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二章 财迷心窍
李秀才果然心动了,竟打算连夜回富安。
韩秀峰觉得越是在节骨眼上,做事越要谨慎,不但等到腊月二十九早上才让他走,而且让余有福跟他一道去,甚至走得有些大张旗鼓。先让他上街买了一担猪肉、鱼、糖果、云片糕和烧饼、馒头等年货,然后让弓兵帮他挑到船上。
闹出这么大动静,自然瞒不过有心人。
他们的船刚走,在衙门口卖花生的汉子就借口回船上拿东西,跑到中坝口河边跟花船上的许乐群禀报。
“……说是回去送年礼,顺便祭祖,可他婆娘和他二儿子又没回去。韩老爷不光把他送到衙门口,还让弓兵帮他挑东西,还让姓余的家人跟他一道回去。”
“就这些?”许乐群躺在花船里问。
“就这些,”卖花生的汉子越想越不踏实,又忍不住隔着船棚提醒道:“许先生,您不觉得蹊跷吗?”
“你是说韩老爷让家人跟他一道回去?”
“嗯。”
“这有什么蹊跷的,要是就这么让他一个人或一家子回去才蹊跷呢。”许乐群连双眼都懒得睁开,搂着怀里的船妓呵欠连天地说:“前些天让他回去接家眷都有家人跟着,他说要回去给长辈送年礼,要回去祭祖,自然一样要让家人盯着。至于他婆娘和儿子一定是不能走的,换作我,我一样不会让他婆娘和儿子走。”
“许先生,您是说韩老爷生怕他搞鬼,不光让家人盯着他,还把他婆娘和儿子软禁在衙门当人质?”
“韩老爷从来没相信过他,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
“那我回去了?”
“回去把,”许乐群想想又说道:“今天二十九,明天就是年三十,种地的百姓要过年,做小买卖的一样要过年,你吆喝到下午就收摊儿,然后把船撑黄沙港去,去黄沙港等消息。”
“许先生,我走了您怎么办?”
“我能有什么事,赶紧回去卖花生吧,免得人家起疑心。”
……
富安场很大,北抵安丰场接壤,南接角斜场,西边与泰州辖下的海安交界,东边一直到大海,南北宽四十多里,东西长近两百里。但盐课司衙门所在的富安镇却离海安很近,顺着串场河撑船过去只要半个多时辰,如果顺风顺水会更快。
船一靠缺口,余有福就主动帮着把年货跳上岸。
李秀才也不客气,说了一声“劳烦”便把船钱结了,上岸带着挑着年货的余有福走到镇南的一个两进的小院儿前。
明天就是年三十,主人正忙往门梁上贴喜迎(类似于窗花),往门上贴对联。早上放过鞭炮,一帮孩童在鞭炮屑里翻找没炸的小鞭炮,找到一个欢呼雀跃,有的捂住耳朵,有的躲远远的,胆大的那个用香将其点燃……虽然这里没镇上热闹,但处处充满浓浓的年味。
余有福有些想家,正看得入神,贴喜迎的那人突然惊喜地喊道:“大哥,你和嫂子不是在海安过年吗,怎么又回来了?”
“外面不是说话的地方,走,进去说。”
“哦,”男子好奇地看了看余有福,连忙把刚才用来垫脚的小凳放到一边,把李秀才和余有福迎进院子。
“二弟,这是海安巡检司衙门的余班头,我们一大早就出来了,早饭都没顾上吃,你先让素兰赶紧打两碗蛋茶。”
“好的,余班头,你先坐。”
余有福放下担子,跟李秀才走进堂屋,李秀才又让刚从里头出来的两个半大小子赶紧去喊什么人。他们说得是本地方言,余有福只能依稀听懂几句。
办正事要紧,李秀才没工夫跟他解释,打发走那两个半大小子,就跟他堂弟说起此行的来意。
李三同样是书吏,只是没有功名,这些年一直在盐课司衙役帮闲,听说要对付不但财大气粗而且神通广大的鲍代杰,禁不住提醒道:“大哥,别忘了大清是流官,本地人不能在本地做官,保举你做盐课司大使,这话能信吗?”
“本地人是不能在本地做官,但大清也不只有两淮盐运司,更不只是我们这儿产盐。别人不晓得你是晓得的,除了淮盐还有长芦盐、山东盐、福建盐、广东盐和四川的井盐,其它地方一样有运司衙门,一样设盐课司大使。”
李秀才顿了顿,又说道:“事成之后,真要是能保举上自然好,保举不上也没什么关系。我敢断定,韩老爷的消息不会有假。姓鲍的要么不私运,只要私运他私运的盐就一定不会少,到时候只要分点功盐就够了!”
李三想想还是有些不踏实,又提醒道:“大哥,韩老爷有来头有靠山,姓鲍的一样有跟脚。他那些亲戚和徽州同乡全是盐商,几乎全捐了顶戴,运司衙门上上下下谁没拿过他们的好处?得罪他可不是开玩笑的,你得想好!”
“盐运使官再大,还能比两淮盐政大?两淮盐政又是制台大人兼任的,而收拾姓鲍的正是制台大人交办的差事。韩老爷虽没明说,但我敢断定制台大人收拾姓鲍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想借这个案子整顿两淮盐务。”
“这么说扬州的那帮盐商乃至运司衙门的那些盐官自身难保?”
“这用得着问嘛。”
“既然是制台大人交办的差事,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不过我们还是要谨慎点,只帮着打探消息,查缉时不能露面。”
“这是自然。”
李三想想又问道:“大哥,韩老爷有没有说查缉到的功盐怎么分?”
“两成,”生怕堂弟不相信韩秀峰,李秀才又强调道:“三弟,韩老爷跟富安的这位老爷,跟海安巡检司衙门以前的那些老爷,真不一样。他虽是捐纳出身但是个做大事的人,真是一言九鼎,言出法随。”
“冒这么大风险才分两成,大哥,这未免太少了吧。”
“不少了,要晓得这次要收拾的是鲍代杰,他跟仪真和运河上的那些私枭不一样,他既有本钱又能收到盐,要么不私运,要私运就不会少于四五百万斤!对了,韩老爷初来乍到,查获到功盐一时半会间也找不到销路,到时候我们还能帮着销那八成,机会难得,你要是前怕狼后怕虎,我就去找别人。”
第二百四十六章 李秀才回来了
大战在即,而且要带一帮地痞无赖去跟私枭拼命,张大胆再不敢陪韩秀峰守岁,起身告辞回去为查缉私枭做准备。
人家这是回去办正事,韩秀峰并未挽留,刚把张大胆送出二堂,许乐群竟也拱手道:“韩老爷,要不您也早点歇息吧,剩下的酒留着事成之后再吃,到时候许某一定陪您开怀畅饮,一醉方休。”
在这个节骨眼上韩秀峰一样不想熬夜,不禁笑道:“许先生,你这话本官爱听!借你吉言,待事成之后本官定要大摆庆功宴,请诸位一道来吃庆功酒!”
“就算韩老爷不请,许某也会不请自到。”
“许先生这是说哪里话,谁都可以不请唯独不能不请许先生,走,本官送送你。”
“使不得使不得,韩老爷请留步。”
……
打发走许乐群,外面传来零星的鞭炮声。
韩秀峰跟着潘二走进大堂,给年三十当值的皂隶弓兵和苏觉明从泰州请来的两个绿营兵敬了一杯酒,便从张士衡手里接过早准备好的红包,挨个儿给众人发起喜钱。
储成贵等人没想到巡检老爷既管年夜饭还发赏钱,虽然钱不算多,一个人只有十八文,但在巡检司衙门这是破天荒的头一次。之前的那些巡检老爷过年不但不会管年夜饭,不但不会发赏钱,他们这些当差反而要凑钱孝敬。
一个个激动不已,争前恐后的道谢。
韩秀峰把剩下的几个红包还给张士衡,一边示意他们坐下一边歉意地说:“秀峰为官清廉,规矩多,对门下约束得紧,连累大家伙受委屈了。大过年的,又要大家伙在衙门当值,只能发点赏钱聊表歉意,至少大家伙明天换班回家之后,能给自家的娃点压岁钱。”
“韩老爷,您这是说哪里话。您是清官,您是好官,小的能在您手下当差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一点也不委屈。”
“是啊韩老爷,我们不委屈,给您当差钱虽少了点,可走出去有面子!”
“有面子?”韩秀峰哑然失笑。
“真有面子!”一个弓兵用带着本地口音的官话,一脸不好意思地说:“韩老爷,给您当差小的能直起腰杆,走哪儿去也不怕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不怕左邻右舍再说三道四。”
“这就对了,这就是清生廉、廉生威。”韩秀峰笑了笑,随即话锋一转:“不过大家伙全上有老下有小,不能光要面子却让婆娘和娃喝西北风。本官把话撂这儿,只要你们好好当差,本官既要让你们有面子也要让你们有里子。”
“韩老爷,什么里子?”
“等过几天你们就晓得了,接着吃,大过年的,一定要吃好喝好。”
正说着,李秀才和余有福绕过仪门走进衙门。
韩秀峰让张士衡留在大堂陪一帮皂隶弓兵,他自己则同潘二一道把李秀才和余有福带到二堂,就着刚才吃了一半的酒席一边招呼他们吃菜喝酒,一边说起正事。
“韩老爷,制台大人的消息果然不假,晚生不回去打探不晓得,这一打探真吓一跳,鲍代杰等富安的三个场商,竟瞒着盐课司衙门囤了几百万斤盐!这些盐一斤也没进公垣,之前全藏在盐亭附近的灶户家。”
“现在呢?”
“装船了。”李秀才吃完嘴里的菜,放下筷子道:“没想到他们居然跟仪真的那帮私枭勾结,把盐全卖给了仪真的私枭。一共装了二十八船,少说也有三百万斤。私枭的盐船这会儿全藏在连着方糖河的一个汊港里,那个汊港虽离富安镇不远,可那个汊港方圆七八里没有人家,要不是被一个打渔的无意中遇上,想打探他们的行踪真没那么容易。”
“方糖河?”韩秀峰抬头让潘二拿来地图。
李秀才顾不上再吃,帮着收拾了下桌子,指着刚摊开的地图道:“他们躲在这儿,不晓得他们在等什么,据我所知他们已经在汊港里躲好几天了。”
韩秀峰嘴上没说心里想他们是在等许乐群消息,许乐群不发话他们不敢轻易启程,潘二则低声问:“李先生,从地图上看富安也全是河,他们不动身没啥,要是动身你觉得他们会走哪条河?”
“富安的河是不少,”李秀才指着地图道:“他们想把盐运出去必经富安镇,镇上四面环水,南边的田河和西边的串场河通江,北边的富盐河和东边的方糖河通海。镇里还有两条南北向的街心河通田河,一条叫新彝河,一条叫敬贤河,每逢集市,田河边就停满南来北往、东来西送的船,我不晓得他们打算怎么过富安这一关,但只要守住通往串场河的几个河口他们就跑不掉。”
余有福抬头笑道:“他们终究是要进串场河的,而我们也不可能跑富安去查缉。”
韩秀峰紧盯着地图:“李先生,那几个河口有人盯着吗?”
“韩老爷放心,晚生全已安排妥当,其它地方晚生不敢打保票,但在富安他们别想在晚生眼皮底下溜走。”想到如果能把这帮私枭拿下,不但能发一笔横财甚至能谋个一官半职,李秀才就激动不已。
韩秀峰想想又问道:“李先生,你觉得他们进了串场河会往哪个方向走?”
“肯定往南,肯定要往我们这边走,不经运盐河他们怎么把盐私运出去。”
“从我们这儿奔泰州?”
李秀才沉吟道:“这要看仪真的这帮私枭打算把盐往哪里贩卖,要是打算贩往苏州、镇江、江宁乃至芜湖、九江等地,他们肯定不会往西走多远,因为越往西查缉的越紧,就算顺顺利利运到泰州,泰坝他们也过不去。十有八九会拐进胡家集至白米这一段的小河,沿如泰交界的小河甚至野河南下入江。”
韩秀峰追问道:“有没有可能往淮安、徐州、淮北乃至山东等地贩卖?”
“不太可能。”
“为啥不太可能?”
李秀才用几乎肯定的语气说:“韩老爷,道光年间的两江总督陶澍陶大人您一定是听说过的,陶大人上任之后发现两淮盐务糜烂,力排众议在淮北施行票盐法。也就是淮北三场引地的州县衙门都可以发盐引,那些州县的商人和百姓都可领引去盐场买盐。没有总商、运商层层盘剥,去淮北三场买盐的盐商也不用跟扬州的那些盐商一样捐输,盐价没我们淮南盐场引地这么贵,往那边私运虽一样有利可图但利润并不高。”
“票盐法,这是善政,咋不在淮南施行?”
“运司衙门就在扬州,扬州有那么多盐商,整个扬州府有那么多人靠盐为生,牵一发而动全身,陶大人想施行也施行不了。”李秀才顿了顿,接着道:“韩老爷,刚才说到私枭们把盐往淮北三场引地贩卖赚不到多少钱,再就是他们想往淮北三场引地私贩也用不着舍近求远来我们这儿买盐,大可直接去淮北三场。”
韩秀峰意识到许乐群这一拨盐枭跟让张大胆对付的那一拨,走的是同一条路线。同行是冤家,几乎可以肯定许乐群不但打算让运河上来的这一拨给他们打掩护,还打算借刀杀人,让海安巡检司衙门帮他拿下对手,以便他们的盐运到目的地之后能卖个好价钱。
韩秀峰不想被姓许的当猴耍,抬头道:“许先生,前些天跟苏觉明来衙门的那个许乐群你或许不熟悉,他的底细我一样不清楚,不过可以肯定他不是鲍代杰的人,就是仪真这帮私枭的头目。”
“啊!”李秀才大吃一惊。
“李先生无需担心,我早晓得他来者不善,所以只能稳住他,衙门这边也不敢轻举妄动,但州衙那边早有安排。你吃饱之后跟士衡一道去驿铺,张老爷的家人张四正在等你,接下来该怎么查缉这帮私枭,你跟张四商量着办。”
早晓得眼前这位巡检老爷不简单,没想到他竟然不动声色全安排好了,李秀才越想越激动,禁不住问:“韩老爷,那您呢?”
“姓许的就在镇上,大过年的都没回去,如果没猜错他是在打探消息,越是这个时候我越不能轻举妄动,只能呆在衙门啥也不做,只能这么稳住他。”
“还是韩老爷想的周全,他要是起疑心,那些私枭就不敢轻易动身。”
“就这样了,你赶紧吃,吃完赶紧去驿铺,有啥事我会差人去找你们。”
第二百五十章 许先生立大功
不清点不晓得,一清点吓一跳。
尽管之前做了那么多准备,天时地利人和全占了,竟还是死了九个,重伤十六个,并且这十六个很可能活不了几天。轻伤的更多,包括张大胆和余有福在内的所以人几乎个个挂彩,只有大头毫发无损。
不过收获也很大,不光查获十六船私盐,擒获九个私盐贩子,在厮杀中被砍死或被乱棍打死的共二十二个。还擒获三十多个船工水手,不过他们到底是不是卖苦力的有待甄别。此外,潘二还带着人从擒获的私盐贩子、船工水手和死了的私盐贩子身上翻出不少银钱,折银估计有八百多两。
唯一遗憾的是所有人都看见匪首被鸟枪打中了,可河港就这么大,河水就这么深,匪首叫嚣时拿的那杆自来火鸟枪都捞上来了,却没捞着匪首的尸身,八成是没被打中,估计趁乱跑了。
韩秀峰不想再呆在这个阴森森的乱葬岗,也不想再看见那些刚死了的人,让村里的保正、甲长找来三条船,把尸体装上船连夜送往海安,他和张大胆则带着大队人马把查获的盐船和擒获的私枭连夜押往海安。
这一路不远也不近,又是夜里行船,快不起来,船队抵达城隍庙前的缺口时天已经亮了。
“韩老爷,盐怎么办?”张大胆笑问道。
“就搁船上吧,这么多盐背岸上去也没地方存放,”韩秀峰爬上岸,回头道:“大头,你带几个人在这儿守着。余叔,你把这些人犯全押上岸。”
“是!”
“韩老爷,总搁在船上不是办法。”
不等韩秀峰开口,许乐群便笑道:“张老爷放下,搁不了多久,最迟明天一早这些盐就会变成白花花的银子。”
“这就好,”张大胆想想还是不太放下,也吩咐道:“老五,你别回去了,你也在这儿守着。”
“行!”
“余叔,把人犯押上来!”
随着韩秀峰一声令下,夜里擒获的私枭和船工水手一个接着一个被架上岸,紧接着是重伤的泼皮,然后是阵亡的泼皮,最后是死了的私枭。初二是拜年的日子,镇上的人起得早,一开门就见这阵势,不一会儿就传开了。
陈有道一听到信儿就跑到衙门口,只听见街坊邻居们指着地上的血迹议论纷纷。
“韩老爷不晓得从哪儿收到消息,一帮私枭运盐从我们这儿过,去泰州调兵又来不及,就让年前抓的那些泼皮将功赎罪,帮同皂隶弓兵去查缉。私枭你们是晓得的,全是亡命之徒,这一仗杀得昏天地暗、血流成河,死了上百个!”
“老杨,我家景俊去了没?”陈有道急忙挤进去问。
“陈院长,你家老三……你家老三……”
“赶紧说呀,我家景俊到底怎么了?”
“我刚才看见了,是被抬回来的。陈院长,你别着急,他只是被伤着了,伤的好像是眼睛。”
正说着,储成贵拿着一张告示从衙门里走出来,用浆糊把告示贴在左边的墙上。
一个识字的老者仰望着告示,摇头晃脑地念道:“署理海安巡检事韩示,今有运河贼匪李昭寿等杀人越货、贩运私盐,骚扰地方,罪大恶极,不可不痛加歼戮,以示惩创。年前收押之人犯陈景俊、马国忠等愿痛改前非,将功赎罪,帮同官差查缉该伙贼匪……”
一个妇人听不懂这些,急切地问:“二爷,别咬文嚼字了,告示上到底说的什么呀?”
“有一帮贼匪从运河跑我们这儿贩运私盐,衙门年前抓的那些人愿意将功赎罪,他们跟韩老爷和张大胆一起去查缉,战死了十一个,韩老爷说他们‘协力剿贼、倍加奋勇’,不但以前犯的事既往不咎,还要每家发给三两银子办后事。”
“死了十一个!”
“刀枪无眼,不过这么死也比死在流放路上好。”
……
陈有道顾不上别人议论,仔仔细细看了两遍告示,发现阵亡的名单上没他儿子的名字刚松下口气,储成贵突然道:“陈院长,你来得正好,你家老三受了点伤,赶紧领五两银子把他带回家养伤吧。”
陈有道不在乎那五两银子,而是急切地问:“储班头,我家景俊伤到了哪儿,伤得重不重?”
“伤在这儿,挨了一刀,能不能熬过来就看他的造化了。”
“啊!”
“赶紧的,别磨蹭,衙门里是请了跌打医生,可一个跌打医生也照应不过来那么多受伤的。”
“好好好,麻烦你带路。”
班房里关满了人,不过全是夜里擒获的。
院子里停满了尸,有战死的泼皮,有被官差和泼皮乱刀乱棍砍死劈死的私枭,也有运气不好的船工水手。
受伤的地痞无赖全被安置在大堂和大堂两侧的公房,回来路上请的跌打医生正忙着包扎,几个弓兵给他打下手,远远的就听见痛苦的嚎叫,一进门就看到地上全是血。
潘二坐在一边,见陈有道跟着储成贵跑了进来,立马拿出一锭银子面无表情地说:“陈院长,这是你儿子陈景俊的赏钱,我让人帮你把他抬回去,你把他带回去之后悉心照料,他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
陈有道鬼使神差地接过银子,跑到陈景俊身边看着陈景俊胸前那条足有一尺长的伤口,哭丧脸道:“怎么伤这么重,哪个天杀的砍的!”
潘二捂着鼻子道:“砍你儿子的那个贼匪死了,这个仇我们已经帮你儿子报了,赶紧把他抬回去吧。”
陈有道心想什么仇,要不是跟你们去怎会伤成这样,可想到陈景俊呆在这儿肯定活不了,赶紧抬回家请医术高明的大夫或许还有一线生机,顾不住再埋怨,连忙跟弓兵一道把他儿子用门板抬出大堂。
………
二堂里也很热闹,张大胆和手下的三个汛兵正在帮韩秀峰审夜里擒获的人犯,许乐群坐在一边帮着记录。
这帮私枭来头不小,很可能跑掉的那个匪首姓李,叫李昭寿,曾因打家劫舍被流放过,后来竟又从东边跑了回来,在运河上打家劫舍、无恶不作,被运河沿海好几个地方的衙门悬赏通缉,夜里死了的和擒获的这些几乎全有案底,全是官府通缉的要犯。这些全是功劳,张大胆虽一夜没睡却越审越精神。
韩秀峰听了一会儿审,走进大堂安抚了受伤的泼皮无赖几句,看着潘二给他们发完赏钱,便又回到二堂左侧的签押房,拿起笔一连写了四封信。
正准备差弓兵去驿铺喊王如海,张士衡提着衣角走了进来,一进门便反带上门,凑他耳边低语到:“韩老爷,钟家庄那拨也拿下了,张少爷让我先回来给您报信,请您先稳住姓许的。”
“钟家庄离七里甸不远!”
“就在七里甸西边,在胡家集南边,他们船从运盐河一拐进钟家庄跟小环庄交界的那条小河就被李秀才认出来了。因为担心人手不够,要宁乡巡检司的杨老爷,张二少爷就差人悄悄盯着,直到午时才率大队人马过去查缉的。”
韩秀峰偷过门缝看了对面一眼,回头追问道:“张二少爷召集了多少人,查缉时有没有死伤?”
“召集了一百多个衙役,两百多个青壮。这帮私枭真难对付,明明只有八十多人,竟让张二少爷死了四十多个衙役和青壮,伤了一百多个。厮杀到最后见跑不掉又打不过,剩下的那几个竟弄翻了两船盐,好在水不深,费了老大劲总算捞起几十包。”张士衡顿了顿,接着道:“张二少爷让我给您带话,说伤亡太大,他那边的功盐只能分给我们一船,等那边善完后就差人把盐送来。”
私枭哪有好对付的,何况他们是仓促应战。
韩秀峰暗叹口气,喃喃地说:“一船就一船吧,总比一船也没有好。”
“那我先出去了?”
“等等。”韩秀峰把刚写好的信递给张士衡,交代道:“这儿虽然一大堆事,但你也帮不上啥忙,干脆帮我把这四封送交给王如海,让他们赶紧送给安丰、富安、角斜和栟茶盐课司衙门。”
“送盐场去?”张士衡糊涂了。
“我们这边查获一百多万斤盐,擒获几十个私枭,死伤几十号人!盐从哪儿来的,要是在盐场买不着盐私枭会来吗,他们不能不给我一个交代!”
“可盐全是从富安场透漏的。”
“我们晓得是从富安场透漏的,他们不晓得的,他们要是不给我们一个交代,那他们的官就别打算再做了。”
张士衡猛然反应过来,不禁笑道:“他们要是不给个说法,那他们就脱不开干系,一个失职就能让他们丢官!”
“晓得就行,赶紧去吧。”韩秀峰想想又叮嘱道:“对了,出去之后要是有人打听,就说我们巡检司衙门能查获这么多私盐,能擒获这么多私枭,富安场的许乐群许先生当首功,私枭的消息是他打探到的,也是他领着我们去查缉的。”
“为什么这么说?”
“本来就是,实话实说。”韩秀峰摸摸鼻子,又补充道:“把信交给王如海之后再帮我跑一趟,去请顾院长、王监生等乡绅,请他们来喝庆功酒。他们一定会问是咋查缉到这帮私枭的,你实话实说,要让所有人全晓得许先生立了大功!”
第二百五十一章 仁政
夜里一场恶战,当场阵亡九个,从七里甸回来的路上又死了两个,刚被陈有道抬走的陈景俊和大堂里那几个伤得最重的,估计也活不了几天。
大过年的,一下子死十几个人,可不是一件小事!
虽然死的全是些地痞无赖,但一样要安抚其亲属。要是不好生安抚,不但会落下一个“酷吏”的骂名,甚至可能会被一些不太好说话又有点门路的死者家人告到府衙、道署乃至制台衙门。
尽管事出有因,但韩秀峰几乎可以肯定府台、道台可不管这些,因为他们都想做太平官,都想治下平安无事。真要是被告到他们那儿,虽不至于被革职查办,但这个巡检是别想再做了,运气好会被调其它地方去署理个缺,运气不好会被随便委个差,差事办完就不管你了,让你就这么干耗着,让你自生自灭。
好日子刚刚开始,韩秀峰可不想做“一锤子”买卖,走进对面公房一边听审,一边看许乐群做的笔录,一边等顾院长、王监生等士绅。
张大胆从来没干过如此露脸的事,从来没立过这么大功,审着审着坐不住了,让手下押走刚审完的私枭,转过身来谄笑着说:“韩老爷,我们查获那么多私盐,擒获这么多要犯,您要向张老爷禀报,我一样要向徐千总、向钱守备禀报!”
功劳是大家的,可不能一个人独占。
何况这个功没那么好抢,确切地说这个功不能乱抢,韩秀峰不动声色说道:“那还等啥,赶紧写封公文让王如海帮你送泰州去。”
“韩老爷,我……我是个行伍出身的粗人,不会写。”
“我以为多大事呢,不会写是吧,我帮你写。”
“韩老爷,要不我来吧。”许乐群禁不住笑道。
“不用了,劳烦你帮了一上午闲,做这么多笔录,一定很累,手估计都写疼,还是先歇会儿吧。”韩秀峰一边招呼他坐对面去喝茶,一边摊开纸拿起笔,俯身帮张大胆写起呈文。
张大胆明明不认字,却搓着手站在边上看。
许乐群喝了几口茶,凑过来一看,急忙道:“韩老爷,这是帮张老爷写的公文,是帮张老爷请功的公文,您提我做什么?我一介白丁,这功劳分给我也没用!”
“事情的来龙去脉总得写清楚,不然钱守备看得云里雾里,会误以为张老爷谎报战功呢。”
“对对对,韩老爷说得在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定得说清楚。”
“可是……”
“可是啥呀,这又不是啥见不得人的事。”
韩秀峰正敷衍着,张士衡快步走了进来,恭恭敬敬给三人作了一揖,然后才抬头道:“韩老爷,顾院长、王老爷和余老爷到了,黄老爷一大早去乡下拜年,他家人说要到天黑才能回来。”
“好,我这就过去。”韩秀峰飞快地帮张大胆写好落款,随即放下笔翻找出一份笔录,拿着笔录走到门口又回头道:“许先生,我先去陪顾院长他们说会儿话,劳烦你把刚写好的这份呈文念给张老爷听听。”
“许先生,劳烦了。”张大胆拱手笑道。
许乐群被搞得哭笑不得,只能硬着头皮道:“谈不上劳烦。”
………
韩秀峰跟着张士衡走进前院,只见顾院长、王监生和余监生已经被满院子的尸体惊呆了,站在院墙边挪不动步。
“顾院长,王兄,余兄,让您三位受惊了。”
“韩老爷,您……您昨天下午还跟我们一道看戏,怎么今天就弄成这样,一、二、三、四……十九、二十、二十一,怎么死这么多人!”
韩秀峰绕过一排尸体,迎上来一脸无奈地说:“大过年的,秀峰一样不想大开杀戒。可秀峰身为朝廷命官,明明晓得一帮贼匪窜入海安不能不闻不问,不然既有负圣恩也对不起分辖下的百姓。”
“韩老爷,这些全是私枭?”王监生捂着鼻子问。
“这边是,那边是阵亡的……阵亡的青壮。”
“青壮?”
“顾院长,您老别明知故问了,秀峰真没想到本以为只是一帮毛贼,想着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既要整肃风气也不能赶尽杀绝,打算给马国忠等横行乡里的泼皮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没想到这帮私枭竟全是些亡命之徒……”
一下子死这么多人,不能不给人家一个交代,顾院长紧皱着眉头道:“马国忠等泼皮虽劣迹斑斑却也罪不至死。”
“所以秀峰也很痛心,可人死都死了,只能善加抚恤。”
王监生觉得这帮祸害死了也好,禁不住回头道:“每家给三十两抚恤银子真不算少,况且就算他们没战死,就他们之前犯的那些事,不是死在大牢,也会死在流放路上。”
“理是这个理,可终究是十几条人命,他们的家人有通情达理的,也有不通情达理的,要是遇上胡搅蛮缠的怎么办?”
余监生探头看了看满地的尸体,沉吟道:“韩老爷,顾院长,说句对死者不敬的话,院子里这些死了的倒好说,就怕现在没死但活不了几天的。”
“余兄,您是说陈院长家的三公子?”
“韩老爷,实不相瞒,我刚去过陈有道家,他家老三伤得不轻,估计也就这几天的事。”
韩秀峰很清楚陈景俊要是死了,陈有道一定不会答应。不过在韩秀峰看来只要别人家不说啥,光陈有道一家也掀不起啥风浪。
顾院长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出这么大事身为本地士绅他必须为本地百姓说几句话,可看着满地的尸体又不晓得怎么开口,干脆回头道:“韩老爷,这里真不是说话的地方,要不我们去当铺坐会儿?”
“行,顾院长请。”
“韩老爷请。”
余监生边跟着往衙门外走,边忍不住说:“韩老爷,这些尸首不能总停放在衙门里!”
“最多停放到明天。”韩秀峰把笔录塞进怀里,扶着顾院长跨过门槛,解释道:“阵亡的这十一个青壮,我已经差弓兵去喊他们的家人来领抚恤银子,顺便把尸首抬回去收敛。至于那些贼匪的尸首,最迟明天就要送完泰州,这案子州衙都办不了,估计会连同夜里擒获的贼匪一道送扬州,由知府衙门会同运司衙门审断。”
“查获那么多私盐,擒获那么多私枭,这可是大案,骇人听闻的大案!”顾院长微微点点头。
如果说之前不办生辰,不收钱,镇上百姓对韩秀峰这个清廉的巡检老爷很敬重,那么现在不只是“敬”而且“畏”!
一走出衙门,看热闹的百姓见着他跟见着阎王爷一般纷纷避让。做官做到这地步可不是啥好事,韩秀峰暗暗决定接下来要施“仁政”,可不能让治下的百姓觉得他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酷吏。
走进当铺,当铺掌柜也吓得魂不守舍,连说话都变得支支吾吾。
韩秀峰也不在意,说了几句“恭喜发财”的吉利话,便坐下问道:“顾院长、王兄、余兄,去年夏天,吉家庄是不是有一个女子在河边洗衣裳时被人给奸污了?”
“有这事,韩老爷,您怎么晓得的?”顾院长不解地问。
“我怎么晓得的待会儿再说,您先说说那女子姓啥,现在咋样?”
“那女子姓吉,乡下丫头没闺名,家里人叫她三丫头。她爸爸是吉老财家的佃户,叫吉桂山,她妈妈是镇上邓有余的四闺女。说起来那丫头性子也烈,被糟蹋之后觉得没脸见人,第二天就上吊了。”
“死了!”韩秀峰惊问道。
“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不悬梁自尽她也没脸活!只可惜奸污她的畜生直到今天也没抓到,死得不明不白,真是死不瞑目!”说到这里,顾院长猛然反应过来:“韩老爷,你怎么突然提起吉家三丫头,是不是这桩案子有眉目了?”
“实不相瞒,要是吉家三丫头没死,秀峰的话只会说到这儿,毕竟再说会有损一个女子的名节,搞不好会把一个大活人给逼死。没想到吉家三丫头竟是个烈女,既然她为了守节早已悬梁自尽,那本官一定要还她一个公道!”
“韩老爷,此话怎讲?”王监生急切地问。
韩秀峰从怀里掏出许乐群早上做的笔录,冷冷地说:“夜里擒获的贼匪招供,他们去年夏天曾经过我们海安去盐场私运过一批盐,其中有一个叫荀六的逃犯,在经过吉家庄时强暴了一个在河边洗衣裳的女子,强暴完又将该女子打晕,然后撑船逃之夭夭。”
“那个荀六呢?”顾院长下意识问。
“在衙门关着呢,也在夜里被擒获的。”
“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韩老爷,既然他已经落网,您一定要帮吉桂山和殉节的三丫头做主啊!”
“这是自然,天作孽犹可恕,人作孽不可活,像他这样的不杀天理难容!”韩秀峰顿了顿,又不解地问:“顾院长,照您刚才所说,吉家三丫头是烈女,吉家人有没有请旌悬额?请朝廷旌表?”
顾院长没想到韩秀峰问这个,不禁无奈地说:“韩老爷,请旌哪有这么容易?且不说吉桂山只是个老实巴交的佃户,既没钱又没势,就算有钱也不一定能请上。张老爷您是晓得的,上任没几天就抱病,哪有精力管这些,这几年漏旌的多了。”
夫为妻纲,从一而终。
贞节孝义,千古垂芳!
朝廷有定例,只要符合请旌的烈女、节妇、烈妇,地方官员都要呈文请旌表奖,不但要给银子建牌坊,制匾悬额、在节孝祠内建碑刻名,还要载入州县地方志,谁家出了一个烈女或节妇、烈妇就跟家人有了中了举一般荣耀,连乡里都争以为荣。
不过定例是定例,不给钱衙门是不会帮着请旌的。
韩秀峰在巴县时给衙门帮了那么多年闲,岂能不晓得漏旌再正常不过,但依然装出一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说:“只要合例就要请旌,要是合例都请不上旌,何谈教化!”
顾院长无奈地说:“韩老爷,您有所不知,吉家三丫头是被奸污后的第二天才悬梁自尽的。”
朝廷是有规定,像吉家三丫头这样的只有被奸污后就自尽才算烈女,才能向朝廷请旌,第二天上吊的不算。但在韩秀峰看来这也太苛刻了,简直是逼人家死,让人家死得越快越好。
“第二天……第二天,顾院长,吉家三丫头被奸污之后又被荀六打晕了,都已经不省人事了咋悬梁自尽。”
“韩老爷,您是说吉家三丫头是第二天醒来之后就悬梁自尽的?”
“应该是,一定是!”
“韩老爷高义,顾某虽与吉家既不沾亲也不带故,但还是要代吉家一拜!”
“顾院长,您老这是做啥。”韩秀峰连忙扶起顾院长,一锤定音地说:“三位,衙门里一大堆事,秀峰实在顾不上帮吉家写请旌的文书,只能劳烦三位。其他的事交给秀峰,秀峰去找张老爷!”
这可是为乡里做大好事,顾院长怎么可能推辞,正起身准备让当铺掌柜笔墨伺候,王监生禁不住问:“韩老爷,其他漏旌的节妇呢,您能不能也帮她们和她们的家人跟张二少爷求求情?”
顺水人情为啥不做,何况这是如假包换的“仁政”,只要是能办成十里八乡谁敢说巡检老爷是酷吏?韩秀峰岂能错过这个收买人心的机会,不假思索地说:“有一个算一个,只要合例的全算上!”
“已经身故的呢?”余监生追问道。
“余兄,不但民间寡妇三十岁前夫亡守节,五十岁以后不改节者,属旌表之列。雍正二年,雍正爷曾下诏:节妇年逾四十身故者,守节已历十五载以上,亦应予旌。乾隆三十六年,乾隆爷又题准‘旌表已故贞女不拘年限’,且著为定制!”
余监生只是乡下的读书人,而且是个连秀才也没考生的读书人,哪里晓得这些,不禁叹道:“韩老爷,照您这么说我们海安这几年能请旌的节妇多了,少说也有十几个。”
韩秀峰斩钉截铁地说:“只要夫亡之后孝敬公婆,教子成人且合旌表之例的全部请旌,一个也不能漏!”
想到旌表不只是荣耀也有实惠,一个节妇衙门按例要发给五十两银子,这银子可以用来建牌坊也可以不建。总之,五十两银子对大户人家可能算不上什么,对普通人家可一大笔钱。
“好,太好了!”顾院长越想越激动,再次站起来深深作了一揖:“韩老爷,不管能不能请上,我等海安百姓都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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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六章 “人微言轻”
韩秀峰跟五百来年是一家的同乡韩宸在里面商量怎么敲安丰、富安和栟茶盐课司大使的竹杠。刚把张二少爷送到驿铺,刚从驿铺赶回来的潘二,简直不敢相信自个儿的耳朵,拉着张士衡问:“角斜场的韩大使真是大足人?”
“真是大足人,我骗你做啥。”
“在京城时我咋没听说过有这个人。”潘二想想又嘀咕道:“重庆府的进士老爷我全晓得,虽说有些没见过,但名字我全晓得!”
“韩大使不是进士。”张士衡谈头看了看正坐在左边公房里歇息的那些角斜场胥吏衙役,微笑着解释道:“我刚打听过,韩大使是道光道光二十九年己酉科的举人,这个官是大挑上的。”
潘二喃喃地说:“我说咋没听说过呢,他原来是举人出身。”
还有三个盐课司大使没到,张士衡不敢在衙门久留,笑道:“二哥,韩大使的这些手下我就不管了,河边不能没人,我得回去。”
“赶紧去吧,别耽误正事。”潘二目送走张士衡,正准备去公房招呼客人,余有福和一个弓兵带着几个人走进院子,一进来就喊道:“长生,这几位是从胡家集、曲塘、白米和如皋赶来的掌柜,全是来买盐的。到底咋卖,你跟他们说吧。”
“来的还真是时候。”
“咋了?”
“来客了,余叔,说出来你不敢相信,角斜场盐课司的韩大使原来是我们的同乡,不但是同乡,还认得吉老爷和费二爷他们!”
“啊,还有这么巧的事!”
“这也不算有多巧,听四哥说以前还有一个同乡做过泰州知州,州志上有,姓啥叫啥我不记得了。”
“没想到在这儿也能遇着同乡,这可是好事。”
“所以说他们来得不是时候,我得去招呼韩大使的家人和角斜盐课司衙门的人,哪有功夫卖盐。”
“我以为多大事呢,既然是同乡,我一样可以去招呼。”
“行,你进去招呼。”
……
王如海的儿子王千步二十多了都没娶上婆娘,过年也不用回家,一直在衙门帮着烧饭。腊月里准备了不少菜,很快就张罗了出一桌酒席。
韩秀峰把韩宸请进二堂右侧的公房,一边帮韩宸斟酒一边笑道:“既然是自己人,我就不跟裕之兄客气了,等安丰、富安和栟茶的那三位到了,就劳烦裕之兄帮我敲敲他们的边鼓。”
“举手之劳,谈不上劳烦。”韩宸端起酒杯,想想又问道:“志行,这件事张光成晓得吗?”
“我没跟他说,就算说了他也不敢掺和。”
“为啥不敢?”
“他爹病入膏肓,没几天好活了,按例早该告病,你说他哪有这个胆敲安丰、富安和栟茶那三位的竹杠。他现在一门心思对付姓鲍的,想赶在他爹咽气前发一笔横财。”
富安场的那几个场商韩宸是晓得,不禁微皱起眉头:“他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那些场商既然敢勾结私枭贩运私盐,就一定早做好了被查缉的准备。不出事自然好,要是出了事肯定会有人出来扛,怎么也牵连不到他们身上。”
“扛事的人已经被锁拿了,且不说他是不是真不怕死,就算不怕死想扛也不一定能扛住。”
“此话怎讲?”
“帮我们打探他们这拨私枭的是个地头蛇,不但帮我们打探到私枭的行踪,也帮我们打探到了那么多盐是怎么从灶户手里到私枭船上的,牵扯好多人,纸包不住火,真要是一查到底,富安的那几个场商脱不开干系。”
韩宸正准备开口,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二人刚放下酒杯,张士衡就敲门道:“韩叔,栟茶场的景老爷到了。”
“有请!”韩秀峰想想又吩咐道:“士衡,把景老爷请进来之后你就回河边,要是见着安丰场黄老爷和富安场的王老爷,就把他们请到大堂稍候。”
“好的。”
张士衡应了一声,不一会儿便把一个四十多岁的官老爷请到二堂。
韩秀峰拱手相迎,韩宸跟换了个人似的苦着脸跟栟茶盐课司大使景同庆打了个招呼,随即耷拉着脑袋一起回到右侧的公房。
“景兄,您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小弟备了一桌薄酒,就等您的大驾。”
“韩老弟,你也太客气了。”
“大过年的劳驾您连夜赶海安来,理当备酒给景兄和韩兄接风。”
景同庆来巡检司衙门前,在张士衡的陪同下看过查缉的私盐,甚至去船上看过堆在船舱里的几十具私枭尸首,晓得宴无好宴,一坐下来便开门见山地问:“韩老弟,你擒获的那些私枭呢?”
“全在外面班房关着呢。”
“有活口就好,他们有没有招供盐是从哪儿买的?”
韩秀峰放下酒壶,看看垂头丧气的韩宸,随即看着景同庆道:“裕之兄刚跟秀峰一道审过两个私枭,越审小弟越糊涂。景兄、裕之兄,据小弟所知您二位的衙门下设团灶,每灶有户、有丁,每一百一十户编为一团,设有十名总催。剩余一百户编为一甲,设有甲首。场内灶户灶丁煎煮了多少盐,多少盐入了公垣,完纳多少盐课,一环一环全有章法,照理说不应该透漏,就算透漏也不会多,可小弟竟查获一百多万斤,算上州衙查获的多达近三百万斤,骇人听闻,这么多盐到底是怎么透漏出来了,还请二位老兄解惑?”
近三百万斤!
景同庆大吃一惊,下意识问:“裕之,你审过?”
“刚听过审,”韩宸长叹口气,又叹道:“身为盐课司大使,韩某愧对朝廷,有负圣恩。”
栟茶紧挨着角斜,景同庆以为查获的私盐也有从栟茶场透漏的,顿时惊出一身冷汗,因为这事要是奏报朝廷,不管他跟私枭有没有关系,光一个失职就能让他丢官。
韩秀峰举起酒杯,追问道:“景兄,张家二公子正在驿铺等着呢,您说这事该咋办?”
景同庆可不敢拿乌纱帽开玩笑,禁不住回头问:“裕之,你说呢?”
“我有啥好说的?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我这是作了啥孽,咋就遇上这倒霉事!”韩宸连拍了几下桌子,随即拱手道:“韩老弟,你是没去过盐场,你要是去过就晓得堵漏哪有那么容易!”
“我虽没去过盐场,但也晓得堵漏没那么容易,可那是整整三十多船盐,就算再难堵也不至于透漏这么多!再说您二位治下的灶户灶丁一年拢共才能煎多少,您二位的衙门一年拢共才核收核销多少?”
这是一件倒霉事,也是一件压根儿解释不清的事。你要是非说这个盐课司大使不好做,那有得是人愿意来做。
总而言之,韩宸断定景同庆只能自认倒霉,故作无奈地问:“志行老弟,张光成到底想咋样?”
韩秀峰不想跟景同庆绕圈子,直言不讳地说:“景兄,裕之兄,不是小弟非要帮张光成说话,而是此事非同小可,为查缉这两批从盐场透漏出来的盐,衙役和青壮死了近百个,伤的更多,您二位不给个说法,这件事真不好办。”
“要是给一个说法呢?”景同庆急切地问。
“给一个说法那就好说了,盐从哪儿来的谁也说不清,就算呈报上去朝廷也不晓得该究办哪个盐场。”
“看来只能花钱消灾了,韩老弟,你觉得多少合适?”
“景兄,不是我觉得多少合适,不管您信不信,我只是一个传话的。”
景同庆以为韩秀峰跟之前的几任巡检一样,只是州衙的“摇头老爷”,大事小事全得听大老爷的,连忙道:“我信我信,韩老弟,你千万别误会,愚兄是想问张光成到底想要多少?”
韩秀峰轻描淡写地说:“三千两。”
“三千两,我和裕之一人一千五百两,韩老弟,这也太多了吧。天地良心,对我和裕之而言这真是无妄之灾!”
盐课司大使可是肥缺中的肥缺,韩秀峰岂能错过这个宰肥羊的机会,紧盯着他的双眼道:“景兄,您误会了,不是您二位加起来三千两,而是一人三千两。”
“一人三千两,韩老弟,愚兄真拿不出这么多,劳烦你帮我们去跟张光成说说,问问他能不能少点。”
“景兄有所不知,张老爷病的不轻,按例是要告病的,您觉得在这个节骨眼上张光成会有那么好说话吗?这是当着您二位说的,他现在是啥顾忌也没有。”
韩宸猛然抬头道:“三千两就三千两,不过这件事得赶紧了。”
韩秀峰很认真很严肃地说:“这是自然,钱到事了,要是出了纰漏您二位拿我是问!”
韩宸都答应了,景同庆还能说啥,只能硬着头皮道:“三千两就三千两吧,只是来得匆忙,身上没带这么多银子。”
“张光成明天中午回泰州,银子在中午前送到就行。”
“好,那我先回去筹银子,张光成这边还要劳烦韩老弟。”
“谈不上劳烦,谁让我跟裕之兄是同乡呢。”韩秀峰站起身,又一脸不好意思地说:“景兄,小弟人微言轻,实在帮不上忙,对不住了。”
第二百五十七章 钱到事了
韩秀峰打发走栟茶场的盐课司大使,让余有福赶紧去内宅帮着收拾一间客房,便又回二堂右侧的公房陪韩宸接着吃酒。二人边吃边等,等了近半个时辰,安丰盐课司大使王玉礼和富安盐课司大使黄之继到了。
韩宸说他们“肥的很”是有道理的,首先是他们的盐场大。
角斜场在册荡地和田地只有九万多亩,算上这几十年新淤的也不到十三万亩,而富安场光在册的荡地和田地就多达九十六亩,安丰虽没富安场大也有三十九万亩;有灶籍的灶丁角斜场只有七千多个,而富安场多达四万三千多个,安丰也有两万多。而且他们的盐场卤最旺,产盐最多,每年核收核销的盐比其它几个盐场加起来都要多。
正因为如此,他们出行的排场也很大。
竟一下子来了六条船,把幕友、胥吏、举“肃静”、“回避”牌皂隶和打灯笼、打伞的灯夫、伞夫,以及船工水手算上估计有上百人。礼物也没少带,各种海边的土特产加起来整整装了两船。
盐课司大使只是正八品,而他们的顶戴却分别是正五品和从五品,不但捐了顶戴据通报的差役说还分别加三级记录五次和加三级记录四次,可见他们这官做得有多赚钱。
张士衡本想请他们先看看查获的私盐和那些私枭的尸首,结果人家嫌晦气,让随行的幕友和家人去看,等幕友和家人看完之后才跟着张士衡来到巡检衙门。随行杂役和船工挑着几十担见面礼跟在后头,浩浩荡荡。要是大白天,不晓得会有多少人围着看热闹。
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带着礼物来的,韩秀峰自然要出仪门恭迎,自然要以礼相待。
寒暄了一番,步入灯火通明的大堂。
富安盐课司大使黄之继见韩宸也在,好奇地问:“裕之兄,你怎么也来了?”
“我倒是想不来,可是不来不成啊。”韩宸拱手跟二人打了个招呼,随即看着院子两侧的公房苦笑道:“这帮天杀的,竟趁衙门封印、趁我们忙着过年贩运私盐。几百万斤啊,骇人听闻,要是惊动圣上,你我就等着被革职查办吧!”
富安离海安最近,黄之继是头一个收到信的,之所以这会儿才赶到海安,一是不想稀里糊涂被人家敲竹杠,一接到信就差家人和衙役去打探到底咋回事;二来想跟一直同进退的安丰盐课司大使王玉礼商量对策。
富安场说小不小,但对他这个富安最大的官而言说大也不大,一下午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打探清楚了,晓得这一关不过,只是没想到海安巡检司查获的私盐中也角斜场透漏的,没想到韩宸也被牵连了。
黄之继暗暗诅咒了一句鲍代杰等场商不得好死,随即拱手问:“韩老弟,你和张二公子查获的盐是怎么透漏出来的全问清楚了?”
“问清楚了,不过您几位尽管放心,举头三尺有神明,一些事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秀峰既不会落井下石,也不会趁火打劫,更不会下作到借这案子大做文章构陷无辜之人。”韩秀峰一脸诚恳,想想回头看着韩宸道:“您二位有所不知,秀峰与裕之兄乃同乡。”
“韩老弟与裕之竟是同乡,没想到竟有这么巧的事!”安丰场盐课司大使王玉礼惊叹道。
“我也是今天才晓得的,我一样没想到会有这么巧。”韩宸苦笑道。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王玉礼岂能错过这个与韩秀峰交好的机会,故作欣喜地说:“韩老弟,他乡遇故知,太难得了!愚兄正好带了几坛酒,等会儿一定要好好喝几杯。”
“王兄太客气,这么晚请三位来,秀峰早准备好一桌薄酒,三位里面请。”
……
王千步已经重新张罗了一桌酒席,四人走进二堂右侧的公房,围着八仙桌坐下。
黄之继本是客人,官也比韩秀峰大,却抢着帮众人斟酒,斟完酒一脸无奈地说:“韩老弟,既然你与裕之乃同乡,而裕之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说起来全是自家人,我就不跟你客气了,敢问这事你打算怎么究办?”
“黄兄,您也太瞧得起秀峰了,我韩秀峰一个九品芝麻官,只有被别人究办的份儿,哪有能耐去究办别人!”
“韩老弟过谦了,别的不说,就海安这一亩三分地上的事你一定是能做主的。”
“本来是能做主的,可昨夜不光我韩秀峰查获到一批私盐,我们泰州正堂张老爷家的二公子也在我们海安的钟家庄查获一批,张二公子没回泰州,人就在镇上。他在这儿,哪有我说话的份儿?”
“张二公子住在哪儿?”
“驿铺。”
“这么说我们等会儿要去驿铺拜访。”
不等韩秀峰开口,韩宸就恨恨地说:“不用去了,去了也没用,人家虽不是官但谱儿比官都要大。闭门谢客,谁也不见。我刚去过,刚吃了个闭门羹。最可恨的是他那个家人,竟跟我说啥公事公办。”
王玉礼想到泰州大老爷并不是廉洁奉公的清官,禁不住嘀咕道:“什么公事公办,他一定是打算给我们来个下马威,然后好狮子大开口。”
“三位,不是秀峰非要帮张二公子说话,而是这事非同小可,为查缉这两批私盐,他那边和我这边死了一百多个衙役和青壮,伤的更是不计其数。”
“韩老弟,张二公子到底想怎样?”
“实不相瞒,秀峰请三位来就是帮张二公子传话的。这件事可以在海安了,也可以在泰州了。如果您三位不想在海安了,也不想在泰州了,那就赶紧去扬州想办法。”
“干嘛去扬州,也不用去泰州,当然是在海安了!”
“是啊是啊,用不着去泰州,更不用去扬州!”
“既然这样,您三位赶紧准备银子吧,一家五千两,只要赶在明天中午前送到,那这几百万斤盐就是私枭在串场河上管另一拨私枭买的,而另一拨私枭早跑了,盐到底是从哪个盐场透漏的就是一笔糊涂账。”
“五千两,韩老弟,这未免太多了吧。”
“王兄,您要是觉得多,那您去跟张二公子说,秀峰只是一个传话的。”
第二百五十八章 钱到事了(二)
韩秀峰漫天要价,王玉礼和黄之继想坐地还钱。
韩秀峰咬定这些银子是张光成要的,他只是个传话的,而张光成却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闭门谢客”,连讨价还价的机会也不给。韩宸自认倒霉,愿意出五千两买平安,王玉礼和黄之继没办法,只能咬着牙答应。
银子初三中午前就要送到,王玉礼和黄之继一刻不敢耽误,连夜赶回去筹银子。走之前竟劝住同样要回角斜场的韩宸,请韩宸在海安多呆几天。
至于韩宸的那五千两,他们回去之后会帮着筹,明天会差人送来帮着垫上,等事办妥之后再还。韩宸晓得他们是担心张光成拿了银子不办事,故作权衡了一番,勉为其难答应留下不走。
除夕夜没睡好,初一夜里忙着查缉私盐没睡,韩秀峰实在扛不住,眼睛都睁不开。
韩宸晓得他这几天没睡好,提出明天再叙乡谊。韩秀峰也不矫情,去看了看刚帮韩宸收拾好的客房,确认铺盖还算干净,便回房洗脚歇息。
过年这几天,镇上百姓每天一大早都要放鞭炮。
韩秀峰太累太困,初三早上没被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吵醒,反倒被张士衡给叫醒了,睁开眼一问才晓得富安和安丰两个盐课司大使差家人把银子送来了,非要亲手交给他,而且要韩宸做见证。
忙活那么久不就是为了这一刻,韩秀峰困意全无,立马穿衣裳洗漱,快步来到二堂左侧的签押房,只见屋里多了四个用铜条箍着的大木箱,盐官们的两个家人恭恭敬敬的守在木箱边,一看见韩秀峰便躬身行礼。
“韩老爷,大过年了,盐场的钱庄全关门了,我家老爷一时半会儿筹不到那么多银票,只能连夜凑了两千三百两现银。”王玉礼的家人打开木箱,指指箱子里摆得整整齐齐的银锭,又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这是天宝银楼和永盛钱庄的银票,一共两千七百两。您初来乍到可能不晓得,韩大使一定的晓得的,这两家在泰州和扬州都有分号,你把银票拿到泰州或扬州都能兑现。”
“韩老爷,这是我家老爷的。”
……
事关他们老爷会不会丢官,韩秀峰相信他们不敢拿潮银或假银票来滥竽充数,回头看了一眼坐在角落喝茶的韩宸,不快地问:“你们老爷昨夜走时可是说过的,会帮着韩大使那一份垫上的,韩大使的那一份儿呢?”
“韩老爷,我家老爷是答应过,只是没想到钱庄全关门了,您和韩大使是同乡,能不能想想办法,帮着通融通融。”
“韩老爷,我家老爷真没想过骗您,我家老爷也不是拿不出银子,我们富安盐课司的银钱全存在钱庄生利,钱庄关门了,掌柜的回了扬州,一时半会儿找不着人,实在没办法!”
“你们老爷做事咋这样!”韩宸急了,蓦地起身道:“亏我那么相信你们老爷,你们老爷却这样误我,事情还没了呢,咋就想着过河拆桥了?”
“韩大使,天地良心,我家老爷真没想过害您,而是一时半会真筹不到那么多。”
“算了算了,我自个儿想办法。帮我给你们老爷捎个信,就说事我韩宸会照办,但办完之后他们得给我一个说法。”
“这是自然,韩大使,我家老爷说了,等事情办完之后他一定会登门给您赔罪。”
……
打发走两个盐官的家人,韩秀峰让潘二和余有福进来称了一千两现银放在一边,让二人把剩下的三千多两抬进内宅,然后数了一叠银票轻轻搁在韩宸面前。
“志行,你这是做啥?”
“不义之财,见者有份,再说要不是你帮着唱这个双簧,他们也不会这么容易出血。”
“这咋好意思呢!”
“你我是同乡,有啥不好意思的。”韩秀峰把两千两银票硬塞到韩宸手里,又看着边上的那一千两现银笑道:“那一份是张二少爷的,打着他的幌子管人家要银子,可不能一点也不跟他分。”
只要张光成收了银子,那就坐实了所有银子全是帮着张光成管人家要的。至于张光成到底收了多少不重要,因为这本就不是能摆到台面上对质的事。
想到那两个盐官同僚就算恨得牙痒痒也只会恨张光成,韩宸不禁笑道:“大气,高明!”
“大气啥,高明更无从说起。不怕裕之兄笑话,这可是一千两白花花的银子,我一年的官俸和养廉银才多少,要不是这事非同小可,真舍不得分这么多给他。”
“给他一千两也好,至少心里踏实。”
二人正感慨,栟茶场盐课司大使的家人到了,这次送来的全是银票,韩秀峰毫不客气的收下,信誓旦旦地担保他家老爷不用再为此担忧,栟茶场盐课司大使的家人这才作揖告辞。
一万两银子到手,最高兴的当属潘二和余有福。
看着两大木箱白花花的银子,潘二喃喃地说:“余叔,我家虽是开当铺的,可打记事儿起到今天也没见过这么多现银!”
“现在晓得四娃子的本事了吧,姓方的做巡检三天两头办生辰,搞得天怒人怨,结果还没捞着几个钱。四娃子上任到现在,一次生辰也没办过,银子却没少赚,所以说做官也是一门学问。”
“真是,等我将来做上官也这么干!”
想到许乐群就关在外面的班房里,算算时间张二少爷也该从驿铺来衙门,余有福砰一声盖上木箱:“外面还有一堆事呢,赶紧把箱子锁上。”
“余叔,这么多银子搁这儿妥当吗?”
“不搁这儿搁哪儿,就算想挖个坑藏起来也来不及,先把箱子锁上,再把门锁上,等办完正事再问四娃子咋办。”
“只能这样了。”
二人锁好箱子走出去锁好门,确认门窗都很严实这才回到前院,结果没等到张二少爷,反而把王如海给等来了。
“这是啥?”潘二看在王如海怀里的包裹问。
“苏先生托铺丁从泰州给韩老爷捎来的书,还有一封信。”
“我送进去吧,你回去伺候张二少爷。”
“行,交给您了。”
潘二嘴里不说心里想苏觉明净干些没用的事,先是从富安场带来个一肚子坏水的许乐群,现在又花钱买一堆没用的书。
韩秀峰打开包裹看了一眼书,又当着他和韩宸拆开信,看完之后不禁笑道:“这书买得好,这银子没白花。”
“少爷,咋就没白花?”
“你晓得啥,这《元史新编》是高邮知州魏源魏老爷所考证编著的,也就是年前刚刊印的,这一套《海国图志》也是魏老爷的大作。魏老爷可不是我们泰州那位病得不能理事的张老爷,据我所知魏老爷不光是进士出身,还是已故的林则徐林大人的好友。魏老爷的大作别人都买,我们怎能不买?”
韩秀峰放下信拿起一本书,一边翻看着一边感叹道:“《海国图志》我早有耳闻,全写洋人的。在京城时就听吉老爷说过这是一本奇书,原来天下不是九州八荒,也不是天圆地方,我大清甚至不是天朝中心,这个世界其实是五大洲、四大洋。”
韩宸接过翻看了一会儿,抬头道:“夷之长技三:一战舰,二火器,三养兵练兵之法……这是一本兵书。”
“不管啥书回头都要仔细看看,洋人凶悍着呢,可不是那些犯上作乱的贼匪。我们这儿离松江府的上海县说近不近,说远也不远,据说上海县有好多洋人,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我们可不能不防。”
“志行,没想到你还有这等志气!”
“啥志气,我就是觉得不能做井底之蛙。万一洋人哪天打过来,我们要是知己知彼就晓得该咋应对。”
“洋人才不会打我们这儿来,洋人鬼精鬼精的,他们想要银子一定会去京城找皇上。”
“这倒是,找我们有啥用,就算把他们的洋枪洋炮架我们面前,我们这点银子他们也瞧不上。”
二人正聊着,张士衡匆匆走了进来,躬身道:“韩叔,韩大使,李秀才来了,一来就去班房找许乐群。关着门,鬼鬼祟祟的,不晓得在跟许乐群说些什么。”
“管许乐群和许乐群背后的那些人要银子呗,除了这些他还能说啥,不管他了,随他去,你们也别打听。”
“是。”
韩宸好奇地问:“志行,你说富安的那几个场商会就范吗?”
“恶人还需恶人磨,换做别人富安的那几个场商一定不会轻易掏银子,但遇上李秀才他们只能老老实实出血,事关几大家子上百号人的身家性命,他们不敢赌,更赌不起。”韩秀峰想了想,接着道:“何况这已经不只是那几个场商的事,也是黄之继的事,要是鲍家不答应张光成的条件,他那五千两岂不是白花了?”
韩宸猛然反应过来:“对对对,我差点忘了这一茬,富安的那几个场商就算敢赌也不敢得罪黄之继,要是没猜错黄之继这会儿就算没去鲍家,也会差人传鲍代杰去盐课司衙门问话。”
第二百六十二章 爱民如子
不出韩秀峰和韩宸所料,张士衡出去不大会儿就又跑进来说有两个徽州人求见。
“想见过我?”
“是。”
“他们有没有见着李秀才?”韩秀峰微皱着眉头问。
张士衡小心翼翼地说:“见着了,全在外面呢。不过那两个徽州人好像不待见李秀才,不愿意跟李秀才谈。”
韩秀峰想想又问道:“张二少爷的那几个家人呢?”
“张二少爷的家人没说话,李秀才也没给那两个徽州人介绍。”
韩秀峰早打定主意撇开干系,岂能稀里糊涂被拉下水,抬头道:“不见,就说许乐群是州衙锁拿的人犯,只是暂时关在我们巡检司衙门,而且就要被押往泰州,许乐群的那两个在钟家庄被擒获的手下同样如此,这案子跟本官没关系,不管他们想探监还是想干别的,全让他们去找州衙的人。”
“好的,我出去跟他们说。”
张士衡刚走,韩宸便沉吟道:“志行,鲍家人这又是闹得哪一出?”
“天晓得他们到底咋想的,我反正是以不变应万变。”
“这倒是,随他们去。”
二人相视而笑,接着一边喝茶一边聊起家乡的人和事。
不过这乡谊聊得不太安生,刚聊到任禾,潘二把顾院长、王监生、余监生、刘老财等乡绅请来了,他们得知正跟韩秀峰一起喝茶聊天的竟是角斜场的盐课司大使老爷,急忙上前行礼问好。
“诸位,韩老爷在贵地为官,本官又是韩老爷的同乡,说起来全是自家人,无需多礼,无需多礼!”顾院长不只是正儿八经的士林中人,更是海安这地方的士绅之首,韩宸自然要以礼相待。
在顾院长看来盐课司大使与州县正堂没啥两样,事实上也确实没啥两样,见韩宸如此客气,真有些受宠若惊,又躬身行了一礼才落座,并且只坐了半个屁股。
“顾院长,你们是来早不如来得巧,韩大使不光从角斜带来了鲜活的海鲜,还带来几坛好酒。王千步忙活了一早上,算算时间应该准备差不多了,等会儿谁也不许走,一起尝尝海鲜,一起陪韩大使来个一醉方休。”
“韩老爷,这怎么好意思呢,韩大使驾临海安,本应该由我等摆酒为韩大使接风!”
“谁摆酒都一样,韩大使刚才不是说过吗,全是自家人。”
顾院长越想越觉得不好意思,又感叹道:“韩老爷,提起海鲜,您刚差人给我们送了那么多。有文蛤,有小黄鱼、大黄鱼,有带鱼,还有巴掌长的大海虾!照理说应该是我们孝敬您,哪有您给我们送东西的道理!”
“是啊韩老爷,我等真是受宠若惊,真是受之有愧!”
“一点海鲜而已,有啥受宠若惊,受之有愧的。”韩秀峰哈哈一笑,随即说起正事。
顾院长听完之后由衷地叹道:“把缴获的船租给那些泼皮,让泼皮们有个生计,免得他们再生事端,正所谓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韩老爷,这可是大好事!不但那些泼皮会感恩戴德,本地的百姓也要感激您!”
“顾院长,本官不用他们感激,只要他们能改过自新。”韩秀峰笑了笑,随即话锋一转:“可是跑船不比种地,尤其在我们这一带跑船,本官担心他们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真要是鬼迷心窍夹带私盐,没被查获算他们运气好,要是被人家查获,就枉费了本官的一片好心。”
韩宸不失时机接过话茬,笑看着众人道:“以本官之见对那些泼皮不但要恩威并重,也得施以教化。诸位全是本地士绅,德高望重。别人的话那些泼皮听不进去,诸位的话那些泼皮还是要听的。”
王监生下意识问:“给他们讲圣谕?”
“圣谕自然是要讲的,不过本官既打算请诸位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教教他们咋做人,还想请诸位牵头经理租船之事。等将来收到租金,一半衙门留用,另一半可用来建个普济堂,救济本地的鳏寡孤独、弃婴贫儿。”
“韩老爷高义,韩老爷高义,容顾某代本地百姓一拜!”
“顾院长,您老这是做啥。”韩秀峰一把拉住他胳膊,很认真很诚恳地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这些全是秀峰份内之事。不求本地父老夸秀峰是个好官,只求本地父老不要在背后骂秀峰是个草菅人命的酷吏。”
“韩老爷,您这是说哪里话?您清正廉洁,爱民如子,谁要是敢说您是酷吏,我王六龄头一个不答应!”
“是啊,公道自在人心。”余监生越说越激动,竟起身道:“韩老爷,在下别的不敢说,但您高升的那一天,几顶万民伞肯定是少不了的!”
“余兄,你这是说什么,我们好不容易盼来韩老爷这样的好官,怎能让韩老爷走,又怎么舍得让韩老爷走?”
“对对对,瞧我这张嘴,又说错话了。”
韩宸怎么也没想身边这位同乡上任不到一个月就赢得了本地士绅的拥戴,正暗自感慨,顾院长突然道:“韩老爷,就算您不让长生小兄弟去喊我等,我等今天一样要来衙门求见。昨天回去之后我等就分头去周围的市集村庄问了问,远的让家人去问的。来衙门前刚汇总了一下,发现这两年符合请旌的烈女、节妇共有一十九人,其中烈女一人,节妇一十八人。节妇中健在的六人,已故的共一十二人。”
这件事要是办成,那些烈女、节妇的家人一定会感恩戴德。既会感激帮着请旌的巡检老爷,一样会感激张罗这件事的士绅,而巡检老爷早晚是要走的,这人情最终还是士绅的,所以顾院长等士绅对这事特别上心,大过年的都在帮着张罗。
韩秀峰心想这人情本来就是送给你们的,不假思索地说:“那就赶紧准备文书,准备好之后我亲自去一趟泰州。”
“正在准备,一定能赶在衙门开印前准备妥当。”顾院长回头看看王监生等人,又一脸不好意思地说:“韩老爷,其实还有件事,我都不好意思跟您开口。”
“啥事,但说无妨。”
“我昨晚去了趟吉家庄,就是为吉家三丫头请旌的事,结果吉家庄的百姓听说奸污吉家三丫头的贼人已被您擒获,竟打算来衙门请愿,想求您给三丫头做主。”
“他们不来我一样会给吉家三丫头做主,一样会还吉家三丫头的在天之灵一个公道。”
“韩老爷,乡下人没见识,他们……他们担心荀六被押送泰州之后会找人定罪,担心荀六到了泰州之后会使银子脱身,想求您别把荀六送泰州去,想求您在海安法办荀六那个杀千刀的。”
韩秀峰没想到吉家人会托顾院长来求这个情,无奈地说:“诸位,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秀峰跟你们一样想把荀六的脑袋砍了,但法办荀六这样的人犯要按朝廷的章程来,别说我这个九品巡检决定不了荀六的生死,就是制台大人想砍荀六的脑袋一样得呈报刑部复核,复核完之后还得经三法司复核,然后再奏报皇上,只有等皇上勾决了才能处斩。”
“我也是这么跟他们说的,可是……可是他们听不进去。”
“韩老爷,晚生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王监生冷不丁问。
“王兄,这又没外人,有啥不能讲的。”
“韩老爷,您让那些泼皮帮同官差查缉私盐,我们晓得您是菩萨心肠,想给那些个泼皮无奈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但还有些人不晓得,比如陈有道,一定会在背后说闲话。要是一传十十传百,真会坏了您的清誉。”
王监生顿了顿,接着道:“要是让十里八乡的父老全晓得您不只是让那些泼皮帮同官差查缉私盐,也是为了铲除为害我们海安百姓的贼匪,为了给吉家主持公道,给吉家三丫头伸冤,那谁还敢在背后嚼您的舌头,谁又敢怀疑韩老爷您有私心?”
不得不承认,王监生这番话有一定道理。
普通百姓胆小怕事,事不关己的时候都高高挂起,但要是牵扯到他们自个儿就是另一码事。换言之,因为查缉私盐死了人,那些百姓多多少少会有些想法,甚至会在背后说闲话。但要是因为帮他们主持公道死了人那就死得值,何况死的本就不是啥好人。
但擅自处斩人犯可不是一件小事,天底下只有皇上才拥有生杀大权,谁要是敢这么干,不但会丢官甚至会有牢狱之灾。
韩秀峰不想丢官,更不想坐牢,可又不想错过这个帮自个儿“正名”的机会,摸着下巴反复权衡了一会儿,抬头道:“诸位,秀峰身为朝廷命官绝不能知法犯法,不过可以让长生去问问张二少爷,看能不能暂不把荀六押往泰州。”
顾院长心想这件事要是办成,他老人家的威望会更高,竟急切地问:“然后呢?”
“本官上任时不是带来一个站笼吗,搁在院子里风吹雨淋一次也没用过,要是张二少爷同意暂不把荀六押往泰州,那就把荀六锁进站笼一个村一个村游街,等游完本官分辖的所有庄镇,再把他押送去泰州。”
第二百六十三章 他是真狡诈!
游街示众?
顾院长楞了楞,旋即反应过来。心想海安巡检司分辖两百多个市集村庄,这一圈街游下来少说也要两个月。
且不说荀六本就受了伤,就算一个好好的人也经不起这么折腾。何况既然是游街就会有百姓围观,就会有百姓扔东西砸……
不过这种事只可意会不能言传,顾院长等乡绅相视而笑,不约而同跟韩秀峰拱手致谢。
这时候,潘二进来禀报酒席已经准备好了,韩秀峰刚请众人移步到二堂右侧公房,张士衡跟进来凑他耳边道:“韩叔,张二少爷的家人和州衙的捕快把人犯全提走了,张二少爷也要回泰州。他正在仪门外,说是要跟您辞行。”
韩秀峰意识到张光成的事已经办妥了,只是没想到办得这么快,连忙拱手道:“裕之兄,张二少爷要回泰州,秀峰得去送送。”
“去吧,办正事要紧。”韩宸会心地笑道。
“顾院长,王兄,劳烦您几位帮先陪韩大使,秀峰去去便回。”
“韩老爷放心,我等一定会陪好的。”
“那就劳烦诸位了。”
韩秀峰再次拱拱手,这才转身走出公房,穿过大堂、前院,快步来到仪门前。只见张光成正笑眯眯的看着他,身边只有张四一个家人,前天夜里擒获的私枭应该全已押上了船,他的行李应该也都运到了船上。
“张兄,吃完中饭再走呗,干嘛这么急。”
“韩老爷的盛情光成心领了,家父抱病,实在不敢在此久留。”
“早些回去也好,可不能让他老人家挂念,张兄,我送送您。”
“别这么客气,我说几句话便走。”张光成回头看看四周,见没人敢围在衙门前看热闹,从袖子里摸出一叠银票,歉意地说:“韩老爷,鲍家人鬼精鬼精的,晓得家父抱病,竟以家父按例应告病来要挟,而我又归心似箭,没那个功夫跟他们讨价还价,李秀才跟他们说到最后只要到一万两。”
韩秀峰暗想鬼晓得鲍家到底出了多少血,但丝毫没表露出来,飞快地收起银票,一边陪着他往城隍庙走,一边笑道:“一万两,不少了。”
张光成却心有不甘地说:“要是家父身体无恙,别说一万两,就算两万两也能要到。”
“张兄,见好就收吧,谁让我们底气不足呢。”
“也只能这样了,真便宜了他们。”
韩秀峰回头看看身后,低声问:“姓许的呢?”
“已经跟鲍家人坐船走了,走前我让他见过前夜在钟家庄被擒获的手下,该交代的他应该全交代过,那两个人犯应该会把事全揽下来。”
“仪真的那些私枭呢?”
“头目已经死了,擒获的全是些小鱼小虾,全不知晓内情。就算许乐群那两个手下翻供,也只会供出许乐群,牵连不到鲍家。”
韩秀峰笑道:“张兄做事果然滴水不漏,大有令尊大人之风。”
“韩老爷做事光成同样佩服。”张光成微微一笑,旋即停住脚步:“韩老爷,许乐群这一走,再想找到他就难了,不过这对韩老爷您不是什么坏事。至于李秀才,等会儿跟我一道走,我一定会以礼相待的。”
韩秀峰沉吟道:“能查缉到仪真这拨私枭,李秀才当首功,自然要以礼相待。只是海安不比泰州,不但没几个皂隶弓兵,甚至连道城墙也没有。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万一运河上的那些私枭怀恨在心,又找不着姓许的,跑海安来生事就麻烦了。”
“韩老爷多虑了,您可是朝廷命官,就算借那些私枭十个胆,他们也不敢跑海安来生事。”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韩老爷,您真要是觉得呆在海安不保险,大可去泰州小住几日。”
“秀峰身为海安巡检,不呆在海安跑泰州去算啥。”说到这里韩秀峰突然想起一件事:“张兄,秀峰前天夜里查缉运河上的那拨私枭时缴获到两杆鸟枪,发现鸟枪果然犀利,不晓得您在钟家庄那边有没有缴获到?”
“巧了,还真缴获到几杆,我那边之所以死伤那么多,也正因为仪真这拨私枭手里有鸟枪。”
“张兄,可不可以把缴获到的鸟枪让给秀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那帮私枭心狠手辣,全是些亡命之徒,秀峰不能不多加防范。”
“有何不可,回头我让人给您送来便是。”
“多谢。”
“不就是几杆鸟枪吗,有什么好谢的。”张光成爽朗地笑道。
韩秀峰拱拱手,接着道:“张兄,除了鸟枪之外秀峰还有一事相求。”
张光成最喜欢跟韩秀峰这种大气的人打交道,不假思索地说:“有什么事韩老爷尽管开口,只要光成能做到的绝不推辞。”
韩秀峰也不客气,把打算帮本地十几个烈女、节妇请旌的事一一道来。张光成不认为韩秀峰会收那些烈女、节妇家人的银钱,他自个儿也刚发了一大笔横财同样瞧不上那点银钱,一口答应道:“我以为多大事呢,既然全在请旌之列那就帮她们呈报,不过我也只能帮着呈报,能不能旌表最终要看皇上会不会恩准。”
“报不报是我们的事,皇上会不会恩准是皇上的事。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秀峰只求问心无愧。”
“好一个问心无愧,韩老爷,海安百姓能遇上您这样的巡检真是他们的福分,我能交上您这样的朋友一样三生有幸。”
“张兄过誉了,说得秀峰无地自容。”
“好好好,不说了,我们后会有期。”
……
与此同时,许乐群所坐的船已经到了贲家集,沿着串场河再往北撑几里便进入富安地界。
他本以为在劫难逃,没想到竟能全身而退,都说好死不如赖活,可他却丝毫高兴不起来,既愧对坐着面前的两位表哥,更不晓得回去之后怎么跟丁大勇和关来福的婆娘孩子交代。
“乐群,别自责了,仔细想想这事怨我不怨你。怨我太把姓韩的当回事,一听说姓韩的要查缉私贩就乱了方寸,要不是乱了方寸也不会让你跟苏觉明来海安,你不跟苏觉明来海安也就不会被李秀才察觉。”
鲍代杰话音刚落,鲍代生便带着几分自嘲地叹道:“做贼心虚,做贼心虚啊!”
河上风大,被河上的寒风一吹,许乐群顿时清醒了很多,仔细回想了一遍整件事,紧锁着眉头道:“大哥、二哥,事情可能不是明面上这么简单。”
“怎么不简单?”鲍代杰下意识问。
“到海安之后我就跟李秀才只打过一次照面,跟他一句话也没说过。并且没住衙门,一直住在中坝口河边的花船上,他既不是神相更不是神仙,怎么可能察觉到我们要赶在过年衙门封印把盐运出去?”
许乐群摸着几天没修剪的胡须,接着道:“姓韩的口口声声说李秀才攀上了张光成的高枝,口口声声说我们的盐被张光成查获不关他的事,他甚至一样被李秀才蒙在鼓里,其实全是骗人的!”
“此话怎讲?”
“大哥,你刚才不是说除夕那天,李秀才回过富安吗。”
“我是说过,我全打探清楚了,他回来送年礼、祭祖是假,打探我们的盐到了哪儿是真。他以为跑泰州去我们就拿他没办法,哼!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我倒要看看他有命赚钱,有没有那个命去花!”
许乐群点点头,又摇摇头:“大哥,李秀才是可恶,要不是他我们的盐也不会出事,但这件事不是表面上这么简单。因为除夕晚上去在衙门吃酒时,我曾无意中听一个弓兵说韩秀峰那个姓余的家人陪李秀才回富安送年礼了。”
鲍代杰猛然反应过来:“乐群,这么说姓韩的不但知情,李秀才回富安打探我们的盐到了哪儿甚至是他指使的!”
“不会错,一定是!”许乐群越想越恨,砰一声砸了下船板,咬牙切齿地说:“没想到他年纪轻轻竟如此狡诈,先是不动声色让我帮他打探李昭寿的行踪,再让李秀才帮着打探我们的盐到了哪儿。等两批盐全被他和张光成截获,再把我和李秀才卖了。让李昭寿记恨我,让我们记恨李秀才,真是好手段啊,所有人都被他给玩得团团转!”
鲍代杰不认为韩秀峰有许乐群说得那么高明,沉吟道:“可他又是怎么晓得我们要把盐运出去的?”
“这……这我也想不明白,不过大哥,姓韩的是真狡诈!他是有备而来,他早在来海安上任的路上时就开始布局。我虽想不明白他是怎么晓得我们要赶在过年衙门封印把盐运出去的,但敢肯定这一切全是他搞的鬼!”
二十几船盐没了,还给张光成讹走整整两万两银子,鲍代杰越想越心疼,越想越窝火,阴沉着脸道:“不管是不是他搞的鬼,就凭他包藏祸心把你给卖了,这件事我们也跟他没完!”
“大哥,相信我,他是真狡诈,真没那么好对付。吃一堑长一智,我们可不能再轻举妄动,连李秀才那边都要从长计议。”
“这是自然,我们回去之后好好合计合计,要么不出手,出手就要让他永远翻不了身!”
……
PS:明天要出席共青团上海市委和上海市新闻出版局的一个活动,活动结束之后就往回赶,只能熬夜码一章,明天实在码不成,请各位书友见谅。
第二百六十九章 编练乡勇
就在韩秀峰和韩宸忙着送家人走之时,陈有道的三儿子陈景俊因伤重不治撒手人寰。
在别人看来陈景俊罪有应得,死了活该。对陈有道而言却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他悲痛欲绝,看着陈景俊的尸体泣不成声。
“陈院长,陈院长,人死不能复生,还是先找人来收敛,先让景俊入土为安吧。”
“爸,我扶你去房里歇会,这儿有我呢,你就别管了。”
……
大儿子和学生纷纷相劝,陈有道缓过神,擦干眼泪道:“此仇不报,势不为人!姓韩的,我陈有道跟你没完!”
胡家庄的童生胡秉承忍不住提醒道:“陈院长,恕学生斗胆,俗话说民不与官斗,姓韩的不但势大还会收买人心,顾院长、王老爷和余老爷全被他给收买了,我们斗不过他,您还是别跟他斗了。”
“他是势大,但我就不信没说理的地方!”
“陈院长,您就听学生一句劝吧,我们真没说理的地方,真斗不过他。”
“怎么就没说理的地方?”陈有道咬牙切齿地问。
胡秉承无奈地说:“您又不是不晓得,他跟张二少爷好的穿一条裤子,不然也不会约好一起查缉私盐。张老爷病得不能理事,州衙的大事小事全是张二少爷说了算,自古官官相护,您说张二少爷会帮我们还是会帮他?”
“秉承,你这话说得在理,不过景俊不能白死!”陈有道一连深吸了几口气,紧盯着陈景俊那已渐渐僵硬的尸体,恨恨地说:“景俊走了,张大老爷也活不了几天。等张大老爷一死,泰州就轮不着他张光成一手遮天!”
“陈院长,您是说等新老爷到任再去泰州告?”
“新任大老爷要是也官官相护,我就去知府衙门击鼓鸣冤。要是府台大人也偏袒他,我就去道署、去江宁提告!”
“告状容易,可是告他什么?”
“一告他草菅人命,为一己之私让十几个百姓丢了性命;二告他知法犯法,擅杀朝廷重犯!”陈有道面目狰狞,又紧攥着拳头道:“荀六到底怎么死的,哄哄那些无知百姓可以,想哄我没门儿。吉家三丫头的冤魂来索命,骗鬼啊!”
“陈院长,我晓得您咽不下这口气,可告官真不是一件小事,口说无凭,不能没有实据。”
“要实据还不容易,有钱能使鬼推磨,我就不信帮他弄死荀六的那两个弓兵不喜欢银子!”
陈有道铁了心要为陈景俊报仇,铁了心要告巡检老爷,胡秉承可不敢掺和,嘴上敷衍着,心里却在想要告你去告,我是不会在状纸上署名,更不会跟你一道去泰州乃至扬州。
……
韩秀峰晓得陈景俊死了的消息已经是正月十五早上,刚刚过去的这一夜没睡好,早上起来心里一样空荡荡的,潘二、余有福、大头、张士衡和苏觉明昨夜全走了,现在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从来没感觉过这么孤独。
王千步不晓得发生了啥事,盛好稀饭又端来一碟咸菜,站在一边好奇地问:“韩老爷,余叔他们去哪儿了,今天回不回来吃中饭?”
“去扬州办点事,今天肯定是回不来。”
“去扬州啊,这么说明天也不一定回的来。”
“是啊,这两天你只要做我一个人的饭。你去前院看看谁在,见谁在就让谁去请顾院长、王监生和余监生过来一趟,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好的,您慢慢吃。”王千步突然觉得潘二他们全不在也挺好,虽然衙门里有些冷清,但他不再只是一个烧饭的厨子,可以帮巡检老爷跑腿传话,而帮巡检老爷跑腿传话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的。
韩秀峰不晓得王千步到底是咋想的,一顿早饭吃得索然无味,放下碗筷走进签押房翻看起堆在角落里的旧公文。
之前曾无意中看到过一份那会儿没用但现在却有大用的,翻了半天总算找到了,正准备喊人打盆水来洗洗翻脏了的手,王监生兴冲冲的赶到了,一进门就笑容满面地拱手问:“韩老爷,是不是有事。说起来巧了,我一出门就遇上了王千步,他说您找我。”
“我让他找个人去请的,没想到他自个儿去了。”韩秀峰一边招呼王监生坐,一边叹道:“王兄,早上听王千步说陈景俊昨天夜里死了。”
“实不相瞒,我正在去呢。”王监生挠挠头,带着几分尴尬地解释道:“陈景俊劣迹斑斑,死不足惜,但我跟他爸不管怎么说也是十几年的交情,不去看看不好。”
“就算没交情也要去看看,毕竟乡里乡亲的,王兄不必尴尬。”韩秀峰从柜子里取出六锭银子,用一块布包起来轻轻放到王监生面前:“王兄,你不是要去陈家吗,这是陈景俊的抚恤银子,劳烦你帮我带去。”
“韩老爷放下,这银子我一定带到。”
“还有件事。”韩秀峰示意他坐下,接着道:“李秀才不是去了泰州吗,衙门里不能没个熟悉本地情况的人帮忙,我想请你来帮几天闲,不晓得王兄愿不愿意?”
真正的士绅是不愿意做这种事的,甚至连乡约、保正都不愿意做。
王监生自视甚高,不想成为走哪儿都被人瞧不起的胥吏,正不晓得该如何婉拒,韩秀峰又拿起一封旧公文,不缓不慢地说:“王兄有所不知,我们海安看似平安无事实则凶险无比。昨日刚收到可靠消息,前年在两广起事的太平贼匪不但窜入湖南,在湖南攻城略地,年前竟分水路两路一鼓作气攻陷了武昌、汉口和汉阳,湖北巡抚常大淳、提督双福、总兵王锦绣、常禄、学政冯培元、布政使梁星源、按察使瑞元、道员王寿同、王东槐、林恩熙等大人举家殉国!”
“啊,竟有这等事!”
“还有更可怕的,据我所知他们已于正月初一、初二放弃武昌,几十万兵马正顺流而下直取江宁,算算日子用不着等到月底就会兵临江宁城下。江宁要是不保,扬州一样会失陷。然后是泰州,再然后就轮到我们海安了。”
王监生不认为韩秀峰会开这种玩笑,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
“秀峰身为海安巡检,自然不能弃海安百姓于不顾,打算援道光二十年例团练乡勇。而团练乡勇肯定离不开本地乡绅,所以想请王兄襄助。”
“韩老爷,不是我不想出力,而是这乡勇真不好练。”
“咋不好练?”韩秀峰低声问。
王监生轻叹口气,苦着脸道:“道光二十年我才三四岁,记不得事,不过听老人们说过那会儿是担心洋人杀过来。淮扬道亲临泰州、东台等地方部署海防事宜,深感兵力不足的,命各州县和富安、角斜、安丰、栟茶等场编练乡勇。
我们泰州是由州衙统一雇请习武教师,教乡勇习放鸟枪,习练长矛短刀武艺。每日早晚操劳,不供给饭食,只免杂差。知州大老爷每隔十天查阅训练情况,学得好的赏制钱一二百文。”
韩秀峰岂能不晓得他想说啥,低声问:“操劳了几天,不了了之了?”
王监生无奈地说:“那些乡勇不是家里有地就是帮人家种地,不种地婆娘娃喝西北风,哪有功夫每天去操劳?何况远的远、近的近,人根本会不齐,而且光操劳又不管饭,更别说粮饷了。谁也不愿意,根本练不成。”
“这可是杂差,不来可不行!”韩秀峰想想又强调道:“王兄,这次跟道光二十年那次不一样,太平贼匪攻城略地可不是开玩笑的,覆巢之下岂有完卵,我们不能不早做打算!”
“韩老爷,我晓得您是为了本地百姓。要不这样,不用各保甲出人,让各保甲出点钱您看怎样?”
“出钱有啥用?”
“韩老爷,那十六条船不是还没租给那些泼皮吗,太平贼匪眼看就要打过来,河上的买卖估计也不好做,干脆把那些泼皮编练成乡勇。让各保甲按户收点钱或粮管他们的饭,帮他们打造兵器,让他们一心一意操劳。”
韩秀峰只要人,并不在乎那些人到底堪不堪用,越想越觉得王监生这个主意不错,一锤定音地说:“就这么办!王兄,你先去陈家,去安慰下陈有道赶紧回来,等顾院长和余兄到了我们再好好合计合计。”
第二百七十五章 自求多福
韩秀峰换好衣裳走进签押房,跟张光成的家人张四微微点点头,便坐下拆看起张光成让他送来的私信,结果发现信里全是客套话。
“张四,你家少爷不只是让你送这封信吧?”韩秀峰放下信笑问道。
“韩老爷果然英明,一猜就猜中了。”张四躬身行了一礼,旋即凝重地说:“韩老爷,我家少爷打探到一些消息,担心韩老爷您不晓得,写在信里又不合适,就让小的当面转告。”
“啥消息?”
“太平贼匪的。”张四仔细想了想,如数家珍地说:“去年腊月,因剿匪不力,钦差大臣、湖广总督徐广缙下狱。皇上调湖南巡抚张光亮张大人为湖广总督,以河南巡抚琦善为钦差大臣,驻守湖北、河南,以云贵总督罗绕典专守荆、襄之地……
正月初八,贼匪前锋在鄂东下巢湖,大破钦差大臣、两江总督陆大人的江防军。陆大人弃军逃回江宁,沿江防兵纷纷溃散;正月十一,贼匪攻占九江;正月十七,安徽省城安庆失陷,安徽巡抚蒋文庆蒋大人殉国,安庆狼山镇总兵王鹏飞统领的一万多山东兵不战自溃。”
张光成的消息比苏觉明灵通,韩秀峰早晓得安庆早晚会被太平贼匪攻占,但没想到丢的这么快,禁不住叹道:“安庆下游无天险可守,江宁门户洞开啊!”
“我家少爷也是这么说的。”
“既然你家少爷晓得江宁危在旦夕,有没有啥打算?”
张四无奈地说:“我家少爷已经帮我家老爷告病了,结果告病的公文呈上去,府台迟迟没回复。”
韩秀峰不解地问:“你家老爷抱病又不是装病,府台为啥不同意?”
张四苦着脸道:“好像是皇上有旨,两江官员一律不得告病,就算死也要死在任上。”
不让告病似乎不合情理,但仔细想想也有其道理。这个先例要是一开,等太平贼匪杀到了,地方官员还不争先恐后告病。韩秀峰微微点点头,想想又问道:“既然告病不成,那你家少爷有何打算?”
“我家老爷虽抱病在身,但神志还是清醒的,正月里几乎天天催我家少爷走,说他已经那么大岁数了,就算死在任上也没什么,说哪里黄土不埋人。可我家少爷是个孝子,不管老爷怎么说也不愿意走,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人以孝为天,换作我,我一样不会走。”韩秀峰沉思了片刻,抬头道:“帮我给你家少爷捎个信,就说我会在城东十里铺留一条快船。贼匪真要是杀过来,这条船会等到最后一刻,只要上了船就不会有事。”
个个都说做官好,可官老爷一样有官老爷的难处。泰州城的那些个士绅现在全盯着州衙,张光成被盯得不敢轻举妄动,不然也不会让家人来海安找韩秀峰。
张四没想到还没开口相求,韩秀峰就主动提出帮着安排退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哽咽地说:“韩老爷,您这个朋友我家少爷没白交!您的大恩大德我家少爷一定不会忘的……”
“别这样,赶紧起来。”韩秀峰摸着下巴,接着道:“再帮我给你家少爷捎个信,告诉他要是家眷家人多到一船坐不下,就找个由头让家眷先来海安,我会一路护送去角斜场,先帮她们在角斜场安顿下来。”
“太好了,谢谢韩老爷,小的代我家少爷谢谢韩老爷。”
“别谢了,听我说完。角斜场那边我也有安排,太平贼匪真要是杀到泰州,杀到海安,到时候我们可以乘船出海暂避。总之,退路全安排好了。”
“韩老爷,这么说小的刚才说得那些您全晓得?”
“晓得一些,不然也不会做那么多准备,不过我的消息一定没你家少爷灵通。”
“韩老爷放心,我家少爷再打探到贼匪的消息,一定会让小的及时来海安向您禀报。”
“好,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韩秀峰正准备打发张四回去,张四竟从怀里掏出一叠银票:“韩老爷,这是我家少爷的一点心意,您一定要收下,不然小的回去没法儿跟我家少爷交代。”
“我跟你家少爷是好友,何必搞得如此见外。”
“韩老爷,一码归一码,刚才说的事非同小可,我家少爷不能让您白帮着安排。”
“好吧,我先收下,不收下你家少爷心里反倒不踏实。”
……
打发走张四,潘二敲门走了进来。
韩秀峰一边数着银票一边笑道:“张二少爷有点意思,既想做孝子又不想客死他乡,不过他这样的朋友还是能交的。”
“这些是他的买命钱?”潘二忍不住问。
“嗯,一出手就是四千两。”
“也不算多,他的身家性命值这个价。”
“这倒是。”
韩秀峰把银票递给潘二,沉吟道:“长生,看来你还得跑一趟泰州,去钱庄把这四千两取回来。”
潘二接过银牌嘀咕道:“张二少爷也真是的,明明晓得贼匪奔江苏来了,还不赶紧把银子取出来,留着银票有何用。”
“你以为他不想取,他是不敢取。”
“为啥不敢?”
韩秀峰长叹口气,解释道:“大难临头,百姓尤其士绅都会盯着衙门,他要是敢去钱庄把银子全取出来,别人会怎么看,又怎么想?他爹身为一州正堂,在这个节骨眼上只能安抚民心,绝不能搞得风声鹤唳、人心惶惶,不然真会被究办的。”
“这么说镇上的人要是晓得贼匪要来,也会盯着我们?”潘二惊恐地问。
“这是一定的,其实百姓倒没啥,主要是那些士绅,他们家大业大,大难临头最怕官老爷扔下他们不管。太平贼匪真要是杀过来,他们不但会盯着衙门,甚至会围住衙门,看住我们。好在我早有准备,真要是逃命会带上他们,所以也就不用担心。”
韩秀峰顿了顿,又叹道:“不管这个九品芝麻是不是买来的,既然做上了就要为民做主,就这么扔下那么多百姓逃命实在说不过去,可我就这么大能耐,真要是留下不但救不了那么多百姓,反而会把自个儿的命搭进去。”
“四哥,别胡思乱想了,我们又不欠他们的,大难临头,他们只能自求多福。”
“这倒是,先去吃捎午吧,下午还有一堆事呢。”
第二百八十二章 泰州城里没好人
“这个许乐群不好好在富安呆着,居然跑泰州来了。”韩秀峰摸着嘴角,喃喃地说:“不但跑泰州来了,还想捧杀我,想借徐瀛的手把我摁在泰州城里,再借太平贼匪的手要我的命。这是下了大本钱,只是我韩秀峰的命有那么值钱吗?”
“少爷,我们的命当然值钱!”
“对对对,我们的命也不贱。”
“所以绝不能让他得逞,少爷,快想想办法。徐同知非要你捐顶戴那就捐,银子没了我们可以再赚,但守城肯定不行,我们上有老、下有小,不能跟他一块儿死。”
许乐群一肚子坏水,竟不声不响搞个阳谋,布了个必杀局,但李秀才一样不是啥好东西,韩秀峰不想让李秀才晓得接下来的打算,一脸无奈地说:“想啥办法,还咋办?徐瀛虽只是个五品同知,但在泰州他现在跟能先斩后奏的钦差大臣没啥两样。谁要是敢不听他号令,谁就别想活。”
“可是听他的号令,一样活不成!”潘二急切地说。
“不一定。”
“咋不一定,太平贼匪可不开玩笑的,那些贼匪专杀官!”
“如果贼匪不来攻打泰州呢,贼匪不来我们咋就活不成?”
“少爷,你真打算帮姓徐老鬼守城?”
“不是我打不打算,而是没得选。”韩秀峰不想熬夜,站起来躬身给李秀才作了一揖:“多谢李先生提点,此情容秀峰日后再报。”
“韩老爷,您这是做什么。”
“应该的,患难见真情,真是患难见真情啊!”
李秀才不想要韩秀峰欠他什么人情,竟噗通一声跪倒在韩秀峰面前,哭着哀求道:“韩老爷,韩老爷,求您看在晚生为您效过力的份上,救晚生一命!”
“李先生何出此言?”
“韩老爷,姓许的晓得是晚生坏了他的事,一定不会放过晚生的。晚生要是再不出城,就算没死在太平贼匪手里,也会死在姓许的手里!求您大慈大悲,给晚生一条活路,给晚生全家老小一条活路……”
“起来起来,李先生,别这样,千万别这样。”
“韩老爷不答应,晚生就不起。”
“李先生,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们韩秀峰是啥样的人,以你我之间的交情,要是能帮上忙怎会不帮,可秀峰现而今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是啊许先生,我们还不晓得该咋办呢!”潘二心急如焚,恨不得立马去翻墙出城。
“可是……”
“李先生,这里是泰州不是海安,秀峰真想帮你,可有心无力。”
在李秀才看来这是唯一能活命的机会,岂能错过这根救命稻草,擦干眼泪从袖子里取出一叠银票:“韩老爷,这是三千两,这是晚生孝敬您的。您一定有办法,求求您了。”
韩秀峰心想现在晓得啥叫有命赚钱没命花了吧,正犹豫这三千两要不要,房里突然传来哭哭啼啼的声音。李秀才回头看了看,咬咬牙,随即抬头道:“韩老爷,晚生不让您为难,晚生不走,只求您帮晚生把内人和孩子送出城!”
再坏的人也有善的一面,想到远在巴县老家的琴儿和从未见过的娃,韩秀峰心一软,接过银票问:“李先生,你刚才不是说只要认捐认输就能出城吗?你有这么多银子,为啥不去找徐老爷捐个顶戴?”
“捐了也没用,徐老鬼发了话,只要是在衙门当差的一个也不能走,说什么此例一开会动摇军心,会动摇民心。”一提到徐瀛,李秀才就咬牙切齿。
许乐群搞阳谋,布这么个必死局,说明他已经猜出那二十多船私盐是怎么被张光成查获的。
换言之,留着李秀才已经没啥用了。
再想到让李秀才自生自灭没任何好处,救李秀才一命反而能给许乐群和许乐群背后的那些盐商舔舔堵,韩秀峰把银票顺手递给潘二,随即双手将李秀才扶起:“李先生,银票秀峰先收下,也会想方设法把你们全家带出城,但这事到底能不能办成,秀峰不敢打保票。”
“谢韩老爷搭救之恩,晚生静候韩老爷您的佳音。”事到如今,李秀才只能赌。
“我们先走一步,你可以先收拾行李,能不能出城就看明天。”
“好的,晚生这就去收拾。”
……
离开李秀才租住的院子,砸开客栈门让伙计找了一间上房住下,韩秀峰才告诉潘二接下来的打算。确认不会被困在城里,潘二也才松下口气。
“四哥,这么说我们要再编练一些乡勇?”
“出城应该不会有啥变数,要不要再编练一些乡勇就不晓得了,毕竟这涉及到粮饷。”韩秀峰想了想,接着道:“徐老鬼铁了心死守,一定会做坚守两三个月甚至一年半载的准备,没粮他怎么守,所以他不会轻易给我们粮。”
“不管他了,要不要再编练乡勇无所谓,只要不进城就行。”
“我现在担心的是徐老鬼会不会变卦!”
“四哥,你不是说应该不会有啥变数吗?”
“他想把我们编练的那三团乡勇调进城,就得让我们回海安。我说的变卦是指他不会就这么让我们回海安,极可能会派家人跟我们一道走,去做我们的监军。”
“他不相信你,他会派人盯着我们?”
“他连全家老小的命都赌上了,怎会轻易相信别人。”韩秀峰沉思了片刻,凝重地说:“要是贼匪来袭,我们却找各种借口不进城。就算他死了,他的家人一定会告我们见死不救。到时候别说革职,恐怕还要被究办。”
“四哥,保命要紧。再说贼匪真要是来围攻泰州,想让他的家人闭嘴还不容易?兵荒马乱的,死几个人再正常不过。”
“这事回头再说,先走一步看一步。当务之急是许乐群,他龟儿子能在我们背后使一次坏就能使两次,尤其在这个节骨眼上,他是最大的变数。早晓得他这么狡猾这么坏,当初就不应该心软。”
“除掉他!”潘二面目狰狞。
“咋除?他既然敢大摇大摆走进州衙,就一定做好了准备,不怕我们来阴。我们要是鲁莽行事,反而会中他的圈套。”
“那咋办?”
“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韩秀峰长叹气,又紧攥着拳头叹道:他娘的,泰州城里没好人!”
第二百八十五章 跳梁小丑
张光成何等精明,岂能不晓得许乐群这是借徐老鬼的手逼着他做乡勇营的监军。再想到韩秀峰早已准备好退路,而他现在却绝不能让韩秀峰退,就算拼死也要把乡勇带泰州来守城,一时间竟不晓得该如何面对韩秀峰。干脆像什么也没听见一般,停住脚步回头看张四等家人有没有收拾好行李赶过来。
韩秀峰一样在等刚回客栈收拾行李的潘二,在等陆大明去叫李秀才。
李昌经虽然一样在等家人,但相比韩秀峰和张光成他更憋屈,怒视着许乐群问:“姓许的,我这帮办营务的差事,也是拜你所赐吧?”
“许某的确在徐老爷跟前帮李老爷您美言了几句。”许乐群微笑着点点头,像是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事。
“姓许的,二少爷和韩老弟跟你有过结,我李昌经可没得罪你,你为何要害我?”
“害您,李老爷何出此言?”
“你这不是害我是什么?”
“还真不是。”许乐群示意一个背着行囊刚从州衙追来的书吏去城门边稍候,放下胳膊把双手拢在袖子里笑道:“李老爷,您也不想想泰州现在是谁说了算,您就算不去辅佐韩老爷编练乡勇,徐老爷也会给您派个别的差事,绝会让您在城里享清闲的。”
“我的事用不着你管!”李昌经拿徐老鬼没办法,又不好埋怨韩秀峰和张光成,只能拿许乐群撒气。
“许某倒是不想管,可不管不行!”许乐群看看韩秀峰,再看看张光成,随即遥望着远处的州衙道:“徐老爷哪里都好,唯独太容易相信人。比如韩老爷,明明四平八稳、做事滴水不漏,可在徐老爷眼里韩老爷竟是个鲁莽冲动没什么心机的人。”
“这跟我又有什么关系?”李昌经气呼呼地问。
“关系大了,徐老爷觉得韩老爷不但可用而且可信,但大敌当前,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韩老爷不好好编练乡勇,或把乡勇编练起来却不驰援泰州怎么办?许某虽不是泰州人,但在泰州城里却有不少亲戚和同乡,不能不留个心眼,所以只能请您和张二少爷出山。”
想到许乐群之前做过的那些事,说过的那些话,韩秀峰带着几分讥讽地语气问:“许先生,你怎么总喜欢帮别人拾遗补缺?”
“还真是,韩老爷,许某就是这么古道热肠。”
见李秀才带着婆娘娃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许乐群又斜看着李秀才道:“李先生,你来得正好,韩老爷刚刚说许某喜欢帮人拾遗补缺,这话一点不假,你晓得年前去海安给你送年礼的那两个私盐贩子去哪儿了吗?”
李秀才见着许乐群跟见着鬼一般,吓得魂不守舍,急忙停住脚步把婆娘和两个孩子护在身后。
许乐群看着躲在后面偷看他的两个娃,不缓不慢地说:“你那两个朋友淹死了,死前留了几句遗言,说你觉得韩老爷清正廉洁挡了你的财路,竟托他们找个大户人家做个案,最好死几个人,让韩老爷因为破不了案丢官。托我帮他们给韩老爷提个醒,真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姓许的,你血口喷人!”李秀才吓得魂不守舍。
“许某到底有没有血口喷人,你自个儿心里清楚,韩老爷心里一样跟明镜似的。”许乐群微微一笑,又回头问:“韩老爷,您说是不是?”
“韩老爷,您千万别听他信口开河,他这是挑拨离间!”李秀才急切地说。
“李先生不必惊慌。”韩秀峰拍拍李秀才的肩膀,转身道:“许先生,江宁失陷,陆制台举家殉国,贼匪最迟三五天便能兵临扬州城下。江宁都守不住,只有不到一千兵的扬州又能守几天?大敌当前,且不说李先生到底有没有说过那些话,究竟有没有做过那些事,就是我们之间的那点恩怨现而今还重要吗?”
“不重要。”
“既然不重要你折腾个什么劲儿?”
“要是您和张二少爷,还有李先生,都能跟陆制台一样举家殉国自然不重要。可别人要是都殉国了唯独韩老爷您毫发无损地全身而退,说不定还会加官进爵,那你我之间的那些恩怨怎么了?韩老爷,您太高明了,许某不放心,只能出此下策。”
“说来说去,就是生怕我韩秀峰不死?”
“正是。”许乐群抱着双臂确认道。
“可你有没有想过,我要是死了,你又能活多久?”韩秀峰紧盯着他双眼问。
“许某能活不久不重要,重要的是韩老爷您不能苟活。”想到终于能将三个仇家一网打尽,许乐群一阵畅快,又禁不住笑道:“说句心里话,想让韩老爷您为朝廷效力真不是件容易事。要不是许某为搭救那两个兄弟去了趟扬州,这仇恐怕这辈子也报不了。”
“什么意思?”
“说起来真是天意,许某本想搭救栽在张二少爷手里的那两个同乡,运司衙门上上下下全打点好了,结果半路上杀出个徐老爷,他老人家铁面无私,不给通融,让许某徒劳无功。就在心灰意冷之时,许某竟无意中看见了苏觉明。不打探不知道,一打探大吃一惊,原来韩老爷您从正月里就晓得太平贼匪顺江而下的消息,就开始为如何应对做准备。”
“然后你就跟到泰州来了?”
“差不多。”
“至于吗?”韩秀峰哭笑不得地问。
许乐群脸色一变,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至于!”
李秀才意识到许乐群不但不会放过韩秀峰和张光成,一样不会放过他一家,惊呼道:“疯子!韩老爷,徐老爷疯了,他也疯了,他就是个疯子!”
“李先生,这还没出城呢,这些话被徐老爷听见可不好。”韩秀峰回头看了看李秀才,随即转身笑道:“徐老爷到底有没有疯本官不晓得,但许先生一定没疯。就算疯了,本官也能治。”
“敢问韩老爷,许某的这疯病该怎么治?”许乐群不卑不亢地问。
许秀群把底牌全亮了出来,韩秀峰反而没之前那么担心了,心想虽被他给坑了一把,但收拾他并非难事,懒得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回头道:“陆大明、粱六,护送李先生一家出城。”
“是!”
“韩老爷,那晚生先走一步,晚生去船上等您。”李秀才一刻不想在许乐群这个疯子身边久留,急忙抱起孩子。
韩秀峰笑看着许乐群,头也不回地说:“别等了,直接回富安,回去之后先找个地方把嫂夫人和孩子安顿好,然后做你该做的事。”
李秀才一愣,旋即反应过来,顿时没之前那么害怕了,竟忍不住回头道:“许先生,晚生没出息,不是您许先生的对手,但您也别忘了有句老话叫强龙不压地头蛇,还有句老话叫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你敢!”许乐群猛然意识到韩秀峰为啥让李秀才回富安,意识到李秀才跟他一样是个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人。
“到底敢不敢,我们走着瞧。”
“拦住他,竟敢临阵脱逃!”许乐群一声令下,跟在后头的那几个衙役立马围了上来,其中一个下意识拔出牛尾刀。
陆大明和粱六反应极快,迅速拔刀护住李秀才一家。
“做什么,当着本官面拔刀,你们是不是想犯上?”韩秀峰一边示意潘二和吉大送李秀才一家走,一边冷冷地说:“李先生是本官的幕友,本官是让李先生出去办差的!还不赶紧把刀放下,是不是想犯上作乱!”
“许先生……”带头的衙役一时间没了主意。
一直沉默不语的张光成一样想收拾许乐群,冷不丁抬头问:“你们是不是想死?”
几个衙役全是徐老鬼从兴化调来的,兴化离泰州很近,带头的衙役不但认得张光成也晓得张光成是张之杲的二公子。再想到张之杲不但没死,现在依然是泰州正堂,而许乐群只是捐了个顶戴的盐商,急忙放下刀苦着脸道:“韩老爷,二少爷,小的……小的……”
许乐群急了:“你们怕什么,这还没出泰州城呢,胡先生是怎么跟你们交代的?”
“胡先生又是谁?”韩秀峰反问一句,走上前道:“许先生,别为难这几位兄弟了,也别以为你花点银子捐个顶戴就是官,更别以为拿根鸡毛便能当令箭,在泰州还轮不着你许先生发号施令。”
“不服气你大可去衙门跟徐老爷禀报。”张光成狠瞪了他一眼,便转身带着刚赶到的几个家人往城外走去。
韩秀峰笑了笑,示意陆大明和梁六收起刀也扔下他扬长而去。
“你们敢抗命,你们……你们给我等着!”许乐群怎么也没想到韩秀峰竟会让李秀才回富安,更没想到一走出州衙韩秀峰和张光成就跟换了个人一般不再怕徐老鬼,气得指着一帮衙役咬牙切齿。
李昌经早就看他不顺眼,听了半天也弄清了他到底是个什么货色,忍不住拍拍他胳膊:“姓许的,你确实聪明,可惜全是些小聪明。像你这样的刁民躲在暗处玩阴的或许还行,想登堂入室跟我们玩心眼你差远了!连官场上的规矩都不懂,还敢在我们面前耍大刀,与跳梁小丑何异,真是可笑!”
……
PS:这两天状态不错,多更几章。
下个月事情多,更新可能不会正常,到时候也请各位兄弟姐妹原谅。
第二百九十章 钱粮的用处
回到海安,太阳已落山。
方士枚不敢耽误韩秀峰的大事,既没拜土地,也没拜仪门,城隍庙更没功夫去,跟进巡检司衙门大堂,从韩秀峰手里接过海安巡检司之印就算上任了。
顾院长、王监生、杨财主和当铺谢掌柜等人刚在大堂坐下,白米团监正李致庸和曲塘团监正余青槐便带着白米、曲塘两地的五六个乡绅到了,潘二顾不上去内宅收拾行李,方士枚的堂弟方士俊也顾不上去内宅安顿,全留在大堂伺候,给一众士绅沏茶。
方士枚虽已经上任却不敢坐上首,而是坐在公案右侧。
韩秀峰跟众人寒暄几句,正准备说正事,刚才一直没插上嘴的大头,还是忍不住拿来一个大纸袋。
“晓得了,你先下去吧,”韩秀峰接过纸袋,又抬头吩咐:“大头,赶紧准备两桌酒席,张罗好过来说一声。”
“好的,我这就去。”
“少爷,我也去吧。”
“好。”韩秀峰点点头,随即转过身来一脸歉意地说:“诸位稍候,诸位请用茶,京城来了几封信,秀峰先看看都是哪位大人寄来的。”
“韩老爷,您先看,我们不着急。”
“是啊,我们不急。”
顾院长更是感叹道:“这兵荒马乱的,京信是越来越难通。”
当铺谢掌柜虽然有钱但并非士绅,被请到衙门来跟顾院长等士绅一起坐在大堂上,真有些受宠若惊。见很快就是州同的韩老爷看起信,禁不住侧身道:“顾院长,王老爷,韩老爷看的这些信是泰州通宝钱庄托人捎给我的,让我再捎给韩老爷。”
“还有这事!”顾院长大吃一惊。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听捎给我的人说这一大袋信是从山西大票号‘日升昌’京城分号寄到‘日升昌’扬州分号的,‘日升昌’在泰州没分号,但跟我们泰州通宝钱庄有往来,通宝钱庄跟小号什么关系您老是晓得的,所以吴掌柜就托人捎给我,托我转交给韩老爷。”
“这么说韩老爷要回信,一样可以把信交给你?”
“这是自然。”
……
他们正聊着,韩秀峰也看差不多了。
一共九封信,其中一封是潘二的家信,一封是老丈人寄来的,有四封分别是翰林院检讨吉云飞、内阁中书何恒、省馆张馆长和重庆会馆值事温掌柜寄来的,还有三封是张馆长托人帮着转交给另一个四川同乡的。
尽管没功夫细看,但有两件事让韩秀峰有些意外。
前年刚去京城时费二爷曾提过有一个捐纳出身的重庆同乡,在刑部行走了一段时间就回了老家。吉云飞在信里说去年十月,那位姓刘,名存厚的同乡,又去了京城,花点了银子在省馆张馆长帮助下又被分发去刑部行走,现而今住在会馆。
再就是张馆长在信里说叙州府兴文县有个叫薛焕的举人,道光二十九年选授的江苏金山知县,好像是因为不忍总是征粮加耗被革过职,也不晓得现而今过的咋样,反正很久没给家里信,家里人不放心把信寄到了省馆。让帮着打听打听,要是能打听到就帮着把那三封信捎给他。
“方兄,金山县你熟不熟?”韩秀峰放下信问。
方士枚愣了愣,急忙放下茶杯道:“韩老弟,金山我还真不熟,不怕老弟笑话,江苏那么多州县,我就对江宁和泰州熟。”
“不熟没啥,我就是随口一问。”
韩秀峰不想再耽误工夫,立马说起正事。
先给众人说起贼情,做官的糊弄治下百姓乃至士绅都是同一套说辞,说了近半个时辰,几乎跟李昌经在城东十里跟那边士绅说得一样,唯一不同的是没劝捐济饷,而且请顾院长等士绅帮方士枚作保,请谢掌柜借四千两银子给方士枚周转。
要是太平年景,要是想借银子的是州县正堂,谢掌柜不会有二话,根本无需别人担保。可现而今天下不太平,想借银子的又只是个九品巡检,而且还是署理的,谢掌柜不想白花花的银子打水漂,一时间不晓得该怎么回话。
尽管晓得方士枚之所以借这银子,既是为了跟徐老鬼交差,也是为了在座的这些士绅,顾院长依然不愿意做这个保人,毕竟捐输这种事全凭自愿,管你官多大,不是你想要我就愿意捐的。
顾院长和王监生正准备开口,突然发现韩秀峰使了个眼色,想到韩秀峰绝不会坑大家伙,顾院长立马笑道:“谢掌柜,韩老爷说到底,方老爷借这银钱又不是为自个儿,全是为了我们海安百姓!这银子一定得借,柜上没这么多大家伙一起帮着想办法筹,方老爷要是还不上,就让下一任巡检老爷还,毕竟这是衙门的亏空,不能全算在方老爷身上。”
“顾院长,我晓得方老爷是为我们好,可要是下一任巡检老爷不认怎么办?”
方士枚觉得顾院长的话有道理,心想衙门的亏空怎么能算在他身上,忍不住取出官印道:“他不认我就不交印!”
“听见没有,方老爷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再说我们全可以帮方老爷作保,要是下一任巡检老爷不认,我们帮方老爷还!”
“顾院长,这话可您说的。”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那我得立一份借据,再立一份保书,得劳烦您几位在保书上签字画押。”
“这是自然,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
“好,那这事就这么定了。”见潘二走了进来,韩秀峰起身道:“诸位,酒席应该张罗好了,想必诸位也都饿了,劳烦诸位移步花厅,我们边吃边聊。”
“韩老爷,我等就叨扰?”
“自个儿人,谈不上叨扰,顾院长请,方兄请。”
……
海安、曲塘和白米的这些士绅全唯韩秀峰马首是瞻,再想到韩秀峰只做了一个多月巡检就有这威望,方士枚很是羡慕。对顾院长等士绅而言,他方士枚不管怎么说也是巡检老爷,自然要以礼相待,众人频频敬酒,几圈下来竟把方士枚给灌醉了。
韩秀峰已经不是海安巡检了,自然也不会再住巡检司衙门。
一吃完酒就让潘二、大头等人收拾东西搬到保甲局,打算等明天上午见一下韩宸再率三团乡勇移驻姜堰。
顾院长没醉,王监生等人也没罪,一直跟到保甲局,一进保甲局堂屋就急切地问:“韩老爷,那四千两银子和五百石米到底由谁出?”
“当然是大家伙出,你们是没见过徐老鬼,要是见过就会领教到他的厉害。你们真要抗捐,方士枚这个巡检最多只能干十天半月,等换个巡检来就没方士枚这么好说话了。”韩秀峰无奈地说。
“姓徐的敢逼捐,他就不怕我们去扬州府提告?”
“他还真不怕,要晓得现而今不比以前,为了守住泰州,他连全家老小的性命都押上了,只要是为了防范贼匪,他徐老鬼现在无论做什么朝廷都不会怪罪。”
“酷吏!”
“顾院长,现在说这些没用,不过这银子和粮他也别想就这么从我们手里拿走。”韩秀峰一边招呼众人坐下,一边笑道:“许乐群诸位一定记得,那龟儿子居然捐了个正五品顶戴,跑徐老鬼跟前阴我,还谋个帮办营务专筹粮饷的差,结果一出州衙就被我和张二少爷给吓跑了。”
“富安场的那个盐商?”王监生下意识。
“正是。”
“可他跟这四千银子和五百石米又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了,他人跑了,乡勇营的粮饷从哪儿来?我把三团乡勇带到姜堰,李老爷和张二少爷这会正在招募乡勇,几号人吃啥喝啥,新招募的那些兵器从哪儿来?”
顾院长猛然反应过来,禁不住笑道:“让方士枚把钱粮送往泰州,在经过姜堰时您和张二少爷再把钱粮截下来?”
“去年苏北和山东水灾,为了赈灾当地官员连漕粮都截,我们现在为了编练乡勇防范贼匪为啥不能截点钱粮。”韩秀峰笑了笑,接着道:“这粮自然是要给乡勇们吃的,但银子有另外的用处。王兄、余兄、李兄,俗话说名不正则言不顺,你们现在都是带兵的,不能没个官身,朝廷为剿匪又正好新开了捐纳事例,捐四品以下顶戴可打两折,为啥不借这个机会捐一个呢?”
见三人露出了笑容,韩秀峰又回头道:“顾院长,您老既要坐镇海安,又要总理保甲局事务,以我之见也得捐个官身,品级还不能低,不然镇不住方士枚。”
“韩老爷,您是说用方士枚借的银子,给我们去捐顶戴?”
“要是他将来能还得上,那就是用他借的银子去捐。要是他将来还不上,这捐顶戴的银子只能由诸位自个儿出。不过只要他听话,这四五千两早晚能赚回来。”
“我就晓得您不会坑我们,”顾院长越想越高兴,不禁回头笑道:“诸位,捐四品以下顶戴都可两折,既然有这机会那就捐一个呗?”
“捐!”
“韩老爷,您马上要做州同,您是从六品,那我就捐个正七品吧。”
“余兄说得是,我们可不能蹬鼻子上脸,我也捐个正七品。”
看着他们兴高采烈的样子,韩秀峰又笑道:“诸位,虽然贼匪不一定会来泰州,但好不容易把乡勇编练起来就这么散了未免太可惜。换句话说,这兵今后依然得带,手下要是没兵就算捐了个官身说话办事都不硬气。”
“韩老爷所言极是,要是手下没人,除了韩老爷您谁会高看我们一眼。”
“所以说想带好兵,手底下不能没几个得力的人,我觉得不管你们要捐,最好帮得力的那些手下有捐个官身。千总、把总,用不了多少银子,可以多捐几个,你们要是帮他们捐了,他们还不死心塌地卖命。”
“是是是,韩老爷说得是,我们文人带兵,手下不能没几个武官。”
“反正也用不了多少银子,多捐几个。”
顾院长岂能不晓得韩秀峰这是为他们这些士绅,想到不能总占韩秀峰的便宜,禁不住问:“韩老爷,您手下一样不能没几个武官,要不帮大头、陆大明、梁六、梁九和吉大、吉二也捐上吧。”
“这银子说是方士枚借的,其实还是大家伙出的,让大家伙帮我那几个手下捐官,这咋好意思呢。”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何况保甲局的公账上还有点银子。”
“那就帮大头和陆大明各捐个千总,帮梁六、粱九各捐个把总,吉大吉二就算了,可不能让诸位太破费。”
第二百九十一章 盐碱地也是地
这才过去一个多月,外委署竟被裁撤了,变成了顾院长等士绅把持的保甲局。
巡检司衙门的皂隶弓兵,要么被保甲局聘去做教习,要么被保甲局请去做海安、白米和曲塘三团的什长,韩秀峰主仆全搬走了,他后来收的几个家人的家眷也跟着搬走了。不但搬走了行李铺盖,连锅碗瓢勺和柴米油盐也没留下,一担接着一担往外挑,一直折腾到午夜才消停。
方士枚看着空荡荡的衙门哭笑不得。
方士俊是越想越憋屈,忍不住发起牢骚:“哥,韩老爷这是什么意思,东西搬走就算了,反正本来就是他的,但不能一个人也不给我们留!”
“不说了,把门关上,回去睡觉!”
“大哥,这觉你能睡得着吗,这是衙门,你是巡检老爷,手底下一个人都没人,以后怎么办差?”
“办什么差?”方士枚深吸了口气,回头苦笑道:“防范贼匪是眼前最大的差事,人全去了保甲局,全被保甲局分派去操练乡勇,就算徐老鬼在这儿也不会说什么,何况我这个临时委派来署理的巡检。”
“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别说今后不会有什么差事,就算有也用不着我们操心。”
“什么都不管,那你这个巡检老爷不成摆设了吗,那做个巡检老爷有什么意思?”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些!”方士枚瞪了堂弟一眼,没好气地说:“你以为我这个缺是怎么署理上的,你以为徐老鬼安了什么好心。要不是韩老爷帮忙,不但这个巡检署理不了几天,甚至会被徐老鬼撵去跟贼匪拼命。”
“不就是守城吗,嫂子她们全在城里,我看就算去守城也比在这儿强。”
“你晓得什么,你以为回泰州就能守城?”
“不用我们守城最好。”
“好什么好?”方士枚反问了一句,阴沉着脸道:“贼匪很快会杀到扬州,而泰州距扬州仅一百多里,徐老鬼想守泰州就得争分夺秒做准备,他不会把营兵和壮勇全留在城里的,他一定会分出一些兵出城阻截。”
“分兵出城阻截,挡得住吗?”方士俊惊诧地问。
“挡不住也得挡,用徐老鬼的话说能迟滞贼匪一天算一天。”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方士枚正准备出去看看怎么回事,一个身穿长衫的年轻人走进衙门,恭恭敬敬作了一揖:“凤山书院学子顾谨言拜见方老爷。”
“你是顾院长的侄子?”
“原来方老爷还记得谨言,谨言受宠若惊。”顾谨言又作了一揖,旋即回头看着跟进来的五六个青壮,彬彬有礼地说:“禀方老爷,家叔晓得衙门没人,担心耽误您的公务,便让谨言带这几个青壮前来听候差遣。”
“顾贤侄,你也来?”
“如果方老爷不嫌弃,晚生愿为方老爷效力,愿在衙门帮闲。”
把巡检司衙门的胥吏差役全换成保甲局的人,方士枚岂能猜不出顾院长的良苦用心,甚至敢断定这是韩秀峰授意的,不然借顾院长几个胆他也不敢。再想到这个巡检本就是“捡”来的,本就不是什么好差事,方士枚欣然笑道:“顾贤侄能来相助再好不过,今后就劳烦贤侄了。”
“方老爷这是说哪里话,从今往后我等一切以方老爷马首是瞻。”
……
与此同时,韩秀峰正在跟陆大明和梁六、梁九兄弟说话。
“你们的家眷就这么住在保甲局不是办法,更不能坐吃山空。刚才想了想,总算想到了个去处,不晓得你们愿不愿意。”
“韩老爷,小的拖家带口,给您添麻烦了。”
“不麻烦,不麻烦。”韩秀峰一边示意三人起来,一边笑道:“我跟角斜场韩大使什么交情你们是晓得的,据我所知角斜场这些年新淤了不少地,那些地既不算荡地也不算民田,韩大使让谁去开垦谁就能去开垦,等开垦出来就能录入盐课司衙门的田亩清册,你们也能在角斜场落户入籍。”
俗话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陆大明和梁家兄弟祖上就是因为穷得走投无路才投军的,结果这营兵一做就做了好几代,粮饷本就不多还要被营官克扣,以至于不得不去营外给人做长工或打短工补贴家用。
他们做梦都想要几亩属于自己的地,不过也只能想想而已,毕竟买屋置地是要银子的,就算能攒下点银子能不能买到地也靠运气。何况他们这些绿营兵丁过得苦不堪言,能填饱肚子已经很不错了,哪攒的下银子。
陆大明感觉像是在做梦,梁六和梁九同样惊呆了,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韩秀峰笑看着他们,接着道:“你们去角斜场的草荡教吉大吉二他们放过鸟枪,见过盐场的那些地。不但不肥,盐气碱气还重,跟海安这边的地自然没法儿比,不过多开垦几亩还是能有点收成的。”
陆大明缓过神,急忙道:“韩老爷,我晓得盐场新淤的是盐碱地,可盐碱地一样是地。海安这边的地早前不一样是盐碱地,多施点肥,好好侍弄,最多十来年就能变成良田!”
“韩老爷,这我也听说过,我还见过。”
“见过啥?”韩秀峰好奇地问。
梁六急切地说:“我见盐场的民户来下河扒过烂泥,把河底的烂泥扒去当肥施,河底的泥肥,一亩地要是能浇三五船烂泥,最多两三年就能变成好田。”
“这么说你们愿意去角斜场落户,愿意去开垦角斜场新淤的盐碱地?”
“愿意,韩老爷,小的愿意!”
“韩老爷,您就是小的再生父母,小的给您磕头了!”
“起来起来,别动不动就磕头。”韩秀峰放下茶杯,笑道:“明天韩大使来海安,等韩大使到了我帮你们说。新淤的那些地虽贫瘠,但盐场的那些灶户民户也想要,所以只能帮你们一家要十亩。”
“谢韩老爷,谢韩老爷……”陆大明激动得热泪盈眶,不晓得该怎么感谢,只能一个劲儿磕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