第三百四十二章 鸡犬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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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无论如何要加更一章,聊表谢意。
………(以下正文)………
来江苏署理两淮盐运使是郭沛霖头一次外放,他的家人郭通也是头一次跟着他出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好不容易遇上几个熟人别提有多高兴,竟让他弟弟郭俊先做一会儿门子,他则兴高采烈地跟潘二和大头去城外码头搬东西。
他不去不知道,一去顿时乐了。
他早听说韩四爷不但把之前编练的那些乡勇托付给了盐知事张翊国,甚至把剿匪时缴获的一千多两银子和剩下的八百多石米也给了张翊国。
结果所托非人,那些敢跟贼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悍勇连同之前缴获和筹集的钱粮全被新任扬州知府抢走了,因为这事老爷还大发过雷霆,没曾想赶到码头一看韩四爷不但还有四十一个手下,而且个个有兵器,甚至有二十一竿洋枪!想到老爷现在最缺的就是人,他再也顾不上搬那些吃的用的,立马飞奔回福建会馆跟老爷禀报。
正为手下无人可用犯愁的郭沛霖果然大喜,干脆让刚呈上履历正准备禀报公务的泰州和通州分司稍候,跟着郭通再次走进韩秀峰歇息的厢房,一见面便问道:“志行,听说你手下还有四十多个悍勇?”
韩秀峰愣了愣,连忙道:“郭大人,手下我倒是有四十几个,不过算不上啥悍勇。”
“你留在城外的那些手下,有没有跟你一道去过万福桥?”
“去过,郭大人,您千万别误会,我真没想过要留点多事之秋啥的,而是……”韩秀峰觉得这又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事,将事情的来龙去脉如实道来。
郭沛霖越听越高兴,不禁坐下笑道:“他们知恩图报,不为功名利禄所惑,明晓得你要辞官还愿追随,甚至愿背井离乡跟你一道去四川,这可不只是悍勇,也是忠义之士!”
韩秀峰怎么也没想到郭沛霖对梁九和吉大吉二他们的评价如此之高,忍不住笑道:“郭大人,您也太抬举他们了,他们就是想跟着我混口饭吃。”
“是不是抬举放一边,跟你说个正事。”郭沛霖轻叹口气,带着几分自嘲地说:“都说两淮盐运使是天下第一肥缺,可我郭沛霖是生不逢时,不但没银子手下还无人可用。堂堂的从三品还不如你这个从六品,志行,你说我这官做得窝不窝囊?”
韩秀峰猛然意识到郭沛霖为何说这些,连忙道:“郭大人,您可不是生不逢时,您这是临危受命!至于人,我的手下不就是您的手下吗?您稍候,我这就让长生把梁六和吉大吉二他们全叫来听候您差遣。”
“让他们全来我这儿听用,你手下不就没人了吗?”
“我都要致仕回乡了,要什么手下,要那么多人何用!”
“又说这些没用的,重建盐捕营的事张翊国难道没跟你说?”郭沛霖既想要韩四那些手下,一样想要韩四,起身拍拍他肩膀,轻描淡写地说:“这样吧,调二十个来运司当值,剩下的编入盐捕营。人家那会儿要是留在万福桥,现在就算做不上千总也能做个把总,可不能让老实人吃亏。回头你拟个名册,我具折保举。”
韩秀峰没想到郭沛霖为收服梁九他们竟下这么大本钱,感叹道:“郭大人,您这么提携他们,他们一定感恩涕零。”
“我不要他们感恩涕零,只要他们好好为运司效力。”郭沛霖想了想又说道:“我跟前还缺两个巡捕官,我看以前也在重庆会馆干过的那个……那个……”
“潘长生?”
“对,就是那个潘长生,我看他挺机灵的。他跟你一道来泰州也有一段时间了,不但机灵还熟悉地方,能不能割爱让他来我这儿听用?”
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给两淮盐运使这样的从三品大员做负责传宣等事的巡捕官也是一个肥差,韩秀峰虽然有些舍不得但不想耽误潘二的前程,毕竟对潘二来说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连忙道:“郭大人,啥割不割爱的,您这是没把我当自个儿人。”
“这么说你答应了?”
“我是求之不得,郭大人,您这么器重长生,真是长生的造化。”
郭沛霖满意的点点头,想想又说道:“传宣的巡捕官有了,还差一个护卫的。要说合适,大头那娃最合适,但我已经把长生要来了,不能再跟你要大头。城外那些悍勇的人品到底咋样你最清楚,你举荐一个。”
“梁九吧,梁九不但有一身武艺,而且忠厚老实,让他在您身边当值,我就不用为您的安危担心了。”
站在角落的张翊国听得目瞪口呆,他早晓得郭沛霖很器重韩秀峰,但怎么也没想到竟器重到如此地步。可以说这已经不是器重了,而是把韩秀峰当自个儿人,甚至把韩秀峰当成了他的子侄,不然绝不会连伺候在左右的巡捕官都让韩秀峰的人充任。
守在门边的郭通却觉得没啥,毕竟用谁都是用,为啥不用知根知底的自己人,想到今后能跟潘二一道共事,他禁不住笑道:“老爷,长生在京城时就捐了官,只是没去吏部投供。”
“志行,长生捐了官身?”郭沛霖下意识问。
“捐了,不但捐了官身,还捐了个监生的出身。”
“这就更好办了,他之前捐的几品。”
“跟我一样,九品。”
“九品有点小,我的巡捕官怎么也得从七品。郭通,等会儿带长生去见倪先生,记得让长生把部照和履历带上。”
“好的,小的等会儿就去。”
“志行,你刚才说的那个梁九呢?”郭沛霖想想又问道。
“郭大人,说起来巧了,徐同知正月里一来泰州就劝捐济饷,朝廷又正好新开了捐纳事例,正四品以下可两折,我就帮梁九捐了个额外把总。”
保举文武官员对韩秀峰和张翊国而言是天大的事,对临危受命手下又正缺人的郭沛霖而言真是一件小事,轻描淡写地说:“额外把总算哪门子官,他跟你一起守过万福桥,有战功,千总还差不多,而且得是经制内的千总。”
“郭大人,您这么提携他们,您真是他们的再生父母!”
“不说这些了,我接着去忙。你把他们全喊来,跟他们交代一下。”
“好的,您尽管去忙,他们的事交给我。”
……
恭送走郭沛霖,张翊国关上门惊叹道:“韩老爷,郭大人这是真没把您当外人!”
“我本来就不是外人。”韩秀峰岂能不晓得张翊国此时此刻的心情,笑看着他道:“张兄,你一样跟我一道守过万福桥,一样有战功,郭大人赏罚分明,一样会提携你的。”
“提携真不敢想,能不被究办下官就谢天谢地了。”
“究办,张兄何出此言?”
一提到这事张翊国就垂头丧气,瘫坐在椅子上苦笑道:“长春桥溃败,运河东岸溃败,仙女庙溃败,下官不但屡战屡败,还屡屡苟且偷生。要不是韩老爷您收留,让下官跟您一道守万福桥,分了点战功,就算朝廷不究办下官也没脸苟活于世。”
“京里的那些大人们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韩秀峰拍拍桌子,义愤填膺地说:“只能打胜仗,不许打败仗,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常胜将军?张兄,我晓得你心里不好受,但别忘了有句话叫公道自在人心!不管朝堂上的那些大人怎么说,但至少扬州府的文武官员和士绅百姓对你只有敬佩,没人觉得你贪生怕死。”
“真的?”张翊国将信将疑。
“这还能有假,不信你差家人去街上问问。”
“公道自在人心,公道自在人心……韩老爷,听您这么一说,下官还真问心无愧了!”
“你本就问心无愧,”韩秀峰拍拍他胳膊,接着道:“要不是晓得你并非贪生怕死之辈,郭大人能委以重任,让你同我一道重建盐捕营?其实受委屈的不只是你,要说憋屈,徐同知比你更憋屈,不光落下个贪生怕死的骂名,听说还被人联名参奏弹劾,可朝廷究办他了吗,没有!”
“听说是琦大人和雷大人保他的。”
“琦大人和雷大人为啥保他,不就是因为公道自在人心。”
张翊国没想到韩秀峰会说徐瀛的好话,忍不住提醒道:“韩老爷,徐同知来拜见过郭大人,昨晚来的,您来那会儿他刚走。您是不是得罪过他,他跟郭大人说了您到任之后的好多事。”
韩秀峰挠挠头,带着几分尴尬地苦笑道:“我晓得他来过,也晓得他不会说我啥好话。”
张翊国犹豫了一下,意味深长地说:“韩老爷,他倒没跟郭大人说您什么坏话,反而对您赞赏有加,说您公明廉洁,奉行勤谨,在海安巡检任上既没办生辰,更没搜刮百姓,而是体察民情,拜访士绅,以绅劝民,团练乡勇,捕盗贼,诘奸宄,察宿夜。说境内原本贼盗出没,私枭横行。现而今是单骑往来无寒暑,地方安堵,民安盗息……”
“咋听着这么耳熟呢,”韩秀峰想了想,随即哭笑不得地说:“想起来了,这些话好像是我自个儿说的,没想到他记得这么清楚。他这是晓得我要辞官,不想就这么让我功成身退。”
“他刚正不阿,为官清廉,我本来还挺敬仰的,没想到他居然做出这等事!”张翊国顿了顿,又说道:“现在看来他是枉做小人了,他根本不晓得您跟郭大人是什么关系,就算他不捧杀,郭大人也不会让您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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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四十二章 鸡犬升天(二)
福建会馆有后门,潘二和大头带着梁九他们把从船上挑来的东西一件一件往里搬,郭通一边帮着归拢一边挤眉弄眼的咧嘴笑,把潘二给笑糊涂了。
“郭通,你笑什么?”
“笑你要请客,潘二,泰州你比我熟,有啥好吃的你回头要带我去吃,有啥好消遣的你回头要带我去见识见识。我家老爷你是晓得的,只让我们收点门包,不许我们吃人家的、喝人家的,更不许跟人家出去消遣。”
“不能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就可以吃我的喝我的?”潘二忍不住笑骂道。
“你又不是外人,再说你真要请客。”
“请啥客?”
“等会儿你就晓得了,赶紧搬,四爷正在里头等你们呢。”
郭通之前喊韩四韩老爷,现在喊四爷,连称呼都变了,潘二越想越奇怪,正准备打破砂锅问到底,郭通又回头问:“这位兄弟,刚才他们喊你九哥,你是不是姓梁?”
“嗯。”梁九下意识抬起头。
“你就是梁九啊,我姓郭,叫郭通,这会儿在前头守门房的那是我弟郭俊,听说你是行伍出身,练了一身好武艺。”
梁九平时本就话不多,郭通又是郭大人的家人,他一时间竟不晓得该如何作答。大头不但没心没肺,而且在京城时就认得郭通,一边干活一边好奇地问:“郭大,你是咋晓得老九有一身好武艺的?”
“听四爷说的。”
“哪个四爷?”
“你家老爷!”郭通晓得大头脑壳不大好使,生怕他记不得,竟强调道:“大头,记清楚了。在运司衙门,再喊你家老爷都得喊四爷,可别再弄茬了。”
“我又不是瓜娃子,你一说我就晓得,咋会弄茬。”大头放下箩筐,又直起腰嘀咕道:“再说在京城时富贵他们喊我家少爷,也全喊四爷。你又不是头一个,有啥了不起的。”
“不跟你说,说了你也不懂。”
“郭大,你龟儿子把话给我说清楚,我咋就不懂了?”
“你才龟儿子呢!”生怕大头犯浑,郭通急忙躲到梁九身后,指着他笑骂道:“大头,这可是运司衙门,不是你们重庆会馆,你龟儿子给我老实点,不然看我咋收拾你!”
“我会怕你,我又不是不认得你家老爷。”想到在京城时的事,大头得意地笑道:“说了你别妒忌,你家老爷还给过我赏钱呢,每次去会馆都给!”
郭通暗笑你龟儿子就是个傻不拉几的活宝,官老爷们只要去重庆会馆都会给你赏钱,那是觉得你好笑,也是觉得你龟儿子没爹没娘可怜,正不晓得说他啥好,潘二放下东西问:“郭通,你到底笑啥,我真被你弄糊涂了。”
“你们的事等会儿就晓得了,四爷的事我估摸着要等几天。”
“我有啥事,我四哥又有啥事?”
“好事。”
……
他们插科打诨,嬉笑打闹,亲热得如同久别重逢的兄弟。
梁九和吉大吉二等乡勇默默地干活,心里却全在想大头之前说的那些话真不是吹牛,他真认得好多大官,韩老爷在朝中真有人。
福建会馆不大,安丰、富安等场的盐课司大使只能在外面候着,而大开口的歌舞巷又那么窄,他们不想堵住门口的路,见韩秀峰的家人往里搬东西,不约而同跟过来想看看韩秀峰都送了些啥,以便回去照着准备。
不来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年前还只是个九品巡检的韩秀峰,不但早就认得郭大人,而且跟郭大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再想到韩宸跟韩秀峰好像是同乡,又不约而同围住韩宸套起近乎。连一直守在附近的张光成都被眼前的一切惊呆了,看了一会儿热闹便兴冲冲跑回州衙跟他爹报喜。
“这么说韩志行不但早认得郭大人,跟郭大人的交情还不浅?”
“何止不浅,简直是一家人。”张光成扶着张之杲笑道:“爹,这下我们就没更没什么好担心的,有韩志行在,郭大人一定不会为难我们,徐老鬼掀不起什么风浪。”
张之杲宦海沉浮这么多年,把现在的形势看得很通透,坐下道:“就算没韩志行这层关系,我们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不管怎么说我们终究守住了泰州,朝廷要是究办我们,那些失地的官员岂不是更要究办。再说我这么大年纪了,这官又能做几天。所以圣上是不会究办我的,甚至都不会夺我的职。”
“爹,有人说情总比没人说情好。”
“这倒是,回头你准备一份厚礼,请韩志行帮着送给郭大人。”
“行,我这就去准备。”
……
与此同时,刚干完活儿的潘二等人全跟着郭通来到前院儿。
厢房太小,这么多人挤不进去,郭通干脆让潘二、大头和梁九先进去,让其他人先在外头候着。
潘二早被郭通搞得一头雾水,一进门就急切地问:“四哥,到底啥事,郭通神神叨叨的,把我说的心里发毛。”
“好事。”韩秀峰一边示意他坐下,一边笑看着他道:“长生,看情形我们一时半会是回不去了,既然回不去那就干脆留下帮郭大人。”
“四哥,这事用不着跟我商量,我们都听你的。”
“是啊四哥,要回去一起回去,你不走我们咋能把你一个人扔这儿先走。”大头脱口而出道。
见潘二和大头都说了话,梁九觉得不开口不好,连忙道:“韩老爷,我也听您的,您去哪儿我就去哪儿,除非您不要我了赶我走。”
韩秀峰忍不住调侃道:“你们三个就老九的话说这点子上。”
“韩老爷,您真不要我了?”梁九是个老实人,竟信以为真。
“别急,听我说完。”韩秀峰微微一笑,放下茶杯慢条斯理地说:“郭大人临危受命来做运司,运司衙门却被贼匪给占了,原来在运司衙门当差的那些人,有的跑了,有的死了,跑了之后又追到泰州来的那些郭大人不想用更不敢用,可手下又不能没人,所以想让你们来运司衙门当差。”
潘二忍不住笑道:“四哥,你都说了我们反正是走不了,既然走不了在哪儿当差不是当差,在郭大人这儿当差总比在州衙当差好。”
“我也是这么想的,”韩秀峰笑了笑,接着道:“长生,郭大人想让你和梁九当的还不是一般的差。郭大人官居从三品,出行不能没从三品大员的仪仗,身边不能没两个分掌传宣和护卫的巡捕官,所以打算提携你们。”
“做郭大人的巡捕官?”
“嗯。”韩秀峰微笑着确认道:“不用你花一两银子,就让你做从七品的盐运司经历。老九,郭大人打算保举你做盐捕营千总。不过你这个千总跟长生的盐运司经历一样只是官衔,做的是巡捕官的事。”
潘二晓得官衔跟官职不一定会一样,梁九不懂这些,禁不住问:“韩老爷,巡捕官是什么官,要当什么差?”
“做郭大人的亲兵,跟州衙的班头差不多,不过这是正儿八经的正六品武官。既不是经制外的外委千总,更不是被人瞧不起的衙役。”
“可我要是去做郭大人的巡捕官,您身边没人怎么办?”
“谁说我身边没人的,这不是有大头吗?”韩秀峰反问了一句,接着道:“你挑二十个弟兄来运司当值,身手要好,人品也要好,挑好之后跟郭通一道去见郭大人。”
“韩老爷,我……”升官谁不想,何况这是正儿八经的正六品武官,梁九很想做这个巡捕官,可又觉得去做这个巡捕官对不起韩秀峰。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别给我犯傻了。你们越是飞黄腾达我越高兴,晓得不?”
“好吧,我全听您的。”
本以心灰意冷的潘二感觉像是在做梦,楞在那儿直到梁九跪下来给韩秀峰磕头他才缓过神,看看韩秀峰,又回头看看正笑看着他的郭通,激动地说:“四哥,大恩不言谢,我也给你磕个头吧!”
“咋都磕头呢,好啦好啦,全给起来。就算要谢也不应该谢我,而是要谢郭大人提携。总之,你们两家的祖坟是冒青烟了,这就做上了官,简直是一步登天。”
见潘二和梁九都要做官,大头急了:“四哥,我呢!”
“你一样有官做,盐捕营千总。”
“几品?”
“正六品,跟老九一样。”韩秀峰抬头看着挤在门口的乡勇们,忍不住笑道:“别羡慕了,也有你们的份儿,有一个算一个全成官老爷了。不是把总就是外委,不是外委就是额外外委。用郭大人的话说不能让老实人吃亏。等你们全穿上官服,肯定会把那些没跟我们一道回海安的羡慕死,哈哈哈哈!”
“谢韩老爷提携,谢韩老爷提携!”
“韩老爷,小的也给您磕个头,您就是小的再生父母!”
……
门口的乡勇们不约而同跪下磕头,把刚被召进院子的一帮盐官们看得目瞪口呆。
韩秀峰懒得理会他们怎么想,正准备让梁九先挑二十个人去大堂前听用,潘二突然问道:“四哥,大头和吉大吉二全做上了盐捕营的官,这么一来盐捕营不就全是官没兵吗?”
“没兵可以去招啊,郭大人说了,先招五百个。”
“招满之后呢?”
韩秀峰晓得潘二真正想问的是什么,不禁笑道:“贼匪有八旗和绿营去对付,收复扬州是琦大人他们的事。郭大人是盐运使,皇上是派郭大人来整顿两淮盐务的,而我们要重建的盐捕营全名儿叫盐捕缉私营,重建起来用不着去对付贼匪,主要是押运官盐,查缉私贩,弹压各场的宵小。”
第三百四十八章 恭喜贺喜
前天钓完鱼回来,发现大头竟被王千步等铺司兵灌得烂醉如泥,吐的满屋子都是,味道难闻的让人作呕,韩秀峰觉得顾院长白天的话有道理,不能就这么放羊,得守守他们耍疯了的心。
昨天一早,把大头和吉大吉二等一起从泰州回来的亲随,以及从万福桥领了赏钱回家之后觉得种地没什么意思的海安、曲塘和白米三团的三十多个乡勇全召集到一起,让韩博和唐国政上午盯着他们操练,吃完捎午教他们认字写字,傍晚接着操练,晚上请顾院长和候补儒学训导、明道书院院长任雅恩给他们讲三国。
操练没啥,他们早习惯了。
听顾院长和任院长说三国他们更喜欢,认字写字简直要了他们的命,一个个哭爹喊娘,怨声载道。
韩秀峰不为所动,限他们两天内要学会写自个儿的名字,十天内要会背《三字经》,要会写一百个大字,一个月内要把《三字经》和《弟子规》背下来,谁要是不会背或写不出来,不但要罚钱,还要去明道书院跟那些六七岁的学童一起学。
他们上过阵打过仗跟贼匪拼过命,一个个皮糙肉厚,别说打手心,就是打板子他们也不怕,但最怕罚钱,更不想去跟一帮孩子一起摇头晃脑读书去丢那个人,只能垂头丧气地跟着学。
大头学了一下午就受不了了,见韩秀峰又要跟顾院长出去吃酒,可怜兮兮地凑过来哀求道:“四哥,你饶了我吧,我真不是读书的料!我以后不喝酒了,再喝你打我板子。”
“是啊韩老爷,您看看我们这哪是写字的手,我真学不会,真写不好。”吉大也苦着脸道。
他俩一起头,一帮小子全跟着诉苦。
一帮丘八变如此老实,顾院长忍不住笑了。
韩秀峰岂能就这么半途而废,板着脸道:“你们当老爷我是谁,老爷我言出法随,行的是军令,军令如山晓得不?学不会也要学,写不好也要写,谁要是再敢叽叽歪歪,休怪老爷我让他们滚蛋!”
余青槐既觉得好笑也觉得该给他们上上规矩,更重要的是认字听书有认字听书的好处,尤其听三国,不但能多多少少从三国演义中学到点兵法,而且能让他们晓得什么叫忠义,见韩秀峰板着脸,他意识道应该扮演白脸,笑看着众人道:“你们别不识抬举,也不想想书是谁都能念的吗?”
“余老爷,小的不是不识抬举,小的晓得能念书是天大的福分,可小的真不是那块料!”
“听我说完。”余青槐狠瞪了他们一眼,没好气地说:“你们大多是要做官的,就算暂时做不上官,有韩老爷提携早晚都能做上。等做上官就是官老爷,不识字这官怎么做,就算能做上也做不长,晓得不?”
大头愣住了,吉大吉二等小子面面相觑不敢再吱声。
顾院长接过话茬,摇头长叹道:“你们啊不只是不识抬举,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竟不晓得韩老爷的良苦用心,孺子不可教也,孺子不可教也!”
老白米团的杨庆余年龄最大,在众人也是最懂事的,见韩老爷一脸不快,急忙道:“韩老爷,小的糊涂,小的错了,小的不识抬举,小的再也不敢了。顾院长,小的好好学,小的可教?”
“真可教?”
“真可教,小的已经会写自个名字了,不信您老看!”杨庆余忙不迭从怀里掏出一张昨天写的大字,果然是他的名字,不过写得歪歪扭扭,而且好像少了一笔。
顾院长强忍着笑正打算勉励他们几句,中坝口方向突然隐隐传来一阵锣鼓声。正寻思又不是逢年过节鸣什么锣敲什么鼓,就见方士枚的堂弟方士俊和驿铺王千步兴高采烈地飞奔过来,一见着众人就大呼小叫道:“恭喜韩老爷,贺喜韩老爷!恭喜顾院长,贺喜顾院长!恭喜各位老爷,泰州来人,圣上有旨了!”
“什么恭喜贺喜的,来了什么人,圣上有什么旨?”韩秀峰下意识问。
“知州大老爷来了,跟长生……不,是跟运司衙门的潘老爷一道来的,张二少爷也来了,张二少爷说他们是传旨的,说您几位全升官了。大老爷的官船刚靠岸,家兄正把几位老爷往这边迎!”
“等等,你是说长生跟我们泰州大老爷和张二少爷一道来了?”
“嗯,他穿的是官服,看补子是从六品。”
韩秀峰乐了,禁不住笑道:“晓得了,顾院长,张老爷驾到,我们一道去迎迎?”
顾院长听说也有他的份儿,正准备说一起出迎,方士俊又急切地说:“韩老爷,大老爷交代过,您就在这儿等,您不用移步,他们马上就到。”
“大老爷驾临,我们怎能不出迎。”
“真不用,大老爷真交代过。”
正说着,锣鼓声越来越近,想到自个儿应该在“养伤”,想到来得可能还有其他人,韩秀峰意识到张之杲和张光成为何不让他出迎,扔下一句“那就不迎了”,便跑回打谷场北侧的小院,忙不迭找木片往腿上绑,等绑好拄着拐杖走出院子时,张之杲等人已经到了。
知州大老爷出行的仪仗果然威风,有人鸣锣,有人举“肃静”“回避”牌,有人持水火棍,有人打伞。甚至连轿子都用船运来了,从中坝口到打谷场这几步路他是乘轿来的。潘二不但摇身一变为从六品的文官,居然也跟张之杲一样乘轿,运司衙门的几个皂隶跟在后头,手里端着木托盘,盘上用红布盖着,也不晓得红布下面是什么。
“大老爷驾临,晚生有失远迎!”
“大老爷亲临海安,乃我海安绅民之荣耀!”
“免礼免礼,诸位免礼。”张之杲在张光成搀扶下钻出轿子,精神奕奕,一边拱手回礼,一边笑道:“志行老弟,顾院长,余老弟,王老弟,李老弟,恭喜几位,贺喜几位!”
“大老爷何出此言,我等何喜之有?”韩秀峰一瘸一拐地走到他面前,微笑着明知故问。
“现在还不能说,顾院长,劳烦几位先摆上香案。”
刚才方士俊说得清清楚楚,说圣上有旨,顾院长反应过来,急忙让余青槐和王千里赶紧去准备。潘二挤眉弄眼,韩秀峰猜出应该是万福桥大捷的封赏,但不晓得是啥封赏,干脆先邀张之杲父子去小院吃茶。
没想到一进院子,张之杲就诉起苦:“志行老弟,朝中有人跟没人就是不一样!万福桥大捷我家光成是不是也有功,泰州保住了我张之杲是不是功不可没,可那些上官却视而不见,全当作没这回事一般谁也不吱声,你说我父子倒不倒霉?”
“张老爷,此话怎讲?”
“来前我打听过,万福桥大捷的事除了钦差大臣琦善的一份奏报就没下文了,要不是郭大人六百里加急保奏,别说我张之杲,连志行老弟你也会一样被人忘九霄云外去了。可郭大人身为两淮运司,只能保举帮着复建盐捕营的你,只能保举襄助你的这些士绅。且不说跟我张之杲本就没有交情,就算有交情他不方便保举我这样的地方官员。”
“只保举了我和顾院长他们,没保举你?”韩秀峰低声问。
“所以说朝中有人好做官。”张之杲轻叹口气,随即又笑道:“不过我都这把年纪了,就算有大人们提携这官又能做几天,罢了罢了,不说也罢。”
韩秀峰一边招呼他坐下,一边回头笑问道:“长生,郭大人保举我做啥官?”
进了院子潘二可不敢再摆官老爷的架子,一边帮着沏茶一边笑道:“四哥,郭大人保举你做运副,没想到圣上不但恩准了,还下了谕旨,这跟吏部选任的不一样,你现如今是钦赐从五品顶带特授两淮盐运司副使,这可是天大的荣耀!”
“志行老弟,我们父子以后还要请你多关照。”张之杲拱手道。
韩秀峰早晓得郭沛霖不会总让他做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营官,却怎么也没想到竟如此提携。想到这就成从五品朝廷命官,而且顶带是皇上钦赐的,缺是皇上特授的,顿时欣喜若狂,恨不得飞回巴县告诉家人这个天大的喜讯。
“我和大头、梁九他们的事,圣上也全恩准了,还赏余老爷、王老爷和李老爷正七品顶带,赏顾院长大荷包一对,小荷包两对。”潘二放下茶杯,又说道:“对了,圣上不但也赏了你大荷包和小荷包,还赏银一百五十两。我开始还以为圣上小气,后来才晓得这是难得的殊荣,郭大人说圣上很少赏银的,就算赏也不会多。”
之前发生那么多事,本就无心仕途的张光成一心想回老家,对这些并不是很羡慕,但想到韩秀峰的官运竟如此亨通,忍不住笑道:“志行,你能有今天不但要谢郭大人提携,也要谢徐老鬼,要不是他逼着你花四千两捐了个从六品顶戴,要挟杨殿邦和张廷瑞让你署理我泰州州同,郭大人就算有心提携也没法保举你一个九品巡检做从五品运副。”
第三百五十章 郭大人的交代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
清晨,紧挨着打谷场的明道书院又传出孩童们朗朗的读书声。这里跟凤山一样是镇上最神圣的地方,无论走街串巷的货郎还是来镇上卖瓜果蔬菜的老农,从这儿经过时不但不敢吆喝,连走路都变得蹑手蹑脚。
书院并不大,只有五间房,左边那三间还是书院唯一的先生兼院长任雅恩一家的住所,真正用来教授学生的只有两间。不过书不是什么人都能念的起的,学生也不多,拢共只有十七个。
任雅恩昨天喝高了,直到日上三竿才起床,钰儿担心耽误孩子们的学业,又偷偷拢起长发戴上帽子,换上一身青布长衫,拿着戒尺帮她爹任雅恩领着孩子们背《三字经》。
明道书院收的全是启蒙学童,凤山书院收的可全是念过好几年书的学生,有的甚至考上了童生。那些人的文章她全看过,不但做得一般甚至文理不通,连字也难登大雅之堂,诗词就更不用谈了。这让打小就崇拜花木兰、女状元和女驸马的她,总是恨自个儿为何不是男儿身。
总之,她很喜欢这种为人师表的感觉,正冒充先生冒充得陶醉。她的继母任余氏跑到门口,一个劲挤眉弄眼。任钰儿意识到她爹醒了,急忙放下戒尺跑出教室。
“赶紧把衣裳换了,被你爹看见可不得了。”任余氏担心地说。
值得一提的是任余氏只在任家的称呼,出了门镇上人个个喊她三姑。虽然名字带个姑,但她年纪并不大,今年才十九,只比钰儿大一岁。她娘家在焦港,论辈分她也算余青槐的堂妹,只不过是远支,家境不但远不如财大气粗的余青槐家而且贫寒,所以打十来岁时就天天提着篮子来镇上卖菜。
顾院长见任雅恩不但膝下无子而且房里没人,半个月前帮着牵了这个红线。任雅恩早有续弦的想法,而余三姑她爹也觉得女儿能给儒学训导做填房等于攀上了高枝,一桩亲事就这么成了。余三姑也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进了任家门,成了任钰儿的继母。
就大一岁,“母亲大人”这四个字钰儿实在喊不出口,一直都是喊你,甚至跟镇上人一样喊三姑,她生怕被那帮顽皮的学童们笑话,不耐烦地说:“没事的,你忙去吧,别管我。”
余三姑探头看了一眼,挎着篮子叮嘱道:“早饭烧好了,换好衣裳去厨房自个儿盛。我去给韩老爷送饭,还得帮韩老爷把昨天换下的衣裳洗了。也不晓得屋里屋外要不要收拾,如果要收拾回来一定早不了,中饭你自个儿做。其实也不用做,我昨天带回来那么多剩菜,你挑几样热一下就行。”
她一提起这些钰儿就烦,撅着嘴嘟囔道:“三姑,你现在是我爹的夫人,是我的继母,不是他韩老爷的下人,总这么抛头露面,总这么给人做老妈子,会被人笑话的!还有,咱能不能别再沾人家的小便宜,连残羹剩饭都往家带,传出去丢不丢人!”
“什么夫人,我进了你家门还不是伺候你,伺候你爹,做你家的老妈子?”余三姑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又窃笑道:“帮韩老爷烧烧饭,收拾收拾屋子,缝缝补补,洗洗晒晒,有什么丢人的?一个月二两银子呢,这差事还是从顾院长那儿求来的,我要是不去做,有的是人愿意去做,钱大贵的婆娘不晓得有多羡慕呢。”
“钱大贵是做什么的,我爹又是做什么的,他家那口子能跟你比吗?”
“你爹是做什么的,你爹就是穷教书的!我还以为进了你任家门能享福呢,结果进了门才晓得你爹穷的叮当响。不说了,我得给韩老爷送饭去。”
面对确实很能吃苦,很会持家的余三姑,尽管她平日里做得事不是一两点丢人,钰儿却实在不好意思再埋怨,只能苦笑着回自个儿房里换衣裳。
……
余三姑时间掐得很准,挎着竹篮走进小院儿,韩秀峰刚好也才起床,正在院子里一边洗脸漱口一边跟潘二说话。
“张老爷和张二少爷下榻在巡检司衙门,顾院长本打算中午宴请的,结果方士枚中午要请。方士俊刚来过,想请你中午去吃酒。”
“大头他们呢?”
“大头还没醒,昨天又喝高了。”已经是从七品候补盐运司经历,并在运司衙门做巡捕官的潘二,不但不敢在韩秀峰面前摆官老爷架子,反而比以前更恭敬了,站在一边禀报道:“吉大吉二他们昨天也醉了,不过今天一个比一个醒的早,天没亮就跑门口来等你起床,想告两天假回去光宗耀祖。说是家里人来问的,吉家庄的吉老财也确实来过。”
“他们做上官,虽然是武官但一样是官老爷,不光是他们自个儿的荣耀,也是家里的荣耀,理应回去一趟,他们还在门口吗?”
“走了,韩博和国政做主让他们回去的,走前还每人给他们预支了三个月饷钱。”
韩秀峰放下毛巾笑道:“韩博和国政这事做的好,荣归故里,光宗耀祖,不能不带点钱回去,没钱拿啥置办祭品祭祖,没钱拿啥摆酒。”
潘二也笑道:“是啊,我们这是离家远的,要是跟他们一样离家近,遇上这么大喜事,一样得告几天假,一样得回去祭祖,回去摆几桌酒。”
衣锦不还乡如锦衣夜行,可巴县离这儿上千里,并且还有贼匪作乱,一时半会儿是回不去,韩秀峰暗叹口气,随即话锋一转:“长生,来前郭大人有没有啥交代?”
“有,昨天张之杲在这儿,说话不方便。”潘二陪着他走进堂屋,坐下道:“四哥,你跟我不一样,你的从五品顶带是皇上钦差的,这运副是皇上特授的,按例不但要上谢恩折子,好要乞求回京觐见。郭大人晓得你不会写,也晓得你身边连个幕友都没有,更不会有会写谢恩折子的折奏师爷,就做主让他的幕友吴先生帮你写了一份,前天就连同其它公文一道呈上去了。”
“郭大人想的真周全,对了,郭大人有没有说要不要回京觐见?”
“郭大人说求肯定是要求的,按例少说也要乞求三次,但要不要回京觐见得看皇上恩不恩准。不过现而今不比以前,你腿上又有伤,皇上十有八九不会让你回京。”
韩秀峰沉吟道:“能不能被吏部或礼部带领引见无所谓,我虽没觐见过皇上,但见别人觐见过。段大人为觐见做那么多准备,还要给宫里的太监塞那么多银子,我可没那么多银子孝敬那帮阉人。”
段大章觐见的事潘二一样晓得,不禁笑道:“是啊,不回京最好,我们的银子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
“段大人有没有其他交代?”
“有,”潘二抬头看看正摆放碗筷的余三姑,直到余三姑反应过来退出堂屋才说道:“四哥,郭大人前天收到两封京里捎来的信,信中说他这个运司署理不了几天,说皇上已经授曾做过小军机,做过陕西凤邠道、直隶永定河道、云南按察使、广东布政使的崇纶为两淮盐运使。”
韩秀峰大吃一惊:“崇纶启程了没有,崇纶要是到任,郭大人咋办?”
“崇纶有没有启程,啥时候能到任,郭大人也不晓得。只晓得就算崇纶来了,他也不会被召回京,十有八九还会留在江苏。”
“去琦善那儿帮办军务?”
“不是。”潘二回头看看正在打扫院子的余三姑,凑韩秀峰耳边道:“郭大人在京里的朋友说,皇上有意让郭大人出任淮扬道,还打算让郭大人兼理漕务。”
“这么说郭大人很可能要去清江浦?”
“不会,信中说当务之急是攻剿盘踞在扬州、仪真和瓜洲的贼匪,清江浦离扬州太远,就算郭大人出任淮扬道估计一样得驻泰州。”
淮扬道的全称叫分巡淮扬兵备道,领淮安、扬州、通州和海州。也就说仪真以东,长江以北的大多府县归淮扬道管。要是搁太平年景,这个缺真不如肥得流油的两淮盐运使,但现而今贼匪作乱,盐务荒废,做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的淮扬道比做两淮盐运使强多了。
韩秀峰打心里替郭沛霖高兴,可想想又问道:“郭大人去做淮扬道,我们怎么办?”
“四哥,郭大人早想好了。淮扬道署虽不像运司衙门这样有盐捕营,但郭大人不只是要去做淮扬道,十有八九还要兼理漕务。漕标在江苏有两个营,一个庙湾营、一个佃湖营,这两个营不但早荒废了,而且仅剩下的那点兵也早被抽调一空,跟盐捕营一样要复建。”
看着韩秀峰若有所思的样子,潘二接着道:“只是淮扬道署跟运司衙门不一样,只能监督巡察各府县和分驻各府的绿营,税赋这些却管不着。泰州的赋税也好,整个扬州府的赋税也罢,全得解往移驻徐州的江宁藩库。没钱让郭大人怎养兵,手下没兵要是遇上战事他怎么应对?”
“接着说。”
“崇纶不是还没到任吗,郭大人打算利用这个空档赶紧巡察各场,筹集粮饷。你这边不是要招五百个兵吗,郭大人让再多招两百个,到时候给崇纶留两百兵,剩下的全编入漕标的庙湾营和佃湖营。”
“这倒是个办法,可以后的粮饷怎么办?”
“湾营和佃湖营是经制内的绿营,朝廷要拨粮饷。当然,朝廷拨给的那点粮饷肯定是不够的,郭大人说他到时候再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让各府县再协济点。”
“我呢,我怎么办,”韩秀峰苦笑着问:“我现而今是运司的运副,领盐捕营那是份内事,领漕标绿营岂不是名不正言不顺?”
潘二连忙道:“郭大人早想到了,他说到时候把你借调到道署听用,委你个帮办漕务的差事,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领兵了。郭大人本来想帮你谋个候补知州的,思前想后觉得不合适,一是你这个运副是皇上特授的,二来候补知州终究是个候补官,哪有做实缺的运副体面。”
“既然郭大人早想到了我就不用担心,”韩秀峰点点头,想想又问道:“长生,郭大人出巡,身边不能没人护卫,我要不要随郭大人一起去巡察各场?”
“我倒是问过,郭大人说各场又没闹贼匪,用不着那么多人,何况你要养伤,可不能让别人看出破绽,不用你跟他一道去,等经过海安时他会在这儿住一晚。”
第三百五十六章 让你去你就去!
出京时,湖广道御史黄钟音、翰林院编修吉云飞交代过,路过扬州府地界时若有机会就去拜会下已做上泰州州同的韩秀峰。其实就算黄钟音和吉云飞没交代,刘存厚一样想去拜会下在短短一年内竟把年久失修的会馆翻建得那么气派的同乡。
没曾想一到清江浦就听说同乡在距扬州城不远的万福桥头阵斩贼匪四百多,打了个大胜仗!本来打算顺道去拜会,结果遇上一个也要去江南大营效力的满将,想着镇江和江阴都被贼匪占了,这一路并不好走,干脆把黄钟音等人的书信交给同乡派到清江浦的家人,跟满将一起取道安徽,从西边绕到了位于孝陵卫的江南大营。
太平贼匪近在咫尺,与朝廷大军就隔着一堵又高又坚固的城墙,只不过贼匪在城墙外挖了许多壕沟陷阱,建了十几个营寨。官兵一样没闲着,也在挖壕建垒。贼匪没往外冲杀,官兵也没往里攻,攻守双方就这么对峙着。
到江南大营一转眼已经八天,就头天刚到时跟钦差大臣向荣见过一面,黄钟音和吉云飞的书信向大人全收下了,却放到一边没拆看,问了几句京里的事,就让一个月前同样来投效的前金山知县薛焕帮着安顿。
直到昨天才晓得向大人不是不想看京信,而是不识字看不懂。想到千里迢迢来投奔的同乡并非想象中那么骁勇善战,而是一个六十多岁,已经骑不了马上不了阵的老头子,刘存厚不免有些失望。
正寻思在这儿会不会被重用,薛焕带着一个胡子拉碴的武官回来了,那武官看上去年纪不大,看胸前的补子品级却不低,竟然从五品,应该是哪个营的千总,也可能只是从五品顶带。
刘存厚连忙起身道:“觐堂兄,半天没见着你人,去忙啥了?”
“能忙啥,帮向帅去彭玉雯那儿催粮了。”薛焕扔下公文,端起桌上的茶就喝,一看就晓得没少磨嘴皮,磨的口干舌燥。
营里的人和事这几天刘存厚打听到不少,晓得新任按察使彭玉雯现而今是江南大营的总粮台,粮饷不济自然要去找他,禁不住问:“催到没有?”
“哪有这么容易。”薛焕抬头看了跟进来的武官一眼,气呼呼地说:“向帅从广西一路追剿到江宁,可营里的粮饷朝廷竟依然让广东、四川和浙江三省支应,浙江还好,广东和四川离这儿多远,从广东和四川运过来要多久,真是岂有此理。”
“现而今一个月要耗费多少粮饷?”
“折银三十万两。”薛焕放下杯子,又恨恨地说:“彭玉雯说广东好不容易解运了二十万两,结果在半道上被人给截走了八万两,我都不晓得该怎么跟向帅禀报。”
“谁这么大胆?”
“湖南巡抚骆秉章,据广东的解运官说好像是曾国藩授意的,说是要办船之用。”
刘存厚虽不是科举入仕的官员,但对曾国藩这个名字却是如雷贯耳,不光晓得曾国藩连圣上都敢骂,而且晓得曾国藩在京城时就是湖广籍京官们的领头羊,正不知道该说点啥好,薛焕又起身道:“仲山,这位小兄弟听说你是从京城来的,想找你打听个人。你们先聊,我去跟向帅禀报。”
“公事要紧,公事要紧。”
文贵武贱,杜三虽已是从五品,却不敢在才来一个多月但深得大帅信赖的薛焕跟前放肆,恭恭敬敬地送走薛焕,这才咧嘴笑道:“刘老爷,我姓杜,叫杜卫方,在家排行老三,营里兄弟个个喊我杜三。”
“原来是杜三爷,失敬失敬。”
“啥失不失敬的,我个粗人,您用不着这么客气。”杜三大大咧咧坐了下来,急切地说:“刘老爷,听说您是从京城来的,您有没有见过我二弟?”
“你二弟?”
“结义兄弟,他姓韩,叫韩秀峰,我补上缺去广西上任时他正好接替费二爷照看会馆,您不会没去过我们重庆会馆吧?”
原来是打听韩秀峰,刘存厚乐了:“杜兄弟,实不相瞒,我也是年前才去京城的,不光下榻在会馆,也晓得你那位结义兄弟,只是无缘相识。”
“你都住会馆了,怎会无缘相识?”杜三糊涂了。
“杜兄弟有所不知,现而今的重庆会馆已经不是你在时的重庆会馆,现而今的韩志行更不是以前的韩志行了。”
“刘老爷,您这话啥意思?”
江南大营主帅向荣是重庆人,营里的重庆乃至四川同乡自然少不了,要不是这样,眼前这个年纪轻轻的武官也不会是正四品顶带,但那些同乡一个比一个忙。除了薛焕,刘存厚实在找不到几个能说话的人,不禁坐下说起重庆会馆和韩秀峰这一年的变化。
杜三听得目瞪口呆,楞了好一会儿才将信将疑地问:“刘老爷,这么说我二弟就在江北,离我们这儿不远?”
“不算远,但也不算近。”
“他一个文官,咋跟我一样带上兵,还跟贼匪厮杀了一场,打了个大胜仗!”
“贼匪那会儿已经占了扬州,分兵去犯泰州,他那会儿身为州同自然要领兵出战。”
“他伤的重不重?”
“这我就不晓得了,你也不用担心,吉人自有天相,他福大命大,应该不会有大碍。”
想到韩秀峰不但就在江北,而且已经是从五品的两淮盐运司运副,杜三是真高兴,捧着茶杯激动地说:“我要是能抽出身,一定要去江北找他。他要是晓得我大难不死,晓得我在向帅这儿效力,也一定会来找我的!”
刘存厚能看得出来他和韩秀峰的交情是真不浅,禁不住笑道:“想告诉他你在这儿不难,有机会托人捎个信就是了。”
杜三正准备开口,外面有人喊道:“杜三,杜三,找了你半天,你不在营里呆着跑这儿来做啥?要不是正好遇上了薛老爷,让我去哪儿找?”
“啥事?”
“军务,赶紧走,周大哥正等着我们呢。”
“哦,来了。”杜三不敢延误军机,急忙拱拱手:“刘老爷,我军务在身先走一步,等有空再来找您。”
“去吧,军务要紧。”
杜三跟来寻他的同僚火急火燎赶到前不久刚被圣上封为“沙拉玛依巴图鲁”的保安营都司周天受帐中,赫然发现不但周天受的弟弟周天培、周天孚在,张玉良、虎嵩林和虎嵩林的儿子虎坤元等同乡全在。
“杜三,不好好在营里呆着跑哪儿去了?”周天受紧盯着他不快地问。
“周大哥,我……”
“别我啦,说正事。”周天受见该来的全来齐了,示意杜三站到一边,环视着众人板着脸道:“弟兄们,向帅刚接到一份朝廷的六百里加急公文,公文上说长毛分兵北上去犯京城了!”
“这关我们什么事,江北不是有琦善吗?”张玉良下意识问。
“说起江北,去犯京城的贼匪中有一半是从扬州去的。琦善不但没围堵住,还求圣上让向帅派两千兵去江北。”
“去追剿奔京城去那些贼匪?”
“贼匪去犯京城可不是小事,他哪敢等向帅分去追剿,圣上更不敢等,已经六百里加急命帮办江北大营军务的胜保率兵去追了。他说胜保带走了几千兵,江北大营空虚,跟圣上请旨从我们这儿调兵,圣上竟准了。”
“他那边兵不够,我们这边兵就够?”虎嵩林下意识问。
“圣上可不管这些。”周天受无奈地说。
虎嵩林想想又说道:“既然一定要给他两千兵,那就给呗!问问向帅,能不能把那些广东佬和八旗兵全打发去江北,省得他们在这儿碍事。”
“你想得倒美,人家说了,要调两千四川兵。”
“调四川兵,一调还是两千?”
“你以为向帅愿意啊,现而今说啥也没用,只能派两千兵去江北,”周天受顿了顿,接着道:“向帅已经发了话,兵从各营出,一营出四百,带兵的也一样,一个营出一个。”
不等众人开口,周天培就脱口而出道:“我不去,我才不江北呢!”
在江南有向帅关照提携,去江北就得听琦善的号令,虎嵩林也不假思索地说:“别看我,我是不会去的。”
“周大哥,你别看我,我也不去。”张玉良连忙道。
眼前全是有过命交情的老兄弟,周天受本就没打算派他们去,目光转移到半路入营的杜三身上:“杜三,你都已经从五品顶带了,不能总一直候补,这是个机会,要不你走一趟?”
别人都不敢去,杜三更不敢去,顿时苦着脸道:“周大哥,我有几斤几两你是晓得的,给各位大哥打打杂还行,让我领兵打仗真不行。再说我这个从五品顶带哪儿来的,你们又不是不晓得……”
他的从五品顶带是向帅保举的,之所以保举不是因为战功,而是向帅在湖南时患上了痢疾,上吐下泻,营里的那些郎中束手无策,就在众人急得团团转之时,他献上了一瓶据说很金贵的金鸡纳霜,向帅服下去果然不到三天就好了,后来就分了点战功保举他做了现在这个从五品的候补协办守备。
江北要打仗,这边一样要打仗。
营里一下子要抽三百个兵去江北,周天受已经很心疼了,怎么也不会再让能打仗的周天培、张玉良和虎嵩林等老兄弟走,冷冷地说:“少废话,让你去你就去。至于不会打仗,打几仗就会了!再说去的又不光你一个人,还有好几个千总、把总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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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章 将错就错
算算日子,小伍子筹备的应该差不多了。
“日升昌”泰州分号开门大吉之日,便是可交寄京信乃至家信之时,韩秀峰没再跟前几天一样去钓鱼,一起床便洗漱,洗完漱就磨墨挥毫,给远在甘肃的段大章,在京城的黄钟音、吉云飞、敖彤臣、敖册贤、何恒及温掌柜等同乡回信。
今年殿试一放榜,朝廷就跟往年一样六百里加急晓谕天下。
敖册贤金榜题名,荣昌敖家如愿以偿的“一门三进士”的事韩秀峰早晓得了,只是之前扬州失陷,他忙成一团,外面乱成一团,既顾不上写信祝贺,就算写了也没法儿交寄。结果敖家兄弟倒先托“日升昌”的小伍子捎来了两封信,一封是报喜兼叙旧的,一封是请教为官之道的。
再仔细看看黄钟音、吉云飞和何恒等人的书信,韩秀峰赫然发现在同乡们心目中他已经不只是曾经的重庆会馆首事,也是巴县乃至重庆同乡中为数不多的外官,并且是前途无量的那种!
想到在京为官的同乡们过得清苦,韩秀峰意识到冰敬、炭敬不但不能少,能汇还得多汇点过去。正琢磨着现如今已是从五品的运副,应该给京里的同乡送多少冰敬合适,外面传来李瘸子家二丫头李翠花的声音。
“韩老爷,韩老爷,吃早饭了!”
“来了。”
韩秀峰放下笔,走出厢房,只见李翠花一边麻利地往八仙桌上摆放碗筷,一边兴奋地说:“韩老爷,顾院长给我这差事,让我来伺候您,我爸我妈不晓得有多高兴,还让我给您煮了咸鸭蛋!”
“这早饭是你烧的?”
“嗯,我早就来了,见您在忙就没敢吱声。”
“三姑呢?”韩秀峰下意识问。
“三姑不来了,韩老爷,您不晓得?”李翠花担心韩老爷赶她走,捏着衣角一脸紧张。
韩秀峰正纳闷余三姑在这儿干好好的,怎么说不来就不来,苏觉明和顾院长领着任雅恩父女走进院子。
“韩老爷,起这么早?”
“这还早啊,顾院长,任院长,您二位这是……”韩秀峰放下筷子,笑看着跟在他们身后的任钰问。
不等顾院长和任雅恩开口,苏觉明就咧嘴笑道:“禀韩老爷,您昨天上午不是说三姑不能再从早忙到晚,不能再干重活儿吗,小的就做主请翠花来伺候您。想着您身边还缺个断文识字的先生,就托顾院长把任小姐也请来了。”
韩秀峰心想且不说余三姑好像没怀上,就算怀上任雅恩的娃,像她那样的乡下女人还不是照样干活,而且会一直干到快生娃。不过提到任家丫头,他下意识朝之前虽见过几次,却从未说过话的任钰儿往去,只见任钰儿怯生生地躲在她爹身后,显得有些紧张又有些兴奋。还挎着一青布书包,不用问都晓得里头装的是文房四宝。
再看看顾院长和任雅恩,一个笑而不语,一个一脸尴尬,韩秀峰猛然意识到这事没那么简单,不动声色地说:“我这儿是缺个断文识字的先生,只不过……只不过……”
见苏觉明一个劲儿使眼色,任雅恩强忍着愤怒拱手道:“韩老爷,小女虽是女儿身,但打小是当男孩儿养的。不敢说满腹经纶,经史子集还是读过一些的,字和文章也勉强拿得出手。”
“任院长,您误会了,我没瞧不起令千金的意思,而是……而是令千金正值妙龄,待字闺中,来我这儿做事恐怕不合适,搞不好会毁了令千金的名节,有损您的清誉。”
“韩老爷,这儿是海安,又不是泰州,更不是扬州,哪有那么多男女之防。”苏觉明又指指翠花,眉飞色舞地说:“要说待字闺中,翠花一样没出阁,她还不是一样来伺候您!”
任家丫头跟翠花这个村姑能一样吗?
韩秀峰越想越不对劲,正准备开口,晓得家里没什么钱,担心谋不上差事的任钰儿竟忍不住道:“钰儿谢韩老爷体谅,不过就像苏大哥说的,这儿是海安又不是扬州,钰儿都不怕,韩老爷您有什么好怕的?”
“小女不懂规矩,让韩老爷见笑了。”任雅恩意识到韩老爷真不晓得,真被蒙在鼓里,再想到韩老爷真要是让钰儿留下,那钰儿这辈子就真得给人做小了,不但歉疚而且懊悔,下意识拉住钰儿,一脸尴尬地说:“既然韩老爷觉得不合适,那我们先回去。”
“爹,来都来了,怎能说回去就回去!”任钰儿看着李翠花那得意的样子,再想到家里是真缺钱,禁不住甩开她爹的手,款款走到韩秀峰跟前,微微一蹲,恭恭敬敬地道了个万福,旋即从书包里掏出一幅字:“这是钰儿前几天写的,请韩老爷过目。”
不得不承认,她不但长得好看,字写的也漂亮,而且带着几分灵气。
“不错,写得真不错,”韩秀峰由衷的赞了一句,旋即抬头道:“钰儿小姐,请稍候,我有点事先出去一趟,你的事回头再说。”
“韩老爷……”
任钰儿紧张的要死,等她再次抬起头,韩秀峰已经走出了院子。苏觉明楞了楞,急忙跟顾院长一道追了上去。任雅恩下意识想追,可追到门口又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女儿欲言又止。
刚才看着任钰,韩秀峰脑子里却全是远在老家的琴儿,心里只有歉疚,哪里会有其它想法,就这么顺着陆家巷一直走到中坝口,见年久失修的木桥头没啥人,才停住脚步回头问:“觉明,到底怎么回事?”
邀功的时候到了,苏觉明献宝似地说:“韩老爷,您来江苏这么久了,身边都没个人伺候,这跟打光棍有什么两样?照理说这些事应该是潘二和大头帮着张罗的,结果潘二攀上了郭大人的高枝儿,只晓得升官发财。大头脑袋一个劲,只晓得吃饭睡觉。您身边就剩我一个人,我再不帮着张罗谁帮着张罗。”
“这么说全是你的主意。”韩秀峰不动声色问。
“嗯,全是我的主意。”
韩秀峰再也忍不住了,抬起腿就猛踹了他一脚,苏觉明猝不及防被踹翻在地。
“长本事了,竟敢自作主张,竟敢背着本官以权压人,强抢民女!”韩秀峰越想越火,边接着踹边怒骂道:“欺压的还不是一般人,强抢的还不是一般人家的女子。晓得任院长是啥出身吗,人家不但是朝廷的贡生,也是候补儒学训导!连学官都敢欺压,连官小姐都敢强抢,你龟儿子是不是活腻了?”
“韩老爷,韩老爷,小的是心疼您,小的是替您着想!”
“心疼我,替我着想,你这分明是在害我!”见对岸来了几个百姓,韩秀峰不想把事闹大,立马回头道:“顾院长,秀峰驭下不严,让您老见笑了。”
顾院长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正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韩秀峰又凝重地说:“对任院长而言,这简直是奇耻大辱!顾院长,解铃还须系铃人,劳烦您老走一趟,帮秀峰去跟任院长解释解释。等任院长气消了,秀峰再备厚礼去赔罪。”
顾院长可不想自个儿打自个儿脸,迟疑了一下苦着脸道:“韩老爷,事情都已经到了这一步,依我之见不如将错就错。”
“这种事咋能将错就错?”
“韩老爷,您别急,容我说完。”
“好,您老先说。”
“韩老爷,其实这事真不像您想的那样,算不上以权压人,更谈不上强抢民女。钰儿那丫头您刚才也见过,她是真想来伺候您。至于任雅恩,您一样不用担心。别人不晓得我是晓得的,他心气高着呢,来我海安执教实属权宜之计。之所以让钰儿那丫头来伺候您,是想着您能不能提携提携,帮他补个缺,谋个差事。”
“是啊韩老爷,真不是您想的那样,这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苏觉明爬起来说道,可能担心又被踹,这次躲远远的。
“滚,你的事没完呢,看我等会咋收拾你!”韩秀峰回头瞪了他一样,旋即苦着脸道:“顾院长,任院长咋想是任院长的事,我不能就这么将错就错。他的事我会放在心上,但他家千金不能留在我身边,更不能毁了他家千金的名节。”
“韩老爷,觉明虽是自作主张,但他确实是在为您着想,您身边也确实缺个人伺候。”
“我身边是缺人,但不缺女人!顾院长,您老有所不知,几年前我韩秀峰不光家境贫寒,还欠下一笔巨债。内人不但没嫌弃,甚至把私房钱都要出来给我去京城投供,年前为了帮我生娃更是差点连命都丢了,我又怎能做对不起她的事?”韩秀峰顿了顿,又用坚决的语气说:“实不相瞒,早在离家时我就发过誓,就算将来真飞黄腾达了这辈子也不会纳妾,一定要跟内人白头偕老,相濡以沫。”
大清那么多官老爷,又有几个不纳妾的?
顾院长没想到韩秀峰竟如此专情,打心眼里敬佩,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苦笑道:“韩老爷,钰儿那丫头来都来了,要是就这么打发她回去,不光她有想法,连任雅恩都会有想法。要不将错就错,认她做义妹,让她暂且留下。”
“义妹?”
“您刚才又不是没见识过,那丫头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要是就这么让她回去,她一定会以为您嫌她的字不好,嫌她的文章做的不好,甚至会以为您瞧不起她。”
第三百六十二章 余有福回来了!
巴县城三面环水,雾大,阴雨重,湿气也重。
难得遇到个晴天,琴儿赶紧关上院门,在院子里系满晾衣绳,把床单被褥、箱子里的衣裳和这一年来人家送的绸缎等礼物全捧出来晾晒。
幺妹儿抱着刚去隔壁喂好奶的狗蛋,坐在堂屋门口一边摇晃着一边哄逗道:“我们不叫狗蛋是吧,狗蛋多难听!你叫韩仕畅,你爹叫韩秀峰,你爹在外面做官,你是我们韩家的头一个官少爷,等长大了我们仕畅要去念书,要去考功名跟你爹一样做官,还要娶个官小姐……”
正在拍打被褥的琴儿噗嗤笑道:“娶官小姐,幺妹儿,你想得真远!”
“嫂子,这不算远,别看仕畅还小,可时间过起来可快了,一转眼就长大了,我家仕畅是正儿八经的官少爷,娶自然要娶个门当户对的官小姐,难道我说错了?”
“没错,到时候你就是姑奶奶。”琴儿放下鸡毛掸子,坐到她身边又拿起绒布擦拭起木匣子里那一堆长命锁。
这全是娃满月那天人家送的,每个长命锁上都系着一根红布条,狗蛋他外公生怕忘了,用笔在每根布条上注明到底是谁家送的。
再过一年半幺妹儿就要出阁,想着嫁人不能没点嫁妆,搂着娃羡慕地说:“这么多,仕畅戴的过来吗?”
琴儿岂能不晓得她在想啥,把刚擦拭好的一个长命锁放到一边,调侃道:“这还没嫁人呢,就想着生娃,你害不害羞!”
幺妹儿连忙道:“谁想着生娃了,我才不嫁人呢。”
“就晓得嘴硬!”琴儿笑骂了一句,随即叹道:“你哥去那么远的地方做官,也不晓得啥时候能回来,都说长兄如父、长嫂如母,你的婚事我自然要帮着张罗。别说长命锁,连嫁妆都帮你准备好了。”
“是吗,”院子里又没外人,幺妹儿没啥不好意思的,禁不住笑问道:“嫂子,你到底准备了啥?”
“该有的全有,你到时候就晓得了。”琴儿想想又指着正在晾晒的那一堆礼物道:“别看收人情风光,可这人情是有来有往的,不能我家有事收人家的东西,人家有事我们却不去,所以这些东西跟存在我们这儿差不多。”
“这我晓得,要是张家有事就把李家送来的东西送去,不然你爹也不会在上面做记号。”
“我爹是担心弄混了。”
提起段吉庆,幺妹儿好奇地问:“嫂子,你爹这些天到底在忙啥,神神叨叨的,说是有好事,到底啥好事他又不说。”
“我哪儿晓得,”琴儿也觉得自从那个山西票号的掌柜来过之后,老爷子变得有些反常,衙门的差事明明早辞了,可现在竟三天两头往衙门跑,昨天还去了趟江北,去找刘举人。
“柱子也不晓得在忙啥。”幺妹儿想想又嘀咕道。
琴儿放下绒布,托着下巴道:“昨天听我娘说,四哥在京城结识的那位吴道台和张先生,从成都来我们巴县了,好像住在湖广会馆。我爹去求见过好几次,却一次也能没见着。”
“嫂子,边茶买卖不就是靠那位吴道台和张先生关照的吗,咋会连面都见不上?”
“估计人家是忙吧。”
……
姑嫂俩正说着,外面传来段徐氏的喊声。
琴儿急忙起身去开门,没想到段徐氏一进门就激动地说:“琴儿,你弟的亲事定下来了,你晓不晓得是谁家闺女。”
弟弟念书念瓜了,整个一书呆子,琴儿从未奢望过弟弟能娶上个好婆娘,但还是忍不住问:“谁家闺女?”
“刘家五小姐,就是江北厅刘举人刘老爷的妹妹!”
刘家五小姐琴儿不光听说过,而且有一次去庙里上香还遇到过,不光有点胖好像比她还大一岁,但不管咋说那也是大户人家的千金,琴儿觉得不可思议,将信将疑地问:“娘,你没开玩笑吧?”
“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你说我敢开这玩笑吗?”儿子的亲事总算有了着落,段徐氏是真高兴,从幺妹儿手里抱过小外孙,眉飞色舞地说:“要是搁以前,肯定是门不当户不对,我们是真高攀不上。但现而今不是以前,狗蛋他爹不但跟刘举人以兄弟相称,而且做上了大官,身份比刘举人都要尊贵,所以人家不但愿意跟我们交好,还愿意跟我们结亲!”
“四哥做的是巡检,巡检算啥子大官?”琴儿被搞得哭笑不得。
段徐氏意识到说漏了嘴,连忙道:“狗蛋他爹的官做得大不大搁一边,就这门亲事他刘家也没吃亏。你想想,你弟虽……虽没人家精明,但换句话说就是安分守己,谁家闺女不想嫁给安分守己的后生?”
“可是刘家五小姐比我弟大好几岁?”
“女大三抱金砖,大几岁有啥不好的。这么说吧,刘家五小姐要是嫁到别人家,我是说那种门当户对的,嫁过去只能做小媳妇。嫁我家来就不一样了,她就是少奶奶,一进门就能当家!”
琴儿忍俊不禁地说:“这倒是。”
“再说这亲事不是我们上赶着求人家的,是刘老爷先跟你爹提出来的!”段徐氏亲了亲外孙的小脸蛋,又兴高采烈地说:“连你都晓得刘家五小姐年纪不小了,她又跟幺妹儿一要给她爹守孝,要等两三年才能出阁,到时候就成老姑娘了,除了我家谁家愿意等?”
“娘,听您一说这亲事还真合适。”
“当然合适,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全是占狗蛋他爹的光,我们可不能没良心,做人可不能忘本。”
娃他爹确实跟江北厅刘举人有交情,琴儿没往别处想,正准备起身去把被褥翻过来晒,外面又传来一阵敲门声,紧接着是段吉庆和关班头的声音。
“琴儿,快开门,你余叔回来了!”
“哪个余叔?”琴儿下意识问。
“我,余有福!”
琴儿打开门一看,果然是余有福,想到他应该是在娃他爹那儿当差,禁不住踮起脚往他身后望去,然而跟他一道来的只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后生,并没有见到日思夜想的娃他爹。正浑浑噩噩,段吉庆走进院子,掀起一床挡住去路的被子道:“琴儿,志行不但让你余叔给家捎了信,还给家捎了钱!”
“余叔,你回来了,狗蛋他爹咋没回来?”琴儿噙着泪问。
就这么扔下四娃子他们几个独自回来,余有福这一路上本就很歉疚,被琴儿这一问心里更不是滋味儿,一脸尴尬地说:“琴儿,四娃子公务繁忙实在回不来,晓得你担心他,给家捎信又没在京城时方便,所以……所以就打发我先回来了。”
到底因为什么让他先回来,从朝天门码头到这儿的一路上,余有福已经跟段吉庆、关捕头和柱子说过,他不但无颜面对琴儿,一样无颜面对段吉庆和关班头,毕竟太平贼匪到底打到了哪儿,泰州究竟有没有失陷,四娃子这会儿到底是死是活,一直忙着赶路的他全不晓得。
他更不晓得的是,段吉庆的消息远比他灵通,看着他尴尬无比的样子,禁不住笑道:“有福,志行没事,用不着你担心,还是先办正事吧。”
“段经承,四娃子真没事?”余有福急切地问。
关班头一样晓得内情,笑看着他催促道:“段经承的话你都不信,别磨蹭了,先说正事。”
“哦,”余有福回头看了看一脸茫然的琴儿,随即从褡裢里取出两封家信交给段吉庆,随即转身介绍道:“段经承,关班头,这位是张士衡张少爷,他爹叫张德坚,在我们四川盐茶道吴道台那儿效力,四娃子和潘二、大头往家捎的汇票,全放在张少爷身上。”
段吉庆上午光忙着安顿角斜场盐课司大使韩宸的家眷,只晓得四娃子从江苏捎回了钱,却不晓得捎回了多少,不晓得汇票放在这个年轻人身上,更不晓得这个年轻人竟是张先生的儿子。
想到他爹前段时间正好随吴道台来了巴县,段吉庆激动地说:“原来是张少爷,失敬失敬。”
张士衡可不敢在他们面前摆少爷谱,何况他实在算不上什么少爷,急忙躬身作揖:“士衡拜见段老爷,拜见婶娘。”
琴儿一楞,下意识问:“你喊我婶娘?”
“没喊错,他就应该喊你婶娘,”余有福连忙解释起韩秀峰把张士衡从仪真带到海安,再让张士衡跟他一道来四川的经过。
琴儿反应过来,正琢磨着要不要给眼前这个晚辈点见面礼,张士衡竟转过身去,背对着众人解开衣裳,从贴身的内袋中取出两张“日升昌”扬州分号开具的汇票,当着余有福面恭恭敬敬地交给段吉庆。
段吉庆接过带着余温的汇票,看着上面写的金额,顿时大吃一惊,随即欣喜若狂。相比娃他爹给家捎了多少钱,琴儿更想晓得信里都说了啥,禁不住提醒道:“爹,还是先看看狗蛋他爹的信吧。”
第三百六十三章 天大的人情(一)
韩秀峰让余有福捎回的家信中主要是报平安,太平贼匪进犯江宁乃至扬州的事只是一笔带过。至于汇回来的这一万多两银子,那是查缉私贩缴获的功盐变价发卖所得,让留一千两家用,给远在走马乡下的爹娘一百两,三个哥哥一人一百两,不是舍不得多给,而是乡下人没见过那么多钱,给太多反而会出事。
段吉庆抬头看看关班头,接着道:“老关,志行不但没忘了你,也没忘了衙门里那些以前关照过他的叔伯,让把银子取出来之后给你拿一千五百两,五百两是你的,剩下的一千两托你帮着分,说他那儿有本账。”
柱子忍不住笑道:“就是四哥去京城投供前,大家伙帮着凑盘缠的账。”
“你们要是不说,我差点想不起来,好像是有本账,好像是王经承帮着记的。”关班头想想又感叹道:“四娃子也真的,他公务那么忙,离家这么远,还把我们记在心上。这些年看着长大的那么多娃,就数四娃子最出息了!”
“这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段吉庆笑了笑,接着道:“柱子,你四哥一样没忘了你,不过银子是不会给你的,他在信里说了,让我帮你盘个小院,让你嫂子帮幺妹儿置办嫁妆,成亲之后就别再住棺材铺隔壁了,换个地方住,重新安个家。”
“谢段经承。”柱子咧嘴笑道。
“不用谢我,要谢就谢你四哥,谢谢你嫂子。”
“对对对,您老说得对,谢谢嫂子。”
“好啦好啦,自个儿人搞这么见外做啥,”琴儿笑了笑,又抱着娃朝段吉庆看去。
“剩下的银子咋花,志行在信里也说了,”段吉庆喝了口茶,再次捧着信道:“志行说现在这个院子太小,有合适的就换一个。要是换个大点的宅子,银子还有得剩,就去江北置几十亩地。”
琴儿苦着脸问:“爹,这院子挺好的,也不小,为啥要换?”
“要是搁以前,自然不用换,但现而今不比以前,不换个大点的宅院真不行。”
“咋就不比以前?”
段吉庆回头看看余有福,随即看着女儿笑道:“琴儿,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你,不告诉你一是怕你担心,二是朝廷的公文还没到,公文没到就搞得满城风雨不好。”
琴儿急切地问:“到底啥事?”
“志行升官了,”段吉庆回头笑看着余有福和张士衡道:“有福,你和士衡少爷跟韩大使一家从扬州启程不久,太平贼匪就攻占了江宁,并打算分兵去犯扬州。泰州好像离扬州不远,也不晓得是不是泰州正堂手下无人可用,就让志行捐了个从六品顶带,并保举志行署理州同。”
“后来呢?”张士衡急切地问。
“后来太平贼匪果然占了扬州,志行就率一千乡勇去一个叫万福桥的地方阻截,不光挡住了贼匪,保住了泰州,还阵斩贼匪四百多,这可是大捷!圣上一高兴,就钦差志行从五品顶带,特授志行做两淮盐运司副使。”
琴儿听得胆战心惊,禁不住问:“爹,这么说四哥现在领兵打仗了?”
“是领过兵打过仗,不过就万福桥那一次。现而今是从五品的盐官,用不着他再领兵打仗。”女婿升官发财,段吉庆最高兴,想想又放下信笑道:“两淮运副,那可是天底下最肥的缺,要是能做个三五年,少说也能赚三五万两!”
从海安启程时四娃子还是九品巡检,没想到这才过去两个月,四娃子已经是从五品的运副了,余有福觉得像是在做梦,将信将疑地问:“段经承,这些事您是咋晓得的?”
“扬州不是被贼匪占了吗,‘日升昌’扬州分号自然没法儿再开张,总号的大掌柜不晓得从哪儿听说京城分号有个伙计跟志行有交情,就派那个伙计去泰州筹设分号,那伙计从京城启程前自然要去会馆拜访。”
“这我晓得,一定是小伍子。”
“反正不管他‘日升昌’有多财大气粗,但想去泰州做汇兑买卖就得求志行关照,所以一有志行的消息,京城分号就会告诉我们巴县分号,让巴县分号的掌柜告诉我。”段吉庆顿了顿,又笑道:“这半个月我已经收到两个消息,一个是志行已经做上州同,领着一千乡勇打了大胜仗的消息。一个是圣上恩准署理两淮盐运使郭沛霖郭大人保奏,钦赐志行从五品顶带,特授志行两淮运副的消息。”
关班头晓得内情,而且这些天一直在帮着打探,禁不住补充道:“志行升官跟敖举人中进士一样,朝廷会给我们四川制台衙门发文,制台衙门会给道署,道署会给府衙,府衙再转给我们巴县县衙,会让县太爷注册。”
“注啥册?”琴儿好奇地问。
“要在户房的户籍清册上注明志行现而今官居几品,官居何职。要是不给县衙下文,县太爷哪晓得这些,以后要是遇上我家狗蛋,又怎会以礼相待?”
“我娃还小!”
“我就是打个比方,这么说吧,朝廷的公文一到,这家就是正儿八经的官宦之家!志行他爹远在走马乡下,城里就我这个岳父,我段吉庆就能作这家的主,虽算不上士绅,但起码也是乡绅。就算去府衙,府台都得给我几分面子,更别说去县衙了!”
琴儿怎么也没想到娃他爹真做上大官了,高兴是高兴,但没段吉庆等人高兴,心不在焉地问:“那朝廷的公文到了没?”
“说起来巧了,跟有福和张少爷一样也是上午到的。”段吉庆放下信,端着茶杯道:“上午到的道署,最迟明天下午便能到县衙。不过我们可不能等到明天,这院子今天就得收拾。”
“收拾院子做啥,又要请人来吃酒?”琴儿低声问。
“这次不请了,”段吉庆大手一挥,得意地笑道:“以前志行官做的小,想扬眉吐气只能请那些举人老爷来撑面子。现在不一样了,志行做那么大官,我们用不着再去巴结那些举人,只有那些举人来巴结我们的份儿。”
“那你还让收拾院子。”
“让收拾院子,是朝廷的公文一到县衙,县太爷就会亲自登门祝贺。”
段徐氏只晓得女婿升官了,不晓得这官到底有多大,禁不住问:“县太爷都要亲自登门,这么说狗蛋他爹的官比县太爷大?”
“这是自然,我们重庆府的江北同知你晓得不,志行现而今的官做得跟同知老爷差不多大。而且志行的顶带是皇上钦赐的,官职是皇上特授的,这可是天大的恩典,天大的荣耀!别说我们重庆府,就算整个川东道,就是全四川也找不出几个!”
想到日思夜想的男人真做上了大官,琴儿沉吟道:“爹,我想带狗蛋去趟走马。”
段吉庆一楞,旋即反应过来:“对对对,是该去趟走马岗。志行公文繁忙回不来,这光宗耀祖的事我们不帮着操办谁帮着操办?不过要等几天,等爹把眼前的事忙完送你们娘儿俩去。”
“我也想我娘,我也想家了。”幺妹儿脱口而出道。
“要去一道去!”关班头起身笑道:“段经承,你估摸着哪天能动身,定个日子,定好日子我就去衙门告假。”
在段吉庆眼里张士衡不只是一个年轻的后生,也是一堆白花花的银子,权衡了一番起身道:“这得看眼前的事要多久才能忙完。要不这样,你们先准备着,难得走一趟亲戚,何况这次去走马是要摆酒的,不准备妥当了咋去。”
“都要准备些啥?”琴儿急切地问。
“多准备些乡下没有的东西,别舍不得花钱,也别担心东西太多不要背,大不了到时候多雇几个脚夫。”
柱子抬头笑道:“嫂子,这事交给我,我晓得乡下有啥没啥。”
“好,你看着准备,等会儿给你拿钱。”
琴儿话音刚落,段吉庆便看着张士衡笑道:“士衡,说起来巧了,你爹前些天刚好随吴道台来我们巴县公干,就下榻在离县衙不远的湖广会馆。”
“段老爷,我爹就在巴县?”
“骗你做啥。”
“我还以为我爹在成都呢!”
“盐茶道衙门是在成都,他们这次是来公干的,听说是为江苏那边平乱筹饷。我晓得你多少年没见过你爹了,走,我陪你去找你爹!”
“谢段老爷,谢段老爷!”
“一家人不说两句话,自个人用不着这么客气。”段吉庆拍拍张士衡的胳膊,目光中充满慈祥,搞不清楚的真以为他是张士衡的长辈。
四川跟一样有盐场,不过两淮产海盐,四川产的是井盐。再就是朝廷没在四川设盐运司,四川盐政一直由四川总督兼任,盐务一直是盐茶道办理。都说两淮盐运使是天底下最肥的缺,其实四川盐茶道一样肥,只不过没两淮盐运使那么出名罢了。
正因为盐茶道手握盐茶买卖大权,吴文锡一到巴县就被八省行帮迎请到湖广会馆下榻,这些天不是见地方官员就是忙着见八省商人,根本没空见去拜见过几次的段吉庆。但现在不一样了,余有福不但帮吴文锡的幕友张德坚把儿子带来了,也带来了仪真吴家的消息,这可是天大的人情!
关班头反应过来,连忙道:“段经承,张少爷,我给你们带路。”
第三百六十四章 父子团聚
对做盐茶买卖的八省商人而言,吴文锡不只是手握四川盐茶大权的道台,也是湖广总督吴文镕的胞弟。现而今粤匪又占了江宁和扬州,水运梗阻,淮盐运不到本属于两淮盐运司的湖广引地,圣上已下谕让四川接济。
换言之,这就是让从弟弟这儿领引,去盐场购盐贩往哥哥那儿卖!湖广人口又那么多,可想而知这是多大的买卖。
一直以来做川盐买卖的大多是山陕商人,这跟做淮盐买卖的大多是安徽商人差不多。现在川盐可名正言顺地卖往湖广,湖广商人自然不想这块肥肉被山陕商人抢走,所以一晓得吴文锡要来巴县,就抢在山陕商人前头去成都接驾,一直把吴文锡从成都迎到湖广会馆。
陈客长这几天忙得不亦乐乎,不但要接待好吴道台,也要帮同乡们将那些吴道台不需要见的人拒之门外。可吴道台有不光有幕友,有家人,还有从成都带来的皂隶,陈客长干脆让茶帮夫头朱二带着十几个脚夫守在会馆外围,只要见着那些无关的商人全部挡驾。
段吉庆前几次来拜见,全是被朱二给拦住的,只能一次又一次乘兴而来败兴而归。
值得一提的是,这既是朱二怀恨在心故意刁难也陈客长默许的。在陈客长眼里段吉庆早已不再是府衙的兵房经承,尤其在曾做过一任监察御史的顾忠政死了之后,失去靠山的段吉庆就是一个走狗屎运,弄了点茶引,做边茶买卖的小商人。
段吉庆也很清楚这一点,一直在隐忍,但今天不想再忍了,走到会馆附近回头使了个眼色,关班头心领神会的点点头,故意放慢脚步和张士衡一道跟在后头。
“段经承,你咋又来了?”不等段吉庆开口,朱二就迎上来笑道:“吴大人正在见璧山县太爷,见完璧山县太爷还要见另外几位老爷。不信你看看,门口来了七八顶轿子。请回吧,吴大人今天真没功夫见你。”
“朱二,你让我去跟吴大人的家人说说,劳烦吴大人的家人帮着通报一声。”段吉庆嘴上恳求着,手上也没闲着,从兜里摸出一把铜钱。
朱二探头看看跟着后头的关班头,暗想你们也有今天,抱着双臂笑道:“段经承,我就是个跑腿打杂的,又不是吴大人的家人,哪能收你的门包!”
“可你现在这差事跟吴大人的家人差不多,帮帮忙,让我去跟吴大人的家人说说。”
“段经承,对不住了,你的钱我不能收,你这个忙我也帮不上。”
“那帮我跟吴大人的幕友张先生通报一声总可以吧?”
“不行,张先生忙着呢,一样没空见你。”
“一点不能通融?”段吉庆苦着脸问。
“不能。”朱二摇摇头。
段吉庆装出一副失落的样子,回头走了几步,又转身迎上来道:“朱二兄弟,我求见张先生真有急事。”
“啥急事,段经承,你别开玩笑了,你衙门的差事早辞了又能啥急事?”朱二带着几分嘲讽地问。
“我……我真有急事,看见没有,那位少爷就是张先生家的公子,人家千里迢迢从仪真老家来找他爹,你总不能拦着不让人家父子团聚吧?”
朱二顺着段吉庆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发现关班头身边有个十六七岁的后生,不过怎么看怎么不像少爷,心想一定是骗人的,毕竟张先生真要是有家人来投亲,也不会先去找他段吉庆,正琢磨着怎么赶他们走,陈客长走过来道:“咋回事,吴大人正在里头跟几位老爷议事呢,可不能在门口大声喧哗!”
“陈客长,可算在见着您了,我们没大声喧哗,我是有事。”段吉庆拱手道。
“啥事?”陈客长低声问。
“陈客长,看见没有,那位就是张先生家的公子。仪真不是被太平贼匪给占了吗,人家九死一生逃出来了,千里迢迢来我们四川找他爹,您说这是不是急事?”
陈客长这些年没咋出门,以前天南海北可没少跑,作为湖广会馆的客长消息又很灵通,看着段吉庆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段吉庆苦着脸问:“陈客长,你笑啥?”
“被你逗笑了。”
“我怎么逗你了?”
“段经承,你这瞎话编得一点也不像,”陈客长也跟朱二一样抱起双臂,笑看着段吉庆道:“仪真是失陷了,扬州也失陷了,不过据我所知这时间对不上。”
“咋就对不上?”
“你也不想想,吴大人和张先生的老家仪真离我们这儿有多远,就算水路没梗阻,张先生家的公子从仪真失陷那天出门,紧赶慢赶也赶不到巴县。再说就算人家脚程快,他哪晓得吴大人和张先生会来巴县?肯定先得去成都,从成都到这儿又要几天。这时间根本对不上,你说是不是漏洞百出?”
“陈客长,我说了你咋就不信呢,我段吉庆啥时候骗过你?”
“不说这些了,再说没意思,请回吧,今天吴大人和张先生真没功夫见你,等吴大人和张先生闲下来我帮你禀报,到时候让朱二去喊你。”
“你们……你们拦着不让进也就罢了,连通报都不让通报一声,真是岂有此理!”段吉庆装出一副老羞成怒的样子,一边往里冲一边扯着嗓子喊道:“吴大人,吴大人,我给你捎信来了!张先生,张先生,你家士衡从老家来了!”
“士衡,那帮龟儿子拦着不让进,快喊你爹!”关班头很默契地捅捅张士衡胳膊,旋即跟着喊道:“张先生,张先生,你家公子来找你!张先生,张先生……”
“段经承,你这是做什么?”陈客长急了,正准备让脚夫们把他架走,刚反应过来的张士衡立马喊道:“爸,三老爷,我士衡啊!我来找你们了!爸,你在不在里头,爸,我真是士衡啊!”
一句也听不懂,听着像是江浙一带的口音。
陈客长愣住了,朱二不敢再轻举妄动,但依然拦住众人不让进。段吉庆强忍着笑又喊道:“张德坚,张德坚,你儿子张士衡找你来了……”
正忙着算账的张德坚早听见外面吵闹,只是算账算得太专注没太在意,直到听见熟悉的乡音,听到段吉庆喊他名字这才反应过来,但依然觉得像是在做梦,不敢相信儿子真找来了。
倒是坐在花厅里跟几位知县说话的吴文锡先走出了会馆,看着被几个脚夫拦住的张士衡,用老家话问:“你是士衡?”
张士衡小时候见过吴文锡,吴文锡这些变化又不大,一眼就认了出来,激动地跳起来说:“三老爷,三老爷,我真是士衡,您不记得我了?”
“你都长这么高了,我只记得你小时候的样,过来过来,赶紧过来,说说,你怎么一个人跑到这儿来的?”
“三老爷,我来找我爸。对了,这是来前六老爷让我给您捎的信。”张士衡急忙从贴身内袋中取出一封吴文铭让他带来的家信,想想又忍不住问:“三老爷,我爸呢?”
“你爸在里头呢,德坚,德坚!你是不是聋了,你家士衡来找你了!”吴文锡这些天一直担心家人的安危,真是寝食难安,回头喊了一声,然后一边拆信一边急切地问:“士衡,先跟三老爷说说,你什么时候从家动身的,来时贼匪有没有到仪真?”
“禀三老爷,我动身时贼匪正在攻江宁,家里您不用担心,韩叔早就让苏秀才家老三给六老爷送过信。我从老家动身时六老爷也说了,他会把几位夫人和公子小姐全送泰州去,送泰州去要是还不稳妥,韩叔会把他们接角斜场去……”
张德坚冲出会馆,发现果然是他儿子,正准备开口,吴文锡又追问道:“哪个韩叔?”
“三老爷,您认得的,就是在京城做过重庆会馆首事的韩巡检,不过听段老爷说韩叔在我们动身之后领着一千乡勇在万福桥打了一个大胜仗,圣上刚钦赐韩叔从五品顶带,特授韩叔做两淮盐运司副使。”
“东翁,士衡说的一定是韩志行,在京城时我们见过的。”张德坚强忍着激动提醒道。
“哦,想起来了。”吴文锡意识到人家父子要团聚,看着信道:“先进去吧,进去再说。”
“爸!”
“士衡,果然是我儿,你……你都这么高了,要是再见不着你,我都快记不得你什么样了。”张德坚再也控制不住激动的心情,紧搂着儿子老泪纵横。
段吉庆不晓得是真想起了远在江苏为官的女婿,还是装模作样,反正被此情此景给感动了,揉着眼睛道:“陈客长,朱二,看见没,真是张先生家的公子,说了你们不光不信,还不让我们进!”
陈客长缓过神,意识到上了段吉庆的当,急忙苦着脸道:“张先生恕罪,张先生恕罪,在下有眼无珠,在下真不晓得这是您家公子。”
“不知者不罪。”张德坚父子团聚,哪顾得上这些,搂着儿子回头道:“段兄,进来啊,有话进来再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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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七章 不值钱的东西
韩宸的家人归心似箭,要不是盛情难却昨天就走了。
段吉庆能理解韩家人的心情,昨天就让川帮夫头姜六帮着找好了船,今天一早就和关班头一道把韩家人从客栈送到码头,看着韩家人雇的三条船远去了才火急火燎地往女儿家赶。
没想到一进门,就见曾在道署做过两年仓大使,后来捐了个七品顶带,现而今在重庆府等着委署试用的候补知县柳大全竟来了,正坐在院子里跟江北厅举人刘山阳以及同样从江北赶过来的亲家刘财主,眉飞色舞地说他跟韩四的交情。
“你们要是不信,大可以去信问韩老爷,他当年打算去京城投供时手头拮据,没钱置办官服,是不是我柳大全把那身官服作价五十两让给他的!我那身官服跟现而今的这些官服不一样,正儿八经的平金绣,补子全是用银线绣的,置办时整整花了我三百六十两!”
“这么贵?”刘财主将信将疑。
“骗你做啥,你没见过世面,刘举人是见过世面的。刘举人,你一定见韩老爷穿过我那身官服,你告诉亲家翁,我那身官服到底是不是真材实料。”
“我确实见过,那身官服也的确是平金绣的。不过据我所知,柳老爷您那身官服置办时好像只用了一百八十两。”刘山阳最瞧不起他这种信口开河的人,毫不犹豫拆穿了他的鬼话。
柳大全的脸皮多厚,不但不脸红反而摆摆手,煞有介事地说:“刘举人,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还有其二?”刘山阳笑看着他问。
“当然有!”柳大全起身跟刚进门的段吉庆拱拱手,摇头晃脑地说:“段经承,当年我是跟韩老爷说过那身官服置办时只用了一百八十两,不过你晓得我为何这么说吗?”
“为啥?”段吉庆也忍不住笑问道。
“因为不敢照实说,我要是实话实说,把花了三百六十两置办的官服,作价五十两让给韩老爷,韩老爷肯定会不好意思,一定会总记在心上。我柳大全的为人你段经承是晓得的,你说我能实话实说吗,只要五十两,意思一下,这样多好!”
段吉庆嘴上没说心里想,你龟儿子的为人老子最清楚不过。正寻思咋才能打发他混蛋,他又神神叨叨地说:“那身官服到底值多少银子其实没什么,我真正要说的是那身官服的官运。当年我置办那身官服没过几天,就补上了缺来四川上任。虽说做得只是个仓大使,但那可以正儿八经的肥缺。后来让给韩老爷,这官运也就转到韩老爷身上,这不,韩老爷现而今已经是从五品运副老爷了!”
听上去似乎有点道理,段吉庆暗想不能就这么让他滚蛋,至少要留他吃顿酒。
刘山阳见段吉庆一头大汗,晓得段吉庆担心什么,起身笑道:“段经承,家里准备妥当了,敬菩萨的供品我差人去买的,鞭炮准备了六箩筐,吃茶的点心也准备好了,衙门那边有柱子他们打探。”
“这我就放心了,瞧我这一路跑的。”段吉庆擦了把汗,走进堂屋看着刚换上新衣裳的女儿问:“狗蛋呢,狗蛋去哪儿了?”
“幺妹儿抱他去隔壁喂奶了,喂饱就抱回来。”
“等抱回来也帮狗蛋换上新衣裳。”
琴儿嫣然一笑:“晓得,我早准备好了。”
段吉庆看看香案上的供品,看看擦得干干净净的八仙桌,再回头看看摆了两张八仙桌的院子,感叹道:“这院子是太小,连个待客吃茶的地方都没有,更不用说门房客房了,家里来个客都没地方住。”
琴儿探头偷看了看令人无比讨厌的柳大全一眼,窃笑道:“等过几天狗蛋他爹汇回来的银子好取,就去找找有没有大点的院子。”
“用不着等银子,现在就可以先找着。”
正说着,一个衙役风风火火跑进院子,一进院子就气喘吁吁地说:“段经承,关班头,县太爷去湖广会馆了,好像是下榻在湖广会馆的吴大人也要来,他打算跟吴大人一道来!”
“吴大人要来?”
“应该不会有假。”
段吉庆没想到吴文锡会亲自登门祝贺,正准备让关班头去望江楼置办一桌上席,柱子也火急火燎地跑回来了,扶着院门的门框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段……段经承,吴大人动身了,不光吴大人要来,府……府台也要来!陈客长帮着找了几十个脚夫,背了几十箩兜贺礼,还抬了三块匾!”
“府台也来!”刘山阳大吃一惊。
“吴大人都来了,府台能不来吗?”柱子反问了一句,又说道:“我先走了,我再去看看他们到哪儿。”
知府亲自登门,这可是天大的面子。
段吉庆欣喜若狂,急忙喊道:“琴儿,赶紧去把狗蛋抱回来!始真,走,我们一道去巷口恭候!”
“我呢?”关捕头下意识问。
“你赶紧去望江楼,去置办一桌上席,让掌柜的一做好就赶紧差人送来!”
“好的,我这就去。”
……
与此同时,跟在吴文锡轿子后面小跑的陈客长,看着脚夫们背着的那些箩兜里的贺礼,心里别提有多不是滋味儿。因为这些贺礼全是同乡们前几天送给吴文锡的,没想到就在会馆放了三四天,吴文锡竟要把这些东西全送给韩四。
“韩四这才离家两年,怎么就做上了从五品的运副老爷!顶带还是皇上钦赐的,官职居然也是皇上特授的!”一个刚从县衙衙役那儿打探到消息的脚夫,边走边跟同乡嘟囔道。
“你问我,我哪儿晓得。”矮个子脚夫偷看了前头的那些衙役一眼,禁不住回头道:“二哥,打死吴大的那个川帮瓜娃子在韩四手下当差,韩四现而今又做上了大官,我看吴大真是白死了,吴二吴三和吴四他们这辈子也别指望能帮吴大报仇。”
“事情都过去几年了,再说有意思吗?”朱二瞪了他们一眼,加快脚步追到陈客长身边。
其实这件事茶帮的脚夫们几乎都快忘了,毕竟已经过去两年多,不但川帮的那个瓜娃子跟韩四去了京城,连吴家兄弟都被赶回了茶陵老家,也不晓得现在在做啥。要不是听说韩四做上了大官,连吴道台和府台都备贺礼登门祝贺,他们真想不起来。
不过这一想起来就没完没了,一个个边走边交头接耳,低声议论。
“钱二,你不是过几天要回老家吗,记得给吴二他们捎个信,劝劝他们,民不与官斗,何况韩四做得是大官,让他们死了那条心,踏踏实实过日子。”
“是啊,说不定连那个瓜娃子都跟着韩四混上了一官半职。”
“要我说这事不能全怨那个瓜娃子,冤有头债有主,真要是想报仇应该去找姜六,瓜娃子只是动手的,他脑壳本就不好使,他晓得啥。”
“对对对,就应该找姜六!”
……
就在家里人忙着接待道台、府台和县太爷之时,韩秀峰正在小院里摆酒为杜三送行。
书信拿到手了,也不晓得管不管用,杜三实在没心情吃酒。过来给杜三送行,不用跟吉大吉二他们一起读书写字的大头却兴奋不已,显摆完他现如今已经是正六品,又显摆他这两年拢共赚了多少银子。
韩秀峰担心传出去被人笑话,干脆让任钰儿和翠花先回去,就这么端着酒杯由着他显摆。
“杜三,你都已经是从五品了,咋就没赚到银子呢?”
“这两年我有大半年在赶路,还有大半年在跑路,你让我去哪儿赚银子?”杜三越想越郁闷,又放下杯子气呼呼地说:“你以为个个像你,啥也不用做,啥也不用想,只要跟着你四哥就有饭吃,还有银子赚!”
“我就占四哥的光,不光我占,潘二也占!”大头得意地笑道。
“好啦好啦,你龟儿子命好行了吧?”
“我四哥的命也好,杜三,皇上还赏了个玉搬指给我四哥,你晓得?”
“晓得。”
“荷包呢?”
杜三再也受不了了,干脆从腰里摸出一个荷包,往桌上一搁:“荷包是吧,是不是这样的?”
大头一愣,旋即抢过荷包,急切地问:“四哥,这是皇上赏给你的,这么金贵的东西,你怎么能他?就算你不想要了,要给也是给我!”
韩秀峰倍感意外,正准备开口,杜三忍不住笑道:“不就是荷包吗,你喜欢就送给你。”
“这是你的,皇上也赏你了?”大头下意识问。
杜三端起酒一饮而尽,旋即笑道:“玉搬指、大荷包、小荷包这些不值钱的东西,皇上先后差人给向帅送去了百十件,让向帅酌情赏给有功的将士。这么说吧,江南大营里的那些同乡,只要是做官的几乎个个有。”
“皇上赏的东西,怎么能个个有?”大头将信将疑。
“不信你可以去打听打听,我敢打赌,皇上也没少差人给江北大营送,琦善大人的钦差行辕估计也有一堆。”
想到玉搬指、大荷包和小荷包是皇上赏的,应该很金贵,生怕丢了还用绒布包着藏在箱子里,韩秀峰也忍不住笑了,笑看着大头道:“既然大哥都说把这荷包送给你,那就收下呗,这也是大哥的一番心意。”
第三百八十章 狗行千里吃屎
大头和吉大吉二等盐捕营官兵在泰州等张之杲咽气,以便护送张家上上下下三十多口及张之杲的棺椁沿运盐河来海安,再经海安去通州。
王千里和余青槐跟张光成没什么交情,而且护送这种事也用不着他们这样的士绅亲自出马,把从邵伯提到的人犯交给潘二就回来了,一回来就跟韩秀峰、顾院长一道为迎接两淮盐运使郭沛霖做准备。
镇上太嘈杂,而且没像样的宅院,连巡检司衙门都残破不堪,众人决定跟上次一样,请郭大人下榻在凤山书院。
凤山虽然只是座土山,包括书院在内的建筑虽然一样不是雕梁画柱,一样没亭台楼阁,但胜在山上山下树木众多,郁郁葱葱,至少在海安这地方是风景最优美的地方。而且没那么多闲杂人等,住在山上会很清静。
李致庸一大早就带人去如皋接驾,没想到他前脚刚走,随同郭大人巡察的新任两淮运判署理安丰场盐课司大使韩宸就差人赶到海安报信,说郭大人吃完早饭就从如皋动身,中午便能到海安,让众人在运盐河边恭候。
正因为如此,包括海安巡检方士枚和厘金局派驻海安抽厘的那两个什么委员在内的大小官员全来了,按品级大小列队在河边恭迎。
韩秀峰官居从五品,自然站在最前面。
顾院长和穿着一身布面铁甲、头戴铁盔的景华分列左右,人靠衣装马靠鞍,咋一看他倒真有几分武将的风采。不过只是看上去光鲜,事实上景华一直在喋喋不休地诉苦。
“四爷,我真扛不住了,胳膊疼的都抬不起来,腿疼的都迈不开,等会儿见着郭大人,我都不晓得能不能迈出步子,抬起胳膊给他老人家行礼……”
“这才跑了几天,就疼成这样?”韩秀峰将信将疑。
“天地良心,我疼的早上连饭碗都端不起来,不信您问苏觉明!”景华愁眉苦脸地说。
想到让他这样的人每天穿戴盔甲围着打谷场跑几十圈,对他而言却是不是件容易事,韩秀峰觉得他的这些话应该不会有假,胳膊腿应该是真疼,但并没有因此同意他回去卸甲,而是循循善诱地说:“景华,我晓得你这几天受罪了,但这罪受得值!要是不受点罪,哪能这么威风的站在这儿。”
“只是看着威风。”
“看着威风也不容易,要是连看着都不威风,就你刚来时那样,能入得了郭大人的法眼?”韩秀峰反问了一句,接着道:“只要郭大人觉得你行,那盐捕营都司这缺就是你的了。从今往后你就是我两淮盐运司盐捕缉私营的脸面,自然要威风凛凛,走出去就算唬不住那些贼匪和私枭,也得能唬住那些个看我们不顺眼的文武官员。”
景华听得一愣一愣的,想了好一会儿才好奇地问:“四爷,谁吃熊心豹子胆了敢看您不顺眼?”
“看我不顺眼的人多了,确切地说是看我们红眼。”
“他们凭什么看咱们红眼?”
“这个道理再简单不过了,你想想,同样是朝廷命官,同样是经制内的绿营,他们要去跟贼匪拼命,我们不但不用还能查缉私贩缴获功盐发点小财,你说他们会不会红眼?”
“哎呦,照您这一说还真是!”
“所以你做上都司之后,不威风也得给我把威风逞起来。谁要是敢让我们去跟贼匪拼命,就告诉他我们是做什么的。”
“要是他们说是军务,是军令呢?”
“难道光他们有军务,我们就没军务?他们的军务是剿匪平乱,我们的军务是查缉私贩、弹压各场。各司其事,井水不犯河水。谁要是拿着鸡毛当令箭,你就跟他讲道理,道理讲不通就不搭理他,我们该做什么就接着做什么。”
“他要是说我抗命,要究办我,治我的罪呢?”景华追问道。
韩秀峰撩起他的盔甲下摆,笑道:“抗命咋了,抗就抗了,想究办你,想治你的罪可没那么容易。亮出你的黄带子,让他去宗人府告,天底下只有皇上和宗人府才能治你的罪。就算真告到宗人府,一样没什么好怕的。你又没谋逆造反,皇上怎么会为难你,顶多罚你点官俸,连圈禁都不会。”
景华仔细想想,赫然发现确实是这个道理。
只要不造反,像他这样的宗室犯点事实在算不上什么,就算当街打死个人,也顶多圈禁一两个月。真要是被那些个御史言官揪住不放,也只会被发配去盛京。杀宗室的头给人偿命是不可能的,毕竟这涉及皇家的脸面。
景华越想越觉得这缺要是能谋上,这差事不但不会有什么危险,甚至真能发财,禁不住笑道:“四爷,您瞧好吧,只要我景华能做上这都司,就算琦善来也别想把咱们盐捕营调去跟贼匪拼命!”
“好,我等着瞧。”
顾院长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活宝,想到王千里和余青槐说过的那些事,忍不住接过话茬:“四爷,千里说那个姓许的私盐贩子不但不思悔改,还没完没了。李秀才虽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说弄死就弄死,还刻意弄给我们看,说什么先收点利息,您说他有多心狠手辣。”
韩秀峰遥望着通扬河口,轻描淡写地说:“姓许的不足为虑,您老大可放心。”
“四爷,都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连张光成都对他不敢掉以轻心,您一样不得不防啊。”
“顾院长,这事没您老想的那么简单。”韩秀峰回头看看身后,见方士枚他们没敢靠近,微笑着解释道:“张光成之所以急着走,确实是有些担心姓许的会追杀,但更多的是担心徐瀛。”
“他爹一死,徐瀛就会来署理泰州事?”
“要是搁以前,徐瀛倒不一定能署理上。但现在不是以前,扬州府的事雷以诚能做大半主,他跟徐瀛是同乡,一定会帮这么忙的。”
“徐瀛确实不是盏省油的灯,可就算他能署理泰州,等他到任时张之杲已经死了,他怎么也不能跟一个死人计较!”
“正常情况下是不能跟死人计较,不然传出去会被人笑话的。但张之杲不会就这么死,张光成也不会就这么走。我敢打赌,张之杲早让张光成把上半年收的赋税差人送走了,不管谁来做泰州正堂,都得面对上万两的亏空。换做别人,或许只能吃这个哑巴亏。徐瀛可不是愿意吃哑巴亏的主儿,他一定会想方设法从张光成那儿把银子弄回来弥补亏空。”
“我说张光成为何那么急,原来是担心这个!”
“您老才晓得。”
“四爷,可您明明晓得他张光成要卷走全泰州的半年赋税,为何还要差人送他走?”
“他不是要卷走,而是早卷走了,就把他扣下也榨不出几两银子,既然榨不出银子为何不做个顺水人情。”韩秀峰回头看看顾院长,又无奈地苦笑道:“其实这不是什么稀罕事,就算张之杲平平安安卸任,而不是死在任上,他一样会这么干。所以不管哪个州县的正堂交接都不是件容易事,几乎全要讨价还价。”
“我还真头一次听说!”
“这是心照不宣的事,哪儿让你们晓得。”韩秀峰摸摸嘴角,接着道:“至于许乐群弄死李秀才,既是弄给我们看的,但更多的是弄给他手下那些人看的。做官不容易,领兵一样不容易,何况他手下又全是盐帮的人,他要是不为那个死在张光成手里的盐帮头目江长贵报仇,手下人谁会服他?”
“可他也不能得寸进尺来招惹您!”
“不招惹我,他还能招惹谁,或者说招惹别人管用吗?”韩秀峰反问了一句,想想禁不住笑道:“话说对他而言这还真是个让手下人一条心的办法,只可惜他精明归精明,却弄不明白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只能吃屎的道理。”
顾院长忍不住笑问道:“四爷,您这话什么意思?”
“别看他蹦跶的欢,也别看杨以增看似挺器重他的,但我敢断定在杨以增眼里他许乐群连条狗都不如。”
“怎么可能,千里说杨以增已经发了话,打算让他复建河标中营。”
“所以说我们用不着搭理他,不信您老走着瞧,杨以增让他复建河标中营之日,就是让他和他那帮手下去跟贼匪拼命之时。他许乐群在杨以增那儿是炮灰,就算发现杨以增压根儿没把他当人看,去投奔贼匪,贼匪一样不会把他当人看,一样会把他当着炮灰。”
想到朝廷根本不会相信许乐群这样的私枭,而在江宁城里自立为王的匪首洪秀全连不是广西的那些手下都不相信,一样不会相信许乐群这样的私枭,顾院长恍然大悟,摇头笑道:“还真是不足为虑,这姓许的还真是狗行千里只能吃屎!”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景华虽然不晓得那个姓许的到底跟四爷有什么恩怨,但已经把许乐群这个名字记住了,暗想将来要是能遇上,一定要帮四爷出口气。
第三百八十二章 萌生退意
窑工老实可靠,遇战事只要给足赏钱定能用命。但姜堰终究在泰州治下,在泰州招募青壮编练乡勇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郭沛霖正想有没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韩宸提议道:“郭大人,我们何不将批引所移驻姜堰,批引所大小也个是衙门,不能只有批引所大使没有皂隶盐卒。”
“姜堰就在运盐河边上,将仪真批引所暂且移驻姜堰倒也是个办法,从那些个候补盐经历或盐知事中选一个办事勤勉的去署理批引所大使,命他就地招募青壮编练一百盐勇。”郭沛霖笑了笑,又回头道:“志行,编练盐勇的事只是让批引所大使出面,具体招募编练还得劳烦你。”
“郭大人言重了,这是份内事,谈不上劳烦。”
“对了,刚才一起吃饭的那个满将叫什么来着?”
“景华。”
“满将?”
韩秀峰笑道:“不只是满将,还是个黄带子。”
郭沛霖倍感意外,禁不住问:“在京城那些个闲散宗室是满街走,在泰州可不多见,他在哪个衙门当差,跑海安来做什么?”
“这事说来话长,您还记得段大人回京觐见时,我曾请崇文门的一个税官帮过忙,帮段大人省了几千两银子吗?这个景华就是那个税官的小舅子,那税官的差事您是晓得的,在崇文门顶多只能干一年,现而今差不多一年了,又谋了个扬州关委员的差事,来扬州上任前使了点银子求宗人府的那些大爷们放景华出京,来江北大营效力。”
“那个税官的事我略知一二,只是他这个小舅子既然是去琦善那儿效力的,为何不去扬州反而跑海安来?”
“郭大人,您做那么多年京官,这帮闲散宗室的德性别人不晓得,您最清楚不过。您觉得他有胆去琦善那儿吗?就算他有胆去琦善又敢用吗?”
“所以他就跑海安来投奔你?”
“他不只是来我这儿骗吃骗喝,还想托我帮他谋个差事。我想着您到任这么久,提携校拔了那么多文武官员,却没一个满员更别说宗室,就让他留下了。”
韩秀峰看似在开玩笑,郭沛霖却意识到这不是一件小事,啪一声猛拍了下大腿:“志行,要不是你提醒,我差点忘了这茬!这个景华来的好,留得对,他不是想做官吗,给他个官做做,盐捕营都司就是他了!”
“郭大人,要不您先见见他?”
“像他这样的闲散宗室不见也罢,何况你跟他本就认得,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既然这样,那我等会儿让他把履历和宗人府及兵部的公文交给长生。”
“嗯,这件事要抓紧办。”郭沛霖微微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志行,这一趟通州分司各场之行收获虽不大却也没白跑,拢共筹到现银两万三千五百多两,稻米一千八百多石,几个场官会在月底前把这些钱粮解运到海安,要是哪个场没能按时把钱粮交到你手上,你就找裕之。”
“郭大人放心,下官会催他们的。”韩宸急忙道。
“好,”郭沛霖满意的点点头,接着道:“这一路上我问过梁九,梁九说没上过阵见过血的青壮,遇上贼匪十有八九会一触即溃。你们上次之所以能守住廖家沟靠的是火器,而且是洋人的鸟枪。”
“靠的不只是洋枪,还有洋人的火药。”韩秀峰苦笑道。
“梁九也说过,用洋人的火药打出去的铅子,比用我们自个儿的火药打的远,甚至能达两百步,跟我们的抬枪差不多。总之,既然洋枪和洋人的火药犀利,那我们不妨多采买一些。”
“去哪儿采买?”
“除了去上海县还能去哪儿,我打听过,据说一杆洋枪要一百多两银子,这还是年前的价。现在江宁都被贼匪给占了,许多士绅为自保纷纷差人去枪购,买的人多了,洋人一定会坐地起价。”
“郭大人,这么说两万多两银子,买不了多少杆洋枪。”韩秀峰沉吟道。
郭沛霖无奈地说:“买不了多少杆也要买,不然拿什么去对付贼匪。再就是谁去买,这儿没外人,不妨跟你们说句心里话,除了你们二位我实在想不出能相信谁。毕竟这可是两万多两,要是被卷跑再想筹可就难了!”
韩秀峰心想这世道能信得过的人确实不多,毕竟财帛动人心,看着郭沛霖眉头紧锁的样子,笑道:“郭大人,要不过两天我走一趟。”
“你去盐捕营怎么办,那些乡勇还要不要编练了?”
“走前我会安排好的,再说上海县离海安不算近,但也算不上有多远,来回一个月足够了,耽误不了啥事。”韩秀峰顿了顿,又笑道:“不怕您笑话,其实我一直想去开开眼界,看看人家说的那个十里洋场究竟啥样。”
“既然不会耽误事,那就劳烦你走一趟。”想到不但拦着眼前这位不让回乡,还给他安排了那么多差事,郭沛霖很是歉疚,沉默了片刻突然问:“志行,盐捕营和乡勇这边,可用之人除了梁九还有哪些?”
“有不少,我全给您留着呢。”
“不但有,还不少?”
“我哄谁也不能哄您!”韩秀峰放下茶杯,得意地笑道:“梁九的堂哥梁六您一定听说过,他已经从扬州回来了。还有当初把梁九引荐给我的陆大明,有曾跟吴文铭一道去大桥镇阻截贼匪的陈虎。总之,当初留在万福桥的那些乡勇,陆陆续续回来了四十多个。不但全上过阵见过血,之前还全做过伍长、什长甚至哨长。”
“他们人呢?”郭沛霖急切地问。
“全在保甲局坐冷板凳呢,他们被仙女庙的那些主儿坑得不浅,现在一个个是追悔莫及。您要是能启用他们,他们一定会用命。”
“有这么多可用之人你怎么不早说?”
“我这不是没顾上吗,”韩秀峰笑了笑,又说道:“论领兵,陆大明和梁六都能独当一面。陈虎胆大心细,曾率三十多乡勇在大桥镇一带与贼匪周旋,不但把三十多个乡勇全带回来了,还带回三十多颗贼匪的首级。姜槐虽不如他们,但领一团乡勇绰绰有余。”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没想到竟有这么多悍将,好,太好了!”郭沛霖激动不已,想想竟站起身,紧盯着韩秀峰道:“志行,我郭沛霖一言九鼎,说到定然会做到。你不是想致仕回乡吗,最迟明年春天,等盐捕营和那些乡勇编练好,不管到时候战事有多紧我都会让你回去。”
“谢郭大人成全。”韩秀峰等的就是这句话,连忙站起来躬身致谢。
“这有什么好谢,应该是我谢你才是。”郭沛霖扶住他双臂,又问道:“半年一转眼就过去了,你要是在江苏还有什么事,尽管跟我说,免得走时想不起来或顾不上。”
“郭大人,您这一说我发现还真有几件事要拜托您。”
“但说无妨。”
“第一件事是我跟仪真吴家有点交情,吴文铭回仪真办团练去了,这一去不晓得能不能再回泰州。他真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走前安置在泰州的那些家眷不能没人照应。”
“两江总督吴文镕的胞弟?”
“正是。”
“这你大可放心,就算你跟吴家没交情,我郭沛霖也要保吴家人周全。”
“谢郭大人,”韩秀峰拱拱手,接着道:“再就是顾院长、王千里和余青槐等海安士绅,现在都快变成我们运司衙门的士绅了,不管我们要做什么,人家都是有求必应。人家跟我们运司走这么近,很难说将来的泰州正堂会不会有想法,所以……”
“我运司衙门就是衙门了?”郭沛霖拍拍韩秀峰胳膊,斩钉截铁地说:“他们你大可放心,只要我郭沛霖没离开江苏,就没人敢为难他们!”
“郭大人,我代顾院长他们谢谢您。”
“又来了,说正事,还有吗?”
“还有件事,只是有些难以启齿。”
“你怎么会变这么婆婆妈妈的,这儿又没外人,有话但说无妨。”
“那我就说了,明道书院院长任雅恩您是见过的,他不只是贡生,也是候补儒学训导,候补了十几年都没能补上缺。所以我想帮他求求您,要是有机会就帮他补个缺,要是能做一任教谕那就更好了。”
“我以为多大事呢,新任江苏学政正好是我在京城时的好友,你让那个姓任的贡生把履历交给长生,我回头写封信连同履历一道差人送江阴去。”
“郭大人,您就不问问我为啥要帮他求官?”韩秀峰禁不住笑道。
“谁没个亲朋好友,这有什么好问的?”郭沛霖对这些真不感兴趣,反问了一句又追问道:“还有没有了?”
“没了,不是,还有件事。”
“还有赶紧说!”
“还有就是我走了之后您一定要保重,我还等着将来求您提携我娃呢。”
“这算什么事,你看我像是个短命的吗?”郭沛霖笑骂了一句,竟坐下叹道:“志行,我敢断定出京前段大章一定跟你说过什么,可惜了,可惜了!”
“郭大人何出此言?”
“你是真不晓得假不晓得。”
“我真不晓得,郭大人,我想回家这跟段大人又有啥子关系!”
“其实他也没明说,只是从言谈间能听出他对官场心生厌倦,已萌生辞官归隐之意。人各有志,不说也罢。”
第三百八十五章 办枪是个肥差
在被潘二安置去角斜场的那些泰坝苦力们心目中,之前跟陆大明、梁六和梁九一起去当差的四百多个弟兄,只要活下来的全做上了官发了大财!死了的那些只能怪他们运气不好,就算在泰坝背盐一样会病死累死甚至饿死,所以一个个全看着那些升官发财的眼红,尤其好不容易被选上的那些全在眼巴巴等着入营。
正因为如此,顾院长差保甲局的青壮去角斜一喊,不但之前选上的那些一个不少的全来了,还跟来三十多个之前没被选上,想追过来碰碰运气的。
郭沛霖觉得士气可用,大手一挥全收下了!
凤山书院的那些学生又摇身一变为书办,先给前来投军的泰坝苦力登记造册,然后发放号帽号褂和长矛砍刀等兵器。梁九等人呵斥着让他们列队,列完队一起拜见郭沛霖、韩秀峰、韩宸和景华等运司衙门的老爷们。
郭沛霖端坐在戏台中央的太师椅上,等两百多新兵和保甲局的乡勇们跪拜完,便从潘二手中接过香,领着包括韩宸、景华、顾院长在内的所有文武官员、士绅和兵丁乡勇一起望阙磕拜,韩秀峰腿上有伤,拄着拐杖,行动不便,跟上次一样又没磕头。
不出韩宸所料,敲锣打鼓,燃放完鞭炮之后就没韩四什么事了。
操练刚入营的新兵有梁九等郭沛霖之前校拔的千总、把总和额外千总、额外外委等武官,办团练有顾院长、王千里、余青槐、李致庸和与他们相熟的角斜、富安及安丰三场士绅,郭沛霖走前甚至交代吉大吉二等之前校拔的盐捕营武官从泰州回来之后不用干别的,只要跟以前一样去各村帮着办团练。
景华跟潘二走了,韩宸也带着韩博去了安丰,韩秀峰不但一下子变得无事可做,身边甚至就剩下一个连潘二都瞧不上,郭沛霖更不可能会用的苏觉明。
“陆大明他们全被郭大人带走了,顾院长他们也全在忙郭大人交代的差事。四爷,不管怎么说您也是运副老爷,怎么也不能让您坐冷板凳,郭大人这不是过河拆桥吗?”
韩秀峰跟以前一样又钓起鱼,提提鱼竿回头笑道:“这冷板凳不是谁让我坐的,而是我自个儿要坐的。”
“可您这不是没还辞官吗,古人云大丈夫不可一日无权,只要您做一天官这权就一天不能放!”
“哪个古人云的,这话我咋没听说过?”
“不管是哪个古人说的,但理是这个理!”
韩秀峰岂能不晓得他为什么总发牢骚,端着鱼竿问:“觉明,你是不是觉得以前跟我的那些人个个做官了,就算没做上官的也都有差事,就你啥也没捞着,心里不大舒坦?”
苏觉明心里就是这么想的,但借他几个胆也不敢说出来,连忙道:“四爷,您这是说哪里话,您怎么会这么想?我苏觉明是跟四爷您一道来海安上任的,可不是他们那帮见利忘义的白眼狼,别说您只是坐冷板凳,您就是丢官了我也一样跟着您。”
“真的?”
“天地良心,不信我发誓。”
“别别别,可别赌咒发誓。”韩秀峰把鱼竿顺手递给他,俯身端起出来时带的紫砂壶,笑看着他道:“都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以前那些跟我的人现而今个个都做上官了,就你啥也没捞着,仔细想想是有些对不住你。”
“四爷,您又说这些……”
“听我说完。”韩秀峰喝了一小口茶,不缓不慢地说:“其实我早想过,怎么也不能让你吃亏,所以打算过段日子带你一道去上海办枪。郭大人走前说买一杆自来火洋枪估摸着要两百两,我琢磨着洋枪再金贵也用不着两百两,等到了上海之后我们得货比三家,看能不能砍刀一百八十两一杆。”
苏觉明多精明,岂能听不出韩秀峰的言外之意,禁不住笑道:“四爷,这么说去上海办枪还真个肥差,要是能把价砍到一百五十两一杆,那我们一杆枪少说也能赚三十两!”
“说实话,一百五十两一杆我都觉得贵。”
“我们觉得贵那我们就把价往死里砍,至于郭大人那边,只要他不觉得贵就行。”生怕韩老爷心软,苏觉明又振振有词地说:“四爷,衙门采买的规矩您比我懂,要是买的太便宜不但郭大人会以为我们是在以次充好,甚至会得罪那些帮别的衙门办差的老爷。”
最好一个差事,就是最后一个赚钱的机会,韩秀峰岂能错过,禁不住笑道:“所以我们要有分寸。”
“对对对,一定要有分寸。”
苏觉明正激动,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韩秀峰回头一看,只见大头和一个披麻戴孝的人严重河岸飞奔过来。
“四哥,四哥,我回来了,张二少爷来了!”
韩秀峰下意识站起身,迎上去问:“张兄,令尊大人走了?”
“昨晚走的,”张光成深吸口气,凝重地说:“韩老弟,徐老鬼这会儿就是没到泰州,估计也在去泰州的路上。他一定不会让我顺顺当当把家父的棺椁送回乡的,而我拖家带口又走不快,真不敢在此耽搁。只能来跟你打个招呼,就此别过。”
“张兄,我晓得赶路要紧,可郭大人前两天刚经过海安,走前特意交代过吉大吉二他们回来之后就去各村帮着办团练,真是计划不如变化。”
“我晓得,你的信我收到了,许乐群远在邵伯,就算晓得家父已仙去的消息也追不上,所以有没有人护送没多大关系。”
“既然这样你们赶紧走,徐老爷真要是追过来,我尽可能帮你把他拖住。”
“韩老弟大义,光成拜谢。”
“走,我送送你们。”
“老弟留步,我们的船就在中坝口,就几步路。”
“几步路更要送送。”韩秀峰让苏觉明赶紧回去拿早帮张光成写给吕四场盐课司大使的信和早准备好的程仪,一边陪着张光成去中坝口,一边说起自己也快去上海,等帮郭沛霖买到枪,就从上海回四川老家的事。
没想到张光成竟把守住灵船上的张光生喊了上来,随即回头道:“韩老弟,管洋人买枪也不是件容易事,没熟悉说不定真会被骗。在上海我倒是有不少同乡,光生都认得,要不让光生留下,到时候跟你一道去上海,等你办完枪再让他从上海回浙江。”
据说上海五方杂处,鱼龙混杂,比巴县老家还要乱,韩秀峰觉得在那边没几个熟人是真不行,事实上已经让潘二给“日升昌”泰州分号的小伍子捎过信,想问问小伍子能不能派个伙计到时候一道去,毕竟“日升昌”在上海设有分号,只是没想到张光成在那边也有熟人。
熟人不怕多,有熟人才好办事,但韩秀峰权衡了一番提议道:“张兄,要不让光生跟你一道走,到了上海让他在上海等我。”
张光成意识到他是担心张光生留在海安会被徐老鬼发现,一口答应道:“我上船去给你写个地址,等到上海你就晓得去哪儿找光生了。”
“这样最好不过。”
“我这就上船去帮你写。”
等张光成写好同乡在上海的地址,苏觉明也把信和程仪取来了,韩秀峰把信和程仪交给张光成,随即掸掸袖子对着灵船躬身三拜。
都说人走茶凉,张光成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时候韩秀峰不但当着那些抽厘的厘金局委员和差役拜他爹,还送上两百两的程仪,感动得热泪盈眶,急忙把妻儿和张四等家人全喊出来,当着众人面跪谢。
……
与此同时,徐瀛带着幕友和十几个在仙女庙招募的乡勇冲进了州衙。趴在公案上打瞌睡的署理州同吓一跳,急忙绕过公案跑上前拜见。
“张之杲呢?”
“禀徐老爷,张老爷死了。”
徐瀛走到公案边打开印匣,取出大印看了一眼,随即看着整整齐齐堆在公案上的那一叠叠赋税薄册,阴沉着脸道:“本官晓得他死了,他要是不死,本官也不会来此,本官问的是他的灵堂摆在哪儿,他儿子张光成哪儿去了?”
“禀徐老爷,张光成没给张老爷摆灵堂,张老爷昨晚一咽气,张光成就喊仵作来收敛,一收敛好就带着全家老小扶棺出城了。”
“跑了!”
“禀徐老爷,他们是走着出城的,抬着棺材也跑不起来。”
“不办交接就走,这不就是跑吗,你身为州同为何不阻拦?”
“徐老爷,下官只是个州同,张老爷健在时下官不敢拦,张老爷死了下官一样不敢拦。人家急着奔丧,急着送张老爷叶落归根,下官要是去拦,不但会遭人骂,说不定会被人打!”
“既然你什么也不管,那你为何来州衙,为何还坐在大堂上?”
署理州同回头看看他刚才坐的太师椅,苦着脸道:“禀徐老爷,下官本不想来,是张光成非让下官来的,他说衙门不能没人。下官想着真要是不来,大印丢了到时候怎么办,所以就来了。”
徐瀛气的咬牙切齿,正不晓得该怎么骂这个糊涂官,一个家人跌跌撞撞跑进大堂,急切地说:“老爷,州库里空空荡荡,库里的银子全被张光成给卷跑了!”
紧赶慢赶还是来晚了,徐瀛气得咆哮道:“既然晓得被他卷跑了,那还磨蹭什么,赶紧去追呀!”
第三百九十八章 大码头
越往南走,江上航行的和系泊在两岸的船越多。韩秀峰被眼前的一切震撼到了,暗想别说巴县,就是失陷前的扬州也没这么多船。
听说快到上海了,连晕船晕得脸色煞白的任钰儿都在余三姑搀扶下出来看热闹。在船老大看来他们就是一帮土包子,觉得好笑,竟走过来指着岸上,用一口带着浓浓通州口音的官话道:“那就是虹口港,现在是花旗人的通商码头。看见没,那些房子都是花旗人盖的!”
“那就是美利坚的租界?”韩秀峰下意识问。
“韩少爷,你真头一次来上海?”
“真头一次。”
“那你怎么晓得花旗人就是美利坚人的?”
“书上说的。”
“我说呢,原来书上有,真是秀才不出门便知天下事。”船老大对读书人还是很尊重的,连忙拱手作了一揖,又指着前头道:“往前是英吉利的通商码头,再往前是英吉利的,然后是法兰西的,洋人的这些码头我们不能靠,我们想靠岸还得往前。”
“上海县城在南边?”
“在南边,等会儿您就能见着了。”
“上海关呢?”韩秀峰追问道。
船老大没想到这个从扬州逃难来的秀才居然晓得上海关,不禁笑道:“也在前头,就在江边上,不过我们不用靠关口,因为这一带的码头全是关口。您不用去找他们,等船一靠岸那些税官自然会来找您。”
正说着,一栋栋怪模怪样的洋人建筑出现在眼前。像全是用巨石砌的,不但比中国的宫殿庙宇高大,而且看上去很结实。
上海跟泰州一样又没山,韩秀峰正纳闷洋人是从哪儿运来这么多石料的,又一艘洋人的大帆船迎面驶来。江面没之前那么宽,两条离得很近,不用窥筒都能清楚地看到船上的洋人。
大头惊呼道:“洋婆娘!四哥,快看,船上有洋婆娘!”
“我又没瞎,喊什么喊!”
“四哥,我是说这些洋婆娘不要脸,不好好穿衣裳!”
顺着他手指的放向,果然看到几个洋婆娘戴着花帽却衣衫不整,韩秀峰被搞得啼笑皆非,急忙回头道:“看什么看,非礼勿视晓得不。”
“四哥,我……我就看了一眼。”
“一眼也不行,马上靠岸了,快去收拾东西。”
“哦。”大头不敢不听,只是又忍不住看了几眼。
“三姑,你说什么呢。”任钰儿羞得脸颊发烫,急忙拉着余三姑道:“我们回舱里去吧,等靠岸了再出来。”
她话音刚落,船工们顿时哄笑起来。
韩秀峰回头瞪了一眼,没人再敢笑。
今天顺风,沙船行驶的很快,不一会儿就驶到了能遥望到城墙的码头。正如船老大所说,好不容易找到个缝隙把船靠到岸边,一个税吏就带着两个税卒爬上了船。
怎么打发他们无需韩秀峰操心,苏觉明和潘二打开几个箱子和几口麻袋,让税吏看了看都带了些什么东西,在船头讨价还价的一番,给了六贯钱便拿到了税票。
税吏和税卒刚下船,守在岸上的脚头就上来了,见只有八箱子书和一些行李,并没有什么货显得有些失望,问清楚要把箱子和行李送往何处,算好脚钱,见有两个女眷,便提议再雇一辆独轮车。
想到任钰儿裹着脚走不开,苏觉明一口答应了。
之前约定过,潘二和陆大明等人不进城,先在码头附近找个客栈住下,顺便打听打听回江北的船好不好雇,打听打听上海的米是什么价。因为回去时少说也要买两船米,不然买的洋枪和火药不好藏。
众人就这么在码头作揖道别,不但岸上的脚夫没起疑心,连船老大都以为他们真是两拨人。
一切比想象中更顺利,韩秀峰就这么和小伍子在前头走,余三姑和任钰儿一左一右斜坐在脚夫推的独轮车上跟着后头,然后是挑着木箱的七个脚夫,苏觉明和大头殿后,生怕脚夫把箱子挑跑了。
没想到刚走出几步,突然嘭一声,一口箱子滑落了,也不晓得是绳子系得不紧,还是脚夫故意的,箱子被摔的四分五裂,箱子里的书散落一地。
“你怎么干活的,这箱子摔坏了谁赔!”
“对不住对不住,小的不是故意的,小的绳子没系好……”
“箱子摔坏是小事,我家少爷因为书丢了考不上功名你狗日的罪过就大了,还不赶紧捡起来!”苏觉明一边骂着一边忙不迭地拣,大头晓得这些书金贵,也放下行李蹲下身拣了起来。
脚夫忙不迭作揖赔罪,引来许多脚夫和行人看热闹。
韩秀峰岂能不晓得脚夫这是故意的,不动声色地说:“觉明,算了,拣起来就好,没丢就行。”
“少爷……”
“算了,出门在外,用不着因为这点事跟人家计较。”
“还是这位少爷明事理,小的给您赔罪了。”
“不用了,你们在码头讨生活也不容易。”
围观的脚夫心想刚下船的就是个穷书生,不但穿得寒酸,连箱子里的书都是旧的,好多书都发霉了,觉得没什么油水,就这么渐渐散去了。
韩秀峰装着什么也没看出一般,一边等众人帮着拣书,一边好奇地四处观望。上海真是个大码头,商铺、茶馆、酒楼、客栈和货栈一间挨着一间,招牌和幌子令人眼花缭乱,放眼望去全是商铺全是人。
余三姑从来没见过这么热闹的地方,紧盯着对面布庄里挂着的洋布激动地说:“钰儿,等有空我们来问问这布怎么卖的,要是不贵就买几尺,给你和你爸做几身新衣裳!”
“我不要新衣裳,我什么都不想,就想找个地方歇会儿。”任钰儿捂着鼻子有气无力地说。
“还难受?”韩秀峰朝城门方向看了看,又回头笑道:“应该不远了。”
“四哥,我没事。”
“没事就好。”
收拾好散落在地上的书,把摔坏箱子捆好接着往前走,从小东门进城,跟着脚夫七绕八绕,绕得晕头转向,就在众人怀疑脚夫是不是故意的之时,走着最前头的脚夫突然回头道:“这位爷,这就是吴家弄,弄堂里住了好多家,您到底去哪家?”
韩秀峰探头看了看,沉吟道:“我们也是头一次来,觉明,你进去问问。”
“好咧。”
苏觉明刚跑进弄堂,小伍子就忍不住问:“这位大哥,你晓不晓得日升昌在哪儿,离这儿远不远?”
脚夫一愣,下意识问:“日升昌好像是个票号?”
见韩秀峰微皱起眉头,小伍子意识到问错人了,连忙道:“日升昌是票号吗,我以为是民信局呢。”
“你想捎信啊,能捎信的地方多了,出了弄堂就有民信局,不过听人说有些地方能捎到,有些地方捎不到。反正不管信能不能帮你捎到,但脚钱是一文也不能少的。”
“哦,谢了。”
小伍子刚道完谢,一个熟悉的身影就跟着苏觉明从弄堂里跑了出来,一见着韩秀峰就拱手道:“四爷,您怎么今天才到,这一路上还顺利吗?”
“还好,你哥呢?”
张光生一边示意脚夫们把箱子和行李挑进去,一边解释道:“我堂哥和我嫂子她们早回钱塘老家了,弄堂里那三间屋是一个同乡的产业,您先进去歇个脚,喝口茶。”
“我们不一定要住这儿,住客栈也行。”韩秀峰笑道。
“四爷,您听我说。”张光生把韩秀峰拉到一边,低声道:“我哥走前交代过,他说您的事在城里办不方便,就让我托同乡帮您在城北租了个宅院,离大马路不远。我已经请人去把宅院打扫干净了,您先进去歇个脚,等会儿我送您过去。”
各种地名韩秀峰听说过不少,有街有巷有弄,就是没听说过什么路,下意识问:“大马路?”
“就是洋人的跑马厅前头的那条路,跑马厅不大,洋人嫌跑不开,就经常在骑着马在前头的路上跑,所以那条路就叫大马路。”
“这么说那宅院在洋人的租界里?”
“不在,只是离得近。”
想到一路上见着那么多洋人,但城里却看不见几天,再想到守住城门口和街巷口的那些衙役和乡勇,韩秀峰觉得还是住在城外好,毕竟买枪这种事能不惊动衙门就不惊动衙门,欣然笑道:“行,到了这儿我全听你的。”
“四爷,您这是说哪里话,光生能帮您跑腿是光生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韩秀峰笑了笑,跟着张光生走进狭小的弄堂,来到一间低矮的屋子,看着把屋里快堆满了的箱子和行李,不禁回头道:“光生,我们就不在这儿歇了,劳烦你去帮我再找几个脚夫,把行李帮我送城北去。”
“这就走,我还想给您几位接风呢。”
“自个儿人,接什么风。”韩秀峰想了想,又说道:“你再找个人,送小伍子去日升昌,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有什么事等到了你帮我租的那个宅院再说。”
第三百九十九章 有大买家!
张光生帮着城北租的是一座极具江南风格的宅院,里外三进,一看就晓得建了不超过五年。往南几里便是周泾浜,东面紧挨着一条没名字的小河。
入夏雨水多,河水已涨至离东边几间房的窗口不到半人高,能看到宅子在水中那粉墙黛瓦的倒影,再看看前头那几棵枝条都垂到水里的杨柳,任钰儿禁不住叹道:“临水人家,水墨江南,真像是住在一幅水墨画里!”
“这河里的水比我们那儿还要高,要是下几天雨,会不会淹?”余三姑担心地问。
“应该不会吧,人家盖这么大宅子不可能想不到。”
就在她们二人欣赏完窗外的景致,又好奇地研究张光生帮着添置的那些洋货时,韩秀峰正站在大门口不解地问:“光生,这么好的宅子,主家为何不住?”
“还不是被洋人闹的。”
“洋人?”
张光生抬起胳膊指指东岸,解释道:“主家是一个姓徐的宁波人,打小就跟他父亲来上海做豆货买卖,买卖做的很大,便打算在上海安家落户。可城里寸土寸金,哪有这么大地方给他盖宅院,后来就跟本地人买下这块地。
他买下这几十亩地那会儿,英吉利人租借地的地皮不大,听同乡们说就县城北门外临黄浦江那一片,也就六十多亩;道光二十六年,英吉利领事觉得之前租借的地方不够用,就找是时任道台宫慕久交涉,又租借了好多地,南至洋泾浜,北至李家庄,东至黄浦江,西至界路,从原来的六十多亩,一下子变成了八百三十多亩。”
“后来呢?”韩秀峰好奇地问。
“后来没过多久,好像是道光二十八年,英吉利换了个领事,他一到任就去找时任道台麟桂交涉,把北界扩至吴淞江口(苏州河)岸,西界从原来的界路一直扩到您身后的这条河。西南一直扩到周泾,南边还是以洋泾浜为界,从八百三十多亩一下子变成了两千八百多亩!”
“从六十多亩扩至两千多亩,洋人是得寸进尺!”
“谁说不是呢,洋人要多大地盘就给多大地盘,宫慕久和麟桂丧权辱国!”
韩秀峰深以为然,想想又问道:“这么说河这边是华界,河对面就是洋人的租界?”
张光生苦笑道:“对岸就是洋人的跑马厅和洋人修的大马路,洋人不光在对岸跑马,不光在对岸玩那种抛球,洋和尚还隔三差五跑这边来传教。主家虽是做买卖的生意人,但不是洋行的那些连祖宗都不要的买办、通事,不堪其扰,好不容易把这宅子建好都不愿意再住了。”
“原来如此。”韩秀峰点点头,下意识转身朝东岸望去。
张光生想了想,又无奈地说:“听主家说英吉利人好像嫌现在的租界还不够大,让手下的买办找过他好几次,想买这宅子和宅前的这二十多亩地。周围的百姓几乎全卖了,就他没卖,他说就算宅子和这二十多亩荒废掉也不会卖给洋人。”
“有骨气!”
“光他有骨气没用,现而今的道台和县太爷没骨气,不止一次帮洋人找过他,他都不晓得能顶多久。”
“是啊,光他一个人有骨气也没用。”韩秀峰不想再聊这个话题,轻叹口气走进院子。
本以为大头和苏觉明在里面收拾东西,没想到二人不但在花厅里,而且一见着他就拿着一块纸包着的像是点心模样的东西,迎上来兴高采烈地说:“四哥,你闻闻,这东西可香呢!”
“这是啥?”韩秀峰下意识问。
“我也不晓得,正想问你呢,到底能不能吃?”
不等韩秀峰开口,张光生便忍俊不禁地说:“这是洋皂,沐浴用的,不能吃。”
“沐浴不就是洗澡吗?”
“对对对,就是洗澡用的。”张光生接过香皂,拆开包在外面的纸,一边作势在身上擦,一边解释道:“洗澡时在身上抹抹,搓搓,揉揉,就会起好多泡泡,再用水把泡泡冲掉,不但能把身上洗得干干净净,能让人神清气爽,洗完之后身上还有香味。”
“这么说是女人用的!”
“男人一样能用。”张光生晓得他们没见过这些,放下洋皂又拿起一个锡盒,小心翼翼打开,举到韩秀峰面前:“四爷,这是牙粉,是用来刷牙漱口的。对了,那边不是有几个小刷子吗,您再洗漱时就用小刷子蘸上牙粉,就像我这样,多刷几下,牙就干净了。”
“有点意思,”韩秀峰接过闻了闻,又看着圆桌上的一堆洋货问:“那些是做啥的?”
“这是洋火,”张光生拆开一个纸包,取出一个方纸盒,打开抽出一根火柴,在盒边上一划,只听见嗤一声便燃气一朵蓝色的火焰:“四爷,就这么简单,用这个引火比火镰方便多了。”
韩秀峰忍不住放下牙粉,接过火柴,也试着划了一支,没想到一划就着,不禁笑道:“是比火镰方便,闻着里头应该有硝,这洋火不便宜吧。”
“对普通百姓自然不便宜,对您这洋火真算不上什么。”张光生笑了笑,又解开几个包装精美的纸盒,如数家珍地介绍:“四爷,您在京城做过会馆馆长,自鸣钟您一定是见过的,这是洋表,就是小号的洋钟。”
“洋人的怀表,这我见过,不过这洋表可不便宜。”
“这是同乡送给我堂哥的,一共送了两块,我堂哥带走了一块,走前特意交代把这块送给您。”
“不是花钱买的?”
“四爷,我敢骗您吗?”
“好,既然不是花钱买的,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这抗风洋灯,不过在上海叫马灯,这是洋油,我帮您添上。您瞧瞧,把这个盖儿拧开,把洋油灌进去,再把盖儿拧上。这水晶罩是可以打开的,觉明,劳烦你把洋火拿来……
”张光生教众人怎么点马灯,又指着满桌子的洋火道:“这些全是女眷用的,有洋人的胭脂花粉,还有洋人的机制洋针。四爷,您瞧瞧,针杆多细,多光滑多坚硬,针尖锐利,缝制起衣裳来比我们的土针好用。”
张光成不光帮着添置了一堆洋人的日用品,还送来许多洋灰皮、洋呢、哔叽、姑绒、天鹅绒等洋人的布料。
韩秀峰看得眼花缭乱,不禁笑道:“记得有本书说‘五州之内,日用百须,无求于他国而自足者,独有一中华’。还有人写过《禁用洋货议》一文,称‘凡洋货之至于中国者,皆所谓奇巧而无用者也’。我要是用这些东西,人家会不会说我韩秀峰‘以洋为尚’,甚至崇洋媚外?”
“四爷,说这些话的腐儒是没见识过洋火,甚至都没见过洋枪洋炮,不晓得洋人的厉害!”
韩秀峰坐到太师椅上,从苏觉明手中接过刚沏好茶,感叹道:“我不光晓得洋枪有多犀利,今天也见识过洋人的炮船,一条炮船上装了几十尊炮,船身还用铁皮蒙着,真叫个船坚炮利!细想起来,道光二十二年跟洋人的那一仗,我们输的是一点也不冤。再想想你刚才说洋人得寸进尺,这租界是一扩再扩,我觉得相比粤匪,洋人才是大患!”
“四爷,要是京里的那些王公大臣个个都有您这份见识就好了。”张光生不失时机地恭维道。
“我一个捐纳出身的从五品运副能有啥见识,只是有幸拜读过魏源的《海国图志》,有机会来上海办差顺便开了开眼界。不说这些了,说正事,这些天你有没有帮我打听过找谁可以买到洋枪。”
说起正是,张光生急忙道:“禀四爷,上海的买办和通事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他们大多是福建和广东人,他们不少人的祖上就在广州十三行做过事,反正大多会说洋人的话,看得懂洋文。如果只是买十杆八杆,随便找一个都能帮着买到,可您要买的不是十杆八杆,这么大买卖他们吃不下,找他们买也不划算。”
“你是说找他们买不便宜?”
“四爷,我打听过,买用火绳打火的那种洋枪倒不贵,二三十银元就能买到一杆。”
“自来火的那种呢?”韩秀峰急切地问。
“自来火鸟枪不但贵,而且不一定能买着。”张光生无奈地说。
“为何买不着?”
“洋人自个儿就用那种鸟枪,一般人去买洋人是不会卖的,就算卖也不会卖太多,价钱自然也不会便宜,据说要六七十银元一杆。”
不等韩秀峰开口,苏觉明就惊问道:“光生,你真打听过,自来火鸟枪真只要六七十银元一杆?”
“真打听过,四爷交代的事我敢当儿戏吗?”张光生想想又苦笑道:“不过那是二十多天前的价,现在买估计不会再是这个价。”
上海这边洋人多,管洋人买洋枪自然要用银元。而洋人的银元大多是七钱二分一枚,也就是说买一杆洋人的自来火鸟枪,不管怎么折算火耗也只要四五十两一杆。比预料中要便宜,并且便宜很多,能想象的帮仪真吴家来上海买枪的人赚了多少银子。
韩秀峰觉得这枪就算涨价也涨不到哪儿去,笑问道:“光生,为何现在那个价买不到,难不成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大买家?”
“四爷,我是听人说的,也不晓得是真是假。”
“说来听听,到底谁在买?”
“贼匪在买,”张光生放下茶杯,苦笑道:“朝廷没银子,贼匪有的是银子,听说英吉利领事不但去过江宁,还把洋枪洋炮和火药一船接着一船往江宁运。租界里的那些洋行,连那些没开洋行的洋商,现而今全在做贼匪的买卖。反正就算被朝廷查获,朝廷也拿他们没办法,顶多收缴他们的货。”
“四爷,粤匪信洋教,他们本来就是一伙儿的!”苏觉得脱口而出道。
韩秀峰回头看了苏觉明一眼,沉吟道:“难怪涨价,原来真有大买家!不过是不是都信洋教,我琢磨着倒不是很紧要,毕竟洋人唯利是图,有银子不会不赚,不会因为贼匪信洋教就不做我们的买卖。”
张光生突然想起件事,急忙道:“四爷,听说洋人也不是铁板一块,洋教也分好几派,英吉利人、法兰西人和花旗人虽信奉同一个洋菩萨,但信奉的教义还是不一样的,反正花旗洋和尚和英吉利的洋和尚不是一个路子。再就是洋人里一样有刁民,出了事他们找各自的领事,没事他们就各干各的,听说都不怎么听领事的招呼,简直无法无天。”
“那行,我们明天一早就去几个租界看看,找最大的洋行直接跟洋人谈。”
“四爷,我们不会说洋话。”
“我们不通洋文,洋行不可能没有懂我们话的通译。总之,货比三家,既要跟花旗人谈,也要跟英吉利人谈,法兰西人那边一样要谈。这就是个买卖,银子在我们手里,谁货好,谁价钱便宜,我就跟谁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