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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卓牧闲     韩四当官txt下载     韩四当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五百二十七章 今非昔比

    黄钟音和吉云飞晓得韩秀峰又累又困,见着面寒暄了几句便让老木匠赶紧去打水,催韩秀峰先进去洗澡,同时让温掌柜去喊会馆今年刚找的厨子赶紧烧饭。

    等韩秀峰洗好澡换上干净衣裳回到花厅,两碟小炒已经摆上了桌,温掌柜担心蒸大米饭来不及,正在让厨子煮面条。顾谨言从未见过御史老爷,既紧张又不想失礼,等面条煮好端上来,便夹几筷子菜把碗端内院儿去吃了。

    韩秀峰是真饿,就这么一边狼吞虎咽,一边听黄钟音、吉云飞和敖彤臣等同乡调侃。

    “以永定河南岸同知调任通政司参议,像你这样的还真不多。我们这些个在京里混的只能慢慢熬年资,非得讲究个啥子‘九转丹成’。你倒好,出京转一圈就成丹了,用不着跟我们这样苦熬。”

    “博文兄,您就别再拿我开涮了,我算啥子‘成丹’。之前正五品,调回京依然正五品,官俸还是那么多,养廉银反而没了,各项花销反而多了,甚至得给衙门里的那些个胥吏、皂隶和仆役打赏,算算真有点亏。”韩秀峰禁不住笑道。

    吉云飞瞪了他一眼,一脸羡慕地笑骂道:“这个正五品跟之前的正五品能一样吗,别身在福中不知福!”

    “有啥不一样的?”韩秀峰明知故问道。

    不等吉云飞开口,湖广道监察御史黄钟音便如数家珍地说:“元年七月,时任通政使罗惇衍外放福建乡试主考;元年九月,通政司副使王庆云迁詹事府詹事;罗惇衍主持完福建乡试回来之后,便升任我们都察院左副都御史。紧接着,通政使赫特贺加副都统衔,外放库车办事大臣!”

    “永洸兄,您说的这些不是通政使就是通政司副使,而我只是个参议。”

    “参议咋了,参议的官运一样亨通!”黄钟音笑了笑,又眉飞色舞地说:“咸丰元年满洲乡试,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裕诚为正考官,通政司参议倭什珲布为副考官;紧接着,皇上又命通政司参议倭什珲布为头等侍卫、阿克苏办事大臣。”

    “您说得这几位都是满员。”

    “汉官也一样,你的前任齐承彦现而今已是鸿胪寺卿了,连卓中堂都做过通政司参议。这么说吧,只要是做过通政司副使和参议的,除了那个痴迷聊斋的扎克丹,有一个算一个几乎全升转了。”黄钟音打心眼里替韩秀峰高兴,想想又笑道:“志行,入阁拜相咱就不说了,毕竟非翰林不入阁,但只要能做上这参议,从四品一定是跑不掉的。”

    可能是洗了个澡,也可能是吃饱喝足了,韩秀峰困意全无,放下筷子笑道:“借三位吉言,真要是有那么一天,我一定摆酒致谢。”

    “用不着等到那一天,你现在就可以摆酒了。”熬彤臣哈哈笑道。

    “行,不就是摆酒吗,今儿晚上算我的。”

    让韩秀峰倍感意外的是,黄钟音突然话锋一转:“志行,你能做上这参议,文中堂和肃顺大人可帮了大忙。要是指望彭大人,这个参议你是万万做不上的。”

    “永洸兄,今天是高兴的日子,干嘛提这些。”吉云飞急忙道。

    韩秀峰禁不住问:“永洸兄,您是不是听到了什么消息?”

    黄钟音觉得韩四现而今做上了京官,不能对朝堂上的事一无所知,放下茶杯苦笑道:“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说出来你或许不信,现而今最见不到汉人被重用的竟是汉人。年初曾国藩曾有希望做巡抚,结果因为祁中堂一句‘曾某以匹夫居闾里。一呼蹶起,从之者万余人,恐非国家福’没做成。后来靖港兵败,曾国藩上折请罪,要不是文中堂和肃顺大人力保,肯定不会只是革职那么简单。”

    韩秀峰没想到已故江宁布政使祁宿藻的哥哥祁寯藻会坏曾国藩的事,沉吟道:“祁中堂不是告病了吗?”

    “是告病回乡了,不过他老人家患的是心病。”

    韩秀峰意识到祁寯藻十有八九是因为汉人不帮汉人犯了众怒,想想又问道:“永洸兄,这么说祁中堂虽告病回乡了,但朝中还有不少大人见不得汉官被重用?”

    “确实不少,而且全是位高权重的,”黄钟音轻叹口气,又苦笑道:“仔细想想也不能怪他们,毕竟官做得越大越要谨慎,越要避嫌,也只有这样才能彰显他们对皇上、对朝廷的一片忠心。”

    “都是谁?”

    黄钟音抬头看看门口,见没外人,这才一脸无奈地说:“祁中堂告病回乡之后,那些人一切以彭、周、翁三人马首是瞻,贾虽没在曾国藩这件事上说啥,但能看得出他老人家的想法跟祁彭周翁差不多。”

    想到上午觐见时彭蕴章的神色不太对劲,再想到黄钟音所说的贾、周、翁应该是大学士兼翰林院掌院学士贾桢、兼管户部三库事务和刑部事务的大学士周祖培和吏部侍郎翁心存,韩秀峰意识到今后只能靠肃顺和上午刚见过的文庆。

    吉云飞不晓得皇上调韩秀峰进京究竟是做什么的,更不晓得韩秀峰今后会经常进宫面圣,觉朝堂上那些纷争对他这么个正五品参议应该没啥影响,若无其事地笑道:“志行,这些事你心里有数就行了,彭大人那边该去拜见还得去。要不是他提携,你哪做得上永定河南岸同知,更别说觐见了。”

    “明白,等忙完眼前这阵子就去拜见。”

    “为何要等忙完再去?”

    “博文兄,我是实在抽不开身,”生怕吉云飞误会,韩秀峰又解释道:“上午面圣时见过彭大人,他晓得我在忙什么,晚点再去拜见,他应该不会不高兴。”

    “志行,你究竟在忙啥,通政司又有啥好忙的?”敖彤臣不解地问。

    “不能说,”韩秀峰挠挠脖子,无奈地苦笑道:“我不是故弄玄虚,也不是信不过三位,而是真不能说。”

    上午见过伍肇龄,伍肇龄也是顾左右而言他,黄钟音意识到韩秀峰确实有难言之隐,立马摆摆手:“不能说就别说,之前做永定河南岸同知也好,现而今做通政司参议也罢,不都是为朝廷效力,不都是为皇上办差嘛。”

    敖彤臣反应过来,连忙嘿嘿笑道:“对对对,既然不能说我们也不会再问。”

    韩秀峰正不晓得该怎么跟三位同乡致歉,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老朋友绕过仪门走进院子,一见着坐在花厅里的韩秀峰等人,便小跑着上前打千儿:“四爷吉祥,黄老爷、吉老爷、敖老爷吉祥,富贵来迟,还请四位爷恕罪!”

    “我说谁呢,原来是老邻居。”吉云飞不晓得富贵是韩秀峰让小山东去喊来的,笑看着他问:“富爷,您是咋晓得志行回京了的,您这消息也太灵通了。”

    去扬州混了一年多,一文钱也没赚着反而倒贴了几百两的富贵,一边作揖一边谄笑道:“吉老爷真会说笑,我哪有什么消息,要不是四爷差小山东去传话,我都不晓得四爷不但回了京还做上了通政司参议。”

    “是吗?”吉云飞回头问。

    韩秀峰站起身笑道:“是我让小山东去请的。”

    “四爷,您让小山东喊我来是不是有什么事,有事儿您尽管开口,只要我富贵能做到的绝不推辞!”

    “的确有件事要找你相商,”韩秀峰拱手回了一礼,随即转过身去不无尴尬地说:“永洸兄、博文兄,要不您二位跟金甫兄先聊着,我跟富爷去里头说几句话?”

    刚才问究竟在忙啥不能说,现在跟富贵说事还得回避,搞得神神叨叨的,黄钟音觉得有些好笑,干脆抬起指指通往后院儿的门:“你忙你的,别管我们。”

    “我去去就回。”

    韩秀峰躬身致歉,随即领着富贵走进后院。

    等了大约两炷香的功夫,二人出来了,富贵喜形于色,一个劲儿躬身致谢,黄钟音、吉云飞和敖彤臣看得目瞪口呆,真寻思究竟是啥好事,曾在河营效过力的崔浩来了,韩秀峰又一脸尴尬地致歉,又神神叨叨地把崔浩领进了后院。

    “明明只是个通政司参议,竟搞得跟军机大臣似的。”吉云飞摇头笑道。

    想到韩四一回京皇上就召见,敖彤臣不禁笑道:“博文兄,我估摸着军机大臣志行这辈子十有八九做不上,但入值军机处,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并非没有可能。”

    吉云飞正准备开口,竟又来了几个不速之客。

    永祥领着王贵生和周长春两个巴县子弟到了,想到永祥今非昔比,现而今已是负责南城防卫、掌管南城治安的巡捕营游击,吉云飞和敖彤臣连忙起身相迎。

    永祥尽管大权在握,却不敢得罪他们这两位翰林官,更不敢得罪御史老爷,急忙上前行礼。三人寒暄几句,刚提到韩秀峰,黄钟音就忍俊不禁地说:“韩老爷正在里头见客,我们三个现而今是他的门房。永祥老弟,对不住了,职责在身,只能劳烦您稍候。来来来,先用茶,哈哈哈!”

第五百三十二章 记名额外?

    咸丰又问了问通政司衙门的事,得知韩秀峰在登闻鼓厅办理公务,再想到登闻鼓厅闲置已久并且紧挨着皇城,不禁暗笑双福和李道生歪打正着,竟给韩四挑了个正好用来办理夷务的衙署。

    再想到待会儿得去听戏,咸丰便让韩秀峰先跟随行的太监去内务府申领出任皇宫的腰牌,然后回登闻鼓厅等军机处的消息。并让随行的御前侍卫带着韩秀峰刚呈上的《奏请筹办夷务疏》去军机处,让在军机处行走的各大臣对打探夷情尤其西夷军情的事有个数,同时知会各大臣命韩秀峰在军机章京上行走的事。

    韩秀峰之前以为文庆也是军机大臣,其实文庆只是在军机处学习行走,并且平时不怎么来军机处当值。

    军机处现而今只有恭亲王奕?,工部尚书彭蕴章,正黄旗护军都统兼户部侍郎瑞麟,已故大学士杜受田之子、工部侍郎杜翰和以礼部侍郎署京营左翼总兵穆荫这五位军机大臣。并且瑞麟正率兵在山东跟僧格林沁一道攻剿长毛,而杜翰两年前还只是从七品的翰林院检讨,之所以能在短短两年内被擢升为工部侍郎,能入值军机处,全是因为皇上念其父劬劳。也正因为资历尚浅,在军机处内没啥主见,一切以彭蕴章马首是瞻。

    总之,军机处内真正能任事就领班军机大臣恭亲王奕?和彭蕴章、瑞麟三人。

    恭亲王这几天本就被咆呤、赐德龄、麦莲勒毕唵等夷酋领着兵船贸然赶到大沽口的事搞得焦头烂额,站在门口听完御前侍卫所传的皇上口谕,接过《奏请筹办夷务疏》回到公房,坐到木炕上边看边喃喃地说:“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只是不晓得这个韩秀峰能否担此重任。”

    “禀恭王,据下官所知这个韩秀峰虽是捐纳出身,不过倒也是个能吏。”彭蕴章放下纸笔笑道。

    对韩秀峰这个名字恭亲王并不陌生,不但知道韩秀峰在固安练过兵,还知道韩秀峰在署理松江府海防同知兼江海关监督时被时任苏松太道杨能格弹劾过,想到皇兄已经做出了决定,放下奏疏笑道:“连彭大人都说他是个能吏,那应该有几分能耐。只是没想到皇兄竟会命他在军机章京上行走,看来今后我等再想问夷情要方便得多。”

    瑞麟不觉得有什么好问的,禁不住走过来道:“其实打探夷情之事,大可交由理藩院办理。”

    奕?岂能听不出瑞麟的言外之意,因为从皇上的口谕中能听出,大有把通政使司的登闻鼓厅变成一个专事打探夷情的衙门。而命韩秀峰在军机章京上行走,也就意味着那个因事乃至因人而设的衙门将交由归军机处管,相当于在军机处下面又设了一个专事办理夷务的小衙门。

    韩秀峰要联络那些派驻在香港、广州、澳门、厦门、福州等地的坐探,将通过军机处将公文密封后交兵部捷报处递往;反之,派驻在香港、广州、澳门、厦门等地的坐探,想将打探到的夷情尤其西夷军情传递回京,一样得以军机处的名义发六百里加急传递回京。

    换言之,军机处将要安排专人帮他收发急件!

    更重要的是,军机处有严格的归档保密规矩。凡所奉谕旨,所递片单,全要钞钉成册,按日递添,月一换,也就是常说的“清档”;凡发交之折片或公文,以及由内阁等处交还军机处汇存的公文,每日为一束,每半月为一包,全要责成章京检覆无讹,按季清档,月折及各种存贮要件,收入柜中,值日者亲手题封,也就是常说的“封柜”。

    上百年来一切都在有条不紊的按规矩办理,现在冒出夷情夷务这档子事,那韩秀峰那边的公文要不要按规矩清档、封柜?

    奕?一样觉得很麻烦,但同样觉得不能再对西夷一无所知,不然等西夷打到家门口才仓促应战又会重演道光二十一二年之事,摸着下巴道:“既然皇上已经旨,我们遵照办理便是。至于收发、文移、归档和清柜之事,劳烦三位商议商议,看能否近况拟出个章程。”

    让奕?倍感意外的是,彭蕴章竟沉吟道:“恭王,下官以为收发、文移、归档和清柜之事倒好说,但就这么让韩秀峰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大为不妥。”

    “彭大人,皇上已经下旨了!”奕?提醒道。

    “皇上是已经下旨了,但从内阁、六部及理藩院选拔多少官员充任军机章京有定数。满汉各两班,每班八人,共三十二人。现而今不但没出缺,并且个个手头上都有差事。皇上命韩秀峰在军机章京上行走,那就得从现在的章京中奖叙升转一人,究竟酌情保举谁,下官一时半会间真没个主意。”

    军机章京按例不参加京察,奖叙升转由军机大臣酌情保奏,每三年奏保一次。只有在修补档案和编修方略等事结实时才能照例特保。

    总而言之,军机章京升转很快,只要干满三年就能升官。同时一个萝卜一个坑,拢共就三十六个军机章京,其中汉军机章京只有十八个,真要是让韩秀峰在军机章京上行走,那就得让十八个汉军机章京中的一个卷铺盖走人。

    瑞麟反应过来,不禁附和道:“彭大人所言极是,此事非同小可,正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

    奕?没想到彭蕴章竟会反对,下意识回头问:“鸿举,你怎么看?”

    杜翰楞了楞,连忙拱手道:“下官以为这事是有些……有些棘手,皇上命韩秀峰来军机章京上行走,可又不用韩秀峰来军机处当值。别的地方多一个人少一个人倒也没什么,但这儿是有官无吏的军机处,真要是就这么少一个人,多出来的那一摊事让谁去办理。”

    瑞麟趁热打铁地说:“恭王爷,您是领兵军机大臣,那些个军机章京每天要做多少事,究竟有多忙,您最清楚不过……”

    听他们这一说,奕?也觉得皇上在这件事上欠考虑,沉吟道:“既然三位都觉得此事棘手,那本王就去递牌子求见,看看皇上能否收回成命。”

    彭蕴章担心恭亲王年轻气盛触怒皇上,转身拿起来两份刚按皇上的旨意草拟的公文:“恭王爷,把这个带上吧。”

    奕?岂能不知道他的良苦用心,接过公文笑道:“放心,该怎么开口本王心里有数。”

    一个捐纳出身的正五品参议,凭什么来军机章京上行走,想到有恭亲王出面那个姓韩的十有八九来不成,瑞麟禁不住笑道:“恭亲王,韩秀峰不是通政司参议吗,皇上真要是觉得办理夷务之事非他不可,您大可保举他去南书房或上书房行走,至于有关夷情的收发、文移、清档和封柜等事,大可走内阁。”

    想到通政使司本来就是收各省传递的题本,审核之后再将题本递给内阁的衙门,奕?眼前一亮:“这倒是办法,诸位先忙,本王去去便回。”

    ……

    新官上任,应该赶紧去拜见上官。

    有了新的兼差,一样得赶紧去拜见上官。

    但韩秀峰这次的兼差跟之前以署理松江府海防同知兼江海关监督不一样,在几位军机大臣没搞清楚情况,尤其在没有军机大臣首肯之前,他便是有出入宫禁的腰牌也不能去军机处。

    因为军机处是如假包换的中枢,为防止泄密,规定凡军机大臣只准在军机处办理草拟圣旨等公务,大多军机大臣不是尚书就是侍郎,但各自部院的公务一概不许在军机处办理,而各自部院的主事郎中也不许去军机处启事。

    军机处内甚至有官无吏,所有收发、文移、登记档案、奉寄谕旨、封存公文这些本应由书吏办理的琐碎杂务,全由军机章京操办。而军机章京办事处不许闲人窥视,亲王以下及文武大臣不准去军机处与军机大臣谈论。

    满汉现任京官文官三品,武职二品以上及外官文职、督抚、司道、盐政、官差、武职提督以上各大员子弟均不得报送挑补军机章京。也就是说不许章京们攀亲勾连搭!

    连通谕王公大臣之事,都得在乾清门台阶下传述,不许在军机处传述。都察院甚至选派御史言官每天轮流去隆宗门内纠察,谁敢擅自靠近军机处一步就会倒大霉,据说雍正朝时军机处门口还曾挂过一块“擅自踏上台阶者斩”的牌子。

    本以为皇上已经下了旨,军机处又在宫里,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很快就能去传说中的军机堂拜见几位军机大臣,结果这一等竟等到了天黑。

    就在小山东跑进来问啥时候回会馆之时,奏事处的刘公公到了,一见着韩秀峰就拱手笑道:“恭喜韩老爷,贺喜韩老爷,恭贺韩老爷荣升小军机!”

    云启俊只晓得韩老爷正在等宫里的消息,怎么也没想到韩老爷等得竟这个消息,想到韩老爷竟做上了军机章京,顿时欣喜若狂。小山东以为听错了,直到韩秀峰拱手回完礼,邀请刘公公坐下喝茶,才意识到是真的。

    “谢刘公公,要不是刘公公关照,我韩秀峰哪有今天。”

    刘公公麻利地接过银票,若无其事地抬头看了云启俊和小山东一眼,韩秀峰猛然意识到他有话要说,急忙使了个眼色。

    云启俊缓过神,急忙拉着小山东走出大堂。

    “刘公公,皇上有旨?”

    “皇上倒是没让咱家给您传口谕,不过有件事咱家还是觉得韩老爷您不能蒙在鼓里。”

    “什么事?”

    “恭王爷和彭大人觉得让您在军机章京上行走不妥,竟递牌子求见恳请皇上三思,恳请皇上收回成命。咱家帮您在外头偷听了几句,发现恭王爷和彭大人倒不是对您有什么成见,而是从内阁、六部和理藩院选拔多少官员入值军机处在军机章京上行走有定数。一个萝卜一个坑,您要是去了,别人就得走!”

    韩秀峰大吃一惊,急切地问:“后来呢,皇上咋说的?”

    刘公公咧嘴一笑:“皇上觉得恭王爷的顾虑有点道理,可皇上言出法随,都已经决定的事岂能轻易收回成命,就跟恭王爷说既然满汉章京有定数,那就命通政使司差议韩秀峰为记名章京,在军机章京上额外行走。”

    又记名,又是额外,韩秀峰被搞得啼笑皆非:“这也可以?”

    “皇上金口玉言,皇上说可以自然可以。”刘公公一样觉得好笑,想想又眉飞色舞地说:“韩老爷,您这个军机章京虽是记名额外的,但跟那些个记名总兵、额外千总可大不一样,据咱家所知您这是破天荒头一个,之前从来没有过的,比那些每天去当值,从早忙到晚的军机章京尊贵多了!”

第五百三十四章 夜游皇城

    韩秀峰既是头一次来军机处,也是头一次进紫禁城。

    为防走水紫禁城里晚上不许点灯,所以从西华门到隆宗门的这一路上乌漆墨黑,磕磕绊绊,要不是刘公公熟悉道路,不晓得要摔几个跟头。据说曾有好几个京官天没亮赶来参加大朝会,结果因为看不清道路,一个不慎掉御河里淹死了。

    不过刘公公也只能把他送到隆宗门,因为再往里走就是军机重地。

    韩秀峰正准备感谢一番,就听见守在大门里侍卫在阴影里喝问道:“来者何人!”

    “钦赐色固巴图鲁通政使司参议记名军机章京在军机章京上额外行走韩秀峰,前来拜见彭蕴章彭大人!”韩秀峰急忙从怀里掏出下午在内务府申领腰牌时一并领着的“合符”,跟之前过那几道宫门一样双手呈上。

    腰牌是白天出入宫禁用的,合符是晚上出入皇宫的凭证。

    合符的符牌由两扇组成,分别篆书着阴、阳文的“圣旨”二字。阴文的一扇由守皇城的护军保管,当夜里有文武官员奉旨或有紧急公务要进宫时,要持阳文的一扇到护军处将阴阳两扇核对无误才能通行。

    不过这里是隆宗门,并非西华门也不是东华门,守门的侍卫手里并没有阴文的那一扇符牌,所以一个侍卫从阴影里走出来接过符牌,又伸手问:“腰牌呢?”

    “哦,腰牌在这儿。”韩秀峰连忙掏出上头用满汉文注明衙门、官职和身中、面白、无须等特征的腰牌呈上。

    侍卫看不清,甚至很可能都不识字,就这么上下打量了韩秀峰一眼,确认深夜进宫的韩秀峰并没有携带兵器,拱手道:“劳烦韩老爷稍候,卑职这就去给韩老爷通报。”

    “有劳老弟了。”韩秀峰拱手回了一礼,这才转身跟他一路送到这儿的刘公公致谢。

    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刘公公躬身回了一礼,什么也没说就掉头走了。目送走刘公公不大会儿,侍卫去而复返,交还符牌和腰牌,旋即侧身道:“韩老爷,彭大人有请。”

    “谢了。”

    跟着侍卫跨过高高的门框,来到一排低矮的公房前,总算见着点光亮,里头不但全点着灯,甚至能看到不少人影。

    见侍卫送到台阶下就退回去了,韩秀峰不敢就这么进去,再次躬身道:“钦赐色固巴图鲁通政使司参议记名军机章京在军机章京上额外行走韩秀峰前来拜见彭大人!”

    军机处的规矩是当日的公事当日办结,所以彭蕴章不得不熬会儿夜。他没想到连恭亲王的进谏皇上都听不进去,硬是赏了韩四个记名军机章京,还命韩四在军机章京上“额外”行走。更没想到都这么晚了,韩四还会进宫求见。

    人来都来了,而且是大摇大摆走进来的,不见实在说不过去。彭蕴章无奈地叹了口气,摘下老花镜抬头道:“进来吧,进来说话。”

    “谢大人。”韩秀峰整整官服,跨上台阶,掀开帘子走进公房。

    进来一看,彭蕴章正盘坐在木炕上收拾小桌子上的公文。韩秀峰正准备掸掸马蹄袖行礼,彭蕴章摆摆手:“都这么晚了,无需多礼。”

    “大人……”

    “说说吧,这么晚进宫有何急事?”

    “大人恕罪,下官这么晚进宫求见既没什么急事也没什么紧要公务,而是想着刚兼上在军机章京上额外行走的差事,觉得应该赶紧前来拜见大人。”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眼前这位官运好得令人发指的通政司参议刚帮了故人之后一个大忙,彭蕴章实在拉不下脸苛责韩秀峰动不动就深夜进宫,沉吟道:“既然来了就先跟同僚们熟悉熟悉吧,等本官忙完再一道出宫。”

    “谢大人!”

    “曹毓英,这位便是新任通政司参议韩秀峰,劳烦你带韩参议先熟悉熟悉。”

    “下官遵命。”

    韩秀峰这才注意到角落里还一个人,再想到进宫这一路上刘公公介绍的情况,猛然意识到刚起身的这位曹毓英竟是领班军机章京,赶紧躬身行礼。

    曹毓英敷衍般地回了一礼,扔下一句“韩老弟,请吧”,便掀开帘子走出“大军机”的值房。韩秀峰再次给彭蕴章行了一礼,这才急忙跟了上去。

    军机章京的办事处分满屋和汉屋,满屋的满军机章京主要帮着军机大臣草拟满文谕旨和公文,同时协助军机大臣分掌在京旗营及各省驻防和西北两路军营官员的补放,负责内蒙古、外蒙古、藩部及喇嘛等朝贡时拟赏单,以及掌管军机处内部的一些事务。

    在汉屋当值的汉章京主要辅佐军机大臣办理在京各部院及各省文官、绿营武官的补放进单,王公内外大臣赏单及拟给外国朝贡使臣的赏单,办理皇上交办的应查、应办的差事,以及军机处与各衙门的公文收发、清档、封柜等事。

    现而今两江、湖广、山东闹长毛,西夷的兵船又到了大沽口,所以军机章京们还要从户部、兵部、理藩院等衙门调取各地舆图,查阅江南大营、江北大营和两江、湖广等地督抚有关军务的奏折甚至各省的题本,要搞清楚各地的山川地形,各地的兵马、钱粮等等,只有这样皇上要是查问起来,才能即时呈递。

    总之,晚上当值的满汉两班军机章京一个比一个忙碌,案上的公文简直堆积如山。曹毓英介绍完之后他们只是简单打个招呼,连寒暄的功夫都没有,明明是官,干得活儿却跟书吏差不多。

    韩秀峰甚至能看到军机处的这些同僚眼神中充满羡慕,并不是羡慕他韩秀峰圣眷有多浓,而是羡慕他韩秀峰同样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却不用跟他们这般案牍劳形。

    此情此景,让韩秀峰不由想起当年在衙门帮闲的日子,那会儿也经常跟他们一样通宵达旦地忙。唯一不同的是他们忙的全是国家大事,自个儿那会儿忙得则是县太爷为应付府衙乃至道署核查而赶紧编制誊写的户籍黄册或钱粮账册。

    正暗自感慨,外面传来了彭蕴章的声音:“韩参议,本官忙完了,随本官一道出宫吧。”

    韩秀峰意识到彭蕴章应该有话要说,急忙跟刚领着他转了一圈曹毓英告辞。走出汉军机章京的公房一看,赫然发现“大军机”跟“小军机”的待遇就是不一样,一个侍卫竟打着灯笼走了过来,一看就晓得那个侍卫是准备打着灯笼送彭蕴章出宫的。

    可能有侍卫在前头打着灯笼带路,说话不太方便,彭蕴章就这么迈着四平八稳的官步一声不吭地在前面走,韩秀峰只能一声不吭地跟在后头。

    直到走出东华门,守在宫门外的彭家人打着灯笼,领着轿夫抬着轿子上前迎接,彭蕴章才冷不丁回头问:“志行,秋高气爽,月朗星稀,愿不愿陪老夫四处走走?”

    “大人相邀,秀峰敢不从命。”

    “不想走就别勉强。”

    “能陪大人夜游皇城,是秀峰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那就走走。”

    彭蕴章示意轿夫跟着后头,韩秀峰见打灯笼的那个家人想上前又不敢,干脆走过去接过灯笼,回到彭蕴章身边恭恭敬敬地说:“大人请。”

    彭蕴章暗想果然是个有眼力劲儿的,边走边轻描淡写地说:“德忠昨儿晚上见过老夫,说你打算保举他去福建做县丞。”

    “德忠既是大人推荐给秀峰的人,一样是秀峰的同僚。他不但帮办过河营营务,甚至曾去阜城阵前效过力,他究竟是个啥样的人秀峰再清楚不过。而皇上命秀峰办的差事又得用人,并且要用德才兼备且知根知底的人,所以秀峰保举的大多是德忠这样在河营效过力的候补候选官员。”

    “这么说跟老夫关系不大?”

    “大人恕罪,这件事跟大人您关系还真不大。”

    “净说大实话,”彭蕴章微微一笑,又意味深长地说:“你还真是举贤不避亲啊。”

    “禀大人,要是换个别的差事秀峰定会避嫌,但现而今这差事秀峰只能举贤不避亲,只能也只敢用信得过的自个儿人。”

    “皇上准了吗?”

    “皇上恩准了,如果一切顺利,德忠三五日内便能出京赴任。”

    “德忠跟你还真是跟对了人。”彭蕴章感叹了一句,突然话锋一转:“志行,实不相瞒,今儿个皇上命你在军机章京上行走,老夫觉得大为不妥。恭亲王要是没递牌子求见,没恳请皇上三思,老夫一样会递牌子求见,一样会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韩秀峰没想到彭蕴章竟会哪壶不开提哪壶,连忙道:“大人觉得秀峰在军机章京上行走不合适,自然有大人的道理。”

    “你不记恨老夫?”

    “秀峰怎会记恨大人,大人有所不知,其实皇上下午在西苑命秀峰在军机章京上行走时,秀峰曾再三请辞过。”

    “为何请辞?”

    “若是别的差事,要是单论资历和才干,秀峰自认为不比那些内阁中书和各部院的主事郎中差。但这不是别的差事,这是军机章京,人贵在自知之明,秀峰自知才疏学浅,恐难当此大任,所以恳请皇上收回成命。”

    仔细想想,彭蕴章赫然发现身边这位年轻人做过巡检,查缉过私枭;署理过州同,领过乡勇杀过长毛;做过两淮运副,复建过盐捕营,据说连庙湾营都是他练出来的;后来又署理过松江府海防同知,兼过江海关监督,不但跟刘丽川等乱党交过手,还跟西夷打过交道;再后来以署理永定河南岸同知奉旨整饬河营,在永定河南岸同知任上练的那一千五百兵都派上了大用场,心想这份年资那些个没怎么出过京的内阁中书和各部院主事郎中还真比不了。

    可想到他现而今所办的差事,尤其皇上的那些打算,彭蕴章突然停住脚步,抬起胳膊指指西南方向:“工部衙门在这边,通政司衙门在那边,好久没往那边去了。好像穿过西长安门便是登闻鼓厅,如果没记错登闻鼓厅和銮仪卫应该是离皇城最近的衙门。”

    韩秀峰糊涂了,不知道他为何说这些。

    彭蕴章回头看了他一眼,又半开玩笑地说:“跟你这般大时,老夫还在翰林院做检讨,而你都已经开府建衙了,还是离皇城最近的衙门,着实让老夫羡慕!”

    韩秀峰猛然意识到他话中有话,还没来得及细想,彭蕴章又话锋一转:“志行,你到任已经有两天了吧,有没有见过上官和同僚?”

    “禀大人,秀峰都拜见过。”

    “满参议庆贤呢,有没有见过?”

    “打过照面,只是没说几句话。”

    “老夫跟庆贤他爹有些交情,只是庆贤他爹遇上点事,老夫这些年一直不方便登门问候。你现而今是汉参议,跟庆贤正好是同僚,没老夫那么多顾忌,你要是愿意就帮老夫个忙,得空代老夫去庆贤家拜访下。”

    “能为大人效劳,是秀峰福份,”韩秀峰想想又问道:“大人,有没有话要秀峰代为转告?”

    “只是问候,问候问候就行了。”彭蕴章微微一笑,随即呵欠连天地说:“太晚了,明天还有一大堆事,老夫也该回去歇息了。”

    “秀峰恭送大人。”

    “留步,万事开头难,你一样有一大堆事要忙,你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第五百三十六章 静一静想一想

    在别人看来富贵很闲,其实这两天富贵比谁都忙。

    白天要去重庆会馆等韩老爷的信儿,顺便瞧瞧能不能帮得上什么忙,晚上回家要为过几天出京赴任做准备。

    这次跟上次去扬州不一样,跟之前在崇文门当差也不一样,韩老爷说了,这个闽海关委员至少能干三年!

    并且闽海关不是已废弛的扬州关,也不是年前被洋人把持的江海关,那边既没闹长毛也没被洋人把持,关税一直在照常课征,这三年关差干下来,少说也能赚个万儿八千两。

    富贵打算把老伴儿和二儿子带去,让大儿子和大儿媳妇留在京里看家。不过昨晚回来后没跟前晚一样交代家里的事,一样没跟往常一样逗小孙子,而是琢磨着韩老爷不会无缘无故问起庆贤,所以一回来就跟俩儿子连夜兵分三路,分别去找亲朋好友打听耆英家的事。

    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一跳。

    他不想韩老爷稀里糊涂被耆英连累,更不想因此丢了闽海关委员这个几乎已到手的差事,担心的一夜没睡好,天一亮就火急火燎赶到了重庆会馆。

    昨晚把一切都想明白了的韩秀峰倒是睡得踏实,所以起得也早,推开门正准备喊小山东去打水,没想到富贵正站在院子里跟云启俊和昨儿下午刚搬来的姜正薪窃窃私语。

    “四爷早,四爷吉祥!”

    “富贵,你咋来这么早?”韩秀峰觉得很奇怪。

    富贵不想当着云启俊和姜正薪解释,不等云启俊和姜正薪上前行礼,就把韩秀峰拉进屋,反带上门急切地说:“四爷,出大事了!您昨儿晚上不是问庆贤吗,他家摊上事儿了。就算在同一个衙门当差,您也别跟他走太近,最好不要搭理他。”

    韩秀峰下意识问:“又是出大事,又是他家摊上事儿,究竟啥事?”

    富贵生怕墙外有耳,凑到韩秀峰耳边神神叨叨地说:“四爷,昨儿晚上您不是跟我打听庆贤吗,您的事就是我的事儿,所以我回家之后就去跟旗里的亲朋好友打听,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一跳,原来洋人都杀到天津卫了!”

    “洋人杀到了天津卫?”韩秀峰明知故问道。

    “千真万确,真杀到了天津卫!”生怕韩老爷不信,富贵又急切地说:“我一个表亲在山海关都统衙门当差,他亲眼瞧见洋人来了好几条炮船!道光二十一年都没打过,这次十有八九也打不赢,他只是个佐领又不是都统,不想把命丢那儿,更不想死洋人手里,就偷偷跑回来了。我直到昨儿晚上才晓得他回来了,才晓得他这几天一直躲在我表舅家,一直没敢出门。”

    “洋人在天津卫,他都已经回来了有啥好怕的?”

    “他不是怕洋人,他是怕被都统衙门找着。他是偷跑回来的,这事可大可小,要是被逮着再遇上个不好说话的上官,不光要掉脑袋,说不定连妻儿老小都会被连累!”

    “差点忘了,他是跑回来的,可这又关庆贤家啥事?”

    “他既不是红带子也不是黄带子,跟庆贤家一点关系也没有。但洋人杀到天津卫,跟庆贤家有关系。庆贤不是耆英的儿子吗,听人说洋人杀到天津卫这事儿是耆英做钦差大臣时埋下的祸根,皇上前几天因为这事还下旨训斥过耆英。”

    “原来如此,让你费心了,看来我今后是得离庆贤远点。”

    “四爷,不是今后,这事没完呢,我估摸着他家没今后了!”

    韩秀峰好奇地问:“他家没今后什么意思?”

    富贵舔舔嘴唇,绘声绘色地说:“说出来您不敢相信,不晓得耆英那老东西是不是仗着跟皇上同一个祖宗,还是真老糊涂了,被皇上训斥之后竟心生不满,居然写了副‘先皇奖励有为有守,今上申斥无才无能’的对子挂在他家正厅里。您说说,这事要是传到皇上耳里还了得?”

    韩秀峰大吃一惊,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说:“先皇奖励有为有守,今上申斥无才无能……这副对子轩轾两朝,含有阳秋!这事不是会不会传到皇上耳里,而是一定会惊动皇上,耆英这是自造杀身之祸啊。”

    “所以我才起大早赶紧过来给您提个醒的。”

    “谢了。”

    “这有什么好谢的,四爷,您想想我们多少年的交情,您的事真是我的事儿。”

    “也是,你我啥交情,以后不跟你客气了。”韩秀峰拍拍他胳膊,随即拉开门,一边招呼端着洗脸水守在外头的小山东进来,一边笑道:“富贵,上午有没有空,要是有空的话,待会儿陪我去街上转转。”

    “有空,您什么时候叫我什么时候有空。”富贵咧嘴一笑,想想又问道:“四爷,您新官上任,公务那么忙,怎么突然想起逛街了?”

    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不但从外官变成了京官,甚至稀里糊涂成了“小军机”。

    可事实上看似风光无限,实则凶险无比!

    要不是一时半会间确实无人可用,只能抱着既能办好皇上交办的差事,又能还彭蕴章一个人情的想法,保举崔浩去福建闽侯做县丞。那么以谨小慎微而著称的彭蕴章,昨晚绝不会旁敲侧击地提那个醒。

    回头想想真的好悬!

    真要是照皇上的意思把登闻鼓厅当作办理夷务的衙署,真要是把有关夷情的题本或奏折直接递给军机处,甚至请军机处代为收发与派驻香港、澳门和各通商口岸官员的往来公文,定会成为满朝文武的众矢之的,到时候可不只是身败名裂那么简单,甚至会死无葬身之地。

    正因为如此,韩秀峰暂不打算去军机处拜见恭亲王等另外几位军机大臣,也不打算急着去拜谢文庆和肃顺,而是打算先净下心来想了一想,等把所有事都想明白了再说。

    见富贵一脸疑惑,韩秀峰指指挂在床头的官服:“你瞧瞧,我这身行头能出门吗?我打算置办两身新官服,再置办两身行褂和两身冬天穿的衣裳。”

    富贵反应过来:“对对对,我怎么就没想到呢,您现而今都已经是小军机了,就算节俭也不能再跟以前一样。”

    “所以这事只有找你,京城谁能比你更熟。”

    “四爷,您找我算是找对人了,等吃完早饭我陪您去!”

    正说着,张馆长到了,领着一个矮矮胖胖看上去很憨厚的小子来的。

    想到同乡们昨晚说得那些事,韩秀峰不禁笑问道:“你就是老冯头家的老三冯小鞭?”

    冯小鞭一楞,急忙跪下道:“小的正是冯小鞭,小的拜见四爷。”

    “起来说话。”

    “谢四爷。”

    “我三年前见过你爹,不过没说过话,你爹现在还好吧。”

    “还好,他一顿能吃三碗饭,鞭子甩起来比俺甩得还响。就是腿上长了个疮,找郎中看过几次,敷了两个多月药也没见好。”

    一看就知道是个实诚人,韩秀峰放下手巾,回头问:“小鞭,我这儿缺个马夫的事,张馆长都跟你说了吧?”

    “说了,不然俺也不会来这儿。”冯小鞭以前曾偶尔替他爹帮卓中堂赶过车,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见着韩秀峰并不是很紧张,想了想竟又咧嘴笑道:“四爷,工钱的事儿张馆长没说,别的都说了。”

    韩秀峰乐了,笑看着他问:“你觉得每月多少工钱合适?”

    “怎么也得五两,”生怕韩老爷觉得多,冯小鞭又急忙道:“四爷,您要是雇俺,俺不光帮您赶车,俺还能做您的护卫,闲着没事时帮您看家护院。别的活儿俺也能干,真的,不信您问张馆长。”

    “四爷,他爹以前在卓中堂那儿就是每月五两。”张馆长忍俊不禁地说。

    韩秀峰就喜欢这种先小人后君子的夯货,拍着他胳膊道:“好,五两就五两,有没有吃早饭,没吃早饭赶紧去厨房吃。待会儿爷要出门,你得赶紧吃完去把车套上。”

    “谢四爷赏饭,俺这就去。”

    刚把新收的马夫打发去吃饭,有好几个月没见的巴县同乡何建功竟来了。

    等何建功行完礼,韩秀峰回头问:“张馆长,建功投军的事还没办妥?”

    “四爷,不是我不帮忙,而是兵部现在真没千总的实缺可补。”

    “全是阵前校拔的?”

    “所以说这不是花不花银子打点的事,”张馆长想想又苦笑道:“如果只是想投军好办,随便分发去阵前效力就行了,可去了跟普通兵勇有啥两样,说不准会被那些个上官当炮灰。”

    别的同乡都安排妥当,就剩下何建功这么个死了爹的可怜娃,韩秀峰真有那么点歉疚。

    再想到他爹是在广西战死的,而通政司副使严正基曾跟向荣一道去广西平过乱,并且战死文武官员的抚恤事宜都是时任粮台严正基办理的,韩秀峰意识到严正基很可能知道他爹,不禁笑道:“建功,你别急,你的事我帮你想办法。”

    ……

    韩秀峰起得早,昨晚回到家中又熬到大半夜才歇息的彭蕴章起得更早。就在韩秀峰邀富贵、云启俊和姜正薪一起去花厅吃早饭之时,彭蕴章正跟恭亲王奕?、惠亲王绵愉、郑亲王端华、定郡王载诠、户部尚书文庆、大学士周祖培、兵部尚书柏葰、礼部侍郎穆荫、吏部侍郎翁心存等文武大臣守在乾清门的门洞里,等着皇上给太后请完安过来“御门听政”。

    皇上还要一会儿才能到,自然无需跟“大叫起”时那样站班,众人就这么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窃窃私语。

    穆荫凑到彭蕴章身边,背对恭亲王等王公大臣,悄悄塞上一道奏折。彭蕴章接过打开看了一眼,又不动声色还给了他,嘴角边勾起一丝笑意。

    他自以为别人没瞧见,事实上一切全落在恭亲王奕?眼里,奕?揉揉鼻子,走出门洞像是想打喷嚏,可打了几次又没能打出来,干脆摸出个鼻烟壶嗅了嗅,随即不动声色走到彭蕴章身边。

    “彭大人,清轩又想搞什么把戏?”

    “没戴老花镜,没瞧清楚。”

    奕?早猜出穆荫想做什么,提醒道:“彭大人,本王以为有些事我们几个还是应该商量下再奏请较为稳妥。”

    彭蕴章拱手道:“王爷,下官也是这么以为的。”

    “那本王去跟他说道说道。”

    “王爷请。”

    穆荫的折子彭蕴章不但看得清清楚楚,而且很清楚恭亲王跟穆荫一样想借皇上开了记名军机章京在军机章京上额外行走这个先例的机会,以军务繁多现有的军机章京忙不过来为由,保举几个主事郎中跟韩四一样以额外行走的名义入值军机处,甚至断定一向谨慎低调的杜翰都跃跃欲试。

    究竟保举谁彭蕴章并不在乎,他不但对这件事乐见其成,甚至做好了不管穆荫先提出来,还是恭亲王先提出来,到时候都会附议的准备。

    再想到以皇上的心性,只要他们这几位军机大臣异口同声,十有八九会恩准,彭蕴章暗道:韩四啊韩四,老夫也就能帮到这儿了,今后你我两不相欠!”

第五百四十章 秉烛夜谈

    酒足饭饱,韩秀峰把大头和翠花叫出来一起送走敖册贤,便让冯小鞭赶车送王乃增去青州会馆取行李。费二爷打心眼里为韩四能延聘到王乃增这样的幕友高兴,硬是要陪王乃增回去取。

    富贵、柱子和余有福、余铁锁父子也在里面吃饱喝足了,富贵要回内城,柱子要回租住在南城的新家,余铁锁打算回重庆会馆。作为韩秀峰的家人,余有福下午就把行李铺盖带来了,不但今后就住这儿,并且从明儿个就开始做专事收门包的门房。

    这儿离内城有点远,韩秀峰拉着富贵又喝了会儿茶,直到王乃增和费二爷把行李铺盖取来了,才让小山东打灯笼照着冯小鞭赶马车送富贵回内城。

    冯小鞭不敢就这么走,把富贵扶上马车,回过头来愁眉苦脸地问:“四爷,等把富爷送到家赶回来,俺把马牵哪儿去,车停哪儿?”

    “把小山东送回来之后把车赶你家去,你家就是做在营生的,总不会没马圈吧。”

    “有。”

    “那不就是成了,”想到现在家大了,人多了,应酬今后会更多,一辆车不一定够用,韩秀峰又说道:“你下午不是说有个堂弟也在找差事吗,明儿个再置办辆车,把暂养在省馆的那匹马牵回来套上,让你那个堂兄赶。”

    冯小鞭没想到竟有这好事,禁不住问:“跟这辆一样,早上赶过来听用,晚上再赶回去?”

    “嗯,不过不是赶回他家,而是赶回你家,一个月要多少马料钱,回头跟二爷领。”

    “工钱呢,俺堂弟的工钱怎么算?”

    “跟你一样,干一样的活儿,总不能比你少吧。”

    “谢四爷!”

    “别谢了,赶紧送富爷回去吧,明儿还得早点来。”

    “晓得,小的这就送富爷回家。”

    打发走冯小鞭,韩秀峰和王乃增、费二爷来到第二进的书房,等余有福沏好茶,提着茶壶带上房门走了,韩秀峰才将这三五天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娓娓道来。

    早料到这件事有隐情的王乃增,不是大吃一惊,而是大惊失色,一连喝了好几口茶,才定下心神说:“东翁,您这又是何苦呢!皇上问夷情,您把您知道的据实回奏便是,为何非要求这个打探夷情的差事?”

    “是啊志行,洋人的交道哪有这么好打,你这不是搬石头砸自个儿脚吗?”费二爷也忧心忡忡地说。

    韩秀峰拿起剪刀剪了下蜡烛,微笑道:“这儿没外人,我跟您二位说句心里话吧,当时求这个差事是有些冲动,也确实欠考虑,但我并不后悔。”

    “此话怎讲?”

    “一直以来,我自认为拿得起放得下,不是个官迷心窍的人,甚至不止一次想告病,可是几次都没告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从九品巡检一路做到了正五品的永定河南岸同知。后来的事儿二爷是晓得的,不但能跟从巴县老家千里迢迢赶到固安的贱内和犬子团聚,还跟肃顺大人有了点交情,并且被那么多之前帮过我、关照提携过我的同乡们寄予厚望,这想法也就跟着变了。”

    王乃增反应过来,不禁叹道:“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啊!”

    “云清兄,其实也没您说得那么……那么难,归根究底还是我自个儿放不下。”韩秀峰不为尴尬地笑了笑,接着道:“想我一个捐纳出身的无名之辈,既然能在不到四年内做到正五品同知,距真正的封妻荫子仅一步之遥,这官为何不做?”

    “也是,别说东翁您,换作我,我一样放不下。”

    “让云清兄见笑了。”

    韩秀峰喝了一小口茶,接着道:“原本我只是想在南岸同知任上熬熬年资,心想熬个三五年只要不出差错,总有机会能弄个从四品知府做做,哪怕只是署理。结果这永定河南岸同知还没做满一年,就因为洋人兵船到了大沽口调任通政司参议。通政司参议是个啥缺,您二位再清楚不过。我真是把所知道的夷情据实回奏,奏完之后也就没我韩秀峰啥事了,而这参议估计也快做到头了。”

    “所以东翁主动请缨,求了现而今这打探夷情的差事?”

    “嗯,不过求这差事,我既有以此保位的私心,也是打心眼里想报效朝廷,报效皇恩。二位是没见过洋人,没见识过洋人的枪炮,洋人的兵船,没见过洋人的蒸汽机,而这些我全见识过,不只是大开眼界,而且让我忧心忡忡夜不能寐!”

    “不就是洋枪洋炮吗,东翁何以至此?”

    “这么说吧,要是洋人调万儿八千兵来犯,八旗绿营也好,长毛也罢,都不是其对手。你我视洋人为未开化的蛮夷,其实洋人一样视我等为未开化的野蛮之人。”

    “一帮茹毛饮血的蛮夷竟蔑视我等野蛮,真是岂有此理!”费二爷脱口而出道。

    “二爷,我开始也愤愤不平,可跟洋人打过几个月交道,后来闲来无事再翻翻史书,竟发现正如洋人所说我中华上千年来虽不断改朝换代,可事实上一直墨守成规,只是换了一个又一个皇上,别的啥的也变。”

    “这又如何?”王乃增下意识问。

    “中国没变,可英吉利、法兰西、俄罗斯和后来立国的美利坚等国正在发生巨变!洋人虽不尊孔孟之道,但其实所擅长的推算之学、格物之理、制器尚象之法,无不专精务实。您二位相信地是圆的吗,这大千世界并非天圆地方,其实是圆的,你我都站在一个大圆球上!”

    看着王乃增和费二爷惊恐的样子,韩秀峰接着道:“您二位能想象到一个……一个烧石炭的铁疙瘩,能驱使包有铁皮的炮船便是无风也能在海上日行千里吗?您二位能想象的这个烧石炭的铁疙瘩,还能在两条精铁打造的轨道上,拉着几百乃至上人或几百乃至千万斤货物,在陆地上日行百里吗?”

    “志行,你没事吧?”在费二爷听来这些无意义天方夜谭,下意识伸出手想摸韩秀峰的额头。

    “二爷,我没中邪,也没得癔症。”韩秀峰轻轻推开费二爷的手,忧心忡忡地说:“飞天遁地,那是神鬼之说。可据我所知洋人真能飞天,早在六十年前法兰西人,就乘一个巨大的热气球飞越了法兰西的京城笆篱。”

    “志行,这些你是咋晓得的?”

    “有些见过,有些是听洋人说的,还有些是从洋人的书籍邸报上看到的。”

    “你通晓洋人的语言文字?”

    “我哪里懂这些,更别说通晓了,但上海有通晓洋人语言文字之人,我在上海时还曾雇佣了一个。”韩秀峰喝完杯中的茶,又凝重地说:“据我所知,洋人不但在推算之学、格物之理和制器之法上锐意进取,而且民生教化也可圈可点。至少不像我中国饿殍遍野,据说只要不是懒汉都有活儿干,都有饭吃。其它不论,就是普通百姓的阳寿平均下来也比我中国百姓长。”

    王乃增从未跟洋人打过交道,真是头一次听说这些。

    刚开始跟费二爷一样真以为韩秀峰中邪,看看在韩秀峰那郑重其事的样子,又觉得不似有假。再想到洋人真要是如韩秀峰所说,心中顿时掀起惊涛骇浪,迟疑了好一会儿都不晓得该说点什么。

    “洋人对我中国语言文字,形势虚实,一言一动,无不周知!而洋人之举动,则我一无所知,徒以道德空谈。现在将近十二年修约之期,即使日夜图维,也来不及了。但从长远计,若仍前苟安,不思补苴,其大患亦或在数年数十年之后!”韩秀峰长叹口气,紧盯着王乃增。

    王乃增缓过神,连忙拱手道:“东翁忧国忧民,云清敬佩。”

    “云清兄,你要是有机会去洋人在上海的租界瞧瞧,我敢打赌你会比我更急更揪心。”

    “东翁,这些皇上知道吗?”

    “我敢据说陈奏吗,就算我敢说皇上会信吗?”

    王乃增沉思了片刻,淡淡地说:“皇上会信,但皇上十有八九不愿去相信。”

    韩秀峰不解地问:“此话怎讲?”

    “东翁,这个天地并非天圆地方之说,其实乃增早有耳闻,并且是从曾在典籍馆干过的一个朋友那儿听说的。相传早在康熙朝时,郎世宁就曾跟天文地理无不精通的康熙爷探讨过这些。后来洋人不止一次进献过西洋的物件,其实好像有一物便叫地球仪,顾名思义,地本是球啊!”

    “后来呢?”韩秀峰急切地问。

    “后来就不知道了。”王乃增摸摸嘴角,话锋一转:“东翁,乃增明白您的良苦用心了,不过这次真凶险啊,要不是彭大人提点,天晓得接下来会面对什么。”

    “以云清兄之见,秀峰接下来该如何办这差事?”

    “登闻鼓厅自然是要去的,不过无需去太频,并且正如彭大人所提点的那样,可不能真把那儿当打探夷情的衙署。至于往来公文,以乃增之见亦无需劳烦军机处的那些‘小军机’,一是容易宣泄,二来会招来非议,三来会让人以为东翁您其实并没做什么,只是保奏几个文武官员去打探夷情,然后坐着等派驻各地打探的文武官员传递回消息而已。”

    韩秀峰微微点点头,示意王乃增接着说。

    王乃增回头看了费二爷一眼,不缓不慢地说:“再就是消息传递,乃增以为东翁您是当局者迷,总以为六百里加急、四百里加急快捷,其实不然。据乃增所知因山东、河南、安徽和江苏等省战乱,军机处廷寄给广东、福建等地的公文,有时要两个月才能寄到。相比之下不如交给票号传递,如果想更稳妥一些,可交代即将派出的官员,若有十万火急的军情,可差专人火速将军情传递回京。”

    “委托票号传递,一样容易泄露。”

    “这大可不必担心,吏部公文也好,票号的汇票也罢,不都是有密押吗?我们一样可编制一套密押暗语,就算信函在半路上被拆看,擅拆之人也看不出个所以然。”

    王乃增想了想,接着道:“再就是即将派出之人不但要赶紧传授其打探之法,也要赶紧想个法儿让他们明白谁才是真正的上官。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何况他们到任之后就会有顶头上司。”

    费二爷忍不住插了一句:“云清,志行这次派出的全是自个儿人。”

    “二爷,以我之见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就算全是信得过的,也得加以约束,并且得给他们点盼头。”

    “云清,你觉得如何约束合适?”韩秀峰追问道。

    王乃增沉吟道:“东翁,既然这是皇上交办的差事,那跟皇上求几块内务府的腰牌应该并非难事。这腰牌求来颁给他们,虽不能轻易示人,但能时时刻刻提醒他们不能光顾着做官捞钱,也要悉心办理您交办的差事。最好奏请皇上再派个可靠之人来辅佐您,毕竟您现而今这差事得隐秘着操办,将来真要是遇上什么事,至少有个人能为您作证。”

    “云清,这差事既然是皇上交办的,志行将来能有什么事?”费二爷不解地问。

    “二爷,这件事没您老想的那么简单,且不说东翁要做的事要是被那腐儒晓得,定会被那帮清流群起而攻之。就是这差事本身,跟礼部和理藩院的职权就有重叠。要知道俄夷之事一向是理藩院办理的,英咪佛等夷之事原本是礼部办理,他们要是晓得东翁也在办理,一定不会善罢甘休。”

    “还真是,礼部不能得罪,理藩院一样不能得罪。”

    “所以说此事不是不可张扬,而是绝不能泄露出去。”

    不但一点就透,而且想的面面俱到,韩秀峰觉得每年两千两花的值,不禁笑道:“云清兄,皇上赏了我个记名军机章京,命我在军机章京上额外行走,虽无意中把我推上了风口浪尖,让我成了内阁、翰詹科道甚至各部主事郎中的众矢之的,但也让我活动起来更自由了。你想想,几位军机大臣和那些个‘小军机’本就不待见我,我不去当值谁也不会说啥。而通政司见过我在军机章京上额外行走了,更不会管我的事,甚至连问都不能问。”

    “这倒是,看似有两个差事,其实两头都不会管您。”

    “所以我把内宅后头的书肆盘下来了,过两头差人去固安找个工匠来修缮下,再把两边打通,等延聘的通译到了,就让他们去书肆办差。而且外人都以为从这边过不去,想过去得绕一大圈,谁也不会想到后头的书肆竟是我真正的衙署。”

    “这个办法好,东翁,原来您早想到了!”

    “我也是临时起意,等修缮好,等一切准备妥当,夷情传递到京城可直接送往书肆,一些有关西夷政情、军情、民情的消息都在书肆整理分析,加以验证。甚至可在书肆翻译刊印一些推算之学、格物之理、制器尚象之法的书籍,虽说翻译过来不能轻易示人,但我相信早晚能用上。”韩秀峰笑了笑,接着道:“再就是与夷务相关的人员今后将全从书肆出入,将来肃顺大人要是找我,皇上要是传召,也可差人去‘厚谊堂’买书,这么一来,一切就显得没那么扎眼了。”

    王乃增终于明白韩四为何能在不到四年内做上“小军机”了,不只是因为他能干,更因为他看得很远,愿意去做那些别人不愿甚至不屑做的事。

    再想到如果洋人真如韩四所说的那样,朝廷总会有一天会正视,到时候定会重用“厚谊堂”的人,王乃增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烧冷灶”,不禁起身道:“东翁,古人云读万卷书不如走万里路,乃增想跟云启俊等人一道出京,一是去上海、广州和香港等地开开眼界,二来也可帮东翁好好布置一下,免得他们仓促上任不晓得这差事从何办起。”

第五百四十三章 属官恩俊

    送走肃顺,韩秀峰把恩俊请上车,打道回府。

    肃顺不在,恩俊如释重负,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公文道:“韩老爷,这是皇上命内奏事处太监誊抄的,并命卑职转交给您。”

    转眼间称呼和态度变化如此之大,韩秀峰有些意外,不过想到刚才是在宫门口也就释然了。因为那会儿他是皇上的侍卫,一言一行直接关系着皇家的脸面。而这会儿他不是了,确切地说今后都不再是了,皇上之所以还给他留着个“乾清门侍卫上学习行走”的差事,完全是为了他今后方便出入皇宫大内。

    韩秀峰没想到皇上会派这么年轻的侍卫来,没伸手接公文,而是揉着眼睛道:“恩俊老弟,不好意思,刚才风沙迷了眼,能否劳烦你帮我念念。”

    “劳烦,韩老爷这是说哪里话,卑职给您念。”恩俊不假思索地打开公文,抑扬顿挫地念道:“谕军机大臣等,桂良奏……筹议夷务……并添任令该逆日久负嵎。至英咪二夷船只,已于二十四日竟抵天津。经文谦接见开导,尚未回帆。昨又谕桂良酌量应否前往,密为调度。惟总督出省,地方不免讹言。此次夷酋之来,不过欲变通条约,并非用武之事,傥军中或有传闻疑惧之言,著僧格林沁等持以镇定,不可张皇。如有探闻情形,随时密奏,将此由六百里加紧密谕知之。”

    不但识字,并且会断句,虽念得不是很顺畅,但能听出是念过几年书的,韩秀峰揉完眼睛,放下胳膊笑问道:“恩俊老弟,夷酋率兵船到了大沽口的事你怎么看?”

    恩俊没想到今后的顶头上司会问这个,楞了好一会儿才苦着脸道:“卑职……卑职也不知道,卑职听韩老爷您的,听皇上的!”

    韩秀峰笑道:“这算什么看法,闲着也是闲着,车里又没外人,别不好意思,畅所欲言。”

    恩俊是真没什么看法,又不想被眼前这位比自个儿大不了几岁的“小军机”瞧不起,只能硬着头皮道:“禀韩老爷,从谕旨上看洋人是为了变通什么条约来的,没打算跟咱们开战。洋人真要是想开打,那只能兵来将挡。”

    “你觉得咱们能打赢吗?”

    “卑职没领过兵,甚至都没出过京,究竟能不能打过,卑职真不晓得。”

    “是真不晓得,还是不敢说?”韩秀峰笑看着他问。

    恩俊被问得焦头烂额,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了,急忙道:“韩老爷,实不相瞒,皇上既是命卑职来您这儿听用的,也是让卑职来历练,让卑职跟您学本事的。”

    “我一个捐纳出身的哪教得了你,皇上这么说真让我愧不敢当。”韩秀峰从他手中接过内奏事处太监誊抄的谕旨,笑看着他意味深长地说:“恩俊老弟,我刚才问你对谕旨里说得事有何看法,你说听我的,听皇上的。其实今后只要涉及到洋人的事,皇上会先问问我们的看法,然后才会做出圣断,才会下旨。”

    “韩老爷,您不是在说笑吧,皇上会先问咱们的看法?”

    “没跟你开玩笑,咱们办的就是这差事!所以接下来咱们得想方设法打探清楚洋人的动精,琢磨清楚洋人究竟是怎么想的。也只有做到这些,皇上要是问起来咱们才晓得咋回!”

    “韩老爷,照您这么说,皇上是让咱们办理夷务?”

    “正是。”

    “可是……可是卑职真不懂,真不会办这差事。”

    看着恩俊愁眉苦脸的样子,韩秀峰忍不住拍拍他胳膊:“恩俊老弟,你不懂不会,难不成我就懂我就会?你我深受皇恩,不能因为不懂不会就不办这差事。不管再苦再难,咱们都得把这差事办得漂漂亮亮。”

    恩俊怎么也没想到要跟洋人打交道,再想到跟洋人打过交道的那些大人们的下场,顿时如丧考妣。

    韩秀峰能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忍俊不禁地说:“老弟应该反过来想,这差事要是有那么好干,又怎会轮着你我?还可以这么想,别人都不愿干、不屑干甚至不敢干的差事,咱们要是干成了,皇上会怎么想,又会怎么看?”

    “韩老爷,您说得这些我懂,但跟洋人打交道可不是儿戏,真非同小可!”

    “皇上又没让你我去跟洋人交涉,只是让你我打探夷情。”

    “只是打探?”

    “只是打探!”

    “可不跟洋人打交道怎么打探?”

    “差人去,你我不用出面的。”

    恩俊之前在宫里守了几年门,刚才头一次被皇上召见,本以为沾哥哥和公主嫂子的光捞了个好差事,本以为今后再也不用受那个罪,觐见完从宫里出来时真叫个高兴,却没想到只高兴了不大会儿就高兴不起来了。

    想到君命不可违,恩俊只能硬着头皮道:“韩老爷,您的大名卑职是如雷贯耳,您杀过私枭,杀过长毛,杀过上海的乱党,还跟洋人打过交道,您是有大本事的人,这差事究竟怎么办,卑职全听您的。”

    “你听说过我?”

    “卑职真不是恭维,真听说过您的大名。韩老爷,卑职说个人您就相信了,彭阳春您一定认得,他经常提起您,他跟卑职一道当过值。”

    “原来老弟跟彭阳春是同僚,这么说了真不是外人。”韩秀峰微微点点头,想想又笑道:“我是杀过私枭,杀过长毛,也确实跟洋人打过交道,但没杀过上海的那些乱党。”

    “究竟有没有杀上海的那些乱党不要紧,反正您是有大本事的人,卑职今后就指着韩老爷您提携。您让卑职做什么,卑职就做什么。”

    “恩俊老弟,要是没记错你哥哥是寿臧公主的额驸,你是驸马爷的弟弟,如假包换的皇亲国戚。何况皇上是命你来跟我一道打探夷情的,你我是同僚,可别再一口一个卑职。”

    恩俊最怕别人提他有个“公主嫂子”,甚至连他哥哥恩醇都希望别人称官职而不是驸马爷,急忙道:“韩老爷,我有字,字信诚,要是您瞧得起卑职,就称呼卑职的字吧。”

    “称呼字也行,”韩秀峰能感觉出提到公主他有些尴尬,立马话锋一转:“信诚,皇上有没有跟你说腰牌的事?”

    “差点忘了,皇上跟卑职说了……”

    “怎么称呼的?”

    “对对对,皇上跟我说了,让我见着您之后拿履历去内务府刻制腰牌。”

    “这就好,我先带你去认个门儿,去瞧瞧咱们今后的衙署,然后劳烦你带上履历去内务府刻制腰牌。再就是咱们的衙署不是很气派,甚至有些破旧,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坏事,毕竟咱们现而今办的这差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恩俊明白,出来时肃顺大人跟我说过,说不管您正在办什么差,或命我办什么差,除了皇上问,跟别人绝不能透露半句。”

    “知道就好。”

    恩俊想想又说:“韩老爷,我打算以后每天早上去乾清门瞧瞧,要是皇上没让奏事处太监誊抄公文,没让奏事处太监让我给您捎,我就直奔衙署。要是有公文,我就带上公文去衙署。”

    “这也行,反正你住内城,离皇宫近,顺便去瞧瞧不耽误事。”

    ……

    正说着,达智桥胡同到了。

    冯小鞭说巷子里停了好几辆车,实在进不去。韩秀峰干脆在巷口下车,带着恩俊往前走了几步,钻进小巷子,从窄得只能一个人通过的小巷子来到侧门。

    在前面带路的小山东喊了几声,门吱呀一声开了。

    “哥,你咋回来的这么早,嫂子刚说中午不用等你呢。”见着又升了官的哥哥,幺妹儿喜形于色。

    “公事忙完了,自然早点回来。”韩秀峰微微一笑,随即转身道:“小山东,我记得家里好像有个梯子,去找找。”

    “好啦,小的这就去。”

    这哪里是衙署,这分明是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宅院!

    恩俊觉得很奇怪,四处张望了一下,发现从侧门进来的应该是第二进,前面有一进,里面还有一进。正被搞得一头雾水,韩秀峰回头道:“信诚,走,我们去后院儿。”

    “好的,韩老爷请。”

    穿过内宅,从内宅东墙的一个小门出去,沿着宅院里一条靠着山墙的小巷子往里走了几步,赫然发现内宅后面有个小花园。所种植的花草树木应该很长时间没人搭理了,显得有些杂乱。

    他正狐疑左拐右拐究竟拐到了哪儿,韩秀峰突然回头道:“信诚,劳烦你在此稍候,我去拿下履历。”

    “没事,您忙。”

    等于不大会儿,小山东扛着木梯过来了。

    紧接着,韩秀峰也拿着一叠履历到了,顺手把履历交给他,然后就这么爬上小山东扶着的梯子,骑在墙上跟对面的人喊了一声,等对面的人也架上了梯子,这才顺着梯子进了对面的宅院。

    恩俊只能跟着爬,结果爬进来一看,赫然好几个人正在忙碌,正把一捆捆书往外头搬。

    韩秀峰带着里里外外转了圈,回到第二进的丝瓜藤下,笑看着他道:“信诚,这就是咱们的衙署。刚才忘了跟车夫说先奔这儿,所以害得你跟我一道翻墙,以后你就从前门进出。”

    “韩老爷,刚才那边是您家?”恩俊下意识问。

    “嗯,”韩秀峰笑了笑,指着里面道:“我已经差人去固安请工匠了,等工匠到了就把里头打通,把这边好好修缮一下,今后既可以在这边办理公务,也可以去我那边议事。”

    “为何要去固安找工匠?”

    韩秀峰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就这么笑看着他。

    恩俊被看得一头雾水,想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韩老爷,我一时没转过弯,您说得对,是得找远点的工匠。等他们干完活就打发他们走人,走得越远越好。就算他们将来乱嚼舌头,也只能他们那儿的人晓得,而且也说不出个一二三四。”

    “还说不懂不会,这不是挺懂的吗?”韩秀峰笑了笑,又指着他身上的黄马褂道:“今后坐车来这儿,别骑马也别乘轿,一是没那么惹眼,二来在车上还能换身行头。”

    “明白,就算您不说我也会换的,不当值时不能这身马褂不能穿,穿了会被究办的。”

    “那今儿个先这样,我已经让小山东去叫车了,等车到了就从前门儿出去。记清楚了,门口的牌匾叫‘厚谊堂’,免得明儿来时搞忘了找不着。”

    “厚谊堂,不会忘的。韩老爷,那我先告退。”

第五百四十六章 不是肃顺的人

    石赞清和王千里不只是来报销永定河道衙门今年的河工款,也是来呈报预算申领来年的河工银。这些事本应该是河道亲自来办,但吴廷栋现而今不只是河道,更是署理直隶按察使,所以落到了石赞清身上。

    想到不管报销还是申请银子都不是件容易事,再想到今天刚收的那两串朝珠,韩秀峰帮着写了个请帖,连同名帖一道让小山东去找荣禄,请荣禄晚上去重庆会馆吃酒。并让余有福陪着王千里去找南营找永祥,喊永祥晚上去重庆会馆作陪,毕竟他一样是从永定河道衙门出来的人,河道衙门遇着难事他不能坐视不理。

    等韩秀峰一切安排妥当,石赞清忍不住问:“志行,据我所知荣禄才十八九岁,虽靠父荫做上工部主事,但终究太年轻,在工部衙门里头好像说不上什么话,做不了什么主。”

    “换作别的事,他十有八九帮不上啥忙,但报销这种事找他正合适。”

    “你是说他反而比别人更方便跟那些胥吏说话?”

    “石叔,这账难报销说到底不就是那些胥吏想要银子吗,想一点也不给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请个人去跟他们讨价还价,尽可能少给点。而跟一帮胥吏讨价还价这种事,您是觉得请那些进士出身的郎中主事出面合适,还是请荣禄出面合适?”

    石赞清反应过来:“他既不是进士出身,年纪又不大,还是旗人,请他出面是比请别人出面合适。”

    “所以说不管办啥事,都得先找对人。”

    ……

    正如石赞清所说,靠父荫做上主事还没满两年的荣禄,因为“嘴上无毛”在工部衙门管不了啥事。刚开始每天还来衙门点卯,现在是隔三差五来一次。要不是同为瓜儿佳氏的顶头上司、今年刚由主事升任员外郎的文祥为人不错,他都懒得来,反正不来也没人管没人问。

    他没想到是今儿个真来巧了,在衙门转了一圈,跟同僚们打个招呼,正准备去跟文祥说会儿话就回去,门房来报说是有人求见。

    在衙门被人求见他还是破天荒头一次,走到门口,从看着有些眼熟的小山东手里接过名帖禀贴一看,不禁笑道:“回你家老爷,我晚上准到。”

    “谢荣老爷赏光。”小山东躬身作了一揖,又恭恭敬敬地说:“荣老爷,我家老爷给您备了车,让小的就在这儿候着,让小的在这儿等您散班。”

    “你家老爷想得还真周全,那就在这儿候着吧,爷忙完便跟你一道去。”

    “谢荣老爷。”

    想到顶头上司家境贫寒,工部又是个清水衙门,就算有点油水也轮不着他那个员外郎,荣禄走进衙门,快步来到文祥的公房,拱手问:“博川兄,忙完了没,忙完一道吃酒去。”

    “我说谁呢,原来是仲华,你今儿个怎得空来了?”

    “博川兄,您这是笑话我还是骂我?”

    在工部衙门的那么多同僚中,文祥跟荣禄走得最近,关系也最好。一是荣禄虽年轻但不气盛,从不掺和衙门里那些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事;二来荣禄家境殷实,为人豪爽,出手大方,不但经常请他吃酒,当他家里遇到事儿时还变着法接济。

    正因为如此,刚升任员外郎不久的文祥从未把荣禄当作下属,而是当作同族的弟弟,放下笔笑道:“不开玩笑了,刚才说吃酒,今个儿有什么喜事,打算去哪儿吃酒?”

    “喜事倒是有一个,不过不是我的,而是一个朋友的,今儿个他做东。”

    “朋友,我认得吗?”

    “您不一定认得,不过一定听说过。”

    “谁?”

    荣禄回头看了一眼,得意地笑道:“新任通政司参议韩秀峰。”

    文祥楞了愣,惊诧地问:“仲华,你不是在说笑吧?”

    “我为何要说笑。”

    “你认得韩秀峰,跟他还有交情,跟他还是朋友?”

    “是认得,是有些交情,怎么了?”

    文祥觉得这不是一件小事,立马起身绕过公案走过去带上门,回头道:“仲华,你晓不晓他是谁的人?晓不晓得现在有多少人看他不顺眼,要弹劾他?”

    荣禄乐了,不禁笑道:“博川兄,您是说肃顺吧?”

    “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跟他走这么近!”

    “博川兄,事情不是您想的那样,外面传得那些全是以讹传讹。”荣禄笑了笑,耐心地解释道:“外面那些人,包括咱们工部衙门的不少同僚,都以为韩秀峰是肃顺的人。其实不是,这么说吧,我跟韩秀峰结识的时候,肃顺还不认得甚至都没听说过韩秀峰呢!”

    “那会儿不是,现在是!”生怕荣禄交友不慎,文祥又提醒道:“要不是肃顺帮着在皇上跟前说好话,他韩秀峰一个捐纳出身的,凭什么调任通政司参议,又凭什么在军机章京上额外行走!”

    “博川兄,相信我,他那会儿不是肃顺的人,现在一样不是。”荣禄将文祥拉坐下来,眉飞色舞地说:“永祥您还记得吗,就是刚做上南营游击的那个侍卫,他以前来找过您的,一样去我家找过我。他那会想谋个好点的差事,我哪儿帮得上这忙,后来听说只能去河营做都司,皇上又命韩秀峰整饬河营,他就请我一道去找韩秀峰,想求韩秀峰关照。”

    “永祥啊,想起来了,后来呢?”

    “后来他就跟韩秀峰一道去固安练兵,刚开始缺钱粮,皇上好像让肃顺帮河营筹点粮饷,结果河营就这么被肃顺盯上了,三天两头往河营安插人,把河营当他的私军,再后来的事您是知道的,好好的一千五百兵就这么被拆散了。”

    “你是说韩秀峰原本是可以领兵上阵建功立业的,结果因为肃顺横插一脚,搞得手下没兵了?”

    “差不多,不过据我所知皇上没打算等兵练好之后让他率河营去平乱,而是打算让他和永祥统领河营驻守固安拱卫京畿的。再说韩秀峰在做通政司参议前就已经是正五品,就简在帝心。这些事永祥最清楚,皇上赐给他好多兵书,还都是皇子在做皇子时看过的兵书,让韩秀峰用心学,韩秀峰几乎每月都给皇上交功课。”

    “这么说皇上跟韩秀峰真有师生之实,他并没有妄称天子门生?”

    “有人弹劾他了?”

    “你不知道?”

    “我哪知道这些。”

    文祥忍俊不禁地说:“你既然跟他有交情,怎会连这些都不知道。外面都已经传开了,这两天有不少人弹劾他,据说皇上已命军机处查办。要不是听你这么一说,我真以为他这个‘小军机’做不了几天。”

    荣禄笑问道:“弹劾他妄称天子门生?”

    “不只是弹劾他妄称天子门生,还有人称他纵容下属迎娶寡妇,弹劾他伤风败俗。”

    “妄称天子门生这条罪名一定弹劾不倒他,至于伤风败俗,我估摸着一定事出有因。再说他现在已经做上了‘小军机’,皇上竟命军机处查办,而不是著刑部或都察院查办,可见皇上没想过要怎么他。之所以下旨查办十有八九是嫌烦,是想以此让瞧他不顺眼的那些人消停消停。”荣禄顿了顿,又反问道:“博川兄,您再想想,韩秀峰的官虽不大,但这一年多来可没少被人弹劾,最终还不都是不了了之。”

    “如此说来,他还真是圣眷恩隆!”

    “想想是令人羡慕,不过他能有今日全是用命拼来的,在巡检任上跟私枭拼命,署理泰州州同时跟长毛拼命。在两淮运副任上奉命去上海办粮,赶上天地会乱党造反,又跟天地会乱党拼命,实心办差,为官清廉,能简在帝心也在情理之中。”

    听荣禄这么一解释,文祥忍不住问:“既然他不是肃顺的人,那他是谁的人?”

    “皇上的人!”

    “我是说他署理永定河南岸同知之前。仲华,据我所知他才二十四五岁,你想想。要不是有人提携,他一个捐纳出身的汉官能在短短三四年内做上正五品同知?”

    荣禄抬起胳膊,似笑非笑地朝大堂方向指了指。

    文祥惊诧地问:“彭大人?”

    “骗您做什么,他能署理永定河南岸同知就是彭大人保举的。”荣禄笑了笑,接着道:“至于之前既是靠他自个儿,也是靠他那些同乡提携。前甘肃布政使段大章您一定听说过,韩秀峰就是段大章的内侄,而署理过两淮盐运使和淮盐道的郭沛霖跟段大章又是同年,已殉国的前江宁布政使祁宿藻跟段大章一样是同年。”

    “原来如此,我说他的官运怎就如此亨通呢,原来虽是捐纳出身,走得还是文官路子。”

    “他自个儿也争气,我听永祥说过,他真是个会练兵会领兵的,”想到行军打仗,荣禄又叹道:“博川兄,实不相瞒,说起来我跟他不但有些交情,其实也有些渊源。总揽江南军务的钦差大臣向荣跟他是巴县同乡,而我阿玛就是跟向帅一道去广西时殉国的。”

第五百五十六章 乱

    无论安丰场的弶港,还是角斜场的老坝港,包括栟茶场的洋口港,都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港口码头,只是几个有几十户渔民聚居的小渔港。由于淮水经年累月的冲积,海边又形成了一片片东西长达几里甚至几十里的泥滩,不熟悉这一带潮汐和航道的船很难靠港。

    正因为很难靠岸,从上海去山东乃至去天津卫的沙船也好,从天津卫或山东往上海去的沙船也罢,经过两淮盐场东边的海域,几乎不会在弶港、老坝港和洋口港这些小渔港停靠补给,就算要补给也只会去北边的海州(连云港)。

    所幸的是苏觉明雇得这条船的船老大正好是通州人,对这一带海域比较熟悉,船没驶过也没驶错,只是因为不熟悉进出渔港的航道,不敢轻易往陆地方向靠,只能先降帆下锚等潮涨得差不多了再起帆小心翼翼靠岸。

    折腾了近一天,好不容易靠到港只停留了不到一炷香功夫,等顾谨言带着任钰儿和连儿一下船,等富贵、王贵生和周长春等人帮他们把行李送上岸,船老大就嚷嚷着赶紧走,生怕落潮之后搁浅走不了。

    上了岸,顾谨言本以为只要找到盐课司衙门派在这儿收渔税的税吏,就能雇到船先去找新任角斜场盐课司大使潘长生,再请潘长生送他们三人去海安。

    结果转了一圈发现曾经很热闹的渔村已经见不着几间房子了,大大小小的渔船不但残破不堪,甚至被冲到了岸上。

    好不容易找到个在村里拣东西的老人问了问,才晓得上个月海龙王发难,海水倒灌几十里,安丰、富安、角斜和栟茶等场都被淹了,成千上万人流离失所,据说连盐课司衙门都从角斜镇搬到海安镇东边不到三里的一个地方,现在个个叫那儿西场。

    确认海安并没有淹着,顾谨言这才松下口气,给了那位老人点干粮,请那位老人帮着去找了条小船,折腾到第二天中午才赶到海安,也没去潘二新衙署所在的那个什么西场。

    侄子刚去直隶没两个月竟回来了,顾院长和余青槐大吃一惊,等问清事情的来龙去脉,顾院长不但松下口气,而且高兴得合不拢嘴,一边让家人赶紧回家报喜,一边同余青槐一道领着顾谨言去凤山拜见郭大人。任钰儿拜见完顾院长和余青槐,则带着连儿直接去运盐河南岸找余三姑。

    昨天刚收到制台衙门公文正打算移驻泰州的郭沛霖,见顾谨言回来了同样大吃一惊,听完顾谨言的禀报,看完韩秀峰让顾谨言捎来的信和一本《贼情集要》,不禁笑道:“调任通政司参议,还做上了‘小军机’,真是有些让人意外!”

    “禀郭大人,韩老爷说要不是受张先生这本《贼情集要》的启发,他也想不到跟皇上求现而今这差事,更做不上小军机。”

    “愿做别人不愿意做的,他这个‘小军机’也算实至名归。”

    顾院长听糊涂了,禁不住问:“郭大人,这本《贼情集要》有何说道?”

    郭沛霖放下手中的小册子,解释道:“顾院长,曾跟志行来过海安的张士衡您老一定记得。这本《贼情集要》就是张士衡的父亲张德坚,在当时还未殉国的湖广总督吴文镕吴大人麾下效力时编纂的。吴大人殉国之后,张德坚一直在曾国藩麾下效力,志行在信里说他正在帮曾国藩打探贼情。”

    “他以为志行早晚要领兵平乱,所以给志行寄了一本,好让志行心里有个数。结果志行从他编纂的这本《贼情集要》中受到了启发,主动请缨奏请去打探夷情?”

    “满朝文武,没人愿意跟洋人打交道,志行愿意,皇上自然会委以重任。”郭沛霖笑了笑,又看着恭恭敬敬站在一边的顾谨言道:“要不是志行跟皇上求到这么个差事,慎之也做不上这典史。”

    “这么说慎之去福建做典史是假,去帮志行打探夷情是真?”余青槐禁不住问。

    不等郭沛霖开口,顾谨言就忍不住笑道:“去做典史是真,去打探夷情也是真。”

    “好男儿志在四方,既然有机会为朝廷效力那就去吧。”郭沛霖微微一笑,随即指指门外:“志行在信里说了,不能让你就这么孤身去福建上任,想要几个人,究竟想带谁去,自个儿出去挑。”

    “郭大人,学生想带梁九去……”顾谨言小心翼翼地说。

    “你还真会挑,好吧,梁九就梁九,只要他愿意,我这儿好说。”

    顾谨言欣喜若狂,急忙躬身致谢。

    郭沛霖晓得他后天一早就要去上海,干脆打发他去找梁九,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想想又笑道:“这就做上‘小军机’了,难不成我还得给他准备份炭敬?”

    “郭大人真会说笑,韩老爷收谁的炭敬也不敢收您的。”

    “是啊郭大人,韩老爷在海安时经常跟我们说,您不但是他的上官,更是他的长辈!”

    “难得他还记得我,”郭沛霖欣慰的点点头,旋即话锋一转:“二位,志行和慎之专事打探夷情的事,你我知道就行了,绝不能泄露出去。总之,我们帮不上忙也就罢了,可不能再给他们帮倒忙。”

    “郭大人放心,我们绝不能跟别人说的。”

    “再就是我明天一早就得回泰州,海安这边只能仰仗二位,赈灾之事交给别人不放心,也只能仰仗二位了。”

    “郭大人言重了,这些本就是我等份内之事,何况义仓里头的那些粮本就是大人您这两年未雨绸缪存下的。”

    “原本是用作平乱的,没曾想竟遇上这天灾。”想到淮中各场成千上万灶户盐丁流离失所,郭沛霖又凝重地说:“山脚下的这点粮也只是杯水车薪,奏请暂缓各场赋税钱粮的折子已经六百里加急递上去了,也不晓得皇上会不会恩准。要是皇上不准,你我就得准备弹压、准备平乱了!”

    想到老百姓活不下去就会造反,顾院长急忙道:“大人,您走之后我再召集士绅看看能不能再捐点,远的地方我等顾不上,就算能顾上也有心无力,但想想办法救赈角斜一场应该还是能做到的。”

    “顾院长,有您老这句话我就放心了。至于栟茶场,我回头差人去找如皋县;富安场和安丰场,我命韩宸去找东台县。这天气是越来越冷,得赶紧开粥场,只要能熬过这个冬天就好了。”

    ……

    与此同时,顾谨言不但找到了梁九,而且被景华、陆大明和梁六等人围着问东问西。

    “这么说我姐夫这会儿已经到了上海?”

    “应该到了,不过富爷不会在上海停留,等把王先生和苏觉明送上岸,他就会跟另外几位去宁波、厦门和香山等地赴任的同僚接着南下。”

    “去闽海关做委员那可是肥差,早晓得我那会儿真该找个由头跟我姐夫一道回京。”

    “景爷,您现在不是挺好的吗,郭大人对您那么器重!”

    “郭大人对我是挺好的,可总呆在这儿没意思。”

    顾谨言不想听他发牢骚,禁不住问:“景爷,我刚才见郭大人正在收拾行李,说是打算移驻泰州,究竟怎么回事,是不是有了新的差事?”

    提起这个,景华忍不住笑道:“总督大人一会儿一个主意,先是命郭大人督办里下河各州县团练,现在又命郭大人移驻泰州悉心经画,督销引盐。”

    “让郭大人接着署理两淮盐运使?”

    “说是让郭大人去署理,不过也署理不了几天,我算明白了,去哪儿做官也不能来江苏做官,真要是来了这官压根儿就做不安生。就说两淮运司,郭大人署理了一年换梁佐中,结果梁佐中做了不到大半年又换江国霖做。”景华顿了顿,眉飞色舞地说:“江国霖三月底到任的,八月初就调广东。据说新任盐运使姓李,叫李恩庆,可直到今天也没到任。”

    离家两个多月,很多家乡的事都不知道,顾谨言想想又问道:“杨能格和徐老鬼呢?”

    “杨能格说是布政使,可一样没到任,据说在高邮和徐州这两个地方来回跑,办理江北大营总粮台。徐老鬼这个知州本就是署理的,新任知州陈恭溥一到任他就卷铺盖回扬州了。”

    “那现在的布政使是谁?”

    “布政使……布政使全是署理的,也是三天两头换。何俊你晓得的,一会儿署理江宁布政使、一会儿署理江苏布政使,一会儿又署理江宁按察使,刚走的那个江国霖到任前,他还署理过几天两淮盐运使。听人说除了被革职逮问的杨文定和在江宁城里殉国的祁宿藻,这几年实授的江苏布政使和江宁布政使几乎全没到任。”

    “真够乱的!”顾谨言喃喃地说。

    “是够乱的,你们说说大大小小百十个衙门都乱成这样,这乱怎么平?”想到陆大明和梁六都是郭大人的亲信,景华想想又补充了一句:“好在咱们这儿有郭大人坐镇,淮中淮南各场只是遭了点灾,不像别的地方正印官走马灯似地换个不停,简直乱成了一锅粥。”

第五百五十九章 军机处之耻

    “不说这些了,你想站就站着吧。”韩秀峰能理解他的心情,开门见山地说:“庆贤兄,请你过来是想跟你打听个人。”

    “谁?”

    “丁守存这个人你有没有听说过。”

    “禀四爷,丁守存这个人,我不但听说过而且见过。如果没记错他应该是山东日照人氏,跟王先生乃同乡。他是道光十五年乙未科进士,金榜题名之后没馆选上翰林院庶吉士,直接授主事,被分发到户部学习行走。”

    “他有没有入值军机处,有没有做过小军机?”

    “他那样的人哪能入值军机处,只是因为其善于夸夸其谈,被您的同乡卓秉恬卓中堂误以为是位大才,推荐给了时任军机大臣穆彰阿、祁窩澡,在穆彰阿和祁窩澡的帮助下混进了方略馆。明明不是军机章京,却处处以‘小军机’自居,被那些军机章京引以为军机处之耻。”庆贤顿了顿,又好奇地问:“四爷,您怎会问起这个人?据我所知,在您被调回京的前不久,他刚被赶出方略馆,现在好像在礼部精膳司当差。”

    军机处虽位高权重,但无论“大军机”还是“小军机”却都是兼差,所以军机处算不得经制内的衙门。可这个算不得衙门的衙门,下面竟设有方略馆这么个专事保存密档的小衙门。想到这些,韩秀峰不禁笑道:“如此说来他虽处处以‘小军机’自居,那些看他不顺眼的‘小军机’却拿他没办法?”

    “刚开始是,不过现在还不是被赶走了。”

    “他怎么个夸夸奇谈,又怎会被军机章京们引以为耻的?”

    让韩秀峰倍感意外的是,庆贤竟苦笑道:“他之所以能入卓中堂和穆彰阿、祁窩澡的法眼,跟咱们现在办的差事还真有点像。”

    “此话怎讲?”

    “说起来他也是个争气的,别人进京应试少说也会带两三个家人,但他因为家境贫寒,一个仆役也没有,竟是推着小车进京赶考的,并且一举考中了,而当时他才二十四岁!”

    “这么说他有几分真才实学。”

    “可惜没用在正道上。”

    庆贤顿了顿,接着道:“他在户部学习行走时无所事事,竟痴迷上了火器制造,甚至编纂了几本关于火器的书,也正因为其特立独行,就这么歪打正着在官场上小有名气。后来英夷生事,先帝命赛尚阿为钦差大臣赴天津办理海防事。因为头一次跟英夷打仗,朝中无人可用,懂火器的更少,便把他带上了。”

    “后来呢?”韩秀峰好奇地问。

    “据说在天津期间他监造过地雷等火器,还颇有成效,回京之后又编了两部书,一本是《西洋自来火铳制法》,一本是《计覆用地雷法》。称官军的鸟枪装填困难、临阵时不免手忙脚乱。称鸟枪所使纸信点燃火药击发,若被雨水淋湿则无法发射,还称洋人用雷帽击发……”

    “他倒是有几分见识,这也不算夸夸其谈。”韩秀峰沉吟道。

    “如果只是这些,的确算不上夸夸其谈,可他编的那些火器制法,不是压根儿制造不出来,就是能制造出来也不堪用。”庆贤想了想,接着道:“说起来巧了,我刚看过您的那套《海国图志》。发现书中关于地雷的制法,其实就是收录自丁守存所编纂的《计覆用地雷法》。”

    “还有这事!”

    “所以他那会儿真搏得满堂彩,真叫个风光无限。再后来塞尚阿奉旨去广西平乱,又把他给带上了。据说他在广西一边游山玩水一边帮塞尚阿草拟奏折,那年谎称生擒长毛头目、把一个叫洪大全的小喽啰炮制成‘天德王’,就是他帮塞尚阿干的。”

    看着韩秀峰一脸不可思议的样子,庆贤又苦笑道:“他贪生怕死,见长毛没那么好剿,又是谎称他父亲患病,又是主动请缨帮着把‘洪天王’押解回京,使尽浑身解数骗塞尚阿让他回来。据说押着洪大全跑出广西,进入湖南地界时他喜不自胜、难以自抑,竟写了篇《出劫记》,称‘遥望南天,烽火未息,不知予何以飞出罗网,得全性命也’!”

    “还真是个贪生怕死的。”

    “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他为了让那个洪大全更像匪首,以便抵达京城之后好邀功请赏,竟在回京的路上帮那个洪大全写了首诗,我只记得开头几句,好像是‘寄身虎口运筹工,恨贼徒不识英雄,妄将金锁绾飞鸿,几时生羽翼,千里御长风’。结果传到京里,军机处的同僚们哑然失笑,说这不是丁守存的手笔吗?”

    韩秀峰忍不住笑道:“真是个活宝,想加官进爵想疯了的活宝!”

    “四爷,像这种事他干得多了,据我所知直到被踢出方略馆他还跟人吹嘘,曾制作过一个不但会爆而且威力甚巨的信匣,在匣子上书‘洪秀全、杨秀清同拆’,让被官军生擒的贼将胡以晃的弟弟送回去了,虽没能炸死洪秀全和杨秀清,但也炸死了好几个贼将。”

    “究竟有没有这回事?”

    “查无此事,他就是吹嘘。”想到韩秀峰不会无缘无故问起丁守存,再想到‘厚谊堂’真正要办的差事,庆贤禁不住问:“四爷,您该不会是从谁那儿听说他是人才,打算用他吧?”

    “放心,且不说他只是个会吹嘘的骗子,就算有几分真才实学我也不敢用。”

    “这我就放心了。”

    想到吉禄刚才绘声绘色禀报的那些事,韩秀峰不无自嘲地笑道:“哎呦,没想到,真没想到,原来我韩秀峰在曹毓英的眼中,竟是个跟丁守存差不多的人物,竟也成了军机处之耻!”

    庆贤反应过来:“四爷,您是说曹毓英把您与个性张扬、喜欢吹嘘的丁守存相提并论?”

    “或许在他眼里我还不如丁守存,至少丁守存再不济也是靠真才实学考上的进士。”

    “这么说您得罪他了?”

    “也算不上得罪,只是一点误会。”

    庆贤不但出身两朝丞相之家,而且做过那么多年官,很快就猜出误会从何而来,喃喃地说:“曹毓英这人说坏倒也不坏,只是在军机处当值太久,又做上了领班军机章京,为人变得有些古板,心胸也变得有些狭窄,他一定是觉得四爷您既在军机章京上额外行走,那就是他的下属,而您呢也就应该听他差遣。”

    韩秀峰沉吟道:“所以这事有些麻烦,看来拖不是办法,得赶紧想个法儿让他明白我这个‘小军机’只是记名,并不额外行走。”

    “想不得罪他,又要让他知难而退,真没那么容易。”

    “他为人迂不迂腐?”

    “据我所知他虽有些古板,但也不算迂腐。”

    “不迂腐就好办,冤家宜解不宜结,我可不想到处树敌。而且跟他本就没啥事,只是一点误会。”

    “既然四爷成竹在胸,那我先告退?”

    “忙去吧,天凉了,晚上记得加床被子。”韩秀峰想了想,又低声道:“庆贤兄,要是想嫂夫人想孩子了,我帮你安排,反正你在这儿的事没几个人知道。”

    “谢四爷体恤,不过此事非同小可,我就不给您添麻烦了。”想到“厚谊堂”并非没有皇上的耳目,谁也不晓得恩俊会不会拿这事去皇上邀功请赏,庆贤再次躬身作了一揖,打心眼里不想连累韩秀峰。

    “行,那就先这样,反正拢共就半年,熬过这半年就好。”

    “谢四爷。”

    让韩秀峰倍感意外的是,庆贤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四爷,刚才在书肆那边我无意中听见恩俊跟吉禄说了句,他们似乎打算帮您教训下曹毓英。”

    韩秀峰愣住了,再想到大头走时那欲言又止的样子,猛然意识到恩俊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不禁笑道:“知道了,看来他们是太闲了,得给他们找点事做做。”

    目送走庆贤,去“墨香阁”看小家伙写了一会儿大字,韩秀峰才从后院来到书肆,掀开帘子走进恩俊的屋,看着正在喝酒吃肉的恩俊、大头和吉禄三人,笑问道:“恩俊,姓曹的不但找上了门,还在背后算计我,也太不给我面子了,你说说这事该咋办?”

    恩俊正喝得晕乎乎的,不假思索地说:“四爷,这事儿交给卑职,俗话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正是用卑职的时候。您就等着瞧好吧,看我怎么帮您收拾那帮孙子!”

    韩秀峰坐到吉禄让出来的位置上,接过大头递上的筷子,夹了一颗花生米,饶有兴趣地问:“你有办法?”

    “早想好了,早安排下去了!敢跟咱们‘厚谊堂’斗,他们也不想想咱们是做什么的!”

    “咱们是做什么的?”

    “咱们可是奉旨专事打探夷情、专事对付洋人的,咱连洋人都不怕还能怕他们……”

    “我以为你忘了呢!”

    韩秀峰脸色一变,嘭一声拍案而起。恩俊吓一跳,大头更是连鞋都顾不上穿就翻身下炕,老老实实地跟吉禄站到了一边。

    恩俊意识到说漏嘴了,顿时清醒了许多,急忙谄笑着解释道:“四爷,四爷……您息怒,我没忘了皇上交代的差事,我……我只是想帮您出口恶气。”

    “这口恶气你打算咋我出?”韩秀峰冷冷地问。

    都到这份上了恩俊只能实话实说,下三滥的手段,韩秀峰被搞得啼笑皆非,指着他咬牙切齿地骂道:“你是说帮我出气,我看你们是太闲了!真没想到你们竟胆大包天到如此地步,难道真不晓得军机处是做啥子的?”

    “四爷,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别说不会出什么事,就算出点事我恩俊担着,怎么也不会连累您。”

    “这是连不连累我的事吗?你这是不识大体,简直把朝廷政务当儿戏!亏你还是满人,亏皇上那么信任你。这事要是让你哥晓得,非得打腿你两条腿不可!”

    恩俊意识到韩老爷真生气了,急忙苦着脸哀求道:“四爷,您说得是,我糊涂,我不识大体,我让冯小鞭和冯小宝赶紧回来,不让他们再折腾行不行?”

    “恩俊,你给我听仔细了!大头,吉禄,你俩也给我听着,今后谁要是敢再自作主张,别怪我不留情面!”

    “四爷,您放心,我再也不敢了。”

    “四哥,这不关我事,我……”

    韩秀峰不想因为这点事把他们搞得人心惶惶,随即话锋一转:“就算教训那些下午找上门的人,也不是你们这个教训法儿。让五六个‘小军机’一起雇不着车,一起延误去军机处当值,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人家仔细想想就能想明白究竟是谁使的坏!”

    恩俊愣住了,怎么也没想到韩秀峰会说这些。

    看着他目瞪口呆的样子,韩秀峰轻描淡写地说:“俗话说擒贼先擒王,隔三差五搞一次领头的那个还行。并且想让人家雇不着车得闹出多大动静?与其让人家雇不着车,不如让他雇着车但去错了地方。”

    恩俊猛然反应过来,不禁咧嘴笑道:“四爷说得是,卑职不但糊涂,还愚钝!”

    “就此一次,下不为例。”

    “卑职明白,就这么一次!”

第五百六十二章 “改过自新”

    皇上不止一次下旨命天津的地方官员、山海关副都统和天津镇总兵加强海防,严禁百姓跟西夷做买卖,想以此逼赖在大沽口不走的西夷南返。但事实上还是有不少百姓偷偷下海卖东西炮船上的洋兵,而奉旨与西夷交涉的长芦盐运使文谦和迫不得已刚赶到天津的署理直隶布政使崇纶(跟坑死吴文镕的那个崇纶只是同名),显然是担心管制太严西夷会狗急跳墙,对此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不过这一切跟恩俊没关系,他和大头只是来接人接货的,并非奉旨来查访崇纶和文谦究竟有没有实心办差的。一接到人就在“日升昌”天津分号帮助下雇了十二辆大车,装上几十个从上海运来的大木箱,马不停蹄往回返。

    再次见到大头,过去这一年因为战乱在上海过得并不如意的林庆远激动不已,送上一包早准备好的礼物,就缠着大头问韩老爷的近况,甚至旁敲侧击地打听起这次进京能不能也跟苏觉明一样混个一官半职。

    跟林庆远一道来的那六位则没林庆远这么高兴,不但不高兴而且很紧张、很害怕,甚至能从眼神中看出他们对林庆远充满怨恨!

    恩俊和大头懒得管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矛盾,更懒得管他们高不高兴,命他们老老实实呆在车厢里,谁要是敢不老实鞭子伺候。

    一路紧赶慢赶,赶到京城已是第二天下午。

    听说人已经到了,韩秀峰立马回内宅换上官服,庆贤虽被革职了但依然是宗室,在韩秀峰的要求下换上了正四品文官的行头,连富贵的大儿子吉禄都换上了从六品补子的官服。

    韩秀峰换好衣裳在前院正厅里坐下喝了一会儿茶,也是刚刚换上黄马褂的恩俊和大头,手扶腰刀将坐了九天船又乘了近两天车,已经晕头转向搞不清东南西北的林庆远等人,从“厚谊堂”后院带了过来。

    直到此时此刻,林庆远才晓得去天津接他的恩俊竟是大内侍卫,才晓得大头也做上了大内侍卫。一见着端坐在正厅中央的韩秀峰,再看看站在韩秀峰两侧的庆贤和吉禄,林庆贤不敢就这么上前套近乎,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下道:“庆远拜见韩老爷!”

    “林庆远,你我上海一别有一年了吧?”

    “禀韩老爷,差不多一年了。”

    “瘦了,你比一年前瘦多了。”韩秀峰笑看着他道。

    林庆远急忙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激动地说:“韩老爷没忘了小的,还记得小的,小的感恩涕零!所以一接到韩老爷您让苏……苏老爷捎的书信,小的就赶紧去找人,找着人就赶紧收拾行李来了。”

    “这一路一定很辛苦吧,起来说话。”

    “谢韩老爷。”

    韩秀峰对他很了解,无需多问,目光转移到一个跪在地上吓得微微颤抖,身边还搁着一个西式皮箱,身前还放着一顶洋人礼帽的男子身上:“戴礼帽穿皮鞋的这位,抬起头说话。”

    “王阿贵,韩老爷问你话呢!”林庆远急忙提醒道。

    王阿贵缓过神,连忙抬头道:“小的王阿贵,拜见韩老爷。”

    “王阿贵是吧,哪里人氏,今年多大?”

    “禀韩老爷,小的……小的是宁波人,今年二十七。”

    “念过几年书,来此之前是做什么的?”

    “回韩老爷话,小的……小的没念过几年说,不过小的识字,来前……来前在……在法兰西租界的一个洋行做厨子。”

    “厨子?”韩秀峰下意识回头朝林庆远望去。

    林庆远连忙道:“禀韩老爷,苏老爷就给了小的三天时间,让小的在三天内把人找齐,可是租界里会说英吉利语言、能看得懂英吉利文字的人不少,会说法兰西语言、能看懂法兰西文字的人不多,小的一时半会间没别的办法,就把王阿贵请您找来了。”

    想到韩老爷爱民如子,直到现在上海的那些百姓都说韩老爷是青天大老爷,王阿贵觉得终于找着了个可以说理的地方,竟指着林庆远哭诉道:“韩老爷,您要帮小的做主啊!小的不是他请来的,小的没想过来,小的是被他骗上船的!”

    竟然找来个厨子,还是骗来的,恩俊、大头和吉禄忍不住笑了。

    林庆远一脸尴尬,正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韩秀峰摸摸嘴角,回头看向庆贤。庆贤猛然反应过来,冷冷地说:“王阿贵,林庆远把你骗来是林庆远的不是,但身为大清子民不思报效朝廷却给洋人做事,这就是你的不是了!”

    “这位老爷,小的……小的只是个厨子!小的没想过帮洋人做事,小的只是想混口饭吃……”

    庆贤阴沉着脸,紧盯着他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混口饭吃也不行!”

    “可是……可给洋人做事的不只是我王阿贵,上海的租界里多着呢,码头上给洋人做事的更多!”

    “那里是上海,这儿是京城。上海的事本官管不着,但只要在京城本官就得管。”

    “韩老爷,救命啊,小的冤枉啊……”

    “急什么急,谁要你的命了?有话慢慢说。”韩秀峰再次接过话茬,紧盯着他问:“王阿贵,本官就问你一句,你究竟能不能听懂法兰西人的话,究竟认不认得法兰西文字?”

    当着坏透了的林庆远面,王阿贵不敢说谎,只能硬着头皮道:“小的能听懂,小的九岁时就去法兰西洋商家做事,也认得一些法兰西的字,不过认不全。”

    “我们自个儿的文字呢?”

    “认得几个,写得不好,也认不大全。”

    “有没有娶妻生子?”

    “娶过,不过生孩子时难产死了,大人和孩子都没保住。”

    “这么说你也不容易,起来吧,站到那边去。”

    “谢韩老爷。”王阿贵连忙拿起礼貌爬起身,提上皮箱站到一边。

    第二个是广东香山人,不但取了个洋名叫陈乔治,而且信奉基督教,庆贤用杀人般地眼神盯着他问:“如此说来你不但信奉邪教,还认贼作父?”

    “禀老爷,我……我父母死得早,我自打记事起就跟着波尔神父,要不是波尔神父收养,我……我早饿死了。再说波尔神父是神父,不是养父也不是义父。”

    “只要带个父字就是认贼作父,何况你不但认贼作父,还为虎作伥,帮洋人在我大清传教,按律当斩!”

    陈乔治意识到想活命得跟王阿贵一样求韩老爷,急忙道:“韩老爷,小的冤枉,小的没帮着波尔神父传教,小的只是在教堂打杂。”

    “打杂也不行啊,不过本官念你入洋教实属迫不得已,可以网开一面给你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谢韩老爷,谢韩老爷。”

    “别谢了,先起来吧。”

    ……

    挨个问完话,总算搞清楚了。

    林庆远拢共骗来六个人,其中一个祖籍宁波的厨子、一个是祖籍广东香山小时候被洋人收养后来竟帮着洋人传教的传教士、一个英吉利洋行的伙计、一个小时候跟着叔父去爪哇讨生活又跟着洋人漂泊到上海的福建人。

    最后一个更厉害,祖籍台湾,不但做过水手下过南洋,还曾伙同几个花旗水手在广州走私过鸦片,被广州那边的官府悬赏捕拿之后逃到了上海,跟刘丽川一起造过反,发现刘丽川成不了气候又逃到花旗商船上做苦力,在被林庆远骗来之前还曾跟花旗的兵船去过日本。

    原本想请几位“学贯中西”的大才,结果请来了这帮货色。

    韩秀峰不免有些失望,但还是起身道:“你们几个给本官听仔细了,这儿是京城,不是上海,也不是广东,更不是香港澳门。到了这儿就得遵守朝廷的法度,就得守本官这儿的规矩,谁要是不老实,休怪本官新账老账一起算,送你们去菜市口明正典刑!”

    “谢老爷,小的冤枉啊……”

    “韩老爷说话,竟敢喊冤叫屈,是不是不想活了!”恩俊立马冲上去踹了一脚。

    “韩老爷饶命,韩老爷饶命!”

    “好啦好啦,再废话本官真会要你的脑袋!”

    韩秀峰瞪了他们一眼,等恩俊退下接着道:“本官把你们从上海找来,是想给你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让你们为朝廷效力。只要守规矩,只要老老实实办差,本官不会亏待你们。从今往后办差和吃住都在后头的书肆,每人每月给银十两。效力满五年,想回乡的本官会送上盘缠让你们回去。想留下接着效力的,本官会奏请皇上赏你们个一官半职,让你们好光宗耀祖。”

    林庆远等的就是这句话,不禁说道:“韩老爷言出法随,难不成还能骗你们?”

    庆贤也冷冷地说:“奉劝诸位,别给脸不要脸!”

    王阿贵意识到想走没那么容易,再想到在这儿干满五年真能做官,急忙道:“小的遵命,小的愿意为韩老爷效力。”

    “这就对了嘛。”韩秀峰微笑着点点头,随即指指庆贤:“这位是庆贤老爷,从今往后你们就跟着庆贤老爷办差。林庆远,从今儿个开始你便是我‘厚谊堂’吏房经承,辅佐庆贤老爷办差。具体要办什么差,等你们安顿下来庆贤老爷会跟你交代。”

    “遵命。”

    “这两位诸位是认得的,不过本官还得介绍一下,这位是乾清门侍卫恩俊,这位是三等侍卫袁大头,都是皇上的侍卫,都是皇上的人!从今往后,你们不管去哪儿都得先跟恩侍卫或袁侍卫禀报,谁要是未经首肯擅自外出,斩!”

第五百六十三章 露脸!

    牌子递进去了,奏事处太监传旨说皇上正在忙,让下午去西苑的瀛台觐见。韩秀峰为奏对准备了近一夜,不想再来回跑,干脆盖上被子在马车里歇息。

    恩俊见韩秀峰一躺下就睡着了,不想就这么干等,又跑附近去找一起当过值的同僚。等他在同僚那儿吃完午饭回来时,韩秀峰刚被冯小鞭叫醒,正盘坐在车厢里吃冯小鞭刚去附近买的包子。

    “吃酒了?”韩秀峰笑问道。

    “待会儿要觐见,借十个胆给我,我也不敢喝。”恩俊早上才晓得“厚谊堂”侦获到十万火急的军情,不但打心眼儿里高兴,而且发自肺腑地感激如此露脸的事韩秀峰会带上他,让他借帮着送马车里这些东西觐见的机会一起露脸。

    韩秀峰吃完最后一口包子,从冯小鞭那儿接过手巾一边擦嘴,一边好奇地问:“没吃酒,那怎么红光满面的?”

    “刚才吃饭的那个馆子里生了炉子,估计是被烤的,不过今儿个是真高兴。”

    “怎么个高兴?”

    恩俊不好意思说“咱们厚谊堂立了大功”,眉飞色舞地说起另一件事:“四爷,罕彰阿和多慧您认不认得,就是以前跟我一道在宫里的当值,这俩孙子飞黄腾达了,一个升头顶侍卫,过几天就要去做新疆做伊犁领队大臣。一个升二等侍卫、巴里坤领队大臣!”

    汉官有汉官的升迁途径,满人同样有满人的升迁途径。

    满人要是能做上乾清门侍卫或御前侍卫,就跟汉人考上进士一样荣耀,升迁之路甚至比翰林官都要顺畅。

    在宫里当几年值,然后去新疆或西藏各地做领队大臣。去边远之地干几年,只要不犯太大错,回来就能做京营的左翼总兵、右翼总兵甚至汉八旗的副都统,然后是满八旗的副都统甚至都统,或外放到各地做驻防将军。

    简在帝心的还能升,要么去内务府,要么去六部做侍郎,由武官摇身一变为文官!

    做上侍郎之后的升转之路跟汉官差不多,在最穷最没油水的工部干几年然后调刑部,再然后是兵部、礼部、户部直至吏部,也有直接做上户部甚至吏部侍郎的,不过能像肃顺那么深得皇上器重的极少。

    在六部转一圈那就厉害了,要么升六部尚书或理藩院尚书,要么外放去做督抚。要是能在六部再转一圈那就能入阁拜相,青史留名!

    想到他们这帮侍卫的升迁之路比汉人不晓得顺畅多少,韩秀峰不无感慨地问:“羡慕了?”

    “这有什么好羡慕的,新疆那可是苦寒之地,不到万不得已我才不去呢,就这么在‘厚谊堂’呆着挺好!”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在我看来要是有机会你还是得去。”

    “四爷,我这个乾清门侍卫跟他们不一样,我还在学习行走。”

    “那就先熬几年,没事儿去乾清门多转转。”

    “明白,我全听您的。”

    “你应该听你哥的。”

    “听我哥的……四爷,您就别拿我开涮了,别看我哥做上了銮仪使,其实跟以前没什么两样,”车厢里没外人,恩俊也不怕别人笑话,想想又无奈地说:“他今年已经三十八了,都没个子嗣,又不能纳妾,前些天还跟我商量,问我愿不愿意把我家老二过继给他为嗣。”

    大清朝的驸马爷是天底下最倒霉的男人,想到十个额驸有九个要绝后的传言,韩秀峰下意识问:“你愿意吗?”

    “没我哥就没我的今天,我能不答应吗?”恩俊轻叹口气,又苦笑道:“不过这事不能着急,要是让……让那位知道,我哥更没好日子过。”

    “那就先别急,反正这也不是着急的事。”

    二人正说着家长里短,皇上的另一位“姐夫”御前大臣德木楚克扎布竟亲自出来传召,韩秀峰和恩俊不敢怠慢,急忙下车拜见。

    “二位,听说你们有东西要带着一起觐见?”

    “禀大人,下官是有些东西要带上,要是不带的话,下官担心奏对时说不清楚。”

    “我先瞧瞧。”

    “大人请。”

    韩秀峰急忙掀开帘子,德木楚克扎布往马车里看了一眼,回头问道:“恩俊,你有没有搜检过?”

    “禀大人,这件东西是卑职装上车的。”

    “那就一起走吧,皇上马上摆驾瀛台,跟我早些过去做准备,可不能让皇上等你们。”

    恩俊急忙躬身道:“嗻!”

    御前大臣和领侍卫内大臣、内务府大臣一样都是皇上最信赖的人,可韩秀峰却觉得皇上对刚翻身上马走在前头的这位驸马爷也只是信任,因为除了迎娶公主之外他唯一做过的事好像就是进献。

    去年长毛北犯时朝廷缺粮饷,他献银五百两供助军费,升位一级;今年二月,献银七千两补助国库,升位五级……邸报上一笔一笔写得清清楚楚,可见他现而今这御前大臣是花银子买来的。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么显赫的官职也就他能买,换作别人花再多银子也买不着。

    韩秀峰边走边胡思乱想,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西苑东门,马车不能再往前赶,恩俊赶紧从马车里跳了下来,先捧出一叠洋人的报纸和地图,等韩秀峰从他手中接过,又转身从马车里抱出一个巨大的地球仪。

    生怕被人看着传到钦天监的那些人耳里,韩秀峰急忙放下报纸和地图,从车厢里取出一块早准备好的红绸将地球仪盖上。

    德木楚克扎布不知道他俩在搞什么,只知道皇上看了连同绿头牌一起递进去的折子之后很高兴,甚至差人传召怡亲王载垣、郑亲王端华、户部尚书文庆和这些天风光无限的肃顺一起觐见。

    德木楚克扎布不无好奇地多看了几眼,亮出腰牌跟守门的侍卫打了个招呼,就这么带着二人走进西苑。

    西苑太大了,左拐右拐,走了好一会儿,腿都快走断了,总算来到位于湖中央的瀛台。环顾四周,看着真有些像仙境中的蓬莱阁。

    不过韩秀峰顾不上欣赏周围的景致,见肃顺笑眯眯地陪着两位****和文庆到了,急忙放下东西上前拜见。

    “韩秀峰,要是没记错你调回京才一个来月,办这差事也就一个来月,怎么这么快就有消息了?”怡亲王载垣翻看着一叠鬼画符般地洋人报纸,带着几分好奇地问。

    “禀王爷,下官过去这几年一直在领兵打仗,深知兵贵神速的道理。何况朝廷正值多事之秋,军情之事下官不敢有一丝延误。”

    “好一个兵贵神速,要是个个都像你这么办差,皇上昨儿个也不会大发雷霆。”

    文庆顾不上再研究恩俊抱进来的地球仪,下意识抬头问:“王爷,谁又惹皇上不高兴了?”

    “浙江已有三个月没奏报,你们说皇上着不着急!”怡亲王载垣脸色一正,忧心忡忡地说:“皇上震怒,已命军机处拟旨查问,谕旨我瞧过,还记得几句,皇上说浙江来摺报迟延,朕犹疑其中途或有遗失,乃阅咨内所叙。该省紧要公事,竟未发摺,殊出情理之外。浙省地方公务及一切防堵事宜,纵使十分棘手,亦何至数月之久,竟无暇晷,是否该督精神实有不能兼顾之处,抑或办事渐不如前。”

    文庆大吃一惊,下意识问:“究竟是没有摺报还是中途遗失了?”

    “据我所知好像是在路上延误了。”

    “整整延误了三个月?”

    “是啊,难以置信!”

    王公大臣们说话,韩秀峰不敢插嘴,不过听着却暗暗心惊,暗想“厚谊堂”的公文幸亏没走兵部邮传,不然很可能会跟浙江巡抚、浙江布政使和浙江按察使的奏折一样会在路上延误好几个月。

    正心有余悸,皇上到了。

    韩秀峰急忙跟着众人一起磕拜。

    “平身,今儿个都站着说话。”咸丰心情不错,一边示意众人起来,一边笑道:“韩四,折子朕看过,但看得不是很明白,你仔细说说。”

    “臣遵旨!”

    韩秀峰定定心神,走到地球仪前,将巨大的铜球转到欧巴罗洲的位置,躬身道:“禀皇上,臣侦知西夷历一千八百五十三七月初三,也就是去年五月十六,俄夷大军开进欧巴罗洲一条叫作多瑙河两岸的国家。去年八月初四,奥斯曼帝国跟俄夷开战。

    这个奥斯曼帝国臣也是头一次听说,西夷也称其‘土耳其’。据说土耳其上到国王下到百姓均信奉回教,国土很大、人口很多,但其国力相比俄夷还是不如,西夷觉得土耳其不一定能打过俄夷。”

    郑亲王端华也是头一次听说什么奥斯曼和土耳其,忍不住问:“这跟我大清又有何关系?”

    “禀王爷,欧巴罗洲不像我中土神洲,欧巴罗洲有好多国家,英、佛、葡萄牙、西班牙以及曾占过我台湾的荷兰红夷的国土都在欧巴罗。俄夷的狼子野心王爷您是知道的,它甚至觊觎我大清国土,所以英夷和佛夷也在提防着它。”

    “如此说来,英佛二夷要跟俄夷开打?”文庆下意识问。

    “禀大人,不是要开打,而是已经打起来了!”韩秀峰转身拿起一份报纸,翻到用笔圈过一块,眉飞色舞地说:“今年初,英、佛、土三国为应对俄的入侵,在英夷的京城伦敦签订《伦敦条约》。西夷历一千八百五十四年三月二十七和三月二十八日,也就是今年二月二十九和三十两天,英夷和佛夷相继跟俄夷开战!”

    “已经打起来,已经打大半年了?”端亲王惊诧地问。

    “正是。”韩秀峰笑了笑,接着道:“英、佛二夷和土耳其担心打不过,又跟一个叫奥地利的欧巴罗国家,在一个叫维亚纳的地方,签了个《维亚纳同盟条约》,好几个国家结盟跟俄夷打,不但在欧巴罗洲打,甚至打到了我大清。”

    “打到我们这儿了?”肃顺大吃一惊。

    “禀大人,从西夷的邸报上看,今年闰七月十二,英佛二夷炮船进入黑龙江口,试图从我们大清关外夹击俄,结果为俄夷所败。”

    咸丰恨恨地说:“在我大清龙兴之地开打,朕居然一无所知!”

    “皇上息怒,这个消息跟英佛等夷与俄开打不一样,这个消息臣还没来得及查实。”韩秀峰想想又小心翼翼地说:“不过想查实却没那么容易,因为臣的注意力全在英、佛、咪等夷身上。”

    西夷的兵船不但赖在大沽口不走,还声称不让他们进京或不派钦差大臣去就要开战,这几天皇上正在犹豫要不要命直隶总督去,现在看来完全是虚词恫吓,他们正跟俄夷打仗自顾不暇,可以完全不用搭理他们。

    想到这些,肃顺躬身道:“皇上,奴才奏请从理藩院调一二人去韩秀峰那儿听用,以便韩秀峰兼顾俄夷之动向。”

    “准奏。”

    “谢皇上。”肃顺躬身谢恩,随即跟韩秀峰做了个鬼脸。

    韩秀峰装作没看见一般,接着道:“禀皇上,臣侦知英夷京城伦敦,今年爆发一种叫着霍乱的瘟疫,已经死了无数人,英夷女王和英夷的王公大臣纷纷出京去乡下躲避。从西夷的邸报上看,整个英吉利是人心惶惶、人人自危。”

    咸丰心中一阵畅快,心想这就是报应,但嘴上却淡淡地说:“原来西夷也有战事,也有瘟疫。”

    “正是。”

    不用担心赖在大沽口不走的西夷兵船,并且这好消息是弟弟保举的人打探到的,郑亲王端华最高兴,想想又好奇地问:“咪夷呢,咪夷有没有跟俄夷开战,咪夷国内有没有爆发瘟疫?”

    “禀王爷,咪夷是从英夷那儿自立的一个国家,其国土不在欧巴罗洲,而是在亚美利加洲,也就是在这儿。”

    韩秀峰将地球仪转到美利坚的位置,如数家珍地说:“因为离俄夷太远,跟俄夷又没什么恩怨,所以没跟俄夷开打。不过臣侦知咪夷国内也不太平,因为蓄养黑奴的事儿起了纷争,颁布了一个叫着堪萨斯内部拉斯加的法条,其国内有好多官员士绅反对。而那些反对的官员士绅结了一个党,叫着共和党,反正天天吵架闹得很热闹,据说这个叫堪萨斯的地方搞不好会犯上作乱。”

    “党争?内乱?”

    “禀皇上,西夷并不像我们看上去那么铁板一块,他们一样会打仗,一样有瘟疫,一样有党争,一样有奸民犯上作乱。”

    “好,这差事办得好,”咸丰心情从来没如此好过,想想竟喃喃地说:“伦敦……敦伦,一听就晓得这英夷是个不正经的国家。”

    众人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不约而同躬身道:“皇上圣明!”

第五百六十四章 前车之鉴

    关于英吉利京城的名字,昨天到的那六个半路出家的翻译,愣是翻译出“林登”、“楞蹲”、“冷灯”等六个叫法儿。

    韩秀峰觉得不够文雅,跟庆贤商量好一会儿最终决定译成“伦敦”,压根儿没往“敦伦”上想,结果竟搞出这么大笑话。好在皇上高兴,两位世袭罔替的亲王高兴,连户部尚书文庆都觉得无伤大雅。

    韩秀峰也忍不住笑了,不过笑归笑,心里却很清楚“厚谊堂”不能只报喜不报忧,不然今后打探到对朝廷不利的军情就不敢呈报了,于是小心翼翼地说:“禀皇上,臣还侦知西夷历一千八百五十三年七月,也就是去年五月初,咪夷水师的一个叫培里的将军,率两艘蒸汽铁甲炮舰和两艘普通炮船驶进日本的江户湾,以开战威胁日本开国。”

    “开国?”郑亲王端华下意识问。

    “就是要求日本开放通商口岸,让他们的商人好跟日本百姓做买卖,还有关税和派驻使臣等条款。”看着皇上和郑亲王端华若有所思的样子,韩秀峰深吸口气,补充道:“提出的那些条件跟……跟包令等夷酋跟咱们提出的那些条件差不多。”

    日本咸丰知道,沉默了片刻阴沉着脸问:“日本答应了吗?”

    “禀皇上,臣侦知日本主政的不是皇帝,其朝政竟被一个叫着德川的家族所把持,该家族的家主官职为征夷大将军,也叫幕府将军,世袭罔替,到如今已传了十五代,历时两百四十多年。”

    郑亲王端华脱口而出道:“乱臣贼子!”

    怡亲王载垣深以为然:“这是挟天子以令诸侯!”

    “正是。”韩秀峰拱拱手,接着道:“这一代幕府将军姓德川,名庆喜,他担心签这城下之盟既无法跟官绅百姓交代,百年之后更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于是想以皇帝的名义跟咪夷签,甚至破例请大名、城主等疆吏和饱学之士一起商议。”

    “有没有商议出个结果?”咸丰追问道。

    “当时夷酋率去的四艘炮舰共有六十三尊大炮,而日本在江户湾能与其对射的大炮不足二十尊。要是不答应咪夷的条件,咪夷就开打,幕府不敢拿国运赌,不敢断言拒绝,但又恐接受夷酋培里差人送上岸的国书会礼崩乐坏、国将不国,于是藉口要得到皇帝的谕旨方可接受条约,并约定今年夏天给予答复。”

    正在说得虽是日本,可日本的处境与大清又有什么两样?

    韩秀峰知道皇上不高兴,但依然硬着头皮道:“西夷历一千八百五十四年二月十三,也就是今年正月十六,还没到约定的夏天,夷酋培里竟迫不及待率七艘炮船驶进日本的江户湾。面对咪夷的铁甲炮舰,这一代幕府将军德川庆喜只能接受咪夷的国书,双方在一个叫横滨的地方签定了《日美和好条约》。”

    “丧权辱国,奇耻大辱啊!”咸丰喃喃地叹道。

    韩秀峰能想象到皇上心里一定很不是滋味儿,偷看了一眼又小心翼翼地说:“禀皇上,这事并没有因此而结束。臣侦知英、佛、俄、荷等夷听说日本答应了咪夷的条件,竟像饿狼般扑了上去,纷纷向日本提出相应要求,德川庆喜既不敢跟咪夷开战,一样不敢轻易跟他们开战,万般无奈之下只能与他们相继签定和约。”

    怡亲王载垣心想皇上本来挺高兴,你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急忙道:“日本弹丸小国,不敢得罪西夷也在情理之中。”

    肃顺猛然反应过来,连忙笑道:“皇上,奴才估摸着那个德川家康一定不晓得英佛二夷正在跟俄夷打仗,一定不晓得咪夷国内并不太平,就这么被咪夷虚词恫吓住了,稀里糊涂签下了丧权辱国的城下之盟。”

    肃顺的哥哥郑亲王端华更是走到地球仪前,一边转动着巨大的铜球,一边故作好奇地问:“韩秀峰,那边不是有万国舆图吗,你为何带这个来?”

    “禀大人,下官是带来好几张舆图,其中甚至有两张西夷绘制的海图,之所以带此物来,是担心说不清楚。”

    “有何说不清楚的?”

    “因为……因为据西夷说这个世界是圆的,并非天圆地方,而且西夷不止一次验证过,他们从这儿扬帆出海,一直往西走,走着走着又回到了原来的地方。再从这儿往东走,走着走着竟也回到了原来的地方。下官也不晓得是真是假,可涉及西夷之事下官还是觉得应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无稽之谈!”端华转动了下铜球,回头笑道:“皇上,您瞧瞧,这世界真要是如西夷所说是圆的,那站在这儿的人岂不是要掉下去?”

    咸丰小时候在圆明园,曾见过一个比这更精美的地球仪,也曾跟当时同为皇子的恭亲王奕?一起问过皇阿玛同样的问题,皇阿玛当时这么说的已经忘了,而他现在也懒得想那些。

    他正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怡亲王载垣突然走过来,抑扬顿挫地说:“皇上,奴才以为西夷说这世界是圆倒也有几分道理,您瞧瞧,我大清在这儿,西夷所在的欧巴罗洲和咪夷所在的亚美什么什么洲自然就在这儿。我大清在上,西夷在下,而且在地底下;我大清为阳,西夷则为阴;换言之,我大清在阳间,西夷在阴曹地府啊,所以才称其‘洋鬼子’,称其‘红毛鬼’、‘绿毛鬼’!”

    怡亲王载垣越想越有道理,竟俯身指着地球仪道:“哎呦,还真是!皇上,这一说就说得通了!”

    咸丰同样觉得有几分道理,沉思了片刻突然起身道:“文庆,代朕传旨,命太常寺择吉入,遣恭亲王奕?,诣觉生寺;惇郡王奕誴,诣黑龙潭;醇郡王奕譞,诣清漪园龙神庙;成郡王载锐,诣静明园龙神庙;惠亲王绵愉,诣宣仁庙;庄亲王奕仁,诣凝和庙;怡亲王,你代朕诣昭显庙拈香。”

    “奴才遵旨!”

    咸丰想了想,又看着韩秀峰和站在门边一直不敢吭声的恩俊道:“以通政司参议韩秀峰办差出力,授其父为奉政大夫;以乾清门侍卫上学习行走恩俊办差出力,赏大荷包一对,小荷包两对。”

    赏了个封典!

    韩秀峰猛然反应过来,急忙跪谢道:“谢皇上恩典。”

    恩俊缓过神,也急忙磕拜谢恩。

    “跪安吧,把这些东西都带回去吧,”咸丰指指搁在大殿中央的地球仪,想想又说道:“你上午那道折子里所请的如何向军机处各大臣禀报之事,朕准了。‘厚谊堂’要是再遇着什么难事,可跟之前一样找肃顺。”

    “臣遵旨。”

    ……

    皇上只是心情没刚才好了,并没有大发雷霆,韩秀峰终于松下口气,收拾起洋人的报纸和地图海图,同抱着地球仪的恩俊一起退出了大殿。

    刚走出不远,肃顺和一个小太监追了上来。

    韩秀峰回头一看,原来是给恩俊送荷包的,恩俊急忙放下用红绸盖着的地球仪再次磕拜谢恩。

    等小太监走了,肃顺才低声问:“志行,好一个前车之鉴,日本的事儿是你是故意的吧?”

    “大人,秀峰也知道据实奏报皇上会不高兴,可秀峰深受皇上,办得又是打探夷情的差事,不敢不据实奏报,也不能不据实奏报。”

    “说得好,你又不是灶神爷,不可能总是言好事。”

    “大人,您是说……”

    “我是说就应该这样,满朝文武总得有敢说真话的,”肃顺回头看了一眼,见恩俊老老实实地拉开了距离,远远地跟在后头,随即话锋一转:“皇上那儿别担心,皇上没生你的气,也不会生的你气,就算皇上真生气了,这不是还有我吗。”

    “谢大人。”

    “又来了,这有什么好谢的。仔细想想我应该谢你,这差事办得漂亮,没给我丢脸。”想到浙江的奏折竟拖延了三个月,肃顺又笑道:“现在看来‘厚谊堂’的往来公文不经军机处,不走兵部邮传是对的,要是走兵部邮传,这消息哪会有如此这般灵通。”

    提起这个,韩秀峰不禁苦笑道:“大人,现在这消息是比走兵部邮传快捷,但全是要银子砸出来的。秀峰都不晓得长此以往,庆贤能不能撑得住。”

    “撑不住他也得撑,他怨不得你,要怨只能怨他那个越老越糊涂的阿玛。”

    “也是,他家能有现而今这个结果已是皇恩浩荡。”

    “不说这些了,说正事。”肃顺停住脚步,笑看着韩秀峰道:“我估摸着文中堂原以为‘厚谊堂’成不了气候,结果发现无心插柳柳成荫,觉得打探夷情尤其军情等事不但不能懈怠,而且要严防宣泄,不然就刚才那通‘地圆说’就会掀起滔天大浪,到时候你韩志行被千夫所指也就罢了,甚至连‘厚谊堂’都得关门大吉,于是奏请皇上多派几个侍卫。”

    “文中堂果然老成谋国。”

    “这还用得着你说,我看满朝文武加起来也不如一个文中堂!”

    韩秀峰没想到谁都瞧不起、看谁都不顺眼的肃顺,竟如此敬佩文庆,正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肃顺又笑道:“我待会儿得回去陪皇上听戏,侍卫的事明儿个再办。之所以出来是想问问你,‘厚谊堂’还缺点什么?”

    “皇上让问的?”

    “这不是废话吗,究竟缺不缺什么,究竟有没有难事?”

    机会难得,韩秀峰权衡一番,抬头道:“大人,东西我那边倒不缺,但通过这一次消息传递,秀峰发现天津那边没个信得过的人真不行。因为托两大票号传递的紧急军情也好,从广州、澳门、福州、上海等地送回的西夷邸报也罢,全得在天津中转。”

    “再往天津卫派个人?”肃顺下意识问。

    “天津乃海防重地,要是跟之前一样派个八九品小官去,秀峰担心这差事不一定能办好。”

    “你是怎么打算的?”

    “大人,您这话问的,官员选任这么大事我能有什么打算?”

    肃顺急着回去陪皇上听戏,不耐烦地催促道:“这儿又没外人,有何想法但说无妨,不说出来我怎晓得能不能办成。”

    韩秀峰不敢再绕圈子,直言不讳地说:“这官不能太小,正印官也不太合适,秀峰想保举现任两淮盐运司通判韩宸,去天津署理海防同知或去长芦盐运司署理运副。”

    “这名字听着有些耳熟。”

    “禀大人,韩运判在角斜场盐课司大使任上办过团练,要不是他未雨绸缪招募了几百乡勇,秀峰当年哪有那么多兵守万福桥。”

    “想起来了,这人郭沛霖好像也保举过。”

    “大人好记性,他现而今这个运判就是郭大人在署理两淮盐运使时保举的。”

    对韩秀峰而言这是天大的事,但对肃顺来说这算不上什么事,他沉思了片刻,轻描淡写地说:“你说的这个韩宸既然办团练有攻,又曾得郭沛霖保举,做得又是盐官,那我就帮你想想办法,把他调直隶来署理长芦盐运司副使!”

第五百七十六章 不能让他就这么回去!

    “说开缺就开缺,说回籍就回籍,糊涂透顶,迂腐至极!”

    肃顺得知韩秀峰开缺回籍丁忧的消息已是第二天早上,看完伍肇龄送来的书信,气得连早饭都顾不上吃就命家人备马,急着要进宫面圣。

    伍肇龄吓一跳,急忙拉住他道:“大人错怪志行了,他这么做也有这么做的苦衷!”

    “崧生兄,我知道他是个孝子,也知道他不想授人以柄,但咱们能让他就这么回乡吗?”肃顺甩开伍肇龄的胳膊,边往外走边急切地说:“他为朝廷效力这么多年,颠沛流离甚至出生入死,就算没个功劳也有苦劳啊,皇上日理万机想不到这些,咱们可不能忘!”

    “大人您是说……”

    “我得赶紧去帮他跟皇上他求个恩典,怎么也不能让他就这么回去。”

    伍肇龄还是不放心,追着问:“大人想帮他求个什么恩典。”

    肃顺在家人帮助下爬上马背,接过缰绳和马鞭,一边在门口兜圈儿一边跟伍肇龄说:“他现在是正五品,要是他爹没出事,在军机章京上额外行走三年便能外放知府。可现在他爹死了,他得回籍守制,等服完丧回京又得重头再来。人有几个三年可耽误,何况他还是捐纳出身,我无论如何也得想个法儿,帮他跟皇上求个从四品顶戴,就算给不了官职也得给他体面!”

    伍肇龄没想到肃顺竟如此看重韩四,禁不住问:“可这个时候去求皇上合适吗?”

    “我先进宫瞧瞧,总会有办法的。”肃顺本就是个暴脾气,说走就策马扬鞭往皇宫方向赶去。

    ……

    与此同时,刚给皇太妃请完安的咸丰正在养心殿召见新任“厚谊堂”大掌柜文祥。

    问了几个关于英、佛、咪、俄等夷的事,见文祥对答如流,确认文祥正如韩四在折子中所说可胜任打探整理验证夷情之事,咸丰突然感觉心里有些空荡荡的,带着几分不舍地问:“这么说韩秀峰已经走了?”

    文祥急忙道:“禀皇上,他跟奴才交代公事一直交代到丑时,想着奴才今儿一早得递牌子乞求觐见,便让奴才先去书肆歇息。奴才早上起来跟他那些同乡送他出城才晓得,他一宿没睡,交代完公事之后竟连夜携妻儿来宫门口三跪九叩,跟皇上道别,磕谢皇上和皇后娘娘的天恩!”

    想到韩秀峰的提携举荐之恩,文祥感动感激得热泪盈眶,连声音都带着几分哽咽。他有感而发,咸丰心里更不是滋味儿,沉默了片刻低声道:“接着说。”

    “他雇了十辆大车,大车上绑了三十几个箱笼,不过据奴才所知大多箱笼里装的是书,全家老小的换洗衣裳和生活用具只装了六箱。他原本有四个家人,但因多多少少知晓一些‘厚谊堂’的事,担心泄露便将四个家人留给了奴才。”

    “他身边连个使唤的人都没有?”

    “没有,一个四川同乡见他妻子段氏身怀六甲,觉得这一路上不能没个人伺候,便将自家的一个奴婢送给了他。”

    咸丰心想这就对了,真要是前呼后拥那就不是朕认得的韩四。再想到那些个科举入仕、满腹经纶的文官丁忧或致仕往回带的全是银子,而韩四一个捐纳出身的带得却全是书,又觉得有些讽刺。

    人走都走了,再想那些没用,咸丰长叹口气摆摆手:“跪安吧,回去踏踏实实办差。”

    “奴才遵旨,奴才告退。”

    文祥派起来躬身退出养心殿,心想韩秀峰果然圣眷恩隆,因为皇上虽什么也没说,但能感觉得到是舍不得韩秀峰就这么回籍丁忧的。

    就在他一连深吸了几口气,暗暗下定决心办好“厚谊堂”的差事,绝不能给保举他的韩秀峰丢人之时,肃顺火急火燎地来了。他还没来得及行礼,肃顺就这么擦肩而过,快步走到养心殿门口报名求见。

    文祥能猜出肃顺十有八九是为韩秀峰乃至“厚谊堂”的事来的,但却不敢在此久留,只能带着几分忐忑地跟着侍卫出宫。

    肃顺是个急性子,一见着皇上就急切地说:“皇上,韩四开缺回籍丁忧了!”

    “朕知道,朕准的。”

    “皇上恕罪,奴才刚刚听说,奴才以为皇上您不知道呢,所以就……就……”

    “恕什么罪,起来说话。”咸丰心情不好,正好想找个人说说话,一边示意肃顺起来,一边不解地问:“你是刚知道,他昨儿个没跟你说?”

    提起这个肃顺就是一肚子郁闷,苦着脸道:“禀皇上,别瞧他不是个读书人,可遇着事儿比读书人还迂腐!他知道奴才要是晓得他要开缺回籍丁忧,一定会来求皇上您命他‘在任守制’,不想让奴才招人非议,更不想让皇上您为难,就瞒着奴才,直到出了城才托同乡去跟臣说的。”

    “是啊,他虽不是读书人,却比大多读书人明事理。”咸丰轻叹口气,又喃喃地说:“雨亭,你说他这会儿该到通州了吧。”

    肃顺一愣,连忙道:“皇上,奴才估摸着他十有八九走陆路,从直隶经山西、陕西回四川,这会儿差不多进入宛平地界儿了,晚上应该会在固安歇脚,反正不会经通州。”

    “也是啊,通州在东边。”

    ……

    正如肃顺所说,韩秀峰不可能走通州,出城之后沿官道直接往南。

    他和费二爷同乘一辆马车走在最前头,琴儿带着小家伙和黄钟音送的小丫鬟丁香乘坐一辆马车紧随其后,再后头是十辆装着箱笼的骡车。生怕箱笼掉下来或淋雨,不但麻绳绑着了,还用油布裹得严严实实。

    韩秀峰没几个家人,不等于这一路上没人伺候。

    恩俊知道冯小鞭、冯小宝有个叫张桂才的表兄是走镖的,便连夜和大头一起找到张桂才,让张桂才找了四个信得过且拳脚功夫不错的镖师,一路护送韩秀峰一家回四川。而张桂才五人就这么骑着马在前后照应,甚至在每辆大车上都插了镖旗。

    费二爷探头瞧了一眼,又坐下来劝慰道:“志行,就这么开缺回乡是有些可惜,但也不用再为那些公事烦心,正所谓无官一身轻!”

    想起当年为何来京城投供,韩秀峰抬头道:“二爷,其实我不觉得有多可惜,也没觉得有多遗憾。”

    “就应该这么想,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何况仕途。”

    “是啊,仔细想想我的仕途其实挺顺畅的,以捐纳出身能做到正五品通政司参议,还能以记名章京在军机章京上额外行走了好几个月,还想咋样,人可不能不知足,要知道有多少进士出身的官员也不一定能做到正五品。”

    “顾老爷当年致仕时才从五品。”费二爷禁不住笑道。

    韩秀峰摆摆手:“二爷,顾老爷那会儿虽只是从五品,但顾老爷跟黄老爷一样是位卑权重的御史,我可不敢跟他老人家比。”

    “他是御史,你还是小军机呢,有啥不能比的?不过想想真是惋惜,他咋就说走就走了呢,要是他老人家没仙逝,知道你如此这般争气一定会很高兴。”

    “所以说人有旦夕祸福,谁能想到我爹才过几天好日子,才享了几天福,就……就走了。谁又能想到潘二当年为了讨债跟我一道进京,不但讨着债还做上了官,这才正儿八经做了几天官,他爹就跟我爹在同一天走了,就得跟我一样开缺回乡丁忧。”

    “志行,听你这么一说,我突然觉得冥冥之中似乎真有天意。”

    ……

    边走边聊起往事,时间过得飞快。

    因为带的东西太多,这路赶得倒不快。

    加之冬天黑得早,赶到永定河渡口时大阳已落山,韩秀峰担心渡船不稳,刚下来准备喊琴儿和小家伙先下车,北边官道上竟扬起一片尘土,紧接着依稀传来一阵马蹄声。

    张桂才以为韩秀峰担心遇上贼人下车的,策马跑过来道:“韩老爷放心,这一路小的常走,这一路不会有什么贼匪,小的估摸着往这边来的是传递军情的官差,咱往边上靠靠,让他们先渡河便是了。”

    “好,你让大家伙往边上靠靠。”

    车夫们谁也不想被丘八的马撞上,急忙在张桂才示意下把车往路边赶。这边刚把道让开,骑着快马的官差就出现在眼前。

    韩秀峰大吃一惊。因为他们不但全用丝绢蒙着口鼻,而且领头的竟是从一品顶带。

    “志行,是你吗?”

    韩秀峰反应过来,连忙迎上去道:“肃大人,您怎么来了,您这是打算去哪儿公干?”

    “总算追上了,”肃顺马上功夫不错,麻利地翻身下马,扔下马鞭笑看着他迎上来道:“韩秀峰接旨!”

    又有啥旨意?

    韩秀峰糊涂了,顾不上地上有多脏,急忙跪下道:“臣韩秀峰躬请圣安!”

    “圣躬安。”

    肃顺清了清嗓子,抑扬顿挫地说:“自寇乱以来,地方公事,官自不能离绅而有为,着丁忧在籍之通政司参议韩秀峰,墨绖从戎,以素服参事,帮办重庆府各州县团练事宜。赏从四品顶戴,授知府衔,饬调河营文武员弁十名以资差遣!”

    “肃大人,下官是回籍丁忧的……”

    “先领旨谢恩,别的事待会儿跟你细说。”

    韩秀峰反应过来,急忙跪谢道:“臣韩秀峰接旨,臣韩秀峰谢皇上隆恩!”

    “这还差不多。”肃顺从亲卫手中接过手巾擦了把满是尘土的脸,随即把韩秀峰拉到一边,紧攥着韩秀峰胳膊埋怨道:“志行,我晓得你是不想让我为难,但丁忧这么大事也不能瞒着我呀,害我跑了一天,骑马骑得屁股都疼!”

    “肃大人,我……”

    “不说这些了,说正事,我还得赶紧回京复命。”

    肃顺松开他胳膊,笑看着他道:“你为朝廷为皇上做那么多事,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怎能让你就这么回乡丁忧。一接到消息,就赶紧进宫帮你跟皇上求了从四品顶带,求了个知府衔,至于帮办团练只是个由头。

    你又不是不晓得,这两年选任了那么多官员回籍办团练,真正能办起来的也就一个曾国藩,何况你老家并没有闹长毛。可要是没这个由头这从四品顶带就不好求,更别说知府衔了。所以你该丁忧丁忧,该守孝守孝,无需担心要办什么差事。”

    想到团练不是那么好办的,谁要是真当回事,真办了,必定会跟地方官员产生矛盾,会跟曾国藩一样成为众矢之的,会被地方官员弹劾甚至被翰詹科道弹劾。

    再想到朝廷派出去的团练大臣虽有主办、分办、帮办及听候差委之分,但这些官员并其实是一盘散沙,相互之间压根儿没隶属关系,几乎全是各行其是。韩秀峰意识到肃顺的良苦用心,急忙躬身道:“肃大人,您如此待秀峰,秀峰真不晓得该如何感谢。”

    “感什么谢,你我什么交情,再说我这也是为了朝廷。”

    肃顺拍拍他胳膊,转身遥望着固安县城方向接着道:“之所以奏请饬调河营文武员弁十名以资差遣,是想着你身边不能没几个人听用,就这么回去怎么衣锦还乡,不,是就这么回去怎么办团练,哈哈哈!”

    看着肃顺哈哈大笑的样子,韩秀峰突然想起首诗: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再想到肃顺正在奉旨办的那些差事,韩秀峰深深作了一揖,随即紧盯着他哽咽地说:“肃大人,朝廷正值多事之秋,是应该严禁令、重法纪、锄奸宄,可这些全是得罪人的差事。秀峰在永定河南岸同知任上为整饬河营打了两个混账东西的板子,直到陈请开缺回籍丁忧前还被那些怀恨在心之人弹劾,何况您!”

    “这你大可放心,那些混账东西掀不起什么风浪!”肃顺大手一挥,想想竟凑他耳边道:“回去之后帮我留意下四川的那些官员,只要发现贪官庸官就给我写信。”

    见他如此固执,韩秀峰实在不知怎么劝,只能躬身道:“大人珍重。”

    “你也要珍重,我还等着你回来呢。”

第五百八十六章 到家了

    韩秀峰的老家并不在走马岗上,而是在走马岗西北边约七里的慈云山脚下。

    因为归心似箭,韩秀峰不想沿官道先去走马,然后再由之前常走的小路折回慈云,于是一进入巴县地界就找了个乡民问了下,打算抄近路回家,没曾想离开官道之后走着走着竟在家门口迷路了!

    群峰叠嶂,古木参天,山路弯弯曲曲,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就在韩秀峰追悔莫及,想领着众人往回走之时,在前头探路的陈不慌发现前面有炊烟。有炊烟就意味着有人家,也就意味着能找着人问路,于接着往前走。

    没想到走近一看竟是一片竹林,竹林后头竟有一座寺庙。

    费二爷本以为走错了路要去前头的寺庙借宿,韩秀峰却激动地说:“到了,总算到了,咱们没走错!”

    琴儿来过两次慈云老家,搂着娃怎么看怎么不像之前来时的样子,忍不住说:“可周围看不见人家……”

    “你那是从走马过来的,咱们现在是从璧山过来的,而且是抄近路。”韩秀峰示意大儿子抓紧马鞍,牵着马边走边解释道:“咱们老家之所以叫慈云是因为坐落在慈云山脚下。慈云山之所以叫慈云山是因为山上有座慈云寺,就是前面那座寺。小时候我大哥带我来过一次,只是时间过去太久想不起来。现在想起来了,到了这儿就晓得咋走了。”

    费二爷下意识问:“咋走?”

    “先往前走,用不着到慈云寺山门就有一条岔路,顺着那条岔路下山,走到山脚下就到了。”

    “四爷,前头真有路,下山的路,比过来的这条路好走多了!”

    “我没说错吧,”韩秀峰看着兴高采烈地陈虎、陈不慌等人,解释道:“慈云寺的和尚要下山化缘,山下的乡民要上山烧香,走得人多了,这路自然比咱们过来的这条路好走。”

    “总算到了,这一路赶的。”琴儿终于松下口气,又探头寻找她印象中的村落。

    然而,下山的这一路苍松夹道,青霭虬盘,周围全是山林,加之天色已暗,啥也看不清。就这么又走了近三炷香的功夫,拐了两三个弯,眼前才豁然开朗,只见山脚下住着五六十户人家,离山口不远处的一口池塘在朦胧的暮色中格外显眼。

    琴儿紧搂着娃激动地说:“想起来,真到了!四哥,山口就是村口,我上次跟我爹就是带狗蛋从村口过来的!”

    离开老家太久,老家的变化又不是一两点大,韩秀峰反倒觉得很陌生,俯瞰了好一会儿也没找着曾经住过的那三间茅草屋,不无尴尬地问:“琴儿,咱家在哪儿?”

    “在那儿呢,就在池塘后头!”

    “哦,我晓得了。”韩秀峰这才想起老家重新翻盖了,甚至建了祠堂。

    乡民们赚点钱不容易,平时舍不得点灯,睡得都很早,从后山进村到家门口的这一路上,都没见着一个人,直到跟琴儿确认眼前这个宅子是自个儿,上去拍了拍门环,才听见里头传来大哥那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声音。

    “谁啊,来了。”

    “大哥,是我啊,我四娃子,我回来了。”

    “四娃子!”韩大以为听错了,拔掉门栓打开门一看,见韩秀峰抱着狗蛋生生的站在眼前,一时间竟愣住了。

    “大哥,真是我。”

    “大哥,大哥,娘和嫂子呢?”琴儿抱着娃忍不住走上前问。

    “真是四娃子,真回来,你们可算回来了!”韩大终于缓过神,急忙回头喊道:“段老爷,段老爷,四娃子回来了,都回来了……”

    原本趁机的宅院顿时沸腾起来,段吉庆忙不迭跑了出来,徐氏跟韩秀峰的娘一起跑了出来。让韩秀峰倍感意外的是,村里的三个大户徐云山、王景城和陈华贵竟也在,争先恐后地打招呼,然后帮着招呼费二爷、高云峰和陈虎等随员,帮着去喊村里的那些婆娘赶紧起来帮着烧饭,喊村里的后生赶紧过来帮着卸东西。

    确认女婿真是因为琴儿在路上生娃耽搁了,确认女儿和小外孙母子平安,段吉庆激动的老泪纵横,再想到韩秀峰是因为什么回来的,赶紧让老伴和亲家母把两个小外孙交给韩秀峰和琴儿,然后叫上韩大,一起去隔壁的祠堂给韩玉贵上香磕头。

    韩家祠堂里外三进,跟外面那些大户人家的祠堂相比实在算不上气派,但在慈云一定是最气派的。

    不晓得是已经哭过了,也不晓得是接到噩耗到现在已经好几个月,看着父亲那身着五品官服的画像和画像下的牌位,韩秀峰心里突然不是特别难受,只是很歉疚,同时觉得周围的一切是那么地陌生,整个人都变得恍恍惚惚。

    上完香、磕完头,烧完纸,在众人拥簇下回到正院儿。

    段吉庆领着他里里外外转了一圈,最后驻足在门房前,轻叹道:“说起来你爹还是命薄,里头那么多间大屋他都不住,非要住门房,说啥子不在门口盯着不放心。结果地龙翻身,别的屋都没塌,就门口这一排后来盖的塌了……”

    张氏生怕小儿子责怪大儿子二儿子,擦着泪哽咽地说:“四娃子,别怪你大哥二哥,也别怪你大嫂二嫂,这都是命啊。”

    “娘,我咋会怪他们呢,就跟您说的,这都是命。”韩秀峰深吸口气,回头问:“大哥,二哥和二嫂呢?”

    “他们在城里,娃们也全在城里。”

    段吉庆反应过来,连忙说起这几个月家里甚至城里发生的事。

    韩秀峰没想到崔焕章和杨吏清等士绅竟全在等他回来,也没想到潘二竟会在他前头先回来了,更没想到杜三也以护送战死兄弟骸骨回乡为名帮着把洋枪和火药铅子送回来了。

    看着女婿若有所思的样子,段吉庆接着道:“长生在走马岗一边守孝一边等你,杜三从江苏带回来的几十个兵勇,有四十一个也跟着去了走马。刘存厚老爷让长生给你捎了封信,你那会儿不是没回来吗,我就拆开看了下。

    原来刘老爷是担心老家安危,让那四十一个兵勇今后就跟着你,就不用再回江苏了。还有十来个兵勇是杜三的手下,他们现在都跟杜三在县城。杜三前几天来过一次,说啥子江苏的钱好赚,想趁能赚着的时候多赚点,打算等你回来之后就去江苏。”

    “他不是在等我回来,而是在等银子。”

    “卖洋枪和火药铅子儿的银子?”

    “应该是。”

    段吉庆把韩秀峰拉到一边,低声道:“我问过长生,长生说那些洋枪在上海不算贵,买的时候用的是银元,折银好像是六十多两一杆。两百六十杆就是一万五千六百两,火药铅笔好像不到三千两,反正加起来也不到两万两。”

    “爹,您有没有打听过,像杜三和长生送回来的这些洋枪,在巴县大概多少银子一杆?”韩秀峰抱着双臂问。

    “我还真打听过,听那些路过咱们巴县去贵州平乱的官老爷说,用火绳点火的那种洋枪都得一百多两一杆,像你从上海买的这种自来火洋枪,怎么也得二百两银子一杆,而且就算有银子也买不着。”

    韩秀峰沉吟道:“明天先给我爹上坟,过几天再进城去拜见道台和府台。”

    段吉庆惊问道:“进城?”

    “爹,我晓得您担心什么,可有些事躲是躲不过去的。”韩秀峰想了想,又意味深长地说:“何况杜三正在等我,我等赶紧弄点银子让他带回去,不能让上海的那些朋友帮了忙还得倒贴。”

    段吉庆反应过来,禁不住问:“志行,你打算把那些洋枪卖给曹大人和杜大人?”

    “不是卖给道署和府衙,而是卖给保甲局。”

    韩秀峰摸摸嘴角,接着道:“并且不全卖,只卖一百六十杆洋枪和三千斤火药铅子儿。剩下的一百杆洋枪和三千斤火药铅子儿咱得留着,谁也不晓得桐梓的那帮贼匪会不会杀过来,这年头谁也靠不住只能靠自个儿,不然那些贼匪杀过来咱们拿什么保家。”

    “志行,这么说你真打算办团练?”

    “刘存厚送了四十几个兄弟给我,我又从京城带回几个兄弟,何况皇上还降了谕旨,不办不成。不过我没想过要办多大,只想办个小团。办起来之后既能跟皇上交差,也能保境安民。”

    “崔焕章和杨吏清那边咋办?”

    “这您大可放心,我既不会掺和他们的事,一样不会得罪他们的。”

    “行,既然你有了主意,我就不用再操那个心了。”

    ……

    正说着,韩大和村里的三位大户喊着吃宵夜,韩秀峰这才发现院子外全是人。

    想到岳父曾不在一次在信中说过徐云山、王景城和陈华贵等乡亲这两年没少关照韩家,韩秀峰急忙请费二爷把这一路上特意买的糖、蜜饯等吃食拿出去分给蜂拥般跑来看热闹的娃。

    村里的后生、大姑娘小媳妇和孤寡老人一样有礼物,昨天在来凤驿的布庄买了一百多匹布、两百多斤红糖和四百多斤盐,让大哥大嫂和徐云山、王景城和陈华贵那三位德高望重的大户帮着分。

第五百八十八章 贵州不太平

    第二天一早,上坟。

    韩玉贵移葬在离慈云寺不远的一座山坡上,几年前去世的韩玉财也移葬过来了,两座坟修得很气派,今后这片山林就是韩家的祖坟。

    韩秀峰不管在外头做多大官,但在家中原本排行老四,现而今随着三哥韩秀岳过继给了二房,变成了排行老三,依然是韩大的弟弟。不管磕头烧纸还是干别的,都得跟琴儿一起抱着娃跟着大哥大嫂后头。

    祭拜完之后看着父亲坟前那刻着“奉政大夫”官名的石碑,不由想起叔父生前的愿望,韩秀峰暗暗决定回去之后就差人进城帮叔父捐个封典,等敕命文书下来之后也去请画师画一张叔父的像供到祠堂里。

    收拾好祭品,正准备跟着大哥大嫂在后山转转,瞧瞧韩家的山林和水田,潘二竟带着几十个人赶到了山脚下。

    陈虎、葛二小跟他和他那两个从海安带回来的兄弟很熟,能在四川再次见着不晓得有多激动,但想到韩老爷今非昔比,不是谁相见就能见的,还是让他们先候着,等陈不慌帮着通报了一下,才让他一个人上山,其他人全被拦了下来,全得在山脚下老老实实呆着。

    再次见着潘二,韩秀峰不由想起当年一起去京城投供的情景,感叹道:“虽比以前瘦了,也比以前黑了,但看着比以前精神,有几分官老爷的气度。”

    “瘦倒是没瘦多少,比以前黑是真的。四哥,你是晓得的,角斜场就在海边上,天天吹海风,再白的人到了那儿也会被吹黑。”潘二苦笑道。

    韩秀峰一边示意琴儿先带着俩娃跟大哥大嫂他们先回去,一边低声问:“听说海水倒灌,角斜、安丰和富安等场都遭了灾,死了不少人。”

    “死了是不少,流离失所的更多,不过我回来时那些灾民已经安置差不多了,朝廷恩准暂缓受灾各场赋税的旨意也下来了。”

    “这就好,”回头看看父亲的坟,韩秀峰不禁叹道:“你说说这世道,又是天灾又是人祸的,害你好不容易补上个缺就得回来丁忧。”

    潘二深信有韩四在这官早晚还能做上,下意识看着走马岗方向:“四爷,我倒不觉得有多惋惜,不怕你笑话,其实我早就有些想家,只是没想到我爹走得这么突然。”

    “是啊,地龙翻身,谁能想到呢。”韩秀峰不想再提伤心事,立马换了个话题:“嫂子和娃们还好吧?”

    “都还好,就是……就是一别好几年,俩娃见着我有些生分。”

    “我也差不多,刚才你也瞧见了,我大哥大嫂甚至连我娘跟我都没啥话说,”韩秀峰轻叹口气,随即俯瞰着山下的那些兵勇问:“长生,山下的那些弟兄咋回事?”

    提起正事潘二顾不上再拉家常,连忙道:“山下的这些兄弟全是薛老爷和刘老爷从各营挑选的同乡,有我们巴县的,有江津的,也有璧山的。都曾随向帅去过广西,从广西追剿长毛一直追剿到江苏,不晓得打过多少场仗,全是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官最大的已积功做到了千总。

    也正因为打过太多仗,见过太多死人,其中有二十几个不但不想再上阵,甚至连官都不想再做,只想回老家娶个婆娘过几天安生日子。可回来前薛老爷和刘老爷交代过,让他们到巴县之后都得听四爷您,您不发话他们谁也不敢走。”

    “想回老家的让他们都回去吧。”

    “行,我待会儿就跟他们说。”

    “用不着待会儿,现在就去说,都已经到家门口了却不能回家,他们一定归心似箭。”

    “也好,我这就去说。”

    “一起去吧。”

    不出所料,二人走到山脚下刚说了几句。

    打仗打怕了的绿营武官和兵勇们激动得无以复加,不约而同地磕头拜谢。

    目送走那些忙不迭回家的,只剩下十几个老家没啥人,口袋里也没啥钱,觉得没地方去还不如跟着韩老爷办团练的兵勇。

    韩秀峰权衡了一番,看着他们道:“诸位,我晓得你们是想跟着我当差,跟着我混口饭吃,可我现而今正在丁忧,团练也只是帮办。别说不一定能办成,就算能办成你们也领不着多少粮饷。”

    留下的十几个兵勇傻眼了,一时间不晓得该说点什么好。

    韩秀峰抬头看看远处的山峦,接着道:“你们薛老爷和刘老爷是让你们来投奔我的,我韩秀峰自然不能不管你们的死活。你们要是愿意,我就想想办法帮你们去衙门填个户口牌,今后就在慈云山落户。

    愿意种地的,我帮你们想想办法租几亩地,就在村里做佃户。不愿种地的可以做点小买卖,俗话说靠山吃山,这山里有不少山货,乡民们没啥见识,每次把山货背出去卖都卖不上价钱。你们走南闯北见过大世面,只要肯吃苦这买卖肯定能赚钱。”

    留下的同样不想再打仗,同样想过安生日子。

    韩秀峰话音刚落,十几个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兵勇纷纷磕头拜谢。

    ”先别急着谢。”韩秀峰一边示意他们起来,一边告诫道:“但只要在慈云山落了户,那你们今后就是慈云人,就得遵守这儿的乡规民约,就得听保正、甲长和村里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的招呼。”

    “这是自然,小的一定安生过日子,打死也不会干那些作奸犯科的事!”

    “韩老爷,您放一百个心,小的本来就是安分守己的人,以前那是实在过不下去才投军的。”

    “好好好,我晓得了,”见徐云山带着几个后生赶了过来,韩秀峰干脆迎上去拱手道:“徐叔,不好意思,一回来就得劳烦您老帮忙……”

    慈云村属慈里十甲,在整个慈里本就是个人丁不旺的小村子,以至于连办团练的资格都没有。早就不想出钱出力给别人做嫁衣的徐云山听韩秀峰这一说,再想到眼前的那十几个后生全是杀过阵杀过长毛的,一口答应道:“韩老爷,这算不上啥事,谈不上劳烦,我这就带他们去安顿,先给他们找个住的地方。”

    “行,那就拜托了。”

    “韩老爷,您总是这么客气,您和潘二老爷先忙,我先带他们去安顿。”

    ……

    跟在后头的段吉庆欲言又止,陪着他的费二爷和高云峰猜出他想说什么,干脆把他拉到一边,凑他耳边道:“段经承,村里是打算办团练,办团练也的确缺人,但不缺刚才那样的。”

    “此话怎讲?”

    “志行为啥能做上那么大官,说到底就是因为志行会练兵,而徐云山他们正在筹办的慈云团是用来保家的,志行要么不帮着办,但只要帮着办就会办好,就会把慈云团操练成一支来三五百贼匪也能地域住的精兵,所以瞧不上刚才那些已经被长毛吓破胆了的绿营兵。”

    看着段吉庆将信将疑的样子,费二爷不禁指指远处的陈虎等人:“瞧见没,那才是真正能打仗的!刚才那些别看在向帅麾下跟长毛打了好几年仗,但却是败多胜少。据说在上海他们还跟洋人打了,结果几千人被几百洋人杀得丢盔弃甲,真是不堪大用。”

    “我以为只要是上过阵的都是精兵呢。”

    “对别人来说或许是,对志行来说他们啥也不是。”

    提到打仗,高云峰不禁喃喃地说:“也不晓得贵州现在啥情形。”

    他话音刚落,韩秀峰突然回头问道:“季岳兄,你老家在贵州哪儿?”

    高云峰急忙拱手道:“禀韩老爷,我老家贵州安南(今晴隆),属贵西道兴义府治下。”

    韩秀峰倒吸了一口凉气,暗想怎会这么巧,实在不晓得该如何跟高云峰解释,干脆转身道:“长生,你跟高老爷说吧。”

    “遵命。”

    潘二反应过来,深吸口气苦着脸道:“禀高老爷,去年腊月,占了桐梓的杨漋喜、舒裁缝等贼匪击退去剿的官军后弃城南犯,于腊月二十四攻占安南,随即围攻兴义府。新任贵东道张瑛命其子张之清、张之渊、张之洞和兴义知府等文武官员率兵勇和临时招募的民壮在城上坚守。

    他则召集两千多敢死的悍勇连夜潜出城外,在兴义城即将被贼兵攻破的危急关头,率两千多悍勇从贼兵背后杀出,杀了杨漋喜、舒裁缝等贼匪个措手不及,然后乘胜追击,一路召集乡勇团练,将安南一举收复,并解了兴义府之围。”

    听到老家被贼兵攻占了,虽然已经收复,高云峰心里还是咯噔了一下,楞了好一会儿才用颤抖的语气问:“贼兵剿灭了没有?”

    “据我所知杨漋喜和舒裁缝逃窜去了普安,并且攻占了普安县城。”

    “韩老爷,我……我的兄嫂,我的儿子儿媳、我孙子孙女,我女儿女婿全在老家,我不放心,我想回去看看……”

    “回去吧,陈虎,你安排两个兄弟陪高老爷一起回去。”韩秀峰想想又说道:“季岳兄,安南虽已收复,但贵州境内贼匪四起,并不太平,要不让嫂夫人先别回去,安南失陷过的事也暂时不要告诉嫂夫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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