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九十一章 大沽口失陷!
文祥又升官了,在短短十四日内连升两次。
先是署镶黄旗汉军副都统,由从二品跻身正二品。
前天下午,皇上又下谕命他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
尽管在几位大军机中排名最靠后,被戏称为“挑帘子军机”,但一样是军机大臣,这让在军机处做了那么多年军机章京的曹毓英很不是滋味儿。
文祥心里却很清楚,皇上之所命他入直中枢,是因为英、佛、咪、俄四夷齐聚大沽口,如何应对成了朝廷的当务之急,让他这个曾经的“厚谊堂”大掌柜在军机大臣上行走,有利于办理夷务。
可到了军机值房,能办理的夷务并不多,唯一能做的便是等直隶总督谭廷襄和后来皇上相继派去的钦差大臣前两江总督桂良、户部侍郎宗伦、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乌尔焜泰等人的奏报。
而随着他的到来,在军机大事上本就没任何主见的彭蕴章,干脆做起了“甩手掌柜”。皇上让拟旨就拟旨,皇上命议恤就议恤。身为领班军机大臣,每天做的事竟跟那些个军机章京别无二致,仿佛天塌来也不关他的事一般。
文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禁不住走到他的公案前道:“彭中堂,谭廷襄前日奏报,英佛二夷大小五十余号兵船炮艇已齐聚大沽口,并以遣使上岸讲款为由,命其蒸汽炮艇频频驶入口内,借机打探我官军在大沽口南北两岸的布置。这么下去可不行,等南北两岸的虚实被其打探清楚,想防范就更难了。”
“英夷遣使上岸了?”彭蕴章摘下老花镜问。
“派人上岸了,”文祥知道他是在装糊涂,但还是恭恭敬敬地说:“夷酋额尔金,已命其领事官哩国呔上岸讲款。据长芦盐运使崇厚所奏,该夷咄咄逼人,凶悍异常,每至桂良、花沙纳公馆便凌辱咆哮。”
彭蕴章一边揉着腰,一边喃喃地说:“这西夷也真是的,有话好好说,有事坐下来心平气和的商量,为何动不动就咆哮。”
穆荫放下茶杯道:“中堂大人,下官听闻这个哩国呔,系广东嘉应州人氏。数典忘祖,认贼作父,乃英夷起衅之主谋。他平日里连七品知县都见不着,现在仗着有夷人撑腰,见着几位钦差大臣,还不狐假虎威一番!”
英吉利领事居然成了广东人,文祥被搞得啼笑皆非,正不晓得该怎么解释,就见曹毓英拿着一道折子走进来急切地说:“禀中堂大人,这是长芦盐运使崇厚上的密折,六百里加急发回的。”
一听说这是密折,文祥就下意识问:“这么说皇上已御览过?”
“下官不知,下官只知道这道密折是皇上命内奏事处的杨公公送来的。”
“好,我先瞧瞧。”
等了近两天才等到一个消息,文祥顾不上礼让,就这么当着彭蕴章、穆荫和杜翰三人面看了起来。
不看不知道,一看整个人都懵了。
彭蕴章意识到一定不会是好消息,正寻思这消息能坏到哪儿去,穆荫就忍不住问:“博川兄,崇厚怎么说?”
“出事了,出大事了!”
“究竟出了什么事?”
文祥擦了一把汗,魂不守舍地说:“昨日辰时(八点左右),夷酋额尔金差人前往大沽口炮台,递交了一份照会,用西夷的话说递交了一份最后通牒,称我南北两岸守军若在一个时辰内不交出炮台就开打。”
穆荫以为多大事呢,不禁笑道:“虚张声势而已,谭廷襄等早有准备,不足为虑。”
文祥可笑不出来,把密折递给彭蕴章,随即回头看着他和杜翰,紧攥着拳头道:“谭廷襄是早有准备,也跟清轩兄一样觉得不足为虑,可一过巳时三刻,英佛二夷的大舰中舰就朝南北两岸炮台开炮,蒸汽炮艇边开炮边载着夷兵闯入口内,尽管我守台将士浴血奋战、奋勇回击,可架不住西夷的炮比咱们多,兵也比咱们多,南北两岸炮台不到一个时辰就失陷了,我官军死伤无数!”
“大沽口失陷了?”穆荫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竟喃喃地说:“这才谈了几天,西夷怎说开打就开打。”
杜翰缓过神,急切地问:“博川兄,谭廷襄在做什么,国瑞、张殿元在做什么?”
“从奏报上看,天津乱成一团,谭廷襄刚开始听家人禀报英、佛二夷兵船,生足煤火,闯入大沽口来了,急忙又差人去打探。结果头班才去,二班探子就来禀报,称口内官兵开炮轰击,不分胜负,结果等了不大会儿又有探子来报前路炮台失陷。”
“后路呢,后路近万兵马,怎不赶紧去把炮台夺回来?”
“说不定已经夺回来了。”穆荫擦了一把汗,转身拱手道:“彭中堂,崇厚上的是密折,谁也不晓得是不是风闻奏事。下官以为天津的一切,当以桂良、花沙纳和谭廷襄等的奏报为准。”
文祥做了三年“厚谊堂”大掌柜,搞得“报忧不报喜”的名声在外,而杜翰不但不是刚认识文祥,而且作为军机大臣他早知道“厚谊堂”的事,甚至知道崇厚也算半个“厚谊堂”出去的人。
正因为如此,他觉得崇厚的奏报不能全信,也拱手道:“中堂大人,下官以为在收到桂良等人的奏报前,咱们可不能乱了阵脚。下官估摸着皇上也是在等桂良等人的消息,不然也不会只是命内奏事处送来这道密折,而是早传召我等前去商量如何应对了。”
彭蕴章不认为崇厚敢谎报这样的军情,放下密折沉思了片刻,抬头问:“博川,你觉得崇厚所奏要是属实,后路兵马能不能夺回炮台?”
“下官……下官不知。”
文祥嘴上说不知,其实心里对后路近万兵勇没任何信心。
就在四人寻思这仗要是打输了,天津要是失陷,接下来该何去何从之时,外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能清楚地听到外奏事处的侍卫边跑边嚷嚷道:“天津急报!天津急报!”
该来的总算来了,彭蕴章心里咯噔了一下,不由自主地朝门外看去。
……
因为离得远,韩秀峰对此一无所知。
上午带着柱子和余铁锁巡察九门,说是九门,其实只巡察了四个宫门,毕竟南苑太大了,真要沿着宫墙巡察一圈最快也要两天。
原来的马甲、门军全赶走了,后来招募的正在校场操练,现在负责把守宫门的全是苑内皂隶和入内私垦却交不起地丁银及地租百姓。反正换上号衣谁也分辨不出来,更何况那些宫门也没啥好守的,只是装装样子。
下午回校场接着看河营兵勇和八旗马甲门军操练,直到太阳落山,才回到旧宫的临时衙署。
任钰儿刚从圆明园觐见过皇后娘娘回来,一边帮他盛饭,一边兴高采烈地说:“四哥,我不但见着了皇后娘娘,也见着了懿妃娘娘,原来皇后娘娘和懿妃娘娘跟我差不多大,拉着我问这问那,听说我还待字闺中,竟跟我开起了玩笑。”
“开啥玩笑?”
“懿妃娘娘说咱们大清只有命妇,不设女官。说我为朝廷效力,朝廷却没法儿赏,只能求皇上帮我物色个好夫君,嫁个好人家。”
“要是能获皇上赐婚,那也是难得的荣耀。”
“就是开个玩笑,皇后娘娘和懿妃娘娘身份虽尊贵,可她们一样是女子,除了说这些还能说什么。”任钰儿放下盛好的饭,擦了擦手,竟跑进房里捧出两匹缎子,得意地笑道:“四哥,这些全是皇后娘娘赏的,说赏我做几件合身的衣裳。”
韩秀峰好奇地问:“懿妃娘娘呢,懿妃娘娘有没有赏赐?”
“懿妃娘娘是碰巧遇上的,我觐见时她正好带着小皇子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她好像听皇后娘娘提起过我,见皇后娘娘赏赐这两匹缎子,就把头上戴的这个钗子拔下来赏给了我。”任钰儿说完,竟扭过头让韩秀峰看。
“不错,好看。”
“真好看?”
“骗你做啥,你嫂子要是晓得,一定会很羡慕。”
任钰儿拔下懿妃娘娘赏的点翠银发钗,正准备说送给琴儿嫂子,小山东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四爷,不好了,出大事了,天津失陷,您在保定提携的那几位游击、都司、千总全战死了!”
韩秀峰顾不上再吃饭,蓦地起身问:“什么时候的事儿,天津有没有失陷?”
“天津还没有,不过那是一天前的消息,也不晓得天津这会儿的情形。”小山东擦了把汗,从怀里掏出一叠林庆远帮着誊抄,然后偷偷捎出来的奏报和谕旨,气喘吁吁地说:“这里头有一道谕旨,我本来早回来跟您禀报的,就是因为等这道谕旨给耽误了。”
“你先去歇口气,天津的事千万别张扬。”
“明白。”
打发走小山东,韩秀峰凑到抗风洋灯下,紧锁着眉头一份一份仔仔细细看了起来。
从崇厚的密折和谭廷襄等人的奏报上看,大沽口确实已失陷!
之前自以为是的谭廷襄终于知道了洋人的厉害,在奏报中说:官军万斤及数千斤之炮,轰及船板,仅止一二孔,尚未沉溺,而北炮台三合土顶被轰揭去,南炮台镶砌塌卸小半,炮墙无不碎裂。我之大炮不及其劲捷,船炮两边齐放不能躲避……
还称“伏念兵勇溃散,实因夷炮迅捷,受伤太多,不能立足”,说什么“兵既不能立足,勇即相继退散,臣等在后督战,立斩二人,仍不能竭”,于是跟着一起逃命了。至于后路的近万兵勇,也正如之前所料还没见着洋人就全跑了。
韩秀峰早就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只是没想到谭廷襄竟如此无能,走到门边遥望着东方沉默了良久才凝重地说:“沙春元、陈毅和陈荣等人既死得其所,也死得冤啊!”
“四哥,沙春元是谁?”任钰儿小心翼翼地问。
“我巡视海防时保举的守台游击,是我把他们送上战场的,他们没给我丢脸,全是好样儿的,可我却对不起他们。”
“四哥,我知道您重情重义,可现在不是伤心难过的时候,当务之急是如何应对。”
“皇上震怒,下旨将直隶提督张殿先、天津镇总兵达年、大沽协副将德奎,革职逮问。并命僧王为钦差大臣,命托明为直隶提督,率两千京营兵和在咱们南苑操练的马队驰赴天津,这会儿应该正忙着为开拔做准备,最迟明儿中午就会启程。”
韩秀峰低头看了一样林庆远偷偷帮着抄的谕旨,接着道:“皇上还命惠亲王为团防王大臣,总管京师关防。从今儿个开始京师戒严,五城都得设团防局。”
“没您的差事?”
“咱们的差事就是办好现在的差事,”韩秀峰想了想,随即抬头喊道:“小山东,传令,从今儿个开始所有人都不得出营,谁要是胆敢私自离开营房或校场,以临阵畏缩论处!”
“遵命!”
第六百九十八章 骑虎难下
惠亲王会同宗人府、刑部严讯的结果很快就出来,奏称耆英罪不可恕,按例当斩立决!
让彭蕴章不敢相信的是,柏葰竟以处斩宗室非同小可为由,恳求皇上法外施恩,而文祥明明晓得皇上不会轻饶耆英居然跟着附议。
果不其然,皇上震怒,气得要革他们的职。
好在肃顺站出来打了个圆场,连恭亲王都上疏奏称处斩耆英有损皇家颜面。皇上才没责罚柏葰和文祥,甚至法外施仁,传旨宗人府及刑部尚书宣示朱谕,赐耆英自尽!
虽同样是个死,但这个结果比押赴菜市口斩首好很多。
刚开始,彭蕴章绞尽脑汁也没想明白,肃顺为何会一反常态地帮柏葰和文祥解围,直到今儿个上午收到天津奏报,才意识到这件事没那么简单。
钦差大臣桂良、花沙纳,直隶总督谭廷襄和户部侍郎宗伦、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乌尔焜泰等人,不但未经奏请就跟洋人签订了丧权辱国的和约,还冒天下之大不韪地奏请皇上在丧权辱国的和约上御批用玺!
皇上不只是震怒,连杀他们的心都有,刚刚过去的这半天,彭蕴章都不晓得是怎么熬过来的,被老仆接到家中脑袋里还在嗡嗡响,像是害了一场大病。
精通医术的幕友杨先生见他像是丢魂,急忙取来银针扎了几处穴位,并让下人去熬来一碗稀粥,一勺一勺地喂了下去,他才有了几分精神。
杨先生又沏来一杯茶,示意丫鬟们先出去,然后带上门小心翼翼地问:“东翁,皇上是不是因为耆英的事儿迁怒于您?”
“不是。”彭蕴章微微摇摇头,强打起精神坐起来道:“我一直纳闷,韩四那么精明的一个人,为何明知道‘滥举者罪之’的道理,明明晓得我彭蕴章因为保举耆英,已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他居然还堵在军机处值房门口,求我帮耆英去跟皇上求情。”
“他为何这么做?”
彭蕴章喝了一小口茶,有气无力地将今天朝堂上发生的事说了说。
杨先生听得暗暗心惊,在脑子里仔仔细细捋了一遍,不禁问道:“东翁,您是说他早收到了桂良等人未经奏请就擅自跟洋人签订和约的消息?”
“一定是,不然他绝不会那么做。”
“他想借保耆英来提醒东翁您,提醒柏中堂、穆荫大人和杜大人?”
“他更是想借此机会提醒皇上,可惜老夫那会儿没往深处想。”
“提醒皇上?”
“逼皇上在丧权辱国的和约上御批用玺,不管他桂良如何狡辩,其罪过相比耆英只重不轻!这消息一旦传开,不,应该很快就会传得沸沸扬扬,最迟明天就会满朝哗然,翰詹科道,六部九卿,定会争前恐后上疏奏请治桂良等人的罪。耆英都被赐死了,你说桂良该当何罪?”
“未得旨就擅自跟洋人修约,就算被法办那也是他咎由自取!”
“老弟你是不晓得天津那边的情形,”彭蕴章长叹口气,无奈地说:“虽然桂良在奏报上没敢说,但老夫能想到他是何等的为难。之前要是不在洋人拟定的和约上签字画押,洋人就会直奔京城。现在要是不奏请皇上在和约上御批用玺,洋人一样会直奔京城!”
“皇上不是早命僧王去天津办理防堵了吗?”
“僧格林沁是去了天津,可靠一帮刚收拢的残兵败将,哪里堵得住洋人?他甚至在奏报上直言不讳地称,现在开仗实无把握。”
杨先生想想又不解地问:“东翁,您说韩四想提醒您,也想借帮耆英求情之机提醒皇上,可他究竟是何用意?”
“他是想以此提醒我等和皇上,朝局不能被群情激奋的御史言官所左右。”见杨先生似懂非懂,彭蕴章想想又解释道:“赐死耆英容易,但赐耆英自尽却不法办罪过更大的桂良,拿什么去堵悠悠之口?可真要是法办桂良等人,今后谁还敢去跟洋人周旋?”
杨先生反应过来,不禁喃喃地说:“同是办理洋务之人,一朝失势,只落得如此结果,今后的确没人敢再去跟洋人交涉。”
“最要命的是,据桂良、花沙纳所奏,洋人现在都不太愿意跟他们谈了。”
“洋人为何不跟他们谈?”
“因为洋人觉得他们不是宰相,不足以当全权重任。而洋人的制度,简放公使,大都畀以全权,很有将在外不受君命的意思。能做到全权公使,大半是五等爵爷,或是当朝宰相。换言之,桂良要是被革职逮问,朝廷再派员去跟洋人会议,只能派几位亲王或我、柏葰这几个军机大臣。”
杨先生总算想明白了,惊问道:“东翁,照您这么说,韩四既是在为皇上着想,也是担心您和柏中堂、穆荫大人、杜大人和文大人的安危?”
“可惜他的一番良苦用心老夫那会儿没想明白,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此话怎讲?”
“主战容易,主和难,可现在的情形又不容跟洋人开打,只能接着跟洋人周旋。而桂良、花沙纳等人想尽办法才周旋成现在这样,换别人去难不成还能周旋出个更好的结果?”
“桂良不能被究办!”
“可是不究办桂良,耆英的事又怎么说?”
“那皇上是什么意思。”
“皇上大发雷霆,说桂良呈递的和约丧权辱国,要是御批用玺,上对不起列祖列宗,下对不起黎民百姓,怒骂桂良丧尽天良。”
“这么说皇上要法办桂良?”
“皇上心里其实跟明镜似的,很清楚法办桂良容易,可法办了桂良一样于事无补,说到最后让我等先跪安,让明儿个再议。”
“东翁,晚生愚钝,还有件事想不明白,韩四既然想提醒皇上,那他为何不具折上疏?”
彭蕴章扶着茶几站起身,沉吟道:“上折子只会授人以柄,他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又怎会做那样的事。要是老夫没猜错,他原本是打算觐见时,借帮耆英求情的由头当面跟皇上说的。结果皇上以为他只是想帮耆英求情,不愿意见他,于是想到四处找门路这个下下策,想借老夫等人之口禀报皇上他在为耆英奔走,等皇上召他入内时讯问时再提醒,可惜老夫等人一样以为他只是想帮耆英求情。”
杨先生追问道:“他就不怕触怒皇上,不怕皇上治他的罪?”
“老弟有所不知,他虽是捐纳出身,但为人处世可圈可点,是出了名的重情重义。而他又跟庆贤做了那么多年同僚,在皇上看来,他帮庆贤去求情一点也不奇怪,要是不帮庆贤去求情那才不合情理呢。”
“原来如此,原来他早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所以说有时候真不能以出身论英雄啊!”
……
第二天中午,韩秀峰最担心的事终究发生了。
桂良擅自跟西夷签订合约的事传遍京城,朝议沸腾,谠言蜂起。
通朝官员,自阁臣、六部、九卿起,至台谏、翰詹止,无不激昂慷慨,痛哭陈辞,奏请停止抚院,大张挞伐。
尹耕云风头很快就被大理寺少卿殷兆镛给盖过了,其淋漓尽致的一道奏疏被争相传抄,小山东为争抢一份差点挤破头。
当他把殷兆镛的奇文送回南苑时,韩秀峰刚吃完晚饭,正同荣禄、王千里一起商量怎么差人去古北口告诉庆贤他阿玛已被赐死的噩耗。
“四爷,听外奏事处的侍卫说,那么多奏疏就殷大人的这道最……最犀利,殷大人不但准备了好多份,任由各衙门的老爷们和提前来京准备应试的直隶各府县生员们传抄,还在朝堂上大声宣读。”
“怎么个犀利?”
韩秀峰话音刚落,刚收拾完碗筷的任钰儿便接过殷兆镛的折子道:“给我吧,我念。”
韩秀峰放下茶杯,抬头道:“也好。”
任钰儿走到抗风洋灯下,仔细看了看,抑扬顿挫地念道:“为和议贻祸至烈,伏求博采议论,力黜邪谋,早决其计,转危为安。事窃自洋人犯顺,无识庸臣俱求速和了事。国家苟安一日,彼即为一日之亲王、宰相,而社稷隐忧,不遑复顾。琦善、耆英、伊里布等,既误之于前,致贻今日天津之患。
今之执政者,复误之于后,其贻更有甚焉者矣。近闻和议垂成,为赔偿兵资等款,以堂堂大一统之中国,为数千洋人所制,输地输银,惟命是听。而祸之尤烈者,莫若京城设馆,内江通商,各省传教三条。闻者锥心,虽妇孺咸知不可!”
韩秀峰微微点点头:“果然犀利,接着念。”
任钰儿清清嗓子,接着念道:“臣意桂良、花沙纳,身为大臣子,稍有天良,必不忍尝试入奏,必不至坠其奸计也。古语云:毋滋他族,实逼处此。宋太祖云: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京师重地,外洋朝贡,犹且禁其出入,防其交接,礼毕遄返,毋许逗留,安有强敌世仇而听该酋置馆,杂居齐齿,吴越横行辇彀,羌夷布满街衢?自古及今,实未所闻。近惟琉球国都,英人盘踞滋扰,甚至闯入王宫,莫敢拦阻,此其患无俟臣缕述也。
长江自吴溯蜀,中贯天下之半,与海口情形不同。海口通商,已为失计,然辟之于人身,犹四肢瘫痪之疾也。内江华洋杂处,则疾中心腹矣。东南漕运,非海即河,大江为出入所必经,设一日江海并梗,何由而达?仕官、商贾之往来,章疏,文报之驰递,海非要道,江实通衢。洋人但以数船横截江路,则南北将成两界……”
洋洋洒洒近万言,引经据典,掷地有声。
王千里也算读书人,竟从任钰儿手中接过奏疏,边意犹未尽地看,边感叹道:“不愧是翰林官出身,这文章做得真好!”
“是啊,写的真好。”韩秀峰轻叹口气,回头苦笑问:“仲华,你觉得呢?”
“针砭时弊,写确实不错,像这样的大才做大理寺少卿太委屈了,可惜我荣禄人微言轻,不然真想奏请皇上让他去跟洋人周旋,或让他去僧王麾下效力。”
“四哥,殷兆镛的锦绣文章做得是不错,可这么干岂不是把皇上逼得没退路了吗?”任钰儿忍不住问。
不等韩秀峰开口,荣禄便回头道:“钰儿姑娘,说了你或许不信,我估摸着皇上不但不会责罚他,还会升他的官!”
“这也太荒唐了。”
“一点也不荒唐,人家占着大义,这是义正言辞,像他这样的大忠臣,皇上不升他的官升谁的官?”韩秀峰接过话茬,想想又凝重地说:“外有自以为是、自作主张的桂良,内有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殷兆镛之流,把皇上搞得骑虎难下,我倒要看看朝堂上的诸公怎么帮皇上分这个忧!”
……………
PS:明天要带一天娃,没时间码字,连夜码一章先更上。
第七百零一章 风水轮流转
时隔六年,已回京四天的许乃钊,真有股物是人非之感。
如今的朝局跟当年完全不同,朝廷的大多政令虽依然出自军机处,真正掌权的却是端华、载垣、绵渝、肃顺等深得圣眷的宗室王公。
加之“举贤不避亲”说起来容易,谁真要是这么做十有八九会成为众矢之的,所以这次能回京以三品京堂候补,跟刚由工部尚书调吏部尚书的胞兄许乃普没任何关系,而是现任两江总督何桂清保举的。
大前天下午,曾带着何桂清的书信去拜见过已官居领班军机大臣的同年彭蕴章,结果见是见着了,可彭蕴章的态度既不冷也不热,敷衍般地说了一会儿客套话便端茶送客。
直到前晚跟兄长秉烛夜谈,才晓得彭蕴章刚因为“滥举”被皇上训斥过。加之大沽口南北两岸炮台失陷,朝局动荡,彭蕴章现在真成了什么话也不敢说的“彭葫芦”,在这个节骨眼上能见他这个同年已实属不易,指望他帮着谋个缺那是万万指望不上的。
兄长不好帮这个忙,最出息的同年不敢帮,想到这个三品京堂不晓得要候补到猴年马月,让兴冲冲回京的许乃钊不免有些失落。
在兄长家呆着闷的慌,今儿个一早,带着家人阿德上街转了转,发现京师的粮价高的怕人,正寻思这是不是跟洋人北犯大沽口,海运同漕运一样梗阻有关,兄长家的门子阿忠带着一起来京的钱塘同乡、已去逝多年的前江苏泰州正堂张之杲之子张光成,满头大汗地找了过来。
看着张光成兴高采烈的样子,再想到来京的这一路上,他总挂在嘴边上的那个人,许乃钊下意识问:“光成,是不是见着韩大人了?”
张光成连额头上的汗都顾不上擦,便拱手道:“禀大人,晚生虽没见着韩大人,但总算打听到韩大人现在何处。”
“他官运亨通,都做上奉宸苑卿了,自然在奉宸苑衙门坐堂,这有什么难打听的。”
“大人有所不知,韩大人是官居奉宸苑卿,但不驻奉宸苑衙署,而是驻南苑。”张光成越想越激动,急忙侧身道:“差点忘了介绍,这位是方略馆的林庆远林老爷,这位是礼部员外郎张得玉张老爷,林老爷和张老爷就是受韩大人之托来拜见大人您的。”
许乃钊这才注意到张光成身后有两个陌生人,想到方略馆隶属于军机处,连忙微笑着拱手道:“原来是林老弟,张老弟,失敬失敬。”
林庆远可不敢在许乃钊面前摆官老爷的架子,急忙躬身道:“下官林庆远拜见许大人,许大人吉祥!”
张得玉也急忙上前行礼:“下官张得玉,给许大人请安。”
在上海围剿小刀会乱党时,许乃钊是江苏巡抚,又怎会认得林庆远这么个小角色,更不会认得当时韩秀峰都不认得张得玉,不晓得在林、张二人心目中他才是真正的大官,只道韩四派来的这二人懂事,不禁笑道:“二位老弟免礼,光成说二位老弟是受韩大人之托来见许某的,不知韩大人有没有托二位稍话?”
林庆贤连忙恭恭敬敬地说:“禀大人,韩大人直至收到张老弟托奉宸苑衙门一位主事代为转交的书信,才晓得大人您回京了。韩大人本打算今儿个就来拜见大人的,可正准备进城就收到了总管内务府大臣裕诚大人病逝的消息,据说皇上都心痛不已,打算亲临赐奠。韩大人身为内务府官员得赶紧去吊唁,所以只能委托我等赶紧来跟大人告罪。”
许乃钊这几年不但跟韩秀峰通过几次书信,而且知道韩秀峰从松江府海防同知兼江海关监督任上奉调回京后,官运亨通,一路青云。
来前不是没想过给韩秀峰去一封信,可思前想后又拉不下这个脸,毕竟当年他是位高权重的封疆大吏,而韩秀峰只是一个捐纳出身的正五品同知,并且这同知还是他和时任松江知府乔松年提携的,连调任永定河南岸同知都是他托彭蕴章帮的忙。
想到韩秀峰并没有忘了他,一收到信儿就赶紧托人来拜见,所托的还不是一般人,许乃钊很是欣慰,不无感慨地说:“志行也太客气了,实在抽不开身那就改日,反正来日方长,还要劳烦二位老弟跑一趟。”
林凤祥再次拱手道:“韩大人说,没大人您的关照提携,就没有他的今日!”
张得玉更是很认真很诚恳地说:“许大人有所不知,没有韩大人关照提携,一样没我等的今日,所以我等理应代韩大人前来拜见,理应代韩大人为大人接风。”
见许乃钊若有所思,张光成急忙道:“许大人,林老爷和张老爷都是从上海来京的,林老爷当年在上海还见过您,只是您公务繁多不记得了,所以说真不是外人!”
许乃钊下意识问:“二位老弟都是随志行从上海来京的?”
“禀大人,千真万确。”
“哈哈哈,我说志行为何托你们二位来呢,原来正如光成所说真不是外人。”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大人能否赏光移步达智桥胡同,那儿有一座别院,就在前面不远。下官已准备好了酒席,想代韩大人先为大人接风洗尘。”
之前几年,许乃钊虽说是在江南大营帮办军务,其实无所事事。
这几天在兄长家,住着一样不是很舒坦,毕竟那个家不但有兄长,还有嫂子,侄子和几个侄孙。再加上这些年聚少离多,这亲情也随着时间推移没之前那么浓了,真有股寄人篱下之感。
而韩秀峰不只是他提携的人,也能算他的晚辈,受韩秀峰之托前来邀请的林、张二人又如此恭敬,许乃钊老怀甚慰,一口答应道:“既然二位如此盛情,那许某就叨扰了。”
正如林庆远所说,别院离得并不远。
众人说说笑笑,一会儿就到了。
得知这个闹中取静的三进宅院是韩秀峰租下的,并且韩秀峰现在驻南苑平时几乎不回来,许乃钊追问道:“林老弟,志行真是这么说的?”
林庆远一边示意从书肆那边过来的下人伺候许乃钊洗脸,一边微笑着确认道:“韩大人真是这么说的,而且韩大人自奉旨驻南苑之后一次也没回来过,大人您要是喜欢清静就搬过来住,想住多久都没关系。”
张得玉也拱手道:“大人,下官和庆远就住在后头的院子里,两座宅院早就打通了,大人您和张老弟要是愿意搬过来住,不管遇着什么事还能有个照应。”
这个宅院比兄长家还要大,并且比兄长家更清静。
许乃钊真有心搬过来暂住,可又有些不好意思,不禁回头问:“光成,你意下如何?”
张光成不假思索地笑道:“禀大人,晚上以为这也是韩大人的一番心意,您要是不搬过来,韩大人一定会以为大人您不高兴。”
“是啊许大人,这真是韩大人的一番心意。”
“既然这样,那……那许某就愧领了。”
众人洗完脸,擦干手,刚走进花厅,围着已摆满酒菜的八仙桌坐下。
依然在这儿做门房的余有福跑进来禀报,翰林院编修、记名御史吉云飞受奉宸苑卿韩大人之托前来拜见许大人。
且不说许乃钊早就不再是巡抚,就算依然是巡抚,有翰林官前来拜见都得称兄道弟,以礼相待,所以跟林庆远、张得玉一样连忙起身相迎。
吉云飞这些年净忙着迎来送往,早练就出一身应酬的本事,笑容满面、热情无比地寒暄了一番,端起酒杯笑道:“恂甫兄,今儿中午的酒,只能算我等代志行为您解乏的,算不得为您接风。”
许乃钊不解地问:“博文兄,您这话从何说起。”
吉云飞回头看看众人,举着酒杯解释道:“恂甫兄有所不知,云飞是在裕府门口遇着志行的。他托我转告您,他身为内务府官员下午要在那边帮着治丧,要到晚上才能过来。不但托我差人去置办一桌上席,还说届时文祥文大人也会一起来为恂甫兄您接风。”
许乃钊心想文祥那可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虽刚入值中枢没几个月,但他的话比领班军机大臣彭蕴章还要好使,不禁将信将疑地问:“博文兄,您不是在开玩笑吧?”
“恂甫兄,这是志行亲口跟云飞说的,而且说这番话时文大人就在志行身边。”
“志行也真是的,文大人乃军机大臣,本应该我去拜见才是,怎能请文大人来为我接风!”
“恂甫兄,志行都安排好了,文大人也点了头,以我之见,您就客随主便吧。”吉云飞笑了笑,又意味深长地说:“文大人能来为恂甫兄接风,可见恂甫兄这三品京堂候补不了几天,等尘埃落定,还得请恂甫兄多关照。”
许乃钊愣了愣,连忙道:“借博文兄吉言,真要是有那么一天,许某定摆酒致谢。”
吉云飞说得如此直白,可见谋缺的事很快便能见分晓。
许乃钊很高兴,不过最高兴的当属张光成,在高兴之余又暗自感慨,当年在他爹手下做巡检的韩四,现而今不但已官居正三品的奉宸苑卿,还能托人提携曾提携过他的许乃钊,真叫个风水轮流转。
第七百零六章 聚而歼之!
下个月就是皇后千秋节(生日),按例要在交泰殿举行典礼,皇后将端坐在大殿上接受皇贵妃、贵妃、妃、嫔、公主、福晋和命妇们朝贺,礼部、内务府和负责筵宴的光禄寺已开始为此紧张地做准备。
没想到前天中午,宫里传出消息,皇后千秋节宫内行礼如仪,但停止筵宴,在外公主、福晋、命妇亦无需进内行礼。
就在韩秀峰寻思皇上和皇后为何如此节俭时,又收到许乃钊让张光成送来的书信,他在信中说早在六天前他就上折子奏请赴江南大营效力,而皇上不但恩准了,还命兵部右侍郎春佑署管光禄寺事。
韩秀峰很清楚他是不想做“可笑”的官,想到他明天一早就要回江苏,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放下书信道:“就这么回去未免太可惜了,老兄为何不劝劝许大人呢!”
张光成无奈地说:“四爷,许大人的脾气您又不是不知道,他想好的事别人怎么劝也没用。”
“京里各部院的官员迁转那么频繁,不管谁做光禄寺卿都做不了几天,他为何就不能先干着,就这么回去这一趟岂不是白来了?”
“也不算白来,许大人说至少谋了个实缺,就算在江南大营帮办军务,他依然是光禄寺卿,总比之前无官无职强。”
“那老兄接下来有何打算?”
“自然是跟许大人一道回江苏,不过这一趟我一样没白来,不但去吏部投上了拱,还以候补知县分发江苏差委试用。”
“恭喜恭喜,我就晓得有许大人和许中堂关照,老兄定前途无量。”
“让四爷见笑了,江苏那边的情形四爷您最清楚不过,虽说谋了个外放,可什么时候能补上缺还两说呢。就算运气好能补上个缺,也别指望能做上个太平官。”
“别人我不晓得,但老兄你的我韩秀峰最清楚不过,这缺早晚能补上,补上缺之后不管情形多复杂,老兄你也一定能应付得了。”韩秀峰笑了笑,随即回头道:“钰儿,许大人和张兄明儿一早要出京赴任,你也准备准备,明儿一早跟我一道进城为许大人和张兄送行。”
“好的,我待会儿就去准备。”任钰儿连忙道。
张光成知道韩秀峰是让任钰儿去准备程议,连忙起身道:“四爷,钰儿姑娘,来前许大人交代过,他说已经叨扰了你们这么久,不能再劳烦你们了。要不是担心失礼,他老人家都不想让我来知会一声,再三交代明早不要相送。”
“这怎么行!”
“许大人说都是自个儿人,无需搞那么见外。还说来日方长,今后若是有缘定能再相聚。”
……
张光成就这么走了,走得很洒脱,加之他这些年变化也不大,给人的感觉还是之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张大少爷。
看着他渐渐消失的背影,任钰儿不由想起在泰州的情景,禁不住问:“四哥,他为何不让咱们送?”
“不是他不让咱们送,而是许大人不让。”
“那许大人又为何不让咱们送?”
“十有八九是搞不清我跟博川究竟是啥交情,又搞不清我跟肃顺是啥关系,不敢跟我走太近。毕竟他就算不为自个儿着想,也要为他二哥许乃普着想。”
“照您这么说他二哥许乃普是既不想跟文大人结交,也不想跟肃顺大人走太近?”
“官做到他二哥那份儿上,首先想的是怎么才能明哲保身,才不会像陈孚恩那样说投靠谁就投靠谁呢。”韩秀峰想了想,又叹道:“彭中堂也一样,毕竟他们已位极人臣,没必要再卷入满人之间的纷争。”
每次跟人道别时韩秀峰的心情都不好,因为这些年战死的朋友实在太多了,很难说今日一别会不会是永诀,就在任钰儿想换个话题开解开解之时,已经一个多月没见的大头竟骑着马过来了。
“四哥,你在呢!在正好,省得我去校场找!”大头翻身下马,擦了一把汗没心没肺地嚷嚷道。
他脸上全是灰尘,不擦还好,一擦竟糊成了五花脸。
韩秀峰也懒得让他先去洗把脸,就这么抱着双臂问:“咋又回来了,是不是今儿个不用当值?”
“不是,我是来给你传旨的!”大头回头看看身后,确认没别人,得意地笑道:“四哥,这是我头一次传旨!你瞧瞧,这马咋样,这是出宫办差才能骑的御马!”
御前侍卫有时候要跟御前大臣一样负责传召,皇上之前不让他传旨也在情理之中,毕竟他脑壳不好使,很难说会不会把差事办砸了。
看着他兴高采烈的样子,韩秀峰忍不住笑问道:“那我要不要下跪接旨?”
“这儿又没外人,跪啥子跪,再说皇上只是让我给你捎几句话。”
“那还等什么,赶紧说呀。”
“哦,”大头反应过来,连忙道:“皇上让你赶紧跟我去圆明园,让先去拜见下肃顺大人,然后再递牌子觐见。究竟让你过去有啥事,我不晓得,皇上也没跟我说。”
“知道了,你在外头等着,我先进去换身衣裳。”
“四哥,我去叫他们备车。”
“去吧。”见任钰儿转身就要去叫小山东,韩秀峰又嘱咐道:“回头记得跟荣禄、王千里他们说一声,免得有啥事他们找不着我。“
“知道,您赶紧进去换官服吧。”
……
换上官服,乘车跟大头一起风风火火地赶到淑春园南侧的集贤院已是傍晚,结果没见着肃顺,而是被一个笔帖式请进了后院儿的一间花厅。
笔帖式恭恭敬敬地说肃顺大人不晓得什么时候才能过来,不过中午走前交代过,让他到了之后先看看案子上堆着的奏疏公文。甚至晓得大头也会来,居然准备了好几碟点心,让大头先垫垫肚子。帮着点上蜡烛,躬身退出花厅时,还不忘介绍这座宅院是乾隆朝时英夷使臣马戛尔尼下榻过的地方。
“皇上这会儿该歇息了,肃顺大人也不晓得啥时候才能过来,四哥,我估摸着你今儿个不光见不着皇上,恐怕都回不去了。”大头边吃边嘀咕道。
“有点心吃还堵不住你的嘴,哪来这么多话的!”
“哦,我不说话了,你看你的。”
大头意识到他有正事要办,不敢再吱声。
肃顺留在这儿的全是桂良、花沙纳、僧格林沁、瑞麟、何桂清、黄宗汉等大员上的密折和皇上命军机处廷寄给他们的密旨,韩秀峰甚至怀疑其中有不少密折,连文祥那个军机大臣都没见过。
之前以为皇上和几位王公大臣及两广、两江等地督抚这次又是故技重施,先把洋人哄走,然后接着跟洋人打太极拳,能拖一天是一条。
但从桂良等人上的密折和军机处下发的密谕上看,皇上和几位王公大臣不但不像之前般没把洋人放在心上,而且通过这几个月的折奏密谕往来,商定出一个让人暗暗心惊的应对之策,并且看上去很周全。
归纳起来就是先把闯入大沽口的洋人哄走,然后由两广总督黄宗汉等召集团练,“以粤东为盘马弯弓之势”跟洋人周旋,如有把握就一鼓作气收复广州城,达到“一天以粤事为籍口,令夷人一天不得进京,迟而久之,把前约化了”的目的。
与此同时,由两江总督何桂清会同钦差大臣桂良在江苏以商订通商细则为借口,稳住英、佛、咪、俄等邦公使和大兵头。而僧格林沁则赶紧修筑被西夷毁坏的炮台,调兵遣将布置防堵。
用两江总督何桂清的话说,“如尚有未便准行之处,则非剿不可。而此时仍宜不动声色,使之不疑,我则先将天津海口水陆预备齐全,臣便竭力筹画,稍助军饷,俟其来年换约之时,聚而歼之”。
他何桂清身为两江总督,不但跟洋人打过交道,一样见识过洋人的厉害,韩秀峰能看出他的本意是想委婉的提醒皇上,欲改和约得先有武备。但皇上显然没看出这层意思,竟在折子上朱批“与惠亲王等同看,此折颇有关系,著悉心商酌。昨日惠亲王面奏办法,事属可行,朕思迟则有变,莫若先以发制”。
僧格林沁的奏请皇上全照准了,他打算在被洋人拆毁的炮台原址上重建炮台五座,在北岸炮台北约一里许的地方,兴建石缝炮台一座。并且打算新建的炮台要比之前的更高大,同时打算在炮台前后修筑连线式的营墙和兵营,开挖壕沟,以防洋人登陆包抄。
由于大沽口等处的炮尽失,打算在通州等处铸一万二千斤、一万斤、八千斤等大小铜铁炮,并从京师各处调集铜铁炮运往天津海口。
大沽口的军制也要改,大沽协原本只设左右二营,额兵一千六百,现在要扩充至六营,驻守兵勇不能少于三千,此外还要从包括京师、蒙古和关外等地调兵。
皇上不但全照准了,甚至命于顺天通州设立粮台,专门办理僧格林沁军营需饷。而户部肃顺一样没闲着,因京师和天津办理防堵需用较繁,奏请所有四川、山东、山西、河南、陕西、应解京饷。著王庆云、崇恩、恒福、英桂、瑛棨、曾望颜等,各按部拨银数,督饬各该藩司,迅速筹拨,派委妥员,陆续解京,毋许延误!
总之,要打仗了,不但要攻广州,还打算将明年来换约的洋人“聚而歼之”!
韩秀峰顾不上想皇上为何传召他来,也顾不上想肃顺为何让他看这些,只晓得开战容易善后难,就算来年这一仗能侥幸打赢,也定会招来洋人更猛烈的报复。
韩秀峰是越想越害怕,喃喃地说:“兵者国之大事也,没有必胜把握,怎能说开打就开打?”
大头愣了愣,不禁回头问:“四哥,你是说大沽口的事儿吧?”
“嗯。”韩秀峰心不在焉地敷衍道。
让他倍感意外的是,大头竟擦擦嘴,站起来理直气壮地说:“四哥,大沽口那一仗,咱们也不算输。守炮台的拢共就那两营兵,可洋人来了多少?他们要不是人多势众,能占到这便宜!”
“是吗?”
“郑亲王他们都是这么说的。”大头想想又说道:“再说洋人这仗打得不地道,朝廷本就没打算跟他们打,桂良大人跟他们谈好好的,他们就冷不丁开打了,所以说咱们这次吃亏就吃在太讲究了,没想到洋人这么蛮不讲理。”
“也是,你说得也对……”
韩秀峰暗叹口气,起身走到门边仰望着夜空,心想大沽口一战是打输了,但无论皇上还是文武百官都输的不甘心,都想打一个大胜仗一洗前辱。只是他们光晓得输了,却没去亲眼瞧瞧究竟是咋输的,更不会去想再打会不会输得更惨。
第七百一十二章 北闱
接下来的日子韩秀峰忙得焦头烂额,要去集贤院看密折密谕,去做肃顺的“幕友”;要回南苑练兵,以策万全;还要抽空去天津盯着僧格林沁究竟是如何办理防堵的,虽总在外头跑,但能见着他的人并不多,加之又从未上过奏疏,以至于京里的许多文武官员都不记得有他这么个奉宸苑卿。
也正因为太忙,在留守南苑的柱子、余铁锁都难得见着他一次,有公事只能去找王千里,私事尤其家事一般都来找任钰儿。
这半年,任钰儿在南苑过的很惬意。
要么陪乔装成回疆人的传教士包尔游览南苑的宫殿寺观,在跟包尔学英吉利语言文字的同时,教包尔中国的语言文字。要么跟连儿一起打理离旧宫不远处的那块菜地。有时候还反锁上院门,换上洋人女子的衣裳,煮煮咖啡,吃吃自个儿动手做的西洋糕点。
随着顺天乡试即将开考,她又同连儿一起女扮男装,三天两头往城里跑,想见识见识直隶学子的风采。
现如今的京城不比以前,银根越来越紧,市面上的钱越来越少,粮价是越来越贵,加之这些年不晓得有多少人从各地逃难到京城,许多人吃不上饭就铤而走险,光天化日之下盗抢案频发。王千里生怕她和连儿有个闪失,又不好像韩秀峰那样管她,干脆让柱子和余铁锁轮流陪她俩进城。
“小姐,那些秀才怎么全往书店跑,平日里不看书,过两天就要考了,现在买书看书来得及吗?”连儿趴在车窗边,看着争先恐后往书肆跑的学子们问。
“什么小姐,出来前怎么跟你说的?”
“我……我说漏嘴了,是少爷。”
“这还差不多。”任钰儿嫣然一笑,随即撩起车帘问:“柱子哥,是不是朝廷放主考官、副考官和同考官了?”
正坐在冯小宝身边打瞌睡的柱子缓过神,回头看看热闹无比的书肆道:“应该是吧,昨儿在会馆吃中饭时储掌柜好像说过这事。”
“劳烦您帮我去打听打听,这次乡试的主考官和副考官是哪位大人。”
“行,我去问问。”
冯小宝晓得这位小姑奶奶虽是女儿身但念过很多书,很羡慕那些读书人,勒住马回头笑道:“少爷,您一肚子学问,要不跟戏文里说得那样也去考考,说不定真能考取个功名。”
“本……本少爷要是能进得了考场,还能等到今天!”任钰儿忍不住笑道。
“少爷,您咋就进不去?”连儿好奇地问。
想到考生进考场时搜检的场景,任钰儿忍俊不禁地说:“过几天带你去贡院门口瞧瞧就知道了。”
连儿没见过那场面,事实上任钰儿也只是听说过并非亲眼见过,但冯小宝却觉得这位小姑奶奶的胆子也太大了,居然什么都敢去看,什么话都敢说,正想问问过几天是不是真去贡院,柱子小跑着回来了。
“少爷,打听到了,这次北闱的主考官是柏中堂,副考官是兵部尚书朱凤标朱大人和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程庭桂程大人。同考官有好几个,我只记得四哥曾提过的那个尹耕云尹老爷,听那些考生说主考官、副考官和同考官们一大早领着旨之后就去了贡院。”
任钰儿沉吟道:“那些考生一定是去买柏中堂和朱大人、程大人他们的文章了。”
“买大人们的文章做啥子?”连儿又好奇地问。
“想知道几位大人的喜好啊。”任钰儿想了想,又掏出钱袋递了过去:“柱子哥,劳烦您再跑一趟,帮我也买几份儿。”
这可把柱子给难住了,苦着脸道:“少爷,买别的行,买文章我不懂!”
“您看人家买什么咱们就买什么。”
“行,我去瞧瞧能不能买着。”
……
与此同时,韩秀峰正坐在集贤院里看过去这半个来月两广、两江等地上的密折和皇上所发的密谕。
然而,有些折子不看没啥,看了反倒更着急。
比如在召集团练“打击夷人气焰,使其心神不宁而逃离中国,消弭天津和约于无形”这件事上,黄宗汉在奏报里说得是天花乱坠。
上上个月二十日,江村、大冈等路民团围攻广州,“自子至卯,鏖战四时之久,齐施枪炮火具,伤毙夷兵多名,乘胜登陴,直上城垣东北角及通心楼两处,又北路各团冲进西门”,结果因为西夷占据观音山地利和兵船上的大炮支持,功亏一篑。
上个月八日,新安县团勇实力攻剿前去张贴告示的夷兵,伤毙多名。
上个月十一日,西夷驾火轮船十余只、板船四十余只,前去报复,攻占新安县城,各路民团于之巷战三时之久,伤毙夷兵近百名……
看上去很提气,可究竟出动了多少团练,有何兵器,共分几路,哪一路由谁统领,这仗究竟是怎么打的,只字未提;而究竟伤了多少夷兵,毙了多少夷兵,也是模棱两可;团勇折损多少,士气如何,能否再战,同样提都没提。
至于最重要的西夷对此有何反应,是被激怒了准备搜捕清缴不听话的团勇,还是认定这是朝廷指使的打算大举报复,更是一无所知。
总之,这压根儿就算不上战报。
韩秀峰实在没心情再看,正懊悔所托非人,那会儿就不应该把广东分号交给黄宗汉之时,肃顺风风火火地进来了。
看着肃顺满头大汗的样子,韩秀峰连忙起身帮着倒茶。
“别忙活了,我只是过来瞧瞧的,一会儿就走。”肃顺拿起桌子的折扇,哗啦一声甩开,边扇边笑问道:“志行,我昨儿个去了趟湖广会馆,回来时路过你们重庆会馆,听巷口的人说你们重庆会馆也住满了前来应试的考生。”
“有这事儿,大人怎会问起这个?”
“我这个觉得奇怪,这是顺天乡试,又不是四川乡试,你们重庆会馆怎么也住满了考生?”
韩秀峰反应过来,微笑着解释道:“大人千万别误会,虽说顺天府学额多,文武乡试的中额也多,但我们四川离京城太远,就算有同乡想冒籍来顺天府考,这千里迢迢的也折腾不起。”
“我就是随口一问,没别的意思。”肃顺嘴上说不喝茶,但还是接过了杯子。
想到这次的主考官是他的死对头,韩秀峰觉得应该说清楚,坐下笑道:“不怕大人笑话,在外为官久了有时候真是人情难却。就像今年的北围,宛平、固安等地的学子找不到下榻之所,就拿着地方士绅的书信来找我。
曾在厚谊堂当过几个月差的直隶南皮举人张之洞,也让来京应的同窗、同乡来找我。天津知府石赞清更过分,仗着既是我的长辈,又跟我在永定河道衙门共过事,不但让我帮那几个家境贫寒的天津考生找住的地方,还让我管那几个考生的饭!”
石赞清不但是有命的能吏,而且是出了名的清廉。
一提到石赞清,肃顺禁不住笑道:“他这是赖上你了,不过别人的忙你可以不帮,但他的忙你不能不帮!”
“所以我只能自认倒霉。”
“俗话说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他托你关照的那几个天津考生,你觉得有没有几分真才实学?”
“大人,这您可把我给问住了,我才疏学浅,只晓得他们的字写得还行,文章看着也通顺,至于文章做得好不好,我真不大懂。”
“你不懂有人懂,找个懂的人帮着瞧瞧!”
“这我还真没想过,大人,您瞧我忙成这样,自个儿的差事都忙不过来,那有空管他们。再说句……再说势利话,跟他们无亲无故的,我为何要费这个心思?”
“志行啊志行,不是我说你,你都已经官居奉宸苑卿了,怎么还跟之前一样。”
“大人这话从何说起?”
肃顺放下茶杯,笑看着他道:“你虽是文官,可以前一直在领兵,不怎么跟读书人打交道。后来筹设厚谊堂,专事打探夷情,不但不怎么跟读书人打交道,还跟做贼似的防着读书人。可此一时彼一时,现如今都官居奉宸苑卿了,不能再跟之前那般不跟读书人结交。”
“我这不是忙吗,再说……”
“天底下就你忙,难道我就不忙?志行,说真的,读书人厉害着呢,就算不结交也不能得罪。”
韩秀峰不知道他为何无缘无故地问重庆会馆怎会有那么多考生,但能听出跟读书人结交这番话他是发自肺腑,因为这两年曾国藩从湖广给他推荐来不少读书人,他全以礼相待,要么帮着谋差事,要么延聘为幕友。
不过在韩秀峰看来,他如此礼贤下士既是好事也是坏事,毕竟那些从湖广来的读书人大多没做过官,甚至都没能考取上功名,高谈阔论起来头头是道,文章做得也是花团锦簇,可指望他们做出谋划策的幕友,那就另当别论了。
但这些话韩秀峰只能放在心里,看着他很认真很诚恳的样子,连忙拱手道:“大人说的是,读书人是很厉害,是不能得罪。”
第七百一十三章 运气更重要
韩秀峰之前说不大可能有同乡来京冒籍应试,但不等于没同乡来考。
因为按例各省的监生、贡生甚至连捐纳的例监、例贡既可在本省应试,也可以来京应试。而顺天府乃天子脚下、首善之地,顺天乡试的中额也比各省乡试多。
平均下来别的省份一百四十五个生员才能取一个,而顺天乡试算下来二十来个考生就能中一个举人。
尽管外省监贡生得跟直隶考生区别开,按例由国子监录科,中额没那么多,但中举也比在本省应试容易一些,所以一些省份的监生、贡生纷纷来京应试。
值得一提的是,顺天考生跟保定、正定等府的考生一样有所区别,他们归顺天学政录科;此外,满洲考生和钦天监的天文生一样可参加大比,甚至连在修撰实录馆、国史馆效力的士子都可应试。
可以说顺天乡试不只是顺天府的乡试,也不只是直隶乡试,而是仅次于礼部会试的大比,前来大比的考生竟有八千多名!
贡院几乎每隔两三年就修一次,所需银钱由户部和直隶藩库支出。
可这些年不太平,朝廷为剿贼平乱不晓得耗费了多少钱粮。现在洋人又起衅,僧格林沁麾下的近万兵勇都吃了上顿没下顿,朝廷去哪儿弄银子来修缮贡院?
许多号舍不能住人,不得不搭建席棚,设桌分号。
由于没钱闹出的笑话还不止于此,比如同考官和书吏、差役们进了贡院之后没饭吃,互相怄气;又比如考卷用纸来迟,差点来不及开考……搞得主考官和两位副主考手忙脚乱,焦头烂额。
不过这些事韩秀峰并不知道,因为八月初九开考的那一天,他就带着九名河营把总、外委又去了天津。并且这一去竟呆了近一个月,直到今天也没回来。
他究竟在天津忙啥子,吉云飞不知道,只知道南苑是个散心的好地方。今儿个一早,又优哉游哉地乘坐骡车来了。
韩秀峰不在“家”,早觉得抛头露面也没什么的任钰儿出面接待。
先让余铁锁找几个海户帮着收拾出一个院子,然后同连儿一起张罗酒席,再让余铁锁去请荣禄和王千里过来作陪。
安排的面面俱到,吉云飞真有股宾至如归之感,这一喝又喝高了,睡到太阳快落山了才醒来。
守在外头伺候的连儿急忙去打水给他洗脸,任钰儿闻讯而至,赶紧过来给他沏茶。
见他酒醒之后诗兴大发,任钰儿岂能错过这个机会,竟跑回去拿来一叠前些天做的文章和几首诗,请他这位翰林官评点。
吉云飞接过文章一看,不禁笑问道:“钰儿,你这是考我,还是考你自个儿?”
任钰儿一脸不好意思地说:“我哪敢考您,自然是考我自个儿。”
“既然是考你自个儿,应该等你四哥回来之后,拿去请这次北闱的考官们帮着瞧瞧。”
“吉老爷,您不但是翰林老爷,也做过同考官,我就想知道你觉得怎样,就想知道能不能入得了您的法眼。”
吉云飞看着任钰儿的考卷,感叹道:“果然是个才女,果然巾帼不让须眉。”
任钰儿激动地问:“吉老爷,照您说这文章还行?”
“不是还行,而是很好。”
“您可别哄我。”
连儿对任钰儿太了解了,知道她就想跟那些读书人比比,忍不住问:“吉老爷,照您这么说,我家小姐要是男儿身,要是也去大比,一定能中举人?”
想到当年做同考官的经历,吉云飞放下文章意味深长地说:“能不能中举人,文章做得要好,诗写得要好,字写得要漂亮,但更要看运气。”
任钰儿心想科举不就比文章吗,禁不住问:“运气?吉老爷,小女不大明白。”
吉云飞犹豫了一下,随即笑问道:“钰儿,你知不知道这次北闱有多少学子应试?”
“知道,好像有八千多。”
“那你知不知道这次北闱,皇上拣选了多少房考官?”
“十来位吧?”
“这就是了,”吉云飞喝了一小口茶,不缓不慢地说:“八月初九开考,前后三场,十六考完,九月初就要放榜。考生们的试卷要誊抄糊名,而在贡院当差的书吏拢共就那么多,最快也要三四天才能誊抄完。
换言之,十来个房考要在短短十日内阅完八千多份试卷。算下来一个房考一天要看八十多份,还要进行比较,你觉得看的过来,比的过来吗?”
任钰儿之前真没想过这些,下意识问:“吉老爷,您是说考官们不会全看?”
“虽说朝廷每次选派同考官时,都是挑年富力强、精壮干练之人。可再年富力强、再干练也看不过来,何况还有不少考官生性懒惰。”
“真不看?”
“也不是不看,有些房考是一目十行,只看看文章工不工整,然后挑几份之前认真看过的,觉得不错的呈递给副主考定夺。有些房考……有些房考甚至将补批、补点等事交给家人办理,你说要是运气不好,光文章做得好又有何用?”
“他们将补批、补点之事交给家人办理,他们的家人识字吗?”任钰儿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能带进贡院的家人自然要识几个字,其实就算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也没关系。许多房考会在考生们考的时候,预先自行拟好一些诸如“欠警策’、‘未见出色’之类的空泛批语,阅卷时一目十行、走马观花,挑选一些字迹工整、赏心悦目的卷子推荐给副主考。至于其它的卷子,他们才不会细看内容呢,直接把事先拟好的批语贴在试卷上了事。”
看着任钰儿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吉云飞又苦笑道:“有一科考试,一名才华横溢的考生落榜。他不服气,执意要查看试卷。结果发现,试卷上竟批贴有‘火腿一支’四个字。”
“火腿一支,这算什么批语?”任钰儿不解地问。
“你有所不知,只要进了贡院,朝廷都会供给主考官、副考官和房考官米面、粮油和火腿、鸡鸭鱼肉等吃食。那个房考见办差的人迟迟没给他送火腿,就写了一张条子,结果他的家人弄错了,竟把索要火腿的条子当作批语贴人家的试卷上去了。”
“后来呢?”
“那个考生自然不会答应,发现阅卷的房考官还是他熟识的人,就带着落榜试卷去找房考理论。房考承认弄错了,赔罪道歉。考生说辛辛苦苦准备了三年,你看都没看就让我名落孙山,你还好意思跟我套近乎?”
吉云飞顿了顿,接着道:“那个房考先是装可怜,然后破罐子破摔。说要是打官司,就你我的交情,你一定于心不忍。并且就算闹上公堂,都已经放榜了也不可能再补录。说要赔偿的话,他一样赔不起,他一个穷翰林,家徒四壁,厩中只有一头骡子,你实在想要就牵走。”
“最后呢?”
“那个考生没办法,最后只能把那头骡子牵走了。”
任钰儿愣住了,因为这一切完全出乎了她的想象。
吉云飞以为她不相信,想想又说道:“至于那些被房考推荐到副主考,以及副主考推荐到主考官案上的卷子,因为阅卷时间匆促、试卷数量众多,主考官和两位副主考一样不会全部细看。
我认识的一位副主考,只看诗不看文章,一是他本就喜欢作诗,觉得只要诗作得不错的,文章自然不会差。二来诗才几行字,看诗比阅卷省心省力;
我还认识一位主考官,他年事已高,精力不济,实在阅不动卷。干脆把考卷摆成一圈,把鼻烟壶摆在中间,然后转动鼻烟壶,鼻烟壶的头对着哪一份考卷,哪份考卷的考生就可取中。”
“这可是为国抡才的大比,他们这么做也太儿戏了吧!”任钰儿哭笑不得地问。
“儿不儿戏暂且不说,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有时候这运气真的很重要。”吉云飞长叹口气,再次端起了茶杯。
任钰儿正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这段时间也总往南苑跑的富贵竟又来了,一进门就殷勤无比地上前给吉云飞行礼。
“老弟免礼,再说又不是外人。”
“吉老爷,您的确不是外人,但您一样不是一般人。”
“不是一般人,那我是什么人?”吉云飞忍不住笑问道。
“您是翰林老爷,您是贵人!既是四爷的贵人,也是我富贵的贵人!”
“富爷,别再恭维吉某了,您现而今可了不得,大儿子官居南苑主事,老二在外奏事处当差,吉某可不敢受此大礼。”
“吉老爷,我是说心里话。”富贵很清楚吉云飞跟韩秀峰的关系,再次拱拱手,随即回头笑道:“钰儿姑娘,我今儿个来一是瞧瞧我家吉禄,二是瞧瞧四爷回来了没有。”
“我四哥一定是因为什么事给耽误了,不然也不至于到现在也没回来。”
“四爷就是个劳碌命,这些年总是忙这忙那,一心为朝廷效力,没过过几天安生日子,跟妻儿也是聚少离多。”富贵轻叹口气,想想又说道:“别人什么也不干就能升官发财,可四爷呢,累死累活到今天还只是奉宸苑卿,真是干的不如看的。”
“富爷,您这话从何说起?”吉云飞笑问道。
富贵跟文祥没什么交情,甚至都没怎么打过交道,真为文祥能做上军机大臣,而当年提携过文祥的四爷却只是奉宸苑卿愤愤不平。再想到吉云飞跟文祥的关系不一般,连忙道:“吉老爷,您千万别误会,我是说朝堂上那些尸位素餐的大人。”
“谁?”吉云飞追问道。
富贵被问得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道:“来前听到一消息,说柏中堂又升官了,刚走出内龙门,吃完鹿鸣宴,就接到圣旨,补授文渊阁大学士,管理兵部事务。”
大学士可没那么好补,吉云飞果然大吃一惊,喃喃地说:“大学士兼军机大臣,真宰相也!”
第七百一十六章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俗话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
任禾做了几个月南苑委署主事,不但知道了柴米有多贵,也体会到做官并非表面上那么光鲜,反而很累很难!
河营官兵的粮饷应由直隶粮道拨给,他为了四百多号人的粮饷,已经去过三次布政使衙门和四次粮道衙门,见两个衙门的胥吏不是推脱就是说再缓缓,他实在气不过拍了桌子,称钱粮再拖欠下去会耽误南苑河道海子的整治,到时候既没法跟皇上交差,甚至会激起兵变。
可能藩台大人和粮道觉得疏浚整治皇家苑囿比天津防堵更重要,也可能担心京畿之地发生兵变到时候他们也脱不了干系,总算给了一堆宝钞、六车铁铸的大钱和三千多石不但掺了土甚至快发霉的陈粮。
宝钞和大钱不值钱,得赶紧想办法用出去,能买多少粮就买多少。那些人不能吃的陈粮,可以用来喂牲口。忙完这些又得召集苑内的民夫修缮校场边的几座几乎废弃的宅院,用来存放这些天购置的粮和火药、铅子等军械。
吉禄一样忙得焦头烂额,既要去会计司申领驻防八旗马甲门军的钱粮,也要去上驷院申领南苑马厩厩长、厩副、厩丁、管领下披甲人、草夫等员役和蒙古医生的工食银,申领喂养厩中马匹、骆驼和骡子所需的豆米草料。
眼看快秋收了,而京畿现在最缺的便是粮,王千里和万仕轩、特木伦一样在为“课征”苑内已被私垦田地的钱粮而忙碌。
韩秀峰一回来,他们就同荣禄、王千里、永祥一起赶到官署,禀报起这段时间的公务。
“我跟包括柱子、铁锁在内的苑丞、苑副全交代过,今年苑内的收成,除应解交会计司的,全得留在苑内,一粒粮也不能外流!”王千里低头看看账册,接着道:“鉴于这钱不大好换,我们打算地丁银也好,地租也罢,有粮的全以粮折算。今年别的地方不是旱就是发水患,我南苑还算风调雨顺,几千顷庄稼长势不错,我估摸着最少也能课征一千五百石。”
想到驻通州的那些兵勇,现在一天只能吃一顿,韩秀峰沉吟道:“要是苑内百姓手里还有余粮,咱们可按市价购买。”
“四爷,这您大可放心,我早交代下去了,不然刚才也不会说一粒粮也不能外流。”王千里想想又说道:“不但苑内的粮咱们要收,附近几个庄子我也去打过招呼,粮收上来之后咱们就差人去收购,随行就市,绝不折秤!”
“禀四爷,粮库正在修缮,再有七八天便能竣工。”任禾忍不住拱手道。
“这我就放心了,现在的粮是一天一个价,有时候有钱都买不着,只有手中有粮,咱们心里才不会慌。”
“四爷,有件事下官差点忘了说。”
“啥事?”韩秀峰下意识问。
任禾回头看看王千里和吉禄,恭恭敬敬地说:“您春上不是让下官带着银子去了趟密云,在密云就地筹了点粮吗?这差事后来转交给了庆贤老爷,下官也一直没顾上问。前几天,庆贤老爷托人给下官捎来一封信,说春上采办的三千多石粮有些潮,他已经雇人翻晒过几次,但要是就这么放着也放不了几天,再放会蛀会发霉的,那些粮该如何处置,请四爷示下。”
荣禄放下茶杯,低声道:“四爷,洋人都已经回了广东。”
韩秀峰岂能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权衡了一番还是抬头道:“行之,给庆贤去封信,请他把陈粮作价发卖掉,趁秋收赶紧购置三千石新粮,钱不够请他先垫着,回头有人去口外给他捎过去。”
“卖陈粮,买新粮,新粮肯定比陈粮贵,这一进一出不亏了吗?”任禾小心翼翼地问。
“现在买粮比春上买贵那么多,咱们不照样得买?行之兄,我晓得你是精打细算想省些钱,可咱们现在要的是有备无患,相比之下银钱倒是小事。”
“四爷说的是,下官回去之后就给庆贤老爷写信。”
韩秀峰满意的点点头,随即看着吉禄问:“吉禄,驼马骡子的豆米草料,上驷院那边咋说?”
吉禄急忙站起身:“禀四爷,上驷院已移文会计司咨行户部拨给,可到户部那儿却给卡住了,户部的那些爷说等着申领钱粮的衙门多了去了,前头的还没办完,通州大营的粮饷还没着落,让咱们先等着。”
“驻守马甲门军的钱粮呢?”
“这倒是给了,不过给的全是宝钞。”
“肃顺这个家也不好当,宝钞就宝钞吧,聊胜于无。”韩秀峰再次看向王千里:“百龄兄,直隶藩司粮道那边也好,会计司和户部那边也罢,咱们本就没指望过他们,所以驻守马甲门军和河营的粮饷还是从公账上支给。有钱发钱,钱不够发银,要是跟通州那边一样发宝钞大钱,士气从何而来,将士们何以用命。”
“下官遵命,反正公账上还有五万多两。”
“就剩五万多两?”
“四爷,您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六七百号人吃喝拉撒全得要钱,这钱花起来真如流水!”王千里苦笑道。
“五万两就五万两,先花着吧,不够到时候再想办法。”
韩秀峰话音刚落,王河东便拱手道:“四爷,卑职倒是有个节约花销的办法。”
“说了听听。”
“其实卑职原本倒没想过怎么节约花销,而是洋枪不是全运到发给下去了吗,总这么天天教弟兄们如何装填、如何瞄准施放,却不真枪实弹多放几枪,不让弟兄们听听放枪的动静,我觉得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该放就放,该打就打,有枪、有火药、有铅子儿,为何不让弟兄们操练?”韩秀峰不解地问。
“我倒是想放枪,可这儿是南苑,这儿能放枪吗?”
荣禄也苦笑道:“四爷,是我不让放的,放枪动静太大,不但会惊动驻扎在北边的那些个丘八,会惊动步军衙门,甚至会惊动惠亲王。”
想到京畿之地是不能轻易放枪,韩秀峰下意识问:“那咋办?”
王河东连忙道:“四爷,我和荣禄老爷商量了下,打算跟永祥轮流带弟兄们回固安,那边怎么折腾都没事,而且那边有咱们河营的营房。”
王千里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不禁笑道:“那边不管买什么都没京城贵,去那边真能节约点花销。”
韩秀峰沉吟道:“去固安也行,不过在京畿之地调兵可不是儿戏,我得先奏请皇上恩准。”
“所以我们虽有了枪却一直不敢放枪,就等您回来。”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我明儿一早就上折子。”
见正事说差不多了,一直没机会插话的永祥起身道:“四爷,大前天我去了趟通州,也见着了龙汝元,那小子虽飞黄腾达了,但看着还是挺念旧谊,对四爷您也很敬重。不但想来南苑瞧瞧弟兄们,还置办了一份厚礼托我捎回来孝敬您。”
这事儿王千里知道,不禁笑道:“礼物钰儿帮着收下了,我看了下礼单,挺重的,几样东西加起来值五六百两。”
韩秀峰不在乎礼轻礼重,而是追问道:“僧王有没有给他安排差事?”
提起这个,永祥就一脸无奈地说:“我本以为圣旨上让他去通州带勇,今后就驻通州。结果他一到任,僧格林沁就让他先熟悉从湖北来的那些勇壮,打算让他过几日率勇赴天津,去直隶提督史荣椿麾下听用。”
荣禄放下茶杯道:“他要是驻通州,真要是有事,他和他统带的那些湘勇或许能帮上忙。可要是去了天津,他和他统带的那些湘勇就指望不了。四爷,要不您想想办法,跟僧格林沁说说,让他别去天津,就在通州驻守。”
韩秀峰沉思了片刻,摇摇头:“僧格林沁这是想把好钢用在刀刃上,你让我咋跟僧格林沁开这个口。更何况因为皇上召他回京面授机宜的事,他对我本就有想法,我又怎能再插手军务。”
“皇上那边呢?”
“皇上那边更不行。”韩秀峰无奈地说:“你想想,因为钱粮支应不上,春上从各地调来的六七路兵马,这两个月又先后打发那些兵马回去了,临时招募的勇壮也都相继遣散了,咱们河营既没被打发回固安也没被裁撤,仍能驻南苑,已实属不易,这个时候怎能跟皇上开挖僧格林沁墙角的这个口。”
“既然没办法那就算了,反正我们本就没指望过他。”
“嗯,不过他的礼我也不能白收。永祥,他不是还没去天津吗,明儿个去厩中挑几匹马给他送去。其实相比马他更需要洋枪,可洋枪咱们也不多,只能给他几匹马。”
“行,卑职明儿一早就去办。”
“再就是诸位都晓得的,这次的顺天乡试出了点事,那么多同考官帮着考生修改甚至挖补涂改朱卷,想想就让人生疑。不知道诸位有没有亲朋好友参加了大比,要是有的话就得留点心,可不能稀里糊涂被牵连。”
第七百二十五章 几十年未有之大捷(二)
天津的消息还没传到京城,京畿防务依然不能“松懈”。
韩秀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第二天一早依然赶到惠亲王府听用,没想到刚在花厅坐下不大会儿,还没见着惠亲王,宫里就来了两个侍卫,急召惠亲王入见。
惠亲王走时没发话,韩秀峰不敢擅离职守,就这么同前来拜见惠亲王的几个候补官干坐了近一天,直到太阳快落山,惠亲王才神色凝重地回府,什么也没说,就命家人这么打发他和一起等候拜见的几个官员先回去。
韩秀峰意识到十有八九是天津的战报到了,而他只知道僧格林沁刚开始打得不错,之后的事却一无所知,心里终究有些不放心,走出王府便爬上马车径直赶到集贤院。见肃顺不在,又直奔大宫门内的内务府值房,看能否打探到点消息。
结果等到天黑,竟什么也没打听到。
听一个在此当值的刑部主事说几位军机大臣下班了,韩秀峰连忙追了过去。
果不其然,文祥刚在一个打着灯笼的侍卫陪同下走出宫门,正往他家的马车上爬,甚至能借着灯光依稀看到他神色凝重,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文大人,文大人,下官恭候您多时了!”
“我说谁呢,原来是你啊。”
“文大人,下官真恭候多时了,您怎忙到这会儿才下班?”
“上车,上车说。”宫门口人多眼杂,文祥不想招人非议,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然后伸手把韩秀峰拉上了车。
车夫和前来接他的家人,韩秀峰都认得,没啥好顾忌的,放下帘子,就这么坐在伸手不见五指的车厢里跟他说起了瞎话:“博川兄,是不是有天津的消息了?”
文祥深吸口气,反问道:“你不知道?”
“我在惠亲王府喝了一天茶,哪晓得宫里的事。”
“惠亲王没告诉你?”
“啥也没说。”
“没说……没说也在情理之中。”
“什么情理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韩秀峰追问道。
文祥都不晓得刚刚过去的这一天是怎么熬过来的,靠在车厢壁上有气无力地说:“看来你是真不知道,天津那边开打了,不但开打了,还打了个大胜仗。僧格林沁奏称是洋人先炮轰炮台的,究竟是不是谁也不晓得。”
韩秀峰故作惊喜地说:“打了个大胜仗,这是好事啊!”
“志行,都什么时候了,别再揣着明白装糊涂好不好。”文祥长叹口气,凝重地说:“收到奏报,皇上吓一跳,怡亲王、郑亲王、惠亲王和肃顺也没了主意,因为这事儿议了一天。”
做了这么久天子近臣,韩秀峰对皇上的心性再了解不过。
皇上常以前朝的崇祯为鉴,有心励精图治,不然也不会重用肃顺整顿吏治。
在攻剿长毛这件事上,虽有时会想当然,但只要领兵的钦差大臣或疆吏能打胜仗,并不会真治他们有时候刻意拖延的罪。
比如在攻剿林凤祥、李开芳部时,三番五次谕令僧格林沁出战,而僧格林沁并没有盲从,硬是冒抗旨不尊的危险稳打稳扎;又比如曾三番五次降旨命胡林翼收复武昌,胡林翼一样没盲从,硬是拖延到贼将韦俊见守不住了决定突围,才以雷霆万钧之势将武昌一举收复。
赏罚一样分明,对待有功之臣真是不吝赏赐。
唯独在如何应对西夷这件事上,总是畏手畏脚,举棋不定。
想到这些,韩秀峰忍不住问:“议了一天,有没有议出个结果?”
“洋人虽败了,但没退,”文祥顿了顿,接着道:“皇上刚命我拟了道‘剿抚并用’的密谕,不然我也不会到这会儿才下班。”
韩秀峰下意识问:“剿抚并用?”
文祥心力交瘁,实在没那个精气神跟韩秀峰解释,干脆闭上双眼背诵起他刚草拟的谕旨:“英夷背约恃强,先行开衅,并非我中国失信。惟念古来驾驭外夷,终归议抚。若专意用兵,终非了局。现仍令僧格林沁,办理防剿事务。另派恒福督同文煜等办理抚局。
英夷背约称兵,固难与之理论。其咪、佛二夷虽与同来,未必帮同犯顺,仍可善为抚绥。令由北塘至津暂住,待桂良等到后再议。该二国情形如何,尚未据恒福等覆奏。
英夷挫折之后,其兵船在天津海外者无多,计必或赴上海,或召广东兵船,重来报复。著何桂清,密派妥员,赴沪查探,有何动静,暗中防范。
其天津被创之事,不可漏洩。傥该夷果有火轮船至上海,欲纠众北犯,可令该处华商与夷商等,声言若复用兵,则上年所议各条,前功尽弃,岂不可惜。
嘱各商从中劝阻,或挽咪佛二夷之在沪者,为之劝解,令英夷弭兵息事,仍在天津等桂良等办理,庶各国可以同沾利益,亦保全抚局之一道也……”
“天津被创之事,不可漏洩?”韩秀峰下意识问。
“皇上担心英夷恼羞成怒,狗急跳墙。”
“博川兄,您觉得这事儿瞒得住吗?”
文祥楞住了,楞了好一会儿才苦笑道:“惠亲王虽没告诉你,但我估摸着这事最迟明儿中午就会传遍京城,说不准这会儿就有不少人在到处宣扬。”
“博川兄,您是说僧格林沁?”
“这还用问吗,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也不容易。真要是静候旨意,什么也不做,丢了炮台,全军溃散,一定会被治罪。相比之下,还是当机立断的好。”
“守不住要被治罪,打胜了也落不着个好,这算什么事啊!”
“志行,这些牢骚话你也只能跟我说说,可不能在外人跟前说,何况僧格林沁不容易,皇上更不容易。”
“我知道,我只是有感而发。”韩秀峰连忙换了话题,故作好奇地问:“博川兄,你只说打了个大胜仗,却没说战果,究竟是怎个大胜?”
“僧格林沁奏称英夷不收照会,不遵理谕,屡将海口所设铁戗等件,撤毁多件。大前天下午,更是闯入口内,先行开炮,官军不得不回击。
夷船受伤多只,犹以步队搦战,势甚猖獗。我军击毙夷兵数百名,生擒两名,余皆败窜。计夷船入内河者,共十三只,惟一船逃出拦江沙外。”
“还真是个大胜仗。”
“胜是胜了,可西夷坚毅的很,此次大败,怕未必甘心啊!”
“船到桥头自然直,总会有办法的。”
“事已至此,只能这么想了。”说到这里,文祥突然想起件事:“差点忘了,这一仗我官军伤亡三十余人,直隶提督史荣椿、副将龙汝元身先士卒,亲自操炮,不幸中弹殉国,皇上已著军机处议恤。”
“史荣椿和龙汝元殉国了!”
“僧格林沁奏报的,这么大事应该不会有假。”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仗打的,竟折损两员悍将!”
文祥知道龙汝元是河营出去的人,能理解韩秀峰此时此刻的感受,连忙道:“折损两员悍将,是令人痛心疾首,可这事真不能怨僧格林沁,因为交战时僧格林沁也在炮台上,冒着枪林弹雨亲自督战。”
韩秀峰长叹道:“还真是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啊。”
“志行,你是上过战阵的人,生离死别见多了,想开些。”
“想开些,说起来简单,做起来谈何容易。”
“别胡思乱想了,早些回去歇息吧,天津的事儿还没完呢。”
……
皇上没发话之前,辅佐惠亲王的差事依然要办。
南苑太远,晚上下榻在会馆。
第二天一早,刚吃完早饭正准备让冯小宝备车,待会儿接着去惠亲王那儿听用,储掌柜风风火火地从外面跑了进来,一见着他就兴高采烈地说:“四爷,天津大捷,天津大捷,僧王打了个大胜仗,把洋人杀得落花流水!”
韩秀峰没想到消息传得如此之快,下意识问:“你是怎晓得的?”
“外头都传开了,不信您出去瞧瞧。”
“好,去看看。”
放下饭碗,跟着储掌柜来到巷口,只见斜对面的茶楼门口挤满了人,二人挤不进去,只能在外头听。
只听见里头有人跟说书先生似的,抑扬顿挫地说:“英夷仗着船坚炮利,游驶入滩心,把截港的铁锁,用火药炸掉,真叫个蛮横。恒福手足无措,却不道竟恼起一位英雄,此人就是赫赫威名的科尔沁亲王湍多巴图鲁僧格林泌僧王爷!
僧王怒道:洋人太瞧我中国不起,不给他个厉害,如何会知道?立饬海口官兵,严行防备,待洋船进口,立即开炮轰击。恒福意欲拦阻,僧王道:不干你事,开了衅端,有我担当。”
“好!”
“僧王乃真英雄也!”
……
里头那人见一片喝彩,更来劲儿了,竟爬上方桌,哗啦一声甩开折扇,眉飞色舞,摇头晃脑地说:“次日黎明时光,就有军探飞报,洋面上触板火轮大小十三艘,高竖红旗,飞行挑战,已抵港口。
咱们排列的铁戗,被他拉倒了十多架,将次逼近炮台了。僧王大怒,立传将令:洋船闯入了口子,海防各将全都处斩!此令一下,火焰轰天,炮声震地。诸位,你等晓不晓得僧王此刻在哪儿?”
“在哪儿?”
“王三爷,僧王不是在炮台上督战吗?”
“非也非也。”那姓王的家伙故弄了个玄虚,又摇头晃脑地说:“僧王此刻正跟诸葛孔明一般,端坐在天津城楼上独酌,静待捷报。两名侍卫,左右轮流不住手的斟酒。僧王引着巨觥,只吃肥牛大肉,山珍海味,一应精细蔬菜,概摒不用!”
“海口炮火连天,僧王怎在城楼吃酒?”一个油头粉面的八旗子弟站起来问。
“你懂什么,你又念过几本书,僧王这叫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姓王的可能意识到刚才说的太扯了,突然话锋一转:“吃着吃着,军探络绎报来,都是好消息。未及夕阳西下,已经雾解烟销,十三艘洋船,只逃脱得一艘,其余不是轰沉,就被击损,差不多是全军覆没。
次日,英夷又率步队,从陆路抄杀前来。僧王闻报,亲自出马迎战,手下三千骑,都是关外健儿,蒙古骁将,策马飞驰,真是气吞雷电,色变风云!洋兵见了,尽都骇然。霎时间枪声如爆竹,弹子似飞蝇。
两军拚命扑战,僧王冒弹直进,手下将士,谁敢落后,千骑骤进,万刀齐斫,数百名夷兵,早都蹂做了肉泥,生擒兵目两名,奏凯而回。这一役僧王手下,只伤掉六七十骑,从战的两员大将,倒都因伤毙命,一员是直隶提督,一员是大沽协副将……”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韩秀峰实在听不下去,边往回走边暗想僧格林沁幕中还是有高人的,不然天津大捷的消息绝不会在一夜之间传遍京城,更不会以这种方式传开。
…………
PS:第二章奉上,再次感谢“GT黑桃”书友的慷慨打赏!
第七百二十七章 几十年未有之大捷(三)
天津打了胜仗,京畿防务没之前那么吃紧,惠亲王虽依然兼着那个有名无实的巡防王大臣,但几乎不再过问各营的事。毕竟一个亲王,不能总把持军务。
刚被处以降一级留任的韩秀峰,无需再去惠亲王那儿听用,回南苑接着“疏浚河道海子”。
与此同时,王千里、永祥、王河东也把三百多弟兄悄悄从天津带回来了。
他们来回奔波几百里,一枪没放,甚至在天津都没露过头,就算没功劳也有苦劳。
韩秀峰担心士气低落,特意让特木伦差人去附近村庄买了六头大肥猪和一些鸡鸭鱼肉,甚至准备了一百多坛酒,为弟兄们接风,祝弟兄们“凯旋”。
营房那边全是男人,任钰儿不方便去凑这个热闹,跟前些天一样同任禾的妻子刘氏、吉禄的妻子富察氏一起,在自个儿的小院儿里做饭吃。
说是做,其实她们只用摘摘菜,烧火炒菜那些烟熏缭绕的活儿,有连儿等丫鬟、老妈子干。
富察氏摘完菜,洗干净手,取出早上带来的瓜子,愤愤不平地说:“钰儿,那个徐御史为何总跟四爷过不去,听我家老爷说因为他四爷被降了一级!”
“是啊钰儿,那人是不是吃错药了,听我家那位说四爷又没得罪过他。”刘氏也忍不住问。
任钰儿不喜欢吃瓜子,确切地说觉得嗑瓜子不雅观,顺手拿起针线,一边帮韩秀峰缝开了口子的衣裳,一边无奈地说:“我四哥没得罪过他,但有人得罪过他。”
“谁?”富察氏好奇地问。
“守大红门的那些个混账东西,这事是特木伦老爷前几天才查明白的。”
“守门的那些混账东西?”
“听特木伦老爷说,姓徐的穷得开不了锅,就想到了我四哥,想来咱们这儿打打秋风。他穷得只有一身官服,还打满了补丁,平日里也舍不得穿,来时穿的那身破破烂烂的行头看着跟叫花子差不多。”
“守门的那些混账东西没让他进?”
“不但没让他进,不但没帮着通报,见他赖在宫门口不走,还口出狂言,就打了他一顿,把他打的是鼻青脸肿。他怀恨在心,迁怒于四哥,所以一补上御史,就跟我四哥作对。”
“可这不关四爷的事!”
“你我晓得,可姓徐的不晓得。”任钰儿想了想,又带着几分不屑地说:“守门的那些个差役混账,姓徐的一样不识大体,不明事理。他也不想想这是什么地方,要是搁几十年前,擅闯皇家苑囿别说挨揍,甚至是要掉脑袋的!”
刘氏沉吟道:“仔细想想这徐的是不大明事理,这儿是南苑,又不是四爷的私宅,守门的全是吃皇粮的官差,又不是四爷的家人,怎能因为挨了官差的打就迁怒四爷?”
“所以说他那些圣贤书是白念了,他这些年的京官也是白做了。”任钰儿顿了顿,接着道:“不过听我四哥说,他之所以忘恩负义,不只是因为在宫门口挨了打。”
“还因为什么?”富察氏追问道。
“别看他是翰林官,可前些年过得并不如意,这日子过的连附近百姓都不如,自然不会有什么朋友,上官也不怎么待见他。
换句话说,他虽为朝廷命官,却没什么见识。好不容易补上了御史,他自然想折腾出点动静,以便扬名立万。可又不晓得该怎么上疏进言,只能恩将仇报拿他最熟悉的人说事儿。”
刘氏跟目不识丁的富察氏不一样,她出身书香门第,堪称知书达理,不禁喃喃地说:“钰儿,照你这么说,只要是御史就要弹劾别人?”
“差不多,胆小的弹劾小官,胆大的弹劾大官,胆大包天的敢劝谏皇上。”
“还有人敢说皇上的不是!”
“有啊,多了,在两江领兵的兵部侍郎曾国藩曾大人不晓得你们有没有听说过,曾大人在京为官时就犯颜直谏过,只不过曾大人不是御史。”
聊到这些,富察氏就插不上话了,忍不住换了个话题,眉飞色舞地说:“钰儿,前儿中午来拜见四爷的那个福建海商你还记得不?”
任钰儿又怎会忘记不但给僧格林沁送去十三尊洋炮,而且前天还跟着富贵来南苑给四哥送了一千两银子的福建商人黄得禄,下意识问:“记得啊,他怎么了?”
“皇上也不晓得是忙得没空,反正我家二叔都已经把他领到宫门口,皇上又下旨说不召见了。”
“他没觐见成?”
“虽没能面圣,但他也不亏。听我家那位说,皇上不但赏他四品顶带,加道员衔,还赏了他一对大荷包。皇恩浩荡,他高兴的在宫门口磕了好多头,把额头都磕破了。”
任钰儿心想前前后后加起来献了二十三尊洋炮,赏他个有名无实的四品官身和一对大荷包,这买卖皇上做得一点也不亏,正不晓得该说点什么,富察氏又有些失落地说:“天津那边不是没事了吗,他打算这几天就回福建,老爷子今儿一早就差人来传话,让我家那位跟四爷告个假,明儿个回去给他送行。”
任钰儿很清楚富贵跟那个福建海商不只是朋友,富贵前些年在福建,不晓得收了那些海商多少好处,觉得给人家摆酒送行也是应该的,不禁笑道:“这个假,我四哥一定会准的。”
“要是四爷不准,到时候我就来找你。”
“找我有什么用。”
“请你帮我家吉禄跟四爷说说呗!”
看着富察氏挤眉弄眼的样子,再看看任钰儿似乎有些不大高兴,刘氏意识到任钰儿觉得富察氏误会了她跟四爷的关系,急忙道:“钰儿,差点忘了问,姑老爷被革了职,四爷有没有帮他谋个新差事?”
提到柱子,任钰儿无奈地说:“他不打算做官了,他想回老家,连行李都收拾好了,就等我四哥点头。”
“四爷帮他再谋个差事又不难,为何急着回老家?”
“他不想给我四哥添麻烦,不想拖累我四哥。”
“这从何说起?”
任钰儿长叹口气,耐心地解释道:“去年顺天科场案,不光究办了那些舞弊的官员和士子,也究办了不少帮着家人谋官的。被那个徐浩然一闹,现在个个都晓得他是我四哥的妹夫,他只要在京为官就会有人说闲话。”
“就这么回老家,也太可惜了。”
“是啊。”
“那四爷有没有点头。”
“暂时没点头,不过……不过我觉得我四哥十有八九会点头的。”
……
就在她们聊柱子之时,柱子刚同韩秀峰、荣禄、王千里、永祥等人一起给从天津回来的将士敬完酒,回到了营盘中央的“帅帐”。
韩秀峰刚坐下,王千里就急切地问:“四爷,天津之事,皇上有没有新旨意?”
“这几天连颁两道谕旨。”
韩秀峰从柱子手中接过茶,苦笑道:“英吉利、法兰西两国兵船路过上海时,薛焕不是经何桂清六百里加急奏报过吗,皇上那会儿想着息事宁人,觉得黄宗汉再呆在广东‘有碍抚局’,就命黄宗汉为四川总督,命广西巡抚劳崇光为广东巡抚,命四川总督王庆云为两广总督,并著劳崇光在王庆云到任前署两广总督。
现在仗打赢了,也把英吉利和法兰西往死里得罪了,皇上觉得应该让英、佛两国消消气,便改了主意,命洋人恨之入骨的黄宗汉回京听用,不再让黄宗汉去四川接着做总督。”
“洋人现在恨的可不只是黄宗汉,相比之下更恨僧格林沁。”荣禄冷不丁抬头道。
“僧格林沁刚打了个大胜仗,别说文武百官了,连贩夫走卒都觉得僧格林沁是大英雄,是大清之柱石。不管洋人有多恨僧格林沁,皇上不能革僧格林沁的职,更不能治僧格林沁的罪。”
韩秀峰喝了一小口茶,接着道:“前天在僧格林沁麾下效力的侍郎国瑞回京,一进城就被传召入见。听博川兄说皇上事无巨细地问完大沽口一役的经过,不但恩准了僧格林沁所奏请的保举、加衔、升用,还著先行赏给御用烟壶一对、时辰表一对,命国瑞赍交僧格林沁祇领。”
“就赏了一对烟壶和一对西洋表?”王千里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没得旨就跟洋人开仗,能获赏已经很不错了。”看着王千里欲言又止的样子,韩秀峰又说道:“天津大捷,皇上原本不想张扬的。结果一夜之间,全京城都晓得了。要不是传的沸沸扬扬,僧格林沁或许连烟壶西洋表都捞不着。”
“可是……”
“别可是了,还是说正事吧。千里,永祥、河东,你们三位是亲眼看着僧格林沁怎么击退洋人的,而咱们呢早晚要跟洋人较量,说说这仗僧格林沁是咋打赢的,有没有咱们可借鉴之处。”
提起正事,王千里连忙放下茶杯道:“四爷,我以为此战之所以能胜,跟洋人轻敌有很大关系。他们没想到炮台上下埋伏了那么多官军,安放了那么多炮,更没想到守台将士跟他们之前遇着的官兵不一样,不但没一听炮声就闻风逃窜,反而奋勇反击。”
韩秀峰沉吟道:“由此可见,僧格林沁带兵有方,不然将士们也不会如此用命。”
王河东不大服气,禁不住说道:“四爷,咱们待手下兄弟也不薄,甚至比他待手下兄弟还要好!我觉得这仗他之所以能打赢,一是出其不意,二是靠火器!”
“靠火器?”
“要是没富爷和那个闽商送去的那二十三门洋炮,靠他在通州铸的那几门铜铁炮和从别的地方收罗的那些小炮,能伤着洋人的炮船?”王河东顿了顿,又说道:“后来击退上岸的洋兵,靠的也全是鸟枪、抬枪。”
王河东话音刚落,永祥也忍不住道:“四爷,卑职用千里眼瞧得清清楚楚,他之前从河东那儿弄走的五十杆自来火洋枪派上了大用场。他那些持自来火洋枪的亲兵不但装填的快,打得也准。而那些鸟枪,根本就没打着几个洋兵,也就弄出点动静,吓唬吓唬洋人。”
“抬枪呢?”
“抬枪就更别提了,我亲眼见着几个放抬枪的,不光瞄的不仔细,甚至都拿不稳,点着火,没打着洋人,反倒把自个儿掀翻了。”
“不是瞄的不仔细,是那些丘八怕炸膛,不敢细想瞄。”王河东补充道:“那些鸟枪手也一样,好在人多,好在事先挖了水壕,建了寨墙,而洋兵又全陷在泥滩里,成了他们的活靶子,不然这仗绝不会有这么好打?”
韩秀峰低声问:“这么说自始至终都没肉搏,都没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王千里确认道:“没有,所以说全靠火器。”
…………
PS:好像又把章节序号搞错了.....
第七百二十九章 郭大人殉国!
任钰儿正准备出门,本该在衙署办公的王千里竟拿着一封书信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韩秀峰正打算问究竟出了啥事,王千里便急切地说:“四爷,顾院长来信,顾院长说……顾院长说……”
“顾院长说啥了,是不是扬州又失陷了?”韩秀峰站起来问。
“扬州暂时没事,他老人家说郭大人殉国了!”见韩秀峰愣住了,王千里递上书信,小心翼翼地说:“上个月钦差大臣德兴阿、胜保奏报,定远大营被捻匪张漋部和长毛陈玉成部十万余兵所破,定远县城失陷,没提郭大人的事儿,所以我也就没放在心上,直到见着顾院长托票号寄来的信,才晓得郭大人殉国了。”
韩秀峰怎么也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就这么呆呆地站在那儿,书信也不接。
任钰儿吓一跳,忍不住问:“王老爷,您说的定远,是不是安徽凤阳府的定远县?”
“正是。”
“郭大人不是在扬州吗,他老人家怎会去安徽的?”
“这事说来话长。”王千里定定心神,解释道:“去年八月,长毛英王陈玉成率部攻陷浦口,天长、仪真相继失陷,郭大人正在扬州善后,当即督率团勇迎剿,因寡不敌众,只能退至仙女镇,收拢残兵溃卒。好在提督张国梁奉命渡江来援,郭大人率勇相助,一鼓作气收复了扬州。
连失几城,总揽江北军务的钦差大臣德兴阿担心皇上怪罪,就恶人先告状,弹劾郭大人先期逃避,奏请将郭大人革职查办。
但郭大人既不是扬州知府,也不是统兵大员,手下本就没几个兵,并且江宁布政使杨能格当时也在扬州,可以说郭大人本就没守土之责,因为这事肃顺大人还帮着跟皇上求过情。”
“后来呢?”任钰儿低声问。
“后来德兴阿又奏称郭大人专办扬州善后,与寻常兼辖不同,扬州失陷之事郭大人难辞其咎。皇上可能觉得应该‘用人不疑’,毕竟他德兴阿终究是江北大营的主帅,于是下谕将郭大人革职,并交刑部议处。
胜保和翁同书不但知晓内情,跟郭大人又有些交情,联名上疏奏请将郭大人发安徽戴罪自赎,充定远大营总文案。”
“结果他们好心办错了事,反倒害了郭大人?”
王千里跟郭沛霖的交情也不一般,越想越难受,从信封中抽出顾院长的书信,边看边哽咽地说:“捻匪和长毛猛攻定远大营,总兵惠成出战不利,被贼兵一举击溃。郭大人只能率三百多残兵退守定远县城,分守小东门,亲自登上城楼督众坚守了八昼夜。
六月十八日上午,郭大人精疲力竭,被梁六等亲兵扶下城墙,回寓暂歇。他老人缓过来便站起身,齧指在墙上血书‘正大光明自尽’六字,然后就又提刀出战。
城被攻破,贼匪冲入城内四处纵火,见人就杀。郭大人与之巷战,梁六拼死护卫,身中十几刀阵亡,郭大人也被贼匪从背后刺了一刀,受伤坠马殉国。”
任钰儿一样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追问道:“王老爷,郭大人殉国的事朝廷都不知道,顾院长是怎晓得的?”
“郭大人的亲卫,全是我们海安的子弟,其中有一个挨了两刀,九死一生逃出来了,见贼匪正疯狂地烧杀抢掠,甚至收罗战死官军身上的财物,不敢在定远久留,就这么一路风餐露宿一路逃回了老家。”
王千里擦了把泪,又心如刀绞地说:“江北战局糜烂,许多文武官员生死不明,所以朝廷直至今日也没收着郭大人殉国的奏报。”
郭沛霖就这么战死了,韩秀峰心里比王千里更难过,回想起过去的种种,再想到郭沛霖是蒙受不白之冤被分发去安徽定远大营的,一连深吸了几口气,抬起头道:“郭大人这是求仁得仁。”
王千里没想到韩秀峰会这么说,正不晓得该如何往下接,韩秀峰接过他手中的信,转身遥望着南方,喃喃地说:“他老人家以身殉国,谁还敢再说他贪生怕死,谁又敢再说他临阵畏缩!”
“可是……”
“人死不能复生,再说别的又有何用?”韩秀峰坐下身,仔仔细细看完书信,随即起身走到书柜前翻出一张舆图,在任钰儿的帮助下摊开,边看边阴沉着脸道:“德兴阿不是总把屎盆子往别人头上扣吗,我看他能得意多久!”
“四爷,您这话从何说起?”
“上上个月,德兴阿奏报,贼将李秀成率兵自全椒进犯江浦大刘村,他督率万余兵勇进剿,阵斩贼兵三千余,连捣毁长毛新旧营垒十三座,大言不惭地称之为江浦大捷。
可据我所知,他手下的那些丘八守守城还行,跟长毛野战那就另当别论了。或许真击退李秀成,但阵斩贼兵三千余一定是谎报战功。”
“四爷,下官愚钝,下官还是不大明白。”
“不是你愚钝,是我没说清楚。”韩秀峰抬起头,话锋一转:“据在胡林翼麾下效力的韩博和在曾国藩麾下效力的余青槐说,这个李秀成和陈玉成都是长毛中的后起之秀,骁勇善战,应该不会这么轻易地被德兴阿击退。想来想去,只有两种可能。”
“哪两种?”王千里急切地问。
“一是准备仓促,二是兵力不足。”韩秀峰指指地图,接着道:“要是没猜错,随着湘军在安徽攻城拔寨,步步紧逼。江北、江南官军又把江宁围得越来越紧,南郊的板桥、大胜关已被官军克复,七桥瓮、印子山、雨花台也处于官军兵锋之下,所以他们得赶紧出战!”
“四爷,您是说李秀成犯江浦只是开始?”
“换作你,你会坐以待毙吗?”韩秀峰反问一句,用肯定地语气说:“洪秀全已经做了这么多年天王,一定舍不得像石达开那样离开江宁。又不能坐等湘军杀到江宁城下,同江南、江北官军将江宁合围,所以接下来一定会有大动作。”
王千里脱口而出道:“不是江南大营,就是江北大营!”
“吃柿子得挑软的,相比江南大营,击溃江北官军要容易得多,不然仪真、扬州这些年也不至于被连陷那么多次。我倒要看看没郭大人召集青壮协防,他德兴阿和杨能格能不能守住!”
“四爷,照您这么说,泰州岂不岌岌可危?”
“泰州应该不会有事,毕竟长毛的当务之急是解围,换言之要扫清直接威胁到江宁的江浦、浦口、仪真、瓜洲和扬州等地官军。而泰州离江宁太远了,要是派兵去攻泰州,很容易被卷土重来的官军切断后路。”
韩秀峰想了想,又说道:“长毛的水师早就名存实亡了,而湘军悍将杨载福已率湘军水师进抵扬州、镇江一带江面,所以我觉得长毛不敢走太远,泰州不会有事,海安更不会有事。”
“泰州不会有事就好,”王千里松下口气,想想又凝重地问:“四爷,郭大人都已经以身殉国了,可直至今日皇上也没收着奏报,郭大人对咱们恩重如山,咱们可不能让郭大人死得不明不白!”
“这是自然,”韩秀峰权衡了一番,转身道:“钰儿,去跟小山东说一声,让他赶紧进城去找吉祥,让吉祥帮着问问大头这两天有没有空,要是有空的话就回来一趟。”
想到大头现在的话,有时候比那些尚书侍郎都管用,任钰儿猛然反应过来,连忙道:“好的,我这就去找小山东。”
韩秀峰沉思了片刻,接着道:“千里,帮我给曾国藩拟一封书信,郭大人殉国这么大事,他这个儿女亲家不能总被蒙在鼓里。”
“明白,下官这就去拟。”王千里走到门边,想想又忍不住回头问:“四爷,郭大人被德兴阿陷害的事,要不要告诉曾大人?”
“不用,”韩秀峰瘫坐下来,冷冷地说:“郭大人去年被革职时,皇上颁过明旨,曾国藩应该早有耳闻。何况德兴阿圣眷正浓,官做得比曾国藩大多了,曾国藩奈何不了他,这笔账只能先记着。”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他有本事就别落咱们手上。”
“这些气话在这说说就行了,大头要是回来了,千万别在大头跟前说。”
“这您大可放心,我知道什么可以告诉他,什么不能跟他说。”
“嗯,”韩秀峰点点头,又嘱咐道:“差人去采买些黄纸香烛,找个清静点的院子布置个灵堂,等大头回来了一起去遥祭郭大人。”
“遵命,下官这就去张罗。”
杜三死了,张翊国死了,吴文铭死了,何恒死了,任雅恩死了,钱俊臣死了……现在连郭沛霖和梁六都战死了!
目送走王千里,韩秀峰再也控制不住,两行热泪夺眶而出,脑海里全是郭沛霖的样子,不由想起当年在会馆头一次见面时的情景,想起在泰州装腿受了重伤被郭沛霖看出破绽,郭沛霖那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想起郭沛霖破格保奏他为两淮运副,也想起了当年扛着一杆鸟枪去海安巡检司衙门帮着查缉私枭的梁六……
第七百三十二章 一力降十会
从勤政殿出来,韩秀峰并没急着回南苑,而是跟大头交代了几句,便来到内务府大臣文丰去年帮着收拾的小院。
几个内务府的仆役见他终于来了,忙不迭跑来拜年,忙着给他这个出手阔绰的大人请安。韩秀峰早准备好了赏钱,打赏完见他们又是忙着生火,又是忙着去打扫的,干脆又掏出一把散碎银子,让他们帮着去买两坛酒,顺便再买些下酒的菜。
没想到他们平日里帮宫里采买,恨不得把银钱全贪了,但帮上官跑腿儿买东西竟老实的很,给了那点散碎银子他们竟张罗了一大桌酒菜,甚至端来了一锅羊汤,帮着架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地炖,搞得满屋子全是羊膻味儿。
韩秀峰本就有些饿,正打算盛一碗羊汤先垫垫肚子,外面传来脚步声,大头陪着刚下班的军机大臣文祥到了。
韩秀峰急忙招呼二人入座,大头虽做上了御前侍卫但并没有得意忘形,哪里敢跟他们一起坐下吃酒,可又馋的慌不想走,经韩秀峰首肯咧着嘴盛了一大碗羊汤,夹了大碗菜,提着一坛酒,屁颠屁颠跑门房去吃了。
生怕他把羊汤洒了,文祥帮着撩的棉絮做的帘子,直到看着他跑进门房,才放下帘子回头笑问道:“志行,听说你这些天正忙着到处找银子,恨不得把一块铜板掰成两半儿花,今儿个怎舍得请我吃酒的?”
“您可是军机大臣,这大过年的,我不得巴结巴结。”韩秀峰招呼他坐下,捧起刚开封的坛子,一边往他面前的碗里倒酒,一边又笑道:“何况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您保举我为江宁布政使,我要是不摆酒致谢,那就真成不懂规矩了。”
文祥顾不上开玩笑,急切地问:“皇上跟你说了?”
“不然这么冷的天我咋会来这儿。”
“皇上恩准了?”
“暂时没有,我也不是很想做这个布政使。”
“机会难得,你怎就这么糊涂了!”文祥急了。
“博川兄,你觉得这是好机会?”韩秀峰笑看着他问。
“志行,我知道这算不上个好差事,可除了你之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能收拾江北的残局!”文祥端起酒碗,接着道:“况且我保举你为江宁布政使,奏请让你去两江帮办军务,皇上要是恩准的话,一定不会真让你做江宁布政使。毕竟名不正则言不顺,想让你统领江北官军,怎么也得赏你个二品顶戴,加兵部侍郎衔,说不准皇上还会赐你钦差关防。”
“博川兄,我晓得你的良苦用心,可现在我是真不能走,扬州也是真不能去。”
“为何不能走?”
“钰儿虽早回了京城,但她当年帮洋人办的女塾所招的那些女子还在上海,并且大多成了洋商甚至美利坚等国领事馆的下人。刘山阳前些天托票号寄来一封书信,说那些女子帮在打探到一个消息。”
“什么消息?”文祥下意识问。
韩秀峰夹起一片酱牛肉,低声道:“英吉利去年从大沽口败退之后,消息很快就传回了其本土,他们颠倒黑白,绝口不谈何伯硬闯海口并向两岸炮台开炮的事,而是诬蔑僧格林沁偷袭其使团。
其本土的士绅百姓群情激奋,有一份叫作《每日电讯报》的报纸,甚至叫嚣要出兵中国,占领北京城,把皇上赶出皇宫,并永久占领广州。其内阁为此竟一连会议了八天,最终一致主张对中国增兵,并以攻打京城、实行所谓的‘大规模报复’作为目的。”
尽管早料到英佛二夷会报复,但听韩秀峰这一说文祥还是惊出了一身冷汗,楞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知不知道他们打算增派多少兵?”
“英吉利打算出一万两千兵,法兰西打算出七千兵。据说英军的陆师由曾在道光二十年来过咱们中国的老将格兰特为司令,水师由僧格林沁的手下败将何伯统领;法军的陆师同帅叫啥子蒙托邦,水师统帅叫谢尔纳,巴夏礼等公使会随行。”
“两万,一下子来两万余兵,这仗怎么打……”
“咱们怎么打我不晓得,但英法两国主帅会怎么打这一仗,刘山阳已经帮咱们打探得差不多了。”
“他们打算怎么打?”
韩秀峰放下筷子,端起碗喝了一小口酒,凝重地说:“前年额尔金攻占南北两岸炮台后,之所以那么快率部南返。一是因为桂良、花沙纳答应了他们的条件,在和约上签了字;二是因为他们劳师远征,粮草弹药支应不上。”
“这一次呢?”文祥急切地问。
“这一次他们打算稳打稳扎,原本想把上海作为跳板,先在上海囤积些粮草弹药,先让从各地调来的兵在上海休整,然后挥师北上。可商量了一番又觉得那么多兵聚集在上海难免会生事,担心影响他们的商人做买卖,所以打算先占定海(浙江舟山),把定海作为头一块跳板。”
“如此说来,还有第二块、第三块?”
“何伯已命一个哈恩德的军官,率炮船前赴旅大沿岸窥测(大连湾),寻找适合舰船停泊及大军驻扎之所;法军早看中了山东芝罘(烟台),想将芝罘作为其所谓的‘进攻基地’。老兄如若不信,可奏请皇上谕令盛京将军、金州都统和山东巡抚等,赶紧委派明干之员前去查探。”
“这些事皇上知道吗?”
“刘山阳一收到消息就向两江总督何桂清禀报了,何桂清也刚上过一道密折。皇上现在最担心的是两江战事,一时间顾不上这些,只是密谕正在上海办理抚局的桂良善加劝导,据理折服,一切总以息兵为要,只要洋人不开兵衅,之前的那些条件都可谈。”
“洋人愿意谈吗?”
“一而再再而三,正所谓事不过三,我估摸着洋人这次十有八九不会再相信咱们。就算愿意谈,也是带着兵来京城,坐下来跟皇上当面锣对面鼓的谈!”
“他们想跟皇上平起平坐,还要带兵来!”
“所以说没得谈。”韩秀峰将碗中酒一饮而尽,随即放下碗紧盯着他问:“博川兄,您说在这个节骨眼上,我能视皇上的安危于不顾,去江苏做江宁布政使吗?”
“你留在京里又能帮得上多大忙,难不成靠你那藏在南苑的几百私兵就能力挽狂澜?”文祥反问道。
“博川兄,人贵在自知之明,我深知力挽不了狂澜,更扭转不了乾坤。但只要我尚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皇上受那等奇耻大辱!”
尽管非常不认同韩秀峰的做法,但文祥却不想再跟他争辩,沉默了片刻喃喃地说:“僧格林沁久经沙场,能胜一次便能胜第二次。”
“但愿吧。”
“什么叫但愿,僧王乃我大清之柱石,此战只能胜绝不能败!”
“不说他了,还是说说咱们的事吧。”韩秀峰放下筷子,话锋一转:“博川兄,英法两国大军最快也要到五六月份才能抵大沽口,我估摸着真要是开仗,这一仗也最多打个把月。在此之前,就算天塌下来您也别再保举我去哪儿做啥子官,一切等过了眼前这一关再说,如何?”
“你这是怪我自作主张?”
“想哪儿去了,我韩秀峰又不是不识好歹之人,老兄提携我,关照我,我感激还来不及呢。”
大军压境,文祥嘴上虽那么说,其实心里很清楚真要是打起来,这仗有败无胜,哪有心思吃酒,呆坐了好一会儿才抬头道:“志行,僧格林沁去年是出了大风头,可无论皇上还是郑亲王、怡亲王、恭亲王和彭中堂、肃顺等王公大臣,心里都明白僧格林沁能打赢那一仗,能守住天津海口,你韩志行功不可没。要不你再去趟天津,去帮着筹画筹画该如何防堵。”
“博川兄,你晓得大头从未练过啥子武艺,却能一个打五六个吗?”不等文祥开口,韩秀峰便接着道:“那是因为他五大三粗,有一身蛮力。用跑江湖的话说,这叫一力降十会!而现在英法两国大军就好比大头,而咱们就像宫门口的那些侍卫,没那个块头,没那身蛮力,刀枪棍棒耍的再花俏也没用!”
“那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的事儿你就别管了,你还是想想嫂夫人和娃吧。”
“你……”
“我就晓得忠言逆耳,不说了,喝酒!”
“想喝你自个儿喝,我是喝不下去,没别的事先走一步。”
“不送!”
……
目送走文祥,韩秀峰不但一样没兴致再喝了,并且放下酒碗像三魂六魄被抽走般瘫坐在椅子上发呆。
为官这么多年,从未像现在这般绝望过。
明明晓得洋人接下来会去哪儿落脚,却只能眼睁睁由着他们步步紧逼,直至杀到京城。
偌大的中国怎就落到如此田地?
那么多能工巧匠咋就造不出洋人的那些洋枪洋炮?
幅员辽阔如此辽阔怎就养不起四五十万兵,而英法那样的弹丸小国为何就能养的起?
诸如此类的问题,一个接着一个涌现在脑海里,直至吉祥和冯小宝小心翼翼地走进来问,晚上是去会馆下榻,还是回南苑,韩秀峰这才缓过神。
第七百三十三章 以后有事再找你
刚过去的这几个月,京畿道御史徐浩然过的是苦不堪言。刚补上缺的那几天跟当年中式时一样风光,可风光了没几天就意识到权贵是真不能得罪!
先是各部院的闲曹和一些之前从未见过的八旗子弟,走马灯似的跑他用篱笆搭的窝棚来拜访,全是“慕名而来”,对他的清廉无不赞叹,害得刚从钱庄那儿借了一百两银子的他,不但不好意思去南城租个能遮风挡雨的房子,还要买茶叶甚至买些酒菜来招待那些络绎不绝的访客。
人怕出名猪怕壮!
让他更郁闷的是,之前跟他一起跟叫花子般在附近刨食的难民,随着那么多官老爷纷纷来访,发现他做上了大官有钱了,并从那些官老爷口中得知他乐善好事,竟拖家带口地围着窝棚不走,磕头作揖求他赏口饭吃。
尤其那些个穷凶极恶的,见讨不着口吃食,刚开始趁乱偷,后来居然明目张胆地抢,不但剩下的那点银钱被抢的一干二净,连烧水的壶、做饭的锅、吃饭的碗都被抢走了,甚至把他身上的官服都撕烂了。
忍无可忍,找到南城兵马司。
兵马司的吏目也拿这帮难民没办法,见他要上折子弹劾,只能派差役去抓了几个,扔进了顺天府大牢。因为那些穷凶极恶的难民不但身无分文,而且没人送牢饭,顺天府的官员见饿死了一个,干脆把剩下的几个全放了。
死了一个人,剩下的那些奸民居然赖上了他。
先是把尸首抬到他的窝棚,说是跟他要说法,其实是想要钱。
他既没钱又怕被打,只能逃往都察院衙门不敢再回去,结果在衙门里躲了几天,他这个原本以“清正廉洁”而著称的御史,竟成了仗势欺人、草菅人命的恶官。直到刚才掌道御史找他问话,才晓得有人抬着尸首去步军统领衙门鸣冤,把他和顺天府一起给告了!
他有口难辩,上官也懒得听他辩解,只给了他三天时间,让他赶紧把这件事了结掉,不然这御史他是别想再做了。
徐浩然要钱没钱,要朋友没朋友,被逼的真叫个走投无路,就在他恨不得去找跟绳子上吊之时,平日里不怎么来衙门的吏科给事中伍辅祥走进公房,一边烤着火,一边关切地问:“子孺,究竟怎么了,为何愁眉不展?”
“老兄是来看浩然笑话的吧。”
“子孺老弟,您这话从何说起?”
“浩然的事,老兄真不知道?”
“什么事,我是真不知道。”
徐浩然见伍辅祥不像是在看他笑话,干脆将他被“奸人所害”的一五一十说了一遍,说完之后又紧攥着拳头恨恨地说:“世祖圣训,凡百官有奸贪污绩,亦得据实纠弹!他有不法情事,我徐浩然身为御史,理应据实纠弹,而且并非风闻奏事,孰对孰错,孰是孰非,早有定论,不然皇上也不会将他交部议处。而他不但不思反省,竟怀恨在心,用这下三滥的手段报复。他想让我身败名裂是吧,我徐浩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就算豁出这条命也不会让他好过!”
像他这样的人伍辅祥见多了,故作担心地提醒道:“子孺老弟,我知道你气不过。遇上这种事,换作谁,谁都不会好受。可一事不二罚,韩秀峰之前的不法情事,吏部已作出了惩处。至于眼前事,没凭没据的,就算告到皇上那儿也没用。”
“降一级留任,那算什么惩处?”徐浩然反问一句,咬牙切齿地说:“就这么上疏参劾,自然参不倒他。但他既然不给我活路,我自然也不会让他好过,就算死谏也要把他扳倒!”
像他这样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伍辅祥就是因为担心他狗急跳墙才过来的,见他果然想死磕,连忙劝道:“死谏自然能把他扳倒,可这是下下策,万万不可,万万不可啊。”
“事到如今,老兄觉得浩然还有别的路可走吗?”
“办法总会有的,子孺老弟,你能有今日实属不易,为这事搭上一条命不值!何况朝廷正值多事之秋,你我深受皇恩,当留得有用之身为朝廷效力,为皇上分忧啊!”
“老兄说的这些我懂,可现在除了一死,我是真想不到别的办法了。”
“怎就会没办法,一个大活人难不成还能被尿憋死。”
“老兄有何高见?”徐浩然下意识问。
伍辅祥故作沉思了片刻,喃喃地说:“愚兄以为冤家宜解不宜结,只要老弟愿意低个头,想化解这段恩怨并非没有可能。”
“老兄是让我去求他,去给他磕头赔罪?”徐浩然苦着脸问。
“大丈夫能屈能伸,韩信还受过胯下之辱呢。”
“不妥不妥,我怎能去求他,又怎跟去跟他低头!”
伍辅祥知道他是没脸去见韩秀峰,意味深长地说:“子孺老弟,实不相瞒,我跟韩秀峰乃同乡,虽跟他没啥交情,但也能说上几句话。俗话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只要老弟愿意,愚兄可以帮着说和。”
徐浩然愣住了。
伍辅祥站起身,又抬起胳膊指指隔壁:“这也是几位大人的意思,毕竟老弟你是我都察院的人,这事要是再闹下去,几位大人脸上也无光啊。”
“可是……”
“别可是了,这机会只有一次,何去何从,老弟可要想清楚。”伍辅祥披上斗篷,拉开门,想想又回头道:“我的车就在衙门口,老弟要是愿意,就跟愚兄走一趟。”
好死不如赖活,不到万不得已谁会愿意死。
何况这是几位上官的意思,见着之后韩秀峰应该不会太过刁难,毕竟韩秀峰谁的面子都可以不给,也不能不给左都御史、副左都御史和京畿道掌道御史的面子,想到这些,徐浩然悻悻地说:“既然是几位上官的意思,那……那下官就一切听老兄的。”
“这就对了嘛,你我虽为言官,但也不能给上官添堵儿,老弟请。”
……
徐浩然忐忑不安地跟着伍辅祥赶到距圆明园不远的一座宅院,只见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四品文官,确认韩秀峰不在终于松下口气。
“仲华,这位便是徐浩然徐老弟。子孺,这位是直隶候补道荣禄荣老爷,荣老爷可是忠良之后,你或许没见过荣老爷,但一定早有耳闻。”
一看就晓得是八旗勋贵,徐浩然急忙躬身道:“下官拜见荣老爷。”
不等荣禄开口,伍辅祥就拱手笑道:“仲华,您先跟子孺老弟聊,头一次来府上拜访,我得去拜见下老夫人。”
“老兄太客气了。”
“应该的应该的。”
伍辅祥打了个哈哈,跟着荣禄的家人走出了花厅,荣禄一边抚摸着玉扳指,一边看着仍恭恭敬敬站在跟前的徐浩然问:“你就是徐浩然?”
“正是。”也不晓得是心虚,还是见着像荣禄这样的八旗勋贵有些害怕,徐浩然回话的声音都带着几分颤抖。
荣禄懒得跟他绕圈子,直言不讳地说:“你可是进士出身,念过那么多圣贤书,不明白知恩图报的道理也就罢了,居然做出那等忘恩负义的事,你说你是不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你说你该不该死?”
要是在都察院衙门,徐浩然一定会反驳,甚至会义正言辞。
可在这儿,面对荣禄,他的底气像突然泄了,像换了个人似的变成了软骨头,竟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下了,一边磕头一边哭诉道:“下官该死,下官一时糊涂,下官对不起韩大人,下官鬼迷心窍,下官追悔莫及,求荣老爷给下官一条活路……”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荣老爷骂的是,下官糊涂。”
“韩大人大人大量,不会跟你计较。我呢,也可替南苑的兄弟作主放你一马,不过你不能没点表示。”
徐浩然愣了愣,爬到荣禄脚边如丧考妣地哭诉道:“荣老爷明鉴,下官家境贫寒,身无分文,要不是都察院的同僚们接济,下官早饿死了,下官……”
“想哪儿去了,老爷我会要你的银子?”荣禄冷哼了一声,从袖子里掏出一道折子,往他面前一扔:“仔细瞧瞧,要是没什么遗漏,拿回去誊抄一份,明儿个呈递上去。”
徐浩然猛然反应过来,连忙捡起折子翻看起来。
看完之后终于松下口气,不是让他弹劾谁,而是让他“风闻奏事”,奏报前广西按察使黄钟音并非贪生怕死之辈,而是战死的,奏请皇上按例赐恤。
“没遗漏,下官回去就誊抄,明儿一早就呈递。”
“也不能照抄,有需斟酌之处要仔细斟酌斟酌,你可是进士出身,这些你比我懂。”荣禄又摸出几张银票,像打发叫花子般地扔在他面前,随即端起茶杯不缓不慢地说:“都已经做上御史了,不能没御史老爷的体面,把这些银票拿去置办身官服、租个宅子。至于步军衙门的官司,你就不用再担心了,老爷我会想办法帮你了结掉的。”
“谢荣老爷厚赐,下官……”
不等他说完,荣禄就站起身,带着几分不耐烦地说:“别谢了,早些回去吧,今后要是有什么事,我会差人去找你的。你要是遇上什么难事,可以去重庆会馆找吉云飞,也可以去南苑找我。”
“谢荣老爷关照,下官遵命。”
“对了,有件事差点忘了告诉你,去年有眼不识泰山,冒犯过你的那几个混账东西,不但被韩大人教训了一番,而且全被韩大人打发去通州大营效力了。你要是觉得不解气,我回头跟他们的上官再打个招呼,给他们点苦头吃吃。”
“解气解气,不用再劳烦荣老爷了。”
“解气就好,不用等伍老爷,请回吧。”
第七百三十六章 皇上不急太监(二)
也不知道崇厚是不是觉得韩秀峰已对天津海防心灰意冷,已有小半年没再跟之前那样差人传递天津的消息。
韩秀峰嘴上跟荣禄、王千里等人说不用再打探,其实心里却很想知道天津那边的情形。
可走到这一步又不好给崇厚去信询问,因为一旦问了就不能坐视不理,就算自个儿不去也要跟去年那样派两三百兵去天津协防。
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去找肃顺打探。
没曾想肃顺既不在为皇上的三旬万寿忙碌,也不是在为天津海口的防务担心,甚至都顾不上两江、闽浙和四川的战事,而是正忙着抄已革户部员外郎台斐音的家!
世袭辅国将军宗室锐庄、礼科给事中隆庆、候选知州联昌、告病同知台布好像也被牵连进去了,均著听候传质。
据说竟有一个叫着吉升的漏网之鱼,不晓得跑哪儿去了,仍著严缉务获,以便归案讯办。
找不着肃顺只能去找文祥,结果请侍卫去军机值房一打听,才知道文祥竟不在军机处,而是在刑部大堂,正会同刑部清理刑狱。
事有轻重缓急,之所以在这节骨眼上忙这些,据说是御史许其光、朱潮上了一道奏请清理刑狱的折子。称案有留牍、怠玩迁延,积压甚多,务须遵例迅速审结。
皇上原本是命肃顺和文祥一起会同刑部核实查办的,可肃顺忙着抄家抽不开身,这差事就落到文祥一个人身上。
想到肃顺这家不晓得啥时才能抄完,韩秀峰干脆马不停蹄赶到刑部,给守门的差役塞了个门包,在衙门口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一个主事跑出来把他迎进左侧的一间公房,帮着沏了一杯茶,让稍等。
结果这一等竟等到太阳快落山,直到外头敲响散班的梆子,文祥才捧着一叠卷宗走了进来。
“下官拜见文大人,文大人吉祥!”
“原来是韩老弟,罪过罪过,让老弟久等了。”
“大人这是说哪里话,大人公务繁重,倒是下官冒昧前来拜见,耽误了大人的公事。”
一想到韩秀峰在这个节骨眼上,一躲竟躲了三个多月,文祥就来气,把案卷往茶几上一扔:“老弟何时回京的,怎么不提前知会一声,好让本官摆酒为您接风洗尘啊!”
韩秀峰知道他心里不痛快,微笑着拱手道:“大人客气了,岂敢让大人给下官接风!”
“这有何不敢的,老弟您可是钦差。对了,这次奉旨赴口外,差事办的顺不顺,飞禽走兽有没有捕捉到几只?”
“劳烦大人挂念,说起来惭愧,这一趟竟白跑了,飞禽走兽一只也没捕捉到。”
“说了老弟别生气,古人云食君之禄分君之忧,老弟深受皇恩却连几只畜生都捕捉不着,皇上要老弟何用?”
“下官无能,愧对皇上。”
“一句无能就完了,换作我,我定会上折子请罪,奏请皇上革我的职,并著交办议处。”
“大人所言极是,下官其实也想自请处分的,可算算之前捐的加级记录不多了,要是再被交部议处,恐怕剩下的那点加级记录不够抵消处分的。”
越说越扯,文祥被搞的啼笑皆非,禁不住骂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嬉皮笑脸,能不能说点人话?”
“我倒是想说,可你倒好,竟把我晾了一下午。”
“我有正经事要办,你以为我跟你一般清闲!”
“瞧你这话说的,我清闲?”
“不是游山玩水,就是跟庆贤喝茶下棋,这三个来月你过得别提有多悠闲,别以为我在京里就不晓得!”
韩秀峰乐了:“博川兄,你消息够灵通的,说说,你是咋晓得的?”
“我文祥圣眷虽没你韩四恩隆,但不管怎么说也在军机大臣上行走,想打听你的行踪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文祥瞪了他一眼,随即心事重重地说:“这三个月京里京外发生了那么多事,你躲远远的,是眼不见为净,可我往哪儿躲,回头想想真不晓得是怎么熬过来的。”
“博川兄,你是说彭中堂的事?”
“彭中堂虽谨慎的很,平日里不怎么开口,可军机处的公事一件也没耽误过。何况他老人家的资历摆在那儿,就算一句话也不说,只要坐在值房里就能像定海神针一般能让人安心。
现在倒好,他因何桂清的事被牵连,皇上命他毋庸在军机大臣行走,命穆荫为领班军机大臣,搞得整个军机处全乱了套。”
正如文祥所说,彭蕴章虽算不上能吏,但办事从未出过差错。而穆荫就不一样了,不但是个碌碌无为的庸官,甚至连道谕旨都拟不好,更别说做领班军机大臣了。
想到朝局变化如此之大,韩秀峰低声问:“皇上不是命焦佑瀛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了吗?”
有家人守在外头,文祥也没什么好顾忌的,郁郁不欢地说:“皇上要是不命焦佑瀛入值中枢还好,好好的军机处被搞的鸡飞狗跳,可以说跟焦佑瀛入值中枢有很大关系!”
“曹毓英不服?”
“论年资,焦佑瀛别说跟曹毓英没法儿比,恐怕跟入值的大多军机章京都没法儿比,他这么一个要资历没资历,要能耐没能耐,只会攀附钻营的人骤居高位,谁会服气?”
“可据我所知,他的文章做得还行。”
“要说文章做的好,那文章好的人多了,就算轮也轮不着他焦佑瀛入值中枢。他能有今日,你那位老朋友帮了大忙,不晓得在皇上跟前帮着说了多少好话!”
想到领班军机大臣穆荫是肃顺的人,杜翰一样唯肃顺马首是瞻,匡源据说跟肃顺走得也挺近,现在再加上个跟肃顺门生一般的焦佑瀛,韩秀峰意识到眼前这位在军机处的日子并不好过,沉默了片刻才意味深长地说:“博川兄,你我是皇上的臣子,都是为皇上办差的,别想太多。”
“你我是皇上的臣子,可别人却不一定。”
“别再说气话了,还是说说正事吧,这些天有没有天津的消息?”
“你不是甩手不管了吗,还问这些做什么?”
“我不管不等于不担心!”
文祥早知道他是为这个来的,轻描淡写地说:“大前天早上收着一道折子,僧格林沁奏称英夷刚开始接收照会,并未照覆。不久又收着西夷差人上岸送来的一道照会,赶紧钞录呈览。至于照会中究竟说了些什么,我不说你也能猜出个大概。”
“无非是派兵护送使臣来京,赔付兵费之类的。”韩秀峰顿了顿,放下茶杯问:“我想知道皇上是怎么回复的。”
“皇上说额尔金既然投递照会,虽言语多有要挟,但并非专意主战。让僧格林沁、恒福等这次不必直斥其非,也不必再提去年接仗之事,免得英夷无所转回。但要告诉额尔金,中国与他们英吉利,并无必战之心。
还说额尔金原本就是前年议订和约之人,这次来换约,与前年的原约,并无不合。如果真有需要面议的事,朝廷已派钦差在京面议。他们可定个日子,由北塘进京。”
韩秀峰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楞了好一会儿才叹道:“原来皇上是真不担心。”
“这么些年全是这么过来的,皇上一定是觉得英吉利和法兰西十有八九是虚张声势。或许还觉得从蒙古诸部和关外调去了那么多兵,连京营的能战之兵都调去了大半,况且僧格林沁并非没跟他们交过手,所以能抚则抚,实在抚不住就开仗,有僧格林沁在没什么好担心的,只是打起来要耗费些钱粮。”
“郑亲王、怡亲王和肃顺他们也是这么以为的?”
“不只是郑亲王他们,而是满朝文武都是这么以为的,甚至有不少人觉得谈都不用谈,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英吉利和法兰西要是胆敢轻举妄动,直接开仗就是了。”
韩秀峰苦着脸问:“博川兄,如此说来,京里就你我担心,就你我着急?”
“所以说打胜仗也不一定是好事,要不是去年侥幸打了个胜仗,上上下下也不至于像现在这般掉以轻心。”
“你提醒过皇上吗,要知道这次来的可不再是两三千兵,而是两万。”
“提醒了,结果刚提醒完就被谕令来这儿清理刑狱。”
“皇上一定是觉得你被西夷吓破了胆。”
“也许吧,话又说回来,在哪儿不是办差。”文祥这半年被穆荫等人排挤也就罢了,前几天又因为犯颜直谏被打发来清理刑狱,简直郁闷到极点,实在不想再提天津的事,见韩秀峰若有所思干脆换了个话题:“志行,刚才光顾着说京里的事,差点忘了跟你说京外的事。”
“啥事?”
“个个都说焦佑瀛官运亨通,你那位同乡薛焕的官运也一样顺畅,去年在天津帮办军务立了一功,皇上先是命他回江苏署布政使。两个月前,桂良奉调赴天津与西夷交涉,上海那边不能没人,又命他为钦差大臣在上海接着与西夷交涉。”
文祥放下茶杯,接着道:“紧接着苏州失陷,江苏巡抚徐有壬殉国,皇上又命他署江苏巡抚。再后来得知何桂清不但贪生怕死,还担心被革职逮问躲进了洋人的租界,又命他在曾国藩到任前署两江总督,你说他的官运顺不顺畅。”
“暂署的,又不是实授,等曾国藩一到他还不是得老老实实让位。何况两江现在是何情形,镇江、常州、苏州相继失陷,据说长毛都杀到松江了,连上海都朝不保夕,他这个署理两江总督不只是做得有名无实,甚至有性命之忧。”
“可博文兄却不是这么想的,他得知皇上命薛焕署两江总督别提有多高兴,甚至打算奏请去两江效力。”
韩秀峰岂能不知道文祥的良苦用心,连忙道:“我待会儿就去会馆,他就算静极思动也无需去两江。”
“除了去两江投奔薛焕,他还能去哪儿?”文祥下意识问。
“回老家,石达开犯贵州和四川,皇上别提有多担心四川,这次就是因为石达开的事急召我回京的,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保举博文兄回乡帮办团练。”
“他心高气傲的很,如果只是帮办,恐怕他不会愿意。”
韩秀峰沉吟道:“这你大可放心,他一定会愿意的,毕竟相比去两江能否建功立业一定把握也没有,真不如回乡协剿石达开!”
文祥好奇地问:“难道回四川老家,他就能建功立业?”
“博川兄,潘长生你还记得吧?实不相瞒,我原本打算带他回京的,之所以没带就是担心老家的安危,我当年在老家办的那些团练全交给了他,他这两年也没懈怠,出省剿贼没把握,但保川东尤其重庆还是有七八成胜算的,毕竟现在的石达开已不是当年的石达开了。”
第七百四十三章 决战!
一会儿让抚,一会儿让剿,且不说从四面八方赴通州驻守的各路兵马被搞得晕头转向,连严阵以待了近二十天的河营将士和驻守八旗马甲门军都等的有些心焦。
探子一拨接着一拨往圆明园、皇城和通州方向派,军械粮草一次又一次绑上大车又被卸下,原本一鼓作气的士气,就这么再而衰,三而竭了。
荣禄和王千里虽然一样焦急,但要装出一副很淡定的样子,要么端坐在大堂里装着办理公务,要么对坐在校场边的凉亭里喝茶聊天,路过校场的那些海户真以为他们是在谈笑风生。
二人正为这根弦能紧绷到什么时候着急,一个从皇城打探回消息的骁骑校,跑到凉亭边跪禀道:“禀荣老爷、王老爷,皇上又颁下一道谕旨鱼,打算御驾亲征的!”
“呈上来!”
“嗻。”
荣禄接过宫门抄看了看,顺手放单到一边,追问道:“各部院什么情形?”
“各部院官员纷纷上疏,全在献计献策。”
“献计献策?”
“就是全在出主意,有的说洋人的火器虽犀利,但打不穿被褥,奏请广征棉絮被褥,解往通州,裹在通州城墙上,再泼上点水,便能抵挡住洋人的枪子炮弹,还说这是以柔克刚。
还有人奏称洋人不利近战,而我北方将士的身手不够灵活,奏请急调四川、湖广等地方的兵勇驰援通州,说四川、湖广等地的兵勇动作迅捷,可堪大用。
皇上还命副都统胜保为光禄寺卿,统带驻守通州的所有步队,命僧格林沁统领所有马队。”
“有没有通州那边的消息,知不知道郑亲王和穆荫大人跟洋人谈得怎样?”
“卑职万能,卑职没打探到。”
“这不怨你,下去吧。”
“嗻!”
荣禄打发走骁骑校,回头问:“百龄兄,昨儿皇上就已颁过打算御驾亲征的谕旨,今儿个为何又提?”
“应该是僧格林沁的那道折子搞得物议沸腾,不得不连降两道谕旨以安军心。”
“那老兄觉得皇上会御驾亲征吗?”
王千里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想了想不无尴尬地说:“不怕老弟笑话,千里当年随四爷在泰州办团练时,正赶上长毛来犯,移驻泰州的扬州府清军海捕同知徐瀛打算坚守。
而长毛那会儿正势大,从武昌杀到江宁,再从江宁一路杀到扬州,堪称势如破竹。四爷觉得要是坚守泰州,只会死路一条,万般无奈之下只能率我等出剿。”
“明白了,看来皇上很快就要用得上咱们。”
“其实皇上不提御驾亲征也能看得出来。”
“此话怎讲?”
王千里放下茶杯,解释道:“皇上前些天降旨,说是因为战事吃紧才命步军统领衙门和顺天府征调那些马车的,可步军统领衙门和顺天府四处搜捕的那些马车一辆也没有去通州,要是没猜错应该全在内务府手里。”
“还真是,皇上要是不打算巡狩木兰,要那么多马车做什么。”荣禄沉思了片刻,接着道:“皇上究竟出不出巡放一边,但命胜保统带步队这事我觉得欠妥。”
“是啊,且不说胜保和僧格林沁素有嫌隙,就算他俩能尿到一个壶里,在这个节骨眼上让刚从河南赴通州的胜保统带各路步队,将不知兵,兵不识将的,只会让本已经乱成一团的通州更乱。”
“现在不只是将不知兵,还将帅不和,这仗怎么打?”
荣禄话音刚落,一个马甲就骑着快马疾驰而来,跑到凉亭边顾不上下面就急切地喊道:“荣老爷,王老爷,谈崩了,洋人非要带兵进城,非要当面跟皇上换约,还不打算跪拜,郑亲王一怒之下命左右将洋人的使臣全拿下了!”
“端华抓了巴夏礼?”荣禄大吃一惊。
“抓了,卑职回来前他们正打算把那些洋人押赴京城,这会儿估摸着已经押到了,”马甲擦了把汗,又说道:“卑职回来时听大营的人说,那个巴夏礼乃西夷的谋主,擒贼先擒王,把夷酋巴夏礼拿了,接下来的事儿就好办。”
“好办?”
“大营的那些人是这么说的!”
王千里同样意识到麻烦大了,蓦地起身道:“仲华,不能再等,赶紧召集弟兄们准备去圆明园!”
“四爷应该也收到了消息,咱们要不再等等。”
“先做准备,我估摸在通州那边已经打起来了。”
“行,先召集人。”
随着荣禄一声令下,鼓手嘭嘭嘭地擂起战鼓,在营房枕戈待旦的兵勇们不约而同飞奔出来,在各自上司的呵斥下列队。
马夫、伙夫和前些天在苑内临时征兆的一百多青壮,则在特木伦、吉禄等南苑官员指挥下,把军械粮草等辎重再次往大车上绑。
王河东在队列里检查了一圈,确认该来的全来了,该带的兵器全带上了,背着用油布裹着的洋枪,手扶腰刀,大步流星地走到荣禄和王千里身边,抱拳问:“荣老爷,王老爷,要不要让弟兄们换马褂?”
“再等等,先让各队检查兵器干粮。”
“遵命。”
正说着,远处扬起一阵灰尘,荣禄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去,原来是富贵的二儿子吉祥和小山东策马过来了。
荣禄意识到他们是带着四爷的军令甚至皇上的谕旨来的,急忙迎了上去。吉祥翻身下马,先是呈上一道谕旨,紧接着又呈上一封书信。
荣禄顾不上看谕旨,而是先看韩秀峰的信,看完之后把书信交给王千里,快步走到整齐列队的兵勇们面前,举着谕旨喊道:“皇上有旨,众将士接旨!”
之前光顾着操练,没怎么教授礼仪。见一帮部下愣住了,王河东连忙呵斥道:“还不跪下!”
等众人全跪下了,等王千里、永祥和王河东等当官的全躬请完圣安,荣禄打开谕旨,抑扬顿挫地念道:“朕抚驭寰海,一视同仁。外洋诸国,互市通商,原所不禁。英咭唎、佛兰哂,与中华和好有年,久无嫌隙。咸丰七年冬间,在广东遽启兵端,闯入我城池,袭掳我官吏。朕犹以为总督叶名琛刚愎自用,召衅有由,未即兴问罪之师也。
八年间,夷酋额尔等,赴愬天津。当谕总督谭廷襄,前往查办。该夷乃乘我不备,攻踞炮台,直抵津门!朕恐荼毒生灵,不与深较,爰命大学士桂良等,往与面议,息事罢兵。因所请条约多有要挟,复令桂良等驰往上海,商定税则,再将所立条约,讲求明允,以为信据。
讵夷酋口普噜嘶等,桀骜不驯,复于九年,驾驶兵船,直抵大沽,毁我防具。经大臣僧格林沁,痛加轰剿,始行退去。此由该夷自取,并非中国失信,天下所共知也。
本年夷酋额尔唫、噶罗等,复来海口。我中国不为已甚,准令由北塘登岸,赴京换约。不意该夷等,包藏祸心,夹带炮车,并马步各队,抄我大沽炮台后路。我兵撤退后。复至天津。因思桂良系前年在津原议之人,又令驰往,与之理喻……
洋洋洒洒上千言,虽是之乎者也,但就算目不识丁的兵勇也能听出个大概。
皇上是说洋人蛮不讲理,一而再再而三挑起事端,皇上不想生灵涂炭,一次又一次忍让,可洋人却给脸不要脸,现在忍无可忍,要开打了!
正如兵勇们所料,荣禄话锋一转,声音突然比之前更洪亮:“现已严饬统兵大臣,带领各路马步诸军,与之决战!近畿各州县地方士民,或率领乡兵,齐心助战。或整饬团练,阻截路途。
无论员弁兵民人等,如有能斩黑夷首一级者,赏银五十两!有能斩白夷首一级者,赏银一百两!有能斩著名夷酋一人者,赏银五百两!有能焚抢夷船一只者,赏银五千两!所得赀财,全行充赏……”
斩一个白夷就赏一百两!
校场上的兵勇不但大多有洋枪,并且全见过洋人,只不过不是洋兵,而是西夷传教士包尔。
一个没心没肺地家伙觉得洋人中了枪一样会死,不是很难杀,竟举起腰刀吼道:“杀!”
这个头一开一发不可收拾,在南苑憋了近两年,就等着建功立业、升官发财的河营兵勇和八旗马甲门军,纷纷跟着吼了起来,一时间杀声震天。
荣禄没想到他们的士气竟如此高昂,一时间竟愣住了。
王千里心想果然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见荣禄并没说完,立马给王河东等人使了个眼色。
“弟兄们,肃静!”
“喊什么喊,就你能耐,给老子把嘴闭上!”
“胜仗是打出来的,不是喊出来的,全特么给爷肃静!”
……
一帮丘八这才意识到兴奋过头了,连忙收起刀枪不敢再大声喧哗。
荣禄缓过神,放下谕旨道:“弟兄们,跟洋人决战,是驻守通州尤其八里桥一带各营兄弟的事,咱们的差事不是去跟洋人决战,而是驰赴圆明园护驾!从现在开始,我等便是天子亲军,便是皇上的侍卫了。”
一个丘八忍不住问:“荣老爷,卑职晓得护驾是个好差事,可护驾怎么杀西夷赚赏钱?”
“只要护卫好皇上,少不了你小子的赏钱,你真要是想去跟洋人拼命,本官现在就可成全你去通州效力,不过得把兵器留下。”
“荣老爷,卑职糊涂,卑职掌嘴。”
荣禄瞪了他一眼,回头道:“永祥、王河东听令,让各队换上黄马褂,打起旗号,按之前约定的次序开拔!”
“遵命。”
“特木伦听令,立率粮草辎重驰赴密云,这一路上不得迁延,要是慢了就会被堵在路上,想走也走不了。”
“下官明白!”
荣禄发号完施令,转身拱手道:“百龄兄,就此别过,京里的事尤其我等的家小,全拜托老兄了。”
王千里下意识回头看了看正在待命的余铁锁等人,拱手道:“老弟大可放心,就算千里豁出这条命,也要保诸位的家眷周全。”
“谢了,兄弟先走一步。”
“祝老弟一路顺风,马到功成。”
……
为了这一刻,南苑准备了近两年。
一辆辆装满粮草辎重的大车,在特木伦指挥下被缓缓牵出;一队队刚换上黄马褂的河营兵勇,或背着洋枪,或举着旗号,跟着各自的把总、千总依次开出了校场;
永祥率五十骑在前面开路,荣禄率剩下的马甲殿后,不一会儿校场上就变得空荡荡的,王千里的心一下子也空了。。
“王老爷,王老爷,咱们也该动身了。”余铁锁提醒道。
“哦,”王千里缓过神,在一个皂隶帮助下爬上马背,接过马鞭问:“铁锁,你爹呢,怎没见你爹?”
“禀王爷,我爹今儿个没来,他和富爷正在会馆等您。”
“好,咱们先去会馆。”
第七百四十七章 王爷保重
打仗有时真的靠运气!
也不晓得逃回去的那些洋兵是不是添油加醋夸大了兵力,还是法军将领从之前那密集的枪声中听出这一支中国军队跟之前遇着的不一大样,担心贸然派骑兵出战会中埋伏,竟召集了一千多步兵掩护着炮兵缓缓逼近,一进入射程就命炮兵摆开架势,对空无一人的村庄一顿炮轰。然后才派步兵正面强攻,派骑兵两翼包抄。
就在他们大张旗鼓占领村庄时,韩秀峰已同刚追上大队的王河东等将士,带着五具法军的尸首,押着一个腿中了几枪的法军士兵,撤到了距战场十几里外的一条小河边。
六百人打一支十几人的法军小队,不但让人家逃掉好几个,甚至跟打了败仗似的跑得如此狼狈,但众人依然很高兴、很激动。毕竟这跟虎口拔牙差不多,何况自己这边只伤了一个兄弟。
韩秀峰深知激怒了洋人,洋人肯定会大肆报复,甚至可能会提前进犯京城。想到皇上的处境,他一刻不敢耽误,跟荣禄汇合之后就马不停蹄往圆明园赶。
绕了一大圈回到圆明园时,太阳已落山,只见宫门口停满了大车,内廷太监和内务府的包衣,正在总管内务府大臣宝鋆和文丰等人指挥下,把皇上出巡的一应所需从圆明园里往车上搬。
韩秀峰累的精疲力竭,刚翻身下马,宝鋆就迎上来道:“我的韩老弟,你总算回来了,为了召你回来护驾,老夫先后往通州派了好几拨人!”
“下官来迟,请大人恕罪!”
“能赶回来就好,赶紧让弟兄们准备吧,车驾全准备妥当了,皇上、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和小皇子他们马上就出来。”
“皇上打算巡幸木兰?”
提起这个,宝鋆连忙把韩秀峰拉到一边,苦着脸道:“因为这事,朝堂上整整闹了一天。周祖培等奏称,皇上欲统帅六师以讨伐英法夷人外丑,可见皇上圣明有安抚天下之意,可现在通州非昔日北宋之澶州,朝廷也没有寇准那样的贤能之相,称皇上欲行御驾亲之举,非万全之策,断不可轻于一试。”
“御驾亲征?”韩秀峰下意识问。
宝鋆回头看了看身后,随即凑他耳边道:“说是这么说的,事已至此也只能这么说,皇上让他们传阅了僧格林沁奏请‘巡幸木兰’的折子,结果炸了锅,一个个痛哭流涕,奏请皇上不要出巡。”
“可也不能不顾皇上的安危!”
“他们有他们的道理,说京城城墙高大坚固,外有护城河,内有精兵,若京城都不足以抵御英佛二夷,那热河一带平川大野,更是无可防御。还说西夷既能从海上打到天津、从天津进逼京师,就不难进一步追至热河。”宝鋆顿了顿,又苦着脸道:“还说皇上一旦离京出,人心必定涣散。”
韩秀峰追问道:“几位王爷咋说?”
“不但周祖培、潘祖荫、文祥、许其光等上奏恳请皇上不要出巡,甚至大不敬地质问皇上,如若弃京出走,上何以对祖宗,下何以示臣庶。连醇郡王奕譞、惇亲王奕誴、恭亲王奕訢等王爷,都抱着皇上的腿痛哭流涕,苦苦劝谏。”
“皇上咋说的?”
“皇上自然是不想出巡的,可事到如今不出巡还能有更好的办法?于是问是惇亲王,不走避热河,若夷人进京,当如何。惇亲王也无良策,竟称如有不测,那就死。”宝鋆回头看看四周,又凑他耳边神神叨叨地说:“听说懿贵妃也劝皇上不要避走热河,结果被皇上训斥了一番。”
“这么说皇上下定决心出巡了?”
“下定了,不但命我等赶紧准备,而且谕令之前所调的吉林、黑龙江兵丁,如已进山海关,即著热河都统春佑,迅速知照带兵官,饬令其折赴热河护驾,不用再前赴通州。至于热河行宫及一切供应,著热河都统春佑即饬行宫总管及地方官,妥为打埽豫备。”
“京里怎么办?”
“命恭亲王和文祥等留守,命他们便宜行事,全权办理抚局。”
正说着,宫门口涌出百十个侍卫。
韩秀峰意识到皇上出来了,急忙跟着宝鋆、文丰一道前去迎驾。
结果皇上不是走出来的,而是坐着十几个太监抬着的步撵出来的,郑亲王端华、怡亲王载垣、户部尚书肃顺等领侍卫内大臣和几位御前大臣在步撵两侧护驾。
韩秀峰急忙道:“臣太仆寺卿韩秀峰,恭请圣安!”
不到万不得已,咸丰绝不会弃江山社稷于不顾避走热河,正为愧对列祖列宗而精神恍惚,见韩秀峰跪在宫门边以为看错了,楞了好一会儿才俯身问:“爱卿回来了?”
“臣护驾来迟,臣罪该万死!”
“都回来了?”
“禀皇上,河营及南苑马甲门军六百三十二人,全回来了。”
咸丰缓过神,抬头看着守在远处的河营兵勇问:“爱卿遇着了夷人,跟夷人开仗了?”
“回皇上,臣等赶到八里桥五六里处,没见着僧王和胜保大人,只遇着大批四处逃散的溃兵,见大队夷兵正往京师进犯,不敢任由其直逼京城,便当机立断摆开阵势阻截。鏖战近两个时辰,毙伤夷兵七八十名,生擒夷兵一名!”
总算听到了一个好消息,咸丰禁不住问:“生擒的夷兵在何处?”
韩秀峰深知就算避走热河一样需要士气,立马爬起身,回头道:“荣禄、永祥、王河东听令,将生擒的夷兵押过来,将一应缴获和夷兵的尸首抬过来!”
“奴才遵命!”
随着韩秀峰一声令下,荣禄率人把活着的夷兵押了过来,死了的那几具夷兵尸首也抬了过来,所缴获的洋枪只有六杆,但一字摊开,摆得整整齐齐的洋枪竟多达四十余杆。反正都是洋枪,谁也分不清哪些是缴获的,哪些是河营官兵自个儿的。
不把这些斩获亮出来没什么感觉,但这一亮,包括肃顺等人顿时大吃一惊。毕竟之前看到的全是奏报,只晓得“毙伤多名”、“复又毙伤多名”,哪有亲眼所见震撼。
都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几具夷兵的尸体摆在眼前,咸丰憋屈到极点的心情顿时好了许多,竟噙着泪哽咽地说:“好,这仗打的好!赏太仆寺卿韩秀峰二品顶戴,加兵部侍郎衔!一应杀贼有功将士,具折保奏!”
“谢皇上恩赏!”韩秀峰话音刚落,正准备跪谢,就见恭亲王走了出来,竟指着他问:“韩大人,既然你等旗开得胜,为何不乘胜追击,一鼓作气将西夷击退?”
韩秀峰暗想你是不是傻了,劳资手下才六百兵,西夷兵力上万,不但有炮还有马队,劳资就算把兵全拼光了也击退不了英法两国的大军,更何况还得赶回来护驾,正不晓得该如何辩解,肃顺就走出来躬身道:“皇上,韩秀峰回来的正好,奴才奏请命韩秀峰率河营及南苑将士随行护驾。”
“准了。”
让咸丰和肃顺倍感意外的是,韩秀峰竟躬身道:“皇上,臣斗胆奏请由直隶候补道荣禄率南苑马甲门军随行护驾,臣率河营将士先在此休整半日,待圣驾出京五六十里再启程。”
咸丰愣了愣,想到宝鋆之前曾说过韩四打算率兵殿后的事,再想到河营兵勇不但跟洋人打过仗,而且一天一夜来回奔波了上百里,的确需要休整一下才能再出战,一口答应道:“准奏。”
想到韩四刚才说洋人正往京城进犯,肃顺担心夜长梦多,连忙躬身道:“皇上,天色不早了,该起驾了。”
“起驾,”咸丰微微点点头,想想又交代道:“宝鋆,从内帑中再取一万两,交太仆寺卿赏给有功将士。”
“奴才遵旨!”
……
皇上说走就走,在肃顺等人的护卫下,带着几百辆大车浩浩荡荡地走了。
恭亲王奕?、醇郡王奕譞、惇亲王奕誴和文祥等奉命留在京城办理抚局的王公大臣,一个个泪流满面、如丧考妣,想挽留却不敢挽留,想跟着走又不敢就这么走。
韩秀峰能理解他们此时此刻的感受,甚至很同情他们的处境,毕竟谁也不知道洋人接下来会怎么对待他们,直到目送走最后一辆大车,才深吸口气走到众人面前,先躬身行了一礼,然后恭恭敬敬地说:“王爷,皇命在身,秀峰最迟明儿一早就得率兵启程。”
“走吧,能走的、想走的都走吧,本王乃大清的王爷,就算死也要死在京城!”
醇郡王奕譞越想越难受,禁不住骂道:“姓韩的,别假惺惺充好人,也别想着管我六哥要开拔银子,皇上把能带走的全带走了,咱们是要什么没什么!”
“王爷误会了,下官不是管六爷要开拔银子,而是想给六爷举荐一个人。”
“谁?”恭亲王下意识问。
“英吉利传教士包尔,”韩秀峰探头看了一眼站在他们身后的文祥,意味深长地说:“王爷全权办理抚局,身边不能没个跟夷酋说得上话的人,包尔不但跟两国夷酋说得上话,而且认得文大人,下官以为他是最合适的人选。”
恭亲王最担心的就是跟洋人说不上话,禁不住问:“那个西夷传教士身在何处?”
“禀王爷,下官已命南苑郎中王千里,将包尔送到了重庆会馆。”
“难得韩大人能想到这些,这份人情本王记下了。”
“王爷言重了,这本就是下官份内之事。下官明儿一早就得率兵启程,可将士们奔波了一天已人困马乏,下官先带他们去歇息。”
“忙去吧。”
“下官告退,王爷保重,诸位大人保重。”韩秀峰是真同情他们的处境,整整官服再次给他们行了一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