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二章 皇上驾崩!
告病折呈递上去了,结果等了近三个月才等到了下文。
不出王千里所料,皇上没恩准,而是赏赐了一堆滋补的药,并命刚从新疆奉调回京的恩俊不必前往热河觐见,直接来密云帮办军务。
恩俊从京城马不停蹄赶到密云的第二天,皇上又降旨命恩俊为汉军正白旗副都统,并命恩俊的兄长、正黄旗满洲副都统恩醇,以及工部尚书绵森,为总管内务府大臣!
前来传旨的竟是在军机大臣上行走的吏部左侍郎匡源,让人更不可思议的是,匡源宣完旨并没有回热河,而是声称已跟皇上请过假,从密云直接回京城。他请假空出的吏部侍郎,由同在军机大臣上行走的工部侍郎杜翰兼署。
过去这一年几乎全在赶路的恩俊觉得很奇怪,一送走匡源就回到韩秀峰“养病”的宅院,带上门看着躺在藤椅上午睡的韩秀峰问:“四爷,皇上无暇召我入见也就罢了,为何在这个时候准匡源的假,准匡源回京?”
韩秀峰睁开双眼,坐起身,一边招呼他坐,一边提醒道:“信诚,你都已经官居副都统了,可不能再跟之前般一口一个四爷!”
“这儿又没外人。”
“没外人也不行。”
“好好好,我喊您大人行了吧。”
“我正在养病,现在你才是大人,待会儿我让千里陪你去衙署,看看这些日子的往来公文和钱粮款册,顺便去跟吴廷栋打个招呼。要不是想着你一路奔波了上万里,我还打算让王河东陪你去各营转转的。”
“大人,您这不是没事儿嘛,为何要告病!”
韩秀峰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一边摇着扇子,一边忧心忡忡地说:“瑞麟你应该记得吧,之前因防堵不力,大学士被革了,照理说一时半会儿翻不了身,可前几日皇上竟命他以四品顶带办理吉地工程。”
恩俊大吃一惊,楞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四爷,您是说皇上龙体……”
“皇上龙体是不是欠安我不知道,反正我不但上过告病折,也三天两头上请安折,甚至不止一次乞求觐见,可所上的那些折子全如石沉大海,觐见就更不用说了。”
“大头不是在皇上身边当差吗?”
“我已经好几个月没见着大头了,不但没见着他,甚至都没他的消息。”
“荣禄和永祥呢?”
“同样如此。”
想到留守京城的兄长不会无缘无故升官,想到皇上不会无缘无故让匡源回京,再想到对万年吉地之事一直不是很上心的皇上,居然命已革大学士瑞麟以四品顶带负责吉地工程,恩俊意识到热河行宫那边的形势不大妙。
他正不知道该说点什么,韩秀峰接着道:“在京里,你应该见着你大哥了,你大哥也应该跟你说过热河和京里这半年发生的一些事。我要不是进退两难、举步维艰,也不至于上告病折。”
恩俊很清楚韩秀峰现在的处境,去年朝廷跟洋人在八里桥的那一仗,虽只战死三千余兵勇,要是把那些溃逃之后并没有回营的算上,真正战死的官兵可能只有一两千,损失真算不上有多大,可满洲八旗和蒙古诸部马队最后的那点精气神却被打没了。
再加上随着洋人进犯京城,捻匪越闹越凶,从安徽、河南、山东一直闹到直隶,大大小小上百股,拿起刀枪就是贼匪,放下刀枪就是普通百姓,很难甄别,而且大多会骑马,来去如风,比长毛都难对付。
僧格林沁好不容易收拢了一些马队,就奉旨出剿,从直隶剿到了山东甚至河南,京畿一带就剩胜保手下的八千兵,驻守古北口的四千多八旗和蒙古马队,以及驻守密云的近三千兵。并且在所有人看来,这几路兵马中真正能打仗的只有驻守密云的官军,确切地说只有河营这四百多兵。
皇上和随驾的郑亲王、怡亲王及肃顺等王公大臣,之前是指望河营阻截洋人,现在则指望河营威慑京城,以防京城有变。
想到这些,恩俊突然有些后悔不该火急火燎赶回来。
事到如今,韩秀峰不想跟他隐瞒,接着道:“我原打算把兵权交出去,然后辞官回乡的。结果也不晓得是热河那边是一时半会儿没想出接替我驻守密云的人选,还是打算通过我牵制新设的总理衙门,反正是一直没答应,就这么拖到你回京。”
“通过您牵制总理衙门?”
“信诚,你是真不晓得还是假不晓得?”
“四爷,我是真不晓得!”
“这么说吧,现如今在总理衙门当差的人,全是咱们厚谊堂的人。万仕轩和王乃增做上了总办章京,特木伦和云启俊做上了帮办章京,之前的各房翻译和之前派出去的那些人全在章京上行走。”
恩俊反应过来,不禁苦着脸问:“肃顺一定以为只要有四爷您在,新设的那个总理衙门掀不起多大风浪?”
“确切地说应该是觉得有你我在,新设的那个总理衙门掀不起多大风浪。”
“我?”
“你以为你这个副都统是怎么做上的?你以为你大哥那总管内务府大臣又是怎么做上的?”韩秀峰深吸口气,接着道:“博川也没闲着,几次跟恭亲王联衔奏称洋人答应卖枪炮甚至炮船给咱们,奏请筹设神机营,甚至奏请调我回京筹办。”
“皇上恩准了吗?”
“只恩准了一半,只准他们筹建神机营,不但没恩准我回京筹办,甚至都不准他们从河营抽调员弁。”
恩俊喃喃地说:“文大人之前跟恭亲王没什么交情,现在怎跟恭亲王走这么近!”
“人家是共过患难的,何况为江山社稷计,他们正在做的一切并无不妥。”
“四爷,照您这么说,我大哥跟恭亲王他们也算共过患难?”
“这是自然,这么说吧,在一些大事上留守京城的文武百官堪称一条心。肃顺他们应该意识到了,不然绝不会让匡源回京。”
“郑亲王、怡亲王和肃顺他们这是怕了?”
“倒也没这么夸张,毕竟恭亲王他们只是奉旨办理夷务,别的政令依然出自军机处,依然出自热河。只不过他们的话没之前那么好使了,之前那些忍气吞声的文武官员,也没之前那么害怕他们了。”
正聊着,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二人刚回过头,只见王千里带着本应该在热河当值的吉祥行色匆匆地走了进来。看着吉祥身上所穿的百姓衣裳,韩秀峰意识到出大事了,蓦地站起身。
“四爷,皇上……皇上驾崩了!”
“什么?”
“皇上驾崩了!”吉祥顾不上给恩俊行礼,便急切地说:“去年出京时我阿玛交代过,要是遇上大事什么也别管,赶紧来跟您禀报。我一听说这消息,就赶紧找了两匹马过来给您报信儿!”
韩秀峰早猜到皇上龙体欠安,但万万没想到皇上就这么驾崩了,紧攥着他胳膊问:“什么时候的事?”
“昨儿早上的事!”
吉祥擦了一把汗,气喘吁吁地说:“听在内廷当值的公公说,皇上前几天精神好了许多,不但传召小皇子去跟前伺候,不但批阅了十几道折子,忙完之后还传谕‘如意洲花唱照旧’;大前天是中元节,皇上又批阅了好多折子,谕令京里的文武各官去各皇陵祭祀,如意洲唱戏依旧。
皇上龙体转好,大家伙儿都挺高兴的,没想到前儿早上,皇上的龙体又不舒服了,强撑着用了点膳,没再去如意洲听戏。到了晚上,竟昏过去了,听说直到子时三刻才醒过来,连夜召宗人府宗令、宗正、御前大臣、军机大臣,承写朱谕,立皇长子为皇太子,著载垣、端华、景寿、肃顺、穆荫、匡源、杜翰、焦佑瀛,尽心辅弼,赞襄一切政务。”
“后来呢?”韩秀峰魂不守舍地问。
“折腾到天亮,皇上想喝糖水煨燕窝,结果还没送过去,皇上就……就已经驾崩了!”
“知道了,你先回去吧,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擅离职守。”
“四爷……”
恩俊能理解韩秀峰此时此刻的心情,连忙道:“别磨蹭了,赶紧回去!”
“嗻!”
吉祥前脚刚走,王千里就急切地说:“四爷,现在怎么办?”
韩秀峰如同三魂六魄被突然抽走般,瘫坐在藤椅上,有气无力地说:“等谕旨,谕旨一到,该宣示就宣示,该着素服就着素服。”
“四爷,我是说咱们今后该怎么办?”王千里回头看了一眼恩俊,小心翼翼地说:“皇上命载垣、端华、景寿、肃顺、穆荫、匡源、杜翰、焦佑瀛八人为辅佐皇太子的顾命大臣,不但没提恭亲王,甚至都没文大人那位军机大臣什么事,这也太……太不合情理了。”
“想那么多做什么,赶紧去做准备吧。”
“下官遵命。”
王千里走了,恩俊也坐下来。
就这么紧盯着韩秀峰看了好一会儿,见韩秀峰目光呆滞,迟迟不开口,禁不住提醒道:“四爷,四爷,等报丧的人到了,您是不是上道折子,奏请去趟热河?”
韩秀峰缓过神,无精打采地摇摇头:“皇上都驾崩了,还去热河做什么?”
第七百五十三章 表露心迹
大行皇帝龙驭宾天的噩耗迟迟未到是有原因的,因为颁诏的礼仪十分繁琐。
颁诏的官员到了密云却不进城,而是先差人进城让众人赶紧做准备。
韩秀峰、恩俊、吴廷栋、王河东和密云知县等文武官员连忙摘掉冠缨,换上素服,去郊外列队跪迎,把颁诏的官员迎进城,回到衙署再跪听宣诏。然后将诏书供于正堂,接下来三天,文武各官每日早晚来衙署举哀行礼两次。
大行皇帝的丧事乃国丧,城内的军民百姓,男去冠缨、女去首饰,素服二十七天,不准祭祀,一百天内不许嫁娶。
城内的各寺庙,一律撞钟三万下。韩秀峰等四品以上官员,二十七天之内的奏疏和往来公文全得用蓝印。
大行皇帝龙驭宾天,任钰儿跟韩秀峰一样难受,也换上了素服,正在内宅给连儿念刚托人抄来的大行皇帝遗诏。
“朕蒙皇考宣宗成皇帝帱育仁慈,恩勤付托。临御之初,仰承圣谕谆谆,以敬天法祖。勤政爱民,奉三无私,保泰持盈为本。因命中外臣僚,荐举人材,并广开言路,俾大小臣工,各抒所见,以期博采周知,下情罔隐……”
“小姐,皇考就是皇上的爹?”
“遗诏上说的这个皇考是道光爷,是先帝的皇阿玛。”
“小皇子做上皇上了?”
“我们私下叫小皇子,其实应该叫皇长子,不过你说得也对,小皇子就是新皇帝。”
连儿想想又问道:“那这遗诏是先帝写的,还是新皇帝写的?”
任钰儿轻叹道:“是以先帝的口吻拟的,听回来报信儿的吉祥说,先帝弥留时已经瘦的不成人样儿了,哪有精神御笔亲书遗诏。”
“先帝龙驭宾天,四爷要不要去吊唁?”
“什么吊唁,应该叫叩谒梓宫,梓宫听说过吗,梓宫就是大行皇帝的棺材。听说是要用梓木或楠木做的,按制要漆饰四十九次,喇嘛要在四周敬上‘西番’字样,外面用金装饰,里头衬五层金五色陀罗尼缎,八层各色织金龙彩缎八层,拢共要衬十三层!”
“这要花多少银子?”连儿喃喃地说。
任钰儿则若有所思地说:“这不是花多少银子的事儿,而是行宫那边要什么没什么,郑亲王、怡亲王和肃顺大人他们一时半会儿间去哪儿找材料给大行皇帝赶制梓宫。”
“还真是,行宫那边别说没材料,恐怕连木匠都找不着几个。”
……
就在她们在内宅寻思行宫那边的王公大臣怎么操办大行皇帝的丧事之时,正在密云县衙等着傍晚率文武官员举哀行礼的韩秀峰,接到了新皇帝所颁的谕旨。
这道谕旨是军机处廷寄的,并没有专人来传宣。
韩秀峰等众人跪下恭请完圣安,打开谕旨念道:“上谕,道光三十年,皇祖宣宗成皇帝大事,皇考曾遵嘉庆二十五年成例,停止各省将军督抚提镇藩臬及盐关织造等来京叩谒梓宫。今皇考大行皇帝在山庄升遐,恭奉梓宫回京。除热河都统本在热河,直隶总督已谕令前来热河叩谒梓宫外,其余直隶各大员俱不必前来。
各路统兵大臣、各省将军督抚副都统提镇城守尉,并盛京侍郎、奉天府尹、西北两路将军大臣,及学政织造关差等,均不必奏请前来,致旷职守。各该大臣将军督抚提镇等受皇考深恩,惟当竭诚尽职,以期无负委任,不在仪节虚文也,将此通谕知之!”
“臣(奴才)遵旨,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诸位请起。”韩秀峰将谕旨供到香案上,回头道:“彦甫兄,信诚,咱们接下来有得忙了,谕旨上说的明明白白,皇上很快便要恭奉梓宫回京,回京的这一路就咱们这一段最难走,不光要赶紧召集民壮修缮道路,也得赶紧修缮打扫行宫以便接驾。”
“还得恭迎护送前去热河叩谒梓宫的制台大人。”吴廷栋沉吟道。
“是啊,所以说有得忙。”
“那下官先去做准备。”
“一切有劳彦甫兄了。”
“大人这是说哪里话,这本就是廷栋份内之事。”
王千里深知吴廷栋就算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连忙躬身道:“大人,下官陪吴大人去做准备。”
“忙去吧,我和信诚也得赶紧去各营瞧瞧,也要为恭奉大行皇帝梓宫和护驾做准备。”
……
新皇帝颁下一道谕旨,众人随之忙碌起来。
韩秀峰同恩俊一起巡视完驻扎在密云县城内外的三个营,回到下榻的宅院天色已大黑,任钰儿一边帮着打水给他洗脸洗手,一边低声道:“四哥,傍晚时王老爷差人送来几个下午在驿站打听到的消息。”
“什么消息?”韩秀峰下意识问。
“皇上命睿亲王仁寿、豫亲王义道、恭亲王奕?、醇郡王奕譞、大学士周祖培、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肃顺、吏部尚书全庆、兵部尚书陈孚恩、工部尚书绵森、右侍郎杜翰,恭理丧仪。命豫亲王义道、恭亲王奕?、大学士周祖培、吏部尚书全庆,仍在京办事。”
“只召署理直隶总督文煜去热河叩谒梓宫?”
“所以我觉得这事儿有些奇怪,十有八九不是皇上意思,而是肃顺大人他们的意思。”
韩秀峰也觉得肃顺等人这事办的不大气,心想留守京城的王公大臣一定会有想法,洗完脸擦干手坐到饭桌前,端起碗筷问:“还有呢?”
“皇上谕内阁,称母后皇后应尊为皇太后,圣母也应尊为皇太后,所有应行典礼,著该能敬谨查例具奏。”
“按例本就应该如此,只是这么一来今后就有母后皇太后和圣母皇太后两位太后了。”
“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本就交好。”任钰儿顿了顿,随即话锋一转:“我想说的是,大行皇帝弥留时虽命郑亲王、怡亲王和肃顺大人他们尽心辅弼,赞襄政务,可又将将‘御赏’和‘同道堂’两枚印章交给皇后和懿贵妃代小皇子保管,也就是说肃顺大人他们只能拟旨,用不用印,所拟的谕旨能不能颁下去,还得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说了算。”
韩秀峰大吃一惊:“竟有这事?”
“这消息是王老爷派驻在驿站的家人打听到的。”任钰儿坐下道。
想到大行皇帝生前做事总是犹豫不决,再想到大行皇帝弥留时的那些安排,韩秀峰意识到这消息应该不会有假,不禁叹道:“先帝对恭亲王一直坏有戒心,生怕恭亲王揽权,甚至去年腊月里都三番两次谕令恭亲王不得进城,不得见洋人。可真要是不进城,不见洋人,这抚局怎么办理?结果最终还是见了,甚至还筹设了个总理衙门。”
“四哥,您是说先帝没让恭亲王、桂良大人和文大人赞襄政务,尽心辅弼小皇子,就是因为担心恭亲王会……会揽权?”
“桂良排不上号,要不是洋人势大,真攻进了京城,甚至把圆明园都给焚毁了,桂良的下场不见得会比庆贤他阿玛强。至于博川,先帝一定有所防范。他不但跟恭亲王越来越近,之前还曾痛哭流涕谏阻先帝巡幸木兰。”
韩秀峰想了想,接着道:“先帝之所以命肃顺他们为辅政大臣,又将两枚印交给皇后娘娘和贵妃娘娘代为保管,我估摸着一样是担心肃顺他们揽权,毕竟只要是人就会有私心。可这么安排虽可避免一人专权,却忘了掌权的人多了也会很麻烦。”
“四哥,您是担心……”
“我有啥好担心的,”韩秀峰夹了一筷子菜,轻描淡写地说:“古人云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在时我官运亨通,现如今先帝龙驭宾天,我这官也快做到头了。”
“有肃顺大人在,谁敢为难您?”
“此一时彼一时,他现在虽为辅政大臣,但他的话也随着先帝宾天没之前那么好使了,不然也不至于不让恭亲王等留守京城的王公大臣去叩谒梓宫。”
“就算肃顺大人帮不上忙,不是还有文大人吗。”
“钰儿,我晓得担心我丢官,可你有没有想过,这官要是做下去,是让我帮肃顺对付博川,还是让我帮博川去对付肃顺?”
想到韩秀峰的为人,任钰儿带着几分惋惜地说:“这倒是,您跟两边都有交情,夹在他们中间最难做了。”
“我昨晚就想好了,等把先帝的梓宫恭奉到京城,就上折子奏请回籍奉养老母。”
“我呢,我怎么办?”任钰儿忍不住问。
韩秀峰最怕的就是这个,甚至都不敢面对她那满是期待的目光,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钰儿,哥晓得你的心思,哥也晓得你的好,可你不是寻常百姓家的女子,哥呢又不能对不起你嫂子,所以咱们终究是有缘无分。”
这么多年,他这是头一次表露心迹。
尽管最终的结果依然是有缘无分,但任钰儿心里依然是甜滋滋的,咬了咬嘴唇,噙着泪道:“四哥,这辈子能遇上您,能做您的红颜知己,钰儿就心满意足了,岂能再有非分之想。”
“钰儿,哥对不起你。”
“没有,您没对不起我,是我给您添麻烦,让您为难了。”
“又来了,还让不让人吃饭了。”
“好,您先吃!”
任钰儿连忙掏出手绢,正准备擦泪,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紧接着,就听见小山东在门口道:“四爷,四爷!”
见任钰儿俏脸通红,韩秀峰意识到让小山东进来不合适,放下筷子回头道:“在呢,啥事,赶紧说。”
“四爷,王老爷差人来禀报,说曹毓英曹大人来了。”
“是不是传旨的,赶紧让他进城啊。”
“曹大人是‘小军机’,谁敢不让他进城!王老爷收着消息,急忙去城门口迎,结果赶到城门口,徐九他们说曹大人已经走了,穿城而过,别说歇脚了,连口水都没喝。徐九本打算派几个兄弟送他一程的,也被他给婉拒了。”
“走了?”韩秀峰下意识问。
“走了。”小山东守在门外,自言自语地说:“应该是有紧要公务,不然也不会连夜赶路。”
“走就走吧,不然咱们还得准备饭菜为他接风,还得给他送上一份程仪。”
“王老爷也是这么说的。”
“行了,你也跑了一天,早些回房歇息吧。”
刚打发走小山东,等了这么多年终于等到一句“有缘无分”,并且正为这“有缘无分”暗暗欣喜的任钰儿,同样没心思去想曹师爷为何会大晚上路过密云,再次坐到韩秀峰对面,拖着下巴紧盯着韩秀峰那张百看不厌的脸,笑盈盈地说:“四哥,我也想好了,您要是辞官,我就跟您回四川。”
韩秀峰知道她不会再谈婚论嫁,不想让她总是孤苦伶仃,一口答应道:“行,等到了巴县,哥帮你建个书院,聘你这位学贯中西的才女做院长!”
“真的?”
“这还能有假。”
“您不怕招人非议?”
“你哥我连官都不做了,还会怕人说闲话?”韩秀峰笑了笑,接着道:“何况今时不比往日,连朝廷都设了总理衙门,总理衙门还在筹设同文馆。据说崇厚刚做上三口通商大臣,就打算跟洋人买机器造枪炮,可以说办洋务一定是不会有错的。谁要是敢说闲话,那就问问他能不能请着学贯中西的先生。”
番外(一)离京
在大行皇帝丧期内纳妾,这可是大罪。
但谁也不认为韩秀峰会色胆包天到如此地步,再联想到他跟肃顺之间的关系,京里的王公大臣和文武百官,对他为何被革职心知肚明,只是谁也不敢说出来罢了。甚至有人觉得他虽丢了官,但也算不幸中的大幸,至少不像陈孚恩那样被发配去新疆。
文祥、荣禄和永祥没想到求来求竟是这个结果,心存愧疚。
无颜面对韩秀峰,不好意思也不方便送行,只能让新任理藩院理事官庆贤和总理衙门领班章京王千里帮着捎去一份程仪,并送上了一份“大礼”。
这份礼不能用银钱来衡量,确切地说是一个失魂落魄的老管家和两个怯生生的娃!
老管家一见着韩秀峰,就噗通跪倒在地嚎啕大哭,两个娃更是搂着韩秀峰泣不成声。
韩秀峰心里很不滋味儿,示意任钰儿把两个娃扶上车,随即朝皇城方向深受作了一揖。
“四爷,您这是做什么?”庆贤连忙上前将他扶起。
“帮我转告博川和仲华,就说这份大礼我收下了,这份恩情我韩秀峰定铭记于心。”
“四爷,文大人和荣大人知道您跟肃顺的交情,知道您重情重义,为了这两个孩子,为了给肃顺留个后,先是去求恭亲王,再去求两宫太后,文大人磕头把额头都磕破了!”
“我能想象到,大恩不言谢,这份恩情我记下了。”
庆贤陪着他走到马车边,低声道:“四爷,文大人说这是他唯一能做的,说对不住您。”
韩秀峰摇摇头:“他没错,他没对不起我。”
“文大人知道您委屈,他让我转告您,革职永不叙用最后又被启用的官员多了。让您别着急,等有了机会,他就帮您去跟两宫太后和恭亲王求情。”
“也请老兄帮我转告文大人,秀峰对仕途已心灰意冷,只想回乡终养老母,照料妻儿,此生不想再入仕为官了。”
“四爷,您先别急着做决定。”庆贤回头看看身后,接着道:“文大人还说最迟年底,同文馆就能开馆,您不是有好几个侄儿吗,可以送一两个来京。”
想到自个儿不想为官,不等于子侄们不想入仕,不然念那么多书做什么,韩秀峰权衡了一番,抬头道:“我回去问问那几个娃愿不愿意来,要是他们愿意,到时候还得劳烦老兄关照。”
“四爷,您这是哪里话,您的事就是我的事!要不是您庇护,我早被发配苦寒之地了。”
庆贤躬身一拜,旋即退到一边。
王千里走上前,拱手道:“四爷,大头的事您尽管放心,我会差人送他回泰州的。”
跟王千里,韩秀峰无需那么客气,直言不讳地问:“到泰州之后呢?”
“到了泰州您更不用担心,两淮盐运使乔松年是您的好友,前四川盐茶道吴文锡也回泰州了。有他们在,大头不会有事的。”
“我就怕人走茶凉。”
“他们不是那样的人,何况文大人已经帮着写了一封书信。”
“又是博川,他想的倒周全。”
“四爷,有件事千里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王千里回头看了看任钰儿坐的那辆马车,凑韩秀峰耳边道:“那两个娃是保住了,但您把他俩带在身边恐怕不合适。依千里之见,您不如把他俩托付给信得过的人,让他们去别的地方,走得越远越好。”
“宫里那两位不放心?”
“不管怎么说,这两个娃也是宗室。”
“小看她们了,谁能想到她们竟如此……如此,算了,不说也罢。”
王千里是真担心他的安危,又提醒道:“四爷,这件事不能拖,您得早下决断。”
“知道了,我让余叔带他们去天津,找条船去上海。”
“这么安排最妥当。”
“回去吧,要是有缘,你我日后说不准还能相见。”
“什么有没有缘,有文大人和荣大人在,您起复回京是早晚的事!”
“别人不晓得我的脾气,难道你也不知道,这官我是不想再做了,先回乡好好陪陪妻儿老小,等风声过了,我说不准会去上海小住一段时间,或许会故地重游回趟海安。”
“那千里就在海安恭候四爷您。”
韩秀峰惊诧地问:“此话怎讲?”
王千里轻叹道:“不怕四爷笑话,没您撑腰这官我是不敢做,现在辞又不合适,我打算过几个月便找个由头辞官回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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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零五章 请教(二)
“泰州是扬州府辖下的散州,与一般的县不同。不设县丞和主薄,而是设宁乡和海安两个巡检司,设九品巡检两名,设掌管缉捕、守狱、文书的从九品吏目一名,并且吏目跟巡检一样分辖姜堰镇以西至泰州城之间的一百多个村庄。”
刘老爷笑看着韩秀峰,接着道:“海安巡检司衙门在海安镇中,有大门、土地祠、仪门,前堂三间,东西各三间吏舍。再往里是宅门,宅门内是二堂,二堂也是三间。东首门房四间,西书房四间,内宅我没进去过,应该也有好几间。”
“跟县衙差不多!”张馆长笑问道。
“所以说韩老弟这个巡检与一般的州县正堂也差不离。”
韩秀峰乐得心花怒放,禁不住问:“刘老爷,巡检司衙门拢共多少人,海安镇上除了巡检司之外还有其它衙门吗?”
“我去时巡检司好像只有一个书吏,两个皂隶和十几个弓兵,现在有多少人就不晓得了。”刘老爷顿了顿,又说道:“早前海安设有一个两淮巡缉厅,巡缉厅衙门在镇上的陆家巷,一个镇上两个巡检,职权重叠,经常因为查缉私盐打起来。后来通州分司又出了点事,总督大人和两淮盐运使干脆把巡缉厅裁汰掉了。”
通州分司何止出了点事,想到来的路上张馆长说过的那些话,韩秀峰装着什么都不晓得一般继续洗耳恭听。
“镇上还有一个外委署,驻有额外外委一名和十几个汛兵,粮饷从狼山镇支取,但平时要听巡检差遣,不过汛兵啥德行韩老弟你一定是晓得的,不堪大用,无论缉捕盗匪还是查缉私盐都指望不上。”
张馆长忍俊不禁地说:“志行,汛兵堪不堪大用无所谓,至少你上任之后手下不光有书吏,有皂隶,有弓兵,还能调用十几个绿营的汛兵,比做摇头老爷强多了,这官做着才有意思呢。”
“张馆长,我能谋上这个缺,还不是您帮的忙。”
“别谢了,说到底是你运气好。”
刘老爷很羡慕韩秀峰,也很想通过韩秀峰巴结上即将去江苏上任的郭大人,微微笑了笑,接着道:“海安是大镇,光书院就有两个,其中凤山书院始创于前朝,明道书院好像是乾隆四十年所建,院长由该镇士绅公议延请,在镇西三里庙后面有秧田三百二十亩,在运盐河南乔家港有秧田五十多亩,以资膏火。”
“文风昌盛!”
刘老爷是举人,对泰州的文风有研究,不禁笑道:“泰州人杰地灵,不晓得出过多少举人和进士。不过海安终究距州城太远,本地士绅虽慷慨捐田以资膏火,但好像没出几个人才,我在盐课司任上时好像只有几个例贡和监生。”
“镇上的商户多不多?”
“不少,镇上不但有许多商户,还有城隍庙、关帝庙、文昌楼、德兴庙、痘神祠、三元宫、吕祖楼、五神庙、泰山庙、张仙祠、宋三先生祠等几十个庙宇。”
“宋三先生祠是祭祀哪位先贤的?”
“宋三是指张纶、胡令仪和范仲淹三位宋代先贤,差点忘了,将淮南二十场连成一片的串场河便是沿范公堤而凿。”
想到即将去做的这个巡检,不但要管辖下两百五十多个村庄还要查缉私盐,韩秀峰不动声色问:“刘老爷,海安镇离哪几个盐场最近?”
“海安与安丰、富安、角斜三个盐场最近,其中安丰场和富安产盐最多,你到任之后少不了与安丰、富安、角斜三场的盐课司大使打交道。”
“盐场大不大?”
“大。”
“有多大?”韩秀峰追问道。
刘老爷觉得有些好笑,但还是解释道:“两淮盐运司盐场东北临海,南抵海门通州,西抵如皋泰州兴化。单论淮南盐场,从盐场起至通州直隶厅的吕四,绵亘八百六十一里。其中,与海安接壤的富安场就达九十五亩,安丰场三十九万亩,海安东南的角斜场最小,只有九万亩。”
“一个富安场就九十五亩!”韩秀峰大吃一惊。
“原来没这么大,斗转星移,大海东移,沧海变桑田,变得越来越大了,海安镇东的范公堤原本是用来抵挡海水倒灌的,现而今从范公堤到海边要走一百多里。”刘老爷喝完杯中酒,接着道:“盐场不但有荡田、兵田、学滩,一样有民田。不光有灶户灶丁,也有民户和商户。”
“这么说盐课司大使跟我这个巡检一样要管很大的地方,要管很多人。”
“比巡检司管得地方更大,管得人更多!盐场内有许多市镇,其中富安、安丰比海安镇更大更繁荣。”
“盐课司衙门人多吗?”韩秀峰好奇地问。
“盐课司原本只要经征折课,稽煎缉私,弹压商灶。然而盐场地域广袤,大小事务亢繁,现而今不但要催办盐课之政令,日督总灶巡视各团,还跟地方官一样要听讼,要兴教化,兴水利,赈济灾荒等事,手下的人自然少不了。”
“有多少?”
“我在任时延请幕友三人,一人管文牍,一人管收发校对,一人管账目及庶务。此外盐课司署一般会设快、皂、隶三班衙役,设吏、盐、粮、日行、承发、新淤六房。幕友胥吏衙役加起来虽没一般的县衙多,但也少不了多少……”
韩秀峰本以为海安巡检司已经很不错了,怎么也没想到与盐课司比起来实在算不上什么。盐课司大使虽然只是八品官,但比一般的州县正堂还要霸道。
想到朝廷为啥要在海安设巡检司,为啥把原来设在海安的两淮巡缉厅裁汰掉,韩秀峰猛然意识到他这个即将扼守运盐水路要冲的海安巡检,就是盯那些盐官和盐场的那些个衙役胥吏的,防止他们假公肥私,夹带私盐。再想到上任之后想打听盐场的内情很难,韩秀峰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事无巨细地问了一下午,而刘老爷为了巴结他这个能跟郭大人说上话的九品芝麻官,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顿酒一直吃到太阳落山才散席。
第二百零六章 情谊
光阴似箭,转眼间又进入腊月。
换作往年一进入腊月衙门里就没啥事,但今年跟往年不一样,之前那个县太爷署理了一年卸任了,刚来的这位县太爷一上任便忙着催收历年亏空的地丁银,几乎每天都要签发十几乃至几十张传票,把快班和捕班的衙役们忙得焦头烂额。
关捕头刚把一个欠了两年地丁银的花户从乡下锁拿到县衙,皂班的一个衙役就跑来说府衙兵房经承段吉庆上午来过,说韩四托长寿胡家大少爷给家捎信了,说余有福不光也托胡家大少爷给家捎了信,还托胡家大少爷给家捎了银子!
不晓得从啥时候开始的,关捕头跟段吉庆一样总盼着京城的信,听说京城有信了一刻不想耽误,赶紧把锁拿回来的欠税花户关进班房,连茶也顾不上喝一口就马不停蹄赶到韩四家。
走进院子一看,柱子和幺妹儿正在厨房里忙着做宵夜,段吉庆正抱着狗蛋坐在堂屋里跟道台衙门吏房书吏刘广仁说话,川帮夫头姜六居然也来了,老老实实站在一边陪笑。
“亲家,刘书承,胡少爷这么快就从京城回来了?”关捕头远远地笑问道。
“回来了,湖南湖北不是闹贼匪吗,他没敢走水路,走的是旱路,途径河北、山西、陕西,翻秦岭,这一路不晓得遭了多大罪,昨晚上到的巴县,今天一早进的城。”段吉庆一边招呼他坐下喝茶,一边叹道:“胡少爷说不光两广和湖广闹贼匪,河南安徽也有暴民犯上作乱,好像叫啥子捻匪,这次去京城赶考的举人老爷们看样子不能走水路,全得走旱路。”
“两广、湖广不太平,河南和安徽又闹匪患,这是天下大乱!”
“要说乱,哪年没暴民犯上作乱,放心吧,那些个贼匪成不了气候。”
“这倒是,就算外面再乱我们四川也乱不了。”
段吉庆点点头,随即笑道:“不说这些了,说正事。志行的缺总算补上了,分发去扬州府辖下的泰州做巡检。那个巡检跟我们这儿的巡检不一样,不但分辖一百多里方圆内的三个大镇和两百五十多个村庄,还扼守淮南十几个盐场运盐的水路要冲,虽说不是正印官,但油水绝不会比长寿、璧山的那些个县太爷少!”
“补上了,还补上这么肥的缺!”关捕头欣喜若狂。
“补上了,是十月十五掣选上的。”段吉庆低头看看怀里睡得正香的小外孙,再看看坐在角落里掩嘴轻笑的琴儿,得意地说:“十月十五补上的缺,十月十七一早从京城启程的,从京城到江宁没到我们巴县远,算算日子他们这会儿应该到了江宁,说不定已经在从江宁去泰州上任的路上了。”
“亲家,四娃子这缺是补上了,跟能不能顺顺当当上任是两码事。就我们巴县刚来的这位县太爷,还是个觉罗,也算王室宗亲,不一样在成都等了两年多才署理上这缺。”
女婿经常给家写信,经常在信里说京城的事,段吉庆现而今也算见多识广,不禁笑道:“你说刚来的这个祥庆,不就是个红带子嘛,在我们巴县人五人六,在京城他真算不上啥,要说王室宗亲,京城的王室宗亲多了。”
“可四娃子……”
“我晓得你担心啥,其实没啥好担心的。”段吉庆轻拍着小外孙,眉飞色舞地解释道:“我早就跟你说过,志行这个会馆首事不会白做!你想想,他在京城这一年天天跟官老爷们打交道,还把会馆翻修一新,在京为官的同乡自然会提携他。”
关捕头下意识问:“吉老爷和敖老爷在江宁有人?”
“说出来吓死你,志行不光巴结上了吉老爷、敖老爷,还巴结上了进京觐见的段大人和湖广道御史黄老爷。段大章段大人你是晓得的,跟我们是正儿八经的同乡,江宁布政使又恰好是段大人的同年,你说有段大人提携,志行能不能顺顺当当的走马上任?”
“段老爷不是在陕西做知府吗?”
“那是老黄历了,人家现而今是甘肃布政使,甘肃的藩台!以后可不能再喊段老爷,要喊段大人。”
“升官了!”
“才晓得啊。”段吉庆咧嘴一笑,又回头道:“广仁,不怕你笑话,我以前一直不敢高攀,今天早上收到志行的信就去问我那两位健在的堂叔。不问不晓得,问了才晓得我们这一支跟段大人真是同宗,我曾祖父跟段大人的曾祖父是堂兄弟。”
“是吗?”道台衙门的书吏刘广仁大吃一惊。
“骗你做啥,其实早该想到的,别说巴县,就是重庆府又有几个姓段的?我想好了,明天一早就备一份礼去拜见段大人的胞弟,去查查他们那一支的族谱,回来之后也修修我们这一支的族谱。”
“你家没有族谱?”
“我家以前穷,能吃上饭就不错,哪顾得上修族谱。”
“那是应该修一下,是应该早点认祖归宗。”
关捕头心想攀高枝攀成这样也太不要脸了,强忍着笑追问道:“亲家,四娃子在信里还说了些啥?”
“他说不光段大人帮他给江宁布政使写了一封信,黄御史也帮他给江苏巡抚写了一封,段大人还有一位同年要去江苏上任,有那么多大人提携,他一定能顺利上任,让我们不用为他操心。”
段吉庆再次看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琴儿,接着道:“他担心前年卖这个院子给我的张二跑来找补,托胡少爷给家捎了五百两银票。其中两百两留作找补之用,一百两留作家用。一百两捎走马去,还有一百两我等会儿拿给你。”
“给我?”关捕头惊诧地问。
看着关捕头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段吉庆忍俊不禁地说:“有孝敬你的,但不是全用来孝敬你。从道署到县衙,过去这些年大家伙对他都很关照,去京城投供时你们还帮着凑了三百多两盘缠,这些情谊他全记在心里,这一百两请你帮着分,就当给大家伙送点年礼。”
第二百零九章 交情归交情
人靠衣装马靠鞍,周兴远虽不再是官不能穿官服,却穿着一件在京城只有达官贵人才能穿的裘皮袄,手上戴着一只玉扳指,腰间挂在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温文尔雅,气度不凡,一看就晓得在江宁过得不错。
韩秀峰连忙起身相迎,笑看着他拱手道:“周兄,小弟是来投奔你的。”
“投奔我,韩老弟,你这是开啥玩笑。”
“真不是开玩笑。”
想到韩秀峰不会无缘无故穿官服,周兴远意识到韩秀峰不是被吏部分发来江苏候补试用的,就是补上的啥缺来江宁办差的,立马回头道:“小二,楼上有没有雅座?”
“有,都空着呢,二位老爷楼上请。”
“韩老弟,这儿不是说话地方,我们去楼上说。”
“好的,到了江宁一切全听周兄的。”
周兴远微微一笑,轻车熟路地把韩秀峰带到二楼,走进一间古色古香的雅座,只见房里摆着几张椅子,中间是一张金漆方桌,桌上摆着宜兴沙壶,极细的成窑,宣窑的杯子和一碟瓜子、一碟花生,两碟果脯。
“周老爷,今天喝什么茶?”伙计殷勤地问。
“老样子,上好的雨水毛尖。”
“好咧,上好的雨水毛尖一壶!”伙计朝外面喊了一声,又谄笑着问:“周老爷,要不要让小桃红来唱几只曲?”
“不用了,我们要说会话。”
“好的,您坐。”
打发走伙计,周兴远一边在炉子边烘手,一边笑问道:“韩老弟,这儿没外人,到底咋回事?”
“我真是来投奔周兄的。”韩秀峰从怀里掏出信封,从信封里取出官凭。
周兴远接过盖有吏部大印的官凭一看,不禁笑道:“补上缺了,去泰州做巡检,这可是个肥缺!”
“啥肥缺,再肥也只是个九品巡检,让周兄见笑了。”
正说着,一个伙计端着开水和茶叶进来了。
周兴远等伙计沏好茶走出雅座,这才沉吟道:“我现在不光帮陆大人负责往来书信,也帮陆大人草拟奏折,忙得昏天暗地,哪里出缺,都是些啥缺,吏部都分发了哪些官员来候补试用还真不知道。”
“我补的这个不是制台大人题选的要缺,我这个缺是吏部掣选的。”
“韩老弟,衙门的规矩你是晓得的,就算这缺是吏部掣选的,要是陆大人不点头你一样得等着。”
“所以才来求周兄帮忙。”
“韩老弟,你也太瞧得起周某了,你我啥交情,不是周某不帮忙,而是这事真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提到规矩,韩秀峰就晓得他要银子。
银子可以给,求人办事也应该给,但不能由着他狮子大开口。
韩秀峰放下杯子,从怀里一连掏出两封信,笑看着他道:“周兄,这封是甘肃布政使段大章段大人帮我给祁大人写的信,这封是湖广道监察御史黄钟音黄老爷帮我给江苏巡抚杨大人写的信,段大人的同年郭沛霖郭大人很快也要来江苏上任。”
周兴远岂能听不出韩秀峰的言外之意,看着信笑道:“韩老弟,我就说你之前那个会馆首事不会白做,不然哪来这么多书信。”
“全靠同乡们提携。”
“有同乡就是跟没同乡不一样,要不是有同乡之谊,这两封书信你花多少银子也不一定能求到。一定收好,将来有大用。”
韩秀峰收起信,意味深长地说:“周兄,我不想等到将来。”
“不等祁大人回来,韩老弟,你是不是嫌银子多?”
“周兄,别人不晓得你是晓得的,我补这个缺容易吗,好不容易补上了真不想再等!”
“韩老弟,你这又是何必呢?”
韩秀峰只想早点做一任官,早点赚点银子回巴县老家,直言不讳地说:“周兄,我已经等了那么长时间,真不想再等了。衙门的规矩我懂,该咋打点就咋打点,该多少就多少!”
“韩老弟,你这缺虽不是要缺但却是个肥缺,不晓得有多少人盯着呢。”
“周兄,虽说我能不能上任要看制台大人的意思,但制台大人不可能连这点面子也不给祁大人,就算不给祁大人面子也不能不给祁中堂面子。这么说吧,我就算等也只是两三个月的事。”
江宁布政使是两江总督的属官,但正如韩秀峰所说两江总督不可能一点面子也不给祁宿藻,因为祁宿藻的胞兄祁寯藻不只是大学士而且是位高权重的军机大臣!
周兴远怎么也没想到韩秀峰竟攀上甘肃布政使段大章的高枝,权衡了一番抬头道:“五百两,有五百两应该够了。”
韩秀峰不想夜长梦多,咬咬牙,低声问:“啥时候能去泰州上任?”
“三天之内。”
“行,就五百两!”
“韩老弟,这银子可不会落我口袋。衙门里头的事你是晓得的,陆大人的那些个家人要是不一一打点到,这事真不好办。”
“我晓得,周兄,给你添麻烦了。”韩秀峰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在想这五百两你龟儿子至少要拿一半。
周兴远可不管韩秀峰怎么想的,端着杯子笑道:“光有银子可不够,韩老弟,刚才那两封信你还得借给我一用,我得拿给他们瞧瞧,不然他们一定嫌五百两太少。”
“行。”韩秀峰再次从怀里掏出段大人帮着写的书信,旋即一脸不好意思地说:“周兄稍坐,小弟身上没带那么多银子,得出去跟潘二说一声,让他赶紧回客栈去取。”
“差点忘了问,你们住哪儿?”
“住贡院那边。”
“住贡院那边,韩老弟,没想到你真会找地方!”
周兴远似笑非笑,韩秀峰猛然反应过来,连忙解释道:“周兄想哪儿去了,贡院那边是挨着秦淮河,可我是既没心思也没钱去寻欢作乐。”
“晓得晓得,韩老弟啥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
“周兄稍坐,我去去就回。”
韩秀峰不想跟他鬼扯,下楼找到潘二,紧盯着潘二的双眼道:“潘兄,来前你爹给的那五百两派上用场了,姓周的答应帮忙,但要五百两,我身上没那么多,只能管你借。”
潘二楞了楞,旋即苦着脸问:“四哥,在京城时他跟你称兄道弟,不晓得有多亲热。说啥是不打不相识,是打出来的交情,咋还好意思开口管你要银子?”
韩秀峰无奈地苦笑道:“交情归交情,银子归银子。”
“四哥,银票就在身上,你这会儿要我这会儿就拿给你,只是他龟儿子靠谱吗,他会不会拿了咱们的银子不办事?”
“应该不会,再说事到如今除了相信他我们还能相信谁。”
“好吧,”潘二比韩秀峰更急着去泰州发财,连忙从贴身的内袋中取出一叠银票,背对着茶馆里的伙计点了点,确认正好是五百两这才把银票递给韩秀峰。
第二百一十二章 仪真(二)
吴家的两位族老急切地问吴文镕和吴文锡的消息,韩秀峰连见都没见过吴文镕,哪晓得吴文镕有没有从贵州去湖广上任,又不能信口雌黄,只能拣自个儿晓得的说。
两位族老问完吴文锡的近况,又饶有兴致地问起四川的事。
韩秀峰晓得他们关心吴文锡这个盐茶道好不好做,作为一个在巴县县衙、重庆府衙乃至川东道署帮过闲的四川人,并且是跟余掌柜合股做边茶买卖的四川人,韩秀峰聊起四川的盐务和茶务是如数家珍。
听说四川风调雨顺,茶叶产销两旺,吴家人很高兴很欣慰。
听说两广的太平贼匪窜入湖南,长江水道现而今不太好走,而湖广又正是两淮盐运司的引地,淮盐运不过去,湖广的百姓又不能食之无味,川盐很可能会取而代之,吴家人既为刚寻调湖广总督的吴文镕担心,又为刚署任四川盐茶道的吴文锡高兴……
总之,对他们这些平时连县城都不咋去的人而言,有消息总比没消息好,一个个听得津津有味,直到下人跑祠堂来说晚宴准备好了,两位族老才意犹未尽地邀请都棨森和韩秀峰去吃酒。
都棨森想巴结吴中堂和吴道台,韩秀峰一样想巴结,只是官太小之前不敢往这上面想。
现而今人都已经来了吴家,韩秀峰自然不会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放下酒杯问:“老太爷,秀峰这两天就要去泰州上任,去泰州自然要经过扬州,正打算去一趟‘日升昌’在扬州的分号,请‘日升昌’寄几封信,您老要不要给吴道台去一封家信,如果要的话秀峰帮你一道交寄。”
“他说审第稿子……”老太爷听不懂韩秀峰带着四川口音的官话,跟在祠堂时一样用本地问懂官话的子弟。
老太爷还有些耳背,吴家子弟凑他耳背大声翻译。
不出所料,老太爷果然想给吴文锡写信。
吴家一个有功名的子弟用官话好奇地问:“韩老弟,湖广不是不太平吗,长江水路不是不好走吗,你的家信能寄到吗?”
“要是信跟人一样走水路估计寄不到,我不打算直接寄往四川,而是托‘日升昌’寄往京城的重庆会馆,来年朝廷要开科取士,我们四川打算应试的举子,这会儿有的已经到了京城,有的过完年就会启程,不管来年能不能中式,他们来年三四月份都会回四川老家,到时候托人家帮着捎回去便是。”
“这么说信在路上要走半年?”吴家的一个孩童问。
“所以说家书抵千金。”韩秀峰笑道。
吴家真是书香门第,围在桌边的几个孩童不光全识字,而且全会说官话,又有一个孩童问:“韩叔,您刚才说进京赶考的四川举子不管能不能中式都会回老家,落第的自然要回老家,金榜题名的为什么也回?”
不等韩秀峰开口,吴家的一个秀才便抚摸着孩童的头笑道:“不回老家怎么衣锦还乡?你大爷金榜题名时一样请过一年假。”
“跟谁请?”
“翰林院。”
“打破砂锅问到底,老太爷,您家这些孩子一个比一个聪颖!”都棨森不失时机地举起酒杯,又夸起吴家的这些个学童。
老太爷听子侄们帮着翻译完,老怀甚慰,开怀大笑。
正谈笑风生,一个下人跑过来凑到吴家的秀才耳边低语了几句,吴秀才微微点点头,随即转身道:“韩老弟,刚才听大老爷说你打算顺道探望德坚的家人,德坚是我儿时的同窗,他家离这儿不远,我帮你把他儿子和女婿请来了。”
“这咋好意思呢,这点事还劳烦您挂在心上。”
“举手之劳,韩老弟无需客气。”
这里人太多,不是说话的地方。
吴秀才起身跟县太爷致歉,随即把韩秀峰请到侧院的一间书房,笑看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和一个拘谨的汉子介绍道:“韩老弟,这位便是德坚的公子士衡,这位是德坚的乘龙快婿王进阶。士衡,这位便是你爸的好友韩巡检韩老爷。”
“士衡见过韩叔叔。”张士衡念过书,会说官话,本就是个聪明伶俐的,急忙躬身行礼。
“进阶……进阶见过韩老爷。”
“自家人,无需多礼。”韩秀峰将二人扶起,一边招呼他们坐,一边叹道:“士衡,我跟你爹是好友,在京城时他没少提起你,一想到令堂走得早,他又要在吴大人身边效力,实在顾不上家,只能让你跟姐姐姐夫过就觉得歉疚。”
“韩叔叔,我没事,我姐姐和我姐夫对我可好了。”
“韩老爷,天地良心,我……我从来没亏待过士衡,我……”
“我晓得,一看士衡穿的衣裳就晓得,一看士衡如此知书达理,就晓得你不但没亏待过士衡,还节衣缩食供士衡念书。”
“念书的钱是我岳父寄的。”
韩秀峰跟吴秀才对视一眼,笑问道:“进阶,你会说官话,你在哪儿讨生活,做什么营生?”
“韩老爷,我们这儿的人还能做什么营生,农忙时种田,农闲时去北桥背盐,那些家里没田的要么跑船,要么跟我农闲时一样去北桥背盐。”
“有没有去过泰州?”
“去过,我们这儿好多人在泰坝背蒲包。”
“蒲包?”
吴秀才微笑着解释道:“就是装盐的包,蒲叶编的。韩老弟,你这是还没去泰州上任,等到了泰州一看就晓得了,运盐河在泰州城外有一座大坝,盐运到那儿全要称重,称完重才能背过大坝装上游的船。”
“原来如此,”韩秀峰笑了笑,又回头问:“进阶,你有没有去过海安?”
“没有,没去过那么远。”
“认不认得海安的人?”
“不认得。”
“我就是随便问问。”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问:“士衡,你现而今在哪个书院念书?”
“韩叔,我……我愧对家父,我现在不念书了。”
“咋不念了?”
“我……我不是念书的料。”小孩一脸尴尬,耷拉着脑袋既不敢直视韩秀峰,也不敢偷看吴秀才。
“不念了,不念书你做啥?”
“没事做。”
“士衡,不是我说你,像你这样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不念书还能做啥?”
“我……我……”想起在外面奔波的父亲,孩子羞愧不已。
韩秀峰权衡了一番,突然笑道:“士衡,你也不小了,可不能游手好闲,要不跟我去泰州吧。”
“去泰州?”张士衡傻傻地问。
吴秀才岂能不晓得韩秀峰想提携这个不好好念书的孩子,不禁笑道:“韩老爷这是提携你呢,别不识好歹!”
张士衡猛然反应过来,急忙噗通一声跪下:“谢韩叔叔提携,我跟您去泰州,我去您手下当差。”
“都说了是自家人,起来,别动不动就跪。”
“哦。”张士衡早就想出去见见世面,咧嘴一笑,一脸不好意思地爬起身。
吴秀才没想到韩秀峰如此重情重义,想到昨天刚遇到过的另一个儿时的同窗,不禁笑道:“韩老弟,我跟德坚是儿时的同窗,德坚又在家兄那边效力,让士衡跟你走这个主我还是能做的,不过我还想推荐一个人,不知道韩老弟能否赏他口饭吃。”
“吴兄想推荐何人?”
“我一个同窗的儿子,我那位同窗曾在海安的凤山书院做过十几年院长,妻子也是在海安娶的,共生了三个儿子,老大老二很争气,老三不成器,整天游手好闲,不过他是在海安长大的,不但会说海安话,在海安还有不少亲戚,对海安比对仪真熟,你要是能把他带上,能赏他口饭吃,他虽不成器但一定能帮上你的忙。”
第二百一十六章 空白传票
海安巡检司的新任巡检什么来头,张家二公子早打听得一清二楚,这几天一直惴惴不安,生怕韩秀峰看到他爹不但年事已高又病成这样会上告藩司,藩台大人要是晓得他爹根本理不了事一定会向制台禀报。
张光成怎么也没想到韩秀峰会如此通情达理,终于松下口气,顺水推舟地让家人把他爹送进内宅,随即一脸不好意思地说:“韩老爷,请用茶。”
“自己人,无需多礼。”韩秀峰一边招呼他坐,一边笑道:“张兄,小弟初来乍到,今后还请你多关照。”
“韩老爷这是说哪里话。”张光成拱手回了一礼,随即微笑着问:“韩老爷,家父几天前就接到您要来泰州上任的公文,结果等了今天您才到任,是不是在路上耽搁了?”
“实不相瞒,秀峰在京城时承蒙四川盐茶道吴文锡吴大人关照,现而今又正好掣选上令尊大人治下的海安巡检司巡检,正好要来泰州上任,自然要顺道去仪真吴家拜见两位老太爷。”
“四川盐茶道吴道台,可是云贵总督吴文镕吴中堂的胞弟?”
“正是,”韩秀峰笑了笑,又补充道:“不过吴中堂现而今不再是云贵总督,而是湖广总督。”
“光成消息闭塞,要不是韩老爷说还真不知道。”
韩秀峰看出泰州的大事小事是眼前这位说了算,不想再跟他绕圈子,直言不讳地说:“张兄,小弟虽是初任,但衙门的规矩还是晓得一些的。请张兄尽管放心,小弟到任之后绝不会给令尊添乱。”
张光成是聪明人,岂能听不出韩秀峰的言外之意,不禁笑问道:“韩老爷言重了,不知韩老爷打算今天还是明天去海安上任?”
“俗话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小弟身为巡检,定要保一方平安,来州衙拜见令尊大人前刚差家人去铁匠铺打造五十副手铐脚镣,铁匠啥时候把那些手铐脚镣打造好,小弟啥时候去海安上任。”
打造五十副手铐脚镣!
要带五十副手铐脚镣去海安上任!
张光成大吃一惊,紧盯着韩秀峰问:“韩老爷,您打造那么多手铐脚镣做什么,再说真要用到手铐脚镣,大可差人来州衙取。”
“州衙有五十副吗?”
“这我真不知道,不过好像没那么多。”
“这就是了,州衙没那么多,再说州衙的手铐脚镣有州衙的用场,海安离州城又不近,不如多打造些带海安去,省的差人来回跑,还耽误正事。”
“可海安有那么多作奸犯科之徒吗?”
“小弟刚到泰州,哪晓得有没有那么多,就算没有也没啥,打造五十副手铐脚镣而已,花不了几个钱。”
张光成心想眼前这是一定是年轻气盛,打算来个新官上任三把火,再想到不管他怎么折腾也只能在海安那一亩三分地,沉吟道:“既然韩老爷已经差人去找铁匠打造了,那就让铁匠打造,有备无患嘛。”
“小弟也是这么想的。”韩秀峰微笑着点点头。
“韩老爷,现在署理海安巡检的那位家父已差人知会了,您一到海安他便会跟您交接。除此之外,您有没有其它需要?”
“既然张兄问了,小弟就不跟张兄客气,小弟想借一套州志,也不晓得州衙有没有。”
“有,而且是道光七年修的,不像其它州县的方志年代久远,待会儿我让家人去给您拿。”
“多谢。”韩秀峰看出张家二公子想让他早点去海安,嫌他呆在州城碍眼,趁热打铁地说:“张兄,小弟虽没去过海安,来泰州的路上却也听人说过海安距州城达一百二十里之遥。真要是遇到啥事来州衙向令尊禀报少说也要走一天,可小弟这差事又是等不起的,不晓得张兄能否给小弟几张空白传票,以便十万火急时填用。”
传票张光成可不敢乱给,装出一副不解地样子说:“韩老爷,您是海安巡检,您分辖下的那几个市镇和那些村庄真要是有贼盗,直接带皂隶弓兵去锁拿便是,缉拿到之后再送州衙来,用不着传票。”
“要是盗匪跑富安、安丰、角斜等盐场去咋办?要是贼匪跑如皋、东台去咋办?张兄,小弟这巡检虽说是文官,但巡检这差事其实跟武官差不多,讲究的是兵贵神速。差人来州衙禀报要一天,拿到令尊大人签发的传票又要一天,贼匪有这两天功夫早跑得无影无踪。而海安终究是泰州治下,海安真是发生命盗却缉拿不到人犯,小弟难辞其咎,令尊大人一样过不了府台道台乃至藩台臬台那一关!”
听上去似乎有些道理,张光成一时间竟不晓得应该咋反驳。
韩秀峰喝了一小口茶,笑看着他道:“就这两件事,不,就剩下这一件事。张兄,小弟啥时候拿到传票啥时候去海安上任。”
张光成早上收到消息,仪真知县都棨森因吸食鸦片,任性妄为,在六合和仪真任内征粮加耗,不晓得被谁给告到远在清江浦的淮扬道衙门,于昨天上午被革职待参。而他爹虽不吸食鸦片,但征粮加耗的事一样没少干,何况又病得不能理事,真要是被告到淮扬道衙门乃至江宁的布政使衙门,一样会被革职待参。
再想到眼前这位来头很大,真能跟藩台说得上话,只能硬着头皮问:“韩老爷,五张空白够不够?”
“不够,怎么也得十张。”
“好吧,十张就十张,还请韩老爷慎用。”
“这是自然。”
张光成担心夜长梦多,真不想让韩秀峰在泰州城久留,想想又说道:“韩老爷,您差家人去的是哪个铁匠铺,要不我差人去帮您催催,让铁匠打快点。一个铁匠铺打造不过来,可以多找几个铁匠。您新官上任,时间金贵着呢。”
“我让家人去找的,到底是哪个铁匠铺还真不晓得。”
“不晓得没关系,州城就这么大,光成让人去问问便是。”张光成站起身笑了笑,又转身道:“韩老爷,正事说完了,请您务必赏光,容光成代家父给您接风洗尘。”
第二百一十九章 新官上任(一)
白米距海安四十里,中间有曲塘和胡家集两个市镇,如果新任巡检天一亮就从白米动身,巳时前便能赶到海安。一到辰时三刻,方士枚就领着巡检司衙门的书吏、皂隶、弓兵来到城隍庙边的“缺口”(很小很小的码头),顶着彻骨的寒风在运盐河边恭候。
海安镇虽位于运盐的水路要冲,但盐船只是在海安经过并不怎么停留,所以市镇很小,镇上的商户和百姓不多,实在算不上有多么繁荣。
方巡检要卸任,新巡检要来上任这么大事,不但镇上家喻户晓,镇上的大人小孩几乎全来了,连焦港、大礼庄、江家庄和张腰庄等附近村庄的村民都跑来看热闹。凤山书院和明道书院的两位院长,本地的两位监生和外委署的额外外委刘大胆也早早的来了。
凤山书院的顾院长跟方士枚寒暄了几句,又拢着手走到在巡检司衙门帮闲的李秀才身边,一边跺着脚取暖,一边不动声色问:“章程,怎么在这儿恭迎韩老爷,照理说应该去黄村啊!”
李秀才探头看了看正在前头跟刘大胆说话的方士枚,凑顾院长耳边道:“照理说应该去黄村恭迎,可现在不光黄村不归我们海安巡检司分辖,连姜堰都变成了吏目境,总不能跑李老爷分辖的地盘上去恭迎韩老爷吧。”
“姜堰不归我们海安分辖了?什么时候的事?”
“这你得去问方老爷。”
“这……这也太荒唐了,简直岂有此理。”
“谁说不是呢。”少了一个大镇和几十个村,对李秀才而言就等于没有不少收入,他又探头看了看站在最前面的方士枚,嘀咕道:“我估计韩老爷不让去迎,八成也是因为这个。你想想,我们真要是去白米恭迎,那不就坐实了姜堰以后不归海安巡检司分辖吗?”
“可在这儿恭迎算什么?”顾院长喃喃地说。
“他让我们别去,让我们全在这儿恭迎,我们能怎么办。”李秀才无奈地说。
顾院长打心眼里瞧不起三天两头办生辰的方士枚,低声道:“他让你们怎么做你们就怎么做,他等会儿收拾行李走人你们以后怎么办?”
“韩老爷的上任檄文还贴在衙门口呢,我们现在是去迎不是,不迎也不是,只能见招拆招。”
“多凑点银钱吧,可不能因为这个丢饭碗。”
“昨晚就凑了。”
“凑了就好。”
正窃窃私语,西边传来一阵骚动。
顾院长意识到新巡检的官船到了,连忙从袖子里抽出手整整衣裳,挤到前面去准备恭迎。
“肃静,肃静!”皂隶储成贵“哐哐哐”连敲了三声锣,把挤在河岸边的百姓尤其小孩往里敢,方士枚的视线一下子开阔了,只见一条船从西边缓缓划来,一个二十出头穿着九品文官补服的年轻人站在船头,身后跟着州衙的两个衙役。
“新任巡检韩老爷驾到,军民人等回避!”
“钦加知县衔江苏候补巡检方士枚恭迎韩老弟大驾!”
“秀峰来迟,让方兄久等了。”岸上就两个穿官服的,其中一个是武官,韩秀峰一眼就认出了方士枚,站在船头远远的拱手回礼。
“钦加把总衔狼山镇泰州游击营海安外委署额外外委刘山根恭迎韩老爷大驾!”巡检是文官,并且是海安这一亩三分地上最大的官,刘大胆可不敢跟方士枚一样拱手打招呼,先是掸掸马蹄袖,旋即提起官服一脚半跪相迎。
“刘兄请起,无需多礼。”船靠到了“缺口”边,韩秀峰走上石阶,一边跟纷纷作揖行礼的士绅拱手回礼,一边微笑着说:“秀峰姗姗来迟,让各位士绅和乡亲久等了。河边风大,诸位请回吧,容秀峰改日一一登门拜会。”
“韩老弟,顾院长和陈院长他们还准备给您接风呢。”
“是啊韩老爷,您千里迢迢来海安上任,总得让我们尽一下地主之谊。”顾院长急切地说。
韩秀峰在方士枚的陪同下走到城隍庙前的石阶上,环视着众人,抑扬顿挫地说:“诸位乡亲的好意本官心领了,本官莅任海安,关防必先认真。治理悉由已出,概不假手于人。幕友皆延正士,并未携带官亲。所有家人杂役,选派亦极严明。平日督查办事,不准擅出宅门。倘有无知妄作,假官势焰熏蒸,或则招摇撞骗,或则搕诈平民,甚至词讼案件,违规需索钱文。种种不法情事,无论受害何人,准其随时捆送,惩治绝不徇情!”
抑扬顿挫,义正言辞。
顾院长心想这位刚来的巡检真是个清官,这是真要做青天老爷!
围观的百姓听不懂,事实上他们的注意力早被大头和州衙衙役一起抬上来的东西惊呆了,别的官老爷上任带家眷和一箱箱行李,而这位刚来的巡检老爷居然带了几大箩筐手铐脚镣!
让他们更心惊胆战的是,手铐脚镣刚抬上岸,州衙的衙役又从后面那条船上把一副副木枷、一根根铁链、一根根水火棍和一个粗木钉的站笼往岸上搬!这些全是在泰州城管张二少爷要的,没花一文钱。
看着众人目瞪口呆的样子,韩秀峰微微一笑:“外面太冷,诸位乡亲请回吧。”
几大框手铐脚镣,那么多根水火棍和铁链子,那么多副木枷……顾院长和李秀才等本地士绅看得心里发毛,暗想这位新来的巡检到底要做什么!
同样是新官上任,人家摆出这么大场面,把河岸上的人全吓住了,再想到刚才的那番铿锵有力、义正言辞的话,方士枚尴尬不已,连忙道:“韩老弟,不,韩老爷,要不先去拜城隍吧。”
“有劳方兄了。”
“韩老爷请。”
“方兄请。”
从唐代时地方州县便信封城隍神,前明时更是大封城隍神,总之,新官上任都要先祭拜城隍,以求城隍神保佑任期平顺。韩秀峰只是巡检不是州县正堂,不用也不能在城隍庙里斋宿一天,也不用更不能跟州县正堂那样焚什么祭文,在方士枚的一帮书吏衙役的拥簇下去城隍庙简单上香祭拜了一番,便步行去祭祀巡检司仪门东侧的土地祠。
土地祠供奉的是土地公,是一方土地的守护神。土地公神格虽不高,但其祠庙几乎遍及每一个村庄,可见土地公在百姓心目中的地位。
祭祀完土地公祭祀仪门,一切按规矩来,祭祀完之后带着潘二和张士衡走进大堂,当仁不让地在公堂上座。
第二百二十一章 新官上任(三)
在海安的第一顿饭是皂隶和弓兵们做的,酒菜也是皂隶和弓兵们凑钱去街上买的,鸡鸭鱼肉一应俱全。尽管对习惯吃辣的韩秀峰而言,他们做的菜不太合口味,但韩秀峰还是借花献佛,借他们的酒表示感谢,并表示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孝敬的银钱没收,接风的酒席吃了,储成贵和姜槐等皂隶弓兵总算松下口气。
吃完中饭就开始把铺盖往二堂两侧的屋里搬,搬好就陪着潘二上街买木头和油盐酱醋等生活所需的东西。而刚被聘为西席的李秀才只能把行李搬进内宅,既然做幕友就要守做幕友的规矩,从今往后他不能再管衙门里的事,甚至不能再跟皂隶弓兵们接触,只能呆在内宅做过悠闲的教书先生。
张士衡怎么也没想到来了海安依然要读书,趁李秀才收拾屋子的空档,跑到大堂缠着韩秀峰哀求道:“韩叔,我真不是读书的料,您就别为我花这个冤枉钱了好不好?”
“士衡,你有没有想过你爹为啥要背井离乡?”韩秀峰一边翻看着皂隶和弓兵的名册,一边低声问。
“全是为了我。”张士衡苦着脸道。
“这就是了,他要是晓得你不好好念书,一定会很失望。”韩秀峰放下名册,抬头看着他道:“而且念书既是为你自个儿好,也是在帮我。”
“帮您?”
“嗯。”韩秀峰示意他走近点,凑他耳边道:“李秀才做你的先生,他就不好再插手衙门里的事。从今往后,你寸步不离的跟着他,最好连内宅都不用出。想买啥让潘二帮你去买,想吃啥跟大头说,明白不?”
张士衡本就是个聪明伶俐的小子,听韩秀峰这一说立马笑道:“晓得了,韩叔放心,我一定会帮您盯住李秀才。”
“李秀才是你喊的吗,应该喊李先生!”韩秀峰脸色一正,紧盯着他很认真很严肃地说:“士衡,古人云‘少小不努力,老大徒悲伤’,让你念书真是为你好,现在不用功将来一定会后悔的。再说念书容易吗,多少人想念也念不成,你也不小了,可不能再把自个儿当个不懂事的孩子。”
“韩叔……我……”
“你啥你?不是叔吓唬你,从今往后叔会定期考校你的学业,要是不好好学、要是学不好,别怪叔责罚你!”看着张士衡,韩秀峰不由想起自个儿那从未见过面的娃,想想又说道:“你很聪明,又有底子,叔相信你一定会有出息的。”
张士衡不敢再回嘴,只能很不情愿地回内宅。
他前脚刚走,大头就从二堂跑了进来。
“四哥,那些弓兵不老实!”
“咋不老实了?”
“你不是让他们搬进去住吗,就搬了两个,其他一个也没搬!”大头气呼呼的紧攥着拳头,就等韩秀峰发话好去收拾那帮不老实的家伙。
韩秀峰并没有生气,而是笑道:“大头,弓兵算不上兵,也不会开工射箭,人家跟壮班的青壮差不多,做弓兵只是徭役。他们的家全在附近,农忙时要回去种地,晚上没啥事自然要回家干点农活,不然一年只有一两八钱的工食银,咋养家糊口。”
大头想想又问道:“姓储的和姓姜的呢?”
“他们是衙门的皂隶,一年能从衙门领六两银子,他们的家离这儿也不远,所以两个人轮着当值,晚上只有一个住在衙门。”
“还要给他们银子?”
“放心,这银子不用我们给。”
“不用我们给谁给?”
“跟我的官俸和养廉银一样全是州衙给。”
一提到这个,大头忍不住笑问道:“四哥,朝廷给你多少官俸,给你多少养廉银?”
韩秀峰一边接着翻看皂隶弓兵名册,一边笑道:“俸银每年三十一两五钱二分,养廉银每年八十一两。是有点少,不过做官可不是靠啥子官俸和养廉银。”
正说着,守门的弓兵跑来禀报。
海安话真难懂,韩秀峰问了半天才弄明白原来是有人求见。
余有福和苏觉明到了,二人一进大堂就跪拜,大堂里又没外人,韩秀峰急忙起身让他们无需多礼。再次见着余有福,大头最高兴,禁不住问:“余叔,我们早上就到了,你咋到这会儿才来?”
“我要办正事,”余有福好奇地环顾了下大堂,坐下叹道:“少爷,以前总听人说三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那会儿我还不信,到了这儿才晓得那话有道理。”
“有啥道理?”韩秀峰饶有兴致地问。
“海安不算大,白米镇离海安镇也不算,可两个地方的口音就是不一样。海安南边的几村,就是跟如皋交界的那些地方,不光口音跟海安不一样,连风俗都不一样。说出来你都不会信,爹在这儿不叫爹,而是叫爸。娘在这儿不叫娘,而叫麻麻。”
“有点意思。”
“还有更有意思的,爷爷在这儿不叫爷爷,反而叫爹爹。少爷,你说好不好笑?”余有福从大头手中接过茶,接着道:“再说风俗,运盐河边上和北边的那些村子,要是家里死了人,三年不能放鞭炮,说放鞭炮会把死了的先人眼睛炸瞎。可靠如皋的那些村死了人,不放炮就是不孝顺!”
“所以说三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韩秀峰笑了笑,旋即话锋一转:“余叔,大头,俗话说入乡随俗,我们以后全要学本地话,我晓得这很难,但至少要能听懂,不能跟聋子似的人家说啥都不晓得。”
“是要学,这几天跟着觉明,我已经能听懂一些了。”
“是吗,余班头,没想到你学这么快!”苏觉明晓得余有福是韩四的长辈,不失时机地恭维了一句。
“你是没去过我们巴县,去了就晓得我们那儿才是正儿八经的大码头,天南地北的人全有,要是连人家说啥都听不懂,怎么在衙门当差。”余有福得意地笑道。
“余叔,我们到了海安还是说海安的事吧。”韩秀峰笑看着坐在他身边的苏觉明,好奇地问:“觉明,这几天有没有收获?”
“有,而且不少。”苏觉明连忙从袖子里掏出一本刚整理好的名册,恭恭敬敬地呈上:“韩老爷,您不让我先来打探,我真不晓得海安竟有这么多为非作歹之徒。我这才离开海安几年,我在时真没这么多,真是世风日下。”
第二百二十五章 成败在此一举
俗话乡间柴米贱,海安的物价真比京城便宜,而且便宜很多。
潘二下午去木头时顺便买了二斤猪和一条四斤重的大白鲢,只花去四十二文钱。不过没想到海安的盐虽比京城要便宜,一斤只要二十一文,但比来时预料的要贵,毕竟这里紧挨着富安、安丰、角斜和栟茶等盐场,而且朝廷早有规定泰州、如皋、东台等县的盐是不征税的。
吃完酒送走刘山根,韩秀峰坐在内宅的书房里,一边看《泰州志》一边听潘二说下午的见闻。
潘二往炉子里添了两块柴,感叹道:“不过淮南的盐是比我们老家的盐好吃,不愧是贡盐,没想到我们也有吃贡盐的这一天!”
一点盐而已,他居然因为能吃上淮南的盐高兴成这样。
坐在一边的苏觉明觉得好笑,不禁抬头道:“韩老爷,海安的盐价以前没这么贵,我小时候好像只要八九文一斤,是这些年才涨的。”
“怎么涨这么快?”韩秀峰好奇地问。
“据说是盐卤越来越淡,盐亭越来越少,盐越来越不好煎。而且我们这儿说是紧挨着富安、安丰和角斜等盐场,但离煎盐的地方并不近,人家把盐从海边运到这儿自然是要赚钱的。”
“这倒是,毕竟一百多里。”
“盐卤是啥,盐不是用海水煎的吗?”潘二不解地问。
“是也不是。”
“啥叫是也不是?”
苏觉明放下茶杯,微笑着解释道:“两淮产盐,淮南用煎法,淮北用晒法。不是拿海水直接煎煮,而是先要找一块‘卤旺之地’建亭场,将土夯坚实,经雨润风吹之后,择晴日在亭场内铺草灰,将草灰与场土按一定比例搅拌混合成灰土,再将灰土扫出,放入灰池,用脚压实。”
韩秀峰也不晓得盐是咋煎出来的,下意识问:“然后呢?”
“然后注入海水,再由池底的芦管引入卤井或卤池,这就是盐卤。等积累到一定盐卤,投入石莲试卤水的盐度,如果卤水里的盐多就可起卤煎盐。煎煮时卤气凝结,这叫‘起楼’,之后便可结成晶状的盐。”
苏觉明见过煎盐,接着道:“再用铁锨或铁锹把散盐和大块的盐块铲起来,这叫‘直?’。有一些大块的盐铲不起来,这些盐快灶丁叫‘僵片’,就用热卤浇灌化掉再煎再取,这叫‘双脱’,‘双脱’的盐色洁白,盐块厚实……”
看着二人似懂非懂的样子,苏觉明又补充道:“总而言之,海水是咸的,海水里是有盐,但盐度不高,没有被海水长年累月浸泡的土里面盐多,所以灶户们要找卤旺之地取场土。淮南盐场煎了多少年盐,历朝历代全在这儿煎盐,卤旺之地越来越少,灶户们也就要频频移亭就卤。”
“长见识了,原来灶户们煎点盐也不容易。”
“何止不容易,简直苦不堪言。”
韩秀峰想想又问道:“灶户们频频移亭就卤,之前的盐亭也就荒废掉了,空下的那么大地方留着干嘛?”
“长草啊,韩老爷,您去盐场看看就晓得了,到处是草荡。”
“为啥不开荒种粮?”
“盐场里的灶户和民户倒是想开荒种粮,但制卤要草灰,煎盐要烧火,不能没有草。有句话叫‘荡为盐之母’,没有草荡就算卤旺之地再多也没用,所以荡地只能长草,不能开垦,谁要是胆敢开垦种粮,就会被盐课司衙门究办,再说那些全是盐碱地,就算开垦出来种庄稼收成也不会好。”
“原来如此。”
韩秀峰点点头,正准备接着看泰州志,余有福帮大头收拾好碗筷走了进来,一进门就惊诧地问:“少爷,大头说仪真的都老爷被革职查办了?”
“嗯,我也是前天刚听说。”
“都老爷人挺好的,咋就被革职了呢。”
韩秀峰忍俊不禁地说:“他对我们是不错,对百姓就另当别论了,他身为朝廷命官不但吸食鸦片,还征粮加耗,也不晓得是被谁给告到了淮扬道衙门。而他又只是举人出身,既不是进士更不是翰林,中举时的座师房师早死了,既没座师房师提携又身居高位的同年关照,被革职再正常不过。”
“说到底是朝中没人!”
“差不多。”
余有福想想又问道:“少爷,泰州的那位张老爷呢?”
“你是问张老爷啥出身?”
“嗯。”
“张老爷还不如姓都的,张老爷只是附贡出身。”韩秀峰放下《泰州志》,笑看着他道:“地方上不比京城,没那么多进士翰林。我打听过,扬州府辖下的这几个州县正堂中,江都县正堂陆武曾是举人,甘泉县正堂姚维城是监生,兴化县正堂白上采是拔贡出身,只有宝应县正堂唐守道和高邮知州魏源是进士。”
“如皋的县太爷呢?”余有福好奇地问。
“如皋离我们这儿虽近,但不在扬州府辖下,而是通州直隶厅辖下的县,县太爷姓李,叫李守诚,江西人,好像也是举人出身。”
“咋这么多举人、贡生、监生,京城那么多进士翰林,咋不让那些进士翰林来做县太爷?”余有福不解地问。
“州县官最难做,搞不好就会被夺职,吉老爷和敖老爷他们才不愿做州县官呢。再说人家有人家的晋升之途,要么在翰林院内晋升,一直做到大学士。要么转科道,做御史做六科给事中,要么不外放,外放起码是司道或一省学政。”
余有福反应过来,不禁笑道:“也是,县太爷有啥好做的,又做不久。”
韩秀峰不想再说这些,抬头问:“班房明天能加固好吗?”
“就剩两堵墙,再有一上午就差不多了,反正只要结实又不要好看。”
“那就用不着等了,明天一早就照着名册拿人!”韩秀峰摸摸下巴,接着道:“鬼晓得储成贵姜槐和那些弓兵会不会借机敲诈勒索,我可不想搞得怨声载道。我们兵分五路,我、你、长生、大头和士衡各带两个弓兵去拿人,等会儿看看地图,看有没有顺路的,争取一次多拿几个,有四五天应该能把名册上的全缉捕归案。”
“韩老爷,我呢?”苏觉明急切地问。
“下午不是说过吗,你去富安场找你爹的那位学生。觉明,我这巡检能不能做稳做长,你这个家人会不会白做,全看你爹的那个学生愿不愿意帮忙。总之,成败在此一举,要是成了大家伙全能过上好日子。”
第二百二十六章 拿人(一)
明天便是腊月二十,明天衙门就要封印。
储成贵等皂隶弓兵盼星星盼月亮总算盼到了这一天,个个想着只要熬过今天就能好好歇一个月,新来的巡检老爷再不好伺候那也是年后的事。
结果一到衙门,就被召集到大堂。
新来的巡检老爷坐在堂上,姓余的老家伙和姓袁的大块头一个手扶雁翔刀,一个挎着雁翔刀拄着水火棍,跟门神般一左一右站在堂前。那个姓潘的家人和姓张的小子站在公案两侧,公案上搁着保甲清册和一堆公文。
巡检司不是州衙,就算州衙也不是每天都升堂的。气氛格外诡异,储成贵等人不免有些忐忑。
“储成贵,姜槐,本官问你们一件事。”
“韩老爷尽管问,小的据实禀报。”
“你俩是我巡检衙门的正差,本官想问问你们手下有几个帮差?”
储成贵没想到韩秀峰会问这个,偷看了一眼站在两侧的余有福和五大三粗的大头,不敢撒谎,只能硬着头皮道:“韩老爷,小的手下是有几个帮闲的青壮,不过他们真的只是帮闲,衙门里忙不过来时小的才会喊他们。”
韩秀峰追问道:“到底几个?”
“七个,不,八个,一共八个。”
“姜槐,你呢?”
姜槐吓一跳,急忙道:“禀韩老爷,小的手下有九个。”
韩秀峰脸色一沉,紧盯着他们冷冷地说:“本官在上任的路上就有士绅来告,称我巡检司衙门正差两人,却有帮差十几人,皆白役也,小事一语,牵连数人,动用大铁锁系颈,非纳钱十余缗不能脱手。狐假虎威,横行乡里,敲诈勒索,鱼肉百姓!储成贵,姜槐,你俩知不知罪?”
被人告了,还是士绅告的。
储成贵吓出一身冷汗,连忙噗通一声跪倒在堂前,哭丧着脸喊道:“韩老爷,冤枉啊!小的喊人帮忙全是为了办差。办差时顶多要点鞋袜费和酒饭钱,真没有敲诈勒索,真没有鱼肉百姓。”
“韩老爷,我是本地人,怎么能做那丧尽天良的事。天地良心,我真是被冤枉的!”姜槐同样吓坏了,也噗通一声跪了。
“无风不起浪,难道本官治下的士绅会冤枉你们不成?”
“韩老爷,小的是迫不得已,衙门就我们两个皂隶……”
“还狡辩!”
“小的知罪,小的知罪,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了,求韩老爷高抬贵手放小的一马。”
“起来吧,两个大男人,哭哭啼啼的也不怕被人笑话。”韩秀峰冷哼了一声,随即话锋一转:“你们给本官听清楚了,以前的事本官可以网开一面,既往不咎,但今后不可再犯。你们要是胆敢再犯,别怪本官不留情面!”
“是,小的再也不敢了,谢韩老爷高抬贵手。”
“好了好了,把眼泪擦干净。”
“是。”
韩秀峰看看他们,再抬头看看他们身后那些吓傻了的弓兵,语重心长地说:“本官晓得你们有你们的难处,在衙门当差看似风光可一年就那么点工食银,要是没点陋规咋养家糊口?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能只要有机会就伸手管人家要钱。你们也晓得你们是本地人,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难道就不怕被人在背后戳脊梁骨?”
“韩老爷,小的……”
“听本官说完。”韩秀峰清清嗓子,接着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本官只要在海安一天,就不会由着你们打着本官的幌子横行乡里鱼肉百姓。但本官也能体恤你们的难处,只要你们守规矩本官就不会亏待你们,更不会让你们的家小饿肚子。”
“谢韩老爷体谅。”
“韩老爷,小的守规矩,你怎么说我们怎么做。”
“好,今儿个正好有几个差事,”韩秀峰低头看看名册和保甲清册,随即抬头道:“储成贵,镇上的陈景俊、丁连群,焦港的陈庆余,高小庄的李海,你一定听说过,待会儿随本官去锁拿这六人!”
一上任就要拿人,一拿就是四个。
堂下的众人暗暗心惊,正不晓得该说点什么好,韩秀峰接着道:“储成贵,姜槐,你们手下不是有十几个帮闲的白役,等会儿全喊上。鞋袜费和酒饭钱是不能再要的,但衙门会管饭,本官已差人去买了烧饼,等会儿带上做干粮。”
储成贵以为韩秀峰是在试探他,急忙道:“韩老爷,拿这六个人有我们就够了,用不着再喊人吧?”
“谁说只拿这六个的?”
韩秀峰拿起苏觉明整理的名册,轻描淡写地说:“姜槐,你带上两个弓兵,再喊两个帮闲的白役,等会儿跟潘长生一道去锁拿陈塘庄的陈虎、陈彪兄弟,贲家集的王二头!”
全是平日里游手好闲、无事生非的地痞无赖,储成贵等人终于明白新巡检为什么会带那么多刑具上任,为什么一到任就把外面那六间屋腾出来做班房。
让他们更震惊的是,韩秀峰抬头看了一眼弓兵,又说道:“魏勇,你家住胡家集,对胡家集一定很熟悉,你和蒋三待会儿喊上两个白役,跟士衡一道去锁拿胡家集的钱有财、顾廷贵和马家桥的马国忠!许建丰,你待会儿喊上两个白役,跟袁大头一道去锁拿韩家洋的韩丙奇,界牌的李坚,徐家庄的何登元。
我们兵分四路,镇上的和胡家集的走着去,其它两个方向的坐船去,干粮准备好了,船也找好了,镣铐、铁链全在二堂,刀枪棍棒全在库里,赶紧准备吧,准备好就出发!还有,到了地方之后先找保正、甲长,让保正、甲长带路,人手不够就让保正甲长找几个青壮帮忙。”
要锁拿十几个人。
储成贵楞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忍不住提醒道:“韩老爷明察秋毫,要锁拿的这些人没一个东西,只是……只是陈景俊有些麻烦,他爹有功名,他爹是明道书院的院长。”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别说他爹只是个秀才,就算他爹是举人是进士,本官一样抓!”
“韩老爷,小的晓得你铁面无私,可这么去真不成,万一陈院长管我们要传票怎么办?”
“不就是传票吗,本官有的是,他真想要,本官就当着他面填!”
韩秀峰拿起一叠盖有知州官印的空白传票,亮给众人看了看,想想又说道:“本官准备了十三张告示,拿到人之后张贴在人犯家附近的显目处,请保正念给当地百姓听。人已经被本官锁拿了,让深受其害的苦主不用害怕,有冤就来衙门鸣冤,本官定会做主还他们一个公道!”
真是传票!
储成贵和姜槐简直不敢相信自个儿的眼睛,因为传票不是随随便便签发的。知州大老爷生怕下面人假公济私,生怕下面人狐假虎威敲诈勒索百姓,不但不会轻易签发传票,而且会在传票上注明是差哪几个人去的,拿到人之后还要把传票交回,以防下面人拿起吓唬不识字的百姓。
新来的巡检不光有空白传票,而且有一叠,储成贵等人不敢耍滑头,急忙躬身领命。
韩秀峰绕过公案,边往堂外走边说道:“还有件事,拿到人之后交代下他们的家人,没家人的交代他们的亲戚朋友。衙门只管住不管吃,让他们的家人记得送牢饭,太远不方便的可以送米,嫌送米麻烦就准备一个月的饭钱。”
一个弓兵忍不住说:“韩老爷,天寒地冻的,饭送到衙门都凉了,我估计他们会送米送饭钱。”
“送米也好,带饭钱来也行。储成贵,这事交给你,回头找个人烧饭,不管他们的家人送多少米,送多少饭钱,你只要别让他们饿死就行!”
储成贵岂能听不出韩秀峰的言外之意,不由想起韩秀峰之前说过不会让他们吃亏的那番话,连忙道:“韩老爷放心,有小的在,他们一定不会饿死。”
“好,赶紧准备吧。”
第二百三十四章 又放人
抓私枭,查缉私盐,那是要玩命的!
许乐群不认为连两淮盐运使都做不成的事韩秀峰这个九品巡检能做成,之所以来此完全是老东家的买卖越来越难做,眼看都快撑不下去了,才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来看看的。
刚进巡检司衙门那会儿见韩秀峰如此年轻,心想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真有股扭头回去的冲动,直到韩秀峰担心苏觉明被衙门外的那些人犯亲属报复,要打发苏觉明去泰州才对韩秀峰有几分刮目相看,觉得事不一定能办成但这个人还算能交。
韩秀峰不晓得他是咋想的,也不在乎他会咋想咋看,只要盐场那边帮着打探私枭的行踪,说完正事便让潘二带他们去内宅安顿,然后接着看李秀才这两天问话时做的笔录。
从笔录上看,班房里关的那些全是些坑蒙拐骗、欺行霸市、好勇斗狠、寻衅滋事或小偷小摸的泼皮无赖,穷凶极恶的没有,真正闹出人命的也没有。
没有就对了,真要是有也没那么容易抓。
韩秀峰仔仔细细翻看了一遍,其中几张抽出来放到一边,随即抬头道:“长生,轮流带人犯出来透透气,从甲字号班房开始。”
“透气,少爷,透什么气?”
“最早的一批已经关押了四五天,再不带他们出来透透气,他们会疯掉的。”
潘二这才意识到那些人犯关进班房之后就没出来过,想想又问道:“少爷,一次带几个出来?”
“全带出来,一个班房一个班房轮着来。顺便喊一下李先生,让李先生帮着点个名,不然我光看名册对不上号。”
“好的,我这就去。”
……
等了半柱香的功夫,包括陈景俊在内的十七个人犯被潘二、大头和几个弓兵呵斥着带到堂前,让他们排成三列整整齐齐跪下。
这几天没白关,一个比一个老实,有的适应不了外面的光亮睁不开眼,眼睛能睁开的眼神无一例外的呆滞,没人敢再喊冤叫屈。头发乱糟糟的,身上脏兮兮的,胡子拉碴,脸上手上全是污垢,身上散发出阵阵酸臭,像是十几具行尸走肉。
韩秀峰摸着鼻子,回头道:“李先生,点名,点到谁的名字让谁把头抬起来,让本官瞧瞧长啥样。”
李秀才这几天本就不痛快,见苏觉明回来了,还带来一个书生,心里更不痛快,但又不敢表露出来,连忙道:“是。”
“陈景俊!”
喊了一声,陈景俊没反应过来。
李秀才给站在边上的弓兵使了个眼色,弓兵嫌人犯脏,干脆举起水火棍敲了敲陈景俊的后背,陈景俊这才缓过神,下意识抬起头。
“喊你呢,发什么呆,想什么呢!”李秀才瞪了人犯一眼,随即回头道:“韩老爷,这个就是陈景俊。”
“下一个。”
“钱有财!”
“哦。”一个人犯连忙抬起头。
韩秀峰看看人犯的脸,又拿起笔录看了看,随即示意李秀才接着点名。
……
点了一个又一个,点完让弓兵们带人犯去院子里转一圈,然后关回甲字号班房再带乙字号班房的人犯出来。
李秀才嘴上点着人犯的名,心里嘀咕既不问案也不要钱这算哪门子过堂,韩秀峰却乐此不疲,直到储成贵和姜槐把从白米西边的那些村锁拿的人犯押回来,才轻描淡写地说:“全押回班房,从明天开始早晚各带他们出来透一次气,还跟今天这样轮着来,每次一炷香功夫,手铐脚镣不用卸。”
李秀才暗骂你以为是在耍猴儿,储成贵则忍不住提醒道:“韩老爷,镣铐不够,您拢共从泰州带来五十副,现在关着一百多号人犯。”
“你回来时没看见衙门外贴的告示吗,有二十三个是要放的,就等他们家里来领人。”潘二回头道。
“潘大哥,就算放二十三个还是不够。”
韩秀峰笑道:“镣铐不够不是有铁链吗,锁住他们的脖子,免得他们不老实。”
储成贵急忙道:“嗻!”
韩秀峰拿起刚才认人时标记过的人犯名册,接着道:“成贵,你们跑了一天也累了,除了当值的全回去歇息吧。”
“韩老爷,明天要不要拿人?”储成贵忍不住问。
“明天不拿了,再拿也关不下。”韩秀峰看了一眼李秀才,接着道:“长生,凤山书院顾院长你是认得的,跑一趟,去请顾院长邀上本地的几位乡绅来衙门喝茶,就说入乡随俗,我要跟他们请教海安人过年有哪些风俗。”
“少爷,天色不早了,要不要准备酒席?”
“酒席就算了,早上不是蒸了馒头吗,热几笼馒头,准备点咸菜足矣。”
……
李秀才嘴上没说心里想做官做成你这样不谈前无古人但估计是后无来者,衙门里关押了那么多人犯,随随便便敲定一下就能赚几百两银子,结果要做什么清官,自个儿吃糠咽菜也就算了,还不让下面人过个肥年!
他正郁闷着,韩秀峰突然道:“李先生,你问了一天案也累了,早点回内宅歇息吧。”
“韩老爷,其实想晓得海安过年有哪些风俗您大可问晚生。”
“问顾院长他们一样,反正长生已经去请了。”
韩秀峰微微一笑,李秀才只能跟着干笑,旋即拱手行了一礼,放下笔录走进了二堂。张士衡越来越精明,不用韩秀峰使眼色就跟了进去,以为韩秀峰要跟本地士绅商议大事,生怕被李秀才听见。
潘二昨天就晓得顾院长等士绅在当铺里等消息,根本用不着过河去凤山,不到半柱香的功夫就把顾院长等人请了进来。
陈有道有功名,他非要跟来潘二不好拦,只是苦着脸跟韩秀峰使眼色。
韩秀峰跟没看见一般丝毫不在意,起身绕过公案拱手相迎,顾院长等士绅受宠若惊,寒暄了一番后竟盛赞起下午决定放那二十三个人犯回家过年的善举。
“顾院长,您别再夸了,再夸秀峰真不好意思,不过提起放入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韩老爷,什么事?”
“高小庄的李海,不晓得顾院长认不认得?”
“认得,他爹活着时每年这时候都会去书院求我帮他家写春联。后来见他可怜,还让他种我们书院的学田,没想到他不好好种地,居然去偷人家的粮。要不是韩老爷您明察秋毫,老夫不晓得会被他蒙骗多久。”
“顾院长,李海偷粮的事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韩秀峰拿起笔录,顺手递了过去:“说出来您老不一定会信,他偷粮居然是为了给书院交租。因为今后秋粮的种子没选好,地里没啥收成,担心交不上租您老不让他再种,就铤而走险去何家庄偷人家的粮。”
“竟有这样的事!”顾院长一脸不可思议。
“李先生问的很仔细,秀峰以为应该不会有假。”
“收成不好怎么不早跟我说,早跟我说也不至于落到如此田地!”
“顾院长,您老是觉得李海这个人还有救?”
“我认得他爹,是看着他长大的,蛮老实的一个孩子。韩老爷,您要是能高抬贵手,顾某可以帮他作保!”
请你们来就是送人情给你们的,韩秀峰欣然笑道:“顾院长这是说哪里话,您老认为这个李海能洗心革面就行,用不着作保。不过放他回去可以,但不能不给何家庄的张八指一个交代,毕竟他偷了人家六袋稻谷。”
能从眼前这位手里捞出一个人是多大的面子,顾院长岂能错过这个机会,不假思索地说:“韩老爷,说起来惭愧,顾某身为书院院长竟没留意学田的收成。李海偷人家的那六袋稻谷,自然要由书院先帮他赔,等来年学田收成好了再让他帮租补交上。”
“顾院长真是菩萨心肠,好,就这么定!”韩秀峰拱拱手,随即转身道:“长生,放人,把高小庄的李海放了。”
第二百三十七章 许乐群的秘密
中坝口河边泊了十几条渔船,不过这些渔船只是本地人的一个叫法,事实上船上的人要么靠贩卖五谷杂粮为生、要么贩卖杂货,不过他们这些以船为家的人倒是个个会打渔,经常提一些鱼虾去岸上叫卖。
渔船上的人大多自称来自兴化,说啥子兴化老家遭了水灾,只能出来讨生活。
本地百姓个个以为信以为真,从未想过兴化不可能年年遭灾,而像他们这样的渔民几十乃至上百年前就有,只不过他们全以船为家,今天在这儿明天去那儿,不会在一个地方呆太久,所以见着的大多是生面孔。
本地百姓虽好骗但胆子也小,不晓得他们是好人还是坏人。除了买一点杂货或卖一些五谷杂粮之外,几乎不跟他们打交道。久而久之,家家户户在逗小孩儿时便有了两个说法:一是再不听话就把你送渔船上去,二是你是我从渔船上拣来的,所以本地人对渔船有一种莫名的情愫,尤其小孩总觉得渔船很神秘。
许乐群打昨天出来就没再回过衙门,一直呆在河边这条乌篷船上,从外面看这条船不但小还很旧,但船舱里却收拾的很干净。
船舱两头挂着厚厚的布帘,舱板上铺着厚厚的被褥,他躺在被窝里搂着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子,抚摸着女子火热的娇躯,都已经下午了仍丝毫没有上岸的意思。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坐在船头一边纳鞋底一边低声喊道:“许老爷,许老爷!”
许乐群挪了挪身躯,换了个姿势搂着被窝里的女子,不快地问:“怎么了,喊我做什么?”
女人放下鞋底,提醒道:“许老爷,天色不早了,我晓得你舍不得我家绫儿,可您是做大买卖的人,不能因为绫儿耽误您的正事。”
许乐群嫌外面的女人烦,松开怀里的女子,从搁在边上的衣裳里摸出一把碎银,从帘子下面往外面一塞:“老爷我没事,不就是要钱吗,老爷我有的是钱!别再烦我,去弄些酒菜。”
“许老爷,有钱谁不想赚,像您这样的客人我们一年也遇不上几个,只是……只是这儿不能再呆,我们真要走了,要不您跟我们一道去姜堰,嫌姜堰远去如皋也行。”
“为什么不能再呆,为什么要走?”
“早上去岸上买肉,听镇上的人说新来的巡检老爷铁面无私,真不要钱,抓了好多人,要把那些全送泰州去给知州大老爷发落,不是杖一百徒三年就是杖一百流三千里,还有的绞监候!我们做的这生意一样上不了台面,要是巡检老爷晓得我们在这儿,八成也会让官差来锁拿。”
女人越说越紧张,忍不住掀起帘子一角,探头道:“许老爷,我这半天过得是提心吊胆,一日夫妻还百日恩呢,求您行行好,求您看在我家绫儿的份上放我们一马。”
许乐群没想到她担心的是这个,不禁笑道:“我以为什么事呢,放心吧,别说巡检老爷不一定晓得,就算晓得也不会为难你们。”
“怎么就不会,您是没去镇上看,镇上都炸锅了。”
“老爷我就是从衙门出来的,新来的巡检老爷是我朋友,这下你放心了吧。”
“许老爷,巡检老爷是您朋友,您认得巡检老爷?”
许乐群顺手拿起一把花生扔了过去:“你这个婆娘怎么就这么烦人呢!”
坐在船头的女人急忙缩头,不敢再问。
她将信将疑,心里依然不踏实,正准备让在岸上望风的男人盯紧点,一个壮汉从岸上跑过来,跳上左边那条卖花生的船,站在船头扶着船棚道:“许先生,许先生。”
“在呢,什么事?”许乐群爬起身,顺手拿起棉袄披上。
“刚才从北边过来一条船,靠在城隍庙那边的‘缺口’,上来两个人,挑了一担东西直奔衙门,说是李秀才的朋友,给李秀才送年礼的。“
李秀才不认得许乐群,许乐群却认得李秀才,并且很清楚李秀才的底细,他低头看了看正扑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的绫儿,沉吟道:“无论在海安还是在富安,姓李的也算一号人物,有人来给他送年礼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听口音那两个来送年礼的不是本地人。”
“哪里的口音?”
“听着像淮北那一带的。”站在左边船上的大汉瞪了下意识起身的老鸨一眼,又说道:“而且那两个家伙看上去既不像做买卖的,也不像读书人。”
“他们进衙门了吗?”
“进去了,韩老爷那个姓潘的家人带他们进去的。”
许乐群想了想,轻描淡写地说:“不关我们的事,你回去接着卖花生吧。”
“是。”
“等等。”
许乐群可不敢拿老东家的身家性命当儿戏,之所以呆在船上既是在等富安那边的消息,也是在等韩秀峰从泰州搬的兵,见不着足以对付私枭的兵马,他是绝不会把注押上去的。想到姓韩的终究是初来乍到,不一定晓得李秀才的底细,搞不好会功亏一篑,喃喃地说:“从淮北那一带过来的能是什么人,先盯着吧。”
“许先生,他们这会儿在衙门里,您让我怎么盯。”
“盯着衙门口,要是韩老爷让他们出来你们就不动声色跟上。”
“然后呢?”
“然后办事,找个没人的地方办,别惊动附近百姓。”
“晓得了,我先去衙门口盯着。”
谁都晓得盐商有钱,最容易被贼匪惦记,所以盐场的那几位盐商家不但全是高墙大院,而且全请了练家子做护院,而刚才说话的壮汉正是鲍老爷家的护院。许乐群一点都不担心护院会吃亏,把棉袄往边上一扔又钻进了温柔乡。
……
眼看就要过年了,送年礼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连苏觉明去泰州前都先去了一趟乡下,去给他那两个舅舅送年礼。韩秀峰没理由不让李秀才见客,像是什么都不晓得一般坐在二堂的签押房里一边烤火一边看书。
“少爷,驿铺王如海求见。”
“请。”
刚放下书,潘二就把王如海请了进来。
王如海放下两个用细绳扎的油纸包裹,咧嘴笑道:“韩老爷,这是我们这过年都要吃的糖果儿,用面炸的,又甜又脆又香。我外甥早上送年礼给我送了两包,带来给您尝尝。”
“你这也太客气了,每次来都带东西。”
“韩老爷,这又不值几个钱。”
“好吧,我先收下。”韩秀峰一边示意潘二去外面盯着别让外人靠近,一边低声道:“说正事,镇上的百姓是咋议论的?”
“还能怎么议论,韩老爷,不是小的恭维,镇上的街坊邻居个个说您是清官,您是好官!要是搁往年,到这会儿家家户户都睡不好觉,总担心省吃俭用置办的那点年货被人偷了。今年谁敢再偷鸡摸狗,晚上睡觉不关门都没事!”
王如海可不敢坐,就这么站着道:“还有那些忤逆的,这几天是一个比一个孝顺。顾院长和王老爷他们说这就是路什么……什么仪,夜……夜什么,反正就是您来了民风就好了的意思,”
“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是是是,就是这个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韩秀峰笑了笑,又问道:“陈有道呢?”
“这两天没再去当铺,也没去别的地方,就呆在家里,好像还跟他婆娘吵了一架,他婆娘气得回娘家了。”
“还有什么新鲜事。”
“没了,连住我们驿铺的那些人都回家过年了,他们自然不会痛快,不过对韩老爷真没什么怨言,怪只能怪他们的儿子不少债。”说到这里王如海突然想起件事,急忙道:“韩老爷,您不是担心过年万一要用船却找不着船吗,我早上去河边转了一圈,问那些渔船过年走不走,您晓得我见着了谁?”
“谁?”
“见着了前几天跟苏院长家小子一起来衙门的那个人,我去的时候他正好披着衣裳站在船尾撒尿。不过他呆的那条船您要用的话估计用不上,除非征用。”
韩秀峰暗想原来姓许的躲在船上,不禁问道:“怎么就用不上?”
“那是条从泰州过来的花船,不晓得是以为船上是一家三口,其实撑船的那个是龟公,洗衣做饭的那个婆娘是个老鸨,整天呆在船舱里不出来的那个不是他们的女儿,而是不晓得他们从哪儿买的姑娘,专门接客的姑娘!”
“他倒会享受,哈哈哈哈。”
“韩老爷,您不晓得?”
“我没问,他也没说,你说我哪晓得。”
“他怎么这样了,去哪儿也不跟您说一声!”
“不管他了,还是说说船的事吧,如果过年要用船,你能帮着雇几条?”
“镇上有四条,再就是河边的那些渔船,如果韩老爷您急用,站在这儿能雇十一条。要是韩老爷您不是特别急,我就去焦港、江家庄和张腰庄帮您找,这三个地方有五六条船。”
“行,到时候就麻烦你。”
“韩老爷,您这是说什么,这些全是小的应该做的。”王如海回头看看身后,又带着几分紧张地从怀里摸出两封信:“韩老爷,这是早上刚从白米送来的,让赶紧送如皋去。您不是让留意来往公文吗,我就先拿来让您瞧瞧。”
第二百三十八章 摊牌
韩秀峰倒不是想偷看公文,而是海安这地方太偏僻,消息太闭塞,要是不出此下策就不晓得外面发生的事。不过这种事也不是头一次干,在巴县老家时不晓得偷拆过多少次。
从书架的匣子里取出一把小刀,从信封底下小心翼翼割开。
第一封是漕运衙门发给如皋知县的公文,今年因为苏北的十几个县和山东的二十多个县遭灾,本应该运往京城的漕粮在半路上被截下来赈灾了,而如皋县这两年拖欠不少漕粮,漕运衙门让如皋知县赶紧补上,征收齐之后运往泰州;第二封不是公文,而是张家二公子托如皋知县请一个姓骆的名医,去泰州给他爹看病的私信。
韩秀峰看完之后把公文和信叠好塞进信封,让守在外面的潘二去拿浆糊,用浆糊把信封糊上,然后放在炉子边烤干。王如海接过信袋仔仔细细看了看,发现看上去跟没被拆过一般这才松下口气。
打发走王如海,韩秀峰有些困,就这么靠在椅子上睡着了。
潘二晓得他到任之后的这些天就没睡过好觉,连忙去内宅拿来一床被子帮他盖上,又往炉子里添了几块柴。这一睡竟睡到天黑,直到潘二说许乐群来了,韩秀峰才睁开双眼。
“韩老爷,怎么不进去歇息?”
“也不晓得是不是生铺,还是上任路上折腾惯了,在床上反而睡不好。”韩秀峰一边招呼他坐,一边从潘二手里接过毛巾,走到张士衡刚倒了热水的脸盆前洗脸。
许乐群坐到炉边,看着他笑道:“韩老爷,前天您公文繁忙,许某忘了请教您打算怎么查缉私枭。”
“还能怎么查缉,只要晓得私枭的行踪,召集人马去便是。”
“韩老爷,海安距泰州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您要是不提前做些准备,许某担心远水解不了近渴,赶不上来不及!”
韩秀峰没急着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放下毛巾问:“士衡,李先生在忙啥?”
“下午不是有人来给他送年礼吗,年礼收下了不能不管人家顿饭,就去街上请人家吃酒,好像是喝多了,一回来就上铺歇息了。”
“街上有酒馆?”
“街上哪有酒馆,连饭馆也没有,听弓兵说是管人家借的锅灶。”
“也是,海安他比我熟。”韩秀峰笑了笑,旋即坐下问:“许先生,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
许乐群从潘二手中接过茶杯,抬头道:“说到查缉私枭的人马。”
“人,我有的是,用不着从泰州搬兵;马,我既没有也调不到,好像连州衙也只有一匹。再说我分辖的这些地方水网密集,别说没马,就算有马也用不上。”
“不从泰州搬兵,韩老爷,您不会打算领着衙门的这十几个皂隶弓兵再召集些青壮吧?”
“不行吗?”韩秀峰笑看着他问。
许乐群哭笑不得地问:“韩老爷,您晓得私枭都是些什么人?”
“都是些什么人?”
“韩老爷,别怪许某给您泼凉水,别说您不一定能召集到青壮,就算能召集百十个青壮,加上衙门里的这些皂隶弓兵也对付不了私枭。他们十个估计有五个背着人命,连官兵都敢杀的,召集青壮……您以为是去锁拿衙门里关着的这些地痞无赖?”
“青壮对付不了他们?”
“对付不了,十个青壮也对付不了一个私枭!”
“这倒是,让一帮老实巴交的庄稼汉去跟心狠手辣的私枭拼命是不太靠谱。”韩秀峰点点头,想想又问道:“许先生,让关押前面的那些地痞无赖去你觉得咋样?”
“韩老爷,您这个玩笑开大了!别看那些泼皮平日里耀武扬威横行乡里,其实全是些欺软怕硬之徒。他们真要是有那个胆,也不会老老实实被锁拿到这儿,更不会被您关进班房。”
韩秀峰点点头,又笑问道:“李先生,那你觉得让那些不是要被杖一百徒三年,就是要被杖一百流三千里,甚至杖一百绞监候的地痞无赖,跟本官去对付私枭行不行?”
许乐群楞了楞,旋即反应过来:“韩老爷,原来您的埋伏打在这儿!”
“许先生,秀峰是来做官的,不是来送命的。古人云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秀峰想请你帮着想想,让关押在前面的那九十多个地痞无赖去对付私枭到底有没有胜算?”
“先让他们万念俱灰,再给他们一线生机,他们敢不用命!”
“这么说可以放手一搏?”韩秀峰微笑着问。
许乐群沉思了片刻,苦笑着道:“韩老爷,计是好计,而且您已经跟驯马似的把他们给驯得服服帖帖,要是给他们个将功赎罪的机会,他们也应该会用命。可对付的不是一般的贼匪,而是见过血杀过人甚至杀过官兵的私枭。胜算是有,不过不会超过四成。”
“要是张大胆,也就是驻扎在本镇的绿营汛兵督战呢?”
“只许进不许退,谁要是敢退一步,格杀勿论?”
“嗯。”
“这就有五成了,”想到汛兵也不靠谱,许乐群禁不住笑道:“不过韩老爷您还得让家人在汛兵后头督战,许某担心到时候那些地痞无赖没跑,您派去督战的汛兵倒先跑了。”
韩秀峰忍俊不禁地说:“这倒是个办法。”
想起苏觉明在富安时说过的那些事,许乐群意识到眼前这位年轻的巡检是有备而来,几乎可以肯定他在上任路上就想好怎么查缉私枭,不然绝不会让苏觉明先来海安打探有哪些地痞无赖。
不过相比之前所做的那些准备,他到任之后所做的一切简直让人拍案叫绝。
清生廉,廉生威!
有了这个威,谁敢不服?
他说那些地痞无赖好日子到头了,甚至连命能不能保住都两说,那些地痞无赖全信以为真。他要是松口,说要给那些地痞无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那些地痞无赖一样深信不疑。总之,无论本地的百姓还是被关在班房里的那些地痞无赖,谁不晓得他言出法随?
许乐群权衡了一番,觉得可以搏一把,突然抬头道:“韩老爷,您晓得下午给李秀才送年礼的那两个家伙是什么人吗?”
“什么人?”
“也是私枭,不过跟您过几天要查缉的不是一拨,也没您过几天要查缉的那一拨难对付。”
韩秀峰下意识问:“许先生,此话怎讲?”
许乐群放下茶杯,微笑着解释道:“这跟衙门要缉捕的匪徒一样,大致可分两种,一种是杀过人见过血,烂命一条,天不怕地不怕的;一种是没杀过人或者说没杀过官差,对衙门还是畏惧之心的。”
“豁出去的那些连官兵都敢杀,自然用不着巴结李秀才,更不会给他送年礼?”
“正是。”
韩秀峰想想又问道:“许先生,这两拨之间有联络吗?”
“应该没有,干这一行就是提着脑袋吃饭,不会轻易跟不熟悉的勾连。”许乐群摸摸鼻子,突然话锋一转:“韩老爷,您一定是挡了李秀才的财路,他见不得你做这个巡检,巴不得您丢官。”
“许先生,此话又怎讲?”
“他托那两个从淮北来的私枭,过完年找个大户人家作个案,最好死两个人。等苦主告到衙门,元凶早逃之夭夭了,到时候破不了案抓不着人,您这巡检自然也就做不成了。”
“他心肠这么歹毒,想让我丢官也就罢了,竟敢伤害无辜!”
“韩老爷,这么说吧,这里有两个海安,一个是泰州分辖下的海安,一个是运盐要冲的海安,您要是想做太平官就管泰州分辖下的海安,您要是想赚大钱发大财就两个海安一起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