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章 整饬团练!
无论保正、甲长还是监正、团正,干得都是得罪人的事,真正的官宦之家是不会让自家子侄去干这些的,愿意干得大多是好勇斗狠之徒。
潘二之前的那帮狐朋狗友现在大多成了慈里各甲团练的监正或团正,别看在乡里作威作福可事实上没啥油水,并且远没做官老爷威风。听说韩老爷回来,于是软磨硬泡缠着潘二,让潘二帮着求韩老爷提携。
潘二同样不想被人家在背后数落他忘本,只能硬着头皮带他们来慈云拜见。
韩秀峰被搞得不厌其烦,可伸手不能打笑脸人,何况那些曾经的泼皮不但不是空着手来的,而且今后说不定真有用得着他们的地方。至少慈云村的人要是在走马岗遇上点啥事,他们真能帮着关照点。
就这么都见了下,托辞刚到家没几天,还没来得及进城拜见道台、府台和县太爷,帮办团练的事现在八字还没一撇,至于将来出去为官那是将来的事,现在说那些为时过早。没想到刚敷衍走那帮泼皮,收到消息的崔焕珍和杨吏清两位举人竟拉着刘山阳一道来了。
韩秀峰还在县衙帮闲时曾见过崔焕珍和杨吏清,虽没啥交情,但不管咋说人家也是举人老爷。更别说跟刘山阳不只是好友,现在更是亲戚。
总之,必须以礼相待。
因为有韩大在,中午吃酒时只是叙旧,别的事不方便说。
直到吃饱喝足,在费二爷和段吉庆的提议下上山游览慈云寺,转了一大圈转累了,在慈云寺主持慧明大和尚邀请下来到眼前这个清静、雅致的竹林院,喝了几口茶,崔焕珍和杨吏清才道起此行的来意。
二人越说越激动,真叫个义愤填膺。
本地士绅……确切地说是住城里的那些士绅,跟八省商人争权夺利,不是现在才有的事,不夸张地说已经明争暗斗了上百年。
要是搁以前,韩秀峰或许会跟着一起声讨。但现而今不是以前,现在真觉得土客之间的明争暗斗简直像个笑话。
费二爷早以考证慈云寺究竟始建于哪朝哪代为借口,拉着段吉庆去了碑林。刘山阳有些尴尬,时不时偷偷给韩秀峰使眼色,像是在说不关他的事,他一个江北人并不想掺和巴县的事。
“道署一年拨四五万两银子给保甲局,用作采办军械、招募青壮。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而今桐梓闹贼匪,猫儿峡等通往桐梓的隘口要设防,保甲局却既不出银子也不出人。县尊偏听偏信,居然命各甲的乡团轮流去守。”
“明明是我巴县的保甲局,局绅竟全是江宗海、关允中、金含章、张森龄、蒋容和楚宝善、郑国贤等八省商人,志行,你说说天底下哪有这道理!”
“不光保甲局,厘金局也一样,并且是同一帮人,抽的厘金是左手过右手,鬼晓得他们把银子弄哪儿去了!”
……
韩秀峰意识到不能再沉默,放下茶杯不缓不慢地说:“二位,我大概听明白了,咱们先说桐梓闹贼匪,保甲局既不钱也不出人防堵的事。不怕二位老兄笑话,像这样的事我一回来就遇上了。”
“此话怎讲?”崔焕章下意识问。
“慈里各甲不是办了好几个团吗,最近的一个是走马团,每年都管山脚下的那些乡亲收团费,还让村里的青壮去走马齐团操练甚至巡街值夜。村里的乡亲怨声载道,说村里出钱又出力,可村里的事走马团的监正、团正又不管,所以打算自个儿办团。”
崔焕章和杨吏清愣住了,不晓得韩秀峰究竟是何意。
韩秀峰笑了笑,接着道:“要说团练,我在江苏泰州做巡检时也办过,并且也召集镇上的士绅筹设过保甲局。筹设保甲局和筹办团练时,当地士绅就跟我约法三章,其中有一条就是只在乡保境安民,不外出剿匪平乱。那个镇距州城约百里,而泰州城距扬州也是百十里,长毛都攻占扬州了,镇上的士绅都不让团练去泰州帮同官军守城,更别说驰援扬州了。”
崔焕章反应过来,苦着脸问:“志行,照你这么说保甲局既不出钱也不出人防堵还道理了?”
“不是有没有道理,而是城里的商人也好,乡下的士绅也罢,都习惯自扫门前雪。换言之,您二位刚才所说的那个设在武庙并由八省客长兼任局绅的保甲局,说白了是巴县城的保甲局,并非巴县的保甲局。”
“他们只管帮衙门设卡抽厘,只管帮同官军守城,城外的事儿他们不管?”
“现而今不就是这样吗。”
“可唇亡齿寒啊,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这就是县太爷和府台应该考虑的事了,你我说这些没用。”
“我们说自然没用,你说了肯定有用,志行,你现而今是皇上委派回乡帮办团练的团练大臣,大可像湖南的曾国藩一样调集各地团练去贵州帮同官军剿匪平乱。只要你把大旗竖起来,府台和县尊还会像现在这般坐视不理?”
“志行,只要你把大旗竖起来,别说我等巴县士绅,就是江津、璧山等州县散厅的士绅也一定会唯你马首是瞻!”
刘山阳嘴上没说心里想,志行要是把大旗竖起来,你们到时候十有八九会抢着办理粮台,到时候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插手保甲局甚至厘金局。
就在刘山阳琢磨着韩秀峰会如何应对之时,韩秀峰突然脸色一正:“子云兄、士达兄,您二位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咋想简单了?”杨吏清不解地问。
“办团练就意味着会侵占官权,咸丰二年,陕西巡抚张祥河奏请‘择要举行团练’,结果被皇上申斥了一番,皇上明降谕旨:乡民良莠不齐,易聚难散,若于无事之时,令其朝夕练习枪械,亦觉骇人耳目,自不如力行保甲最为缉奸良法,该抚惟当严饬地方官,实力编查,预防奸细阑入,并随时教练弁兵,勤加操练,俾该处营伍悉成劲旅,保卫民生,示以镇静,方于地方不致扰累,切不可过涉张皇,致滋流弊!
去年,护理安徽巡抚蒋文庆提出‘保甲宜与团练并行’,军机处秉承‘上盛意保甲’意旨,以蒋‘迹涉张皇’驳回。皇上更是御批:安省募勇为不得已之举,此事可少则少,不过借兹声势而已。表明了他对基层社会武装的基本态度。”
看着崔焕章和杨吏清若有所思的样子,韩秀峰接着道:“再说您二位提到的曾国藩曾大人,不但因为办团练不晓得被多少地方官员和御史言官弹劾,并且据我所知曾大人在湖南省城长沙办团练之初,差点因为办团练的事丢了性命!”
崔焕章没想到朝廷对办团练竟是这态度,不禁苦着脸问:“既然皇上觉得团练之事可少则少,为何还委派那么多文武官员回籍办团练,为何还委派你回乡帮办团练?”
“委派别的官员回乡办团练,是因为那些官员的老家大多失陷了。之所以委派我回乡帮办团练,是因为我们巴县乃至重庆府的团练太多了。”
“太多?”
“我们巴县的团练从何而来,二位再清楚不过,嘉庆朝时白莲教犯上作乱,朝廷命各地办理团练,白莲教乱党剿灭之后,其它地方的团练几乎全裁撤了,唯独我们川东的团练不但没裁撤反而越办越多,大有尾大不掉之势。”
韩秀峰喝了一小口茶,接着道:“您二位再想想,各甲的乡团没少械斗,有时候甚至闹出人命,历任县太爷和府台为何不管,不但不管甚至还有意无意地纵容,说到底就是不想看到各甲的团练抱成一团,换作我做县太爷或做府台,我一样会分化瓦解,绝不能任由其连成一气。”
崔焕章反应过来,越想越觉得韩秀峰的话有道理,毕竟重庆镇才多少绿营兵,整个四川才多驻防八旗兵。要是那些乡团齐心,那些个监正、团正真可能不会再像现在这般听官府的招呼。
“可是……可是现而今天下不太平!”杨吏清忍不住说。
“越是不太平越得防着点,您二位一定听说过江苏上海县有天地会乱党造反,刚举旗造反那会儿一口气攻占了包括上海在内的好几个县城,而那些乱党原本大多是团练。”韩秀峰抬起胳膊往南边指指,又意味深长地说:“桐梓离咱们这儿不远,要是桐梓的贼匪跟咱们这儿混入各乡团、街团的奸民勾连,到时候咋办?”
刘山阳喃喃地说:“如此说来,团练真是把双刃剑。”
韩秀峰点点头:“所以朝廷现在既担心贼匪也担心团练尾大不掉。”
崔焕章低声问:“志行,这么说皇上是派你回来整饬团练的?”
“这件事三位知道就行了,万万不可外传。”
“这你大可放心,这么机密的事,我们打死也不敢乱说。仔细想想这团练办得是有些乱,尤其那些乡团,真是越来越不像样。”
“志行,既然皇上命你回来整饬团练乱象,那城里的街团、坊团和厢团一样得整饬!尤其保甲局的那些个茶勇,简直无法无天!”
绕了一圈,又被他们绕到了保甲局。
韩秀峰意识到他们压根儿就不在乎团练究竟是接着办,还是要加以整饬甚至裁撤,他们只在乎能否从八省客长手里夺回参与地方事务的事权,只在乎设卡抽厘那肥得流油的差事。
想到道署乃至成都的布政使和制台衙门正指着巴县的厘金,现而今谁能把官府弄到银子官府就会帮谁,他们这些读书人不管咋闹也没用,韩秀峰干脆起身道:“我会去找府台商量的,总之,不管外面乱成啥样,我重庆府各州县散厅不能乱,切不可因桐梓闹贼匪便过涉张皇,致滋流弊!”
第五百九十一章 云里雾里
崔焕章和杨吏清只是冲着前面打头阵的,跟八省客长明争暗斗的不只是他们两个。
不出韩秀峰所料,“整饬团练”那么机密的事,很快就传得沸沸扬扬。
消息传到湖广会馆,原本不是很担心的湖广客长江宗海坐不住了,他怎么也没想到韩秀峰奉旨帮办团练是这么个帮办法儿!
真要是如传言所说,那他兼任局绅的保甲局定会成为头一个被整饬的对象。因为团练本就是地方上的事,既然要整饬甚至裁撤,头一个被整饬甚至裁撤的便是保甲局的那些茶勇。而那些从茶陵州招募的茶勇要是被遣散,那保甲局一年要四五万两银子做什么?
皮之不存,毛将焉附!
江宗海不敢再坐等消息,急忙去求见县太爷。
巴县知县祥庆没少拿八省客商的好处,一样不希望保甲局就这么被裁,赶紧去帮着找重庆知府杜兴远。本就想着坐收渔人之利的杜兴远自然不会出这个头,干脆带着祥庆去向道台禀报。
曹澍钟同样没想到“帮办”变成了“整饬”,同时又觉得那些传言并非空穴来风,毕竟巴县乃至整个川东道又没闹贼匪,要办那么多团练做什么,长此以往只会尾大不掉。就在他琢磨着韩秀峰究竟以何名义来整饬甚至裁撤之时,家人送来一张名帖和一张拜帖。
看着名帖和拜帖上“钦赐色固巴图鲁赏带从四品顶戴加知府衔帮办重庆府各州县团练韩”的落款,曹澍钟急忙道:“有请!”
“遵命,小的这就去。”
曹澍钟定定心神,坐下等了片刻,穿着一身青布长衫的韩秀峰在家人陪同下走进了花厅。
不等韩秀峰开口,曹澍钟就起身招呼道:“韩老弟,你可算回来了,本官年前就接到朝廷的谕旨,就等着你回来帮办重庆府各州县团练。没曾想这一等竟等了四个多月,更没想到老弟你就这么回来了,怎么不差人先知会一声,本官也好让重庆府召集本地士绅去迎一下!”
他笑容满面,热情无比,一点架子也没有,让进城之后便来拜见的韩秀峰倍感意外。
“曹大人您这是做啥子?”韩秀峰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随即很认真很诚恳地躬身道:“大人不但年长,而且与我姑父段大人乃同年,秀峰可不敢跟大人称兄道弟,恳请曹大人受秀峰一拜!”
“行行行,那老夫称呼你志行。”
“谢大人。”韩秀峰又躬身行了一礼,这才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书信,恭恭敬敬地呈上:“曹大人,这是石叔托秀峰捎给您的信。石叔说跟大人您一别十几载,怪想念的。”
“石赞清?”
“正是。”
段大章上次提过石赞清,说石赞清现而今是永定河北岸同知,还曾跟眼前这位年纪轻轻的记名知府做过近一年同僚。想到眼前这位都已经从四品顶带了,还称呼从五品的石赞清为石叔,曹澍钟突然觉得眼前这位虽是捐纳出身但还是懂礼数的。
他一边招呼韩秀峰坐,请韩秀峰用茶,一边拆看起书信。
石赞清在信里没提别的,只是叙同年之谊,所以他很快就看完了,放下书信笑问道:“志行,回来几天了,有没有去江北拜见你姑父?”
“禀大人,秀峰回来十几天了,今儿下午刚进的城,还没来得及去江北拜见姑父。”
“十几天?”
“正是。”韩秀峰想想又一脸无奈地说:“本想早些来拜见大人的,可秀峰这次是回乡奔丧的,老家一堆事,所以才拖到今天,还请大人恕罪。”
“无妨无妨,古人云百善孝为天,你就算再晚十几天来老夫也不会怪罪你的。”
“谢大人体谅。”
曹澍钟觉得韩秀峰不但懂礼数看上去也比较好说话,不想再绕圈子,直言不讳地说:“志行,你人虽才回来,但你奉旨回乡整饬团练的消息已经传得满天飞,刚收到消息时虽有些出乎意料,但仔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
韩秀峰同样不想绕圈子,急忙起身道:“大人恕罪,秀峰确实是秀峰放出去的,但纯属不得已而为之,曹大人万万当不得真!”
曹澍钟本以为韩秀峰会取出一份皇上的谕旨,没想到韩秀峰竟会这么说,一时间竟愣住了。
韩秀峰只能苦着脸解释道:“实不相瞒,秀峰刚到慈云山老家没几天,本地的几位士绅就找上了门,打算帮秀峰办团练。可巴县乃至整个川东道最不缺的便是团练,秀峰用得着办吗,何况办团练不能没粮饷,这粮饷又从何而来?”
曹澍钟越听越糊涂,心想你不打算办团练,那皇上为何命你回乡帮办团练,又为何让你带十名文武官员回来。
韩秀峰清了清嗓子,接着道:“秀峰在江苏为过官,亲身经历江苏自用兵以来筹饷万分紧急,专赖亩捐,断不敷用,刚开始只是办厘捐,据说现而今又开始办丝茶捐、房捐、业捐甚至户捐,地方凋敝,正款寥寥,全赖厘捐挹注。秀峰身为巴县人,岂能让明明没遭兵祸的家乡父老跟两江的百姓一样不堪重负!”
“是啊,要是一味地征粮加耗,让百姓们没了活路,真会官逼民反!”
“再就是以本省之人办本省事,定会成为地方大吏之掣肘,地方上的军务政务万难起色。秀峰虽奉旨回乡帮办团练,但万万不敢干涉地方政务军务,且不说老家没啥事,便是有啥事秀峰也只能上与大人商酌,下与士绅筹划。整饬甚至裁撤现有的乡团、街团、坊团和厢团更是无从谈起。”
韩秀峰说得全是肺腑之言,可曹澍钟却是越听越狐疑,忍不住问:“志行,既然你无意帮办团练,甚至觉得巴县乃至整个川东道都不缺团练,皇上为何命你回乡帮办团练,又为何命你从直隶饬调十名文武官员随行?”
“桐梓不是有奸民犯上作乱吗,皇上可能不大放心,便给了秀峰这个帮办团练的差事,让秀峰带十名文武官员回来。”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大人不提秀峰查点忘了,”韩秀峰从袖子里取出一份名册,呈上道:“大人,这便是随秀峰回乡帮办团练的文武官员名册,直隶候补同知高云峰祖籍贵州安南,听说安南曾被贼匪攻占,不放心家里,先带两名额外外委回去了,贵州那边究竟啥情形,最多个把月就会有消息。”
一共带回十个,其中三个一到走马岗就去了贵州。
曹澍钟觉得事情没韩秀峰说得这么简单,看着名册问:“别的人呢?”
“全在外头等大人召见,其中记名都司陈虎、千总葛二小不但在扬州杀过长毛,后来还曾去静海阵前效过力。另外几名把总和额外外委,也都曾在直隶属剿过贼。皇上命他们随秀峰回乡帮办团练,可老家实在无心再办啥子团练,秀峰想将他们托付给大人,恳请大人收留。”
韩秀峰摆出一副什么都不想管,打算留下人就回走马乡下接着丁忧的架势。
曹澍钟心里更没底了,放下名册好奇地问:“志行,听说当年还有一人跟你一起去京城的,那人好像也做上了官,他为何没回来?”
“大人是说袁大人吧,那小子傻人有傻福,官运比秀峰还要好,现而今不但做上了三等侍卫,皇上还给他赐了个‘冤大头’的诨名。”
“入宫当值了?”
“嗯,跟着乾清门侍卫恩俊学习行走。”
韩秀峰说得轻描淡写,曹澍钟听得心里是七上八下,暗想天晓得你带回来的是些什么人,要是其中有一两个跟那个大头一样也是宫里的侍卫,真要是就这么让他们留下,岂不是“引狼入室”,岂不是嫌身边没朝廷的眼线吗?
就在曹澍钟越想越乱,正不晓得该如何对应之时,韩秀峰又轻描淡写地说:“还有一件事忘了跟大人禀报,秀峰之所以在路上耽搁了近两个月,一是因为贱内在回来的路上给秀峰生了一子,二是因为秀峰那会儿只晓得桐梓闹贼匪,不晓得那些贼匪有没有窜入我四川,担心老家安危,所以想方设法请朋友垫了几万两银子,购置了一百六十杆自来火鸟枪和三千斤火药铅子儿。”
“洋枪?”
“正是,正是洋人用的那种自来火鸟枪,打得很远,很犀利。”
“那些洋枪呢?”
“正在秀峰家中,就等大人点验。”
曹澍钟心想你口口声声说不打算帮办团练,巴县乃至整个川东道都不缺团,可不但带了十名文武官员回来,还带了一百多杆洋枪,甚至已经派了三名文武官员去贵州打探贼情,这不是自相矛盾嘛!
曹澍钟越想越觉得眼前这位看似温良恭俭让,其实深不可测,不敢轻易答应什么,沉思了片刻起身道:“志行,要不先陪老夫见见那几位都司、千总、把总,别的事我们明日再议。”
“也好,大人请。”
第五百九十三章 办不办看情形
韩秀峰拜见完道台,便去隔壁府衙拜会府台。
坐下聊了一会儿,说的是跟拜见道台时的同一套说辞,尽管说的全是大实话,重庆知府杜兴远却跟川东道曹澍钟一样一句也不相信。
韩秀峰懒得解释太多,陪着他见完陈虎等武官,再次以丁忧守制不宜饮宴为由婉拒了他的好意,领着陈虎等人回到离道署、府衙不远的家。
可能是琴儿和娃们都在慈云没一起来,也可能这个家是新家,反正是一点回家的感觉也没有,刚在二哥二嫂的带领下里里外外、上上下下转了一圈,临时充任门房的葛二小跑来说县太爷求见。
老家的父母官不能不见,把已经做了好几年巴县正堂的‘红带子’知县祥庆请进客厅,坐下来喝了一会儿茶,聊了一会儿京城的事儿,葛二小又跑拿着一张名帖跑了进来。
“禀韩老爷,湖广客长江宗海求见。”
“不见,没见我正在陪县尊吗?”
“遵命,卑职这就去回他。”
“韩老爷,据下官所知江先生曾做过段大人的幕友,下官还听说江先生在给段大人做幕友时的一位同僚,后来也曾做过韩老爷您的幕友。何况湖广会馆就在前头,他跟您也算邻居,见见也无妨。”
“邻居?”韩秀峰明知故问道。
祥庆虽然是宗室,却不敢在韩秀峰面前摆“红带子”的架子,连忙拱手道:“韩老爷您一定是离家太久了,出了门便是湖广会馆,您跟他真是邻居!”
“哎呦,我还真没在意。”韩秀峰故作权衡了一番,勉为其难地说:“既然是邻居,那就有请。”
“遵命!”葛二小躬身行了一礼,旋即像依然在军营般地手扶腰刀大步流星地走出了正厅。
祥庆偷看了一眼正在院子里说话的陈虎等人,再想到韩秀峰刚才对待江宗海的态度,暗想真是来者不善,连忙又套起近乎:“韩老爷,听说下官要来拜见,贱内还拉着下官问夫人和小公子回来了没有,她们关系好着呢,之前没少走动。”
“贱内也没少跟我提嫂夫人,今儿个真是不巧,等贱内带着俩娃从乡下回来,我一定让她带着娃去拜见嫂夫人。”
“韩老爷真会说笑,应该是下官让贱内来拜见才是。”
正说着,湖广客长江宗海微笑着走了进来,一进门就躬身道:“在下江宗海拜见韩老爷和县尊。”
“江先生无需多礼,”韩秀峰起身将他扶起,一边招呼他坐,一边笑道:“江先生,你我虽是头一次见,但在京城时王乃增没少跟我提起过你。只是没想到王先生竟随段大人来了巴县,还成了我的邻居。”
“没想到韩老爷还听说过在下,在下三生有幸。”
韩秀峰很清楚他跟祥庆是穿一条裤子的,不想绕圈子,意味深长地说:“江先生,明人不说暗话,我大概能猜出你的来意。现而今天下不太平,不但各行的买卖不好做,你这个湖广客长一样不好做啊!”
江宗海急忙道:“韩老爷明鉴,不怕韩老爷笑话,在下真有些后悔做这个客长。”
“本客之争,争了上百年,长毛都杀到了湖北,南边的贵州也有贼匪犯上作乱,周围全在闹匪患,本地士绅和八省商人还在窝里斗,想想真令人痛心啊。”
韩秀峰轻叹了一口气,接着道:“在京城,我和韩老爷编修吉云飞、翰林院检讨敖彤臣等同乡,从未把湖广道御史黄钟音黄老爷当外人。回来之后同样跟那几位找到慈云老家的士绅说,只要生活在我巴县,在我巴县缴纳税赋的都是巴县人!真要是非得刨根问底,别说他们,恐怕连我韩秀峰祖上也是从别的地方迁来的,一切应以大局为重,不应该再有土客之分,更别说土客之争了!”
“韩老爷所言极是,下官也是这么以为的。”祥庆点点头,一脸深以为然。
江宗海更是起身道:“韩老爷通情达理,容在下代八省客商一拜。”
“别别别,别这样。”韩秀峰示意他坐下,随即话锋一转:“但不管咋说八省商人也要多多少少顾及下本地士绅的感受,你敬我一尺,我才能敬你一丈是不是?要是事事都斤斤计较,事事都针锋相对,只会地方不宁。”
“韩老爷说得是,在下……在下也觉得八省行帮过去那些年,这一些事情上做得是有些过。”
“其实我也没别的意思,就是希望大家能各退一步,毕竟巴县就这么大,抬头不见低头见,为何要搞得像是仇人般横眉冷对?”
……
韩秀峰说了很多,可祥庆和江宗海听着听着突然发现像是啥也没说,或者说像是在做和事老,在和稀泥。
正不晓得该如何接着往下说,韩秀峰端起了茶杯。
祥庆和江宗海没办法,只能起身告退。
送走二人,天色也暗了,闭门谢客,不管谁来都不再见了。
再次回到正厅,二哥二嫂已经帮着张罗好一桌酒席,刚才一直没露面的杜三和潘二从内宅走了出来,看着他笑问道:“二弟,不会再有客了吧?”
“不会再有了,就算有也不会再见。”韩秀峰坐下笑道。
久别重逢,杜三回想起当年一起去京城投供时的情景,一边帮坐在主位的韩秀峰斟酒,一边感叹道:“就缺大头,要是大头跟你一起回来,咱们兄弟就能凑齐。”
“是啊,就缺大头。”韩秀峰接过酒杯,笑道:“他龟儿子的日子过得不晓得有多滋润,不但娶上了媳妇,有了个闺女,还攀上了荣昌敖家的高枝,甚至做上了三等侍卫,真是傻人有傻福。”
“还不是你提携的,要不是你,他龟儿子能过上现而今这好日子。”
“不只是大头,你我还不是一样。”潘二举起杯子,很认真很诚恳地说:“四哥,我敬你一杯。”
“行,先干一杯!”
……
当年连路费都得省着花的难兄难弟,现而今都混出了人样,韩秀峰同样感慨万千,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禁不住问:“大哥,你真打算等我把枪卖了,帮‘卖鸡爽’收回枪款就回江苏?”
杜三放下筷子,一脸无奈地说:“二弟,你是人在官场身不由己,我又何尝不是!”
“你又不用领兵打仗,连现而今这都司都是记名的,不回去谁也不会说啥。”
“不回去是没事,至于银子,这两年也赚了不少。可真要是不回去,江南大营的那些跑腿打杂采买的事就没人干了。我杜三能有今日,一是靠二弟你提携,二是靠江南大营的那些同乡关照,所以想想还是得回去,不能让人家觉得我杜三只认银子不讲义气,不念同乡之谊。”
“回去的这一路上不太平,你得小心点。”
“没事的,我可以绕着长毛占的那些地方走,再说我有向帅给的关防。”杜三笑了笑,随即好奇地问:“二弟,别光顾着说我,你接下来有何打算,这团练究竟办还是不办?”
韩秀峰沉吟道:“这得看情形,要是贵州那边的贼匪闹得不是很凶,波及的地方不是很多,那这个团练自然也就不用办。要是贵州的贼匪越闹越凶,跟长毛一样越做越大,我就不能坐视不理,毕竟这儿是我们的老家,可不能任由其做大之后窜入川东祸害家乡父老。”
潘二禁不住问:“四哥,曹澍钟会让你办吗?”
“祥庆懒得管贵州的贼匪闹多凶,但曹澍钟一定不敢就这么冷眼旁观,我估摸着他应该会让办。”
“那我们啥时候办,打算咋办?”
“等曹澍钟求咱们办,”韩秀峰想了想,又说道:“再就是就算办这团练,我也不打算率团勇出省帮同贵州的官军攻剿,只会帮着练几营乡勇,顶多帮着驻守通往贵州的几处隘口。”
“四哥,你要是不领兵,那让谁领兵?”
“长生,你真以为我精通兵法,真以为我是百战百胜的常胜将军?”韩秀峰反问了一句,若有所思地说:“贵州不但全是大山,而且我从未去过,人生地不熟,这仗咋打?所以不如练几营乡勇,交给洞悉民情、素谙地势的贵州官员去攻剿。”
“张瑛?”潘二下意识问。
“从你打听到的那些消息上看,署理川东道张瑛倒是个会领兵的。总之,贵州的贼匪要是越闹越凶、越做越大,到时候我就想办法招募编练两三千乡勇,让高云峰带着去贵州平乱,到了贵州之后一切听张瑛调遣。”
“这不便宜张瑛了吗?”
“咱们现在首先想的是保老家平安,不是建功立业,也就谈不上便不便宜谁的。”
“把自个儿编练的乡勇交给贵州的官调遣,甚至要倒贴粮饷,曹澍钟能同意吗?”
“唇亡齿寒的道理他应该懂,应该会同意的。至于粮饷,可能需要川东道各州府垫一点,但只要派乡勇出省帮同贵州平乱,那先垫的粮饷早晚能赚回来。”
“咋赚?”
“我打听过,张锳曾在威宁做过一任知州,而威宁不但产铜,并且所产之铜为贵州之最!他在威宁知州任上为了把铜销往中原,为了让威宁的百姓多一条生计,曾倡修过云南寻甸州至贵州威宁州的条道路,据说那条道路经过的偏僻小村都有客栈,都设有铜店。”
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铅贵州产得更多,有铜有铅便能铸钱,而我们四川跟别的地方一样缺钱,据说甚至打算跟京城一样开铸大钱。我敢断定,只要贵州愿意给铜给铅,曹澍钟一定愿意派乡勇去帮贵州平乱。这买卖不但不会亏,说不定还有得赚。更何况领兵的是贵州官员,不管这仗将来打赢了还是打输了,都少不了他曹澍钟的功劳。”
潘二没想到打仗也是一笔买卖,禁不住问:“这事你跟曹澍钟说了没?”
“没呢,这件事不急,我得先瞧瞧曹澍钟这人好不好相处,能不能深交。”
第五百九十八章 剑指娄山关
只要是乡试和会试之年都会举办宾兴大典,并且都是由本地德高望重的士绅牵头张罗,今年跟往年唯一不同的是提前了好几个月。
因为今年八月的乙卯科乡试既有文科也有武科,所以重庆知府杜兴远和巴县知县祥庆一大早兵分两路,一个率本地士绅、本地学子和八省商人去文庙拜祭,一个率本地士绅、本地武生和部分八省商人去武庙拜祭。拜祭完之后赶到东川书院,拜见道台曹澍钟、卸任甘肃布政使段大章,然后坐下来共商宾兴事宜。
韩秀峰不想也不方便凑这个热闹,干脆请重庆镇左营千总何勇和关班头等叔伯过来帮着看护洋枪和火药铅子,然后带着陈虎、葛二小和陈不慌等头一次来巴县的兄弟逛街。
巴县城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而且是建在山上的山城。走走歇歇,渴了找个茶馆坐下来喝碗茶,遇上认得的街坊邻居停了下摆会儿龙门阵,不知不觉竟逛了一天。
夜幕降临,回到湖广会馆后头的新家,赫然发现正厅里竟摆了一桌酒席,何勇、关班头和杜三、潘二正坐在左花厅里一边打牌一边等他们回来吃酒。
“这么丰盛,一看就晓得不是我嫂子做的。”韩秀峰看着满桌子酒菜说。
“家里哪会做这些,是湖广客长差人送来的。”关班头放下牌起身笑道。
“江宗海送来的?”
“今天八省商人在湖广会馆宴请曹大人、段大人、杜府台、江同知、批验所王经历、县太爷和参加宾兴大典的士绅学子。整整摆了三十六桌,连各坊约、各厢厢约和茶帮、川帮的那些夫头都请了!”
“这么说门口会馆这会儿高朋满座,很热闹。”
“四哥,你们是从后头回来的吧,要是从前面回来的就晓得有多热闹了。”潘二笑了笑,又说道:“他们那边也是刚开席,开席前王叔回来过,见你不在又赶紧过去了。”
“王叔有没有说啥?”
“说了,”不等潘二开口,杜三就眉飞色舞地说:“这次八省商人出大血了,不但在宾兴会上认捐了八千多两银子,资助今年应试的文生武生。还保证今后不管给哪个学子具保,都得先跟本地士绅商量。甚至打算会同本地士绅一起汇总学籍,以防再有人借籍应试,占巴县乃至重庆府的学额、中额。”
“不出所料,他们一样不想让别人占这便宜。”韩秀峰想了想,坐下道:“两江、湖广、两广闹长毛,贵州闹贼匪,江苏、安徽、江西、湖北、湖南等省的学子今年恐怕是考不成了,据说湖南和广西已经停了一科,虽然说将来会开办补科,可等了三年又三年,那些学子又有几个三年可等。”
陈虎反应过来,不禁笑道:“四爷,您是说那些八省客商一样不希望外省的文生武生来四川借籍应试?”
“这还用得着问吗,拢共就那么多学额中额,要是湖南、湖北等地的文生武生全跑四川来应试,他们的子弟想考取功名会比现在更难。”韩秀峰一边招呼众人坐,一边笑问道:“王叔还说了啥?”
“王叔说今天的宾兴会不但商讨如何资助今年的文武生员,还商讨了一下午如何招募团勇防堵贼匪。刚开始打算从巴县、江北、璧山和江津等地的街团、坊团、厢团和乡团招募两千团民驰援綦江,连名号都想好了,叫啥子‘渝勇营’。后来曹大人说一味地防堵不如进剿,反正是就算打仗也得在贵州打,不能让战事蔓延到我们川东,段大人、龚老爷和两位伍老爷觉得有道理,最后商定招募编练四千乡勇,派三千去贵州帮同官军平乱,留一千驻守綦江,以确保万无一失。”
“招募四千乡勇,要多少粮饷?”
杜三笑道:“粮饷不是事,王叔说连章程都拟定好了,巴县保甲局每年协济两万两,綦江每年协济两万两,江北、璧山、江津、铜梁县、合州、长寿、永川等州县散厅各协济四千两。命候补同知,也就是去年刚署理过江北厅同知的钱厚德钱老爷为总粮台,伍奎祥伍老爷和重庆镇右营游击杨彪帮办营务,湖广客长江宗海和伍濬祥伍老爷分别驻巴县和綦江帮办军械粮饷转运事宜。”
韩秀峰沉吟道:“巴县最富庶,綦江最危急,所以这两个县多出点,其它十几个州县散厅少出点,加起来一年有九万两,如果不算采办军械,养四千兵有九万两足够了。”
“四哥,这桌酒席没那么好吃。”潘二忍俊不禁地说:“杜大哥刚才只说了总粮台和帮办营务的两位老爷,还没说营官呢。”
“营官是谁?”韩秀峰下意识问。
“你啊,除了你这位奉旨帮办团练的巴图鲁,放眼整个川东道谁有资格做这营官。”潘二笑了笑,又说道:“镇台衙门倒是有不少人想做这个营官,可他们没上过阵打过仗,曹大人和段大人哪敢让他们领兵。”
道署刑房经承周柄松笑道:“志行,这就是众望所归。听老王说段大人提议由你统领‘渝勇营’时,曹大人、杜府台、县太爷和龚老爷等本地士绅,以及江宗海、关允中等八省客长全没异议,都说营官入选非你莫属。”
“他们还真瞧得起我。”
“不会领兵打仗能做得上巴图鲁,更何况你本就奉旨回乡帮办团练的。”
想到有兵可领,想到可以大展拳脚,陈虎激动地说:“四爷,这是好事啊,不就是领兵打仗吗,咱们又不是没领过兵没打仗。再说那可是四千兵,比咱们在固安时的兵还多!”
“是啊四爷,这真是件大好事!”葛二小也兴奋不已。
对韩秀峰而言,这同样是意料之中的事。
毕竟选任营官首先得考虑皇上晓得之后会咋想,相比动辄上万的长毛,四千乡勇好像不算多,但在朝廷这边四千乡勇可不少,重庆镇总兵手下也没这么多兵勇,要是选派个朝中王公大臣听都没听说过,朝廷一定不会放心。
让他韩秀峰做营官就不一样了,一是本就有帮办团练的谕旨,二来“知根知底”,更重要的是这营官顶多做两三年,等服完丧守完制就要“卸任”,不会发生尾大不掉的事。想到这些,韩秀峰禁不住笑道:“我还没答应呢。”
“四娃子,这是真正的委以重任,为啥不答应?”关班头急切地问。
“因为他们把名号打得太响,正在筹建就想好了叫啥子‘渝勇营’,等筹建起来十有八九就会变成‘渝勇’甚至‘渝军’!”
“二弟,叫‘渝勇营’咋了?”杜三反问了一句,振振有词地说:“向帅在湖北时曾招募同乡建过一支‘川勇营’,我那会儿还做过几天‘川勇营’的千总,只是后来粮饷接济不上只能裁撤遣散了。”
“向帅能做的事不等于我也能做,人怕出名猪怕壮,反正我觉得叫‘渝勇营’不合适。”
“那叫啥?”
“先吃饭,别的事回头再说。”
……
酒是好酒,菜更是好菜。
众人却因为担心韩秀峰不愿意接这差事,一顿酒吃得不是很尽兴。就在何勇等人变着法相劝之时,曹澍钟的家人送来一张请帖,说啥子请他去道署有要事相商。
韩秀峰意识到摊牌的时候到了,再次权衡了一番,领着陈虎和葛二小连夜赶到道署。跟着曹家人走到二堂一看,不但段大章在,重庆知府杜兴远和伍家兄弟也在。
坐下寒暄了一番,曹澍钟拱手道:“志行,招募青壮筹集粮饷驰援綦江的事,想必你已有所耳闻,当着你姑父的面,曹某有个不情之请,想请你出任‘渝勇营’的营官,不知你意下如何?”
“志行老弟,领兵打仗不是干别的,除了你我们实在想不出更合适的人选!”贼匪已经开始袭扰綦江了,伍濬祥真是心急如焚。
韩秀峰侧身看了看沉默不语的段大章,一脸歉意地说:“统领‘渝勇营’这件事非同小可,恕秀峰不敢从命。如果您几位只是打算让秀峰率各地团练驰援綦江办理防堵,秀峰倒是愿意略尽绵力。”
“这有什么两样?”伍濬祥不解地问。
“这大不一样!”韩秀峰拱拱手,直言不讳地说:“一来秀峰只是奉旨帮办团练,并非编练乡勇。二来这‘渝勇营’真要是筹建起来,到时候要不要听提台调遣?据我所知朝廷不但刚命四川提督万福率兵去贵州平乱,还命所有贵州官兵统归万福统带。”
曹澍钟猛然反应过来,心想重庆府各州县出人出钱粮编练的四千乡勇,要是被万福一道奏折抢走,岂不是给别人做嫁衣。到时候一点功劳都分不着也就罢了,如果长毛真要是溯江而上,想把四千乡勇调回来防堵都调不回来。
想到这些,曹澍钟回头道:“倬云兄,志行的担忧不无道理,看来我等是欠考虑。”
段大章微微点点,放下茶杯问:“志行,那你觉得以何为名比较合适?”
“秀峰以为不要啥子名号,就是召集巴县、江北、璧山、江津等地团练驰援綦江。团练不是勇营,更不是绿营或八旗,仗打赢了有攻,仗打输了别人也不好说什么。更重要的是这四千勇壮不会被一纸公文调来调去,将来不管遇上长毛西犯或有奸民犯上作乱,曹大人您和杜府台便能从容应对,不至于无兵可用。”
“这么说无需进剿,只要守住綦江,把这四千勇壮当作我川东的游击之师?”
“曹大人,秀峰以为贵州还是得去的,一是不经历战阵的兵勇不管咋操练也不堪大用,二来綦江与桐梓交界的地方那么多,四千乡勇看似不少,但想每个地方都驻守显然远远不够,只会防不胜防,甚至会给贼匪各个击破的机会。”
“那你打算怎么守?”伍濬祥急切地问。
韩秀峰不假思索地说:“我们跟万福不一样,他皇命在身,要统领贵州所有官兵剿贼平乱,贼匪一天不剿灭他一天不能收兵,要是让贼匪窜入湖南、云南或我四川,他一定会被皇上申斥甚至被革职。
曹大人您和杜府台只是守土有责,我韩秀峰和伍兄只是想保老家平安,贵州的匪患跟咱们没多大关系,只要确保那些贼匪不会窜入我川东各州县就行。所以秀峰以为只要派三千乡勇帮新任桐梓知县守住桐梓县城,同时帮着清剿桐梓境内的贼匪,剩下的一千乡勇驻守綦江与桐梓交界的几处要隘以防余匪窜入綦江。”
想到贵州那地形,这匪患真没那么容易平,搞不好会多做多错,曹澍钟喃喃地说:“兵照出,但只去桐梓,这倒也是个办法。而且松坎水路通航,剿贼所需的粮饷可由綦江船运至桐梓松坎码头上岸,转运起来也没那么费事。”
段大章觉得不够保险,抱着双臂问:“志行,要是遵义等地的匪患愈演愈烈,贼匪越做越大,三四千兵勇能守得住桐梓吗?”
“这得看那些贼匪究竟能做多大了,要是跟长毛那样动辄上万,就算能守住桐梓县城很难保证其不会窜入我川东。”韩秀峰想了想,接着道:“要是想稳妥点,那就再往南深入两百里,帮同贵州官军守住娄山关,只要能守住娄山关,只要能帮贵州把娄山关以北的贼匪剿灭,我川东便能高枕无忧。”
曹澍钟眼前一亮:“志行,据我所知大股贼匪或往南或往东去了,往东的去了铜仁、思南、石阡、湄潭、瓮安等地,往南的去了开阳等贵阳外围各州县。黔北虽是贼匪老巢,但贼兵并不多,抢占娄山关,将贼匪堵在娄山关以南并非没有可能!”
是川黔交通要道上的重要关口,人称黔北第一险要,素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说。只要能抢占娄山关,并守住娄山关,不但是大功一件,而是能确保川东平安。
韩秀峰意识到他还是想搏军功,沉吟道:“如果秀峰没记错娄山关距松坎一百六十多里,没有水路可走,军械粮饷全靠人背马驼,而桐梓境内贼盗四起,谁能保证粮道不会断。”
重庆知府杜兴远同样觉得这是个建功立业的机会,不禁拱手道:“曹大人,段大人,以下官之见桐梓境内的驿站驿铺被贼匪捣毁了我们可帮着重建,盗贼四起、余匪横行我们可以帮着剿!至于粮饷转运也算不上多大事,不就一百六十多里吗,也就三四天脚程。下官深信集我重庆府十四州县散厅之力,定能还桐梓一个朗朗乾坤!”
第六百零四章 危机四伏
韩秀峰陪丁宝桢、高云峰和张之洞吃完饭,又让勇壮帮着烧了几锅水,等三人洗完澡换上干净衣裳,这才把三人请到禅房喝茶说话。
高云峰火急火燎赶到老家只找到二儿子一家,有人看见他大儿子大媳妇带着娃在城破前逃出去了,但县城收复之后却没跟二儿子一家那样回来,女儿女婿一家也杳无音信。听说很可能去了省城,就这么一路找到了贵阳。
结果在贵阳没找到亲人,反倒遇上了从平远去省城拜见巡抚大人,顺便想采买些粮、盐和布却没能买着多少的丁宝桢。
丁宝桢听说他是跟韩秀峰一道回重庆府帮办团练,听说韩秀峰带回来了两百多杆洋枪,就这么跟着来到了这儿。
跟张之洞完全是巧遇,并且张之洞的父亲张瑛之前那个道台只是署理,现而今依然是兴义知府。
至于贵州那边的匪患,他们三人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杨漋喜二十几天前在石阡府被当地团练剿杀了,那个蛊惑杨漋喜造反后来做上“护国军师”的算命先生吴三省,也在永宁县被官军和当地团练擒获,已被押往省城明正典刑。
舒裁缝带着残部逃掉了,不过围追堵截的官军和团练更多,授首是早晚的事。
坏消息是杨漋喜和吴三省虽死了,如丧家之犬到处逃窜的舒裁缝也成不了啥气候,但那些个白莲教余孽随着他们据桐梓、占仁怀、攻绥阳、袭綦江、围遵义、逼贵阳,纷纷揭竿而起,不但危及川南,并且已席卷大半个贵州!
“这么说杨漋喜虽该死,但不应该死这么早。”韩秀峰沉吟道。
“杨漋喜要是没死,那些贼匪定会以杨漋喜马首是瞻,要是运筹得当,真有机会将那些白莲教余孽聚而歼之,不过谁敢任由其坐大?”丁宝桢轻叹口气,无奈地说:“现而今大股贼匪虽被剿了,小股贼匪却在一夜之间冒了出来,一下子冒出几十个山头,剿不胜剿,官兵只能疲于奔命。”
“地无三尺平,到处都是山,那些贼匪往山沟一钻,真不容易剿!”张之洞忍不住道。
“现在各地啥情形?”韩秀峰低声问。
丁宝桢无奈地说:“各地州县官全在忙着召集士绅办团练,全在跟官军一道剿匪平乱,可万提台麾下拢共就那几千绿营兵,根本顾不过来也剿不过来,各地官员只能靠团练。之前失陷的几个县城虽相继收复了,可贵州不比四川,贵州的士绅本就算不上富裕,就算办团练也养不起太多青壮,能顾得了眼前顾不了今后,所以这一路过来见着的好几位州县正堂,竟都做好了贼匪一旦攻城便悬梁自尽的准备。”
“就县城在手里,城外乱成了一锅粥?”
“离县城府城越远的地方越乱。”
“会不会大乱?”
“要是不赶紧想办法,真会大乱!”
“想啥办法?”韩秀峰追问道。
丁宝桢归心似箭,直言不讳地说:“志行,实不相瞒,宝桢此行不只是来跟你买枪的,也来跟你买粮、买盐、买布的!”
“买粮、买盐、买布?”
“我贵州山多田少,土瘠民贫,加之承平已久,生齿日繁,除遵义一府农蚕并行,生计较为容易,其余各州府耕种而外别无利生之业。大多百姓食不果腹,衣不遮体。太平年景都缺粮,百姓们都只能靠玉米、红稗、燕麦、小米、荞麦等粗粮果腹,仅有的一点米只能用来招待宾客和上缴赋税,平时难得吃一顿米饭,何况现而今贼盗四起并不太平。”
看着韩秀峰若有所思的样子,丁宝桢接着道:“天无三日晴,地无三尺平,人无三分银,并非戏言。曾在我贵州做过一任粮道的郎宝辰郎大人曾大发感慨:奉檄千山万壑中,闲来比户验民风。所到无非成瘠土,此间不合有贪官!”
“稚璜兄,贵州缺粮、缺盐、缺布我早有耳闻,可贵州的道路那么难走,就算您有银子买,从这儿运到您老家平远又能剩下多少?”
“不怕老弟笑话,宝桢身无分文,能走到你这儿全靠季岳兄接济,明日回去恐怕还得再跟你借点盘缠。”
韩秀峰从未见过穷得如此理直气壮的人,禁不住问:“稚璜兄,您既然身无分文,那来买啥枪,不但打算买枪,甚至打算买粮、买盐、买布!”
“四爷,丁老爷不是没钱,而是散尽家财办团练了。”高云峰急忙道。
“二位,我没别的意思,我是想说……”
不等韩秀峰说完,丁宝桢便急切地说:“志行,我没强人所难的意思,也没想过白要你的枪,而是想请你跟那些商人好好说说,让他们别因为贵州闹匪患就不跟贵州做买卖。我们贵州是穷,但我们产铜、产铅、产茶、产各种山货。只要他们跟以前一样把粮和盐运过去,就能换回铜、铅、茶和各种山货,不会亏本的,一定有利可图。”
“商人多精明,赔本的买卖他们也不会做,只是你们那边不太平,人家不能有命赚钱没命花!”
“外面那些勇壮是做啥子的,大可派些兵勇一路护送,跟给平乱的官军转运粮饷一样!这一路上是不太平,不过现而今只剩下些小股贼匪,要是一次有两三百兵勇护送,财货要是被劫了你找我!”
见韩秀峰不为所动,丁宝桢又焦急地说:“川南的商人不过去,贵州的茶和山货就运不出来,百姓换不着钱买盐、买布,甚至换不着钱交赋税。百姓要是没了活路,被那些白莲教余孽一蛊惑十有八九会从贼,到时候不但会危及川南,而且朝廷也一定会让你们四川协济更多的粮饷。这笔账那些尸位素餐的流官不会算,你身为巴县人不能不算!”
想到父亲那边的情形,张之洞也忍不住说:“韩老爷,家父那边也缺粮、缺盐、缺布。”
韩秀峰微微点点头,想想忍不住笑问道:“稚璜兄,我要是不帮这个忙,要是就在界碑这儿防堵,你会不会骂我?”
丁宝桢没想到韩秀峰会这么问,忍俊不禁地说:“会!”
“我可不想被人骂,”韩秀峰拍拍大腿,笑看着三人道:“实不相瞒,二位所说的这些我早想到了,就算二位没跟季岳兄一起来,再过半个月我也会派三千勇壮驻守松坎,再派五百勇壮在虹关和酒店垭一带驻防。”
“为何不多派些勇壮驻守娄山关?”
“我是奉旨帮办重庆府各州县团练的,不是奉旨帮办贵州团练的,派三千勇壮驻守进入贵州驻守松坎都得上折子请罪,岂敢再往南深入。”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何况我驻守松坎并非把松坎当作我川南门户那么简单,松坎是黔北唯一的水陆码头,只要守住松坎八省商人便能将粮、盐等商货经水陆运到松坎,再从松坎沿渝黔官道运往贵州各地。”
“你会派兵勇护送?”
“只要那些商人愿意冒险做这买卖,我一定会派勇壮护送,毕竟这几千勇壮的粮饷大多是商人们捐的。”
“太好了,志行,劳烦你再帮个忙,让那些商人别把盐在运到贵阳前全卖光,无论如何也得留点给我。我回去之后就召集老家的商人筹钱,筹到钱之后差人去贵阳交易。”
“行,这点主我还是能做的。”
“再就是洋枪,能否先赊百十杆给我?”
丁宝桢话音刚落,张之洞又忍不住道:“韩老爷,家父那边急需火器,您有多少洋枪,之洞就代家父买多少,只要运抵兴义就给您银子,绝不拖欠!”
“孝达,你这是做什么,你是进京应试的,应该把心思放在举业上,走走走,赶紧去温习功课。”
“丁老爷,您散尽家财办团练,之洞一样随家父杀过贼匪,您老家闹匪患,家父那边一样不太平。这点主,之洞还是能帮家父做的。”张之洞很清楚兴义府现在最缺的是什么,又转身拱手道:“韩老爷,求您了!”
送上门的买家,韩秀峰岂能错过。
丁宝桢虽一时半会间拿不出银子,但翰林院庶吉士这个身份就值一万两,韩秀峰相信他不敢赖账,故作权衡了一番,一脸无奈地说:“二位别争了,洋枪只剩下九十杆,一家四十五杆咋样?”
“四十五杆就四十五杆!”
“稚璜兄,您先别急,秀峰还没说完呢。”韩秀峰笑了笑,接着道:“枪秀峰可以卖给你,但不能就这么让你带回去,一是这一路上不太平,要是落入贼匪之手就麻烦了。二来如何使用这些洋枪,秀峰多多少少有一些心得,所以秀峰不只是卖枪,而是打算连人一道卖。”
“连人一道卖,此话怎讲?”
“洋枪只有集中在一起使才犀利,秀峰打算编练两个全使洋枪的火器团,等操练好了,等那些勇壮能上阵杀贼了,再连人带枪去你那儿听用。”
“然后呢?”
“枪是你的,人是我的,你得给我的人发饷,将来要是立下战功,奏报时记得提一下川东道曹大人和重庆知府杜兴远,要是有机会就提携提携领兵的监正、团正。”
想到四十五个全使自来火洋枪的勇壮,能顶几百个用长毛砍刀的乡勇,丁宝桢脱口而出道:“君子一言!”
“驷马难追!”韩秀峰微微一笑,随即回头道:“孝达,你能否帮你爹做这个主,要是能做这个主,我不但可以把枪卖给你,不但可以把火器团派兴义去听用,甚至可以多派几个团帮同你爹剿匪平乱。”
想到兴义府城虽守住了,但现在的形势比之前更危急,堪称危机四伏,本就不放心家人的张之洞不假思索地说:“能!”
第六百零五章 打通商道
贵州产铜产铅产茶,唯独不产盐,军民想吃盐,完全依赖四川。加之交通不便,川盐背过去价值不菲,许多百姓买不起也吃不起盐,以至于许多人面黄肌瘦,眩晕无力,甚至因缺盐患上大脖子病。
贵州的田地本就少,没有余地种植棉麻,因交通不便四川运过去的布既少又贵,大多数人平时衣衫褴褛,许多地方十来岁大的男娃女娃皆赤身裸体,冬夏皆然。
因为闹匪患,渝黔商道梗阻,无论盐还是布现在比以前更缺,能想象到只要把盐和布运过去便能赚着钱!
不出韩秀峰所料,一提出联合各商号筹建个大马帮,安排两三百勇壮一路护送,让商人们都有生意做,让酒店垭、松坎和綦江这边的“盐巴老二”(背盐的脚夫)都有盐背,伍濬祥、伍奎祥等士绅和江宗海、关允中等商人都很赞同,甚至对一百六十杆自来火洋枪如何分配没再提出异议。
“既然诸位都觉得可行,那我们就得赶紧做准备。”韩秀峰放下茶杯,环视着众人道:“这个大马帮不能没个主事,诸位得赶紧推选。一次运多少盐、多少粮、多少布,谁家占多少,到时候咋结算,秀峰以为诸位也应该商讨出个章程。”
“韩老爷所言极是,现而今不比以前,不抱团这买卖真没法儿做!”一个盐商忍不住起身道。
韩秀峰微微点点头,接着道:“再就是这商路究竟打通到哪儿,这货一路上究竟咋卖。秀峰以为不能光看眼前,附近的买卖要做,附近的钱要赚,但贵阳那边的买卖一样得做,贵阳那边的钱一样得赚。”
“这是自然!”
江宗海禁不住拱手道:“韩老爷,在下以为不妨多筹建几个马帮,等准备好货物从松坎一起启程,事先说好哪些货是卖往遵义的,哪些货是卖往贵阳的,哪些货是卖往都匀的,哪些货是卖往兴义的。一路之上该走的接着往前走,该停的就停下交易。运得最远的可能在脚钱上吃点亏,但在结算时不能让货主吃亏。”
“这就不只是筹建马帮,而是筹建一个大商号!”伍濬祥沉吟道。
“对对对,正如伍老爷所说,想打通商路,想把这买卖做起来,就得筹建个大商号,确切地说合纵连横,办一个大联号!”
“我看行。”
“生意上的事我不太懂,这个大联号究竟咋建,诸位多费点心。”韩秀峰笑了笑,随即话锋一转:“我要做的是赶紧练兵,鉴于商机如战机,所以不能再按部就班地操练,我打算后天一早派一千五百勇壮驻守松坎,先抢占松坎那个水陆码头,同时派五百勇壮驻守酒店垭和虹关一线,以防小股贼匪抄咱们的后路。”
“太好了,韩老爷,小的在松坎有分号也有伙计,您需要啥尽管开口!”
“这些事先不急。”韩秀峰示意那个矮矮胖胖的盐商先坐下,随即回头道:“伍兄,秀峰是奉旨帮办重庆府团练的,不是帮办贵州团练,没有皇上的旨意不能轻易进入贵州。只能劳烦伍兄您率一千勇壮驻守松坎。”
“我?”伍辅祥苦着脸问。
韩秀峰岂能不晓得他担心什么,微笑着解释道:“松坎那边虽不太平,但作乱的只剩下小股贼匪,伍兄率一千勇壮过去,大张旗鼓的安营扎寨,那些搞不清虚实的贼匪一定不敢轻举妄动。等那些贼匪反应过来,羊角大营这边的勇壮也操练差不多了,到时候我会安排他们过去换防,等换完防就更没啥好担心的了。”
“可是……可是我真不会领兵。”
“谁天生会领兵,再说我不会让伍兄你就这么率勇壮过去,我会让记名千总葛二小跟你一道去,再多带些锣鼓和团旗,先把架势拉出来,声势打出来,唬也能唬住那些没见过啥世面的贼匪。”
想到“钦差大臣”率五六千勇壮在界碑羊角这边安营扎寨的消息不但已经传到了桐梓,连新任桐梓知县都差家人来求过援,伍辅祥觉得松坎附近的那些奸民应该不敢轻举妄动,再想到能头一个率青壮入黔也能算头功,干脆咬咬牙,起身道:“既然韩老爷如此信任辅祥,那辅祥就走一趟!”
“那一切就拜托了,”韩秀峰一边招呼他坐下,一边跟商人们道:“诸位,伍老爷临危受命,出任松坎大营营官,但松坎大营不能没粮台。”
“韩老爷,伍老爷,让在下去吧,在下在松坎不但有分号有伙计,还有好几个亲戚,对松坎那边很熟悉。”
“韩老爷,小的亲家就是松坎人,算小的一个!”
虽然没明说,但所有人心里都清楚谁出力多,将来在正在筹建的大联号中就能多占点股,不但能多赚钱,将来甚至能混个一官半职。
见綦江的客商都争先恐后地想过去,韩秀峰干脆一锤定音地说:“要不这样,诸位跟伍老爷先过去,到了松坎之后王掌柜和钱掌柜办理大营粮台。顾掌柜、胡掌柜和丁掌柜负责租借房屋筹设货栈,召集脚夫、马夫筹建马帮。伍濬祥伍老爷和关先生等巴县的朋友负责联系货源,并赶紧去东溪设立货栈,雇佣船工水手,并会同綦江知县召集青壮准备沿水路转运松坎大营的粮饷和大联号的商货。”
“这么安排最好,这样大家都有事做!”伍濬祥笑道。
“那就这么定,我这边也抓紧操练,争取羊角、松坎两营勇壮换防之日便是诸位的马帮出征之时!”
“韩老爷,您还没说谁率勇壮驻守虹关和酒店垭呢?”
“虹关和酒店垭离得近,安排几个团轮流去驻守便是。”
……
明明是来办理防堵的,竟稀里糊涂变成了做买卖。
八省商人们出钱最多,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好。本地士绅有机会跟着发点小财,自然也不会反对。
至于桐梓知县派人来求援,韩秀峰让伍辅祥随便找了个借口打发走了,“唇亡齿寒”在这儿不适用,真要是派勇壮过去帮着守城甚至帮着清剿乡下的贼匪,很可能会变成“四川人杀贵州人”,很难说那些贼匪会不会蛊惑桐梓的百姓去围攻松坎。
派人去帮丁宝桢和张瑛就不一样了,一是离得远,就算那边的贼匪想报复也不可能走上百里跑黔北来;二来丁宝桢是前途无量的翰林院庶吉士,张瑛是官声不错的知府,帮他们既能结个善缘,而且真要是能立下战功,他们在奏报时至少会提一下川东道和重庆府,不像朝不保夕的桐梓知县,帮了也是白帮。
总之,一切安排妥当,众人再次忙碌起来。
五月十八一早,六十个由勇壮们临时推选的什长打着各团的团旗,领着各自的手下敲锣打鼓,在伍辅祥率领下浩浩荡荡地开出尚未完工的羊角大营,办理粮台的几个商人带着家人,领着在本地雇的三百多个脚夫背着粮和盐紧跟而上。
葛二小和三十多个什长,率领剩下的三百多勇壮敲锣打鼓的殿后,队伍宛如一条长龙,沿着官道往桐梓方向去了。
韩秀峰站在大营门楼上目送走大队人马,回头道:“潘长生、杨大城等人听令,率白虎、石龙、地藏、龙隐、石柱、慈云、走马等团带上五天干粮开拔,抵达酒店垭和虹关两地之后安营扎寨就地操练,不得有误。”
“遵命!”
守住门楼下的潘长生早有准备,躬身行了一礼,旋即翻身上马,跑校场上挥挥令旗,同杨大城和从海安带回来的两个家人一起,领着白虎、石龙、地藏等团的五百勇壮举着团旗,敲锣打鼓开出大营。
虽然一下子走一千五百多人,但大营里还有近三千人。
陈虎和陈不慌等人把从各团挑选的三百五十个青壮召集到校场中央,几个书办捧着名册点名,将他们编成五个火器团,分发洋枪开始操练。
拢共就两百五十杆枪,做不到人手一杆,不过操练并非打仗,先教他们怎么使,胆小不敢放枪或笨手笨脚的那些慢慢淘汰,要是个个都行就留在团里做伙夫,万一枪手生病或战死了可随时替补。
火器团一开始操练这动静就大了,砰砰砰的枪声震耳欲聋,大营上空弥漫着刺鼻的硝烟,让那些没选上的青壮都无心干活了。
张之洞之所以提前大半年出发,是担心兴义到四川的这一路不好走,现在已经到了四川,并且听说重庆府有好几位举人也要参加明年的会试,干脆决定在羊角大营呆几个月,等到下半年跟重庆府的几个举人结伴去京城。
见剩下的勇壮依然在搭建营寨,那一百多个团首要么在营里做监工,要么在卡口盘问过往行人,张之洞禁不住问:“韩老爷,您既不让那些文武监生领兵,也不召集他们操练,他们会不会有怨言?”
“安营扎寨也是一门学问。”
韩秀峰扶着门楼上的栅栏,看着下面那些监生道:“听说你也领过兵,应该很清楚不是人多这仗就能打赢的。何况无论官军还是团练,这人终究没贼匪多,所以不管绿营八旗武官还是团练的团首,都得先学会安营扎寨,利用营寨阻截贼匪。”
想到兴义府城年前能守住,靠得也是城高墙厚,张之洞举一反三地问:“让他们盘问过往百姓和商人,是让他们学着查探贼情,让他们明白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的道理?”
“孝达老弟,你果然文武兼备,要不是担心误了你的前程,我真想奏请朝廷让你在我这儿效力。”
“谢韩老爷抬爱,其实之洞本不打算进京应试的,因为家父和岳父那边都正值用人之际,这个时候进京应试无异于临阵脱逃,可家父和岳父大人非但让之洞去……”
想到身边这位少年不但是兴义知府张瑛的儿子,甚至娶了都匀知府石煦的千金为妻,而老师更是骁勇善战积功做上石阡知府的韩超。
据说他爹张瑛和他的老师韩超跟现而今风头正劲的署理湖北巡抚胡林翼也是好友,并且他自个儿也很争气,不满十四岁就回原籍南皮应县试,得中第一名秀才。十六岁就以顺天府乡试第一名中举,韩秀峰觉得他前途不可限量,不禁感叹道:“正所谓可怜天下父母心,所以老弟绝不能让他们失望。不但要去,而且得好好考,只有金榜题名才不会辜负他们的一番良苦用心。”
第六百零六章 爱屋及乌
偌大的紫禁城除了一丁点大的御花园,别的地方连棵树都没有,虽能彰显皇家威仪,但住着并不舒服。要是搁往年,咸丰早带着皇太妃、皇后和皇贵妃“大搬家”去圆明园了。
今年不同往年,咸丰决心励精图治,迟迟没“大搬家”。但一转眼就快进入六月,天气越来越热,想到夏天的紫禁城真没法儿住人,正打算搬圆明园去,都察院的几个御史竟上折子奏请暂缓临幸御园,甚至声称什么应以国事为重!
本就因为两江、湖广、两广、贵州和山东、河南等地战事糜烂心情不好的咸丰,气得一连摔了好几个杯子,甚至亲自动笔写起谕旨。
“皇上息怒,皇上,这些事还是交军机处……”
“气死朕了,”咸丰意识到为这点事亲自动笔确实不合适,干脆放下御笔抬头道:“肃顺,给朕执笔!”
“嗻。”肃顺急忙爬起身,卷起袖子走到御案边小心翼翼地接过笔。
“谕内阁,前因王茂荫奏请暂缓临幸御园,朕因其以无据之词,率行入奏,降旨交部议处。乃本日据御史薛鸣皋奏,因见圆明园奏修围墙工程,以为临幸已有明徵。并以……并以在宫在园,为敬肆之所分,安危之当辨,所奏殊属非是。”
咸丰阴沉着脸一连深吸了几口气,想了想接着道:“圆明园办事,本系列圣成宪,原应遵循勿替,随时修理补葺,亦所常有。况未传旨于何日临幸,乃该御史辄谓众议沸腾,至今未已,是欲沽敢谏之名,而故以危言尝试也!
朕思敬肆视乎一心,如果意在便安,即燕处宫中,亦可自耽逸乐,何必临幸御园!始萌怠荒之念耶,当此逆氛未靖,朕宵旰焦劳无时或释,无论在宫在园,同一敬畏同一忧勤。即如咸丰二年,在园半载,无非办理军务,召对臣工,何尝一日废弛政事!
该御史竟以在园为伴奂优游,不期肆而自肆,所见亦属浅陋。敬思我皇祖当莅政之初,适值川陕楚教匪滋事,彼时幸圆明园,秋狝木兰,一如常时。圣心敬畏,朕岂能仰测高深,设使当时有一无知者,妄行阻谏,亦必从重惩处……”
一字一句,几乎全是从牙缝里蹦出来的!
肃顺能想象到皇上此时此刻有多愤怒,一边暗骂那些个御史言官不但不体圣心而且沽名钓誉,一边照着皇上的口述奋笔疾书。
咸丰等他写完,接过看了一眼,冷冷地说:“用印。”
“嗻。”
送奏折来的彭蕴章见皇上气成这样,吓得头都不敢抬。
咸丰见肃顺在谕旨上用完印,回头问:“彭爱卿年事已高,别跪着了,起来说话吧。”
“谢皇上。”彭蕴章急忙爬起身。
咸丰实在没心情听他一道折子接着一道折子的念,回到御案后坐下,面无表情地问:“彭爱卿递牌子求见有何事,简明扼要说说吧。”
“臣遵旨。”彭蕴章定定心神,禀报起今天军机处刚办结的公文和刚收到的各省奏报。
两广总督叶名琛又有捷报,刚剿掉一股长毛余孽,阵斩贼匪五百多,并且打听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英、佛等夷竟跟俄夷打起来了,这仗不晓得要打到什么时候才能分出胜负,皇上无需再担心西夷无端起衅。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厚谊堂”去年就打探到了,要是等叶名琛奏报黄花菜都凉了,肃顺被搞得哭笑不得,真以为是听错了。咸丰一样被搞得啼笑皆非,咬牙切齿地说:“这便是朕的五口通商大臣,去年四五月的事,直至今日才打探清楚!”
彭蕴章也觉得这事太荒唐,只能支支吾吾地说:“禀皇上,叶名琛既是五口通商大臣也是两广总督……”
想到就算换个人也好不到哪儿去,何况打探夷情本就没指望过叶名琛等疆吏,咸丰摆摆手:“算了,接着说。”
彭蕴章定定心神,忐忑地说:“叶名琛称广东军务未竣,奏请本年广东应举行乙卯科文武乡试不能依限举行,奏请准其展至咸丰六年,特开一科,补行乙卯科文武乡试。”
这又是一个坏消息!
乡试和会试一样都是国之大事,竟因为闹贼匪举行不成,并且不只是一个广东。想到江苏、安徽、湖南、贵州等省同样举行不成,咸丰心里特不是滋味儿,阴沉脸道:“准了。”
三朝元老卓秉恬死了,军机处奉旨议恤,奏请赠太子太保,谥文端。
署理湖北巡抚胡林翼奏请饬四川续拨饷银十万两,专济武昌兵食,并分遣官绅劝捐。
四川学政何绍基奏报川省词讼不但拖延,甚至折辱士子,称合州东七涧桥鞠姓父子被杀、合江县廪生李暄通贼、南溪县廪生万时恬谋叛等案,疑点重重,且辗转耽延,日久未结,致士风激成刁健。
……
一件件一桩桩全是烦心事,咸丰的心情更坏了。
就在肃顺一个劲儿给彭蕴章使眼色之时,彭蕴章又说道:“川东道曹澍钟、重庆知府杜兴远、巴县知县祥庆等奏报,因贵州贼匪袭扰綦江、南川等县,已于四月初召集重庆府各州县团练驰援綦江,由在籍丁忧之前通政司参议韩秀峰坐镇川黔交界处统筹防堵事宜。”
听了半天,终于听到了一个算不上好消息的好消息。
咸丰下意识抬起头:“折子呢,让朕瞧瞧。”
“臣遵旨。”彭蕴章急忙翻出曹澍钟的折子,小心翼翼地呈上。
不看不知道,一看大吃一惊。
曹澍钟和杜兴远竟从巴县、江北厅、南川、璧山、綦江、江津等州县散厅召集了近百个街团、坊团、厢团和乡团去川黔交界处防堵,那些团练的旗号多得数不过来,团民加起来有四千多。
换做别人上这道折子,确切地说换作别人统筹防堵事宜,咸丰会不假思索地把折子扔远远的,因为这就是一帮乌合之众,指望这帮临时拼凑的乌合之众防堵贼匪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统领这帮乌合之众的不是别人,而是有小半年没消息的韩四,咸丰脸色没之前那么难看了,放下折子道:“这个曹澍钟还算知人善任,有韩四坐镇川黔交界处,不但他可以放心地移驻夔州办理防堵,连朕都不用担心黔匪会窜入川东。”
肃顺同样高兴,不失时机地叹道:“只是这么一来就苦了韩四,毕竟他是回籍丁忧的,却没想到一到家又得枕戈待旦,既没法儿给他爹守孝,也无法在膝前侍奉老母。”
彭蕴章晓得皇上心情不好,才把这道折子留在最后禀报的,见皇上心情果然好了很多,急忙躬身道:“皇上,臣以为韩秀峰深受皇恩,本就应该为朝廷效力。何况川东本就是他老家,移孝作忠,披甲上阵,既是保家也是卫国,堪称忠孝两全啊!”
“皇上,听彭大人这一说奴才突然发现他不委屈,忠孝两全,自古又有几人能兼顾。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兵恐怕没那么好领,团练不比曾国藩和胡林翼正在办的乡勇,更无法与八旗绿营相提并论,粮饷十有八九不敷,并且那些团目也没进身之阶,想让那些个团目和团民用命恐怕没那么容易。”
咸丰深以为然,权衡了一番起身道:“彭爱卿,给朕拟旨,命在籍丁忧之记名知府韩秀峰督办川东各州县团练,帮同川东道办理防堵黔匪事宜。著发去金鞘牙柄小刀十把,银鞘牙柄小刀十把,银鞘玉柄小刀十把,大荷包五十个,小荷包一百个,火镰十把,著该员择其奋勇出力者,传旨分别赏给。并将叠次打仗出力之各团目团民,查明保奏,候朕施恩。该员务即督饬各路团练,乘此军威,迅殄群丑,毋令黔匪窜入!”
彭蕴章大吃一惊,暗想可代皇上传旨赏赐,甚至可以具折保奏,这可是向荣、僧格林沁、胜保、胡林翼等手握重兵的钦差大臣或封疆大吏才有的荣耀。别看曾国藩手下那么多乡勇,皇上也没给曾国藩这个恩典。
肃顺却觉得理所当然,立马躬身道:“皇上英明!”
让彭蕴章更不敢相信的是,皇上竟恨恨地说:“这个韩四也太没良心了,回乡这么久也不给朕上道折子。要不是曹澍钟上这道折子,朕都快想不起来还有他这么个人。”
“皇上,恕奴才斗胆,这件事您还真冤枉韩四了。”
“朕冤枉他了?”
肃顺一脸无奈地说:“皇上,韩四是回籍丁忧的,不是到省赴任的。且不说无需奏报到家的日期,就算他想奏报,就算他想给皇上您上请安折,他一个帮办团练的记名知府也上不了折子啊。”
咸丰反应过来,不假思索地说:“那就给他预发几张兵部勘合,让他今后遇上什么事密折陈奏。”
“嗻!”
想到韩四开缺回籍时保举的文祥,这半年的差事办得不错,甚至搞到一台洋人的什么蒸汽机,昨天刚奏请带几个造办处的工匠下个月去天津卫拆卸钻研,咸丰又说道:“以工部员外郎文祥巡防出力,加知府衔,赏戴花翎,命该员下月赴天津验收海运漕粮。”
员外郎从五品,加知府衔就是从四品,而且还赏带花翎!
再想到皇上不会无缘无故让文祥去天津验收漕粮,肃顺猛然意识到皇上这是爱屋及乌打算让文祥再立一功,等文祥验收完漕粮回来很可能就是正四品,猛然意识到觉得皇上这是不打算让他再过问“厚谊堂”的事,顿时油然而生起一股危机感。
第六百零九章 督办川东团练!
新租的院子收拾好了,江宗海甚至差人去安稳镇买来不少生活用具,可韩秀峰左等右等却没等着妻儿,也没等着陈虎等人的家眷,反倒把老丈人和江北厅举人刘山阳给等来了。
坐下聊了一会儿才晓得,原来陈虎的媳妇红儿刚帮陈虎生了个大胖小子,葛二小的媳妇也跟着帮葛二小生了个闺女,从慈云山到这儿不是一两点远,琴儿又不放心让她们留在慈云,于是决定等满月之后再过来。
说完家事说正事,段吉庆不无激动地说:“志行,有你在这儿坐镇,城里不再人心惶惶。前些天皇上下旨赐前去贵州平乱的四川提督万福巴图鲁勇号,结果传到巴县谁也没当回事,都说他只是巴图鲁,你是色固巴图鲁,他获赐的那个勇号哪有你的勇号威风!”
韩秀峰禁不住笑道:“勇号其实都一样,没有高下之分。万提台之所以只是巴图鲁,前面不带武勇、勇武或色固,十有八九是这两年皇上赏赐得太多,把那些专属勇号给用完了。”
“不管啥原因,反正他那个巴图鲁就是没你这个巴图鲁威风。”刘山阳也忍不住笑了。
“私下说说没事,可不能传到万提台耳里,不然他一定不会高兴。”
“这你放心,他远在贵州哪晓得巴县的事!”段吉庆笑了笑,接着道:“你坐镇羊角大营办理防堵,既是保綦江平安也是保巴县。孙五爷逢人便说全县父老都欠你的人情,都得念你的好,他甚至打算过段日子去慈云山小住两三个月。”
“他去慈云山做啥子?”韩秀峰下意识问。
“去慈云书院执教!”
“他老人家亲自去执教,这个人情可欠大了。”
不等段吉庆开口,刘山阳就笑道:“他还说欠你人情呢,再说这天气越来越热,城里根本没法呆,慈云山多凉快,他与其说是去执教的,不如说是去避暑的。”
“山里是比城里凉快。”韩秀峰微微点点头,想想又问道:“听说黄大人是从湖南入川的,曾路过巴县,你们有没有见着?”
“我们去朝天门迎了,只是那天人太多,挤了半天都没见着人。”段吉庆想了想,又说道:“这位黄大人跟前几任制台不一样,只在道署住了一晚,见了下府台、镇台和府学教授、县学教谕,第二天一早就启程去了成都。”
提起这个,刘山阳不解地问:“志行,据说制台大人走前曾派人来你这儿巡视,你难道没见着那人?”
“人我是见着了,姓李,叫李阳谷,在我这儿也只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就跟换防的勇壮去了松坎。不过到了松坎之后他没从原路回来,竟让伍老爷帮着雇了两条船,由松坎河去了綦江,说是要亲眼瞧瞧我四川协济贵州的粮饷走水路究竟好不好转运。”
“我看这事没他说得那么简单。”刘山阳低声道。
“始真,你这话啥意思?”
“据说不少学子去学台那儿告过状,学台又上折子告御状,弹劾臬台和一些地方官员词讼拖延,折辱学子。有传言说黄制台正在奉旨查办,说派了不少人在微服私访。”看着韩秀峰若有所思的样子,刘山阳低声道:“杜兴远这几天如坐针毡,我们来前他刚去江北拜见过段大人。”
“始真这一说我想起来,制台大人路过巴县时连祥庆都没见,反而召见教授、教谕,走前甚至召集过钱厚德,可见皇上就算没下旨命他查办,在赴任的路上也应该听说过一些风声。”
“查查有好,有些地方官是越来越不像样了。”
韩秀峰话音刚落,本该在营务处坐镇的费二爷竟提着一篮子甜瓜走了进来,段吉庆和刘山阳急忙起身让座。
费二爷放下篮子坐下笑道:“就几句话,我待会儿就得回去。”
“二爷,啥事?”
“张之洞那娃从松坎回来了,正在收拾行李,打算明儿一早就动身去成都。本来打算过来跟你辞行的,听说你这儿有客,就托我把这篮瓜带来了。”
张之洞前些天之所以也跟着换防的勇壮去松坎,不是因为别的,而是不亲眼看着地藏团随商队启程去他爹张瑛麾下效力不放心,现在商队出发了,羊角大营这边又没啥事,他自然没继续呆在这儿的必要。
韩秀峰权衡了一番,抬头道:“二爷,劳烦您老帮我写封引荐信,让他抵达京城之后去拜见下文祥。”
费二爷下意识问:“写封书信容易,只是把他推荐给文祥合适吗?”
“他是满腹经纶,文章做得也好,可终究太年轻太顺了,要是能金榜题名自然好,可要是名落孙山咋办?京城不比贵州,他爹、他岳父和他老师在京城又能有几个朋友,就算有又能办得成啥事,所以咱们得未雨绸缪帮他想条后路。”
“话虽这么说,可把他推荐给文祥,真不如把他推荐给肃顺大人。”
“肃顺大人那边不缺人,文祥那边就不一样了,不但缺人,并且缺像张之洞这样的正统读书人。”
想到“厚谊堂”最需要得到的便是士林的认可,费二爷不禁笑道:“行,我这就去帮他写。”
提到明年的会试,刘山阳一脸尴尬地说:“志行,我不打算再考了,人贵在自知之明,就算去十有八九也中不了式。”
韩秀峰忍不住问:“再考一次就算中不了式也能参加大挑,为何不去,是不是担心盘缠?”
“盘缠倒是小事,京城那么远,我是真不想再折腾了。”
“这么大事可不能轻易放弃,你再想想,想好了再作决定。”
“我已经想好了。”
“不去就不去,能中举已经很不容易了,整个江北厅拢共才几个举人老爷。”段吉庆岂能不知道刘山阳究竟怎么想的,禁不住笑道:“志行,要不你看着给始真安排个差事,让始真在你这儿效力,用谁不是用,用外人真不如用自个儿人。”
“爹,我是担心耽误了始真的前程。”
“志行,真没啥好耽误的,真要是去考那才是虚度光阴呢,”刘山阳急切地说。
韩秀峰见他决心已定,只能答应道:“行,那你就留在羊角大营,先在营务处熟悉营务。”
“谢了。”
“自个儿人,这有啥好谢的。”
正说着,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
众人刚回过头,就见陈不慌领着綦江知县的家人张二走了进来,他们身后还有两个铺司兵,正抬着一个专门用作装题本的箱子,箱子上还贴着一张封条。
“禀韩老爷,这是军机处廷寄的公文,走得是六百里加急,我家老爷不敢耽误,一接公文和这口箱子就让小的赶紧给您送来,请您签收。”
韩秀峰觉得很奇怪,心想军机处咋会给他这个在乡丁忧的记名知府廷寄公文,连忙起身接过信袋拆看起来。
不看不晓得,一看大吃一惊,里头竟是一封皇上的谕旨和一份清单。
看完谕旨,韩秀峰示意陈不慌打开箱子,请老丈人和费二爷取出箱子里那些精美的小刀、荷包、火镰,对着清单一件件清点,接着核对兵部预发的勘合以及呈递密折所用的皮匣。
确认一样也不少,费二爷激动地说:“帮办一府团练变成督办整个川东道的团练,不但可代皇上传旨赏赐,还可具折保奏,密折专奏。志行,皇上没忘了你,不然也不会给这天大的恩典,天大的殊荣!”
段吉庆比费二爷还要激动,看着八仙桌上那些令人眼花缭的东西,用颤抖地语气问:“志行,要不要摆香案先供起来?”
“这又不是赏给我的,而是皇上命我赏赐给防堵出力的团正、监正和勇壮的。先收着吧,先收好。”韩秀峰接过刘山阳递上的笔一边填回执,一边笑道:“张二,你先别急着回去,我得给皇上上道请安折,这折子究竟咋写得好好想想,等写好了你帮我带回去。”
张二心想老爷以前说得是一点也没错,眼前这位真简在帝心,真能上达天听,急忙躬身道:“小的遵命,小的不急。”
费二爷帮着收好皇上赏赐的东西,禁不住笑道:“志行,这旗子是不是该换了,我看不但要换,还得再做几面,不能再跟之前那般简单。”
“咋换?”
“怎么也得做三面,做一面将旗,绣一个大大的‘韩’字,再做几面衔旗,‘奉旨督办川东团练’,‘钦赐色固巴图鲁’,‘赏戴从四品顶带’,‘记名知府’,只要有的全做上。”
想到主帅的官做得越大,勇壮们才有士气,韩秀峰笑道:“行,您老看看着办。”
谕旨上写得清清楚楚,韩秀峰有权保奏防堵出力的人,刘山阳更坚定了在羊角大营效力的决心,忍不住说:“志行,要不让我去松坎效力吧,在羊角这边没啥意思。”
韩秀峰岂能不知道他是想建功立业,一口答应道:“行,不过去之前得先在营务处帮半个月闲,等熟悉完情况再过去。”
第六百一十六章 奇怪的宅院
任禾在省馆后头的小巷里租了个三合院,每天上午闭门苦读,下午带着弟弟任怨去省馆或府馆转转,转到太阳落山便回家,不再跟之前那般在外面吟诗作对、饮酒作乐。
没想到刚到省馆,就听张馆长说韩四又升官了,不再是记名知府而是记名道员。
自从听说韩四做上“小军机”之后,任禾就意识到这辈子也不可能跟韩四争高下,自然也不会有什么想法。反倒是任怨多多少少有些不是滋味儿,一回到家就嘟囔道:“这就正四品,以后再见着就得尊称大人!”
“该咋称呼就咋称呼,”任禾从下人手中接过茶,又笑道:“不过记名知府也好,记名道员也罢,终究是记名的,跟用银子捐的没啥两样。相比正四品顶戴和道员衔,赏穿黄马褂那才是荣耀。”
“哥,你是说韩四这个道台当不得真?”
“也不是当不得真,而是……而是没缺就是算不上真正的道台。”
看着弟弟似懂非懂的样子,任禾接着道:“就像刚升任通政使的严大人,早在做通政司副使之前就曾先后署理过广西布政使和湖北布政使。布政使从二品,可他那会儿只是加布政使衔,只是署理。等办完差事奉调回京,却只能做正四品的通政司副使,因为在吏部那儿他依然只是道员。
又比如今天下午让余有福去府馆找张之洞的文祥,先是因帮办巡防有功获赏从四品顶带,加知府衔;紧接着因验收漕粮有功赏正品顶带,加道员衔;前些天又因襄办大行皇太后的葬仪有功,赏正三品顶带。可官职没咋升,只是由之前的工部员外郎升任工部郎中。”
想到有些知县都捐了从四品甚至正四品顶带,任怨反应过来:“只是看着威风,只是遇着同品的官员用不着行大礼?”
“差不多,不过韩四的正四品顶带是皇上赏的,比用银子捐的要尊贵得多。”
“这么说在吏部,他还是正五品的通政司参议?”
“应该是卸任通政司参议,要是换做一般的官员,守完制回京只能等着需次,要是运气好有缺空出,可以接着做通政司参议,或去六部做郎中。要是运气再好一些,有军机章京开缺,说不定还能接着做小军机,不过大多官员丁忧之后再想谋个缺很难。”
“韩四呢?”任怨追问道。
“韩四不一样,他圣眷恩隆,守完制之后只要想接着做官,皇上不但会赏他个缺,说不定会破格任用。”
“咋个破格?”
“他现而今不是正四品吗,要是外放既能做知府,也能做盐运使司的运同。”
“正四品不是道台吗?”
“官越大缺越少,天底下拢共才几个道员的缺,他又是捐纳出身,想做上道台没那么容易。”
“哥,你这次要是能中式,将来的仕途一定会比他顺畅!”
看着弟弟那满是期待的样子,任禾苦笑道:“官场上的事哪有你说得这么简单,且不说我不一定能中式,就算这次真能金榜题名,能朝考上翰林院庶吉士,也得跟吉老爷敖老爷他们一样先熬年资。如果只是中式,却没馆选上翰林院庶吉士,到时候就会被分发去六部学习行走,这辈子能外放做一任知县就不错了,知府甚至道员想都不用想。”
“可韩四咋就能做上?”
“刚才不是说过吗,他简在帝心,圣眷恩隆,皇上器重他,仕途自然比一般的官员顺畅。”
……
与此同时,抵达京城之后暂住在重庆会馆的张之洞,跟着余有福来到达智桥胡同里的一个深宅大院,走进一间悬挂着“听雨轩”的花厅,终于见着了这段时间风光无限的工部郎中文祥。
“孝达老弟,对不住了,这些天有些忙,一直没顾上差人去请你。先介绍下,这位是内务府武备院主事王乃增。你帮志行给王先生捎过信的,应该有印象。”
张之洞缓过神,急忙躬身道:“之洞拜见王先生。”
“孝达老弟,你是韩老爷推荐的人,那便是自个儿人,无需多礼。”王乃增拱手笑道。
文祥很忙,顾不上客套,开门见山地说:“孝达老弟,重庆会馆我去过,好像只有十几间状元房。据老余说今年来京应试的重庆举子又不少,你只能在那儿暂住,说不定过几天就得收拾行李给别人腾地方。与其住鱼龙混杂的客栈或去租房,不如搬这儿来。这个宅院里外三进,空着十几间房,并且闹中取静,平时也没什么人来,不会影响你用功。”
“文老爷,这不合适吧?”
张之洞年纪虽不大,但文祥跟韩秀峰一样有心与其结交。不是因为他爹和他岳父都是知府,而是因为他童试以第一名得中“案首”,乡试又以第一名得“解元”,要是来年的会试能以第一名得中“会元”,殿试能被皇上点为状元,那就是“三元及第”!
大清自立国以来就顺治朝的钱棨、嘉庆朝的陈沆和道光朝的陈继昌三人做到了,只要是读书人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真能传为千古美谈。
正因为如此,文祥笑道:“如云清兄刚才所说,你又不是外人,没什么不合适的。房间我已经命人帮你收拾好了,就在云清兄隔壁。一日三餐也有人伺候,用不着老弟烦心。老弟要是实在过意不去,就打赏下那几个下人,当作房钱饭钱。”
重庆会馆只是快住满了,而直隶的那些会馆是早已人满为患。
贵州穷,在京城没几个会馆,明年便是会试之年,提前来做准备的贵州举子也早把那些状元房给占了。想到外头的那些客栈确实太吵太闹,而想租房子一时半会也不一定能租到,张之洞干脆躬身道:“谢文大人和王先生关照,之洞恭敬不如从命。”
“这就对了嘛。”文祥微微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袁大头袁侍卫你应该听老余说,他和他的家眷就住在内宅,里头有的外头全有,你搬过来之后没什么事就不用去内宅了。再就是乾清门侍卫跟王先生是好友,他会经常过来找王先生,要是遇上不用觉得奇怪。”
“谢大人提醒,之洞记下了。”
“没别的事了,走,去饭厅,为老弟接风洗尘。”
“文大人,这怎么好意思呢,我……”
“都说了是自个儿人,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文祥指着庭院笑道:“差点忘了跟老弟说,这宅院不是我租的,也不是云清兄租的,而是韩志行租的!租约上是他的名字,租金也是他垫付的,老弟你是他的客人,我和云清兄自然得帮他给老弟接风洗尘。”
“文大人,这是韩老爷租的宅子?”张之洞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还能有假,”文祥停住脚步,回头紧盯着他意味深长地说:“孝达,一切以举业为重,别的不用多想。”
……
吃完文祥摆的接风宴,刚同王乃增一起把文祥走,张之洞赫然发现家人张喜竟从另一辆马车上跳了下来,一见着他就兴高采烈地问:“少爷,行李全在车上,我们住哪间房,把行李往哪儿搬?”
张之洞正不知道该怎么说,余有福从马车里钻了出来,转身抱着一包袱道:“房间在里头,跟我来。”
“孝达,别管他们了。走,我们再去喝会儿茶,等里头收拾好再进去。”
“王先生,您和文大人如此客气,之洞都不知道该如何感激。”
“又来了,你这是把我们当外人?”王乃增笑问了一句,随即意味深长地说:“既来之则安之,所以不要把我和文大人当外人,更不要把自个儿当外人。从今往后,这儿就是你在京城的家,需要什么尽管跟老余头开口。”
“这怎么好意思。”
“做人要洒脱,我跟你一样是客人,我就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既然主人不在家,那我们就反客为主,大不了等他回京之后请他吃顿酒,聊表谢意。”
“一顿酒就行了?”张之洞禁不住笑问道。
“那还能怎样,论做官,他的官做得比我大;论钱财,他比我王乃增多。细想起来这酒都应该让他请,我们这些没本事没出息的大可理直气壮吃大户。”
“王先生真会说笑。”
“真不是说笑,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清。总之,你我无需跟他客气。”
行李都搬来了,张之洞只能既来之则安之。
住了两天发现正如文祥和王乃增所说,这个宅院绝对是韩秀峰在京城的家,不但同样住这儿的袁大人跟韩秀峰关系不一般,连门房老余头和端茶倒水的几个下人提到韩秀峰都是一口一个“四爷”。
这个宅院也很清静,唯一让他觉得有些奇怪的是,乾清门侍卫恩俊不但不去宫里当差,反而天天往这儿跑;二等侍卫袁大头一样不但不进宫当值,甚至天天呆在内宅不出门;连王乃增都不去武备院点卯,每天不是在听雨轩对面的日照阁看书,便是出去跟那些个风流名士吟诗作对,把酒言欢。
张之洞暗想他们拿朝廷俸禄却不为朝廷效力,这不是尸位素餐吗?不过也只能想想而已,绝不会说出来的,毕竟所有人对他都不错。
第六百一十七章 大战之后
刚刚过去的三个月,可以用“有惊无险”来概括。
先是赵帽顶的“黄号军”围攻绥阳县城,同时分兵伏击副将祥福所率的官军。邹辰保的教军兵分三路,一路抢占娄山关,一路围攻桐梓县城,第三路人马北犯松坎,声势浩大,不但整个黔北乱成了一锅粥,连綦江、南川两县的官绅百姓都被搞得人心惶惶,生怕战火从黔北席卷到川东。
韩秀峰让遵义知府派驻在松坎的候补知县江炳琳,用四川协济贵州的粮饷就地招募两千勇壮驰援绥阳。伍奎祥担心江炳琳在松坎临时招募的勇壮不堪大用,又从各团抽调了一百多人去充任伍长什长,甚至让各团把从老家带来的那些鸟枪、抬枪都给他们。
而江炳琳和驻守松坎的伍奎祥、陈虎等人一样没让韩秀峰失望,就在邹辰保的教军围攻桐梓县城之时,他率两千练勇在绥阳城外将赵帽顶的“黄号军”一举击溃,刚打了一个大胜仗甚至杀了遵义协副将祥福的赵冒顶,只能率残部遁入山林,据说躲在一个叫着蛮王洞的地方。
对贼匪而言,桐梓这边的战况同样是“急转直下”。
刚开始打得很顺,娄山关不费吹灰之力就拿下了,桐梓县城眼看也将攻下,可他们就是不听伍奎祥借贩夫走卒之口传递的警告,非要来攻松坎。结果三千多人,被巴县保甲局和羊角团的几轮排枪就打得丢盔卸甲、抱头鼠窜。
那些个文武监生岂能错过这个建功立业的机会,见贼匪兵败如山倒就率领手下的勇壮乘势追杀。伍奎祥和陈虎只晓得是陈天如领的头,等他俩反应过来别的团都跟着杀出去,担心他们中贼匪的埋伏,只能硬着头皮率两个火器团追了上去。
这一追竟追杀到桐梓城下,正在围攻县城的邹宸保等贼匪被杀了个措手不及,顿时溃不成军。驻守虹关的潘长生见松坎大营为之一空,担心十几万石盐粮被乱民抢走甚至焚烧,急忙率勇壮进驻松坎。
与此同时,一些趁火打劫的乱民开始袭扰白沙岗、水牛塘等地方,结果被早有准备的刘山阳、陈不慌、葛二小等人率驻守松坎河沿线的勇壮,以及当地士绅办的团练杀得哭爹喊娘。
正儿八经的大仗就打了十三天,应遵义知府和桐梓、绥阳两县正堂所邀,帮同官军清剿余匪用了两个月,前前后后阵斩和擒获贼匪三四千,因战事梗阻了整整三个月的渝黔商道再次被打通,整个黔北是形势彻底扭转过来。
如假包换的大捷,有功就得赏。
要是不报捷,不具折保奏一批剿匪出力的团首和团勇,这兵就没法儿带了。韩秀峰之所以迟迟没上折子报捷,也没具折保奏有功的团首和团勇,是因为新任四川总督黄宗海担心川东安危,竟派刚查清一桩冤案的幕友李阳谷再次来到了羊角大营。
李阳谷虽然没明说,但话里言间的态度却很明确:川东乃四川治下,川东团练的功劳就是四川的功劳,这报捷的折子应该由制台大人写,帮同防堵乃至帮同平乱有功的团首团目也理应由制台大人具折保奏!
考虑到频频保奏不大好,韩秀峰干脆顺水推舟,让他全权办理此事,这功劳他想咋分就让他咋分。只是公文从羊角大营发到成都,成都那边有了回复再发过来,耽误了不少时间。
韩秀峰实在坐不住了,把李阳谷请到帅帐,直言不讳地说:“李先生,一转眼已进入腊月,得让各团的监正、团正轮流回家过年。可人家刚立下战功,咱们不能让人家就这么回去,不然黔北或其它地方再有战事,想召集他们帮同防堵就难了!”
李阳谷一样着急,一脸歉意地说:“韩大人,应该快了,最多再等三五天,要是再过五天还没消息,您拿我是问。”
“拿你是问,你说得倒容易,我韩秀峰是能打你李先生的板子,还是能砍你李先生的脑袋?”
“大人息怒,晚生也没想到这公文走得这么慢。”
韩秀峰这次没之前那么好说话,从公案上翻出一封书信和一道军机处廷寄的公文,冷冷地说:“这封书信是贵州巡抚蒋大人差人送来的,这道军机处的公文是从贵阳转来的,李先生,您先看看吧。”
李阳谷大吃一惊,急忙起身接过信和公文看了起来。
不看不知道,一看更着急。
之前想着黄宗汉同样不能一下子保举太多人,所以韩秀峰拟了一份帮同官军剿贼有功的团首和团勇名单,理直气壮地交给遵义知府朱右曾,让朱右曾陈报贵州巡抚蒋霨远。
蒋霨远很清楚要是没韩秀峰的川东团练帮忙,别说桐梓和绥阳等县城能不能守住,恐怕连遵义府城都会失陷,岂能又岂敢让韩秀峰失望,便发六百里加急将名单上的人一个不少地具折保奏了,并亲自修书一封以示感谢。而皇上接到奏报后也全恩准了,军机处已发来恩赏的公文。
以防堵出力,赏四川江北厅举人刘山阳正七品顶带,加知县衔。
以剿贼出力,赏记名都司陈虎,蓝翎,授遵义协左营都司。
以剿贼出力,赏记名千总葛二小,蓝翎。授遵义协右营千总。
以剿贼出力,赏四川巴县监生陈天如,正八品顶带。
以剿贼出力,赏湖南茶陵监生张彪,正八品顶带。
以剿贼出力,赏巴县监生李天宝,正八品顶带。
……
贵州那边保奏的不但全恩准了,甚至授了十几个实缺,陈虎摇身一变为贵州提标的遵义协左营都司,葛二小变成了贵州提标遵义协右营千总,四个剿贼出力的武监生和十几个“打仗奋勇”的勇壮成了遵义协左右二营的把总、外委千总和外委。
而四川这边到现在都没消息,李阳谷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放下公文故作气愤地说:“韩大人,祥福无能,在旺草全军覆没。蒋大人这个时候奏请将陈都司、葛千总调任贵州,分明是打算让陈都司和葛千总帮着复建遵义协左右二营,分明是挖我们川东团练的墙角!”
“李先生,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我可不能挡人前程。”
韩秀峰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说:“何况这对我川东也不是啥坏事,你想想,如果说松坎乃黔北门户,那么遵义便是松坎之门户,让陈虎等人在松坎招募几百兵勇去遵义驻守,你我今后便能省很多心。毕竟想肃清贵州匪患并非一朝一夕的事,我估摸着怎么也得剿两三年。”
“话虽这么说,可他们终究是我们川东的人。”
“现而今哪顾得上这些,要是只顾自个儿,我四川还用得着同时协济贵州、湖北、湖南甚至两江的粮饷?”
“大人所言极是,我四川一省协济几省,现在更是不但要出钱粮还得出人!”
“要说人,那早出了,两江、湖广的四川兵还少吗?”韩秀峰反问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跑题了,我们还是言归正传,贵州转来的这道公文我都不敢让下面人晓得,不然指不定会闹出多大乱子。李先生,要说成都那边再没消息,我韩秀峰真不晓得怎么跟下面人交代。”
“阳谷知道,阳谷明白,您放心,不会等太久,最多三五天。”
“行,我再等五天,要是再过五天还没消息,那就请李先生代我跟宣这道公文!”
……
打发走李阳谷,韩秀峰回到租住的羊角村的家。
费二爷正坐在堂屋里,陪着前天借口走亲访友顺道过来看看的段大章和孙五爷,喝茶聊天。
一见着韩秀峰,段大章就笑问道:“志行,那个李阳谷咋说?”
“他又能说啥,毕竟这本就是件急也急不来的事。”
“黄宗汉那边要是再没消息,到时候你咋跟下面人交代?”
“这个姑父大可放心,下面的那些监正团正也好,帮办粮台的士绅和商人也罢,秀峰解释一下他们应该能听得进去。再说该他们的绝不会少,只是早一天和晚一天的事。”
“老五,瞧瞧,这就是大将之风!”
段大章哈哈一笑,随即喃喃地说:“黄宗汉倒也是个能吏,行事还是有章法的。到任不足一年,先是查冤案,紧接着跟朝廷耍了个滑头,乡试一结束就奏请将我四川花一百多万两捐的十几个文武乡试中额,折算成五个永额,而皇上居然恩准了,一下子收了士子们的心。可报捷、保奏这么大事却迟迟没消息,想想真有些奇怪。”
“或许是公文在路上耽误了。”孙五爷沉吟道。
段大章摇摇头:“贵州的公文咋就没耽误,我看这事没那么简单。”
韩秀峰笑道:“姑父,五爷,我估摸着黄大人十有八九是打算派员过来传旨。”
孙五爷反应过来,禁不住问:“志行,这么说黄宗汉是不放心你?”
“他对我有啥不放心的?如果没猜错他是盯上了这几千可战之兵,不派个信得过的人来传旨,不派几个信得过的人来帮办营务,他心里就觉得不踏实。毕竟湖广闹长毛、贵州闹教匪,据说云南的苗人和回人也在蠢蠢欲动,谁也不晓得我四川会不会跟着乱。而我四川的八旗绿营不但不堪大用,并且早被抽调一空,万一哪里出点事,他从哪儿调兵去弹压去平乱?”
段大章越想越有道理,不禁叹道:“他身为总督,手下是不能没一支可用之兵。”
“可这不就成抢夺你的兵权了吗?”孙五爷惊诧地问。
“五爷,其实我不但不怕他派员来抢夺兵权,反而有些担心他不派员来。”
“此话怎讲?”
“因为在没开打之前,这几千勇壮就是一帮乌合之众,朝廷不会担心,制台衙门也瞧不上;可现在刚打了一仗,并且打赢了,朝廷一定不会再以为这几千勇壮是一帮乌合之众,制台衙门要是再不派员来帮办营务,来总理粮台事宜,那这几千勇壮不就成渝勇了吗,我到时候的处境就会跟曾国藩曾大人一样。”
“还真是!”段大章深以为然,忍不住笑道:“越是这个时候越不能居功自傲,更不能跟曾国藩那样跟督抚闹出嫌隙,黄宗汉想要兵权给他便是,反正你这个团练大臣也做不了多久。”
“就怕派来个草包,到时候搞不好真会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孙五爷紧锁着眉头道。
“这您老一样大可放心,毕竟咱们说到底还是团练,不是乡勇,更不是绿营。那些监正团正都很清楚防堵贼匪、保境安民才是重中之重,不是一纸公文便能调走的。再就是在邹辰保来犯松坎前,我就让伍奎祥借当地百姓之口警告过那些白莲教余孽,只要他们不犯松坎,我们就按兵不动。”
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可他们偏偏不信,非得来招惹我们,所以伍奎祥和陈虎就给了他们点颜色,可以说已经把他们打疼了打怕了!接下来两三年他们应该不敢再犯松坎,更不敢窜入我川东。”
提起这个,一直没插上话的费二爷禁不住笑道:“伍奎祥和陈虎没约束住那些立功心切的团首,竟稀里糊涂跟着一直追杀到桐梓城下。现在想想陈天如等团首是歪打正着,不然哪能像现在这般杀鸡儆猴。”
“二爷,您老说反了,不是杀鸡儆猴,而是杀猴儆鸡。”
“对对对,的确是杀猴儆鸡!”
“不过陈天如那帮臭小子虽立了大功,但不遵号令擅自率勇壮追杀余匪这件事不能就这么完,我已经把他们召回来了。有功要赏,有过要罚,明天一早就跟以前一样把他们编入‘团首营’,给他们上上规矩,让他们晓得不遵号令的后果。”
“陈虎他们咋办,让他们过完年去遵义上任,还是等成都那边有了消息,再让他们去贵州?”
“等过完年再让他们去遵义吧,去年因为琴儿生娃,连累他们没能过个好年,今年不能再让他们过不好年。”
第六百一十九章 早做打算
各团勇壮大多驻守在松坎镇、松坎河沿岸和虹关,各团监正、团正去南川熟悉地形都没回来,程祖润很担心韩秀峰说走便走。
结果他的担心是多余的,韩秀峰送走曹澍钟、段大章和孙五爷等人之后并没有急着走,而是一直等到潘长生把陈占魁、陈天如、李天宝等团首全带回来了,再让营务处差人去松坎传召伍奎祥和刘山阳来羊角大营,真正办理完交接才收拾行李准备明天一早启程回巴县。
程祖润很感激,毕竟接手的是刚打过一场大胜仗的骄兵悍将,要是没韩秀峰撑腰,谁也不会服他这个候补知府,所以准备了六百两银票,小心翼翼地说:“大人,这是下官的一点心意,就当作程仪……”
韩秀峰晓得这银子不收他心里一定不踏实,干脆微笑着接过:“鹿樵兄真客气,既然是程仪,那秀峰就却之不恭了。”
“谢大人赏收。”
“又来了,还是说正事吧。”韩秀峰收起银票,直言不讳地说:“鹿樵兄,要是秀峰没猜错,制台大人委派你来接手这几千勇壮,未尝没有从这调人去别的地方平乱的意思。人可以调,但这些兄弟在重庆府是团练保甲,但出了重庆府便是乡勇。”
程祖润急忙道:“大人放心,制台大人在给下官的书信里说了,将来真要是调兵出府平乱,所需粮饷都将从司库道库中支应。”
“可这么一来本地士绅商人捐的钱粮就会多出不少。”
“韩大人,下官是这么想的,贵州匪患一天不平,驻守在羊角、松坎及松坎河沿岸的勇壮一天不能撤,所以下官打算将来外调多少勇壮就再招募多少。”
“看来是我多虑了,这么安排最妥当。”
韩秀峰笑了笑,接着道:“再就是陈虎、葛二小、陈不慌和杨大城等随我回乡的直隶员弁,以及贵州巡抚蒋大人保奏的那十几个武监生和勇壮,等过完年就得去遵义走马上任。而遵义知府朱右曾已陈请蒋大人让陈虎等人复建遵义协左、右二营,他们不但要从松坎招募一些青壮,可能也要从各团抽调百十个勇壮,到时候还请鹿樵兄帮帮忙。”
“大人大可放心,陈都司他们驻守遵义对我川东是件大好事,下官定会要人给人,要钱粮给钱粮。”
“谢了。”
“大人言重了,这本就是下官份内之事。”
“还有就是等过完年,我打算借解运军饷的机会去夔州看看,毕竟皇上是命我督办川东团练,而不只是督办重庆府各州县团练,到时候我打算六个团和巴县保甲局的火器团随行。等这差事办完之后,保甲局的火器团要留守巴县,别的团我会让他们回来。”
“巴县乃川东菁华,巴县署、重庆府署和道署三衙同城,保甲局火器团本就应该留巴县帮同官军驻守。”程祖润顿了顿,又笑道:“何况据下官所知,那几十杆洋枪本就是巴县的八省客商捐银买的,接下来一段时间黔东北应该不会有大战事,与其让他们耗在这儿,不如让他们回去帮同官军维持治安,震慑那些源源不断涌入巴县的湖广流民。”
“鹿樵兄果然深明大义,那这事就这么定了!”
……
程祖润躬身退出大帐,陈虎、葛二小和陈不缓等人随即跟了进来。
一见着韩秀峰,陈虎就急切地说:“四爷,您怎么说走就要走,这兵权怎么说交就交给程老爷?”
“事情办完了,我为何还要留在这荒郊野岭?”韩秀峰反问了他一句,接着道:“至于交出兵权那本就是应该的。”
“应该的?”
“在乡领兵乃大忌,曾国藩曾大人为剿长毛几次差点丢了性命,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这几年却总是被人弹劾,直至今日甚至连个实缺都没补上,就是因为他身为湖南人不但在湖南平乱,统领的还全是湖南的子弟。”
韩秀峰环视着众人,意味深长地说:“曾大人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我可不想重蹈覆辙。而制台大人之所以委派程祖润来接管这几千勇壮,看似卸磨杀驴,其实是为我着想。要不是看向帅的面子,他才不会做这个恶人呢。”
“可以前怎么就没事?”陈不慌不解地问。
“以前那是没打胜仗,个个以为这几千勇壮是一帮乌合之众。现在打了一场大胜仗,朝中的那些王公大臣一定会有想法。”
“那您走了我们怎么办?”
“去遵义走马上任,这年头能谋个实缺容易吗?而且现在去遵义没啥好担心的,我估摸着接下来三五年,遵义府辖下的各州县应该不会有大战事。但还是要谨慎点,尤其在攻剿那些小股余匪时绝不能贪功冒进。”
“这么说我们今后就呆在贵州?”杨大城苦着脸问。
“做官不就是这样吗,我这是丁忧才会老家的,以前走得比你们更远,先是去泰州,然后去上海,再去你们老家固安。真要是想家,等做几年官就找个由头告病,到时候就能回乡光宗耀祖。”
“四爷,我不是想家,我是想您不在,我这官做着也没什么意思!”陈虎愁眉苦脸地说。
“你是担心没人关照吧?”韩秀峰笑问了一句,随即从手边拿起几封书信:“我早帮你们想好了,遵义知府朱右曾一定会关照你们的。桐梓、绥阳的两位县太爷欠咱们个大人请,一样会关照你们。我本来打算再帮你们给张之洞的父亲和岳父写两封书信,甚至想过给新任贵东道写封信,但想想还是觉得不写好。”
“为什么?”陈虎忍不住问。
“黔东边的教匪被残了,三五年内掀不起大风浪,但南边苗乱刚起,据说云南的回人也在蠢蠢欲动,你们要是搭上他们的关系,将来说不准会被他们调过去平乱。与其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打仗,不如踏踏实实在相对熟悉一些的遵义驻守。”
“可是……”
“别可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你们不可能总跟着我,顾院长要是晓得你做上了正儿八经的都司,他老人家一定会很高兴。”韩秀峰笑了笑,随即话锋一转:“遵义知府朱右曾晓得想练出一支能战之兵,光靠朝廷拨给的那点粮饷远远不够。所以在给我的信里说得很清楚,除了朝廷拨给的粮饷,他会再筹一些贴补,甚至打算奏请在松坎设卡抽厘,总之,你们过完年放心地去上任,无需为粮饷担忧。”
韩秀峰把话都说到这份上,陈虎等人实在不好意思再说什么,只能磕头致谢。
他们刚退出大账,伍濬祥和江宗海便跟了进来。
“志行,镇上的士绅听说你明天早上走,正在找人赶制万民伞,我晓得你不想节外生枝,赶紧差人去让他们别做。顺便帮你做了个主,答应他们明天路过安稳时,在镇上歇个脚,吃顿饭。”
“让琼甫兄费心了,要不是琼甫兄发现及时,到时候我是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其实收了也没啥大碍。”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不收为好。”韩秀峰笑了笑,随即看着江宗海道:“江兄,保甲局火器团的事我跟程祖润说好了,你大可不必担心。”
“谢大人。”
“这有啥好谢的,毕竟那些洋枪如何分配使用,筹办团练时就已约法三章,我只是兑现承诺。”
“那大人打算过完年抽调那几个团解运军饷,顺便护卫您巡视夔州府各州县的团练?”
“火器团自然是要去的,除了火器团之外,我打算抽调石龙、文经、地藏、玉皇、河神和观音六团。可以让各团监正或团正先带亲随回老家过个团圆年,剩下的人正月十五前赶到巴县就行了。”
各团的名字都有来历。
因为乡团没有衙署,所以一般借用当地的庙宇,平时在地藏菩萨庙齐团操练的就叫着地藏团,在玉皇大帝庙齐团操练的就叫玉皇团。不像坊团、厢团以各自的坊、厢为名。
想到韩秀峰抽调的几个团大多是巴县的,江宗海不假思索地说:“抽调巴县子弟也好,毕竟出那么远门,还是本乡子弟可靠一些。”
“其实也只有监正、团正和那些什长伍长是巴县子弟,勇壮大多是湖广人。眼看就要过年了,回头你们跟那些监正团正说说,不能光让那些湖广的兄弟卖命不给人家盼头。最后借过年这个机会,跟那些湖广的兄弟说清楚,只要在各团当三年差,期满之后就帮他们落户入籍。平时发的饷和赏钱让那些兄弟别乱花,只要能把钱省下来,三年之后就能买几亩地,娶个婆娘过日子。”
提起这个,伍濬祥不禁笑道:“那些个团首在各自老家都是一方豪强,给手下人点盼头,帮着手下人落户入籍真算不是什么难事。”
“所以说领兵得恩威并施,不能光让马儿跑不给马儿草。”
韩秀峰笑了笑,又说道:“再就是皇上赏赐的小刀、火镰和大小荷包还剩二十几件,原本打算走前赏给打仗出力的东西的。可想到过完年就得去夔州,而我又是奉旨督办川东团练的,不能两手空空去,所以就不赏了。”
“有功的都已经赏过了,剩下的留着赏给夔州的那些士绅。”
“我就是这么想的,总之,这里一切拜托二位了,我走之后多帮衬着点程祖润,毕竟二位既是在给朝廷办差,也是在保我家乡父老平安。”
……
交代好一切,命陈虎等人降下帅旗和“钦赐色固巴图鲁”、“督办川东团练”等几面衔旗,正准备跟费二爷一道回羊角村,潘二竟领着陈占魁和陈天如跟了过来。
“长生,你们这是打算去哪儿?”
“四哥,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呗,这还用得着问吗。”
“陈占魁,陈天如,你们又是咋回事?”韩秀峰笑看着二陈问。
“禀韩大人,晚生听说您过完年要率我文经团解运军饷,晚生觉得用不着等到过完年再去巴县拜见您,不如明天跟您一道回去。”
“韩大人,陈都司他们高升了,您身边不能没人伺候!”陈天如已急切地说。
“带你们两团走,你们两个团一百多号人,我养得起吗?”韩秀峰反问了一句,又半开玩笑地说:“何况你俩恨对方甚过恨贼匪,要是打起来我和长生想拉也拉不住。”
陈占魁被调侃得面红耳赤,急忙拱手道:“大人放心,晚生识大体顾大局,当差的时候不会跟他计较。我跟他的账,等将来办完差回了老家再算!”
“韩大人,我一样,只要他不招惹我,我一样不会招惹他,我们两家的事将来回老家再说。”
“究竟多大的仇,还将来回老家再说。你们既是同乡又是同宗,这么斗下去也不怕人家笑话,何况就算有仇,这冤冤相报何时了?”韩秀峰紧盯着二人,很认真很严肃地说:“想跟我当差不是不可以,但得先把之前的恩恩怨怨了结掉。你们不怕别人笑话,我韩秀峰丢不起这个人!”
“韩大人,您是不晓得他爹哪会儿……”
“打住,别跟我说这些,我韩秀峰既不是父母官,也断不了你们的家务事。你们两家之间的账究竟咋算,你们自个儿找个没人的地方慢慢算,等算清楚了,把恩怨了结了再来找我。”
“韩大人……”
“长生,走,别管他们。”
见韩秀峰转身而去,潘二急忙跟了上来,一直走到村口才忍不住问:“四哥,你咋突然想起去夔州,甚至打算去湖广的?”
“一是跟你一样,在外为官久了在家呆不住;二来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韩秀峰算不上飞黄腾达,也兼济不了天下。但现而今有这‘督办川东团练’的机会,还是想为保家乡父老平安做点事。”
潘二下意识问:“相比贵州的教匪,长毛才是心腹大患,你不去夔州瞧瞧不放心?”
“是啊,要是夔州堵不住,等长毛窜入我巴县就麻烦了。”韩秀峰轻叹口气,接着道:“再就是京里的朋友在信中说,对我有提携之恩的肃顺跟我的另一个朋友竟水火不容,守完制之后要是回京想谋个缺不能,但一定会夹在他们中间左右为难,所以我得早做打算,借解运饷银的机会去湖广碰碰运气,看将来能不能在湖广谋个缺。”
第六百三十四章 为何而来
潘二和陈占魁在率左营驰援鲁家港的半路上遇着一股溃兵,在他们前头赶到洪山的韩秀峰也没闲着。
负责接应他们的金国琛听说鲁巷左垒吃紧,听说胡大人甚至把亲卫都派去了,顾不上陪韩秀峰去拜见胡大人,就这么领着韩秀峰、刘山阳和陈天如率领的川东团练左营和保甲局火器团直奔鲁巷。
不到阵前不知道,一来大吃一惊。
驻守在此的湘勇死伤惨重,尸体顾不上掩埋,伤兵随处可见,能战之兵不足两百。同样以文职获赐勇号的安庆知府李续宾不但亲自督战,而且也受了伤。
韩秀峰顾不上跟他寒暄,观察了下地形,发现他们营垒被长毛用炮轰塌,但壕沟挖得可圈可点,不但很深很宽,而且内外两道,当即命陈天如和张彪接替死伤惨重的湘军左营防守。
也不晓得城内的长毛是不是发现这边多了好多旗号,来了不少援军,只派了三四百贼兵试探佯攻,火器团放了五六轮排枪就将其打回去了,左营刚加上了劈山炮和装填好的鸟枪抬枪都没机会开火,而刀牌手和长毛手更是无事可做,刘山阳当年从京城回巴县的一路上跟费二爷学了点医术,干脆领着他们救治受伤从湘勇。
李续宾跟已殉国的罗泽南一样是湘军元老,而且身经百战,一向自视甚高。论领兵打仗,他甚至有些瞧不上曾国藩,所以之前跟金国琛一样对韩秀峰和韩秀峰所率的川东团练不抱太大希望。
然后刚刚过去的这半天,让他对韩秀峰和韩秀峰带来的这支不足五百人的援军,真有些大开眼界。
左营有鸟枪、有抬枪、有劈山炮,军容整齐,士气高昂,连那些一看就晓得是头一次上阵的新勇,也只是有些手忙脚乱,而不是害怕的手脚发软。并且他们中竟有大半是湖广人,跟湘军没什么两样。
火器团人不多,但使的全是自来火洋枪!
那些使洋枪的团勇显然全是老手,不但打得准,而且装填起来麻利娴熟,李续宾甚至觉得依托深壕,光一个火器团就能守住鲁巷。
见长毛不敢再来攻了,李续宾忍不住问:“韩老弟,你手下用的这些洋枪是从哪儿买的?”
韩秀峰也站累了,顾不上壕内有多脏,一屁股坐下笑道:“既然是洋人,自然是从洋人手里买的。”
“洋人是怎么卖的,多少银子一杆?”
“两百多两一杆。”
“这么贵,唉……也就是你们四川能买得起。”
“如九兄有所不知,四川虽没被长毛袭扰,但也没您想得那么富庶。自长毛犯上作乱以来,年年要协济各省粮饷。司库道库空空如也,百姓更是不堪重负。要不是巴县的八省客商慷慨解囊,哪有余钱去买这些洋枪。”
想到四川这几年为剿匪平乱出了那么多钱粮,连手下的兄弟这两个月的粮饷都是四川协济的,李续宾不好意思再说这些,而是欲言又止地说:“韩老弟,刚才光顾着迎敌,有件事忘了跟你说。”
“啥事?”
“钱俊臣你认得吧?”
“认得,他咋了?”
“他……他昨日奉胡大人之命率他从老家招募的青壮驰援小龟山,虽把去攻小龟山的长毛击退了,但他也受了十几处伤,他手下的那些兄弟死伤过半。”
“他伤得重不重?”韩秀峰急切地问。
“伤的不轻,胡大人已差人把他送汉阳去医治了。”李续宾顿了顿,又意味深长地说:“也不晓得他这是求仁得仁,还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如九兄,您这话从何说起。”
“韩老弟,他以前的事和他后来的那些遭遇,你不会一无所知吧?可以说他是怀着必死之心从宜昌回来的,为了能在军中效力,为了能给妻儿报仇,他在胡大人帐前跪了一天一夜。后来就跟着鲍超,鲍超老弟你应该听说过,每次打仗都是身先士卒,所以说他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韩秀峰微微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李续宾不知道韩秀峰究竟是怎么想的,干脆起身道:“韩老弟,我看你那几个手下都是会打仗的,这儿也没什么好担心的,要不我陪你去大营拜见胡大人。”
“行,有劳如九兄了。”
……
带上四个团勇,跟着李续宾赶到洪山大营太阳已落山。
胡林翼早听说韩秀峰不但已经到了,甚至帮着守了一下鲁巷,特意让厨子张罗了一桌酒席,为韩秀峰接风洗尘。
韩秀峰真有些受宠若惊,客套了一番才坐下道:“中丞大人如此盛情,秀峰就斗胆愧领了。”
“老弟这是说哪里话。”胡林翼端起酒杯,感叹道:“实不相瞒,我没想到老弟真会来,更不曾想到老弟来得竟如此之快。”
相比李续宾,韩秀峰更愿意跟眼前这位巡抚大人打交道。
不是因为胡林翼官大,而是因为胡林翼不但不迂腐,甚至曾经是一位“纨绔子弟”,据说在京城时没少寻花问柳,有一次遇着步军衙门查夜,被那些丘八逮了个正着,因为不敢表明身份吃了不少苦头,甚至因为当时同去逛窑子的一个好友见势不妙躲起来了,没跟他们那几个被逮着的“同甘共苦”,竟与那位好友绝交。
再后来甚至凑钱捐了个知府,堂堂的翰林官花银子捐官,据说那会儿不晓得招来非议,而现在却成了一桩美谈。
正因为如此,韩秀峰觉得他是个性情中人,不禁笑问道:“大人何出此言?”
“你正在丁忧守制,就算不奉诏皇上也不会治你的罪。”
“话虽这么说,但秀峰深受皇恩,怎敢不奉诏。”
胡林翼对韩秀峰这个捐纳出身的前通政司参议很好奇,紧盯着他笑问道:“那老弟接下来有何打算?”
“大人真会说笑,秀峰是奉旨率川东团练来此听用的,大人命秀峰做什么,秀峰就做什么,又怎会有别的打算。”
“老弟就不怕本官派你的那些部下打头阵?”
“秀峰怕,秀峰真怕将来无法跟江东父老交代。可秀峰来都来了,并且秀峰既不熟悉贼情,也不熟悉地形,不听中丞大人号令还能听谁的。”
韩秀峰越是这么坦诚,胡林翼心里越狐疑。
因为他这两年没少在信中听京里的朋友提起过韩秀峰,不但知道韩秀峰不止一次被翰詹科道弹劾过,甚至知道韩秀峰真是“天子门生”,不然皇上绝不会不顾御史言官的谏阻,命韩秀峰以记名章京在军机章京上额外行走。
官做到巡抚这份上,他比谁都明白有时候官职大小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谁跟皇上更近一些,谁能跟皇上说得上话!比如肃顺,既不是尚书也不是军机大臣,可一样权倾朝野。
再想到朝中有不少大臣对他甚至湘军怀有偏见,胡林翼愈发觉得皇上命韩秀峰率川东团练来援没那么简单,说不定既是来援的也是来防的,以防“尾大不掉”。
正寻思今后该如何跟眼前这位捐纳出身的前通政司参议共事,韩秀峰突然拱手道:“大人刚才说秀峰为何来得如此之快,那是因为秀峰奉旨督办川东团练,正好巡视到巫山,并顺路帮大人解运了几万两饷银。”
“原来如此。”
“其实秀峰想说的不是这个。”
“那老弟想说什么?”
“有一件事秀峰没来得及跟大人禀报,秀峰带来的这一千团勇的粮饷和军械,都是川东士绅商人慷慨解囊捐的。在办团时,川东士绅和商人就跟秀峰约法三章,只在川东保境安民,不出省甚至不出川东帮同官军剿匪平乱。所以秀峰想恳请大人,等击退眼前之敌就让他们回去。”
胡林翼以为听错了,楞了好一会儿才笑道:“老弟想功成身退,就算本官答应,皇上也不会恩准。”
在巫山等谕旨时,收到了一份“日升昌”巴县分号转来的信,文祥在信中说英法两国公使已向其本土请求调兵,那些洋人跟大清开战是早晚的事。而洋人一旦跟大清开战,皇上十有八九会命他火速去广东或上海,韩秀峰不禁苦笑:“皇上会恩准的。”
“这么说老弟不愿意在湖北效力?”
“俗话说大树底下好乘凉,能在大人麾下效力,秀峰求之不得,而是皇上不会让。”
胡林翼越想越觉得奇怪,正不晓得该说点什么,一个幕友走进大帐,微笑着拱手道:“禀中丞大人,蒋益澧蒋老爷急报,今日中午,石达开并非六路猛攻我鲁家港大营,其中两路竟绕了大营侧后,被击退后仓皇逃窜。结果遇上了前去驰援的川东团练左营,被川东团勇和我乘胜追击的中营兄弟东西夹攻……”
川东团练首战告捷,阵斩长毛一百多,淹死的长毛无数,韩秀峰倍感意外,下意识问:“敢问这位先生,我川东团练左营的兄弟折损多少?”
“禀韩大人,要是蒋老爷差人送来的战报无误,那这一战的死伤可忽略不计。”
“那可是一条条人命,怎能忽略不计?”
“禀韩老爷,战报上说没人战死,只有十几个兄弟受了点伤,只是不晓得伤得重不重。”
第六百三十六章 缓兵之计
鲁巷位于珞瑜路和关山的转折点,道路蜿蜒狭窄,宛如鱼儿摆尾状,周围是一片抛荒已久长满杂草的水田,放眼望去看不见人烟,与其叫“鲁巷”不如叫“鲁径”。
刚刚过去的十来天,这里不止一次被城内城外的长毛两面夹攻,最凶险的一次内壕都被城内的长毛攻占了。好在东面的“花旗军”没城内的广西老贼那么凶悍,都已经攻到距外壕不足一里,见守在这边炮火很猛,挨了几炮之后竟退了回去,当时守在这里的湘勇才得以依托外壕击退了从城里杀过来的长毛。
韩秀峰不认为靠右营和保甲局火器团的四百多号人能守住,昨晚就跟胡林翼商定把左营调回来。胡林翼本就认为谁的兵让谁领比较合适,并且昨天让川东团练左营驰援蒋益澧,原本只是想鼓舞下蒋益澧那边的士气,韩秀峰一提出胡林翼就不假思索答应了。
当潘二和陈占魁带着左营的兄弟赶到鲁巷时,韩秀峰刚吃完早饭,正同刘山阳、陈天如、张彪等人一起站在小山丘上,居高临下观察周围地形,商量如何防守。
“长生,占魁,你们也上来瞧瞧。”
“遵命!”
潘二和陈占奎赶紧让手下先进战壕,随即顺着小路爬上了山。
韩秀峰笑看着他们问:“听说昨天下午打了个胜仗?”
潘二正准备开口,陈占魁就得意地说:“韩大人,我看这长毛比贵州的教匪强不了多少,打起仗来没章法,而且贪生怕死,一见着咱们放枪放炮就抱头鼠窜,跑得比兔子都快,根本不敢跟咱们真刀真枪的干。”
“那是你们运气好,遇着的是跟乌合之众差不多的花旗军,不是身经百战的广西老贼。”韩秀峰笑了笑,又说道:“并且还是一股刚被击溃的花旗军,他们光顾着逃命,自然无心跟你们硬拼。”
“我说呢,原来是拣了个便宜。”陈天如忍不住笑道。
当着韩秀峰面,陈占魁不好跟他说什么,装作像是没听见一般笑道:“韩大人,您以前说过,行军打仗有时候也得靠运气,能遇上股仓皇逃命的丧家之犬也不是啥坏事,不然去哪儿阵斩那么多长毛,不然哪能跟现在这般首战告捷?”
“也是,毕竟阵斩的是花旗军也好,广西老贼也罢,论功行赏时都是长毛,可不会分那么清。”韩秀峰把“千里眼”递给刘山阳,抬起胳膊指着武昌城方向:“不过这运气总有用尽的时候,从现在开始咱们真正要对付的不再是花旗军,而是城里的那些广西老贼了!”
“广西老贼一样没啥好怕的,他们又不是刀枪不入,更不是三头六臂。”
“但他们身经百战,悍不畏死。真要是大举来攻,光靠火器团的那几十杆洋枪和你们左右二营的那几十杆鸟枪、抬枪可击退不了他们,得做好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跟他们以命相搏的准备!”
“大人放心,我左营的兄弟谁要是敢退一步,您拿我是问!”
“好,从现在开始你们左营守外壕,赶紧带弟兄们去熟悉下壕沟吧。”
“遵命。”
“天如,张彪,你们也赶紧去准备吧。”
……
潘二刚目送走陈占魁、陈天如等人,韩秀峰突然转过身,指着东南方向的一片营垒问:“长生,还记得茶帮的吴家兄弟吗?”
“记得。”
“他们就在那儿,吴二不但做上了都司,还是李续宾手下的营官。吴三做上了千总,吴四运气不好战死了。”
“四哥,你是咋晓得的?”
“我给张德坚写过信,张德坚收到信之后居然真当回事,竟差人去他们营里做粮官,这两年一直在不动声色帮我盯着。”
潘二反应过来,禁不住问:“四哥,他们晓得我们在这儿吗?”
“不但晓得,还打算借这个机会公报私仇。”韩秀峰回过头,笑看着他道:“不管咋说也是故人,我已经差人去请他们来叙旧了,只是不晓得他们兄弟敢不敢来。”
“四哥,你打算……”
“想哪儿去了,大敌当前,我怎会做出那等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何况冤有头债有主,吴大被打死的那笔账,怎么也算不到我韩秀峰头上。”
“四哥,你想跟他们和解,他们会愿意吗?”
“和解没那么容易,毕竟那是一条人命,但可以先稳住他们,只要他们不生事,咱们就不跟他们计较。不然闹起来会很麻烦,传出去会很难听。”
刘山阳也觉冤家宜解不宜结,禁不住来了句:“大敌当前,我们要顾全大局,他们一样要顾全大局。真要是跟我们火拼,他们别说不一定能赢,就算赢了也捞不着好。”
想到吴家兄弟当年为了帮吴大报仇,甚至夜闯到柱子家,潘二苦笑道:“我觉得他们没那么好说话。”
刘山阳笑道:“此一时彼一时,他们那会儿是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真敢豁出身家性命帮吴大报仇。可现而今他们不只是穿上了鞋,还戴上了乌纱帽。真要是跟咱们火拼,他们要丢的不只是身家性命,还有好不容易搏来的荣华富贵。”
“可他们要是不来呢?”
“他们要是不敢来,那就更不足为虑了。”
……
与此同时,刚听书办念完信的吴忠义愣住了。
吴忠肝更是惊出了一身冷汗,遥望着鲁巷方向喃喃地说:“徐九刚被调走,韩四就晓得我们在这儿,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一定是徐九告的密。”
表弟张虎嘀咕道:“什么刚被调走,他昨晚就不见了!”
“我们待他不薄啊,他狗日的为何要坏我们的事?”
“一定是想升官发财想疯了,想借这个机会攀韩四的高枝。”
“狗日的,有本事别让老子遇着,要是被老子遇着,看老子不扒了他的皮!”
“徐九的事回头再说,先说说姓韩的摆得这鸿门宴,我们是去还是不去?”吴忠义阴沉着脸问。
“哥,姓韩一定没安好心,你不能去!”张虎急切地问。
“我怎会不晓得他没安好心,可要是不去,一定会被他小瞧了。”吴忠义权衡了一番,顺手拿起刀:“走,去看看他葫芦里究竟卖得是啥药!”
“哥……”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不过也不能不防。”吴忠义边走边冷冷地说:“虎子,你赶紧去跟李老爷禀报,就说我和你三哥去拜见韩大人,去跟韩大人商量两军驻防的事。”
想到鲁巷左垒的防区跟这边紧挨着,张虎只能硬着头皮道:“行,我这就去。”
生怕被韩秀峰小瞧,吴忠义走出营垒又回来换上平时舍不得穿的官服,让随行的亲兵打起精神,这才同弟弟吴忠肝一起翻身上马,带着二十几个亲兵直奔鲁巷。
韩秀峰没想到他们来得如此之前,放下千里眼笑道:“还真是时势造英雄,要是搁三五年前,他们一定不敢来。”
“嗯,看着是有点官威。”刘山阳笑了笑,随即转身道:“志行,你和长生跟他们叙旧,我在这儿不合适,要不我先下去?”
“行,你先下去吧。”
刘山阳顺着小路来到山脚下,让张彪把火器团的兄弟全叫到路口。等了半柱香的功夫,吴忠义和吴忠肝出现在眼前。
“敢问哪位是吴都司?”刘山阳拱拱手,笑看着他们问。
“本官便是!”
“你是谁,官居几品,身居何职,见了我大哥为何不跪拜?”
“要是没猜错,你便是吴都司的胞弟吴忠肝吧,”刘山阳笑看着骑在马上的吴忠肝,意味深长地说:“鄙人姓刘,名山阳,乃道光二十年举人,因办团剿贼出力,得赏七品顶带,加知县衔,现而今随韩秀峰韩大人督办川东团练。你让我跪拜你二哥,有没有想过你二哥受得起吗?”
吴忠义可不但得罪读书人,何况眼前这位还是个举人。
想到要是让一个举人老爷跪拜,那就是有辱斯文。到时候用不着韩四发难,李续宾李老爷甚至胡中丞都不会轻饶他们兄弟,急忙拱手道:“忠义见过刘老爷。”
“吴老弟无需客气,”刘山阳拱手回了一礼,随即看着山上笑道:“韩大人正在上面恭候二位,劳烦二位下马步行上山,随行的亲兵在此等候。”
吴忠义抬头看看山上,又看看周围那几十个手持洋枪的团勇,翻身下马,紧盯着刘山阳问:“刘老爷,您要不要搜搜吴某的身,让吴某把兵器也留下?”
“身就不用搜了,随身兵器一样可携带。”
“好吧,你们在这儿候着,爷一会儿就下来。”
吴忠义冷哼一声,就这么同吴忠肝往山上爬去。
本以为山上应该埋伏了不少兵勇,结果上来一看,竟只有韩秀峰和潘二两个人,并且跟山下的刘山阳一样没穿官服。
正不知道该怎么开口,韩秀峰回头道:“二位,巴县一别有五六年吧,没想到我们还能相见,更没想到我们居然成了同僚,要同心协力、并肩作战。”
“韩四,你想咋样?”吴忠义鬼使神差地问。
潘二原本很担心吴家兄弟见着仇家分外眼红,搞不好会动手,没想到吴二竟这么问,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韩秀峰一样没想到吴二会这么问,不禁笑道:“不是我韩秀峰想咋样,而是你们兄弟想咋样。”
吴忠义意识到说错话了,搞得像是怕他似的。急忙换了个话题,用杀人般地眼神紧盯着韩秀峰问:“韩四,徐九呢?”
韩秀峰轻描淡写地说:“他原来的差事办完了,我又给了他个新差事。”
尽管早猜错是徐九告的密,但吴忠义还是暗暗心惊,咬牙切齿地问:“徐九是你的人,他是你派到我营里做粮官的?”
“差不多。”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其实你们早该想到的,别的营都是营官的亲信做粮官,唯独你们营是一个外人做粮官。论与已殉国的罗老爷的关系,你们兄弟既不是罗老爷同乡,更不是罗老爷的学生,打仗也不是最出力的,凭什么你们在湖南和广西时的粮饷几乎从未拖欠过,而别人的粮饷却经常拖欠。”
吴忠义猛然反应过来,紧攥着腰刀问:“这么说,我应该谢你了?”
“举手之劳,不用谢。”
韩秀峰走到他们身边,轻叹道:“古人云冤家宜解不宜结,我打心眼里不想与你们为敌。毕竟冤有头债有主,你大哥的事既怨不得我韩秀峰,也怨不得脑壳不好使的大头,甚至都怨不得姜六,说到底只能怨持续了上百年的土客之争。可死的是你们的大哥,人命关天,你们一定是放不下的。”
“我以为你不晓得呢!”
“所以我不怪你们,更不会为难你们,只是大敌当前,现在不是有怨报怨、有仇报仇的时候。你们兄弟要是能顾全大局,那咱们就先放下这段恩怨。等剿灭长毛之后,要是我们运气好都还活着,到时候约定个时间,找个地方,把这段恩怨了结了。”
看着吴家兄弟若有所思的样子,韩秀峰又说道:“我们现而今都做上了官,站得比别人高,看得自然也要比别人远。所以我觉得我们之间的恩怨,最好在我们之间了,不要连累子孙后代,不然冤冤相报何时了!”
“我要是不答应呢?”吴三忍不住问。
不等韩秀峰开口,潘二就冷冷地说:“不答应那就放马过来,谁怕谁?我四哥请你们来,跟你们推心置腹说这些,是给你们面子,别给脸不要脸!更别以为做上了营官,领着几百乡勇,就以为自个儿有多了不起。说了你们别不信,我四哥真要是想弄死你们,跟踩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
“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弄死你!”
“想拔刀是吧,拔呀,你拔个试试!”
“忠肝,先把刀放下,”吴忠义一把拉住吴忠肝,紧盯着韩秀峰道:“韩四,你的话我记下了,就照你说得办,到时候你要是敢言而无信,可别怪我去巴县找你!”
“我韩秀峰是要脸面的人,又怎会言而无信。”
“行,就这么定!”
吴忠义扭头就走,吴忠肝楞了楞急忙去追。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潘二禁不住问:“四哥,你真打算等把长毛剿灭了,跟他们约个地方,让他们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长毛有那么好剿吗?”韩秀峰反问了一句,回头望着武昌城方向沉吟道:“他们跟谁不好,非得跟李续宾。既然跟着李续宾,那这仗他们有得打了,天晓得能不能活到长毛被剿灭的那一天。”
“也是,已经死了一个,就剩下两个了。”
“其实他们也晓得我这是缓兵之计,只是被挑明了没那个胆敢轻举妄动。这人啊一旦做上了官,这命就跟着金贵了,说到底还是放不下身家性命,还是放不下荣华富贵。”韩秀峰轻叹口气,想想又说道:“而我呢不但放不下身家性命,还不能丢了脸面,所以这事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然传出去真的会很难听。”
“就怕他们嘴上答应得痛快,回去之后就反悔。”
“反悔也没啥好怕的,我们留意点就行了。”韩秀峰不想再说这些,突然话锋一转:“长毛是不是见我们来援不敢攻了,怎么到现在也没点动静。”
听说韩秀峰这么一说,潘二也觉得奇怪,遥望着武昌城方向喃喃地说:“是不是昨天死伤太多,没死没伤的也被吓破了胆,得休整几天再攻?”
“不能掉以轻心,待会儿让陈占奎和陈天如多派些斥候。”
“明白。”
第六百三十七章 石达开走了!
等了一天,长毛没任何动静。
第二天,城里城外的长毛又没来攻。
韩秀峰不敢掉以轻心,让陈占魁、陈天如和张彪等人在继续加固营垒,让李天宝去江边让守在那儿的团勇和船工水手把剩下的粮草运过来,并让潘二、刘山阳分别去五里墩大营和洪山大营打听消息。结果一直等到天黑,既没见长毛来攻,刘山阳、潘二也没能从胡林翼和李续宾那边打听到贼情。
第三天,长毛依然没来攻!
事有反常必为妖,韩秀峰不认为石达开和韦俊会因为川东团练的到来就偃旗息鼓。
第四天一早,就让陈占魁和陈天如多派些斥候,让斥候们走远点,尽快搞清城里城外的长毛究竟在做什么。
这几天一直无所事事的徐九,竟主动请缨去打探。
想到徐九本就是斥候出身,并且熟悉武昌周围的地形,韩秀峰干脆把左右二营的二十六个斥候集中起来,编成一支专事打探贼情的斥候队,让徐九统领。
没想到这一等又等了一天,去五里墩大营拜访严树森的刘山阳和去探望鲍超的潘二相继回来了,徐九早上派往武昌城方向打探贼情的斥候也回来了,唯独亲率斥候去石达开大营打探的徐九及其手下的六个斥候没回来。
刘山阳掏出韩秀峰去年给的怀表,凑到油灯下看了看指针,默默盘算了下时辰,抬头道:“差不多亥时二刻了,徐九他们咋还没回来,会不会出事?”
刚洗完脚的韩秀峰盘坐在用门板钉的床上,借助昏暗的灯光看着地图道:“可能是遇着长毛要绕路,也可能是夜路不好走,或者是因为别的事耽误了。总之,他以前就是跟着张德坚干这个的,应该不会有啥事。”
“胡大人和李续宾那边也派了斥候,不过他们派出的斥候只在附近转,不会走太远。”潘二低声道。
“这也不能怪他们,好不容易有个喘息之机,自然要抓紧时间休整。”
“志行,我下午还打听到件事。”
“啥事?”
刘山阳收起怀表,苦笑道:“胡大人与曾大人的关系恐怕没我们以为的那么好,早在今年春天,石达开在江西攻城略地时,节节败退的曾大人就曾差人来湖北让那会儿还没殉国的罗泽南回援。罗泽南既没率兵回援,也没说不回援,就这么拖着。后来吉安失陷,曾大人又分别致函胡大人和罗泽南,要求罗泽南率兵回援。生怕胡大人不同意,还会同江西巡抚文俊上奏,请皇上督饬此事。
那会儿武昌战局还算平稳,而罗泽南及其手下的几千湘勇本就是奉曾大人之命援鄂的,曾大人有难,胡大人照理说应该赶紧命罗军回援。结果胡大人以围攻武昌不可功败垂成为由,不让罗泽南率兵去救。罗泽南也说啥子贼粮将尽,不可前功尽弃。”
“竟然这样的事!”韩秀峰大吃一惊。
“这只是开始,”刘山阳轻叹口气,接着道:“为应付皇上,胡大人奏称‘如武昌不能速克,则分罗军数千回援江西’。结果没过几天,罗泽南伤重殉国。胡大人再次上奏,以‘罗泽南新丧,李续宾接掌罗军,无将可分’为由,打算收回前言。”
“皇上咋说?”
“皇上大怒,斥责胡大人‘若以粉饰之词迁延时日,是武汉既不能克复,而江省复不能回援,靡饷老师,岂非两失?’。”
“后来呢?”韩秀峰追问道。
刘山阳似笑非笑地说:“曾大人的父亲曾麟书担心曾大人的安危,一听说罗泽南殉国了,就让其次子曾国华星夜赶赴武昌‘帮办营务’。”
潘二脱口而出道:“曾老爷子这是打算让二儿子来接管罗泽南手下的那些湘勇!”
“也暗含催促胡大人发兵之意。”
“再后来呢?”
“曾国华到了之后胡大人没办法,只能从罗军中分出四千兵,交给曾国华统带驰援江西。但罗军的主力还是交给了李续宾,还是留在了湖北。”刘山阳顿了顿,又凝重地说:“志行,罗军的前车之鉴摆在那儿,我们不能不防。”
“始真兄,你是担心胡林翼会跟抢曾国藩的兵那样,把我们也给吞了?”韩秀峰低声问。
“胡大人真是吃人不吐骨头,我看还是得防着点。”生怕韩秀峰不当回事,刘山阳接着道:“我今天一到五里墩大营,他的那些幕友就旁敲侧击打听我们名为川东团练,可营中为何有那么多湖广人。甚至想跟我要团勇名册,说啥子将来好论功行赏。”
提起这个,潘二急忙道:“四哥,李续宾的幕友不但跟我打听营里究竟又多少他们的同乡,还总问我洋枪的事!”
“这么说他们真盯上咱们了?”韩秀峰笑问道。
“志行,他们才不会要你我呢,他们要的是我们手下的团勇,要得是我们的洋枪!”
“意料之中的事,送上门一块大肥肉,谁不想吃?”韩秀峰笑了笑,若无其事地说:“幸亏我们早有准备,不但驰援还自带粮饷,不会因为粮饷被他们拿捏。”
“我觉得光粮饷自给不够。”
“的确不够,先不动声色,等找着合适的机会,给他们来个敲山震虎,让他们晓得‘客军’就是‘客军’,不是他们想拿捏就拿捏的。”韩秀峰沉思了片刻,接着道:“至于他们与曾国藩之间的那些事,仔细想想也不奇怪。”
“四哥,你这话啥意思?”潘二不解地问。
“胡身为湖北巡抚,自然想着收复武昌,想着攻剿湖北境内的长毛。在湖北大局未定之前,他才不会管江西的死活;至于李续宾和已经殉国的罗泽南,之所以到了湖北就不听曾大人号令,一是他们和他们手下的兵勇原本只是在曾的大旗下为朝廷效力,事实上并非曾大人的人;二来曾大人处境尴尬,直至今日依然官不官、绅不绅,跟着曾大人哪有跟着胡大人或湖南巡抚骆秉章有前途。”
“所以他们到了湖北就不想走了!”
“确切地说是投入胡大人麾下之后就不想再回去了。”
“志行,你这话说在点子上。”刘山阳沉吟道:“听严树森说湖南巡抚骆秉章招贤纳士,湖南士绅要么唯骆秉章马首是瞻,要么来湖北来投奔胡大人,没几个愿意去曾大人麾下效力。”
“我们川东其实也一样,要是制台大人跟骆秉章那样愿意保举提携川东才俊,又有几个愿意跟现在这般听咱们的?”韩秀峰反问一句,苦笑道:“好在我川东文风不盛,没湖南那么多读书人,更没湖南那么多人才。”
刘山阳深以为然,但想想还是提醒道:“志行,不说这些了,要是传出去,别人真会误以为咱们拥兵自重呢。”
“对对对,不说了,早点歇息。”
……
睡的很晚,起得却很早。
韩秀峰洗完脸漱好口,跟前几天一样先巡视内外两道壕沟的防守,转了一大圈回到“帅帐”正准备吃早饭,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他刚抬起头,就见刘山阳和潘二领着徐九走了进来。
“老九,咋到现在才回来,跟着你一起去的弟兄们没事吧?”韩秀峰紧盯着他问。
赶了一夜路的徐九急忙放下兵器和包裹,躬身道:“禀大人,一起去的弟兄没事,都跟卑职一起回来了。之所以拖到这会儿,是因为卑职发现城外的长毛退兵了,一直退到了葛店!”
韩秀峰以为听错了,俯身看看地图,找到葛店的位置,喃喃地说:“咋退那么远,他们不打算攻了?”
“禀大人,卑职昨天上午赶到石达开大营外,发现营帐全没了,连个人影都看不见,就换上花旗军的衣裳,顺着那些贼兵留下的痕迹一路往东追,一直追到葛店才发现那些贼匪新扎的营盘。”
徐九接过潘二递上的水咕噜咕噜猛灌了几大口,抬起胳膊擦擦嘴角,接着道:“卑职见贼营扎得毫无章法,既没挖壕,也没寨墙,甚至都没派兵在营外把手,就领着弟兄们乔装打扮成贼兵混入贼营。
不进去查探不晓得,进去之后大吃一惊,那些贼兵竟人心惶惶乱成了一团,说是石达开已率两千广西老贼乘船走了,也不晓得是去了江西还是回江宁。被扔下的花旗军有船的也走了,没找着船的现在是群龙无首。”
“石达开走了!”
“卑职刚开始也不敢相信,带着弟兄们乔装打扮成贼兵转了好几座贼营,发现那些贼将贼兵全在商量往哪儿逃窜。”
刘山阳缓过神,看着地图哭笑不得地说:“说走就走,前功尽弃,石达开这仗打得也太虎头蛇尾了吧。”
“卑职也觉得奇怪。”徐九想想又惋惜地说:“要是离得近,要是路好走,大人派一个营就能将那些贼兵一举击溃。可离得太远,路又不好走,大队人马最快也要下午才能赶到,等大队人马赶到那儿他们早跑了。”
韩秀峰追问道:“你是说他们这会儿已经动身了?”
“卑职回来时他们全在收拾金银细软,说是天一亮就走,要是能抢着船最好,要是抢不着船就走陆路去鄂州或黄州。”
“知道了,赶紧去吃饭,吃完赶紧歇息。”
“遵命。”
目送走徐九,韩秀峰又俯看起地图。
刘山阳忍不住问:“志行,这么紧要的军情,要不要向胡大人禀报?”
“你要是想禀报就差人跑一趟五里墩,不过我估摸着胡大人不会相信的。”
“这由不得他不信,真要是不信派几个斥候去看看不就晓得了。”
“我是说他不会相信石达开就这么退兵,一定会觉得这恐怕是石达开的诡计,不敢轻易派兵追击。”韩秀峰直起身,想想又说道:“别说他不信石达开就这么走了,宁我都不相信,天晓得这是不是石达开的诡计。”
“也是,行军打仗还是稳妥点好,用不着犯那个险。”
“所以说禀不禀报一个样。”
“那就不禀报了。”
韩秀峰端起碗筷,又叮嘱道:“始真,不管石达开是真退兵还是假退兵,但城里的长毛还在。让陈占魁、陈天如和张彪他们不要懈怠,让他们给我盯紧点!”
“好,我这就去。”
刘山阳话音刚落,陈占魁拿着一封书信匆匆跑了过来。一见着刘山阳就呈上信道:“刘老爷,这信是五里墩大营差人送来的。”
“送信的人呢?”
“走了,说怕耽误公务,信送到得赶紧回去。”
“好,我先看看。”刘山阳拆开信,看着看着竟紧锁起眉头。
韩秀峰好奇地问:“始真,咋了?”
“这信是严树森差人送来的,他说刚收到消息,钱俊臣伤重不治殉国了。还说……还说……”
“还说啥?”
“还说按湘军的规矩营官阵亡,该营就得裁撤。钱俊臣从老家招募的那些青壮,想回老家又没盘缠,听说我们在这儿,打算过来投奔。”
“有多少人?”
“原本三百多,战死战伤近两百,就剩一百来号人。”
韩秀峰权衡了一番,起身道:“长生,你代我走一趟,去看看钱俊臣的丧事是咋办的,顺便把那一百多同乡带回来。”
第六百四十章 结个善缘
大事谈妥,功劳怎么分,报捷的奏折怎么拟,尤其保奏哪些团目团勇等小事,刘山阳跟胡大任和严树森谈。
潘二跟着韩秀峰走出“帅帐”,急切地问:“四哥,你为何要保举我去巴县设捐输转运分局?”
韩秀峰笑问道:“想不明白?”
潘二尴尬地摇摇头。
韩秀峰爬上坡,遥望着武昌城方向,微笑着解释道:“其实我大可借这个机会帮你谋个县太爷做做的,只要开这个口,胡林翼应该会答应,他也只能答应,但心里一定不会痛快。我在湖北,你不会有事,我要是走了,这个县太爷你别说做不长,恐怕会有性命之忧。”
“这倒是,他的心多狠啊,蒋益澧只是不服李续宾,打仗还是出力的,可这么一个为他出生入死的人,他竟当那么多同乡面羞辱人家,竟把人家给气走了!”
“所以说跟胡林翼这种人打交道不能来硬的。”
“可是……”
“听我说完。”韩秀峰回头道:“我之所以帮他出这么个主意,之所以推荐你去巴县办理报捐,既是为你的前程着想,也是为我川东着想。朝廷为筹饷大开捐纳事例,但究竟咋办捐各地却不一样。要是没记错在我们四川,不管捐监生还是捐贡生只能打五折,但湖北可两折捐,有时候甚至只用十几石米就能捐个九品顶带。咱们巴县的湖广商人又有钱,所以说你回去之后这差事不难办。”
“要是本地人也想捐,也想占这个便宜呢?”
“照收捐,就说他寓居湖北的,总之,只要你能帮胡林翼弄着银子,他就会把你当自个儿人,就会委以重任。好好干两年,用不着我开口,他自然会给你实缺,不然跟着他的人会寒心。”
韩秀峰笑了笑,接着道:“再就是等他奏请朝廷,等皇上恩准了,你就是湖北官员,不管是候补的还是候选的,总比只是个知县衔强。回去之后,不管县太爷还是府台,连道台都得高看你一眼。加上你手里又有一沓空白户部执照,到时候无论三里士绅还是八省客商,都得对你客客气气,办起别的事也会方便许多。”
潘二猛然反应过来:“四哥,你是担心老家的那些士绅和八省商人不服我?”
“石达开是退兵了,却不晓得是真退还是假退,武昌城仍在长毛手里,湖北局势将来是好是坏,我心里真没底。而且贵州正在闹教匪,闹苗乱。云南的苗人好像也乱起来,陕甘的回人蠢蠢欲动,谁也不晓得我四川会不会被波及,不把老家的事安排好,我不放心啊。”
韩秀峰深吸口气,接着道:“来前我跟段大人和龚老爷他们说好了,川东一旦有事,他们会站出来支持你。江宗海、关允中等八省客长虽然也答应了,但他们终究跟咱们不是一条心,而办理防堵又离不开他们,不然去哪儿筹钱粮。
帮你谋个去巴县设局办理报捐的差事,你就不只是巴县人也是湖北官员,不但可以把湖北捐输转运局巴县分局的牌子挂到湖广会馆,而且跟湖广商人会更好说话,总之,这是眼前最好的办法了。”
“四哥,你放一百个心,只要我潘二有一口气在,老家就绝不会有事!”
“我又怎会不放心你。”
……
胡大任和严树森跟刘山阳商量好捷报怎么拟,带着随行的亲卫营兵勇回到五里墩大营天色已大黑。
见帅帐中依然亮着灯,二人顾不上吃晚饭就赶紧去禀报,没想到王家璧竟也在。
胡林翼听完禀报,沉思了片刻,带着几分自嘲地说:“看来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胡大任也觉得之前太过杞人忧天,感叹道:“如此年轻便身居高位却不气盛,且能顾全大局,可见皇上器重他是有道理的。”
胡林翼笑道:“聪明,是个聪明人。”
“聪明?”王家璧下意识问。
“他很清楚能有今天是皇上给的,只有皇上给的他才会要,别人给的就算再好他也不会要,所以说他聪明。”胡林翼想想又叹道:“只是他忘了他是汉人,不是满人,就算再简在帝心,就算圣眷再恩隆也走不远。可惜了,要是不钻这牛角尖,要是敢放开手脚,他如此年轻,将来定能站得更高,走得更远。”
王家璧反应过来,不禁笑道:“贶生兄,我觉他不是忘了自个儿是汉人,而是有自知之明,很清楚他是什么出身。”
“也是,像他这样的出身,要是不靠皇上,他哪会有今天。”胡林翼站起身,摸着嘴角道:“不管怎么说,至少不用再担心他会在暗地里使坏。他手下的那一千团勇既然不想在这儿呆,就让他们移驻巴东,反正粮饷又用不着我们支应。至于去巴县设捐输转运分局,这事还真有点意思。赶紧拟道折子,连同捷报一起递上去,或许皇上一高兴真会恩准。”
“他举荐的那个潘长生呢?”
“他给我胡林翼面子,我胡林翼自然也得给他面子,就奏请他举荐的那个潘长生去巴县设局。不过筹设的既然是我湖北捐输转运局的分局,我们就不能什么也不管,皇上真要是恩准,到时候派两个老实可靠的候补官去盯着。”
胡大任笑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胡林翼拿起草拟的报捷折子看了看,接着道:“他倒不贪心,只保奏了五个文武监生,就这么递上去吧。等恩赏下来,要是皇上让升擢有差,到时候看看有没有缺空出。要是有的话,紧着他的人差委试用。”
韩秀峰保奏的那五个监生,就算能获赏个官身,也只是八九品小官,可想到现而今补缺那么难,王家璧嘀咕道:“他这一趟来得还真划算。”
“谁让咱们跟朝廷求援的呢,再说总不能让他白跑吧。”胡林翼把草拟的报捷折子交还给胡大任,想想又回头道:“他手下的那些团勇走了之后,我估摸着他在这儿也呆不了多久,不管他回川东还是去别的地方,到时候别忘了送上一分程仪。”
“送多少?”
“太少拿不出手,怎么也得一千两。”
湖北不比四川,武昌更无法与巴县相提并论。一连打了几年仗,地方上都被打烂了,别看设了那么多厘卡,其实抽不到多少厘金。
一千两,胡林翼说得轻描淡写,既是幕友也是厘金局总办的王家璧却心疼不已,禁不住问:“一千两是不是太多了,一百两怎样?”
胡林翼知道管他要银子就是割他的肉,笑看着他道:“孝风兄,我晓得你抽点厘金不容易,可有时候舍不得孩子真套不住狼。想想办法,周转腾挪下,凑一千两,结个善缘,他可是皇上的亲信,咱们将来说不准真要求他帮忙。”
想到姓韩的不一定能帮着成事,但真要是想坏事却很容易,王家璧只能答应道:“好吧,一千两就一千两。”
让他哭笑不得的是,胡林翼又轻描淡写地说:“孝风兄,我是说我们这边一千两,官文那边一样得帮着意思意思。准备一千五百两吧,一千两是我的,那五百两算官文的,到时候一起送,让他高高兴兴的来,高高兴兴的走!”
“就怕官文不领咱们的情。”
“领不领情是他的事,帮不帮着送是咱们的事,就这么定。”胡林翼拍拍王家璧胳膊,随即转身道:“莲舫兄,你明儿个去一趟洪山,跟李续宾好好聊聊,跟他把事情说清楚,让他管住自个儿的嘴,看好自个儿的人,别再瞎起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