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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四当官全文阅读

作者:卓牧闲     韩四当官txt下载     韩四当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七十七章 嫉恶如仇

    都司署没几个兵,现任都司徐四奎的家人和仆役却不少,把偌大的客栈包下了都住不下,据说客栈伙计说还有几十个租住在外头。

    曾敲过两任两淮盐运使和一任扬州知府竹杠的王千里,见客栈里堆满了还没来得及归拢的箱笼。看着进进出出忙得不亦乐乎的徐家丫鬟和杂役,嘴角边立马勾起一丝不经意的笑意。

    徐四奎的幕友偷看了一眼凶神恶煞般地陈虎等人,小心翼翼地说:“王老爷,这边请。”

    “哦,前头带路。”王千里微微点点头,跟着幕友走进后院。

    徐四奎没想到新任南岸同知竟差人追过来了,不敢避而不见,故作镇定地坐在后院正厅里喝茶。正琢磨着这一关怎么过,王千里走进正厅抱拳道:“晚生钦赐正七品候补知县王千里拜见徐都司!”

    王千里一到客栈就让徐家人把韩秀峰的名帖和河厅衙门的公文递进来了,徐四奎本以为王千里只是新任南岸同知派来传话的差役,没想到王千里不但身穿,连顶带都是皇上钦赐的,连忙在家人搀扶下起身回礼:“王老弟无需多礼,坐,快请坐。”

    王千里来前只晓得徐四奎做了十几年都司,却没想到徐四奎竟是个老态龙钟,额头上全是皱纹,牙掉得没剩几颗,连站都站不稳的老头儿,一时间竟愣住了。

    “小六子,还不赶紧给王老爷上茶!”

    “哦,小的这就去。”

    王千里缓过神,立马拱手道:“徐都司,晚生公务在身,不敢耽误。”

    徐四奎虽年迈但不糊涂,眯着眼问:“王老弟,老朽斗胆问一句,韩老爷命您来传召老朽究竟有何事?”

    “请徐都司您移驾河厅共商军务。”

    “王老弟真会说笑,老朽早上过告病折子,兵部早准了,据说连新任都司的兵部公文都已经到了道署,老朽现而今是无官一身轻,韩老爷能找老朽商量什么军务。”

    “公文是到了,但人没到。徐都司,新任都司一天没到任,河营就一天也离不开您!”

    “可是……”

    “徐都司,别可是了,不但韩老爷正在您,连吴大人都在等您。”

    “吴大人也在等老朽?”徐四奎大吃一惊。

    “这么大事晚生敢骗您?”王千里反问了一句,随即脸色一正:“徐都司,想必您老早有耳闻,韩老爷是奉旨来固安练兵的,出京前光兵书皇上就赐了几十卷,其中大多是皇上做皇子时用过的!虽无钦差之名,但跟钦差也没什么两样。您老要是去迟了,耽误了军务,韩老爷一定不会高兴。”

    “王老弟,老朽年事已高,老朽……”

    “陈虎、张庆余听令,伺候徐都司移驾河厅衙门!”

    “得令!”

    随着王千里一声令下,陈虎等人冲进正厅,架起徐四奎就要出门,徐四奎吓得魂不守舍,一边挣扎着一边喊道:“王老弟,我去,我去,我去还不行?”

    王千里暗骂一句让你倚老卖老,背着手走进院子,环视着围上来的徐家人道:“河厅衙门办差,军民人等一概回避!谁胆敢生事,一并绑送衙门论处!”

    “老爷,老爷……”

    见田贵等武官举起了洋枪,徐四奎意识到王千里是有备而来,不敢再挣扎了,急忙嘱咐道:“没事没事,都散了吧,老爷我去去便回。”

    “听见没,你们家老爷都说没事了,有马赶紧去备马,没马赶紧去备轿,不然你们家老爷就得走着去。”

    “哦,王老爷稍候,小的这就去备马。”

    ……

    当徐四奎像人犯一般被王千里“请”到河厅衙门时,吴廷栋已经到了河厅衙门,正端坐在大堂上跟分坐两侧的韩秀峰和石赞清喝茶说话。

    之前他很直接地以为韩四应该是在京城做重庆会馆首事时攀上了段大章的高枝,在段大章、黄钟音等重庆同乡和郭沛霖等段大章、黄钟音的同年提携下,谋上南岸厅同知这缺的。直到走出道署看到大头等韩四从上海带来的千总、把总等武官,才真正意识到韩四是领过兵打过仗的,万福桥大捷也不是吹出来的。

    正饶有兴致地问坚守万福桥的那一千乡勇究竟是怎么编练的,韩秀峰刚有意无意地说到王千里,王千里跑进来禀报河营都司徐四奎到了。

    吴廷栋拔贡出身,对监生出身的王千里本就没什么偏见,更何况刚从韩秀峰这儿得知王千里也是跟长毛交过手的,打心眼里觉得王千里是个人才,不禁笑道:“有请!”

    ”遵命。”

    王千里躬身一拜,旋即转身走出大堂把守住外面等候的徐四奎请了进来。

    徐四奎虽官居正四品,但在吴廷栋眼里连正七品的知县都不如,等他恭恭敬敬地磕拜完,才指指大头刚搬过来的椅子,让徐四奎坐下说话。

    徐四奎偷看了坐在对面的韩秀峰一眼,忐忑不安地说:“吴大人,卑职告病的事兵部已经准了,卑职就等新任都司一到,跟新任都司办完交接就启程回乡……”

    “徐都司,你告病的事本官有所耳闻,只是计划不如变化。”吴廷栋顺手拿起一份京报,看着京报道:“静海战事正紧,皇上刚降谕旨,看的我们这些做臣子的都揪心。”

    “皇上怎么说?”徐四奎小心翼翼地问。

    “本官念给你听听,皇上说逆匪窜踞束城等村,业经帀月,前经叠降严旨,令该大臣迅速进攻,痛加剿洗,乃数日又无奏报,朕心实深焦灼!束城各村,地方褊小,积谷无多。且闻贼匪所搭木垒,半用树枝支架,必不能十分坚固。趁此进剿,自易歼除。若仅于贼匪扑营时,竭力抵御,及至遁回贼巢,又复坐观不进。老师糜饷,日久无功,何时始克蒇事?”

    吴廷栋顿了顿,接着抑扬顿挫地念道:“现在大兵云集,围此穷蹙之寇,若不及早并力进兵,又将窜扰他处。且此时已届二月中旬,春融冰泮,马队难行,剿办更难得手。著该大臣等,务当严饬带兵大员,激励将士,协力同心,一鼓作气,直捣贼巢,迅除丑类。如将弁中有不遵号令,及一营出队,他营不为应援者,即著照军法惩办,以肃戎行!若僧格林沁等,各存意见,不能会合进攻,耽延时日,朕亦惟执法从事,决不宽贷!”

    徐四奎虽不识几个字,但也能听懂个大概,心想皇上是真急了,正不晓得该说点什么好,吴廷栋放下京报,又翻起手边的一叠公文:“徐都司,这些公文你应该不陌生,这一份是兵部去年九月初六命河营抽调两百兵驰援河南的,这一份是制台大人去年十月二十一命河营抽调三百兵驰援沧州的,这一份是兵部去年十一月二十九日命河营抽调一百兵驰援河间的,这一份是制台大人今年正月十六命河营抽调四百兵驰援静海的……”

    兵部和制台衙门不止一次命河营出兵,徐四奎不是借口兵在河工上,就是以粮饷不济为借口按兵不动。确切地说不是按兵不动,而是无兵可派。

    见吴廷栋用杀人般地眼神紧盯着他,顿时吓出了一身冷汗,支支吾吾地说:“吴大人,就是借几个胆给卑职,卑职也不敢抗命,而是卑职有卑职的苦衷。”

    吴廷栋追问道:“你有何苦衷?”

    “禀吴大人,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可到今天直隶藩司和粮道已拖欠我河营四个多月粮饷,就算拖欠的钱粮一时半会儿支应不上,也得给点出征行装银、出征盐菜银和出征口粮银吧,可上官只让卑职派兵却连点出征银都不给,没钱粮让卑职怎么出兵!”

    “徐都司,以前没有,现在有了。”韩秀峰朝端坐在上首的吴廷栋拱拱手,微笑着道:“吴大人跟前几任河道不一样,从未把河营当外人。尽管凌汛将至,处处要用银子,但还是想方设法给河营腾挪出了五千两。河营拢共有多少兵,你我心知肚明,我想有这五千两足够开拔了。”

    “开拔?”

    “就是出征。”

    “去静海平乱?”

    “你以为我们在商量什么?”吴廷栋接过话茬,紧盯着他用不容置疑地语气说:“徐四奎,河营再违令不尊,别说你担待不起,连本官都没法儿跟皇上交差!”

    “可是卑职都已经告病了,吴大人,卑职从军几十年,求您看在卑职年迈的份儿上再等几天,等新任都司到了再……再驰援静海。”

    “兵贵神速,这是能等的事吗?何况出兵的事已经拖了多久,你觉得能再拖吗?”

    “吴大人……”

    “多说无益,赶紧差家人回去准备准备,等各营兵勇全到了就出征,本官亲自为你们践行,祝你们马到功成!”

    徐四奎怎么也没想到前些天忙着治河的吴廷栋竟如此毒辣,再想到都这么大年纪了真要是出征,就算没死在长毛手里也会被折腾死,顿时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泪纵横地哀求起来。

    他已经老成了这样肯定是打不了仗的,吴廷栋也没想过让他上阵打仗,只想要他的银子。可敲竹杠这种事他从未干过,话到嘴边却总是说不出口。石赞清不只是羞于出口,而且觉得敲诈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终究是件不光彩的事,不管吴廷栋怎么使眼色都装作没看见一般,纹丝不动。

    韩秀峰不管那么多,反而觉官做得越久越有钱,越是像徐四奎这样的老家伙这竹杠越有得敲,轻描淡写地说:“徐都司,其实今天请你来还有一事。”

    “什么事,请韩老爷明示。”

    “有人告你虚冒兵丁名粮,中饱私囊。称河营册上有兵,伍内无兵;纸上有饷,军内无饷!本官念你为朝廷效力这么多年,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想你晚节不保,才呈请吴大人给你个机会率兵驰援静海,戴罪自效。”

    “冤枉啊,卑职冤枉啊!”

    “冤不冤枉,你心里清楚得很!现而今就两条路,要么率兵去静海戴罪自效,要么归还这些年克扣的军饷,私吞的钱粮!”

    徐四奎是既想要命也想要钱,顿时急了:“姓韩的,我徐某人跟你无冤无仇,你何止赶尽杀绝?”

    “你与本官无冤无仇,但本官嫉恶如仇!朝廷正值多事之秋,本官深受皇恩,理应为皇上效力,谁要是胆敢贪皇上的银子,敢吃空饷喝兵血,便是本官的仇人!”外头还有一帮守备、协办守备、千总、把总的竹杠等着敲,韩秀峰懒得再跟他费口舌,紧盯着他道:“太阳落山前让家人拿五千两来,本官保你无事。要是太阳落山前见不着银子,休怪本官送你去静海效力!”

第四百七十八章 早有准备

    听到韩秀峰管徐四奎要五千两,吴廷栋下意识抬起头,心中更是暗暗叫好。

    因为对徐四奎而言,五千两既算不上多,但也不是一笔小钱。毕竟徐四奎只是个正四品都司,除了吃空饷喝兵血和朝廷给的那点官俸没别的进项,而河营拢共就一千五百余号人,他不但不能把名册上一千五百人的钱粮全贪了,并且要跟下面的守备、协办守备、千总和把总们分肥,还要花银子打点前几任河道、直隶总督甚至兵部的老爷们,不然他这个都司不可能做那么久。所以五千两他勉强拿得出来,再多就真要他的老命了。

    石赞清也觉得韩秀峰对于让徐四奎出多少血拿捏得恰到好处,同时又觉得为难一个即将告病回乡的六十多少老头儿非君子所为,依然低着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一般头品茗。

    徐四奎傻眼了,确切地说是被韩秀峰刚才那番义正言辞的“嫉恶如仇”给吓懵了,紧盯着韩秀峰楞了好一会儿才像三魂六魄被突然抽走般瘫坐在地。

    韩秀峰不想多费口舌,吴廷栋一样不想耽误功夫,站起来走到身后的紫檀架前,看着整整齐齐摆在架子上的那摞兵书,故作好奇地问:“韩老弟,这便是皇上钦赐的兵书?”

    “正是。”韩秀峰岂能不晓得吴廷栋的良苦用心,连忙起身朝着京城方向拱手一拜。

    吴廷栋故作恍然大悟般急忙掸掸马蹄袖,望阙三拜,随即回头叹道:“乾隆四年武英殿精刻本,上头还有皇上的御批,果然是皇上做皇子时御览过的兵书。韩老弟简在帝心,圣眷恩隆,着实让本官羡慕!”

    “皇上晓得秀峰自幼家贫,没念过几本书,不但把做皇子时用过的书赐给秀峰,还谆谆教诲秀峰要好好看用心学,于秀峰虽无师生之名却有师生之实。每每想到皇上的隆恩,秀峰便暗暗发誓就算粉身碎骨也要帮皇上编练出一千五百名能上阵杀贼的精兵!”

    “好一个粉身碎骨,果然是少年出英雄!”吴廷栋再次朝京城方向拱拱手,随即转身道:“徐都司,何去何从,你想好了没有?”

    徐四奎听得暗暗心惊,哪里再敢耍滑头,急忙道:“卑职想好了,卑职想好了,卑职也想报效朝廷,可卑职年过花甲实在是有心无力。卑职这就让家人回去筹银子,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在太阳落山前给韩老爷凑五千两。”

    “徐都司,什么叫给本官凑五千两?”韩秀峰不快地问。

    “韩老爷恕罪,卑职糊涂,卑职不会说话……”

    “本官不想你晚节不保,更不会占你这点便宜,这五千两就当作你报效朝廷的,等银子到了本官会请吴大人奏请朝廷赏你个恩典,究竟想求个啥恩典,你自个儿好好想想。”韩秀峰跟吴廷栋对视一眼,又回头道:“千里,陪徐都司去见见家人,见完之后扶徐都司去二堂歇息。”

    “遵命!”

    ……

    王千里刚把徐四奎搀扶出大堂,吴廷栋禁不住问:“韩老弟,你这又搞得哪一出。还帮他求恩典,你以为他会谢你?”

    韩秀峰苦笑道:“谢他自然是不会谢的,但这五千两究竟从哪儿来的总得有个出处,不然怎么往河营的钱粮账册上写?”

    吴廷栋猛然意识到敲诈勒索这种事上不了台面,如果据实造册就意味着徐四奎是个大贪官,就得奏请朝廷查办,到时候不但会牵扯到更多人,而且会耽误工夫。再想到眼前这位捐纳出身的正五品同知敲诈勒索的手段如此娴熟,一时间竟不晓得该说点什么好。

    一直沉默不语的石赞清实在忍不住了,意味深长地说:“韩老弟,你这是打算做孤臣!”

    “谢石老爷提点,”韩秀峰不是个不识好歹的人,连忙恭恭敬敬躬身致谢,随即一脸无奈地说:“我大清承平已久,绿营早已荒废糜烂,哪有那么容易整饬。秀峰从听说要调任永定河南岸同知的那一刻,就晓得这是个得罪人的差事。”

    想到接下来要清查历年来的河滩淤地,一样会得罪不少人,吴廷栋感叹道:“做孤臣也好,朝廷正值多事之秋,不能个个都好也弥缝歹也弥缝。”

    石赞清心想徐四奎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并且姓徐的在京畿重地做了十几年都司,别的不敢说但兵部一定有人。而韩四只是个正五品同知,就算简在帝心也经不住京里那些人群起而攻之,正暗暗为韩四的前程担忧,王千里拿着两份履历回来禀报道:“禀吴大人,石老爷,韩老爷,南岸守备张贵和北岸协办守备阿精嘎求见。”

    来前石赞清做过一番功课,下意识抬头道:“张贵出身汉军镶白旗,阿精嘎是满人,出身正红旗,他叔父好像是现而今的正红旗副都统。”

    徐四奎虽是正四品都司,但终究是个出身行伍的汉人,相比之下请王千里呈上履历求见的这两位要难对付得多。

    吴廷栋想到接下来清查河滩淤地一定会牵扯到旗地,不想节外生枝,轻描淡写地说:“韩老弟,最难啃的骨头我和次臬兄已经帮你啃下了,剩下的那些个守备、协办守备和千总、把总用不着我们再出面。衙门里还有些公务,先走一步。”

    “行,下官恭送二位。”

    “别送了,你忙你的。”

    石赞清没想到吴廷栋说走便要走,禁不住问:“吴大人……”

    “次臬兄,凌汛将至,时不待我。”吴廷栋脸色一正,就这么昂首阔步走出河厅大堂。

    韩秀峰晓得他是不愿意得罪旗人尤其满人,像什么也没猜出一般跟石赞清一道将他送出衙门。

    目送走吴廷栋的仪仗,再次回到大堂,石赞清担心地说:“志行,据我所知张贵倒也不难对付,真正难对付的是那个阿精嘎,你得想好了!”

    “石叔放心,这两人不难对付。”

    “你打算怎么对付?”

    韩秀峰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转身笑问道:“千里,永祥到了吗?”

    “早到了,”王千里拱手笑道:“刚才问过觉明,觉明说他们一家子从京城动身就比我们晚半天,昨天夜里到的固安,今天一早就赶到了村里,这会儿正在收拾我早上帮他们租的院子。”

    “一家子,有多少人?”

    “二十几口,他爹他娘和三个弟弟、三个弟媳妇,他儿子、侄子和女儿侄女儿全来了,觉明照您的吩咐先给他预支了两百两安家费。见他连身像样的行头都没有,又差人给他送去一件行褂和一套棉甲。”

    “永祥,就是那个新任都司?”石赞清下意识问。

    “正是,”吴廷栋走了,韩秀峰当仁不让地坐到大堂上,从大头手中接过新沏的茶,微笑着解释道:“他原本是二等侍卫,这些年一直在宫里当差,俸禄本就不多,一个人还要养一大家子,所以这日子过得是紧巴巴的。”

    “这么说你认得他?”

    “嗯,是一个同样在宫里当差的同乡介绍的,他虽是满人但也是个实诚人,不然一个堂堂的二等侍卫也不至于连个副将都混不上。”

    石赞清猛然意识到韩四是打算让不但同样是满人,而且在皇上身边做过侍卫的永祥去收拾外头那两个丘八,不禁笑道:“原来你早有准备,吴大人要是晓得一定不会像现在这般急着走。”

    “不是我早有准备,而是皇上和彭大人早有准备。”韩秀峰微微一笑,随即回头道:“千里,让觉明去把永祥请来。”

    “好的,我这就去找觉明。”

    等了约半炷香的功夫,换上一身棉甲的永祥跟着苏觉明从衙署后门大步流星地走进大堂,一见着韩秀峰便跪拜道:“卑职永祥拜见韩老爷!”

    “自个儿人,起来说话,”韩秀峰一边示意他起来,一边笑道:“介绍一下,这位是北岸同知石老爷。”

    永祥来前一样打听过,晓得石赞清是进士出身,连忙躬身道:“卑职永祥见过石老爷。”

    石赞清暗想果然是个实诚人,不禁笑道:“永祥老弟无需多礼。”

    永祥早听苏觉明说过河营原来的那帮人一个也不留,顾不上再客套,急切地问:“韩老爷,整饬河营既是您的差事,也是卑职份内的事,需要卑职做什么您尽管吩咐。”

    “官凭带了吗?”

    “带来了,”永祥猛然意识到他现在还不是河营都司,急忙从怀中取出兵部给官凭。

    韩秀峰接过官凭看了看,顺手将官凭放到一边。随即打开手边的印匣,取出吴廷栋早上来时经过都司署,命人从都司署拿来的都司官印,顺手交给他道:“官凭回头我帮你差人送吴大人那儿缴销,官印先拿着,从现在开始你便是我河营都司。”

    “谢韩老爷,谢石老爷!”

    “别谢了,这有啥好谢的。”韩秀峰能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又顺手递上两份履历:“这是南岸守备张贵和北岸协办守备阿精嘎的履历,据说阿精嘎有个做副都统的叔叔,仗着既是满人又有靠山,飞扬跋扈,连道台大人都不放在眼里,你说这事咋办?”

第四百八十五章 共商营务

    召集文武官员商议营务,韩秀峰身为营官当仁不让地端坐在大堂上。

    苏觉明搬来了几把椅子,请永祥、佟春、大头、杨德彪和关鹏程坐在右侧,刚把最后一个弃用的衙署变价发卖掉的回来的陈崇砥,以及刚从京城回来的崔浩坐在左侧。

    等相互介绍完,韩秀峰脸色一正:“诸位,德忠兄从京城带回两个好消息和两个坏消息,好消息是皇上开恩,命工部从宝源局新铸的钱中支六千贯协济我河营,二是命工部将新铸的十尊劈山炮拨给我河营。亦香兄,钱是日升昌代为办理的,钱票在德忠身上。炮德忠雇人运回来了,劳烦你待会儿查验入库。”

    “陈老爷,这是钱票,日升昌的伙计说,他们在固安虽没设分号,但拿着这钱票去城内的几大钱庄都能支取。”崔浩从怀里取出钱票,恭恭敬敬呈给陈崇砥。

    陈崇砥接过钱票看了看,又板着脸把钱票交还给了他:“德忠兄,口说无凭,钱票你先收着,还是等把钱支取出来,陈某再清点入库的好。”

    “也行,不过晚生这一趟去京城的花销和雇民夫运炮的脚钱,到时候还得劳烦陈老爷报销。”

    “份内之事,谈不上劳烦,只要没虚报,陈某定会帮你实报实销。”

    姓陈的当着韩老爷面都摆出副死人脸,都如此不好说话,佟春终于意识到永祥所言非虚,终于相信姓陈的是吴廷栋派来卡河营粮饷的。正暗骂吴廷栋和陈崇砥不是东西,陈崇砥竟拱手道:“韩老爷,坏消息呢?”

    “前几天传闻庐州失陷,署理安徽巡抚江忠源殉国,没曾想这不是传闻,庐州的确失陷了,江大人确实殉国了,年仅四十三岁,皇上痛心不已,下旨追赠总督,谥号忠烈。”韩秀峰深吸口气,接着道:“再就是署理江苏巡抚许乃钊,剿匪不力,革职。皇上命江苏布政使吉尔杭阿署理江苏巡抚,统领官兵攻剿上海乱党。”

    佟春没想到韩老爷说得竟是这两个坏消息,毕竟庐州也好,上海也罢,离京城太远。在他看来无论殉国的安徽巡抚江忠源还是被革职的江苏巡抚许乃钊,都跟他这个协办守备关系不大。

    永祥却习以为常,一是在宫里当差时,尤其这两年,每隔一两个月就会听到谁又殉国了谁又被革职的消息。二是前些天跟着韩秀峰拜访士绅时,每次出门前韩秀峰都会看最新京报,都会跟他说湖广、两江和静海那边的战事。

    杨德彪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现而今这千总是积功做上的,觉得这些国家大事不是他一个行伍出身的粗人该担心的,依然紧盯着死死卡住河营钱粮的陈崇砥,琢磨着怎么才能弄点银子。

    冒籍考上武举人的关鹏程虽是武官,但骨子里还是个读书人,听韩秀峰这一说顿时肃然起敬,暗想也只有像韩老爷这样心系天下的人才能统领河营。

    韩秀峰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把苏觉明奉上的茶轻轻端到一边,接着道:“湖广吃紧,两江吃紧,静海那边的战事迟迟没进展。皇上心忧,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当为皇上分忧,筹饷和练兵之事刻不容缓,所以请诸位来一起商议商议。”

    吉云飞虽是人人羡慕的翰林老爷,却从未主过政或领过兵,很想知道韩四是怎么做官的。考虑到抛头露面不合适,就这么坐在屏风后面,一边喝茶一边静听。

    不听不晓得,一听还真大有收获。

    比如坐下来先说国家大事,先说皇上,这气势、这格局和威仪自然就有了,谁敢小视,谁又敢对皇上不敬!再想到这就是扯虎皮当大旗,吉云飞嘴角边又勾起了一丝笑意。

    正暗想将来有一天外放,也可以试着像韩四这么升堂,只听见陈崇砥说道:“禀韩老爷,变价发卖弃用之衙署兵营和兵田之事下官已办妥,石景山千总署、北岸守备署及辖下各汛衙署兵营,计变价一万八千四百二十三两七钱,这是相应账目和契约,请韩老爷过目。”

    “本官这会儿没功夫看,劳烦亦香兄誊抄两份,一份留档,一份呈报道署。”

    “禀韩老爷,下官早誊抄好了,包括钱粮账册都是一式三份。”

    “好,先搁这儿吧。”韩秀峰微微点点头,又问道:“顺天府应协济我河营的钱粮可有消息?”

    “禀韩老爷,顺天府那边是德忠办理的,还是请德忠跟您禀报吧。”

    “德忠兄,顺天府那边咋说?”

    “禀韩老爷,晚生先后去黄村拜见两次南路厅同知黄老爷,黄老爷也收到了顺天府命其协济我河营钱粮的公文,只是南路厅辖下各州县刚给僧王和胜保大人那边解运了一批钱粮,一时半会儿间很难再筹钱粮协济我河营。”

    不等韩秀峰开口,陈崇砥就冷冷地问:“德忠兄,南路厅拿不出钱粮,你为何不去找顺天府?”

    “晚生去过,也见着了顺天府丞。”

    “顺天府丞怎么说?”

    “府丞大人说已将此事向贾大人禀报过,贾大人命刚设的牙厘局办理协济事宜,回来时晚生专程去过一趟牙厘局,牙厘局总办徐老爷已移文固安分局,让固安分局每月协济我河营八百两。”

    韩秀峰一样没想到陈崇砥竟如此强势,真把崔浩当作他的部下了,不过又觉得这样没什么不好,毕竟粮官不是那么好做的,没个像陈崇砥这样的人还真不行。

    韩秀峰摸摸嘴角,抬头道:“亦香兄,这么说就剩直隶藩司和粮道那边的钱粮了。”

    “韩老爷,下官以为藩司那边的军饷和粮道那边的粮不大好要。”

    “为何不好要?”

    “据下官所知,直隶藩司和粮道已拖欠各镇三个多月钱粮。要不是设卡抽厘,僧王和胜保大人那边的粮饷都支应不上。”

    “既然藩司能用厘金支应静海那边,一样能用厘金支应我河营,毕竟相比静海那边,我河营一年才多少粮饷。”

    “遵命,等下官忙完手头上的事就去保定求见藩台粮台。”

    “也是,再过三天第一批兵勇就要入营,砍刀长矛没有,号帽号褂没有,现而今是要啥没啥,接下来几天有你忙的。”

    韩秀峰示意陈崇砥坐下,随即转过身去紧盯着永祥等人道:“诸位也听到了,有亦香和德忠在,粮饷和军资无需你我操心,但练兵却是你我份内之事。要是既不缺粮又不缺饷,兵却练不好,我等既对不起为筹粮筹饷到处奔波的亦香和德忠,更对不起朝廷,对不起皇上!”

    “这兵该怎么练,请韩老爷示下!”永祥立马起身道。

    “永祥听令,头一批兵入营之后,本官命你统揽操练事宜。再过一个月就要选派三百兵去静海接替正在胜保大人麾下效力的兄弟,留给我等的时间不多了,所以不用习练马步射,只要习练刀法、枪法,习练如何放鸟枪。”

    “得令!”

    “别急,等本官说完。”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营规要教授,个个都得倒背如流,不然何严军纪。如果来得及,最好合练几次阵法。到时候吉大吉二等吴大人刚校拔的把总、外委和额外外委会帮同你等操练。”

    “遵命!”

    永祥话音刚落,韩秀峰便接着道:“我河营共设左、中、右三营,佟春听令,头一批兵勇入营之后,本官命你统领左营。”

    “卑职遵命!”尽管做这个没油水的营官没意思,但佟春还是急忙躬身领命,不然就是抗命,是要被究办的。

    韩秀峰从未指望佟春这样的人能领兵,可现而今又没别的选择,不动声色地接着道:“左营既不设马队,考虑到粮饷军资一时间很难支应得上,兵勇也没那么多,所以只设三哨步队,每哨暂定四十人,每十人设一什,视操练情形校拔哨官四名,什长一十二名。”

    佟春既想着为了谋这缺花掉的银子怎么赚回来,又害怕一个月后被派静海去平乱,心如乱麻,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韩秀峰也不在意,紧盯着黝黑精壮的杨德彪道:“杨德彪听令,本官命你统领右营,右营也只设三哨步队,等兵勇入营之后给本官好生操练。”

    “卑职遵命。”杨德彪是个粗人,想到银子这会儿不说待会儿就没机会说了,忍不住问:“韩老爷,卑职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禀韩老爷,卑职上有老下有小,要养十几张嘴,可卑职这个千总拢共才那么点官俸,还不晓得什么时候能领着,这日子您让卑职怎么过?”

    “是啊韩老爷,卑职也有一大家子要养!”佟春脱口而出道。

    韩秀峰没回答他们的问题,而是回头问:“亦香兄,你怎么看?”

    陈崇砥暗骂了一句给不给,给多给少还不是你一句话的事,这分明是让我去得罪人,但被问到了只能硬着头皮道:“禀韩老爷,我河营粮饷本就不敷,何况佟守备和杨千总该领多少官俸朝廷早有定例,照理说这事不好办。不过佟守备和杨千总的话也不无道理,要不佟守备和杨千总每人支一百两心红纸张银,韩老爷意下如何?”

    “一百两就一百两吧,连同官俸一道支取。”

    “遵命。”

    果然只有一百两,佟春被搞得哭笑不得。

    杨德彪本就是个得过且过的主儿,想到有一百多两能过一阵子,不但没不高兴而且拱手道:“谢韩老爷体恤,写陈老爷关照。”

    “好啦,坐下吧。”韩秀峰满意的点点头,随即脸色一正:“袁大头听令!”

    平时站习惯了,坐着都快打瞌睡的大头缓过神,急忙起身道:“卑职在。”

    “本官命你统领中营,中营左营右营不一样,只设步队一哨,另设炮队、鸟枪队和斥候队。”

    见还有个千总排在后头,大头得意地喊道:“卑职遵命!”

    韩秀峰心想你遵个锤子令,老子就没指望过你龟儿子能做好这营官,只不过你是千总,让你帮着把营官的位置占了。以前你做什么今后还做什么,好好统领一哨步队负责护卫和巡察各营军纪,至于炮队、鸟枪队和斥候队都用不着你管。

    “关鹏程听令,本官命你充任左营千总,辅佐佟守备统领左营。”

    关鹏程这个武举人不但是冒籍考的,也是走门路使了银子才考上的,既不会马步射也耍不了刀枪棍棒,从来没奢望过能统领一营,确切地说从未想过要统领一营真要上阵打仗的兵。韩秀峰这么安排,他不但没不高兴,反而觉得有佟春在前头顶着没什么不好,急忙躬身领命。

第四百八十七章 爹不亲娘不爱

    佟春刚来两天就要告病,丢得是满人的脸,永祥气得牙痒痒,真想把他绑送去静海效力。可想到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强留下来就是个祸害,只能强忍着愤怒来帮着跟韩秀峰求情。

    韩秀峰早料到佟春在河营呆不了几天,放下皇上赏赐的兵书,抬头道:“既然他想走,我们也不好强留。只是他刚从营里支了一百八十两银子,要是就这么告病回京,陈崇砥会怎么想,杨德彪、袁大头和关鹏程又会怎么想,你我又怎么跟吴大人甚至皇上交代?”

    永祥刚顾着生气差点忘了这件事,急忙道:“韩老爷放心,卑职去跟他说,想走可以,从营里支的银子得一两不少地还回来!”

    “只能这样了,再就是这件事你我知道就行,万万不能传出去,不会真会动摇军心。”

    “卑职明白。”

    “去吧。”

    “谢韩老爷。”

    都说家丑不可外扬,可现而今丢人是真丢大了,永祥越想越窝火,责令守在外头等消息的佟春赶紧把之前预支的银子还给陈崇砥,便阴沉着脸回到租住的小院儿,把念过几年书的二弟永吉叫进书房。

    “大哥,怎么了,谁惹您不高兴了?”

    “除了佟春那个混账东西还能有谁!”永祥俯身打开箱子,从箱子里取出密折匣子,一边指着桌上的笔墨纸砚,一边冷冷地说:“帮哥拟一份折子,奏禀皇上署理协办都司佟春贪生怕死,担心被选派去静海效力,借告病临阵退缩。要是强留不但有损我八旗脸面也会动摇军心,只能……只能让他回京!”

    永吉大吃一惊:“大哥,他这才到任几天就想走?”

    “所以说他把我们八旗的脸全给丢尽了,”永祥抚摸着密折匣,想想又说道:“不能光报忧不报喜,帮哥奏禀皇上,就说陈崇砥也是个实心办差的,为筹钱粮军资四处奔波,风里来雨里去,有时候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

    想到上次的奏报,永吉忍不住问:“韩老爷的事呢?”

    “韩老爷的事也得禀报,就说韩老爷每天忙于营务,只要有点空就沐浴更衣看皇上赏赐的兵书。妻儿老小还没到就已经搬出了衙署,把二堂腾出来给陈崇砥等人办理营务,内宅腾出来作库房。”

    永祥顿了顿,接着道:“营务也要奏禀,禀报皇上弃用的那些衙署兵营变价发卖了一万八千余两,但营里的开销更大,报销从上海采办的洋枪火药和铅子就用去六千四百两,大后天一早,头一批三百八十名兵营就要入营,号帽号褂和砍刀长矛等全得置办,兵营入营后的吃喝拉撒睡全的照应到。再就是正在静海效力的那三百多官兵,如有伤亡就得抚恤,得留三五千两作烧埋抚恤之用……”

    密折不是进士老爷们写得那种富丽堂皇的奏折,永吉虽然只念过五年书,但帮着写了几次已写出了那点门道,就这么按出京时请教到的“奴才永祥躬请圣安”等格式,认认真真地草拟起来。

    俗话说长兄如父,永祥打小就得出去当差赚钱贴补家用,不像两个弟弟可以去八旗都统衙门的官学念书,就这么跟拉家常似的边说边羡慕地看着永吉写。

    等永吉草拟好给他念了一遍,确认无误,又让永吉重新誊写,等墨迹干了才掏出官印在落款处盖上,叠好放进密折匣用小锁锁上。

    永吉很清楚哥哥不方便去城里的驿站,接过匣子问:“大哥,还是跟上次一样六百里加急?”

    “嗯,还跟上次一样。”永祥从另一个匣子里取出一份兵部勘合,递给他道:“出去时记得包好,人家要是问起来就说进城买点东西。”

    “大哥尽管放心,我不会让人看出破绽的。”

    “晓得就好。”

    ……

    固安距京城仅百里,不管发的是不是六百里加急,最慢两天便能到。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两天就过去了,赵家庄、翟村、百堤和贺家营等庄镇离河厅衙门所在的祖家场有点远,那些庄镇的士绅担心耽误韩老爷的事,提前一天领着各自村庄的子弟赶了祖家场。

    尽管兵营早准备好了,但考虑到入营是件大事,陈崇砥提议先不急,士绅们干脆住进村里的客栈,让他们带来的那些子弟去村里百姓家借宿。

    一下子来百十人,村里顿时热闹起来。

    身为东道主,韩秀峰只能让陈崇砥提前办了一桌酒席,就在他和永祥在河厅大堂邀请远道而来的士绅之时,听了一下午戏的咸丰取出钥匙,打开奏事处太监送来的一堆密折匣,取出文武官员们的密折批阅起来。

    年前才授正黄旗蒙古副都统署理蜜舆使兼正红旗护军都统,前几天又授御前侍卫、迁工部侍郎的肃顺,虽不是军机大臣但比彭蕴章等军机大臣圣眷更浓,跟往常一样守在一边伺候。

    他正寻思天色不早了,是不是让太监提醒皇上早点歇息,咸丰突然扔下笔恨恨地说:“真是个不争气的奴才,他的良心被狗吃了,这才到任两天就借口回京养病!”

    肃顺吓一跳,急忙躬身道:“皇上息怒,皇上息怒,皇上您一定要保重龙体啊!”

    “保重保重,要是个个都像这混账东西一样,朕非得被这帮不争气的奴才给活活气死!”

    “皇上,谁惹您生这么大气,奴才这就把他拿来……”

    不等肃顺说完,咸丰就举着永祥的折子咬牙切齿地说:“就是前些天八旗都统衙门保举、阿灵阿带领引见的那个佟春,这才到任几天,听说韩四要选派官兵轮流去静海效力,竟装病临阵畏缩!本以为他可堪大用,没曾想竟也是个贪生怕死之辈,气死朕了,难不成朕真无识人之明!”

    肃顺反应过来,连忙道:“皇上息怒,皇上,以奴才之见这也不是什么坏事。他这会儿临阵畏缩总比将来临阵脱逃好,不然就真成一将无能累死三军了。”

    想到肃顺没少恨铁不成钢地骂那些奴才混蛋,再想到像佟春这样的混蛋多到数不胜数,咸丰无奈地放下折子:“传旨,协办守备佟春,深受皇恩却不思报效朝廷,革职,永不叙用!”

    在一边伺候的太监急忙道:“嗻!”

    肃顺躬身道:“皇上仁厚。”

    咸丰心想不仁厚还能怎么样,总不能真砍了那个不争气奴才的头,真要是将佟春明正典刑,那要砍的脑袋多了。比如去年将扬州拱手相让给长毛的前漕运总督杨殿邦、前两淮盐运使但明伦、刘良驹,罪不可恕,可查办到最后只是革职发新疆充当苦差了事。

    更让人忍无可忍的是,前几天两江总督怡良竟上折子奏请暂留杨殿邦等人戴罪自效,让他们或去清江浦办理防堵,或留仙女庙委办捐务。气得他下旨痛骂了一番,并著即行发遣。

    糟心事太多,咸丰深吸口气换了个话题:“朕命韩四整饬河营是为拱卫京畿,但河营不同于直隶各镇,明面上要归直隶节制,却又要听兵部乃至工部的。说起来有那么多上司,可事实上是爹不亲娘不爱,不提粮饷倒也罢,一提到粮饷那些个衙门便会相互推诿,遇上事韩四和永祥都不知道该去求哪个衙门。

    雨亭,你现而今既是御前侍卫,也是工部侍郎,更是朕的蜜舆使,干脆把河营一并管起来。得空去一趟固安,看看韩四和永祥的兵练得怎样。要是练得尚可,就费点心帮他们了却掉钱粮不敷等后顾之忧。”

    想到要不是长毛如入无人之境,一路杀到了静海,皇上早就出京办那件早该办的大事。而北犯至静海的那些个长毛,已如强弩之末,被围歼是早晚的事,肃顺猛然意识到得为皇上出京做准备了。加之京里的八旗子弟不争气,他身为肩负天子安危之责的御前侍卫兼护军统领,自然希望能统领一支精兵,连忙躬身道:“奴才遵旨,要不奴才明儿一早就去。”

    “明儿就去,明儿去也好,正好看看韩四和永祥怎么招兵的。”想到不能让肃顺两眼一抹黑,咸丰干脆将平时绝不会轻易示人的密折顺手递给了他。

    肃顺恭恭敬敬接过密折,凑到灯下仔仔细细看了一遍,随即抬头道:“谢皇上,奴才心里有数了。”

    “有什么数?”咸丰紧盯着他问。

    “禀皇上,奴才以为要是不赶紧想法儿帮河营筹点钱粮,韩四和永祥便是有三头六臂,半年内也只能帮皇上练出三五百可用之兵。”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朕难为他们了。”

    “皇上日理万机,哪能面面俱到。”

    “朕顾不上,那你就帮朕多费点心。”

    “能为皇上分忧,是奴才的福分。”

    “天不早,你明儿一早还得去固安,跪安吧。”

    “嗻。”

    ……

    肃顺从未见过韩秀峰,但不止一次听人说过韩秀峰,一走出圆明园就跟守在宫门外的家人吩咐道:“小德子,伍肇龄家你是认得的,赶紧拿爷的名帖去请,就说爷有要事相商。”

    小德子最了解自个儿家老爷了,平日里不但不喜欢跟那些王公大臣走动,甚至没少在背后骂那些王公混蛋,反倒喜欢跟汉官尤其伍肇龄那样的翰林交往。可想到都这么晚了,禁不住问:“老爷,这会儿就去请?”

    “废话,要是能等到明天,那还是要事吗?”

    “小的明白,小的这就去!”

第四百九十一章 练兵先练胆

    韩秀峰早就跟士绅们说过兵勇入营之后要轮流去静海效力的事,士绅们也觉得没经历过战阵的兵算不得好兵,只是有些士绅担心庄里的后生害怕,一直瞒着没跟他们说。

    上阵打仗搞不好会丢性命的,刚知道这消息的青壮自然害怕,早就知道的那些是既害怕又有些侥幸,因为只要去阵前效力一个半月,只要能熬过那一个半月以后的日子就好过了。毕竟河营不同于其它地方的绿营兵,今后是要常驻固安拱卫京畿的。

    不但不会被调去平乱,而且离家近。更重要的是韩老爷公正廉洁,不但不会克扣钱粮,甚至连平时的吃穿用度都管,这就意味着不管领多少钱粮都能省下来送家里去,一年少说也能挣十几两,比在庄里一边种地一边做乡勇强多了。

    正因为如此,那些早晓得要去静海效力一个半月的青壮不想给送他们来的士绅丢脸,七嘴八舌地喊道:“不怕!”

    来得全是血气方刚的年轻后生,许多之前就认得,谁也不想被谁比下去,更不敢让送他们来的士绅不快,就这么跟着喊了起来。没一个打退堂鼓,韩秀峰满意地点点头,示意陈崇砥唱名,将他们编入左中右三营的各哨。

    佟春告病回了京城,关鹏程被打得半死不活刚抬走了,永祥只能兼左营营官,同大头、杨德彪一起领着昨天刚分发到各营的吉大吉二、王河东、葛二小等原盐捕营的把总、外委、额外外委,分列在校场左、中、右三个方向,接收唱到名的兵勇。

    “管家务,管钱、管大虎,左营前哨甲什!”

    从韩秀峰的亲随摇身一变为哨官的王河东一听到左营前哨,便冲刚被唱到名的两个青壮喊道:“这边,这儿呢,拿上铺盖,赶紧过来。”

    陈崇砥回头看了一眼,接着道:“管家务,管明生、管午生,中营前哨甲什!”

    “别看了,中营在这边!”吉大急忙道。

    被唱到名的管明生、管午生缓过神,连忙背上铺盖小跑着跑到吉大身边,吉大瞪了二人一眼,转身指指后头,让他们先去中营的书办那儿登记造册,领号帽号褂和兵器,然后跟之前唱到名的一样在后头列队。

    “八角村,陈观照,赵百寿,右营左哨乙什!”

    “右营在这边儿,麻利点,别磨蹭!”关鹏程被打了一顿板子,杨德彪直到这会儿仍心有余悸,因为营规他只记得几条,不像永祥背得滚瓜烂熟,暗想韩老爷那会儿要是让他宣营规,而他要是宣不出来,岂不是也要挨板子。所以此刻是心急如焚,想着赶紧把眼前事办了回去赶紧背营规。

    陈崇砥抑扬顿挫地唱名,唱到名的赶紧去找各自的营官哨官,道署兵房的六个书吏和河厅衙门的二十几个书办负责登记在册,忙得不亦乐乎。

    不过拢共就四百来号人,不一会儿就分发到了各营。

    等他们再次列好队,河营的兵营名册也造好了,陈崇砥从书吏手中接过名册仔仔细细核对了下,掏出官印加盖上呈给韩秀峰,韩秀峰看了一眼,示意不晓得啥时候跑回来的苏觉明在名册上用印。

    永祥等人带兵回营,士绅们意识到接下来没啥事了,纷纷上前拜别。

    照理说应该留人家吃顿酒的,但现在不但韩秀峰顾不上,连陈崇砥都不敢再耽误工夫,将一帮士绅送走便匆匆赶回河厅衙门,整整官服跑进大堂拜见不晓得身兼多少官职的肃顺大人。

    “二位免礼,坐下说话。”肃顺端坐在韩秀峰的位置上,放下茶杯笑问道:“韩同知,新兵入营的事都办妥了?”

    “大人刚才差人命下官将差事办妥再来拜见,下官不敢违令,是将前来投军的四百余青壮分发到各营各哨才来拜见的,这是新造的名册,请大人过目。”韩秀峰再次躬身一拜,旋即恭恭敬敬地呈上名册。

    肃顺不是那些只要有热闹就能看到晚的百姓,刚才见陈崇砥开始唱名,觉得接下来没啥好看的就直奔河厅衙门,并差人去给韩秀峰和陈崇砥传话。

    没想到刚坐下不大会儿,韩秀峰和陈崇砥就来了,接过名册看了看,笑道:“名册都造好了,这差事办得挺快的。”

    “禀大人,为迎这批兵勇入营,下官等人已经准备了十几天。”

    “原来早有准备,所以说凡事都得有备无患。”肃顺满意的点点头,想想又笑问道:“韩同知,永祥呢?”

    韩秀峰连忙拱手道:“禀大人,新任协办守备佟春告病回京,左营不能因此没了营官,下官只能让永祥兼领左营。可这会儿左营不再是个空架子,已经有了一百多号兵勇,下官不敢耽误公务,斗胆让他把新入营的兵勇安置好再来拜见。”

    “办差要紧,嗯,这事办得好。”

    “下官有失远迎,恳请大人恕罪!”

    “你又不晓得我会来,不知者不怪,恕什么罪。”肃顺刚才看了一会儿热闹,发现韩四确实是个会练兵的,发现坐在韩四身边的陈崇砥确实是个能吏,打心眼里觉这一趟没白来,笑看着二人直言不讳地说:“二位,皇上知道你们不容易,便让我来瞧瞧。要是有什么难处,你们尽管开口,只要我能说上话的自然会帮你们去说。”

    韩秀峰没想到肃顺不但如此平易近人,甚至会说出这番花,急忙站起来躬身道:“谢皇上挂念,谢大人体恤!”

    “皇上那边你们二位今后有的是机会谢恩,我呢只是奉旨来瞧瞧的,你们也无需多礼。”肃顺笑了笑,接着道:“皇上对你们二位寄予厚望,你们二位责任重大。我在京里的差事也不少,明儿一早就得回京复命,所以我们还是赶紧说正事吧。”

    “下官遵命,”韩秀峰意识到眼前这位圣眷正浓的宗室真是皇上派来给河营撑腰的,不想给他留下一个婆婆妈妈的坏印象,沉吟道:“禀大人,要说难处,河营的难处还真不少,不光缺钱粮,还缺人,缺马。”

    “先说说钱粮吧。”

    “大人恕罪,营里的钱粮一直是陈知县在办理,要不由陈知县向您禀报。”

    “也好,陈知县,但说无妨。”

    跟皇上跟前的大红人禀报公务的机会不是什么人都有的,陈崇砥不无感激地看了韩秀峰一眼,连忙躬身行了礼,随即事无巨细地禀报起来。

    河营有哪些进项,每项多少,有哪些开销,每项开销多少,折银多少,陈崇砥如数家珍,根本不用看账本。要不是之前调看过陈崇砥的履历,肃顺真会以为他是个钱谷师爷,而不是钦加从五品顶带的候补知县。

    “这么说想编练出一千五百精兵,每月少说还得再有两千五百两,一年下来就是三万两。”

    难得有这机会,能要自然多要点,可陈崇砥想想又有些后怕,急忙道:“大人,下官知道朝廷的钱粮也紧,知道要是按例确实用不着这么多,可绿营兵制是顺治朝时定下来的,现而今的一两银子远没那会儿值钱。”

    肃顺并不认为陈崇砥是在狮子大开口,因为他一样觉得朝廷的兵制已经应付不了现而今的局面,只是想改兵制谈何容易,别说他就是皇上也有心无力。

    再想到一时半会间帮河营找三万两真没那么容易,肃顺沉吟道:“要不这样,我明儿个回京之后帮你们求求皇上,看能不能想法儿先帮你们筹一万五千两。至于剩下的五千两,下半年再想办法。”

    “谢大人!”韩秀峰连忙拱手致谢。

    “刚才都说了,这是份内之事,不用谢,”肃顺摆摆手,接着道:“韩同知,钱粮的事暂且这样,你刚才说缺人,这我就有些奇怪了。刚才我也在外头看了一会儿,这兵应该不难招。”

    “禀大人,下官缺的不是一般的兵,而是会放炮并且打得准的炮手。”

    “河营有炮?”

    “皇上前些天刚命工部拨给我河营十尊新铸的劈山炮,下官现而今是有炮却没炮手。”

    “健锐营、骁骑营虽废弛了,但据我所知炮手倒是有几个,每年还都操练,我回京之后帮你问问,看能不能派几个过来教授那些新招的兵勇放炮,要是能调河营更好。”

    “谢大人!”

    “又来了,有事说事,别总是把谢挂在嘴边。”

    “下官遵命。”韩秀峰不无尴尬地笑了笑,接着道:“再就是河营全是步兵,没有马兵。要是在泰州,就算给马下官也不会要。但这是直隶,尤其顺天府这一带,真是一马平川,而行军打仗讲究的是兵贵神速,要是没一支马队,将来真要是有战事,下官担心会延误战机。”

    “这好办,马兵比炮手好找,”肃顺权衡了一番,抬头道:“明儿回京我就帮你们求求皇上,看能从刚调入关的察哈尔马队中调一哨马兵编入河营。”

    “太好了,有一哨足够了!”

    看着韩秀峰欣喜的样子,肃顺不禁笑道:“只是这一来钱粮又不敷了。”

    韩秀峰挠挠脖子正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肃顺接着道:“不过就像你刚才在校场上说的,皇上不差饿兵,朝廷的钱粮就算再紧也不差这么点。”

    “下官一定好好练兵,绝不负皇上的厚望,绝不负大人的一片良苦用心。”

    “晓得就好。”肃顺满意地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韩同知,你刚才说新任协办守备佟春告病,佟春这么一病左营就缺一个营官。要不这样,我留下一个人在河营效力,兵部那边的公文我回京之后再补办,你意下如何。”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下官正为缺一个营官发愁,大人能派人来下官求之不得!”

    “那就这么定,”肃顺立马抬头道:“顾得辉,还愣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来拜见韩同知?”

    守住大门边的那个汉字反应过来,急忙上前躬身道:“得辉拜见韩老爷!”

    “顾……顾兄免礼,顾兄请起。”

    “韩同知,得辉跟下午挨过你板子的那个千总一样也是武举出身,曾在宣化镇领过几天兵,后来因为得罪了上官被夺了职,流落了到京城。我见他为人还算忠厚就收留了他,一直留在身边做亲随。不过到了河营他就是你的部下,要是兵领得不好,或把差事给办砸了,该怎么责罚就怎么责罚,不要给我留面子。”

    “瞧大人说的……”

    “志行老弟,我肃顺的为人你将来可以跟你在京里的那几位同乡打听打听。”肃顺摆摆手,示意顾得辉退下,随即起身笑道:“该办的差事办差不多了,志行老弟,今儿晚上还得在这儿叨扰一宿,据说河厅内宅已被腾出来作了库房……”

    韩秀峰早有准备,不等肃顺说完便拱手道:“禀大人,下官早想好了,正打算请您移步都司署呢,都司署还空着,都司署内宅虽比不上河厅内宅但也算清静。”

    “离这儿多远?”

    “不到两里,下官已差人去收拾了。”韩秀峰想想又小心翼翼地说:“再就是这边夜里会有点动静,应该不会传到都司署,真要是听到这边有什么响动,大人不用担心,因为动静是下官弄出来的。”

    肃顺乐了,好奇地问:“什么动静,大不大?”

    “禀大人,今儿下午入营的这四百多号兵,再过一个月就得去静海效力,操练的事一刻不能耽误,否则不但会让他们枉送性命,也会耗费朝廷的银子,毕竟他们真要是战死沙场,这抚恤烧埋银子不能少,所以下官打算让他们一入营就晓得当兵吃粮没那么简单,让他们听听枪炮声,闻闻硝烟味儿。”

    “三更半夜放几枪,吓唬吓唬那些睡得正酣的兵勇?”

    “正是,要是不用点非常手段,那根随时要上阵杀贼的弦他们就崩不起来,而去静海效力的时间又那么紧,下官只能出此下策。”

    “志行老弟,你就不怕乱营?”

    “禀大人,下官怕,但这会儿乱营总比等他们上了战阵,一听见长毛放枪放炮就吓得抱头鼠窜强。再说就算这会儿全跑光了,下官还可以收拢,就算收拢不齐还可以再招。”

    肃顺暗想果然是个会练兵的,不禁笑道:“练兵其实就是练胆,一入营就吓唬吓唬他们,先练练他们的胆子,有点意思。不去都司署了,给我找个地方,晚上就住这儿,我倒要瞧瞧他们会被吓成什么样,哈哈哈哈!”

第四百九十七章 建功立业

    吃完捎午,韩秀峰邀费二爷和余有福去书房喝茶聊天,柱子、关小虎和余铁锁等臭小子全是在衙门混过的人精,一个比一个有眼力劲儿,主动帮翠花、任钰儿和永祥的家人收拾残羹剩菜。

    琴儿和幺妹儿忙着归拢行李,归拢好行李归拢从老家带来的土特产时,特意挑出些川茶和腊肉腊肠送给来帮着烧饭的永祥媳妇,甚至让陈崇砥的家人也带回去一份。

    等韩秀峰再次走进正厅时,不晓得谁家借的八仙桌已经搬走了,屋里收拾得干干净净,几张太师椅和茶几也恢复了原位。柱子、关小虎、王贵生、余铁锁、古榫、郑元宝和姜六、猴子等人谁也不敢坐,老老实实地分列在两排太师椅后头。

    琴儿晓得他们要说正事,赶紧把小家伙抱进了内宅,任钰儿和翠花也急忙跟了近去。幺妹儿很想知道四哥打算咋安排她和柱子的婚事,更想知道四哥会帮给柱子个啥差事,帮着把小家伙哄进内宅又跑到正厅后头偷听。

    “大头,你站那儿做啥子,过来坐,坐下说话!如广,你虽未投军,但一样是官身,坐这边来。”费二爷深知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何况这些人全是他从老家带来的,看了一眼见人全到了,又指指下首空着的那张椅子:“贵生,你也坐。”

    见王贵生有些犹豫,韩秀峰也指着椅子笑道:“听二爷的,坐下说话。”

    秦如广不但是个老实,而且不大会说话。

    王贵生不一样,他爹是县衙的刑房经承,他打小学律,甚至跟韩秀峰一样在县衙和府衙帮过闲,不但肚子里有点墨水并且很会来事,连忙躬身道:“谢韩老爷和二爷赐座。”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众人更紧张了。

    费二爷晓得他们大多人是跟韩四打小耍到大的,见气氛不但有些紧张甚至有些尴尬,故作惊诧地叹道:“志行,没想到乡下地方也有如此雅致的宅院,租这宅院要花不少银子吧?”

    “这院子是村里一个财主的产业,他在城里有比这更大更雅致的宅院,每年也就收租时回来住几天。听说我不愿意住衙门,就主动把这院子腾出来了,租金他是一两也不愿意收,您老说我能沾他这点便宜吗,说到最后每月三两。”

    “不贵,相比京城真算不上贵。”费二爷微微点点头。

    韩秀峰急着进去跟妻儿团聚,没那么多功夫寒暄,随即话锋一转:“柱子、小虎、铁锁,我韩四不是个忘本的人,你们几个千里迢迢来投奔我,我真的很高兴,也很想帮你们谋个差事,甚至想让你们跟大头一样能混个一官半职,将来能光宗耀祖。只是我现如今做得虽是文官,但干得却是武官的差事。”

    柱子生怕韩四以为他贪生怕死,忍不住道:“四哥,投军就投军,我不怕吃苦,我也不怕死,只要能出人头地,你让我做啥都行!”

    “柱子,你不怕死。但我怕呀,我怕你死,幺妹儿和你娘更怕!”韩秀峰脸色一正,接着道:“你们应该都晓得,我也好,大头也罢,包括正在京里等着领凭回泰州上任的潘二,我们这些人能有今天靠的全是战功,我和大头不敢说是九死一生,但用劫后余生来形容也不为过。”

    韩秀峰提起这个,费二爷深以为然,不禁叹道:“在海安巡检任上,亲领衙役弓兵和青壮查缉穷凶极恶的私枭;在泰州州同任上,亲率一千乡勇跟长毛拼命,坚守住了万福桥,保住了泰州、盐场和通州(南通)等地方;好不容易做上两淮运副,奉命去上海办差,又遇上会党作乱……志行,在我看来这就是九死一生,你和大头能有今天真不容易!”

    “铁锁,我和你大头哥容不容易,你爹最清楚。”韩秀峰看着余有福,意味深长地说:“你爹曾跟我一道查缉过私枭,一个晚上就战死战伤几十号人!九死一生活下来的那些人,后来大多成了乡勇,跟我一道去坚守万福桥,现在仍活着的据我所知已屈指可数。”

    “那会儿不觉得怕,现在想想真有些后怕。”余有福苦笑道。

    韩秀峰点点头,接着道:“总之,想建功立业,混个一官半职,说难也不难,只要有战功校拔个把总甚至千总都不是事。而战功从哪儿来,说到底就是杀人,杀人其实也不难,一刀砍下去,一矛捅下去,贼兵就死了,难的是怎么活下来!”

    姜六是走投无路才来投奔的,早豁出去了,竟噗通一声跪下道:“四爷,我真不怕死,富贵险中求,求四爷给小的一个建功立业的机会。”

    “四爷,我也不怕,求四爷赏口饭吃!”猴子见大头竟成了正六品千总,羡慕得要死,也跟着跪求起来。

    “你们真不怕,真想好了?”

    “真不怕,小的真不怕,求四爷收留!”

    想到眼前这两位在鱼龙混杂的朝天门码头混那么多久,沦落到现而今这步田地,跟自个儿多多少少也有一些关系,韩秀峰沉吟道:“我河营最凶险也最容易建功立业的差事当属做伺候,你们既然决心已定,待会儿我就差人送你俩去斥候队。”

    “谢四爷收留,谢四爷提携!”

    “别急着谢,有句话我得说在前头,投了军你们便是朝廷的兵勇,就得听上官号令,就得守军纪营规。要是不听上官号令,或犯了军纪,到时候别怨我不念同乡之谊,别怨我挥泪斩马谡!”

    “四爷放心,小的打死也不敢丢您的脸。”

    “好,起来吧。”

    古榫和郑元宝一样想建功立业,但他俩打小听柱子的,不约而同朝柱子看去,柱子意识到不能再不开口,小心翼翼地说:“四哥,六哥和猴子都不怕,我有啥好怕的,你让我也去做斥候吧。”

    韩秀峰晓得他想出人头地,晓得他不想让幺妹儿抬不起头,但韩秀峰更不想让堂妹守活寡,用不容置疑地语气说:“柱子,说了你别不高兴,老六和猴子做得了斥候,你不一定能做得了。不过你家几代仵作,想出人头地只有豁出去搏军功,你和小虎、铁锁还有古榫、元宝一道去中营吧,先跟着习练单刀长矛武艺,等练差不多了留在我身边,做我的亲随。”

    想到打架真打不过姜六,跑路跑不过猴子,柱子只能硬着头皮道:“好吧,我全听四哥的。”

    “四哥,我呢?”王贵生忍不住问。

    “贵生,你是读书人,还是监生出身,能说会道,能写会算,去做兵勇太委屈,要是你愿意,我待会儿就送你去陈老爷那儿听用,帮着办理营里的钱粮。”

    “愿意愿意,谢四哥。”

    “刚才在桌上跟你们说过,河营不是一般的绿营,营里不管有啥风吹草动,都逃不过皇上的耳目。所以在河营建功立业容易,想发财很难。”

    “四哥,我晓得,来前我爹说了,我王家虽算不上啥大富大贵的人家但也不缺钱,不该拿的我王贵生一文也不会拿!”

    别人说这话韩秀峰不一定会信,他说这话韩秀峰深信不疑,因为他爹做那么多年刑房经承,别看平日里穿得很寒酸,其实油水并没有少捞,家里藏的银子没一万两也有八千两,可以说他家不缺钱只缺一个能帮着光宗耀祖的官老爷。

    “晓得就好,”韩秀峰一边示意他坐下,一边笑看着秦如广道:“如广,你跟柱子他们不一样,你本就是官身。依我之见你先在这儿小住几天,过几天跟二爷道去京城,走前我会帮你给省馆写封书信,去兵部投供的事省馆张馆长会帮你去办。

    至于能补个啥缺,我一个正五品同知是想帮也帮不上,但要是真被分发去江南大营或江北大营效力,我倒是能帮着求向帅或两淮盐运使郭沛霖郭大人写封书信,帮你谋个好点的差事。”

    不等秦如广开口,费二爷就忍不住问:“志行,如广要是被分发来直隶呢?”

    “直隶的兵现而今几乎全在静海,真要是被分发来直隶,真要是让去静海平乱反而好办。我河营有三百多兵勇正在静海效力,到时候我会让在静海领兵的王千里帮着想想办法,看能不能找个机会把如广调河营来。”

    “谢韩老爷提携,谢韩老爷关照。”

    “都是同乡,谈不上谢。”韩秀峰笑了笑,起身道:“今儿个就到这儿吧,大头,觉明,送柱子、小虎和老六猴子他们去陈老爷那儿登记造册,顺便帮着把号帽号褂和兵器领了。”

    “四哥,柱子他们晚上住哪儿?”大头禁不住问。

    “既然铁了心投军,晚上自然住营里。”韩秀峰环视着众人,想想又告诫道:“等到了营里你们就晓得我这营官是咋领兵的,你们不但不会因为跟我是同乡会受到啥优待,真要是犯了啥事责罚起来甚至会因为跟我是同乡被罚得更重!”

    “这儿是河营,行的是军法,你们可别不当回事。”费二爷也提醒道。

    “四哥,你放一百个心,我们只会给你长脸,打死也不能给你丢脸。”余铁锁想想又忍不住问:“四哥,我爹呢,你还没说我爹做啥呢?”

    “你爹过两天跟二爷一道去京城,”韩秀峰回头看了看笑而不语的余有福,无奈地说:“其实我原本打算帮你们在京里谋个差事的,可以去府馆打杂,也可以去省馆跑腿,可你们个个想着出人头地,只能让你们留在营里。”

第五百零一章 全是坏消息

    事实上潘二刚从固安启程去天津,韩秀峰就把营务委托给了永祥和陈崇砥,雇了四辆马车带着琴儿、幺妹儿、任钰儿和小家伙,叫上刚从京城回来的费二爷和吉云飞的举人学生云启俊,以及从左、中、右三营抽调的二十三个候补千总、把总、外委等武官,开始绕着京城游山玩水。

    不但游览了永定河沿岸的宛平、永清、涿州、霸州、武清和良乡等州县,甚至去了趟永定河不流经的通州,然后直奔保定府辖下的易州,走走停停,拜访士绅,这一出游竟游历了近两个月。

    吴廷栋实在看不下去,一怒之下上折弹劾他深受皇恩却不思报效朝廷,竟飞扬跋扈擅离职守,携妻儿狎游,不但骚扰地方,甚至把河厅员弁当家奴驱使,罪不可赦!

    京里的那些个言官岂能错过这个机会,蜂拥上折,恳请皇上将韩秀峰革职逮问。群情激奋,黄钟音和吉云飞想帮也帮不上,只能暗骂韩四糊涂。就在他们心急如焚之时,皇上也招架不住了,下旨训斥了一番,韩秀峰这才意犹未尽地带着众人打道回固安。

    没想到一回来就见着了伍肇龄,崔浩更是苦笑道:“四爷,伍老爷已经来了六天,已经在这儿等了您六天了!”

    韩秀峰一边示意崔浩退下,一边笑问道:“崧生兄,您这又是何苦呢?”

    “你这次可把永洸和博文他们给吓死了,我要是不来在京城也呆不下去,他们会天天喊我去会馆一道想办法。”伍肇龄跟肃顺私交甚好,早晓得韩秀峰这次出游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是事关重大不敢泄露半句,只能跟黄钟音、吉云飞等同乡装糊涂。

    韩秀峰很清楚他与肃顺的交情,晓得他是个知情的,一脸无奈地说:“让永洸兄和博文兄他们担心了。”

    “别歉疚了,你也是身不由己,”伍肇龄笑了笑,又说道:“何况现在不是没事了吗,皇上只是斥责了一番,并没将你革职逮问交部议处,换作别犯这么大事早身首异处了,可见你圣眷有多浓,他们悬着的那颗心应该可以落下了。”

    “崧生兄,要是有选择,打死我也不会出这风头!”

    “谁让天子无私事呢,所以只能委屈你。”伍肇龄放下茶杯,想想又笑道:“博文是真担心你,担心到病急乱投医,甚至硬着头皮去求见彭中堂,可惜彭大人日理万机,没功夫见他,不过我估摸着彭大人应该知道内情。”

    “彭大人是头一批奉旨去勘选万年吉地的,我在顺天府地界上转转也就罢了,还专门去了一趟易州,他老人家又怎会猜不出我是去做啥的。”

    “这倒是。”伍肇龄点点头,随即指指着案子上的那一叠书信:“出去这么久,书信倒不少,有余有福前些日子送来的,也有我这次帮着带来的,赶紧看看吧。如果要给人家回信,我明儿一早帮你带回京城,让温掌柜送日升昌交寄。”

    “明儿就走,您好不容易来一趟,咋不多住几天,怎么也得让我尽下地主之谊。”

    “你以为我是你?虽说翰林院没啥事,但也不能总不回去。”

    “好吧,您用茶,我先拆开来瞧瞧。”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这段时间的信件还真不少。

    有张光生他爹张德坚从湖南托人捎到省馆的,有薛焕和刘存厚托日升昌上海分号寄来的,有杜三从泰州寄来的,甚至有郭沛霖托人从泰州捎来的。

    “志行,咋了?”见韩秀峰看着看着突然紧锁起眉头,伍肇龄下意识问。

    “一位在泰州时的好友在湖北殉国了,他原本不用去湖北的,之所以去湖北全是为了我和另一个好友,没想到泰州一别竟成永诀,没想到他竟会因我而死……”

    “谁,我认得吗?”

    “您不认得,但您一定听说过他堂哥,”韩秀峰放下信,凝重地说:“他姓吴,叫吴文铭,他堂哥便是已殉国的湖广总督吴文镕吴大人。他原本在泰州办团练,帮同官兵围堵长毛,年前听说我被杨能格弹劾,正好又赶上另一位生死之交张翊国被琦善弹劾,一气之下帮我们去湖北找吴大人,想求吴大人搭救我俩。”

    “结果跟吴大人一道去了黄州?”

    “嗯。”韩秀峰心如刀绞,越想越难受。

    伍肇龄能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那给你写这封信的这个张德坚又是谁?”

    “吴大人的同乡,原在吴大人的胞弟吴文锡那儿做幕友,后来见吴大人调任湖广总督,便去武昌在吴大人麾下效力。吴大人领兵去黄州前晓得兵不够,命他带着亲笔信去湖南向曾国藩曾大人求援,可惜曾大人的水师尚未练成,粮饷也不敷,没能成行。”

    “不是见死不救?”

    “吴大人是曾大人的恩师,曾大人怎会见死不救,张德坚现而今在曾大人麾下效力,他在信里说曾大人曾让他给吴大人送过一封信,劝吴大人不要去黄州。可吴大人说君命不可违,执意要去,他只能带着吴大人给曾大人的回信又去了湖南。”

    吴文镕究竟是咋死的,伍肇龄心知肚明,只能劝慰道:“志行,逝者已逝,生者如斯,事已至此只能节哀。”

    “不节哀还能咋样,”韩秀峰起身走到书架前,取下一个木匣,从木匣里拿出一本册子,翻到空白的一页,一边磨墨一边凝重地说:“我得把他的生平记下来,不然忙着忙着真会忙忘了。”

    伍肇龄走过来一看,不禁大吃一惊,因为这本册子上竟已经记录了二十几页,每页都用工整的小楷记录着两个人的生平!

    想到这意味着四十多条人命,伍肇龄五味杂陈地说:“是应该记下来,有些朋友无官无职或官职低微,朝廷不会记,我们可不能忘了。”

    “我就这么想的,至少记下来每到清明时节还可以拿出来瞧瞧,可以给他们烧点纸。”

    ……

    记这些韩秀峰从不假手于人,记下之后回到位置上,又拆看起书信。伍肇龄不是外人,韩秀峰不想让他干坐,边看边说着信里的事。

    “还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薛焕说许大人因剿贼不力被革职不久,攻剿上海乱党的那些官兵就跟租界里的洋人打起来了,算上后来招募的乡勇一万多兵勇,居然没打过四百多洋人,刘存厚和虎嵩林手下的那些兵被洋人一举击溃了,最远的甚至溃逃到了苏州!”

    涉及到洋人没小事,伍肇龄大吃一惊:“咋打起来的,哪边先动的手,死伤重不重?”

    “从薛焕的信上看,是几个穷凶极恶的丘八先挑起的事端,他们竟跑到租界去偷洋人盖房子的木料,甚至围攻英吉利洋商和传教士,看似偶然其实就算没那几个丘八早晚也会打起来。”

    “此话怎讲?”

    “因为洋人一直想重新修约,想扩大租界,那几个丘八正好给了洋人大打出手的借口,”韩秀峰低头看了看信,接着道:“洋人不但趁火打劫,还跟盘踞在上海县城里的乱党勾连。正当官军还击、跟洋人打得不可开交时,县城里的乱党按照事先跟洋人的约定,从西门杀出,官军被迫分兵迎战。

    老天爷又不开眼,刮起了东北风,洋人就趁着东北风朝官军放枪放炮,官军营帐瞬间被点燃,烈焰飞腾。官兵阵脚大乱,加上逆风放枪、烟雾迷眼,于十分不利,打了没半个时辰就纷纷逃出大营。迎击乱党的官兵见营中火起,急忙回救,见大营陷入火海,也随之四散溃逃。”

    “一败涂地!”

    “意料之中的事,其实我早提醒过他们,别看洋人兵少,但洋人火枪犀利,而且训练有素,可他们不信!”

    伍肇龄担心洋人一不做二不休,急切地问:“现在呢,现在那边咋样?”

    “认输,吉尔杭阿不敢去,刘存厚只能硬着头皮单骑入租界跟洋人请罪,薛焕说洋人答应言和,不过要重新修订租界土地章程。”

    “割地?”

    “说是租借,其实跟割有啥两样。”韩秀峰长叹口气。

    伍肇龄猛然意识到朝廷已被长毛搞得焦头烂额,不跟再跟洋人轻起战端,连忙道:“反正上海都已经开埠了,再租借百十亩田地给洋商又有何妨。”

    “只能这么想了,”韩秀峰苦笑着点点头,接着道:“许大人被革职,吉尔杭阿和杨能格虽升官了但没落着个好,反倒是乔松年捡了个大便宜,擢为道员,授常镇通海道,还赏戴花翎。”

    “你要是没调任现而今这永定河南岸同知,要是还在上海,我估摸也能捡个便宜,说不定能署理上松江知府。”

    “崧生兄,您别玩笑了,只要有吉尔杭阿在,乔松年升任道台空出来的松江知府,怎么轮也轮不着我。何况松江知府也没啥做头,既要平乱,又要跟洋人打交道,还要协济江南大营军饷,想想就怕人。”

    “这倒是,做那个知府哪有现在这么自在。”伍肇龄笑了笑,又好奇地问:“郭仲霁都跟你说了啥?”

    “郭大人被我给连累了,杨能格晓得他跟我的交情,自然不会给他好脸色看,现而今只剩下个督办里下河各州县团练的差事。”

    江苏巡抚管不着江北的事,两江总督能管着但鞭长莫及,所以新任江宁布政使杨能格成了江北官职最高的文官。而郭沛霖不再署理两淮盐运使,只是分巡淮扬兵备道,今后就得听杨能格的……

    想到这些,伍肇龄意识到郭沛霖的日子不好过,连忙岔开话题:“这么多封书信,难道就没一个好消息?”

    “好消息,倒是有一个,不过究竟有没有那么好我心里真没底。”

    “好就好,不好就是不好,究竟有没有那么好到底啥意思?”

    韩秀峰放下书信,抬头道:“我在海安巡检任上曾查缉过一批私枭,那批私枭的头头姓李,叫李昭寿,那次命大,运气好趁乱跑了。跑掉之后竟纠集了一帮私盐贩子,投奔捻匪扯旗造反。”

    “被剿灭了?”

    “差点被剿灭,”韩秀峰喝了一小口茶,解释道:“徽宁池太广道何桂珍的治所本在江南,可江南又被长毛给占了,只能留在江北的霍山筹粮筹饷招募青壮办团练,拢共招募了四五百号人。李昭寿手下有三千多捻匪,烧杀抢掠,不可一世,居然想去攻霍城,结果遇上了何桂珍,被何桂珍领着四五百乡勇杀得落花流水,一直溃逃至麻埠,见何桂珍穷追不舍,竟领着剩下的党羽降了。”

    伍肇龄喃喃地说:“何桂珍,何桂珍好像也是道光十八年进士!”

    “嗯,跟段大人、曾大人和石老爷是同年,郭大人在信里说他还曾外放过一任贵州学政,没想到他不但学问高还是个知兵的。只是…只是……”

    “只是啥?”

    “只是太过宅心仁厚,李昭寿是什么人,是个烧杀抢掠无恶不作的私枭,不晓得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事,这种人岂能轻信。可何大人不但没将李昭寿明正典刑,还想帮李昭寿求官,要是姓李的将来反水,他必受牵连。”

    伍肇龄也认为对私枭不能心慈手软,下意识问:“郭仲霁既然写信告诉你此事,为何不提醒提醒何桂珍?”

    韩秀峰无奈地说:“这种事咋提醒,毕竟安徽已经乱成了一团,皖南闹长毛,沿江各州县几乎全被长毛给占了,皖北又闹捻匪,何桂珍身为徽宁池太广道肯定想着收复失地,而收复失地手下不能没兵,说不定还想着剿抚并用,这个时候咋会杀降,哪怕归降的是个穷凶极恶的私枭。”

    “他这是病急乱投医,搞不好真会养虎为患。”

    “我跟他素不相识,本可以不管,但不管咋说他跟段大人是同年,所以我打算给石赞清提个醒,他们是同年,他们之间有啥话好说。”

    “这样也好,反正不能真坐视不理。”

第五百零二章 韩四发威

    正聊着,崔浩进来禀报永祥和陈崇砥等人求见。

    出去那么久,一定有不少公务要办,韩秀峰只能跟伍肇龄致歉,起身整整官服走进大堂。

    张贵率头一批去静海效力的兵勇回来了,遣散掉伤残的,包括他这个守备在内只剩下一百零六人。第二批去静海效力的兵勇前天刚回来,有准备跟没准备完全不一样,杨德彪带去三百八十二人,带回三百五十八人,只战死九个,伤十三个,还有两个是病死的。

    顾德辉和大头半个月前率第三批三百九十一人前去的静海,营里现而今拢共一千一百多人,其中四百六十多人上过战阵,四百二十多刚招募的新兵,半个月前刚编入河营的一百一十三名马兵及随行的六个书办和八十多个马夫。

    统领马队的哨官是个正四品的包衣佐领,姓范,叫范大鹏,汉军正蓝旗出身。一起来的还有个正五品的防御、一个正六品的骁骑校和两个正八品的领催。

    东北马队,天下劲旅,大清的根本所在,按例每人应有三匹半马,所以拢共一百一十多人,竟带来了三百多匹马,而且得按八旗的规矩发给钱粮,马甲年饷银二十四两,马干银每月三两,每个马兵一年下来要给银六十两!

    就这样那些个刚入关的八旗马兵还嫌少,不但无视营规骚扰百姓,甚至调戏良家妇女,被早看韩秀峰不顺眼的吴廷栋逮了个正着,前些天抓了四个,到现在仍关在道署的班房里。

    要不是永祥和陈崇砥拦着,范大鹏早带着手下去道署抢人了,好不容易等到韩秀峰回来,自然要请韩秀峰帮他们马队“主持公道”。

    看着他和他那几个手下飞扬跋扈的样儿,韩秀峰突然有些后悔跟肃顺要马兵,沉默了片刻冷冷地问:“葛二小,袁千总和杨千总领兵去了静海,营里的军纪是你在巡察,本官就想问你一句,卜佳、图克坦、郭布罗和范远征四人勒索百姓、调戏民女可属实?”

    “禀韩老爷,属实!”葛二小急忙道。

    “你身负巡察军纪之责,为何不阻拦?”

    韩老爷回来了,葛二小不再害怕范大鹏,咬牙切齿地说:“禀韩老爷,卑职阻拦过,要不是永都司及时赶到,卑职差点被他们打。”

    “永祥,你咋说?”韩秀峰回头问。

    永祥恨透了这帮从关外来的丘八,一样想给他们点颜色瞧瞧,可他只是个正四品都司,而范大人不但一样官居正四品,并且是八旗的正四品包衣佐领,他不敢管也无权管,只能硬着头皮道:“禀韩老爷,卑职念卜佳等人初来乍到,不懂规矩。拦下之后,便把卜佳等人交给了范佐领,请范佐领加以约束,没想到那几混账东西死性不改,没两天又跑出去生事。”

    “韩老爷,卑职是奉旨入关平乱的,可开拔时上官拢共就给了卑职那么点行装银,鞍上坐褥要修补,布屉、后鞧、辔头、肚带和拴肚带、宽皮条、拴蹬、窄皮条要自办。鞍桥、油皮、鞯皮、札铁嚼、全副马枪、弓箭、腰刀、扎草刀、草料口袋全要自备!”

    范大鹏回头看看陈崇砥,又不快地说:“卑职不止一次找过陈老爷,可陈老爷只给马料钱,卑职只能让弟兄们自个儿想办法,不然上阵的家伙什怎么置办,关外的妻儿老小怎么养活。”

    让陈崇砥等人倍感意外的是,韩秀峰竟微微点点头:“想想也是,你们每月的饷银虽比绿营兵勇多,但花销也大。不管啥都要自备,还得养家糊口,不容易啊!”

    “韩老爷明察,卑职是真不容易!”范大鹏更来劲儿了,拱拱手又咬牙切齿地说:“吴廷栋算什么东西,竟敢拿我的兄弟,韩老爷,您一定得给卑职做主。”

    韩秀峰既没说不帮他做主,也没说帮,而是回头问:“亦香兄,吴大人那边咋说?”

    陈崇砥心想你不在营里,谁也管不了那帮丘八,我只能跟吴大人求援,装作一副不关他事的样子,躬身道:“禀韩老爷,下官倒是差人去道署打听过,没想到吴大人已将卜佳等人之事呈报给了制台衙门,打算将卜佳等人明正典刑。”

    “明正典刑?”范大鹏急了,蓦地起身道:“韩老爷,俗话说打狗也得看主人,姓吴的分明是不给韩老爷您面子!”

    他手下的防御瑞明更是急切地说:“韩老爷,卑职听说姓吴的还弹劾过您,他分明是冲您来的,卜佳和图克坦他们真要是被姓吴的砍了脑袋,那死得该有多冤啊!”

    “是啊韩老爷,您和吴大人两位神仙打架,不能让我们这些小鬼遭殃!”

    “说什么呢,怎么又扯上韩老爷了?”永祥实在看不下去,起身道:“你们那会儿要是听我劝,要是约束好手下,能有这些事?”

    “永祥老弟,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倒是想约束,可人吃马嚼的一个月要耗费多少钱粮,陈老爷拢共就给那么点钱粮,你让我怎么约束?”

    韩秀峰意识到这就是一帮祸害,打定主意早点让他们滚蛋,轻描淡写地说:“范佐领,你大可放心,卜佳、图克坦、郭布罗和范远征的事本官不会坐视不理,一定会想法儿保他们周全。”

    “谢韩老爷。”

    “别急着谢,”韩秀峰摆摆手,接着道:“不过吴大人确实不大好说话,你们应该听说过,他连制台大人都敢顶撞,所以你们也要做最坏打算。”

    “韩老爷,您这话什么意思?”范大鹏下意识问。

    “说起来怨我,回来晚了,要是制台大人已经准了吴大人的陈请,那这件事没了回旋的余地,我就算去低头相求,最多也只能帮卜佳等人求个去阵前效力,将功赎罪。”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再就是我河营官兵都得轮流去静海效力,不过这对你们算不上啥,毕竟你们入关本就是来平乱的,赶紧回去准备准备,后天正好是吉日,后天一早本官送你们出征!”

    “韩老爷,卑职刚来这儿没几天,走那么多远的路,人困马乏,您能不能暂缓几天?”

    “暂缓也不是不行,不过得皇上恩准,要不拟份折子,恳请皇上让你们再休整几日?”

    “韩老爷,卑职就是那么一说,可不能因为这点事惊动皇上。”

    “那出征的事就这么定了,”韩秀峰满意的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再就是出征有出征的规矩,不管各营还是各哨,不可能一下子全去。永祥,你等会儿看看名册,留三十个马兵、二十个马夫。至于马,留一百五十匹吧。”

    永祥岂能猜不出韩秀峰的良苦用心,立马躬身道:“嗻!”

    “韩老爷,这可不行!人和马是卑职带来的,卑职既然要去静海平乱,人和马自然得跟卑职一道去!”

    “范佐领,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带来的那些人和马既不是你范大鹏的,一样不是本官的,而是朝廷的,是皇上的!各营各哨应抽调多少兵勇轮流去静海效力,我韩秀峰是奉旨行事,难道你想抗旨?”

    “韩老爷,卑职不是那个意思,卑职……”

    韩秀峰懒得跟他废话,紧盯着他不容置疑地说:“范大鹏,你给本官听清楚了。想建功立业,就给本官老老实实率部下去静海效力。要是胆敢阳奉阴违,那开拔之日便是吴大人拿卜佳、图克坦等人祭旗之时!要是胆敢抗命,那你既不用去静海也回不了东北了,你的妻儿老小今后每年清明都得千里迢迢来这儿给你上坟!”

    “你……”

    “我咋了,不信你抗个命给我瞧瞧!”韩秀峰狠瞪了他一眼,随即回头道:“张贵、顾德辉听令,本官命你们率左、右两营兵勇围住马队营房,没有本官的手令谁敢擅自外出,或轻举妄动,格杀勿论!”

    “遵命!”

    “永祥听令,拿本官的签去马队营房挑人挑马,谁敢阻扰,格杀勿论!”

    “得令!”永祥等的就是这一刻,接过韩秀峰抽出来的签,回头瞪了范大鹏等人一眼,旋即手扶腰刀头也不回地走出大堂。

    范大鹏急了,刚站起身葛二小便带着几个亲卫走到他们身后。

    韩秀峰不认为他们有胆造反,淡淡地说:“范大鹏,你们几个也回营吧,只要不生事,开拔的银钱本官不会少你们一文。”

    回头看看亲卫们黑通通的枪口,范大鹏这才意识到韩秀峰的厉害,只能硬着头皮道:“嗻。”

    ……

    打发走一帮丘八,韩秀峰轻描淡写地问:“亦香兄,第二批战死战伤的抚恤烧埋银子都准备好了没?”

    “禀韩老爷,下官不但准备好了,而且已差人知会过那些兵勇的家人。”

    “他们的家人啥时候来?”

    “下官让她们明天上午来的。”

    “行,明儿一早本官亲自去校场发抚恤烧埋银子。”韩秀峰微微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亦香兄,解铃还须系铃人,劳烦你带人跑一趟道署,把卜佳、图克坦、郭布罗和范远征押回来。”

    “韩老爷,下官本不想自作主张,下官也是实属无奈。”

    “我晓得,我不营里,永祥又治不了他们,你不去求吴大人来整肃军纪,难不成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他们为害地方?”韩秀峰轻叹口气,接着道:“要是搁平时,我不会让你去跟吴大人求这个情,可马队后天就要出征,这个时候砍那四个混账东西的脑袋不合适。”

    “下官明白,其实下官已经花了点银子,安抚过那几个苦主。”

    “安抚就好,”韩秀峰点点头,又说道:“打发他们后天去静海,我就没打算让他们回来,但马队不能因此废弛。先留三十个看着老实点的,回头从各营再挑七十个会骑马的,今后每个马兵按绿营例每月给饷银二两,马鞍、兵器和马料等项不用他们自备,由营里办给。”

    “这样最好,用他们真不如用我们自个儿招募的马兵。”

    “这是没办法的办法,要是论马上武艺,他们这些打小在马背上长大的一定比我们招募的强,可他们太不争气,留下来就是个祸害,只能两权相害取其轻。”

    陈崇砥深以为然,想想又忍不住问:“韩老爷,要不后头让下官送他们去静海吧,下官担心他们会在路上生事。”

    韩秀峰权衡了一番,摇摇头:“营里离了谁也不能离了你,你在家坐镇,这次让永祥去。”

    “永祥能镇得住他们吗?”

    “让永祥带上鸟枪队,我倒要看看他们敢不敢在路上生事!”

第五百零九章 人有旦夕祸福

    打发走大头和翠花两口子,就开始为幺妹儿出嫁做准备。

    嫁衣和首饰在老家时就准备好了并且全带来了,无需再置办。只要再准备几床被褥,几身衣裳,找木匠做几口箱子和马桶等物件就行了。韩秀峰本打算让苏觉明去办这些事,琴儿觉得不妥,说啥子长兄如父、长嫂如母,这些事不能假手于人,非要亲自去城里选,去城里买。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韩秀峰干脆陪她进城。

    也不晓得打小在城里生活的她是不是在乡下呆腻了,还是女人天生就喜欢逛街,为置办那么点嫁妆竟跑了一趟又一趟,把城里的那几家布庄、成衣铺和木器店几乎逛了个遍。好不容易置办齐,正琢磨着柱子来接亲那天摆几桌酒该请哪些人之时,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还没来得及办喜事倒要先办丧事。

    事有轻重缓急,韩秀峰只能一个一个地问,示意刚从京城赶来的余有福稍候,阴沉着脸道:“张庆余究竟啥时候害的病,到底害的啥病,你们为何不早点来禀报?”

    陈虎回头看了吉大吉二等人一眼,苦着脸道:“现在想想也就这七八天的事,刚开始就是有点咳,喘不过气。我问他要不要请郎中把把脉,去药铺抓点药,他说没事,说会不会是着了凉,我们也就没在意,让他别出操,回营里躺着歇息。

    没想到躺了两天不但没见好,还开始发烧,浑身滚烫滚烫的,我们不敢再耽误,就去请郎中来把了下脉,拿着郎中开的药方去抓了几副药,每天都熬,每顿都喂,不光喂药还喂米汤,可就是好不了……”

    “请得是哪儿的郎中?”

    “村里的郎中,就是天天坐着药铺给人把脉的那个老头子。”

    “他有没有说庆余究竟害得是啥病?”

    “他倒是说过,可他说得跟阴阳先生看风水似的,我是一句也没听懂。”

    在村里药铺坐诊的刘老爷子医术咋样韩秀峰不晓得,只晓得他远近闻名,甚至连固安县城的人都慕名来求医。再想到张庆余都已经死了,就算弄清楚害得啥病也于事无补,韩秀峰只能暗叹口气,凝重地说:“不说那些了,还是赶紧操办丧事吧。吉大吉二,你俩去席伊炳那儿领点钱,领到之后一个去村里找人帮着做寿衣,一个去买木料找木匠来做寿材(棺材)。”

    “遵命!”吉大吉二一刻不敢耽误,急忙领命而去。

    “田贵,你赶紧去找和尚道士。”

    “哦,卑职这就去。”

    “四爷,我呢?”陈虎小心翼翼地问。

    “帮张庆余操办丧事要紧,但营里一样不能就这么放羊,你领着弟兄们操练吧。”看着陈虎欲言又止的样子,韩秀峰下意识问:“还有啥事,你是不是有啥话想说?”

    “四爷,俗话说叶落归根,庆余家虽然没几个人,但也不能就这么客死他乡,做个孤魂野鬼……”

    一起从海安出来的兄弟死了,韩秀峰能理解他的心情,沉默了片刻无奈地说:“我一样想把他送回海安老家安葬,可现在让谁去送,再说这兵荒马乱的,就算能腾出人手这一路也不好走,只能先葬在固安,等将来有机会再想办法移葬回去。”

    葛二小晓得韩老爷还有话要跟坐在一边的余有福说,连忙道:“只能这样了,四爷,那我们先去操办。”

    “去吧。”

    葛二小刚把陈虎拉走,余有福就愁眉苦脸地说:“四娃子,吉老爷晓得你身不由己,回不了京城,没让我来报丧,是黄老爷和两位敖老爷让我来的。黄老爷和两位敖老爷说不管你能不能回得去,这么大事都得跟你知会一声。”

    吉云飞的发妻昨天早上死了,也是病死的,今年才三十八岁。

    虽说嫁给了翰林老爷,做上了许多女子羡慕的翰林夫人,但事实上没享过几天福。尤其前些年,吉云飞穷得要举债度日,她只能跟着吃糠咽菜,前后生了四个娃竟夭折了两个,好不容易熬到不用为衣食犯愁的这一天却扔下两个娃走了。

    韩秀峰很想去劝慰劝慰吉云飞,但正如余有福所说,他不是想进京就能进京的,一时间竟不晓得该说什么好。

    余有福抬头看了一眼外头,低声道:“敖老爷不只是让我来报丧,还让我给你捎句话,想问问你的意思。”

    “啥话?”韩秀峰下意识问。

    “敖老爷说吉夫人走了,吉老爷一个人带着两个娃,今后这日子没法儿过。说吉老爷不管是为他自个儿,还是为了两个娃,将来终究是要续弦的。以吉老爷那尊贵的身份,想找个女子倒不难,但想找个才貌俱佳、门当户对的,一时半会儿间真没那么多容易。”

    韩秀峰愣住了,心想这种事我又能帮上什么忙。

    余有福见他没反应过来,只能硬着头皮道:“敖老爷说要是任小姐愿意,那不但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还能亲上加亲。”

    韩秀峰怎么也没想到这才是余有福真正的来意,沉默了片刻紧盯着他问:“余叔,这究竟是敖老爷的意思,还是吉老爷的意思?”

    “敖老爷的意思,吉老爷不晓得这事,夫人尸骨未寒,他哪会有这心思。”余有福想想又说道:“来前敖老爷说了,就是私下问问,要是任小姐不愿意就当没这回事。”

    “知道了。”韩秀峰微微点点头,随即起身道:“余叔,京城我肯定是去不了,只能请二爷帮我走一趟。至于敖老爷说的那件事,我先问问钰儿,等问清楚再给他信儿。”

    “行,这事本就不急。”

    想到幺妹儿出嫁,固安这边要摆酒,京城那边一样要摆酒,并且肯定要在会馆摆。而吉云飞的发妻又仙去了,赶在这时候办喜事实在不合适,韩秀峰沉吟道:“余叔,要不这样,我让琴儿、幺妹儿带着娃跟二爷一道去,我身不由己进不了京,但可以让琴儿和狗蛋代我去。”

    “这样最好,不然一个也不去真有点失礼。”

    “那就这么定,你稍坐,我进去让琴儿和幺妹儿赶紧收拾收拾。”

    “我不坐了,我去私塾找二爷。”

    “也好,论交情,二爷跟吉老爷交情最深,你赶紧去帮吉老爷给他报个丧吧。”

    ……

    这边嫁妆都准备好,婚事却因为一个同乡死了婆娘要延后,幺妹儿不免有些失落,可想到能跟嫂子一起进京,最迟明天就能见着柱子,心里又美滋滋的,急忙回房收拾起衣裳。

    原来跟翠花一起住,大头回来之后便搬到幺妹儿隔壁的任钰儿,见嫂夫人和幺妹儿都忙着收拾行李,禁不住走出来问:“四哥,嫂子和幺妹儿这是打算去哪儿?”

    “去京城,”韩秀峰回头看了一眼,不动声色说:“钰儿,翰林院编修吉云飞吉老爷你是见过的”

    “是见过,吉老爷怎么了?”

    “吉老爷没事,是吉夫人的事,吉夫人昨天走了,余叔刚从京城赶回来报的丧,”韩秀峰一边招呼她去书房,一边凝重地说:“我抽不开身,进不了京,只能让你嫂子和狗蛋代我走一趟。”

    “吉夫人走了,吉夫人年纪不大,我们上次刚到京城那会儿,他还喊他夫人去陪我和翠花吃过酒。后来大头和翠花大婚,吉夫人跟我又坐的是同一桌!”

    “所以说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谁也不晓得自个儿明天会咋样,明天又会遇到啥事。”韩秀峰跨过门槛,走进书房,坐到书桌前,看着她惊恐的样子,直言不讳地说:“钰儿,吉老爷你不但见过,甚至帮我给他通过好多封书信。照理说吉夫人尸骨未寒,这个时候我不应该提续弦这种事,但我还是想问问你觉得吉老爷为人咋样?”

    任钰儿惊呆了,楞了好一会儿才哭笑不得地问:“四哥,您打算……”

    “不是我打算咋样,而是我想问问你的打算。钰儿,你也老大不小了,都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也该谈婚论嫁了。”

    “四哥,我晓得您是为我好,可我真不想说这些。吉夫人尸骨未寒,我爹一样尸骨未寒,我还得给我爹守孝呢!”

    韩秀峰一时间搞不清楚她是真不愿意还是害羞不好意思说,想了想又说道:“钰儿,你出身书香门第,自幼饱读圣贤书,想找个门当户对的人家真没那么容易。吉老爷年纪虽大点,但吉老爷是正儿八经的翰林老爷,并且人家不是纳妾,而是续弦!”

    女人一辈子图什么,不就图个名分。

    要是真去给吉云飞做填房,那跟原配夫人一样是翰林夫人,百年之后一样能记入家谱族谱。要是搁以前,任钰儿真会心,但现在不是以前,她第二次从海安去上海的那一刻就下定了决心,要帮死去的爹和余三姑及余三姑肚子里的娃报恩,不管做小还是做使唤丫鬟都无怨无悔。

    想到再过两个多月余三姑就要生了,任钰儿咬咬牙,哽咽地说:“四爷,您别说了,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哪儿都不想去,您就当我不识抬举。”

    “钰儿,我是真把你当自个儿妹妹,真是想帮你找个好人家,你可得想好了。”

    “我想好了,我也晓得您是为我好,只是我现在真不想嫁人。”

    “行,就当我没说。”

    任钰儿擦了把泪,转身就走了。

    她前脚刚走,琴儿就扶着门框走了进来,反带上门埋怨道:“我全听见了,你也真是的,这种事有你这么问的吗?”

    “那应该咋问?”

    “钰儿跟幺妹儿不一样,钰儿是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你一个大男人问这些,不管愿不愿意,让人家咋说得出口!”

    “也是,早知道应该让你私下里去问的。”

    “不说这些了,就算问也得等从京城回来再帮你问。”琴儿轻叹口气,随即话锋一转:“四哥,吉老爷那边咱家随多少礼?”

    “黄老爷和敖老爷他们随多少咱家就随多少,记得帮二爷也随上一份儿。”

    “行,等到了京城我请余叔先帮着去问问。”琴儿想了想又说道:“四哥,听说女眷不能住会馆,等到了京城,我打算去永祥家借住几天。他媳妇走时拉着我说了好一会儿话,非让我要是去京城,一定要去她家。”

    “等到了京城还是住客栈吧,你可以去看看她,住她家不合适。”

    “咋不合适?”琴儿不解地问。

    “她家在内城,内城是满人住的地方。”

    “满人住的地方,汉人不能住?”

    “嗯,”韩秀峰微微点点头,拉着她的手叮嘱道:“京城是热闹,难得去一次自然要带娃逛逛,但你有身孕,一定要小心,千万别累着。”

    “晓得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娃。”

第五百一十章 交易

    送走琴儿、幺妹儿和费二爷,韩秀峰正打算去守备署看看张庆余的丧事准备得咋样,本应该帮着治丧的营务处总办席伊炳竟跑来说张庆余原本是正八品外委千总,前些天又刚被校拔为把总,在固安是既没直系亲属帮着操办丧事,也没直系亲属领恤银,按例应禀报督抚,由督抚委派官员来主持葬丧之事。

    席伊炳这一说,韩秀峰才想起从海安带出来的这帮兄弟现而今全是官身。

    把总虽只是正七品,但一样是朝廷命官。死了个朝廷命官,自然不能跟死了个普通兵勇那么对待。只能从善如流,让席伊炳赶紧拟公文,先去道署向吴廷栋禀报。

    直隶只设总督,不设巡抚,所以就在他等着吴廷栋差人给远在保定的新任总督桂良禀报时,收到公文的吴廷栋竟差人让他去一趟道署。

    吴廷栋署理上直隶按察使这段时间堪称风光无限,不晓得多少文武官员前去拜见,韩秀峰不想凑这个热闹,就吴廷栋从京城回来那天去道了下喜,之后再也没去过。现在吴廷栋差人来传召,只能硬着头皮前去拜见。

    骑快马赶到道署,衙门口跟上次来时一样停满了轿子。校场东边的酒楼里坐满了人,其中不乏身穿官服的大小官员。

    韩秀峰不无好奇地看了一眼,翻身下马把缰绳塞给随行的陈不慌,正准备拿名帖去找门子,吴廷栋的家人吴福竟跑出来道:“韩老爷,您来得可真快啊!”

    “你家大人传召,我敢耽误吗?”

    吴福没少听吴廷栋说过韩秀峰的事,很清楚韩秀峰跟那些个等着召见的官员不一样,躬身道:“瞧您这话说得,小的没别的意思,小的是想说大人正在堂上断案,您恐怕得等会儿。”

    按察使管一省刑名,全直隶各州府的大案尤其命案全得呈报到这儿,要是从各州府呈报的案卷中发现问题,要么驳回命各州府重审,要么命各州府把人犯和人证物证全送来亲审,只有确认没问题了才能赶在七月底前呈报保定的直隶总督衙门,再同直隶总督及直隶布政使一道三堂会审,然后再上报刑部。

    直隶那么大,一年不晓得要发生多少起拟判斩监候、斩立决的大案,换做别人来做这按察使还真不一定能应付得了。就算能应付得了,精通刑名的幕友少说也得聘十几二十个。但韩秀峰很清楚这难不倒吴廷栋,因为吴廷栋本就是从天下刑名之总汇的刑部出来的,对吴廷栋而言断案要比治河得心应手。

    想到升堂审案不是件小事,韩秀峰干脆停住脚步,遥望着那些坐在斜对面酒楼里等着召见的官员,好奇地问:“吴福,啥案子这么急,还得你家大人亲自来断?”

    “逆伦案,不是一桩,而是好多桩,不是儿子打死打伤了老子,就是弟弟打死了兄长,还有个忤逆的婆娘竟把婆婆推井里淹死了!”

    “这么多逆伦案?”韩秀峰大吃一惊。

    “正因为多,制台大人担心皇上怪罪,专门派人来请我家大人一桩一桩过一遍。”

    “制台大人一样是刚到任,逆伦案就算多了一点也不关他的事。”

    “韩老爷,理是这个理,可京里的那些大人才不会管制台大人和我家大人是不是刚到任的,他们要是晓得直隶竟发生这么多逆伦案,一定会拿民风、教化说事。”

    “真要是有人说,那一定不是不晓得这一切怪不到制台大人和你家大人头上,而是看制台大人和你家大人眼红。”

    “韩老爷,您这话在理。”吴福笑了笑,躬身请韩秀峰去门房稍坐。

    韩秀峰跟着走进门房,想想又回头道:“今儿个等着召见的人不少啊。”

    吴福一边沏茶一边笑道:“什么等着召见,我家大人才没空见他们呢。”

    “那就是求见了?”

    “也算不上求见,韩老爷,您是这些天没来不晓得,自从我家大人署理按察使之后,不但按察使衙门原来的那几位属官来了,制台大人还把四十几个在保定等着差委试用的候补官打发来听用。有钱的租住在城里,没钱的借住在村里,不管衙门有没有事,也不管我家大人有没有传召,他们是每天都来。”

    “四十几个!”韩秀峰觉得很不可思议。

    吴福已见怪不怪了,竟如数家珍地说:“两个候补道、五个候补知府,候补同知、候补通判、候补知州、候补知县、候补县丞、候补主薄、候补巡检和候补典史更多,我都记不清名儿,对不上号。”

    韩秀峰乐了,禁不住笑道:“制台大人也真是的,一下子塞这么多候补官员来,让你家大人咋安排?”

    “听我家大人说,制台大人也是没办法。要说候补官,保定那边更多,据说上个月好像饿死了一个。制台大人见他们可怜,就把他们分发到各衙门,让各衙门看着能不能给他们个差委,哪怕一年让他们办一次差也行。”

    韩秀峰反应过来,紧盯着他问:“吴福,你家大人喊我来,该不会是打算给我河厅塞几个候补官吧?”

    “就晓得瞒不过您!”吴福挠挠脖子,不无尴尬地解释道:“候补官一样是官,这兵荒马乱的,饿死个把百姓倒也没什么,要是连官都饿死那传出去多难听?再就是朝廷要平乱,平乱不能没粮饷,要是人家花银子捐了官,等那么多年不但补不上缺,甚至连个差委都混不上,今后朝廷开捐纳事例谁会愿意去捐?”

    “不但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候补官饿死,还得给那些打算捐但还没捐纳的人点盼头?”

    “差不多,我家大人也是这么说的。”吴福笑了笑,接着道:“我家大人已经给北岸厅派去了八个,给石景山厅和三角淀厅派去了十二个,您那边怎么也得安排四个吧。”

    “我南岸厅跟北岸厅能比吗,我南岸厅现而今就是一军营!”

    “所以我家大人只打算给您派四个,”吴福刚才守在衙门口就是专门等韩秀峰来说这事的,竟从袖子里掏出一份公文:“韩老爷,您早上不是差人来禀报病死了个把总了吗,我家大人说了,河营不比其它各镇绿营,治丧之事不用向制台衙门禀报。还说营务不能因此耽误,您大可举荐个人顶刚空出来的这个缺。”

    “我帮你家大人养活四个候补官,你家大帮我校拔一个把总?”

    “韩老爷,那些候补官没您想的那么难养,您平时压根儿不用管,只要一个给他们一两差委,能让他们赚个仨瓜俩枣,能让他们别饿死就成。”

    想到永祥去了步军统领衙门,连家小都接走了,之前租的那二十亩地现在没人种,韩秀峰笑问道:“可以让他们去种地吗?”

    “有什么不可以的,别说让他们种地,就是让他们去挑大粪都行,只要别饿死。”

    “他们要是不愿意呢?”

    “那就怨不得您,一样不能怨我家大人,您和我家大人又不是不给他们活路,是他们自个儿不珍惜。”

    “那就这么说定了,至于张庆余空出的那个缺,就让外委葛二小顶上,葛二小空出来的外委,由额外外委陈不慌顶,这么一来又空出个额外外委的缺,我回去想想让谁顶合适,等想好了我差人把他们的履历送来。”

    “韩老爷,我家大人只是说可以帮着校拔一个把总……”

    “你家大人还说不能耽误营务呢,我河营你又不是不晓得,一个萝卜一个坑,拔了萝卜就得把空出的坑补上。”韩秀峰心想这桩买卖不亏,不想夜长梦多,起身道:“也不晓得你家大人这案子要断多久,要是没别的事我先回去了。”

    吴福可不敢擅自做主一下子校拔三四个武官,正不晓得该说点什么好,韩秀峰已大步流星走出道署,示意守在边上的陈不慌把马牵过来。

    吴福急了,只能跑到马边说:“韩老爷,要不这样,您先把四位候补老爷带回去,校拔的事我待会儿再跟我家大人禀报。”

    “也行,你去喊吧。”

    “您稍候,我去去就来。”

    就这么等了大约半炷香功夫,吴福从酒楼里领着四个文官跑了过来,年纪最大的五十多岁,年纪最轻的也四十多了,正准备仔细瞧瞧他们胸前的补子,一个候补官就躬身道:“下官道光十九年举人,直隶候补同知高云峰拜见韩老爷。”

    “下官直隶候补通判李辉拜见韩老爷!”

    “下官直隶候补知县丁惠贤拜见韩老爷。”

    “下官……下官直隶候补巡检李……李晓生拜见,拜见韩老爷。”

    李晓生的官服最旧,穿得最寒酸,面黄肌瘦,一看就晓得很穷,好不容易等到个差事,竟激动得语无伦次。

    看到他们激动的样子,韩秀峰突然想到了自己,暗想要是没同乡提携就算能分发到省,别说补缺了就算想谋个差委都没那么容易,说不定真会候补个十几二十年,而一旦分发到省哪怕没差事也不能擅自回籍,搞不好真会活活饿死。

    正因为如此,韩秀峰竟有些同情他们,拱拱手回了一礼:“诸位,本官营里刚病死了个把总,要赶着回去操办丧事,客套话就不多了,你们几位回去收拾收拾行李……”

    正打算让他们收拾好行李,明儿一早去南岸厅,品级最高出身也是最好的候补同知高云峰竟急切地说:“治丧之事云峰能帮得上忙,云峰愿听韩老爷差遣,愿为韩老爷分忧!”

第五百一十七章 吴家兄弟

    夜幕降临,枪炮声渐渐停歇,营里的伙夫开始生火烧饭,抬头望去,分不清天上弥漫的是炊烟还是尚未消散的硝烟。

    回想起过去这两个月的经历,再探头看看壕沟对面不到三百步的长毛营寨和更远处的城陵矶,吴忠义感觉像是在做梦。不敢相信竟跟长毛真刀真枪厮杀了这么久,更不敢相信这仗打得竟如此顺风顺水,先是在大桥三战皆捷,阵斩长毛两千多,紧接着又连破长毛扎在高桥的九座营盘。

    那些个长毛已经被杀破胆了,吴忠义相信有用兵如神的罗泽南罗老爷在,收复城陵矶,剿灭退守至城陵矶的那些长毛是早晚的事。

    正暗下决心等攻下城陵矶之后手脚一定要快,不能再跟上次一样被左哨捷足先登,豁出命杀了十几个长毛,还折损了三个兄弟,却没能缴获到几两银子,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二哥,侦探所和采编所来人了。”

    “侦探所和采编所是做啥子的?”吴忠义缓过神,转身看着弟弟问。

    吴忠肝踮起脚跟探头看了看阵前,一边跟当值的弟兄们举手打招呼,一边笑道:“就是专事打探军情的,把打探到的军情再编写成册,呈给大帅看。听人说他们好像全是粮台的人,全是大帅的亲信,不能得罪!”

    吴忠义之前只听说过营务处和总粮台,从未听说过总粮台下面还分设什么侦探所和采编所。但想到营官不但大多是读书人,而且大多是罗老爷的学生,觉得还是应该以礼相待,示意老三罗忠胆盯着点壕沟对面的长毛,随即扶着刀边往营里走边问道:“来了几个人?”

    “拢共来了六个,领头的是个姓张的老爷,带了一个书办,还有四个兵勇。”

    “来找我的?”

    “二哥,你是哨官,不是来找你,难不成是来找我的?”吴忠肝反问一句,想想又忍不住笑道:“别担心,肯定是好事。”

    “你咋晓得是好事的?”

    “我跟送他们来的那个兄弟打听过,人家说张老爷是来提审咱们昨晚生擒的那个长毛的。幸亏我留了个心眼儿,没让弟兄们把那个长毛弄死,要是弄死了没个活口,张老爷大老远跑过来审谁?”

    吴忠义很尊敬也佩服读书人,尤其是用兵如神的罗泽南,但又觉得总粮台的人这会儿跑阵前来提审长毛像是在抢功,不禁嘀咕道:“我估摸着城陵矶再有三五天就能攻下,仗都打到这份上了,有锤子军情好打探的。”

    “二哥,这话可不能瞎说,让张老爷听见可不得了。”

    “好,不说了。”

    ……

    快步穿过点满篝火的营地,来到一处营帐前,吴忠义整整衣裳,抱拳请守在营帐外的兵勇通报。等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有请”,才俯身走进营帐,躬身道:“卑职吴忠义拜见张老爷!”

    张德坚借助烛光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合上刚翻阅的兵勇名册,一边示意他坐下说话,一边笑问道:“吴千总,听说你们昨晚生擒了一个长毛?”

    听口音不是同乡,吴忠义不敢信口开河,急忙拱手道:“禀张老爷,卑职昨晚是擒获一个长毛,不过不是在阵前擒获的,而是在西面的小河边擒获的。那龟儿子应该是晓得这仗打不赢,想趁天黑逃命,结果被卑职给撞上了。”

    刚刚过去的大半年,张德坚一直在曾大帅麾下效力,专事帮曾大帅打探军情,平时不但没少提审被擒获的长毛,甚至不止一次乔装打扮混入被长毛攻占的那些地方刺探,不过今天却不是为打探军情而来,而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来瞧瞧韩四信中所说的吴家兄弟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究竟在罗泽南手下混得怎么样。

    正因为如此,张德坚并没有再问长毛的事,而是笑问道:“吴千总,你手下有多少兄弟?”

    吴忠义楞了楞,下意识说:“禀张老爷,卑职手下原本有一百二十一个兄弟,这几个月不是总打仗吗,先后战死了九个,伤了二十八个,病死了一个,现在还有八十三个。”

    “全是同乡?”

    “全是,全是跟卑职从茶陵老家出来的,”吴忠义生怕手下兵少了,等打完这一仗全哨会被裁撤,又急忙道:“禀张老爷,卑职已经让人回老家招募了,这事跟罗老爷禀报过,罗老爷还给了卑职一份公文。”

    张德坚暗想他跟别的哨官甚至营官没什么两样,低头看了一眼名册,笑道:“吴千总,看钱粮名册你投军的时间也不长,短短半年就积功至千总,果然是一员悍将!”

    “谢张老爷抬举,其实卑职投军的时间也不短,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

    “张老爷有所不知,卑职两年前就开始平乱了,那会儿长毛从广西跑到我们湖南,茶陵的那些天地会乱党就跟着扯旗造反。村里的张老爷办团练,卑职和卑职的几个兄弟就这么做了乡勇,跟着张老爷一起去剿天地会乱党。天地会乱党剿灭之后,张老爷见卑职等人没啥事做,就写了封书信让卑职带着弟兄们去投罗老爷。”

    “你说的那位张老爷跟罗泽南罗老爷有交情?”

    “张老爷是罗老爷的学生。”

    “原来如此,”张德坚微微点点头,想想又问道:“吴千总,从名册上看你有几个兄弟,是胞弟还是堂兄弟?”

    “有胞弟,也有堂兄弟。”

    “他们可好。”

    吴忠义觉得眼前这位张老爷为人不错,竟拉起了家常,不禁笑道:“托张老爷福,他们都还好。卑职在家排行老二,老三吴忠肝您刚才应该见过,蒙罗老爷提携,卑职做上了哨官,老三现而今是卑职的哨长。老四吴忠胆,现而今是甲队什长,另外个堂兄弟、表兄弟也都做上了什长。”

    “令兄呢?”张德坚不动声色问。

    提起吴大,吴忠义恨恨地说:“禀张老爷,家兄被奸人所害,已经死好几年了,连埋在哪儿卑职都不晓得。有仇不报非君子,只害死家兄的那些人离得太远,卑职只能先记着。”

    “离得太远,有多远?”

    “据卑职所知其中两个不但去了直隶还做上了官,还有一个听说卑职在罗老爷麾下效力,还混了一官半职,担心被卑职找上门,吓得也去直隶。”

    直隶离湖南这么远,并且湖南这么大,全省那么多绿营和团练乡勇,吴家兄弟究竟身在何处韩秀峰并不清楚。收到韩秀峰的信时,张德坚的第一反应是有些小题大做,但还是让手下人帮着留意。

    没想到真巧了,竟打听到罗泽南手下不但有个姓吴的茶陵籍哨官,而且是三兄弟一起投军的,所以打着提审长毛的幌子前来确认。结果不但搞清楚正主儿的下落,而且确认正主儿果然怀恨在心。

    张德坚暗叹口气,故作感同身受地说:“仇家也是官,那晓不晓得他官居几品,身居何职?”

    “禀张老爷,卑职听人说其中一个仇家官运不是一两点好,竟做上了直隶永定河南岸同知,一个仇家做上了绿营的千总。”

    “哎呀,同知那可是正五品,跟罗泽南罗老爷同品,而且是京畿之地的正五品同知。吴千总,不是张某说丧气话,你们兄弟这仇恐怕不大好报。”

    “不大好报也得报,大不了到时候请罗老爷帮着做主。”

    请罗老爷帮着做主,张德坚等的就是这句话,因为这意味着他们三兄弟暂时不会差人去巴县对韩四的家人下黑手。

    至于罗泽南将来究竟能不能帮他们三兄弟讨回公道,张德坚觉得可能性微乎其微。毕竟打官司要有凭据,无凭无据的就是把官司打到京城韩四也不怕。更何况他吴忠义这个千总也好,罗泽南那个知州衔的湘军元老也罢,都算不上经制内的官,而韩四不但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而且圣眷正浓。

    再想到大帅正值用人之际,张德坚决定这事可以放一放,起身拱手道:“吴千总,正如你所说有仇不报非君子,这血海深仇自然是要报的。但还有句老话叫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我的当务之急是杀贼平乱。”

    “卑职明白。”

    “明白就好,至于你们擒获的那个长毛,我打算带回去再审。今后要是有什么事,你大可去粮台找我。只要我张德坚能帮得上的,绝不会推辞。”

    “谢张老爷关照,谢张老爷提携。”

    “别谢了,赶紧去忙吧,晚上得盯紧点,千万别让长毛袭了营。”

    “张老爷放心,有卑职在,长毛袭不了营!”

    ……

    战事正紧,张德坚不敢在此久留,命手下押着长毛连夜往回返。半路上简单问了几句,确认只是个小喽啰,嫌带在身边麻烦,干脆让手下把那个小喽啰砍了,尸首就这么扔在黝黑的荒野中。

    回到下榻的粮草营地,翻出韩四的书信又看了一遍,看完之后举到蜡烛上点燃,烧成灰烬,随即抬头道:“来人。”

    “张老爷有何吩咐?”一个精壮汉子掀起帘子走进营帐。

    张德坚拿起纸笔,一边写信,一边面无表情地说:“老九,你跟我也大有半年了,别人出生入死还能混个一官半职,就算运气不好战死了家人还能领到点抚恤烧埋银子。在我这儿一样是出生入死,可就算有天大的功劳也别指望能出人头地,甚至会死在自个儿人手里,而且死了就是白死。”

    精壮汉子愣住了,一时间不晓得如何作答。

    张德坚抬头看了一眼,接着道:“明天一早拿我的书信去胡老爷那儿听用,不要你上阵杀贼,只要帮胡老爷办理好粮饷。再就是晚上见着的那个吴千总人不错,他们那一哨今后的钱粮,能通融就帮着通融通融。”

    精壮汉子不止一次跟张德坚深入过敌营,很清楚张德坚绝不会无缘无故提那个吴千总,虽然不晓得那个姓吴究竟有啥不对劲,但还是躬身道:“遵命,小的明天一早就去。”

第五百一十九章 “占着茅坑不拉屎”

    永定河沿岸早就划分了几十处汛地,石赞清就这么按规制命陈虎、王河东和吉大吉二等人分汛驻守。看似只是化整为零,其实是将河营彻底打散了。

    因为从今往后各汛不但要听营里都司、守备、协办守备、千总等上官的,更要听分辖各河段的管河州同、管河州判、管河县丞、管河主薄甚至管河巡检的!也就是说无论韩秀峰这个营官,还是那些个不怎么来河营的都司、守备,今后就像各省提督和各镇总兵一样变得有名无实。

    对韩秀峰而言似乎是自毁长城,但对吴廷栋而言这是件大好事!

    至少今后不用担心朝廷再让道署协济河营钱粮,也不用再为河营准备什么行装银,更不用担心营里的那些丘八要是生事,他这个兼永定河道的直隶按察使会落个御下不严的罪名。

    总之,吴廷栋很高兴,觉绿营就应该有绿营的样子,觉得石赞清这事办得漂亮。美中不足的是还有个人占着茅坑不拉屎,要是能让韩四滚蛋,那就可以选派个老成持重的能吏去署理南岸同知,跟石赞清一道好好治河。

    可想到韩四能署理南岸同知是彭蕴章保举的,而韩四到任之后又攀上了肃顺的高枝,吴廷栋觉得就这么动韩四不太合适,见石赞清过来商量今年的大小安澜如何操办,顿时眼前一亮。

    “次臬兄,保定府清军同知出缺,天津府海防同知回乡丁忧。制台大人到任不久,对分发到省的候补官员不太熟悉,一时间拿不到主意让谁去署理,竟修书来跟我商量。对那些个候补官我一样不熟悉,你觉得让谁去署理比较合适?”

    石赞清怎么也没想到吴廷栋竟会问这些,连忙道:“吴大人,您要是问河员,下官倒是能推荐一两位。”

    “实不相瞒,我倒是想到了个合适的人选,只是……只是……”

    “吴大人,您想到了谁?”石赞清下意识问。

    吴廷栋摸着山羊胡子,喃喃地说:“远在天边,近在咫尺!”

    石赞清不禁笑道:“吴大人,您真吓了下官一跳,下官以为您要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呢。”

    “老兄想哪儿去了,我永定河道没了谁也不能没有你,别说只是空出两个佐贰缺,就是空出个知府缺,我也不会让你去署理的。”

    “吴大人,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真要是空出个知府缺您却不让下官去,岂不是挡下官的前程?”石赞清半开玩笑地问。

    “这老兄大可放心,我不会让老兄走,一样不会挡老兄的前程。”吴廷栋指指公案上的那堆文书,笑看着石赞清道:“实不相瞒,我正打算具折保举老兄,看能否帮老兄求个知府衔,真要是能求到,再熬上一年半载,到时候就可以让老兄顺理成章地护理永定河务,然后再署理永定河道。”

    吴廷栋信誓旦旦,石赞清却不敢当真。

    毕竟正五品到从四品这道坎儿没那么容易跨,就算能谋个知府衔,想做正四品的道台也不是他吴廷栋能说了算的,就是直隶总督桂良都不一定能帮上这忙。

    正不晓得该说点什么好,正寻思要不要起身致谢,吴廷栋突然话锋一转:“次臬兄,我说近在咫尺,并非无的放矢。你想想,韩志行既做过巡检,查缉过私贩,又领过兵,打过仗,甚至署理过松江府海防同知,现而今南岸厅又没什么公务,让他去署理保定府清军同知或天津府海防同知是不是正合适?”

    石赞清这才意识到吴廷栋的良苦用心,暗想看似平调,但事实上是明调暗降。虽然同样是做同知,可离京城越远这个同知越不值钱。

    石赞清故作沉思了片刻,拱手道:“吴大人,韩志行跟那些等着差委试用的候补官员不一样,以下官之见此事要慎重。”

    “是啊,是要慎重,可除了他之外我实在想不出更合适的人选。”

    “那怎么办?”

    “次臬兄,要不劳烦你走一趟,去帮我问问他的意思,他要是愿意,我就赶紧差人去跟制台大人禀报。”见石赞清欲言又止,吴廷栋又煞有介事地说:“保定乃直隶首府,保定府清军同知‘冲、繁、疲、难’四项全占了,属最要缺!不是他现而今署理的这南岸同知所能比拟的。要是他愿意去署理保定府清军同知,再干出点政绩,谋个实授并非难事。何况同知署离制台衙门那么近,近水楼台先得月,只要能得制台大人提携,将来做个知府并非没有可能。”

    石赞清苦着脸道:“吴大人,下官不是不愿意去问,而是觉得他不一定会愿意。”

    “所以得跟他说清楚,”吴廷栋想想又说道:“我永定河道说起来有不少缺,可唯独没有从四品的缺!他还年轻,不能安于现状,接着做现而今这个有名无实的南岸同知倒是清闲,可这么下去能有什么前途?没有进身之阶,你我就算想帮他也帮不上!”

    从升迁的角度上看,石赞清赫然发现吴廷栋的话有一番道理,毕竟韩四都已经是正五品同知了,想在永定河道升转是不可能的,因为永定河道本就没有从四品的官职。再想到韩四就算真去做保定府清军同知,将来也不一定能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石赞清沉吟道:“吴大人,下官可以帮您去问问,但他究竟能不能愿意,下官不敢打保票。”

    “那就有劳了,”吴廷栋拱拱手,又笑道:“其实天津府海防同知也是个肥缺,他不管是去保定还是去天津,都比做现而今这个有名无实的南岸同知强!他只要愿意去,今后不管遇到什么难事,都可以直接差人来跟我禀报。保定知府也好,天津知府也罢,我不信他们敢不给我吴廷栋面子,总之,他只要愿意去,就绝对不会跟别人一样变成摇头老爷。”

    “下官明白,下官这就去跟他说,去问问他的意思。”

    “好,我等着你的消息。”

    ……

    石赞清马不停蹄赶到祖家场,跟韩秀峰道明来意,又苦笑道:“吴大人之所以让我来问问你的意思,也是出于一片公心。毕竟他现在依然兼着永定河道,心里想着的还是治河。”

    “石叔,我觉得没这么简单。”韩秀峰忍不住笑道。

    “志行,不管他葫芦里究竟卖得是什么药,但有句话他说得在理,你无论是去署理保定府清军同知还是去署理天津府海防同知,都比做现而今这有名无实的永定河南岸同知有前途。”

    “石叔,这儿没外人,我跟您实话吧,他十有八九是觉得我不但不学无术,而且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觉得我韩秀峰也就能领领兵,既管不了地方上的民政也治不了河。觉得我占着茅坑不拉屎,看我不顺眼,想把我赶远远的!”

    “就算他是这么想的又怎样?”

    “他既然都这么想了,那我无论去保定府还是去天津府,真要是遇到什么事,真要是跟知府大人尿不到一个壶里,你觉得他真会帮我出头?”

    石赞清楞了住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苦笑道:“不会,十有八九不会。”

    “这就是了,”韩秀峰一边招呼他喝茶,一边笑道:“他一而再再而三弹劾我,我一直没跟他计较,现在居然得寸进尺想赶我走,我岂能让他如愿?再说我颠沛流离好几年,好不容易跟妻儿团聚,好不容易过上几天安生日子,才不会相信他的鬼话去啥子保定或天津呢!”

    “志行,他弹劾你也是出于公心。”

    “所以我才没跟他计较。”

    “这么说你不愿意去?”

    “不愿意,石叔,我现在哪儿都不想去,就这么呆在这儿挺好。”

    “你就不怕……不怕他……”

    只要能让吴廷栋不痛快,韩秀峰就觉得很痛快,不禁笑道:“石叔,您想想我都变成这样了,手中是既没权也没兵,他还能拿我怎样?反正我是不愿意走的,他要是非让我走,要是拿着盖有总督大人关防的公文来,我韩秀峰也只能老老实实收拾行李去保定或天津上任。可要是将来皇上或肃顺大人问起这事,我一样会实话实说。”

    “志行,你再想想。”

    “不用想,石叔,您就这么回他,看他能耐我何。”

    “志行啊志行,你为何非跟他置这个气,不管怎么说他现而今也是按察使。”

    韩秀峰是打心眼里不想再折腾,站起来躬身道:“石叔,对不住,让您老为难了。别的事都好说,唯独这件事我不能答应。”

    石赞清见韩秀峰决心已定,只能长叹口气起身告辞。

    赶到道署,尽管变着法帮说了不少好话,吴廷栋依然很不高兴,阴沉着脸道:“既然他不愿意,那这个南岸同知就让他再署理几天,等他署理满一年再说。”

    石赞清为官那么多年,岂能听不出吴廷栋的言外之意,甚至敢肯定他是打算让不吃敬酒的韩四吃罚酒,十有八九是打算等韩四署理满一年就找个由头给韩四委个差,等韩四一走就派人来署理南岸同知,而韩四办完差回来也就没位置了,只能跟那些候补官一样等着差委试用。

    再想到吴廷栋要么不找由头,要找一定会找个冠冕堂皇的由头,石赞清真为韩四捏一把汗,可人微言轻又帮不忙,只能暗道你小子自求多福吧。

第五百二十章 被人瞧不起

    也不晓得是为了显示不想嫁人的决心,还是这儿没人管,任钰儿竟买了几尺青布做了身长衫,打起辫子,戴上瓜皮帽,每天女扮男装去私塾教孩童们读书认字。而这年头能念上书就不错了,祖家场的那些大户只要自家娃能识几个字,并不在乎究竟是谁在教。

    见她教得还不错,费二爷乐得享清闲,每天早上去露个面,便去村里药店跟坐诊的郎中讨教讨教医术,或去跟杂货店掌柜下下棋,直到该下学了再去考校考校孩子们的学业,然后跟任钰儿一道带着狗蛋回河厅衙门,日子过得不知道有多逍遥。

    见他又提着一个柳条编的小筐回来了,翠花好奇地问:“二爷,您老提的什么?”

    “鸡子儿,”费二爷把柳筐递给翠花,哗一声甩开右手中的折扇,一边煽着风一边得意地说:“杨百余早上送的,放下就走,不收都不成!先把鸡子儿拿去搁米缸里吧,把筐腾出来,明天让他家娃带回去。”

    “做先生就是好,总有学生家送东西。”翠花禁不住笑道。

    “所以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费二爷微微一笑,径直往书房走去。

    河营在祖家场这边就剩大头和陈不慌两个人,自然不用再跟之前那样操练,每天喂喂马、溜溜马,下地干干农活儿,官服是舍不得穿的,兵器更用不着配带,二人锄了半天草也扛着家伙什收工回来了。

    见身怀六甲的翠花正在忙着烧饭,大头下意识问:“翠花,水缸里还有水吗,没水我去井里打?”

    “有,昨天刚打的,还没用完呢。”

    “柴呢,柴火还有多少。”

    “多着呢,上次劈的才烧了一半。”翠花晓得他担心肚子里的娃,催促道:“赶紧回去洗洗吧,洗了换身衣裳再过来吃饭。”

    “哦,那我先回去了。”

    “去吧。”

    正说着,任钰儿已换回女装走了出来,站在长廊里看着厨房道:“翠花,我帮你做吧,要不要摘菜?”

    “还有点没摘,走,一起去摘。”

    琴儿已经习惯了养尊处优的官太太生活,正拉着刚下学的小家伙问今天都学了点啥。下学前刚被费二爷考校过一番学业,回家娘又问,小家伙痛苦不堪,可娘打起来最狠,又不敢不听话,只能垂头丧气地背今天的功课。

    ……

    院子里充满烟火气,韩秀峰很喜欢这样的氛围,指指下午刚写的兵法心得,笑看着费二爷道:“二爷,您老帮我瞧瞧写得咋样,要是不行明天重写。”

    费二爷放下苏觉明刚帮着沏的茶,拿起心得边看边抑扬顿挫地念了起来,念完之后放下笑道:“看着跟上个月那篇差不多,以我之见你恐怕还得下点功夫,重新写一篇。”

    每个月都要给皇上交一篇学兵法的心得,刚开始写起来倒也不费事,可写着写着就没心得可写了,想到这篇不行要重新写,这个月就算能写出篇不一样的下个月还得写,韩秀峰苦笑道:“都已经写七八篇了,我是江郎才尽真写不出新意。”

    “再想想,这只能靠你自个儿,我又不懂兵事,要是懂还可以代劳的。”费二爷端起茶杯,一脸爱莫能助。

    苏觉明晓得韩秀峰为这事真是绞尽了脑汁,忍不住提议道:“四爷,要不请王老爷和云老爷帮着写几篇,王老爷不但跟着您领过兵,还跟着您打过仗。云老爷刚来营里效力那会儿每天都捧着兵书,写这些他们一定行。”

    “嗯,这个主意不错。”韩秀峰啪一声拍了下大腿,笑看着他道:“觉明,你明天别的事不要干,就去找王老爷和云老爷,请他们二位帮帮忙,救救急。”

    “行,我明天一早就去。”

    费二爷禁不住笑道:“没曾想这天子门生也不好做,志行,话说你之前呈上的那七八篇心得,皇上究竟有没有御览过?”

    “皇上的事我哪晓得,”韩秀峰轻叹口气,想想又苦笑道:“不管皇上有没有空御览,这功课都得交。想想真是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早知道会弄巧成拙搬石头砸自个儿脚,就不应该听黄老爷和吉老爷他们的。”

    “就几篇心得而已,别生在福中不知福。”费二爷笑骂了一句,随即话锋一转:“志行,道署那边这两天有没有消息,晓不晓得吴廷栋有没有恼羞成怒?”

    韩秀峰轻描淡写地说:“我又没去打探,那晓得他有没有恼羞成怒。”

    “吴廷栋也真是的,你又没真正得罪过他,他为何要为难你?”费二爷放下茶杯,又喃喃地说:“论为官,你为官跟他一样清廉。就算有点小过节,那也是因为公事,照理说他不应该是个小鸡肚肠的人。”

    正如费二爷所说,吴廷栋为官是真清廉!

    都已经做上直隶按察使了,吃穿用度还是那么节俭,虽然有不少迎来送往的应酬,但一切都是从简。各州府正堂不管送银子还是别的东西,他是一概退回,从不轻取分毫。连京里的那些湖南同乡和刑部的那些同僚来拜会,他都是粗茶淡饭相待。

    可想到这次可能真把这么个难得的清官给得罪了,韩秀峰无奈地说:“他不是瞧不起我,而是瞧不起我的出身。”

    “他凭啥瞧不起你的出身,他自个儿也只是个拔贡!”费二爷不解地问。

    “他是没考上进士拉上翰林,但不意味着他没学问,据我所知他不但饱读圣贤书,而且精通程朱理学。伍老爷上次来时曾私下里说过他的事,说有一次皇上召见,问他读的是哪些书,他说所读皆为程、朱之书。皇上说学习程、朱之人大都迂腐拘牵,您老晓得他是咋回的?”

    “他咋说的?”

    “他说迂腐拘牵是不善于学习的过错,程、朱以明德为体,新民为用,天下没有有体而无用之事。还劝谏皇上读书穷理,以丰富知人之鉴识;清心寡欲,以养成内观之明达,寤寐而求贤,内外皆得人,天下何忧不治。”

    “他竟敢顶撞皇上!”费二爷惊诧地问。

    “所以说越是迂腐的越认为自个儿不迂腐,”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我打阿精嘎板子时,石老爷说我是想做孤臣。其实不然,真正想做孤臣的是吴廷栋。他不但瞧不起我这个捐纳出身的,一样不打算跟他那些才高八斗的进士翰林同乡走动。估计连段大人的同年、现而今在湖南办团练的曾国藩曾大人他都瞧不上。”

    “他竟如此孤傲!”

    “可能过去的经历太坎坷,觉得怀才不遇,所以既瞧不上我这样捐纳出身的,一样不屑与那些进士翰林为伍。”韩秀峰喝了一小口茶,想想又苦笑道:“之所以处处针对我,可能跟我的年纪也有一定关系。您老想想,他外放前在京城苦熬了多少年?孟子曰:故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估摸着他是觉得所有人都应该跟他一样先过十几二十年苦日子,先苦苦心志。”

    “你少年得志,所以他妒忌你?”费二爷脱口而出道。

    “或许在他看来,我韩秀峰不是少年得志,而是小人得志,哈哈哈哈。”

    “你居然笑得出来!”

    “我不笑,难不成还要哭?”韩秀峰摇摇头,无奈地说:“先是徐瀛,紧接着是杨能格,现在又遇上他吴廷栋。我算明白了,只要接着做官,像他们这样的今后会遇到更多。而不管被人家怎么瞧不起,也只能忍气吞声。怪只能怪我出身低微,没能考取个功名。”

    想到韩四的官做到这份上,今后打交道几乎全是进士翰林或宗室勋贵,再想进一步靠得不只是政绩也要靠出身,费二爷猛然意识到韩四很难再像之前那般顺风顺水,连忙岔开话题:“算算日子,伍老爷也应该有回信儿了。”

    韩秀峰一愣,旋即反应过来,从书架上取出一份信:“有信儿了,余叔下午送来了。”

    事关韩四能不能过眼前这一关,费二爷急切地问:“伍老爷咋说?”

    “伍老爷去找过肃顺大人,肃顺大人说不用担心,让我不用理睬吴廷栋,说皇上打算等秋高气爽时出京巡狩,到时候会给我个差委,让我随驾。”

    “这就好,这我就放心了,”费二爷终于松下口气,但想想又问道:“志行,随驾是好事,可你现而今手下没几个兵,难不成就这么去?”

    “随驾又不是护驾,再说天子出京这么大事,除了领侍卫内大臣朝廷是不会让其他官员带自个儿的兵去的,伍老爷在信里说到时候十有八九会临时委派我统领一哨巡捕营的兵马。”韩秀峰想想又叮嘱道:“这事您和觉明晓得就行了,千万别跟外人说。”

    “晓得,我不会乱说的。”费二爷点点头,想想又问道:“余有福呢?”

    “走了。”

    “把信送到就走了?”

    “他现而今忙着呢,”提起余有福,韩秀峰忍俊不禁地说:“铁锁不是跟柱子一起在巡捕营当差吗,柱子和铁锁负责的那条街这个月发生六起窃案,其中一起的失主在军机处当差,是位‘小军机’(军机章京)。这案要是破不了,铁锁别说升官了恐怕还得挨板子,他岂能坐视不理,得赶回去帮着捕拿窃贼,追回失窃的财物。”

第五百二十三章 登闻鼓厅

    要说新鲜事,京里的王公大臣们不晓得或者说不相信的新鲜事真不少。比如前高邮知州魏源编纂的《海国图志》,京里的王公大臣十有八九没见过,就算见过也顶多翻十来页,再看就看不下去了。

    因为那套书源自林文忠公的《四洲志》,文忠公写得又比较简单,或许那会儿刚接触西夷知道的也不多,反正据说其所著的《四洲志》原本是为面圣时回答道光爷的问询而准备的,比如英吉利是一个二十岁的女子主持的国家,其叔父总想篡位,所以她无心跟大清打仗;美利坚是一个由十三个头人共管的国家等等。

    并且,魏源的《海国图志》有点类似四库全书那样的抄书总集,一百卷里有很多内容是未经校勘照抄的,别人书里的那些猎奇乱说也就原封不动地保留了,所以在读书人看来就是胡说八道,事实上在海安时韩秀峰一样是把《海国图志》当作《西游记》那样的神怪书看的。

    更重要的是《海国图志》太全太详细,从南洋诸国到印度的那些个小邦,挨个儿全说了一遍,看完之后都不晓得英吉利究竟在哪儿。

    对于英吉利军队究竟是咋组成的,对于西夷造炮、西夷的军舰也只是说了个大概,没能让人看明白,韩秀峰甚至能想象到并没有真正跟洋人打过交道的魏源自个儿大概也不是很明白。

    韩秀峰敢肯定皇上和王公大臣们对《海国图志》所记载的那些并不感兴趣,只迫切地想知道英吉利、佛兰哂(法兰西)和咪唎坚的疆域究竟有多大,人口究竟有多少,实力究竟有多强?想知道英佛咪三国真要是跟大清开战,大清怎么才能打败他们。

    想到这些,韩秀峰对如何回答王公大臣乃至皇上的问询心里终于有了底,收起摺片等公文,让同样又困又饿的顾谨言进来笔墨伺候,强打起精神绘制地图,草拟条文。

    ……

    就在他专心致志地奋笔疾书之时,外面传来梆声和云板声,满汉两位通政大人到衙了,满汉两位副使和参议、经历、知事、笔帖式去大堂拜见完两位通政大人,便回各自公房开始了一天的公务。

    最忙碌的当属启奏科、稿房、吏房、礼房、上房和火房的书吏,要将今天刚收到的一箱箱来自各省的题本和附件登记造册,要与清单上的条目进行核对,确认在邮传的过程中有没有遗漏,然后一件件分门别类对其格式进行复核,确认无法再呈报分管各项的知事和经历,分管各项的满汉经历或知事,一个负责复核,一个负责在上头用印……等一套流程走下来,经两位通政大人首肯才能送往内阁。

    刘公公夜里走时说很快就会有大人传召问询,韩秀峰急着做准备顾不上外头的事,而端坐在大堂里喝茶的通政使李道生和新任通政使双福不但知道韩秀峰来了,并且知道韩秀峰正在忙什么。

    在升任通政使前双福跟李道生就是同僚,都曾是内阁侍读学士,关系算不上有多好但也没什么矛盾,现在同为通政使相处得倒也融洽。

    想到刚才进来时茶房的那些个奴才聚在角落里窃窃私语,好像是说新来的参议不懂规矩,不但不给他们打赏,甚至不来大堂拜见通政大人,双福禁不住笑道:“广普兄,听说吏部刚分发来的这个韩秀峰捐纳出身,真是怪哉,捐纳出身的参议我还是头一次听说。”

    李道生一样觉得韩秀峰来通政司做参议简直有辱斯文,无奈地叹道:“要说捐纳出身,内阁一样有,文中堂也真是的,竟保举他来我们通政司!”

    “本以为他是彭大人的人,没想到文中堂竟会保举他。还真是个会钻营,会走门路的。”

    “玉芝兄,刘公公昨儿来时说得明明白白,你我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李道生想了想,又意味深长地说:“据我所知,他跟彭大人是有些渊源,彭大人也的确保举荐过他,不过那都是过去的事了,并且纯属权宜之计。他现而今来我通政司做参议,彭大人心里估计跟你我一样觉得荒唐。”

    想到彭蕴章是个正统的读书人,绝不会做出这等贻笑大方的事,双福好奇地问:“过去的事,权宜之计……广普兄,此话怎讲?”

    “新来的这个韩秀峰曾署理过松江府海防同知,还兼过几天江海关监督。而这个松江府海防同知兼江海关监督,正是已革江苏巡抚许乃钊提携的,这一说玉芝兄心里有数了吧。”

    “原来他是许乃钊提携的人!”

    “至于权宜之计,那会儿长毛不是还盘踞在静海吗,时任永定河道吴廷栋奏请整饬河营,拱卫京畿。而这个韩秀峰正好领过兵打过仗,好像还打了个胜仗,阵斩长毛四百多,彭大人看在许乃钊的面子上,就顺水推舟举荐他去署理永定河南岸同知。”

    “原来如此,”双福反应过来,不禁脱口而出道:“广普兄,这么说他跟您那位一样在上海平过乱的同年也有些渊源!”

    提起这个,李道生苦笑道:“杨简侯弹劾过他,结果却没捞着个好。不过虽因为这个韩秀峰没能做上江苏布政使,但想想许乃钊的下场,想想吉尔杭阿没能拦住西夷气得皇上大发雷霆,他也算因祸得福。”

    “还真是因祸得福,”双福想想又感叹道:“西夷狡诈无比,反复无常,跟西夷的交道没那么好打!”

    “也不晓得文谦这次能不能让夷酋南返。”

    “广谱兄,文歉的事咱们管不着,也轮不着咱们管,咱们还是想想眼前的事吧。”

    “玉芝兄,您这话什么意思,你我眼前能有什么事?”

    “刚来的那位,”双福放下杯子指指韩秀峰所在的公房方向,忧心忡忡地说:“他办的差事本与我通政司无干,可翰詹科道不晓得,皇上又降谕旨命你我不但宣泄,这么一来今后真要是出点什么事,你我都脱不开干系!”

    想到跟西夷交涉的文武官员都不会有啥好下场,李道生突然觉得双福的话有一定道理,可想想又紧锁着眉头问:“人来都来了,事已至此,你我还能有什么办法?”

    “是啊,人来都来了,想让他卷铺盖走人不可能,看来只能让他离你我远点。”

    “离远点?”

    “让他去登闻鼓厅,你我眼不见为净,而且那边没几个人也没什么事,正好适合他去办他的那些差事,皇上和文中堂要是问起来你我也好回。”

    “这个主意不错,就这么定。”

    李道生话音刚落,一个笔帖式前来禀报:“禀二位通政大人,新任参议韩秀峰韩老爷求见。”

    双福跟李道生对视一眼,回头道:“有请。”

    “嗻。”

    刚忙完的韩秀峰整整官服,掸掸袖子,在笔帖式的引领下走进大堂,躬身道:“下官韩秀峰拜见二位通政大人。”

    “韩老弟无需多礼,”双福一边不无好奇地打量着,一边笑容满面地问:“韩老弟,听外头的那些个奴才说你是夜里到的,一到任就忙着办差,赶了一天路又熬了一宿,一定很累吧?”

    来之前以为通政使是李道生和孟保,夜里跟当值的经历聊了一会儿,才晓得孟保只是加通政使衔,并非真正的通政使。而眼前这位翻译科进士出身、曾做过内阁侍读学士的双福才是通政使。

    头一次见顶头上司,尽管很累很困甚至很饿,但韩秀峰还是强打着精神笑道:“禀通政大人,下官深受皇恩,理应为朝廷效力,理应为皇上分忧!”

    “好一个理应为朝廷效力,好一个理应为皇上分忧!玉芝兄,我没说错吧,韩老弟果然忠勇!”李道生哈哈笑道。

    换作别的场合,夸你忠勇那是真夸。但这儿是跟詹事府差不多清贵的通政司衙门,讲究的是才高八斗,最瞧不起的就是丘八,夸你忠勇就相当于骂你是一介武夫!

    韩秀峰没想到李道生竟会如此不给面子,想到自个儿的出身确实低微,顿时脸颊发烫,尴尬的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双福晓得李道生是想帮杨能格出口恶气,但不想因此得罪圣眷正浓,甚至等会儿就可能会进宫面圣的韩秀峰,连忙打了个哈哈,起身道:“韩老弟,文中堂说不准等会儿就会差人来传召,你就这么去可不成,要不赶紧找个地方洗洗,换身干净的官服。”

    “谢通政大人体恤,下官正准备告假去收拾收拾呢。”

    “干脆去登闻鼓厅吧,那边清静,梳洗起来方便,”双福笑了笑,接着道:“你办的差跟别人办的差不一样,我和李大人都不得过问,可这边呢又人多眼杂,难保不出纰漏,不如搬那边去,顺便把那边的一摊事也管起来。”

    百姓对地方衙门判决不服,觉得冤屈时常放出狠话说要“京控”,就是来京城告御状。

    告御状又分“御状”、“通状”和“鼓状”三种,御状即拦截御驾喊冤申告,这种事也只有戏文里有,一是皇上极少出宫,二来天子出行那么多护卫,既没机会拦,就算有机会也上不了前拦不到;“通状”就是来通政司递状子,而“鼓状”便是去位于通政司衙门东边、銮仪卫后头的登闻鼓院击鼓鸣冤。

    顺、康两朝时设满、汉科道各一员在登闻鼓院值班监理,雍正爷登基后发现一年到头也没啥人去击鼓鸣冤,就改制命通政司职掌受理申诉之事,而登闻鼓院也由此变成了通政司的登闻鼓厅。再后来,京控者直接去顺天府、都察院或步军统领衙门递状子,外藩则赴理藩院,久而久之也就渐渐没了“鼓状”、“通状”这一说。

    尽管一年到头也不会有人去击鼓鸣冤,但那终究是个告御状的地方,韩秀峰怎么也没想到双福竟打算让他移驻登闻鼓厅,觉得有些好笑。再想到这儿确实人多眼杂,在这儿办理夷务是不太合适,连忙躬身道:“谢二位通政大人关照,恭敬不如从命,下官这就搬登闻鼓厅去。”

    双福虽然不喜欢韩秀峰这个捐纳出身的下属,却也不想得罪韩秀峰,想想又说道:“韩老弟,你先搬,官俸、饭食银和每月的公费我让人给你送去。原本在鼓厅当值的经历你想留就留下,不想留就让他回来,原本在那边当值的皂隶也一样。总之,不能耽误你办差。”

第五百二十五章 求了个差事

    之前做会馆首事时韩秀峰连内城都极少来,更别说来西苑了。本以为西苑只是皇家的一个园子,没想到西苑竟这么大(中南海),跟着小太监左拐右拐,腿都快走断了,才来到传说中的紫光阁。

    一别近一年的皇上正端坐在宫殿前看八旗兵演练步射等武艺,肃顺和兵部尚书柏葰、工部尚书彭蕴章及另外两位之前从未见过的王公大臣分列在御案两侧,身穿黄马褂的御前侍卫们远远地围成一圈,连太监们都不能靠近。

    在一个侍卫的带领下,韩秀峰上前磕拜。

    咸丰晓得韩秀峰是火急火燎赶到京城的,而且十有八九一宿没睡,并没有因韩秀峰衣衫不整而怪罪他君前失仪,一边接着看八旗兵演武,一边轻描淡写地说:“这儿不是皇宫大内,起来说话吧。”

    见肃顺等人全站着,韩秀峰连忙道:“谢皇上。”

    咸丰端起茶杯,又轻描淡写地说:“郑亲王,你们不是有话要问吗,赶紧问吧。”

    “嗻!”离御案最近的王爷躬身领命,随即看着刚在肃顺示意下退到一边的韩秀峰问:“韩秀峰,听说你跟西夷打过交道,通晓夷情?”

    韩秀峰意识到他就是肃顺同父异母的哥哥郑亲王端华,急忙躬身道:“禀王爷,要说通晓夷情,下官愧不敢当。不过下官在署理松江府海防同知兼江海关监督时,倒是跟西夷打过几个月交道。”

    对弟弟举荐的人端华其实并不是很放心,上下打量看着有些狼狈的韩四,面无表情地问:“皇上命你看的摺片都看了吗?”

    “禀王爷,下官全看了。”

    “那你说说西夷想通商又不是没通商口岸,为何非要修约?”

    “禀王爷,据下官所知英佛咪三夷唯利是图,十有八九是觉得通商口岸太少,觉得赚我大清的银子赚得还不够。”

    “人心不足蛇吞象?”

    “应该是。”

    “可据我所知他们没少赚我大清的银子。”

    韩秀峰偷看了肃顺、柏葰和彭蕴章等人一眼,意识到皇上为何以这种方式召见了,因为很多话皇上不方便开口,只能让郑亲王帮着问。同时,柏葰和彭蕴章等军机大臣不能对西夷一无所知,而军机处又不是什么人都能去的,把他喊这儿来让军机大臣们问话最合适。

    想到皇上也正在听,韩秀峰捋捋思路,心痛不已地说:“正如王爷所说,英佛咪三夷没少赚我大清的银子。年前下官奉命去上海办粮,曾不止一次乔装成百姓去黄浦江边的英夷码头查探,眼睁睁看着夷商让脚夫们把一船船烟土搬上岸,眼睁睁看着夷商把从我大清赚的一箱箱银子或从我大清采买的一包包生丝茶叶等货物运上船。

    那会儿下官一样纳闷,觉得银子都被他们给赚了,他们为何得了便宜还不卖乖。后来署理松江府海防同知兼江海关监督,奉命与英佛咪三国领事交涉,接触过几个做正经生意的夷商,才打探到英佛咪三国重商不重农,其百姓不思耕作,或开设数百乃至上千人的作坊织布,或造船出洋贸易。”

    这些事郑亲王还是头一次听说,一时间竟愣住了,柏葰和彭蕴章等人则若有所思。

    韩秀峰深吸口气,接着道:“相比做正经买卖的夷商,做烟土买卖的夷商终究是少数。并且据下官所知,西夷晓得烟土是害人的东西,其国内是不许买卖的。做烟土买卖的夷商赚得盆满钵满,而做正经买卖的夷商没赚着多少,他们自然不会乐意,所以想修约,想多开些通商口岸,想把布匹等商货卖给我大清百姓。”

    柏葰反应过来,微皱着眉头道:“韩秀峰,你倒是挺体谅那些个夷商!”

    “中堂大人误会了,下官深受皇恩,又怎会帮西夷说话?下官只是就事论事,只是将所知道的夷情禀报给诸位大人。”

    “古人云忠言逆耳,听听实话又有何妨。”一位老大人接过话茬,紧盯着韩秀峰问:“这么说咆呤、赐德龄等夷酋名为修约,实为通商而来?”

    “韩秀峰,这位便是文庆文中堂。”肃顺冷不丁提醒道。

    韩秀峰连忙躬身道:“禀中堂大人,下官调任直隶近一年,不晓得上海那边的情形。不过以下官对西夷的了解,咆呤、赐德龄等夷酋此次应是为通商而来。但西夷狡诈无比、反复无常,并且据下官所知今年上半年,其在上海的民勇曾与官军交过火,吉尔杭阿大人为平乱只能顾全大局,很难说有没有助长其气焰,很难说他们此次会不会铤而走险,轻起战端。”

    柏葰意识到皇上召韩秀峰来是想听实话的,禁不住问:“韩秀峰,你跟西夷打过交道,也领过兵打过仗,你说说要是咆呤、赐德龄等夷酋起衅,这仗咱们能不能打赢,能不能将其击退?”

    “禀中堂大人,摺片上说咆呤这次带来了五条炮船。西夷船坚炮利,要是打海战,下官说句丧气话,十有八九打不赢。但不管它船有多坚、炮有多利也上不了岸,下官估摸着能上岸的夷兵不会超过三百,只要山海关都统衙门和天津镇的将士用命,想击退其不难。”韩秀峰来前就打定主意,不管什么话都不能说死,所以顿了顿接着道:“但古人云兵者国之大事也,下官以为粤匪未平之前,能不与西夷开战还是不开战的好。”

    文庆觉得韩秀峰的这番话有点道理,想想又问道:“那些摺片你都看过,夷酋提出的无理条件你也都晓得,朝廷自然是不能答应的,你说说他们要是恼羞成怒,非要起衅怎么办?”

    “禀中堂大人,这么大事下官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下官以为夷酋拢共就带来了五条炮船,手下拢共就三四百兵,就算恼羞成怒他们也会掂量掂量会不会自取其辱。”韩秀峰偷看了一眼依然默不作声的皇上,接着道:“下官估摸着他们十有八九会虚词恫喝,比如朝廷要是不答应他们的条件就去帮长毛等等,可他们这几年没少跟长毛勾连,没少卖枪卖炮给长毛!”

    “如此说来,严词正论,晓以利害,使其知我不以起衅为怯即可?”文庆追问道。

    “禀中堂大人,既然是交涉,夷酋自然可以上岸,但夷兵不可,夷兵只能呆在船上。据下官所知夷船上所备的水和食物顶多能供船工水手及兵勇??消耗两个月。只要加强海防,严禁其与我百姓做买卖,顶多一个半月他们就会老老实实南返,不然就会渴死饿死。”

    看着众人若有所思的样子,韩秀峰趁热打铁地说:“不过下官以为这只是权宜之计,以西夷的豺狼本性,他们铩羽而归之后定不会善罢甘休,所以下官恳请诸位大人还得早做准备。”

    想的很远,知道要未雨绸缪,文庆觉得肃顺推荐的这个通夷之才不错,觉得没保举错人,不禁问道:“韩秀峰,你以为朝廷该做哪些准备?”

    “禀中堂大人,下官虽没念过几本兵书,但也晓得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的道理,我大清的边疆之所以能够安稳那是因为有理藩院,据说理藩院内甚至设有俄罗斯馆,不但有通俄夷语言文字之人,而且设有专人打探俄夷的消息。反观对英佛咪等夷,咱们却所知甚少。”

    “现而今不是有你了吗?”文庆笑问道。

    “中堂大人抬举下官了,下官只是跟西夷打过几个月交道,既不通西夷的语言文字,更没去过西夷的国土。所以下官以为应早做准备,或派精明能干之细作分赴上海、澳门、广州乃至香港等地打探西夷的动静,或命江苏、福建和广东的地方官员打探夷情。”

    见文庆朝皇上看去,韩秀峰接着道:“行军打仗讲究的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若英佛咪三夷铩羽而归之后想起衅,靠现而今这点兵是远远不够的,只能从其国土所在的欧罗巴洲和亚美利加洲调兵,而那些个兵漂洋过海赶到香港等地之后不但要休整也要补充粮草。朝廷要是能提前掌握这些军情便能及时应对,至少不会像这次一样被打个措手不及。”

    让众人倍感意外的是,不等文庆开口,一直没开口的咸丰竟冷不丁回头道:“准奏,打探夷情之事就由你去操办。”

    “臣遵旨!”韩秀峰急忙跪下道。

    “跪安吧,回去拟个条陈,明儿个再递牌子。”

    ……

    皇上显然是要跟王公大臣商量如何应对已经到了大沽口的西夷,而韩秀峰的目的也达到了,恭恭敬敬地领命告退。

    没想到刚走出不远,肃顺竟追了上来,一追上来就拍着他肩膀笑道:“志行啊志行,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打探夷情这个差事求得好,不然好不容易帮你谋着的这个通政司参议,究竟能做多久连我心里都没底。现在不用担心了,打探夷情并非一朝一夕之事,你现而今这参议有得做,哈哈哈!”

    “谢大人提携。”

    “自个儿人,有啥好谢的,别这么见外。”肃顺回头看了看,随即话锋一转:“军机议事,别说你了,连我都得回避。不过我也跟着捞个差事,皇上让我问问你,这夷情究竟怎么打探,要派多少人去上海、澳门、广州和香港等地,而这些人你究竟打算怎么校拔选任。”

    韩秀峰下意识问:“皇上当真了?”

    “这还能有假,”肃顺轻叹口气,无奈地说:“皇上晓得那些个地方官员迂腐,不愿意跟西夷打交道,所以不打算下旨命他们打探夷情。总之,打探夷情的主意是你提出来的,你赶紧想法儿校拔选派细作吧。”

    “肃大人,我倒是想校拔选派,可我一个小小的参议是既没权也没银子,您让我咋派?”

    ”这不是有我吗,皇上就是让我来帮你解决后顾之忧的。”

    “有您撑腰我就不怕了,”韩秀峰想了想,笑看着肃顺问:“肃大人,要说打探消息的细作人选,我这儿倒是有几个,但就这么让他们去不太合适。您说能不能赏他们个一官半职,比如江海关帮办委员,粤海关帮办委员、上海巡检之类的小官,这么一来我们不但不用为银子担心,他们深受皇恩又能一心报效朝廷。”

    肃顺微微点点头:“给他们个官身,把他们安插到上海、广州等地的衙门,再给他们预发几张兵部勘合,这倒是个办法。”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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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四当官介绍: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一旦学有所成,便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韩四不通经史,不谙子集,无缘科举,想光宗耀祖,只能去捐一个官!读者群:978418538,欢迎各位兄弟姐妹加入。韩四当官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韩四当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韩四当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