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三章 再阴毒也得用!
徐瀛睡得很晚,起得很早。
本打算先问问扬州那边的探报,再听听几位幕友的高见,没想到喝了一碗莲子银耳羹走进签押房,门子便跑来禀报昨日在劝捐时见过的那个盐商许乐群,居然天蒙蒙亮就跑衙门来听用。要不是幕友提醒,徐瀛都想不起来那个姓许的昨日下午是说过要为守城略尽绵力的话。
徐瀛心想盐商有钱,而姓许的显然是城里盐商推举出来的,决定先见见。没想到这一见竟见了近两刻两刻钟,要不是坐在一边的幕友胡先生提醒,徐瀛差点忘了探报的事。
“许老弟大才,本官真是相见恨晚!许老弟如此深明大义,而朝廷又正值用人之际,本官岂能不给老弟一个报效朝廷的机会。干别的太屈才,从今日开始就劳烦老弟帮办营务,专为刚刚议定的乡勇营筹集粮饷。”
“谢徐老爷提携,许某绝不负徐老爷厚望。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若乡勇营粮饷不济,请徐老爷拿许某是问!”
“好,有老弟这句话本官就放心了。”徐瀛权衡了一番,又转身道:“胡先生,本官不能让许老弟就这么上任,劳烦你拟一份差委文书。等兴化、东台等县的衙役青壮到了,再帮许老弟挑几个老实可靠的随从。”
“好的,马上就拟。”
许乐群得偿所愿,急忙躬身行礼:“谢徐老爷信赖,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徐瀛一边送他出门,一边笑道:“许老弟何出此言,本官虽抱必死之心,却不敢死也不能死!本官要是死了,泰州怎么办,城里那么多百姓又怎么办?所以老弟一样要好好活着,一样不能死。”
“有徐老爷坐镇,真乃泰州之幸,请容许某代泰州百姓一拜。”
“食君之禄分君之忧,守一方水土保一方平安本就是本官份内之事,许老弟何谈谢,要谢也是本官代泰州百姓谢许老弟。”徐瀛没工夫再跟许乐群客套,送到门边拱拱手:“本官还有一些公务,劳烦许老弟去前衙稍等片刻。”
“没想到竟打扰了徐老爷这么长时间,许某告退。”
许乐群前脚刚走出二堂,胡师爷便提醒道:“东翁,此人阴毒的狠,可用但不可不防!”
徐瀛关上门,冷冷地说:“无耻小人一个,可现在无人可用,好不容易遇上个送上门的,再阴毒也得用。”
“也是,”胡师爷点点头,想想又说道:“东翁,他毛遂自荐给您出那么多防范韩志行的主意,这是跟韩志行有多大仇?”
“或许是跟张之杲不共戴天,或许想置李昌经与死地。不过这些都不紧要,只要能赶在贼匪兵临城下前编练出一营乡勇,只要这一营乡勇能把这一营乡勇顺顺当当带来守城,就算他是个隐姓埋名的朝廷钦犯本官该用还得用!”
“这倒是。”
……
韩秀峰吃完潘二去街上买的早饭,赶到州衙大门口,只见州衙东南边的总铺前多了好几匹马。
铺司兵也比之前多了,有的在用干草擦马身上的汗,一看就晓得那匹马跑了很远的路。有的铺司兵气喘吁吁,席地而坐。还有两个竟靠在墙根睡着了,正呼呼打着呼噜。
衙门前也多了几十个衙役,有的东张西望,有的交头接耳,但谁也不敢大声。不用问都晓得应该是从其它地方调来的,正在听候徐老鬼的差遣。
韩秀峰让潘二等人去总铺候着,顺便打听打听有没有扬州和江宁的消息,然后跟夜里见过的门子打了个招呼,整整官服走进衙门。
进来一看,大吃一惊。
在院子里待命的文武官员竟有四五十个,大堂门口还跪着一个。
正不晓得该不该请徐老鬼的家人去通报,许乐群竟从人缝里挤了过来,笑看着他拱手道:“韩老爷,没想到海安一别,我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许先生,你怎么也来了泰州?”韩秀峰故作惊诧地问。
“韩老爷,您说您和张二少爷、李秀才都在泰州,许某怎么能不来?”许乐群意味深长地反问了一句,旋即转身道:“跪着的那位认得不,他就是宁乡巡检。徐老爷昨日传召,他居然直到今天才来拜见,他这个巡检估计是做不成喽!”
“他咋拖到这会儿才来。”韩秀峰心不在焉地问。
“估计是想着一接到公文就来,等赶到泰州天已经黑了,大晚上也拜见不成。”
“那几位是谁?”
“那几位啊……”许乐群垫起脚探头看了看,如数家珍地介绍道:“那位站都站不稳的老爷子是运司衙门的经历,那个打哈欠的是泰坝监掣杨老爷。李昌经您一定是认得的,他边上那几位全是在泰州等着差委试用的候补官。”
顺着许乐群的目光,韩秀峰果然看见了方士枚。
正想着要不要上去打个招呼,许乐群又说道:“那个胖子就是守备营的张守备,他边上那些全是守备营和漕标的千总、把总、外委千总、外委把总和经制外的额外外委千总、把总。”
韩秀峰不解地问:“李昌经和张守备不是给革职了吗,咋还来衙门点卯?”
许乐群回头道:“李昌经是被革了职,张守备不光被革职还挨了一顿板子。不过就算被革职,就算刚挨了板子一样要来听候差遣。”
“许先生,那你呢?”韩秀峰笑看着他问。
“我什么?”
“你为啥来此?”
“也来听候徐老爷差遣,”许乐群从怀里掏出一张户部执照,似笑非笑地说:“韩老爷有所不知,许某也捐了个官身,不过是在扬州捐的。没想到现在捐官这么便宜,这么容易。不到两千两就能捐个正五品,而且一交银子就能领到执照。”
“正五品,恭喜恭喜!”
“让韩老爷见笑了,许某这个正五品只是个虚衔,想做官得去京城,不光要花银子走门路,据说还要把折扣的那六千多两补上,才能拿到户部的文书去吏部投供,跟韩老爷您是万万不能比的。”
韩秀峰心想你晓得就好,别以为花一千九百多两银子捐个正五品顶戴就真当自个儿是官。
这时候,徐老鬼的一个家人走出大堂,扯着嗓子喊道:“有请海安巡检韩老爷、李昌经李老爷、候补巡检方士枚方老爷、奉政大夫许乐群许老爷、修职郎张光成张老爷来堂上说话!”
第二百八十四章 驱虎吞狼
许乐群不是捐了个正五品顶戴吗,怎么成奉政大夫了!
韩秀峰一愣,旋即反应过来,应该是朝廷没照实收到他捐官的银子,只收到了两成,他许乐群自然算不上候补官员,也就不能以候补同知或候补州同等官衔相称,只能以相应品级的文散官名号相称。张光成摇身一变为“修职郎”,而“修职郎”是正八品文散官的名号,可见他也认了捐,只是捐纳的银子没许乐群那么多。
不过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韩秀峰定定心神,挤出人群快步走进大堂。
“海安巡检韩秀峰拜见徐老爷!”
“免礼,”徐瀛抬头看着正准备拜见的李昌经、许乐群等人,阴沉着脸道:“你们几位也别拜了,刚接到探报,江宁城破,陆制台殉国!不管这消息是真是假,我等都要争分夺秒,跟贼匪抢时间加紧城防。”
陆建瀛那么贪生怕死,怎么可能会殉国?
韩秀峰觉得这消息八成是假的,至少两江总督陆建瀛不太可能会为朝廷效死。
昨天刚被革职的李昌经和张光成则暗暗心惊,吓得双腿不由自主地颤抖,不晓得徐老鬼又想出什么幺蛾子,又要怎么折腾他们。
方士枚是患得患失,既担心太平贼匪杀过来,又觉得这未尝不是个补缺的机会。许乐群最淡定,不但一点也不慌,甚至偷看起韩秀峰和张光成的反应。
徐瀛没工夫也懒得管他们之间到底有什么恩怨,拿起惊堂木拍拍公案:“韩巡检,编练乡勇和调乡勇来泰州守城之事,本官想了一夜,总算有了个章程,一是一百多个乡勇太少,你回去之后以现在那三团乡勇为骨赶紧再编练四百个!”
“遵命!”韩秀峰心想你都有了章程,我按你的章程照办便是。
“听本官说完。”徐瀛拿出一叠公文,冷冷地说:“据你禀报现有海安、曲塘、白米三团,共一百五十多个乡勇。要是再编练四百个,那正好是一营乡勇。名不正则言不顺,该营就叫泰州营,由你兼任该营营官。”
“是!”
“李老弟,劳烦你帮办营务,辅佐韩巡检编练。有家人带上家人,没家人孤身上任。至于你的那些家眷,大可放心。本官待会儿便差人去把她们接到府衙,由贱内帮着照应。”
李昌经没想到徐老鬼会这么狠,禁不住拱手道:“徐老爷,下官不懂兵事,下官担心会误了徐老爷您的大事。”
“又不是让你带兵打仗,只是让你帮办营务。想将功赎罪,就给本官好好辅佐韩巡检编练乡勇。你要是再不顾全大局,再不识抬举,休怪本官送你去扬州!”
李昌经暗想扬州很快就会跟江宁一样成为死地,留在泰州或许有一线生机,急忙道:“下官愿意,下官愿去帮办营务。”
“这还差不多,”徐瀛冷哼了一声,又看着张光成道:“张贤侄,也劳烦你一道帮办营务,令尊本官会帮你照料,你的那些家眷贱内也会帮着照应。只要本官有一口气在,他们定会平安无事。要是本官举家殉国,那就劳烦贤侄在帮令尊大人操办后事时,也帮本官和本官一家老小收个尸。”
全家老小都被软禁在内宅,张光成还能说什么,只能硬着头皮道:“徐老爷何出此言,您和家父要是都殉国了,光成岂能苟活,要死一起死,光成誓与泰州共存亡!”
“好,好一个要死一起死!”徐瀛满意的点点头,随即看向许乐群:“三位,介绍一下,这位是许乐群许先生,许先生深明大义,值此生死存亡关头挺身而出,愿为朝廷效力,本官深感欣慰。特请许先生一道帮办营务,专为泰州营筹集粮饷。”
“晚生见过韩老爷、李老爷、二少爷。”许乐群跟不认得三人一般躬身行礼。
韩秀峰总算明白了许乐群险恶用心。
好一个驱虎吞狼之计!
确切地说是驱两条被逼急了的狼吞虎!
许乐群这是生怕他韩秀峰和张光成不死,居然想出让徐瀛扣住张光成和李昌经的家***张光成和李昌经帮徐瀛做监军的鬼主意。
张光成是个孝子,李昌经虽贪生怕死但也不可能不管一家老小的安危。并且一个是知州大老爷的二公子,一个虽刚被革职但余威犹在。谁要是敢违令不尊、见死不救,他们想夺乡勇营的权易如反掌,甚至会把违令不尊、见死不救的人绑来给徐老鬼治罪。
想到这些,韩秀峰意识到之前太小看许乐群了,紧盯着许乐群的拱手回了一礼,毫不客气地说:“许先生,没想到你我竟有共事的这一天。俗话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你既应下徐老爷交办的这差事,那泰州营今后的粮饷就仰仗许先生了。要是有一个乡勇没饭吃哪怕吃不饱,休怪本官军法伺候!”
“韩老爷放心,要是粮饷不济,唯许某人是问。”
“韩巡检,你跟许先生认得?”徐瀛皮笑肉不笑地问。
“禀徐老爷,不光下官认得许先生,张二少爷一样认得,连下官衙门的那些皂隶弓兵都认得。要不是查无实据,只能让许先生从容离去,连徐老爷您都会很早就认得许先生。”
“查无实据,此话怎讲?”
“正月初一夜里,下官查获一批私盐,张二少爷也率衙役青壮查获一批,也擒获了不少私枭,其中有几个私枭正好认得许先生。”
徐瀛懒得管他们之间的恩怨,心想许乐群这个阴毒小人犯的事再大也没对付贼匪大,轻描淡写地说:“要说认得,那认得本官的作奸犯科之徒没一千也有八百,难不成本官也是他们的同党?既然查无实据,那许先生就是清白的。”
韩秀峰紧攥着拳头,咬牙切齿:“徐老爷,您说许先生是清白的,那许先生便是清白的!”
敢顶撞!
这是不想活了!
当值的几个皂隶吓一跳,全为韩秀峰捏着一把汗。
然而,徐瀛非但没生气,反而觉得眼前这个捐纳出身的巡检不只是可用,而且可大用!心想年轻气盛、嫉恶如仇没什么不好。至于姓许的阴毒小人,一样要用。大敌当前,先让他得意几天,只要能守住城,将来想办他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当务之急是编练乡勇,徐瀛不敢再耽误,顿时脸色一正:“韩巡检,这一营乡勇该怎么编练,本官的章程里写得清清楚楚,你遵照施行便是。再就是白米距泰州太远,回去之后赶紧召集已编练的那三团乡勇移驻姜堰,粮饷有许先生筹集,长矛短刀等兵器本官会差人送一些过去不够的还得劳烦你想想办法。”
白米距泰州六十里,而姜堰距泰州约四十里,虽然只相差二十里,但这二十里对现在的徐老鬼而言真的很紧要。
韩秀峰不敢在这件事上讨价还价,事实上其它事也不能讨价还价,立马拱手道:“下官遵命!”
“方巡检,你跟韩巡检一道去海安。从今日起,由你署理海安巡检事。到任之后要做什么,本官也写在章程里,你遵照施行便是,如有差迟休怪本官不留情面。”
海安距泰州一百四十里,是泰州境内最安全的地方!
方士枚欣喜若狂,正准备躬身领命,徐瀛话锋一转:“方巡检,李老爷的家眷在州衙,张知州与本官一起坐镇州衙,张二公子的内人和几个孩子也在州衙。你就不用带家小去上任了,本官会差人把她们接州衙来,由贱内一并照应。”
一听说家眷也要被接来做人质,方士枚高兴不起来了,可又不敢流露出丝毫不满,只能一边暗骂徐老鬼不得好死,一边躬身致谢。
韩秀峰很庆幸没让琴儿和狗蛋来江苏团聚,不然琴儿和狗蛋也要跟李昌经、张光成和方士枚的家眷一样被徐老鬼当人质。再想到夜里收了李秀才三千两银子,再次拱手道:“徐老爷,下官有一事相求?”
“何事?”
“要赶在太平贼匪来犯前编练一营乡勇,下官手下不能没几个得力的人,下官想要在州衙当差的李秀才,他曾在海安巡检司帮过闲,方巡检也认得。”
一个自甘堕落到做胥吏的秀才而已,对徐瀛而言实在无足轻重,不假思索地说:“让他跟你一起去吧,接下来有你忙的,手下没几个得力的人是不行。”
“谢徐老爷体谅。”
“本官谢谢诸位才是,编练乡勇之事全仰仗诸位了。若有得罪之处,本官日后再赔罪。”
……
韩秀峰躬身领命,从书吏手里接过一叠徐老鬼的“锦囊妙计”,一走出州衙便回头问:“许先生,你就不怕壮志未酬身先死?”
许乐群指指正在总铺边候着的那几个衙役,边走边笑道:“许某这条贱命是捡回来的,不管韩老爷您信不信,许某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不过徐老爷却不想让许某死,竟帮许某挑了六个手下。”
“差点忘了,你现而今是徐老爷跟前的红人。”
“哪里哪里,要说徐老爷跟前的红人,韩老爷您才是。”许乐群回头看看李昌经,一脸同情地说:“李老爷,不是许某挑拨离间,就算您能谋个开复,泰州州同也是做不成的。您空出的这个缺,徐老爷给韩老爷留着呢。用不了几天,我们都得称呼韩老爷为二老爷!”
韩秀峰倒不在乎李昌经会不会不高兴,但还是冷冷地说:“这一切还不是拜许先生所赐。”
“许某是帮韩老爷您在徐老爷跟前美言了几句,其实也算不上美言,只是实话实说,”许乐群笑了笑,又转身道:“二少爷,让您帮办营务也是许某跟徐老爷提议的,您跟韩老爷亲如手足、配合默契,这乡勇编练起来定事半功倍。”
第二百八十六章 首尾难顾
许乐群气得扭头便去州衙,李昌经懒得再理他,带着家人直奔城东码头。张光成的家人张四已经雇好了船,等李昌经一到便让船家解缆。
韩秀峰站在船头跟对面船上的张光成点点头,随即转身道:“长生,我们也走吧。”
“不等姓许的?”潘二小心翼翼地问。
“等他做啥子?”韩秀峰反问了一句,掀起帘子钻进船舱。
李秀才并没有被送走,就算送一时半会儿间也走不远,一出城就躲在船舱里,一看见韩秀峰就噗通跪下:“韩老爷,晚生糊涂,晚生鬼迷心窍,晚生对不起您……”
“起来,这是做什么,也不怕孩子笑话。”韩秀峰探头看了一眼他那搂着两个娃吓得瑟瑟发抖的婆娘,坐下道:“过去的事就过去了,大敌当前,再说这些没意思,何况本官也不是那种小鸡肚肠的人。”
李秀才一时间不晓得该怎么感谢,竟咬牙切齿地说:“韩老爷,您放心,姓许的敢做初一,我就给他做十五,回去之后看我怎么……”
韩秀峰岂能不晓得他想说什么,打断道:“我是吓唬他的,你还当真了?俗话说祸不及父母罪不及妻儿,就算他敢做初一,我也不能跟他一样做十五。”
“可姓许的……”
“姓许的没你想的那么可怕,更没你想的那么高明,你只要躲过今天,就该轮到他躲了。你躲过今天,以后想做什么还可以做什么,想去哪儿还可以去哪儿。他这一躲就得隐姓埋名,不敢轻易回泰州,甚至不敢轻易露头。”
急则生乱。
李秀才这会儿的脑子里是一团浆糊,是越听越糊涂,禁不住问:“韩老爷,刚才您那么对他,他要是跑州衙去跟徐老鬼禀报怎么办?”
“他不会去的,他不敢跟徐老爷告状。”
“他为什么不敢?”
“因为他要是敢去告这个状,就说明他百无一用,至少对徐老爷而言他没任何用处。而我和张二少爷早上在大堂上本就没跟他客气,已经揭过他的老底儿。他既没用又牵连几百万斤的私盐案,你说徐老爷会让他走出州衙吗?”
李秀才反应过来,想想又问道:“他要是不去告,就这么追上来呢?”
韩秀峰冷笑道:“他追上来也只会去追你,不会来追我。就算追不到你,他也得赶紧去富安报信,好让家人和那几个场商早做防备。可这么一来他又会耽误军务,要是我把三团乡勇带到姜堰却看不见粮饷,那等着他的就是军法!”
原来埋伏打在这里,李秀才总算明白了:“让他首尾难顾!”
“嗯。”韩秀峰不想再当着他婆娘和娃说这些,爬起身道:“李先生,你就在船上呆着,没啥好担心的,我去跟李老爷和张二少爷商讨营务。”
“好的,我送送您。”
“送什么送,这是在船上,何况你今明两天一样不能露头。”
……
韩秀峰让潘二和吉大也钻进船舱,交代二人看好李秀才一家,这才让船家撑慢点,等张光成的船到了边上再跳过去。
张光成一边招呼韩秀峰坐下喝茶,一边懊悔地说:“韩老弟,姓许的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我们又何尝不是。要是早晓得他像条疯狗,正月里我们就不应该心软。现在倒好,留下这么个祸害,后患无穷。”
“姓许的暂时不用担心,不出意外他很快会销声匿迹。”
“好一个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李昌经反应过来,由衷地竖起大拇指。
韩秀峰无奈地说:“让李兄见笑了,你我堂堂的朝廷命官竟被一个私盐贩子玩弄于股掌,要是说出去真会被人笑话。”
李昌经放下茶杯,恨恨地说:“韩老弟,这事没那么简单,姓许的算什么东西,他凭什么把你我玩弄于股掌?他只是耍了个小聪明,结果正中徐老鬼的下怀,徐老鬼干脆来了个顺水推舟。”
张光成深以为然,禁不住回头道:“徐老鬼把一家老小的命都给押上了,他谁也不会相信的。就算许乐群不献这个绝户计,他一样会派别人来做你的监军。”
韩秀峰点点头:“这倒是,他要是真相信我,昨夜就会答应让我一个人回去编练乡勇。”
“现在怎么办?”张光成紧盯着他问。
韩秀峰取出徐瀛草拟的编练章程,一边翻看着一边无奈地说:“照他说的做呗,除此之外还能咋办?”
想到韩秀峰完全可以找由头不带乡勇去守城,李昌经一脸歉疚地说:“韩老弟,我真不想为难你,可事到如今我是别无他法。”
不等韩秀峰开口,张光成便抬头道:“有办法。”
“什么办法?”李昌经急切地问。
“韩老弟,我和李老爷的全家老小全在城里,要是不闻不问只管自个儿逃命,那就是不忠不孝,所以我是一定要把乡勇带回去守城的。不过你用不着去,患病也好,受伤也罢,想找个借口太容易了。”
“这倒是个办法,韩老弟,你家眷不在城里,无需跟我们进城。”李昌经一脸诚恳。
韩秀峰没想到张光成会想出这个办法,更没想到李昌经居然会这么好说话,竟有些感动,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抬头道:“二位的好意秀峰心领了,现在说这些为时过早,当务之急是搞清江宁到底有没有失陷,搞清向荣和琦善的南北两路大军到了哪儿。”
“对对对,我怎么把援兵给忘了!”张光成猛然反应过来,不禁笑道:“要是向荣和琦善的南北两路大军能赶在贼匪兵临扬州城下前赶到,那就没什么好担心的!”
“要是援军赶不上呢?”李昌经低声问。
张光成沉吟道:“扬州距泰州一百多里,徐老鬼正忙着拆桥填河,不管陆路还是水路都没那么好走,而贼匪就算攻占扬州也要稍事休整,这个时间也要算上。”
“光成,别忘了武昌是怎么失陷的!”李昌经提醒道。
不等张光成开口,韩秀峰便接过话茬:“李兄,泰州跟武昌不一样。贼匪要是真攻下了江宁,那么想停下来经营就分不出太多兵,并且想攻泰州得先克扬州,扬州不难攻但不能不留兵驻守,所以贼匪就算来攻泰州兵也不会太多。”
第二百八十八章 既是从贼也是从番
许乐群正月里去扬州是为了搭救手下,在扬州看见苏觉明,打探到韩秀峰正在准备退路,完全是一个巧合。听说扬州府清军总捕同知徐瀛要移驻泰州,便跟到泰州借徐瀛之手给韩秀峰和张光成来了个落井下石,也全是临时起意。
他压根儿没想那么远,就算想到一样来不及让远在富安场的家人和亲戚们早做防范。结果就因为这个算不上疏忽的疏忽,竟让韩秀峰来了个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再想到徐老鬼比姓韩秀峰和张光成更狡诈,许乐群顿时惊出一身冷汗,都已经走到州衙门口却没敢请门子进去通报,而是扭头便往城外跑,一口气跑到西门外的码头,回头看看,见那几个衙役没跟过来,这才跳上一条不起眼的乌篷船,让起身相迎的一个船夫赶紧走。
在船舱里睡觉的一个精壮汉子猛地坐起身,看着他不解地问:“许先生,你不是去做官了吗,怎么搞成这样?”
“一言难尽!”许乐群一刻也不敢在泰州久留,回头掀起帘子喊道:“小六,赶紧去富安,这一带的水路你熟,抄近路,一定要快,但千万别从下河走(运盐河泰州至海安段)。”
船夫被难住了,苦着脸道:“不走下河就得绕路,哪有什么近路!”
“绕路就绕路,反正要快。”
“好吧,能撑多快就撑多快。”
“到底怎么了?”舱里的汉子越听越糊涂。
许乐群越想越懊悔,竟啪一声给了自个儿个大耳刮子:“怪我,一切全怪我!本来大事已定,结果得意忘形,弄巧成拙了!”
汉子追问道:“怎么个弄巧成拙?”
许乐群顾不上丢不丢人,简单说了下事情的来龙去脉,想想又恨恨地说:“那一千九百多两银子白花了,在他们那些狗官眼里,别说捐个五品顶戴,就算捐个正三品也算不上官,随便找个由头便能把你我弄死,想跟他们在台面上斗无异于与虎谋皮。”
“我早就说在官面上斗不过他们,你不信,现在好了,人家要杀你全家,灭你满门!”
“你有办法,你怎不去帮你哥报仇?”许乐群瞪了汉子一眼,紧攥着拳头道:“我要是有更好的办法,能出此下策,能把命都押上?”
汉子火了,怒视着他道:“姓许的,要不是三爷信了你的鬼话,要不是三爷拦着,我早召集弟兄去海安给我哥报仇了!你自作聪明,不光把盐弄丢了,不光让我大哥丢了命,现在又把弟兄们凑的那点血汗钱全打了水漂,还好意思在这儿跟我摆谱!”
“召集人去海安?江有贵,你以为姓韩的真有那么好对付?”
“总比你这样折腾来折腾去强!”
“跟你说不明白,有什么话回头跟三爷说。”
“又来了,哈哈哈,又是三爷!姓许的,我江有贵把话撂这儿,李昭寿真要是带人杀上门,别怪我把你交出去任他处置,我才不管三爷高不高兴呢!”
“给他一个说法,把我交给漕船上的那些人?”许乐群冷笑着问。
“祸是你惹的,不把你交出去,难不成让弟兄们为你跟李昭寿拼命?”江有贵反问道。
“祸的确是我惹的,可真要是把我交给漕帮,盐帮的脸面何在,你让三爷的脸往哪儿搁?”许乐群一时半会间拿韩秀峰和张光成没办法,但却有的是办法对付江有贵,干脆把被子拖过来当枕头,枕着被子躺下来意味深长地说:“江有贵,别忘了这些年我帮三爷赚了多少银子,更别忘了要不是我许乐群,你这会儿还在泰坝背盐呢!”
……
就在许乐群教训仪真私枭的小头目江有贵时,李昌经正在城东十里铺跟城东的六个士绅和几个乡约商讨编练乡勇的事。
“别看贼匪从两广一路攻城略地,看似势如破竹,其实只是一股流寇!虽攻下不少地方,甚至不少大城,可官军一到还不是赶紧弃城逃命。之所以越窜越多,其实是一路裹挟百姓。虽号称几十万,真正难对付的只是那一两万广西老贼!”
李昌经晓得他们不愿意捐输钱粮,也不敢跟贼匪拼命,干脆让铺司兵取来纸笔,摊在八仙桌上画了一张两江的舆图,指着舆图道:“诸位请看,江宁在这儿,镇江在这儿,这是苏州,这是扬州,这是清江浦,这是杭州,这是我们泰州。
贼匪要是不想再四处逃窜,那定会经营江宁,想经营江宁就得拿下镇江、芜湖、扬州等地方,不然只会困守孤城。他们不是号称几十万吗,再加上城内的百姓,要是被向大人和琦善大人大军团团围住,都用不着攻城,就这么围着就能把他们全饿死。”
见一个老儒生微微点点头,李昌经又趁热打铁地说:“总之,贼匪想经营江宁就得分兵,最难对付的广西老贼自然要留守江宁、镇江、扬州等大城,别不一定会来攻我们泰州,就算来攻兵也不会多,并且不会是那些难对付的老贼。”
“李老爷,就算贼匪分不出太多兵来攻泰州,就城里那几百个绿营兵也守不住!”
“谁说只有几百个绿营兵的?这儿离泰州又不远,徐老爷移驻州城这两天做的事你们不可能不晓得。有徐老爷坐镇,泰州城防比扬州还要坚固!”李昌经顿了顿,又指着他画的地图道:“我们再说贼匪,他们要是接着逃窜,一定会往富庶的地方逃窜,比如苏州,又比如杭州,泰州他们看不上,不太可能来攻泰州。”
一帮士绅和乡约平时最远的地方只去过江宁,哪里晓得两江的其它地方,谁也没发现李昌经这舆图上几个大城之间的距离有猫腻,江宁离镇江、苏州和杭州看上去很近,离扬州不远也不算近,但离泰州特别远。
至少从李昌经画的地图上看,太平贼匪不太可能舍近求远来攻泰州。
李昌经敲敲桌子,抬头道:“诸位,徐老爷之所以让本官与韩老爷、张二少爷一起编练乡勇,一是为加强泰州城防,说到底是有备无患。二来是为了弹压地方!”
“弹压地方?”一个士绅下意识问。
李昌经像看白痴似的看着他:“吴老弟,你读过那么多圣贤书,通晓经史子集,应该晓得现在这情形下最让人担心的不是贼匪,而是地方上的那些刁民!要是让他们晓得太平贼匪已经攻占江宁,说不定马上会攻扬州,很难说会不会趁势犯上作乱。到时候第一个倒霉的不是州城,而是你们这些士绅!”
“对对对,李老爷所言极是,外面不管乱成什么样,地方上不能乱!”
“所以要赶紧编练乡勇。”李昌经顿了顿,接着道:“再就是贼匪不只是要防范,而且确实可恶。据我所知他们信奉洋教,不尊孔孟之道,不讲尊卑,不拜祖宗,不顾伦常。每到一处,不但砸圣人像,还毁庙宇拆祠堂,甚至掘人祖坟。不管男女老幼,一概以兄弟姐妹相称,诸位说说,这还得了!”
“他们信奉洋教?”一个老书生惊恐地问。
“您老才晓得,他们自称拜上帝教,信奉的那一套和干得那些事跟洋人是一样的!”李昌经越说越激动,竟拍着桌子道:“诸位都是晓得的,我大清承平已久,旗兵绿营荒废,兵丁已无杀人之胆,所以才被那些贼匪打了个措手不及。可无论两广还是湖广,贼匪所到之处不但无一官员从贼,而且有那么多官员举家殉国,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一个没念过什么书的乡约问。
“这是因为降贼不只是从贼,也是从番!苟活容易,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可要是从了番,将来怎么去见九泉之下的列祖列宗!”
第二百八十九章 富贵险中求
经过姜堰,送张光成上岸。
经过白米,把在船上写好的信交给守在拖坝边盘问过往船只的白米团书办,让书办赶紧送给白米团监正李致庸。经过曲塘,让陆大明上岸喊余监生。快到胡家集时,韩秀峰似乎才想起一直跟在后头的方士枚。
方士枚既不敢不听徐老鬼的,一样不敢得罪韩秀峰,一上船就苦着脸道:“韩老弟,署你这个缺我也没想到,真不关我事……”
“方兄,你觉得我会因为这点事迁怒于你?”韩秀峰禁不住问。
“不会,韩老弟是何等人物,且不说署这缺事出有因,就算没贼匪作乱这档子事,区区一个九品芝麻缺,老弟你也不会放在心上!”
“这就是了,请用茶,我们边喝茶边说。”
“我不渴,刚喝过。”
“好,我们说正事。”韩秀峰看看外面的天色,直言不讳地问:“方兄,徐同知除了让你署理海安巡检事之外,还有没有别的交代?”
“有。”方士枚不敢也没必要隐瞒,从怀里掏出徐老鬼的章程,一脸无奈地说:“徐老爷让我到任之后劝辖下乡绅捐输钱粮,要我在十日内筹五千两银子外加五百石米。还让我召集四十个青壮,帮同衙门弹压地方。”
“五千两,还外加五百石米!”
“我正为这事头疼呢,说是劝捐济饷,实则征粮加耗。花户的地丁银都收不齐,哪有钱粮捐输?乡绅和那些大户家倒是有钱有余粮,可他们有那么好说话吗!”
无论收地丁银还是收漕粮,乡绅一个收法,大户一个收法,平头百姓则是另一个收法。虽然一样要跟乡绅和大户收火耗,但相比平头百姓乡绅和大户的火耗要少得多,如果跟对待平头百姓一样对待乡绅和大户,那这个官就做到头了。
想到这些,韩秀峰不禁笑道:“这差事办不好夺职,差事办成了这官一样做不成。我以为徐老爷多器重方兄呢,原来打算把方兄你架在火上烤。”
“老弟这才晓得啊,我上辈子到底做了什么孽,竟摊上这倒霉差事!”
“方兄,光发牢骚没用,当务之急是怎么跟徐老爷交差。”
“怎么交差?”方士枚越想越憋屈,竟恨恨地说:“我都已经这样了,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丢官,反正这官也没什么做头。”
韩秀峰心想徐老鬼虽答应帮着谋李昌经空出来的那个缺,且不说不一定能谋上,就算能署理上州同,也只能做个说了不算的摇头老爷。而方士枚这人不但没啥魄力,甚至胆小怕事,让他做海安巡检倒不是什么坏事。
“方兄,这儿没外人,你不要有啥顾忌。”
“没有没有,我有什么好顾忌的,有什么话韩老弟但说无妨。”
“你做巡检一年能赚多少银子?”
方士枚没想到韩秀峰会问这个,想了想一脸不好意思地说:“韩老弟,我没出息,胆又小,跟你自然是没法儿比。但真要是能做踏踏实实做一任,五六千两还是能赚到的。”
韩秀峰沉吟道:“一年赚两千两?”
方士枚尴尬地说:“也就这么多。”
“方兄,我是这么想的,不管徐老爷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他既然让你来署理海安巡检,你就不能轻易让出去。你想想,他移驻泰州这才多久,就劝捐出那么多顶戴。人家花了银子可不只是为了个体面,说不定过不了多久就会去京城投供。当然,他们就算谋上个缺也不会回泰州做官。可其它地方的呢,尤其两广和湖广的那些捐了顶戴的士绅。总之,顶戴是越来越不值钱了,但缺是越来越值钱,狼多肉少,你说是不是?”
“还真是,现在想署个缺都这么难,以后只会更难!”
“所以海安巡检这缺你既然署上了就不能轻易让出去,咬着牙干满一年,我帮你想办法去谋个实授,怎么着也得干个三五年。”
别说这话,方士枚不会轻易相信。
韩秀峰说这话,方士枚却觉得可信,因为他早打听过韩秀峰的底细,晓得韩秀峰“朝中有人”。
正准备感谢,可想到徐老鬼交办的差事,又愁眉苦脸地说:“韩老弟,有官谁不想做,只是这官没法儿做!要是十天内筹不齐钱粮,徐老爷一定会把我调回泰州守城,一定会让别的候补巡检来海安接任。”
“那就想办法筹。”
“怎么筹,这不是想到就能做到的事,搞不好会激起民变的!”
韩秀峰拍拍他肩膀,笑看着他道:“方兄,五千里银子外加五百石米,说少不少,说多也不多。千把两银子你一定是有的,缺口也就三四千两。我帮你去跟当铺掌柜说说,看能不能从镇上当铺先借三四千两周转。至于那五百石米,我会请顾院长他们帮你想想办法。”
方士枚哭笑不得地问:“韩老弟,为朝廷办事让我自个儿掏腰包算什么,何况不只是让我掏腰包,还得去借!”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这巡检只要能做上一任,这会儿倒贴的和管当铺借的早晚能赚回来。”
“说虽这么说,理也是这个理,只是现在天下不太平,贼匪眼看都要杀到泰州了,这官想做也做不长!”
“方兄,没你想的那么可怕。”韩秀峰耐心地跟他分析了一下形势,随即话锋一转:“你想想,我们只要能咬着牙挺过这一关,朝廷会怎么想、怎么看我们?这就是富贵险中求,我把话撂这儿,要是错过这机会,你将来一定会后悔。”
想到贼匪不一定会看得上泰州,更不一定会看得上海安这犄角旮旯,而且钦差大臣向荣和琦善的大军正在驰援扬州的路上,方士枚赫然发现泰州尤其海安并没有那么凶险。他挠着脖子权衡了一番,欲言又止地问:“韩老弟,照你这么说是可以搏一把,可当铺的银子没那么好借,别说我不一定能借到,就算能借到这利息也不会少。”
“方兄,你借钱又不是为了自个儿,你既是为了给徐老爷交差,更是为了海安的百姓!”韩秀峰紧盯着他点点头,又说道:“相信我,顾院长他们心里有杆秤。这钱粮一定能借到,利息一分一厘也不会跟你算。不过到任之后无论大事小事,你得跟顾院长他们商量着办。
第二百九十三章 士为知己者死
贼匪围攻江宁,扬州危在旦夕,徐瀛虽移驻泰州却一样夜不能寐。
公鸡一打鸣就起床跟幕友们商量对策,天一亮便去城墙上巡查,巡查完城墙又去街上巡视,防止奸细散布谣言,防止奸商哄抬物价,防止宵小趁乱生事……一圈转下来回到衙门,先去签押房听从各处赶回来的家人禀报,直到对泰州的情形了如指掌才会升堂。
江宁太远,只能差人去扬州打探消息。
移驻泰州前在扬州留了两个家人,移驻泰州后又派去十二个衙役,不管扬州那边有没有消息,每隔一个时辰都会收到一次探报。
扬州城的那些盐商打算“赎城”,漕运总督杨殿邦竟首肯了的消息,徐瀛不但知道而且知道的比韩秀峰早,这让他更担心泰州的安危,就在他准备再派一个家人去打探援军的消息时,胡师爷匆匆走进了签押房。
“东翁,韩志行差家人来报,他已经率海安、曲塘两团乡勇启程,今日下午便能抵达白米,最迟明日中午便能赶到姜堰。张光成和李昌经没跟他一道去海安,而是在城东十里铺和姜堰分头招募乡勇。”
“就这些?”徐瀛抬头问。
“不止这些,”胡师爷看看手中的信,接着道:“他一回海安就同方士枚一起召集乡绅劝捐济饷,海安的那几个士绅有一个算一个全认了捐,海安凤山书院的顾院长差家人跟韩志行的家人一道来的,带来一份捐纳名册和五千八两百多两银子。”
“银子呢?”
“银子全在外面,这是捐纳名册。”
徐瀛接过名册看了看,冷冷地说:“怎么全是士绅的,韩志行的呢?”
胡师爷反应过来,急忙道:“韩志行的那四千两也送来了,一共九千八百六十两。东翁,银子全送来了,不能不给他们部照,您说这事怎么办?”
“送扬州去,跟送给贼匪有什么两样?”徐瀛反问了一句,放下名册道:“银子全存入州库,跟库大使说清楚,少一两本官要他的脑袋!至于部照,劳烦你拟一份公文,就说本地士绅和商人不见兔子不撒鹰,见不着部照就不愿意认捐,连同捐纳名单一道赶紧送扬州去。”
“东翁,公文好拟,只是呈上去能领到空白部照吗?”
“领不到也得领,就跟张廷瑞说要是今天领不到,我明日就亲自去扬州申领!”
“东翁,这么说不合适吧?”
“都什么时候了,有什么合不合适的。”
“也是,他们连赎城这种事都干得出来,真无需给他们面子。”胡师爷点点头,想想又说道:“还有件事,韩志行说角斜场盐课司大使韩宸得知江宁被围,扬州岌岌可危的消息,便赶紧招募了三百多个乡勇,命角斜场盐课司副使黄之新率乡勇驰援扬州。”
徐瀛身为扬州府清军总捕同知,能管到扬州辖下的所有州县,唯独管不到淮南的那些盐场,阴沉着脸道:“他是盐官,驰援的不只是扬州,更是运司衙门,这又关我们何事?”
“那个黄之新不晓得是真患病还是贪生怕死,一到曲塘就病倒了,把那三百多乡勇拜托给了韩志行,韩志行不晓得该如何处置。”
“韩志行有没有说那些乡勇堪不堪用?”
“韩志行在信里说全是青壮,到底堪不堪用就不晓得了。”
徐瀛沉吟道:“送上门的青壮,不要可惜,可就这么收下也不合适。毕竟他们是驰援扬州的,就这么截下来刘良驹和明伦将来指不定会怎么推卸失城之责呢。”
胡师爷深以为然,禁不住坐下道:“东翁,这件事给我提了个醒,您想想,连一个小小的盐课司大使都晓得驰援扬州,我们要是按兵不动,只顾着守泰州,将来会不会落个见死不救的骂名?那些御史只晓得风闻奏事,他们才不管我们就算召集兵马去了也是于事无补。”
“去自然是不能去的,不过你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我们可不能拼命守住城却落个被究办的下场,所以还是得驰援,但怎么个驰援法儿得好好想想。”徐瀛顿了顿,又说道:“何况我们现在需要的不只是能战的乡勇,一样需要时间!光靠拆几座桥,填几条河是挡不住贼匪的。”
“命韩志行、李昌经和张光成率乡勇去泰州与江都交界处阻截?”
“这倒是个办法,只是泰州与江都交界处无险可守,他们就算把乡勇全拼光了也挡不住贼匪。”徐瀛再次走到这些天不晓得看了多少次的地图前,指着地图回头道:“既然要阻截,不如让他们走远点,去万福桥,在廖家沟东岸设防!”
廖家沟虽然叫沟,但并非一般的沟渠,而是宽三多百丈,深十几丈的一条大河,扬州城四周的运河、七里河、横沟河、沙河等虽叫河,但没有一条能比得上廖家沟。廖家沟不但宽、不仅深,而且是一条非常紧要的水道,在扬州城东往南流,然后转向东与芒稻河汇合,入夹江,再往东南流,至三江营入长江。
换言之,只要能守住廖家沟,贼匪就来不了泰州!
胡师爷岂能不晓得徐瀛的良苦用心,可还是提醒道:“东翁,那边不但离扬州近,而且是江都治下。”
“我们不是要驰援扬州吗,不去江都怎么驰援扬州?”徐瀛反问了一句,又紧攥着拳头道:“更何况我徐瀛并非泰州正堂,而是清军总捕同知,别说差乡勇去江都,就是去江都招募乡勇,江都知县也不敢说三道四!”
“行,我就这么回韩志行。”
“不用给他回信,你拟好申领空白部照的公文便亲自去一趟姜堰,韩志行到底有没有外面传的那么神乎其神我心里真没底,李昌经就是个贪生怕死之辈,张光成一样靠不住,你不代我去一趟我不放心。”
士为知己者死!
想到这些年徐瀛一直以礼相待,胡师爷咬咬牙,站起身拱手道:“东翁,晚生不但要去,并且这一去就不打算回来了。只要晚生有一口气在,贼匪就过不了廖家沟,更来不了泰州!”
第二百九十六章 下马威
胡耀柏从幕多年,为避嫌平日里深居简出。他的东家徐瀛又不是州县正堂那样的亲民之官,而是分掌军、捕,所以他极少与地方上的士绅百姓接触,对地方上的事务知道的也就不多。
他本以为从城东十里铺到姜堰之间共三百多个市镇村庄,百姓多达二十几万,青壮少说也有四五万,从四五万人中招募四百名乡勇应该不难。可赶到姜堰一看,张光成和李昌经想尽办法,居然只招募到一百二十三个。
姜堰没有衙门官署,他只能跟李昌经走进道光十六年镇上大户张日荣临终前令其子张弼承捐建的励材堂,质问张光成为何只招募了这么点人。
“胡先生,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二少爷,在下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给您提个醒,徐老爷当时是怎么跟您和李老爷交代的!”
张光成本就窝着一肚子火,哪受得了胡耀柏这个气,砰一声拍案而起:“徐老爷是交代过要招募四百名乡勇,不过这差事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没那么简单!俗话说好男不当兵,好铁不打钉,那些百姓日子过好好的谁愿意来做乡勇?”
“徐老爷不是给过您二位章程吗?”胡耀柏冷冷地问。
“徐老爷是给过锦囊妙计,让每甲出一个青壮,可人家只愿意在本地操劳,不愿去泰州守城。”张光成紧攥着拳头,又说道:“那些士绅也一样,招募乡勇办团练他们没二话,甚至愿意捐输粮饷,就是不愿意跟我们一道去泰州!”
“胡先生,这就是故土难离。”李昌经无奈地说。
“故土难离,真是鼠目寸光,他们就不想想要是泰州失陷,他们的身家性命保得住吗?”胡耀柏阴沉着脸问。
“我也是这么说的,可人家听不进去,要不我差人去把那些士绅喊来,您亲自跟他们说。”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胡耀柏想到连张光成和李昌经说了都没用,他这个连功名也没有的师爷说了更没用,那些士绅甚至不会把他放在眼里,只能悻悻地说:“实在招募不到就算了,好在角斜场盐课司大使韩宸顾大局、识大体,招募了三百多个青壮驰援扬州,那些青壮正在来姜堰的路上,加上你们二位招募的这一百多个和韩老爷之前编练的那些乡勇,勉强也能凑够一营。”
“胡先生,角斜场的青壮,我们能截下来编入乡勇营吗?”张光成明知故问。
“要是韩大使亲自率青壮驰援扬州,我们自然不能截下来。但率那些青壮驰援扬州的是个贪生怕死之辈,竟借口抱病把那三百多青壮托付给了韩老爷。”
李昌经不晓得这些,正准备问问现在截下来容易,将来运司问起来该怎么办,张光成的家人跑进来禀报韩秀峰的船队到了。
三人不敢怠慢,急忙去运盐河边迎接。
赶到河边一看,连经常跟徐瀛一道去绿营的胡耀柏都大吃一惊。正在上岸的乡勇全穿着胸前有“勇”字的号衣,或打着海安、曲塘、白米和角斜的团旗,或持长矛,或持砍刀,一上岸就在伍长、什长呵斥下列队,没人敢东张西望,更没人敢交头接耳。
“青槐,粮草不能有失,你们曲塘团先当值!”
“遵命。”曲塘团监正余青槐应了一声,便转身喝道:“甲什、乙什、丙什听令,全去河边戒备,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是!”
“丁什听令,上快船,在河上戒备。”
……
随着余青槐一声令下,曲塘团的四十多个乡勇全跑去看守粮船,沿着河岸边戒备,每隔两三丈一个人,还有十几个乡勇跳上小船,在河上巡逻,放在东来西往的船靠近粮船。
韩秀峰回头看了看张光成等人,接着道:“国政,带你的人上岸!”
“遵命!”
角斜场盐课司大使韩宸的表弟唐国政应了一声,立马转身命角斜场的乡勇上岸列队。
别看角斜场的乡勇穿得跟海安、曲塘和白米三团乡勇一样光鲜,但这些乡勇既没杀过人见过血,一样没好好操练过,其实就是一帮乌合之众。从海安来姜堰的这一路上,一些刁滑的没少生事。只是运气不好遇上韩秀峰,海安、曲塘和白米三团的乡勇,尤其正月里查缉过私盐的乡勇竟摇身一变为监军,毫不客气的给了他们点颜色,这会儿变得一个比一个老实。但在张光成等人看来这是军纪严明的一支乡勇,比那些绿营兵不晓得强多少倍。
在岸上围观的姜堰百姓更是交口称赞,连这两天被贼匪搞得寝食难安的姜堰士绅都觉得有这么多乡勇在大可高枕无忧,无需再担心那些贼匪。
韩秀峰很清楚这是一帮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但为了安民心,也为了给姓胡的师爷来个下马威,又转身道:“致庸,国政,弟兄们坐了一天船,也该活动活动手脚了。就在岸上操练,操练半个时辰再找地方安顿。”
“遵命!”
“储成贵、姜槐、王如海听令,召集各什就地操练!”
“李可、江广德、张长笛听令,就地操练,擂鼓助威!”
随着急促的鼓点声,几百号乡勇在河岸边拉开阵势,举着长矛、挥舞着砍刀,跟着储成贵等教习一起操练起来。
“杀……!”
“退!”
“杀……!”见有许多大姑娘小媳妇躲在人群里看热闹,储成贵更来劲儿了,抬脚踹了最近的乡勇一脚:“是不是没吃饭,出枪要狠、要准、要猛,听见没有!”
……
有模有样,过去这二十多天没白操练。
韩秀峰看了一会儿,这才转身走到张光成等人身边拱手道:“李兄,张兄,胡先生,秀峰来迟,让三位久等了。”
“韩老弟这是说哪里话。”
“是啊韩老爷,我和李老爷也是刚到姜堰。”
“胡先生,您怎么也来了?”韩秀峰笑问道。
胡耀柏心想眼前这位真是个知兵的,不但编练出一百多号士气高昂的乡勇,连角斜场的那三百多号乡勇都老老实实听令,不敢跟刚才在励材堂那样狐假虎威,急忙拱手道:“韩老爷,这里人多耳杂,不是说话地方。”
“好,这里不方便说话,那我们找个方便的地方。”
“韩老爷请。”
“胡先生稍候,”韩秀峰转身笑问道:“张兄,扎营的地方找到没有,这么多乡勇晚上住哪儿有没有准备?”
“韩老弟放心,一切全准备妥当。”
“这就劳烦张兄了。”
“份内之事,谈不上劳烦。”
这年头手下没点人马可不行,想到很快就能接管正在操练的这些乡勇,张光成真有些激动。李昌经同样如此,甚至已打定主意要一半。韩秀峰不管他们的怎么想的,再次拱拱手,便跟胡师爷一道往励材堂走去。
第三百零三章 打仗就是打钱粮
拜别徐老鬼,韩秀峰率众人分乘两条船赶往扬州。
上河水路本来很好走,现在每走十来里就得换船,好好的上河被填了许多坝,那些分发到泰州的候补官员全被徐老鬼派来守坝,领着从附近村子召集的青壮盘查过往的船只和行人。
对他们这些等着补缺的穷鬼而言,这无疑是一个肥差。被他们抓获的“细作”少说也有百十个,全五花大绑在河岸上,银钱估计也敲诈勒索了不少。韩秀峰现而今已是泰州的“二老爷”,这一路上不但畅通无阻,还收了他们孝敬的几百两银子。
吴文铭坐在船舱里喝着刚才那个候补吏目孝敬的酒,吃着潘二从泰州城里买的卤菜,看着潘二手边的那一袋银钱,五味杂陈,欲言又止。
韩秀峰不想因为这点银子被吴家人瞧不起,放下酒杯道:“吴兄,帮办营务的差事秀峰帮你讨到了,接下来就劳烦吴兄出任我乡勇营粮官,全权为我乡勇营筹集粮饷。”
吴文铭楞了楞,连忙道:“韩老弟,如此重任,我怕我胜任不了。”
“吴兄过谦了,要是连吴兄都无法胜任,我真不晓得谁能担此大任。”韩秀峰笑了笑,抬起胳膊指指潘二手边的钱袋:“这是吴兄出任粮官收到的第一笔银钱,过几天还会有几百石米送到,不过这点银钱买不了多少石米,过几天送到的那几百石米也吃不了几天,所以还要请吴兄多费点心。”
吴文铭没想到韩秀峰会把人家孝敬他的银子捐作乡勇营的粮饷,忍不住问:“韩老弟,我乡勇营拢共多少人?”
“九百多人。”
“人呢?”
“海安、角斜、曲塘、白米和姜堰五团四百多人正在姜堰操练,等操练差不多了张二少爷和李昌经便会率五团驰援扬州。”
“为何现在不来?”
“四百多乡勇招募自海安、角斜、曲塘等五个地方,不好好操练一番成不了军,况且四百多号人就这么跟我们去江都吃啥喝啥?与其将不知兵仓促上阵,不如让他们先在姜堰操练几日,还能在姜堰就地筹粮,还能给我们省点粮饷。”
吴文铭觉得这么安排没什么不妥,追问道:“另外五百人呢?”
“不出意外他们这会儿应该到了江都。”
“已经到了江都?”
“算算时间应该到了,不过我们赶到江都也见不着他们,因为他们一到江都就会兵分五路,一路去瓜洲镇,一路去奇兵营、一路去仪真,一路去青山营,还有一路去扬州。”
“韩老弟,你让他们去这些地方做什么?据我所知瓜洲的绿营兵早跑光了,奇兵营和青山营也差不多。”吴文铭不解地问。
“去收拢兵器,看看那些跑掉的绿营兵有没有留下点有用的东西,顺便打探贼匪消息。”韩秀峰轻叹口气,无奈地说:“实不相瞒,秀峰现而今既缺粮饷也缺兵器,尤其缺鸟枪、抬枪和炮!”
“原来如此,还真难为了你。”吴文铭点点头,想想又问道:“韩老弟,你把那些人撒出去,他们能回来吗,就算回来去哪儿会齐?”
“他们应该会回来的,我们约好在万福桥会齐。”
“这么说我们要把大营扎在万福桥?”
“大营扎在万福桥,但不能只守万福桥,要是贼匪绕道邵伯湖或仙女庙,不但会被断了后路甚至会被一锅端,所以不但要分兵去仙女庙设防,也得分兵去廖家沟西岸的大桥等镇收拢民船、坚壁清野,如有机会甚至可以在廖家沟西岸设伏,给贼匪点颜色瞧瞧,让他们不敢轻易东进。”
“仪真呢?”吴文铭忍不住问。
韩秀峰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回头问:“青槐,你愿不愿意率一团乡勇跟吴兄走一趟?”
巴结吴家的机会不是谁都有的,余青槐岂能不晓得韩秀峰的良苦用心,不假思索地说:“韩老爷,晚生愿意!”
“致庸,你敢不敢?”韩秀峰又笑问道。
“韩老爷,您这是说哪里话,不就是走一趟仪真吗,有什么不敢的!”
“好,我让梁九和吉大吉二他们带上鸟枪跟你们一道去。”韩秀峰回过头来,又看着吴文铭道:“吴兄,吴家庄你比青槐和致庸熟,消息也比青槐和致庸灵通,贼匪真要是敢犯吴家庄,大概去多少兵马一定要打探清楚,到底能不能设伏杀他们个措手不及你要有分寸。能打赢自然好,打不赢就得撤,绝不能让两位老祖宗身陷贼手,绝不能让你们吴家庄那两百多号子弟妄送性命。”
“晓得,我会有分寸的。”吴文铭放下筷子,又忍不住问:“韩老弟,我和青槐、致庸去仪真,你去哪儿?”
“等到了万福桥,我得先察看廖家沟两岸地形,不看看心里没数,心里没数哪晓得该咋守。”韩秀峰深吸口气,接着道:“察看完廖家沟两岸地形,我还要去一趟扬州,去找盐知事张翊国,看能不能劝他跟我们一道退守廖家沟。”
“行,我先回一趟吴家庄,粮草的事韩老弟大可放心,我吴家绝不会给贼匪留一粒米,与其便宜贼匪,不如赶紧转运去万福桥大营给乡勇们吃!”
“吴兄果然深明大义。”
提起粮草,李致庸忍不住问:“韩老爷,徐老爷让我们阻截贼匪,但不能空口说白话,你怎么不跟他要点钱粮?”
“我倒是想要,可他有吗?就算这些天筹到了一些,可他会给能给吗?”
“现在泰州他说了算,他怎会没有钱粮?”
“说了你们不一定信,要不是这些天劝捐济饷,想尽办法筹了点钱粮,他还真拿不出多少。”
“怎么可能!”
“怎么就不可能?”韩秀峰反问一句,苦笑着解释道:“我虽没看过州衙的赋税清册,但看过州志。州志上写得明明白白,道光元年奏报,泰州共十三万七千九百六十五户,丁口一百一十三万九千二百五十一人。我大清承平已久,丁口是越来越多,但田地还是那些,并没有变多。
摊丁入亩,永不加赋,换句话说赋税一直是那么多,一百多年来从未变过,应征的地丁银也就三万四千八百多两,河滩和杂税征折色银三万九千多两,再加上三万多石漕米。”
“不少了!”
“是不少,可该解交的更多。”韩秀峰耐心地解释道:“每年要解运三万一千多石米给江安粮道,给各军行粮米三百多石,仓兵粮米五百多石,这还不算折耗的,要是把折耗算上估计要四万石。要实缴地丁银两万八千四百多两给江宁藩司,火耗一成,也就是要随缴火耗银两千八百多两,闰月要加征二百五十多两。然后是入藩库的挪脚银,江安粮道衙门随征的草席和脚钱,淮安和亳州等仓的折耗、杂银,而这些全得加一成火耗。”
“这也就三万多两,漕粮是另算的。”李致庸喃喃地说。
“上缴藩库是只要三万多两,可州衙一样有开销,光州衙、州同署、儒学、吏目署、两个巡检司等大小衙门的皂隶衙役和上百号铺司兵的工食银就得四五千两,何况知州大老爷不但要养人还得养神,学宫、文昌帝君庙、城隍庙和火神庙等大小庙宇的祭祀香烛钱一年也要上千两。”
看着众人不可思议的样子,韩秀峰接着道:“除此之外,还要协济江宁科场修缮银、徐州溜夫椿草银、仪真闸夫工食银、清江闸夫工食银、江都瓜洲闸夫工食银、夏镇分司椿草银、总漕部院和总河部院水手工食银,甚至连知府衙门修理刑具的银子都要协济。张老爷延聘了四位幕友,光四位幕友一年就要两千多两,除了幕友还有长随、门子等几十号家人……总之,这儿几百两,那儿几百两,七万多两银子根本经不住花!”
“这么说州库里没有银子,州仓里也没粮?”余青槐惊问。
“你才晓得,不过现在倒是有点钱粮,全是徐老爷移驻泰州之后劝泰州的士绅和盐商们捐输的。但那些钱粮只能留作守城之用,他才不会给我们呢。”
“韩老爷,您是说我们今后想要粮饷,只能去找江都的那些士绅?”李致庸又问道。
“除此之外还能咋办,不过他们的钱粮就算不给我们也会落入贼匪之手。”韩秀峰轻叹口气,回头道:“李兄,近千号人以后吃啥喝啥全仰仗你了,想让江都的那些士绅出钱出粮只能劳烦你出面。”
“谈不上劳烦,这本就是份内之事。”吴文铭深吸口气,紧攥着拳头道:“等从仪真老家回来,我就去拜访江都的那些士绅,他们一定会解囊相助的!”
“不光要筹钱粮,还要请他们出面劝百姓坚壁清野。我们要粮,贼匪一样不能没粮,百姓们的口粮尤其种粮一定要藏好,绝不能落入贼匪之手!”
“这是自然,可惜时间太仓促,来不起劝仪真那边的士绅。”
第三百零五章 惹不起
韩秀峰一行赶到万福桥,跟守在万福桥的韩博经大桥镇赶到扬州城外,找到守在城外的王监生和八十多个原来在泰坝背盐的苦力。
原打算按之前说好的让余青槐和李致庸率苦力们跟吴文铭一道去仪真,结果吴文铭见苦力们不但没兵器而且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看上去跟叫花子差不多,竟又反悔了,说他一个人回去就行。人家看不上,韩秀峰没办法,只能让余青槐和李致庸带几个家人跟他一道去仪真。
打发走吴文铭等人,韩秀峰一行跟韩博和张光成的堂弟张光生赶到运河边的一个三间两厢、前后六进,古色古香的院子,一走进四柱五架抬梁、八角莲瓣如意纹石础的楠木厅,韩秀峰便好奇地问:“这院子是谁家的?”
“禀韩老爷,这院子是一个盐商的产业,他每年都会去我们角斜场购盐,这一来二去就跟家兄成了朋友。开始我没想过打扰他,也不晓得他家在这儿,大前天正好在路上遇着了,才晓得他家在这儿,而且打算带家人去邵伯暂避,只留下一个老仆照看宅子。”韩博回头看看王监生,接着道:“我想着王兄到了,韩老爷您很快也会到,不能没个落脚的地方,就厚颜相求,没想到人家竟一口答应了。”
韩秀峰沉吟道:“去邵伯暂避,邵伯一样凶险。”
“他晓得,他之所以去邵伯是因为那边有亲戚。他说了,贼匪要是杀到邵伯,他就带着家人跟亲戚一道去清江浦。”
“他也算拿得起放得下,比城里那些观望甚至心存侥幸的盐商强多了。”
“这倒是。”
韩秀峰接过王监生的家人端来的茶,又问道:“王兄,陆大明和梁六从泰坝上招募的那些青壮晚上住哪儿?”
“十几个住前院,剩下的住河边,”王千里顿了顿,又补充道:“这个盐商有钱,不光有这个大宅子,在河边还有十几间房。原来租给人家做小买卖,专做河上船工水手的生意,听说贼匪要杀过来,那些做小买卖的全跑了,河边那十几间房也就空着。”
“这两天有没有收获?”
“有,晚生正准备禀报呢。”王千里从袖子里掏出一个账本,禁不住笑道:“杨殿邦不知所踪,漕标的那些兵丁群龙无首,好多漕标的绿营兵早跑了。我们来得晚,只遇上几十个,只要给百十文钱,他们就愿意把刀枪甚至行头卖给我们,这两天共收了两匹马、六杆鸟枪、两杆抬枪、四十二口刀,十六身绵甲、三十多件号褂,四十二顶铁盔,三百多斤铅子和一百多斤火药。”
“这么说漕标的绿营兵全跑光了?”韩秀峰凝重地问。
“全跑光了!”张光生接过话茬,苦着脸道:“现在城里就剩扬州营的两百多个绿营兵和盐捕营的一百多号人,还有几个衙门的衙役。”
“张翊国呢,张翊国在哪儿?”
韩博连忙放下茶杯,无奈地说:“韩老爷,我一收到您的信就去找过张翊国,去探过他的口风。结果听口气发现他好像跟副将朱占鳌走得很近,朱占鳌给了他不少刀枪,他又从士绅那儿筹到了点粮饷,正率他招募的那三百多号乡勇在桃花庵操练,打算在桃花庵阻截贼匪。”
“你没提我们打算守廖家沟的事?”
“没提,他迂腐的很,我没敢提。”
“没提就好。”韩秀峰环视着众人道:“诸位,我来此的消息也不能泄露出去,要是搞得众人皆知,那我们就真成见死不救了。”
“我们谁也没说,除了吴文铭谁也不晓得您来了。”张光生急忙道。
“吴文铭没事,主要是不能让扬州城里的那些老爷们晓得。”韩秀峰示意潘二摊开地图,紧锁着眉头说:“实不相瞒,来此之前我真打算在这儿或大桥镇先跟贼匪周旋一番,然后再退到廖家沟东岸。可是来了才晓得不管这儿还是大桥镇,能跑的几乎全跑了,没跑的不但帮不上我们的忙,贼匪一来甚至会倒戈相向,估计仙女庙也差不多。所以不能全听徐老鬼的,我们得从长计议。”
正如韩秀峰所说,从扬州城到万福桥这一带的几个大镇,原来一个比一个繁荣,尤其大桥镇,各类店铺、行馆、酒楼、客栈、钱庄多达三、四百家,可现在镇上却见不着几个人,商铺、行馆几乎全关门了,就算没关门也是留下一两个伙计看店。
士绅和那些有钱的掌柜要么去了樊川、邵伯、泰州等地方避祸,要么去了乡下,没走的全是穷光蛋。尤其是那些在河上讨生活的穷人,他们不但一点也不担心贼匪会杀过来,甚至还有些期盼,贼匪真要是杀过来,天晓得他们会不会跟着造反!
想到这些,王千里禁不住问:“韩老爷,那我们怎么办?”
韩秀峰站起来指指地图:“诸位,我们不但要守万福桥和仙女庙,一样要分兵去守邵伯,不过这三个地方是能守则守,实在守不住就退守宜陵。我们就以宜陵的白塔河为界,别的地方被贼匪占就占了,但绝不能让贼匪渡过白塔河!”
“白塔河距泰州仅四十里!”张光生喃喃地说。
“离泰州近虽近了点,但粮草能接济得上,”韩博紧盯着地图道:“不但粮草能接济得上,徐老鬼要是见贼匪已经杀到了白塔河,一定会差人召集附近的青壮驰援,毕竟再往东就是泰州地界,他说话好使,不像在江都。”
韩秀峰坐下道:“我想的不只是粮草,也不只是徐老鬼会不会召集青壮驰援,而是贼匪攻占扬州之后不可能不留兵驻守,扬州距白塔河八十里,贼匪能分出多少兵?又敢孤军深入多远?”
“韩老爷,要是贼匪派大军攻泰州呢?”
“贼匪真要是派大军,那应该去攻邵伯,再沿河北上攻清江浦。”
“丰济仓!清江浦那边可是天下粮仓!”
“我要是贼匪,泰州和清江浦这两个地方让我选,我一定会选不但九省通衢,而且还有‘天下粮仓’的清江浦,才不会在泰州耽误功夫。”
张光生低声问:“韩老爷,您是说我们先分兵阻截,然后边阻截边退到宜陵,等贼匪杀到宜陵已是强弩之末,不但能守住,甚至能反过来追剿!”
“这得看你家少爷的,现在能用的就你家少爷和李老爷手下那五团乡勇。”韩秀峰抬头看向王监生,接着道:“王兄新招募的那几十个青壮到底能不能战你也看到了,等会儿给你堂哥写封信,告诉他率五团乡勇赶过来之后,只要能拖住贼匪六天,剩下的事就交给我了。”
“韩老爷,您打算用这六天操练新招募的青壮?”
“不只是操练,还要召集青壮挖壕结寨,不争分夺秒做点准备咋阻截。”
“那韩老爷您打算什么时候让家兄率乡勇们过来?”张光生追问道。
韩秀峰正准备开口,王监生的家人匆匆跑了进来,一进大厅就急切地说:“韩老爷,三少爷,镇江失陷,镇江被贼匪给攻占了!”
“你怎么晓得的?”王监生站起来问。
“逃难的人说的,这会儿从镇江来了十几条船,船上全是逃难的人,”家人擦了一把汗,气喘吁吁地说:“听逃难的人说杨抚台带着残兵败将去了江阴,他们不晓得江阴能不能守住,没敢跟着去,全雇船来这儿了。”
韩秀峰心想也真够倒霉的,来江苏上任前段大章和黄钟音帮着写了两封引荐信,结果一封也用不上,再想到贼匪已经攻占了镇江,韩秀峰不敢再等仪真那边的消息,斩钉截铁地说:“光生,赶紧给你堂哥写信,不,不用写信了,你现在就去姜堰,请你表哥和李老爷赶紧率乡勇来江都!”
“来了之后再分兵去守邵伯和仙女庙?”张光生愁眉苦脸地问。
韩秀峰岂能不晓得他是担心他堂兄手下的兵不够,咬着牙道:“算了,他们只要来守万福桥,只要能帮我拖住从万福桥去犯泰州的贼匪六天。”
“韩老爷,仙女庙和邵伯怎么办?”韩博下意识问。
“等新招募的青壮全回来,你和陆大明率一百青壮去仙女庙。王兄,到时候你率一百青壮去邵伯。”
当着张光生的面,好多事不方便细问,尽管不太情愿,韩博和王监生还是拱手领命。张光生则一刻不敢耽误,连行李都顾不上收拾便动身回泰州。
他前脚刚走,韩秀峰便轻描淡写地说:“千里,韩博,瓜洲巡检司设在仙女庙,邵伯一样有巡检司,守这两个地方是瓜洲巡检和邵伯巡检的事。守住他们有功,守不住跟我们没任何干系。”
“那您让我们去做什么?”王监生不解地问。
“去等几个人。”
“等谁?”
“等督同江防事的前两淮盐运使但明伦,现任两淮盐运使刘良驹,扬州知府张廷瑞,江都知县陆武曾和甘泉知县梁园棣!”
“等他们做什么?”韩博越想越糊涂。
韩秀峰冷冷地说:“他们不但不好好守城,还凑银子去跟贼匪赎城,害我们要跟贼匪拼命,这笔账可不能就这么算。我敢断定,贼匪要是杀到扬州城外,他们一定会往仙女庙、邵伯等地方跑,你们去守株待兔,一定能等到他们。”
王监生急切地问:“等到之后呢?”
“不要跟他们来硬的,只要跟着他们,他们去哪儿你们就去哪儿,就说是徐老鬼差你们去的。”
韩博猛然反应过来,忍不住笑道:“对对对,等到之后就跟着他们!”
王监生没做过官,不晓得韩秀峰的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正准备开口,韩秀峰就冷笑道:“朝廷早晚会晓得他们干的那些事,他们也晓得一旦东窗事发皇上一定会大怒,甚至会要他们的脑袋!所以他们肯定想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避避风头,再想办法托人帮着求情,等皇上气消了才会露头。而你们要是跟着他们就没法儿躲,想让你们不跟着就得掏银子。”
“还真是!韩老爷,您觉得让他们出多少银子合适?”
“这可是买命钱,而且他们做的又全是天底下最有油水的官,但明伦、刘良驹和张廷瑞一个人少说也得出两万两,梁园棣和陆武曾一个人少说也得出一万两,不出银子就跟着他们,等皇上的旨意一到就拿下他们送钦差大臣查办。”
“送给哪个钦差?”
“这会儿没钦差,过段时间就有了,就算过时间也没有就送往京城。不过我敢断定他们一定不敢拿身家性命当儿戏,一定会老老实实出银子的。”
王监生乐了,想想又忍不住问:“韩老爷,我们拿到银子之后呢?”
“拿到银子就去宜陵跟我会齐,他们不会傻到瞎说,更不敢去找徐老鬼对质,总之,就当这件事没发生过。”韩秀峰笑了笑,又说道:“本来想着算张光成一份儿,可他那个堂弟居然不相信我,不相信我就算了,到时候我们可以多分点。”
“谢韩老爷提携!”
“全是自个儿人,别这么见外。”
韩博没想到这也能发财,禁不住起身道:“韩老爷,他们到底啥时候弃城逃命,到底会往啥地方跑,我们不能光靠猜。要不我去城里盯着,可不能让这几只煮熟的鸭子给飞了。”
“去盯着也好,不过得小心点,既不能被他们察觉,也要提防贼匪。”
“我晓得,我有分寸。”
让韩秀峰哭笑不得的是,王监生竟举一反三地问:“韩老爷,杨殿邦也是一只肥羊,还是只大肥羊,我们是不是想想办法打探他究竟躲在哪儿,然后也去跟着?”
“杨殿邦就算了,他可是内阁学士,做过礼部侍郎、仓场总督兼户部侍郎,现在更是漕运总督,并且已经八十多岁。皇上砍谁的脑袋也不会砍他的脑袋,顶多夺他的职,罢他的官。”
“惹不起?”王监生苦着脸问。
韩秀峰拍拍他胳膊,无奈地说:“惹不起,不能惹!”
第三百零六章 父子谋划
贼匪来攻扬州之前要做许多准备,可明面上却什么也做不了。要是搞得大张旗鼓,一定会授人以柄,韩秀峰赫然发现火急火燎赶到扬州,反而变得无事可做。
没事干就看书,盐商家有一大堆书,不过韩秀峰更喜欢看从泰州带来的《海国图志》,因为书里不但有之前闻所未闻甚至不敢想象的“西洋景”,还有洋人的练兵打仗之法。
相比看书,王监生更稀罕昨天下午从绿营逃兵手里买下的那两匹马,好不容易找到一个马夫,就在马夫帮助下爬上马背,在院子里跑着小圈骑的不亦乐乎。
“韩老爷,您也来骑两圈呗,这马温顺的很,好骑!”
“是吗,我试试。”韩秀峰放下书,走出来接过缰绳,抚摸了两下马脖子,随即不用马夫帮忙就踏上马镫跨上马背,就这么在院子里小跑起来。
韩秀峰没穿官服,马夫不晓得他是官老爷,只晓得连王老爷都要听他的,生怕他摔着,吓得赶紧撒腿跟着马屁股后面追。
“没事,我会骑。”
“韩老爷,您真会骑?”王监生惊诧地问。
韩秀峰边策马慢跑边笑道:“这边马少,我们老家马多,以前经常下乡,经常骑。只不过我们那儿不是川马就是滇马,腿没这两匹马长,没这两匹马高大。”
“我说呢,原来您以前骑过!”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你要是生活在我们那儿或北方,你一样会骑。”韩秀峰“喻”了一声,翻身下马,顺手把缰绳交给跑上来的马夫,转身道:“王兄,你也骑累了吧,走,去屋里喝口茶。”
“行,韩老爷请。”
王监生跟着韩秀峰走进楠木厅,潘二已沏好了茶,端着茶杯忍不住笑道:“王老爷,不光我家少爷会骑,我一样会骑,我们老家就叫走马岗,每天都有南来北往的马帮从岗上过,我爹以前收过几匹,人家缺钱牵去典当的,这活物只能死当,结果收下来养了一个多月也没卖掉,只能牵到城里去卖,算算亏大了。”
“长生兄弟,这么说你家是开当铺的?”
“是啊,您才晓得啊。”
“原来是少东家,失敬失敬。”
“让王老爷见笑,少爷,王老爷,你们慢用,我出去看看宵夜咋弄的。”
“去吧,别光看我们的,也看看弟兄们的,一定要让弟兄们吃饱,算算时间陆大明也该回来了,等他们回来我也去河边看看。”
“少爷,你放一百个心,有我在弟兄们绝不会饿着。”
目送走潘二,王监生看着茶几上的《海国图志》好奇地问:“韩老爷,这是高邮大老爷的攥写的书吧?”
“是啊,”韩秀峰端着茶杯感叹道:“魏老爷不愧是做过林则徐林大人幕友的高人,就这份见识就让人叹为观止。不看这部奇书真不晓得这个世界不是天圆地方,而是圆的,我们这些人竟站在一个大球上,王兄,你说说这个世界奇不奇妙。”
“我们站在一个大球上?”王监生一脸不可思议。
“开始我也不信,可洋人已经试过了,这世界的确是圆的!”
“洋人怎么试的?”
韩秀峰回头看了看,旋即起身捧来一个圆花瓶,轻轻放到他面前,指着花瓶道:“打个比方,原来洋人在这儿,他们也不晓得吃错了啥药,从这儿驾船一路往西,结果走着走着走了一圈又回到了这儿!”
“洋人是不是遇到大风大浪,被吹得晕头转向搞错了,明明是往回走的,他们以为还是在往前走?”
“要是一个洋人这么说也就罢了,可不止一个洋人这么说,他们试过好多次,一直往前走,每次都能走回来。在走的路上还发现好多以前没人住过的地方,有的地方比泰州乃至扬州都要大,而且他们找到的地方要么有金山银山,要么长满名贵的香料……”
王监生听的一楞一愣的,感觉像是天方夜谭。
韩秀峰意识到怎么说他也不会信,干脆把花瓶放回原处,回头笑道:“苏觉明正月里买这套书,原本是打算帮我跟魏老爷吉个善缘,毕竟人家好不容易攥写了本书,好不容易刊印出来,要是谁都不买一定会很失落。没想到真是本奇书,真让我大开眼界。”
对韩秀峰刚才说的那些,王监生一句也不信,又不好意思表露出来,干脆岔开话题问:“韩老爷,魏老爷还在高邮吗?听人说他曾随林大人跟洋人打过仗,对付贼匪一定不在话下,他老人家要是能来阻截就好了。”
“这事我还真打听过,魏老爷已经不再是高邮正堂了,前不久刚卸任,现在的高邮正堂是汪裘汪老爷。”
“姓汪的老爷,这人我怎么没听说过。”
“我也没听说过,应该是候补知州,魏老爷卸任之后让他去署理的。”
“韩老爷,那魏老爷现在身居何职?”
“告老了吧,他曾做过林大人的幕友,林大人都不在了,他年纪应该也很大。”
王监生想想又问道:“这个节骨眼上他是怎么告老的,不是说不让告病告老,就算死也要死在任上吗?”
韩秀峰坐下笑道:“那得看是谁,我们泰州正堂张老爷例贡出身,朝中没人。魏老爷就不一样了,不但是进士出身,还曾做过林大人的幕友。他老人家告老,别说张廷瑞,就算杨殿邦也只能同意。”
“看来朝中没人还真不能做官。”
“才晓得,不过这是遇上贼匪的,要是搁太平年景倒也没什么。”
“要是搁太平年景谁还会告病告老,别的不说就说我们泰州张老爷,都病成那样了还舍不得告病,可是天不遂人愿,拖着拖着竟把贼匪给拖来了,现在想告病也告不了。”
……
就在二人谈论泰州正堂张之杲时,张光成已率五团乡勇赶到了泰州,他让李昌经去接手韩秀峰之前跟徐老鬼说好的十几尊小炮、炮手和铁丸、火药,自己则率三十多个家人和乡勇回到了州衙。
人家马上要去万福桥阻截贼匪,临行前要探望父亲和家小,说不定这就是最后一面,徐瀛再不通情达理也不能拦着,更不想听张家人哭哭啼啼,干脆带着幕友和家人又去了城楼。
他怎么也没想到前脚刚走,一直以为已病入膏肓的张之杲竟坐了起来,紧握着张光成的手激动得老泪纵横。
“成儿,爹早就让你走,你怎么就不听呢!”
“爹,您在城里,让我怎么走?”张光成轻轻拍拍张之杲的手,随即站起来擦干眼泪,整整衣裳对着守在一边的中年儒生深深作了一揖:“骆神医,要不是您妙手回春,家父的身子一定不会恢复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好,请受光成一拜!”
“二少爷无需多礼,我骆家世代悬壶济世,治病救人本就是骆某份内之事。”
泰州人不认得眼前这位,但在如皋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张光成很庆幸能把骆神医从如皋请来,再次躬身道:“骆神医,光成还有一个不情之请。”
“二少爷请讲。”
“光成恳请神医别急着回如皋,恳请神医在泰州多留几日。”
骆神医很清楚既然来了,一时半会想走也走不了,只能笑道:“二少爷大可放心,骆某既来之则安之,张老爷贵体一日不康复,骆某一日不会走。”
“有劳骆神医了。”
“二少爷,您陪张老爷说话吧,骆某去看看上午刚抓的那副药煎好了没有。”
“我送送您。”
“不用送了,二少爷留步。”
目送走骆神医,张光成立马关上门,坐到塌边说起接下来的打算。
张之杲越听越激动,紧握着他的手道:“韩志行说得对,我们果然是当局者迷!他徐老鬼算什么东西,要不是杨殿邦和张廷瑞贪生怕死,我泰州哪轮得着他发号施令,他又凭什么在我泰州作威作福?”
“所以我打算给您留点人,再让小六子去找下张守备,吴吏目和那些候补巡检、候补吏目李昌经派人去说。徐老鬼这么对他们,他们是敢怒不敢言。等扬州那边一有消息,您站出来振臂一呼,定会一呼百应!到时候就能拿回官印,重掌泰州!”
“成儿,爹晓得只要杨殿邦和张廷瑞弃城逃命,我们就不用再怕徐老鬼,可是你怎么办?韩志行明明晓得贼匪不好对付,还让你去守万福桥,这不是让你去送死吗?爹可不想老来丧子,可不想白发人送黑发人!”
“爹,这不能全怪韩志行,他把好不容易编练的五团乡勇全给了我,甚至把他好不容易收罗的那几十杆鸟枪、抬枪也给我了,我还能说什么?何况守万福桥也不是韩志行让的,而是徐老鬼那个杀千刀的逼着去的。”
看着老爷子忧心忡忡的样子,张光成又说道:“爹,您老尽管放心,我自有分寸,要是实在守不住我就退守宜陵。万福桥能不能守住不重要,但宜陵一定要守,毕竟您是泰州正堂,您守土有责。就算拼死我也不能让贼匪渡过白塔河,不能让贼匪围攻泰州!”
想到扬州城还没破,杨殿邦和张廷瑞还没倒台,徐老鬼还不能得罪,张之杲意识到只能让儿子去,再想到很快就能让徐老鬼滚蛋,张之杲咬牙切齿地说:“那你得小心点,能挡则挡,挡不住就退守宜陵。等爹重掌官印就去接应你,就召集青壮驰援宜陵!”
第三百零八章 潘二的打算
王监生带着家人和五十个青壮走了,说是打算兵分三路,一路乘船,另外两路从运河两岸步行过去包抄。
大头很想跟着去,韩秀峰没发话他只能老老实实呆着,同富安场盐课司大使韩宸的表弟唐国政一起沿着盐商家的大宅院转了一圈,确认附近没有胆敢趁火打劫的人,便回到院内让剩下的青壮轮着守夜。
“堂屋那么大地方,进去睡,别睡外面,这么冷的天睡外面容易着凉。”唐国政把那些不敢进屋的青壮赶进堂屋,一屁股坐到青壮们刚在院子里生的篝火边,用老家话问:“长生哥,你说王老爷他们能逮着那些胆大包天的贼匪吗?”
“难。”
“咋难?”大头好奇地问。
想到前不久还只是个读书人的王千里,竟杀气腾腾地抄着刀领着一帮青壮去捉拿贼匪,潘二感觉这些天像是做了一场梦,一边用树枝拨弄着篝火一边解释道:“大半夜,伸手不见五指,不管从河上走还是从岸上走都得打火把。就算那些胆大包天的贼匪还在那儿,见河上岸上有那么多火光也会打草惊蛇。”
“还真是,他们又不是瓜娃子,只要看见王老爷他们去了肯定会跑!”大头恍然大悟。
唐国政下意识回头往里看了看,忍不住问:“长生哥,连你都能想到,韩老爷一样能想到,韩老爷既然晓得这会儿去不一定能逮着那些贼匪,咋还让王老爷带人去?”
“练兵,练胆。”潘二不认为那几个当值的青壮能听懂四川话,但还是抬头看一眼。
想到太平贼匪已经攻占了镇江,只要有船一天之内便能杀到扬州城外,唐国政忐忑地说;“临阵磨枪,来得及吗?”
“来不及也得练,练练总比不练好。”潘二这些天过得是心惊肉跳,想到韩秀峰这几天的安排,犹豫了好一会儿才抬头道:“大头,国政,少爷这会儿睡了,我想等他醒了跟他说个事。”
“啥事?”大头下意识问。
“我想……我想去角斜。”
“二哥,你怕了!”
“长生哥,你来都来了,这会儿回去不合适吧?”
“你们想哪儿去了,我潘长生是怕死,但我潘长生一样讲义气,一样是个能为兄弟两肋插刀的人!”
“那你咋还要去角斜?”大头追问道。
潘二深吸气,解释道:“太平贼匪没四哥刚才说的那么好对付,四哥心里其实跟明镜似的也晓得,之所以那么说只是为鼓舞士气。要不也不至于从广西一路攻城略地,一直杀到江苏。”
“这我晓得。”唐国政凝重地说:“贼匪人多,官兵人少,一个县顶多两三百个,还要分防那么多汛地。”
潘二点点头,又说道:“贼匪还没杀过来呢,就有那么多胆大包天的家伙趁火打劫,这天下要大乱,这仗有得打!而养兵练兵离不开钱粮,可扬州的那些个士绅宁可把钱粮送给贼匪也不会给我们,少爷得从长计议。”
大头觉得潘二这是在为贪生怕死找借口,不快地说:“钱粮有啥好担心的,少爷下午还跟王老爷说过这事,说等吴少爷从仪真回来,吴少爷就能帮我们去筹钱粮。”
“光有钱粮没人有啥用?”潘二瞪了他一眼,耐心地解释道:“打仗不光要钱粮,更要敢跟贼匪拼命的兵!不是吓唬你,一仗打下来不晓得要死多少人,可太平贼匪有那么容易剿灭的吗,所以说这仗有得打,这兵有得招。”
唐国政似懂非懂地问:“长生哥,你打算去角斜帮韩老爷招募青壮?”
“角斜场的青壮是不少,但敢跟贼匪拼命的估计没几个。”潘二深吸口气,放下树枝道:“宵夜时我问过那些青壮,他们说在泰坝上背盐的还有好多,现在没盐可背穷的连饭都吃不上,四哥担心没那么多粮又只让陆大明和梁六招募了四百多个,剩下的那些苦力无所事事。”
“这跟你又有啥关系?”大头越听越糊涂。
“刚才不是说过吗,打仗会死人的,而这仗又不晓得要打到啥时候,所以我打算带那些苦力去角斜开荒,先给他们口饭吃,给他们条活路。等四哥这边要人的时候,就能让他们来给四哥效力。”
看着二人若有所思的样子,潘二接着道:“而且角斜是我们的退路,扬州能丢,泰州能丢,海安也能丢,唯独角斜不能丢,角斜要是丢了,我们到时候往哪儿退?”
“长生哥,角斜你不用担心,角斜我表哥说了算!”
“现在是你表哥说了算,将来就难说了,别忘了你表哥做的是朝廷的官,朝廷要是派个新大使去咋办?”
唐国政意识到潘二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紧锁着眉头道:“这倒是,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别说我表哥那个大使是署理的,就算是实授的也只能做三五年。”
“所以我们得从长计议,趁现在你表哥说了算,让那些在泰坝上讨生活的苦力去多开垦点新淤的地。而且这事不能拖,要是再拖那些苦力就会去找其它生计,用不了几天就会散了。”
“这么大事我可做不了主。”
大头总算听明白,正觉得潘二的话一番道理,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他们刚爬起来,当值的几个苦力已经拉开阵势,几杆鸟枪正对着大门。
“谁?”
“我,长生兄弟,是我,我们回来了!”
“王老爷,你们咋这么快就回来了?”潘二急忙让青壮们放下鸟枪。
这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跟进院长,一看见众人就笑道:“二哥,我们也回来了。说出来你都不会相信,我们走夜路竟然碰上一帮劫道的!”
陆大明回来了,潘二猛然反应过来,忍俊不禁地问:“那帮在河上冒充太平贼匪的家伙也想打你们的主意?”
“是啊,我们东西多,往回抬太累,就找了几条船连夜往回赶,那些胆大包天的家伙以为我们也是从逃难的,居然明火执仗想打劫,结果被我们全拿下了,回来路上又遇上王老爷,才晓得王老爷也是冲他们去的。”
大头兴高采烈地问:“大明哥,那些贼匪呢?”
“全关在河边的房子里,回来路上我问过,他们全是在运河上作奸犯科的贼匪,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听说太平贼匪要杀过来就在头上扎块红布趁火打劫。”陆大明指指手下刚挑进来的两个箩筐,又得意地笑道:“他们这一夜没白忙活,抢了三十多条从镇江过来的船,光金银细软就抢了这么多!”
整整两大箩筐,里面全是金条、银锭、各种金银首饰和铜钱,其中一个箩筐里有一个匣子,接着火光打开一看,里面竟装满了十几个大小钱庄开具的银票和钱票。
在王千里看来这是煮熟的鸭子被陆大明给捷足先登了,一脸惋惜地说:“我们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王老爷,那帮贼匪被我们擒获跟被您擒获有啥两样?”
“这倒是,这倒是。”
潘二放下木匣,抬头问:“大明,就这么多?”
“天地良心,就这么多!”生怕潘二不信,陆大明又回头看着他那些手下道:“我跟弟兄们交代的很清楚,谁要是敢私藏一两银子我就剁了他的手!”
“这就好,不过大家尽管放心,韩老爷赏罚分明,不会让大家伙白干。”潘二示意大头把两大箩筐金银细软挑进里院,随即转身追问道:“大明,瓜洲那边咋样?”
“人全跑光了,不光营里一个人没有,连镇上都看不见一个活人,八成是收到贼匪的消息全跑了,我们没敢在镇上久留,把营里的军械收拢一下就赶紧往回赶。”
“收拢了多少?”
“多了,算算有一营的兵器。”
“太好了,你们先歇会儿。国政,大明他们赶了一夜路一定饿了,你赶紧喊几个人烧饭,我进去跟韩老爷禀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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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九章 兵源
陆大明不但把整个瓜洲营的兵器搬回来了,还顺路擒获了十六个趁火打劫的贼匪,缴获了两大箩筐金银细软,让韩秀峰很高兴也很为难。
金银财宝是好东西,可眼前这两筐金银细软全是缴获的,赏罚要分明,不赏或者只赏一点点那些青壮肯定会有想法,真要是把这些金银细软赏下去,那些青壮有了钱显然不会再跟之前那样敢拼命。
韩秀峰从来没想过会面对这种事,正琢磨着该怎么办,潘二小心翼翼地说:“四哥,我真不是贪生怕死,我是觉得角斜那边不能没个人经营,而这些事韩大使又不方便出面。”
“哦,你想哪儿去了,我是在为这些不义之财发愁。”
“这些钱财好办。”
“你有主意?”韩秀峰笑看着他问。
潘二回头看了看两箩筐金银细软,笑道:“四哥,看上去满满两大筐好像很多,其实有一小半是金银首饰,这价咋估别说外面那帮穷鬼,就是王老爷心里也没个数。何况银子要看成色,还有一大半是制钱,折成足银其实没多少。”
“还有这么多金条呢,没多少折成银子也值七八千两。”韩秀峰沉吟道。
“七八千两听上去是不少,可人也不少,算上陆大明一共八十七个人。”潘二笑了笑,接着道:“我们从来没立过规矩,大可借这个机会把规矩立起来。以后不管缴获多少银钱,都得拿出四成以作公用。”
“用作请大夫、抓药疗伤,用作阵亡的抚恤?”
“差不多,反正只要想让他们交,有的是由头。”
“上交四成太多,三成吧。”
“三成也行。”潘二帮韩秀峰沏了一杯茶,又坐下道:“剩下的七成也不能平分,听说绿营的规矩是营官拿一半,然后是千总、把总,到当兵的手里就没几个了。”
韩秀峰摇摇头:“我们跟绿营不一样,要是真跟绿营那样带兵,还打什么仗。”
“那当官的就少分点。”
“接着说。”
“四哥,我是这么想的,他们不是想要地,想要落户入籍吗?可不管在哪儿买地都得花钱,落户入籍一样得花钱!我们用不着给他们钱,只要给他们一张地契,帮他们填一张户口牌。”
韩秀峰反应了,不禁笑道:“光有户口牌和地可不够,还得盖房子,置办种地的家伙什,总之,想安一个家没个五六十两肯定是不够的。”
“况且他们又不全是光棍一条,有的有亲戚,就算没亲戚的还有一帮以前一起在泰坝上背盐的同乡要接济,又全是‘白手起家’,这钱怎么都不够花。”
“这倒是个办法,角斜场虽没富安场大,但新淤的地也有上万亩,再说又不是白送给他们,韩大使一定会同意的。”
“那我先清点下这两筐值多少银子。”
“等天亮了再清点吧,当着他们面清点。”韩秀峰想了想,接着道:“盐碱地跟良田没法儿比,一亩算三两。落户入籍,一个人也算三两。王千里不是从漕标的绿营兵手里收了几匹马么,也可以卖给他们用作垦荒,反正我们也用不上。”
“卖给他们也行,虽说用马耕地不如用牛,但牛没那么容易买。”
“就这么定。”韩秀峰转身指指桌上的木箱子:“跟他们说清楚,镇江已经被贼匪给占了,那些银楼钱庄估计也全被贼匪给抄了,这些银票现在一文不值,不过我们先收着,将来要是能兑就拿出去兑,实在兑不了也没办法。”
“行,等天亮清点时我跟他们说。”
“再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件事,这仗不晓得要打到啥时候,打仗不可能不死人,我们现在养不起太多兵,但将来不可能不招兵买马,所以角斜那边是要好好经营。”
“四哥,你同意我去角斜?”
“我这些天光想着咋对付眼前的贼匪,没想那么远。你旁观者清,想到了,我咋可能不让你去。”韩秀峰摸着嘴角,沉吟道:“只是要一下子带上千号人去,他们吃啥喝啥,就算他们愿意垦荒种地,又去种谁家的地?我们也好,韩大使也罢,不可能就这么白给他们地,不然营里的这些兄弟又会有想法。”
“这我还真没想过。”潘二意识到一碗水要端平,不能让没付出的人就有回报,不然谁愿意去跟贼匪拼命。
“不过这事也不难办。”韩秀峰沉思了片刻,抬头道:“天一亮不是要发赏钱吗,钱是不会给太多,只会给他们地。但他们有了地不能荒着,可以让他们的亲朋好友先帮着开垦,先帮着种,开荒那么苦那么累,他们一定愿意的,这么一来就能安置三四百个。”
“剩下的呢?”潘二追问道。
“剩下的可以去种顾院长、王千里和余青槐他们的地。我和韩大使不能在任地置办田产,顾院长和王千里他们可以。我给韩大使写封信,请韩大使想想办法,多卖些新淤的地给海安的士绅,让在泰坝上无所事事的那些苦力去开垦,等种个两三年就不止三两一亩了,等种个五六年变成良田甚至能卖到十几二十两一亩,所以他们也一定会愿意的。”
“先让那些人有口饭吃,见陆大明这些人都发了财,有了自己的地,有自己的屋甚至牛马,等我们再招募青壮时他们一定会抢着来!”
“我就是这个意思,你不也是这么想的吗。”韩秀峰笑了笑,接着道:“既然要从长计议,那不妨借人心惶惶、市面上的生意不好做,抓紧时间从扬州购置些种粮、钉耙、铁锹运到角斜去。你家是开当铺的,到底咋经营你比我在行。”
“四哥,干这个我还真是行家里手,可以先租给他们。不过想回本想赚钱没那么快,盐碱地不是良田,头一年他们能管张嘴就不错了,最少也要等个两三年,等地里有了收成,我们才能回本才能赚钱。”
“能回本就行,赚不赚钱放一边,毕竟我们是养人,养兵源。再说这本钱又不用我们出,我等会儿给顾院长写封信,请顾院长出面帮着张罗这事。”
第三百一十章 营规
夜里如惊弓之鸟仓皇逃命的百姓没有跑多远,发现是虚惊一场又陆续回来了,街上再次热闹起来。
韩秀峰和王监生去街上转了一圈,回到盐商家的大宅子。
本应该补觉的苦力们听说今天要发赏钱,一个比一个精神,全盘坐在院子里看潘二和几个书办噼里啪啦地打着算盘,算夜里拢共缴获了多少银钱。看他们那翘首以盼的神情,就晓得全在盘算能分到多少。
唐国政把韩秀峰二人迎接花厅,回到院子里接着在大头等人刚剪好的白布上写“勇”和“泰”字。陆大明率人从瓜洲运回的东西中有盔甲和几十件号褂,要是不把号褂上的“兵”字拆掉,别人一看就晓得来路不正。
“李老三,领衣裳,领号帽儿!”
“来了。”
陆大明眼睛一瞪:“什么来了,怎么跟你说的,要喊遵命!”
李老三吓一跳,急忙道:“遵命!”
之前只晓得从泰坝上招募了四百多号青壮,不晓得到底谁是谁,加之等会儿要发赏钱,不能再没有名册,明道书院的学生吴澄举着笔,抬头看着李老三问:“李老三,你有没有大名儿?”
韩老爷和王老爷坐在里面喝茶,李老三往花厅里偷看了一眼,紧张地说:“吴先生,我……我就这么名,没大名。”
“怎么会没大名,难不成你小时候也叫李老三?”
“我小时候叫三小,后来到坝上背盐,个个都喊我李老三。”
“李老三就李老三吧,什么地方人,今年多大。”
“老家东台,今年……今年二十四。”
“家里还有哪些人?”
“家里没人了,不,有个哥,我家穷,养不活,听我爸说他四岁时候让人家抱去养了。”
“你不是排行老三吗,怎么就剩一个哥,还有个哥呢。”
“死了,前年死的,我就是我哥带到泰坝上背盐的。”
“没婆娘没孩子?”
“没有,吴先生,我穷的叮当响,自己养不活,哪有钱娶婆娘!”
吴澄暗叹口气,又紧盯着他问:“李老三,不是我说晦气话,这上阵打仗刀枪无眼,你要是战死了,你的抚恤银子到时候交给谁?”
这个问题真把李老三给难住了,他禁不住回头看向众人,见平日里处的最好的王二狗正跟杨二窃窃私语,干脆来了句:“吴先生,我要是运气不好死在贼匪手里,就劳烦你把我的抚恤银子给二狗。”
“哪个二狗?”
“二狗,喊你呢!”
“三哥,还没到我呢!”
院子里这么多人,吴澄没功夫跟他们扯淡,抬头道:“少废话,你就是二狗,姓什么,大名叫什么?”
………
在泰坝上背盐的全是无家可归的可怜人,很多跟李老三这样不但没家甚至没亲戚,提到抚恤银子几乎无一例外地要给同伴。吴澄越登记心里越不是滋味儿,苦力们却因为领到新衣裳,等会儿又有赏钱领,一个个兴高采烈。
“这儿有剪刀,有针线,把上面的字拆下来,把这两个字缝上。”陆大明负责发放号褂,一件一件亲手交到他们手上。
一个苦力接过号褂,看着上面墨迹未干的两块布片儿,忍不住问:“大明哥,这两个字怎么不一样,是不是写错了?”
“没错,上面这块是‘勇’字,底下这块是‘泰’字,缝上之后人家一看就晓得你们是泰州的乡勇,上了战场这就是记号,不然谁晓得你是哪一边的,被自个儿人砍了你说冤不怨?”
“哦,晓得了。”
“赶紧的,下一个,关庆余!”
苦力们多少年没穿过新衣裳,一领到号褂就忙不迭拆上面的“兵”字,缝刚写好的“勇”和“泰”字,一缝好就忙不迭换上。
号褂一共八十多件,紧着身材中等甚至偏瘦的发放,不够的发好汉衣,一样在前后缝上“勇”、“泰”二字,身材魁梧高大的发棉甲,潘二那边的账还没算好,这边的衣裳已经换差不多了。俗话说人靠衣裳马靠鞍,一看往前还真像模像样。
韩秀峰走到厅前看了看,冷冷地说:“大明,列队。”
“遵命!”陆大明应了一声,旋即转身喊道:“全给我听着,戴铁盔穿棉甲的全在那边列队,戴号帽穿号褂的全在我前面列队,戴号帽穿好汉衣的全靠西墙列队!别挤,急什么,列个队都乱哄哄的,贼匪来了还不乱成一团!”
“你们几个,往哪儿跑,戴铁盔的在这边!”王千里的堂弟王千帆跟着呵斥道。
“别拣鞋了,晓得啥叫军令如山吗,先列队!”唐国政走到人群中,跟赶鸭子似的帮着整队。
韩秀峰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暗想这乱糟糟的能打仗吗,可现而今也就他们敢跟贼匪拼命,只能不动声色问:“长生,算了没有?”
“算好了。”潘二连忙放下笔,起身拱手道:“禀韩老爷,夜里缴获的贼赃折银九千四百二十三两!”
“好。”韩秀峰满意的点点头,随即转身道:“王兄,劳烦你跟弟兄们说说我们泰勇营的章程。”
“遵命。”王千里躬身领命,旋即回头道:“弟兄们,我泰勇营的军规不多,拢共只有五条:头一条,临阵退缩者,斩!第二条,临阵抛弃军器者,斩!第三条,不服上官,令不行、禁不止者,斩!第四条,杀良冒功、抢夺民财、奸**女者,斩!最后一条,缴获归公,胆敢私藏者,斩!”
军规是不多,不过却很严,谁要是敢犯就要掉脑袋。众人倒吸了口凉气,不过想到既然吃这碗饭就得守营里的规矩又觉得没啥。
“营规全得记牢,给你们三天时间,三天之后会挨个考校,谁要是记不住或背不出来,杖五十!”王千里顿了顿,接着道:“我泰勇营军纪严明,但赏罚也分明。陆千总和梁把总应该跟你们说过,只要奋勇杀贼,不但能落户入籍,还有地可分!”
“听见没有?”陆大明喝问道。
苦力们缓过神,连忙道:“听见了!”
“大声点!”
“听见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仪真失陷
拐过前面的汊港,再往西行三里水路便是吴家庄。
吴文铭思乡心切,掀开帘子钻出船舱,余青槐和李致庸不好意思再躺着,也穿上鞋跟了出来。船头不大,二人只能站在吴文铭后头。
“快到了,等到了庄上就拜托二位了。”吴文铭不敢拿两位老祖宗的安危当儿戏,打定主意不管太平贼匪到了哪儿,一回到庄上便请余李二人把两位族老架走。
“能为吴兄效力,在下三生有幸。”余青槐刚准备拱手回礼,突然发现西南方向卷起几道浓烟。
船工也注意到了,一边撑船一边自言自语地说:“谁家失了火,烟那么高!”
吴文铭大吃一惊,正准备让船工撑快点,几条小船从汊港里拐了过来,撑船的人却没接着把船往东撑,而是把船靠到北岸,用竹篙支着往岸上爬。紧接着,船上的人把东西一包一包往岸上扔,刚爬上岸的人顾不上收拢包裹,而是把船上的人一个接着一个往岸上拉。
“他们这是做什么,想过河再北走不到一里有渡口。”船工觉得奇怪,光顾着看稀奇一时间竟忘了撑船。
吴文铭一样觉的奇怪,喃喃地说:“船家,撑快点,撑上去问问。”
“哦。”
船工反应过来,刚把竹篙插到河底,又有几条小船拐出汊港,又跟刚才那些人一样靠到北岸,忙不迭往岸上爬。
“兄弟,不能再往前走了!”
“大兄弟,帮帮忙,把船靠过来让我们过去!”
正狐疑,南岸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
三人回头一看,只见十几个乡民冲到了河边,有的背着包裹,有的抱着孩子,一边朝船上喊,一边焦急地往回看,像是生怕被谁追上似的。
“你们是哪个村的,急急忙忙,到底怎么了?”吴文铭急切地问。
“我们是柳家庄的,太平贼匪杀过来了!”
“贼匪杀过来了,贼匪到哪儿了?”
“已经杀到我们庄上了,到处抓人,见什么抢什么,连刘老爷家的祠堂都被他们给烧了,辛亏我们跑得快。老爷,求求你大发慈悲救小的一命,让小的们过河吧!”
贼匪这就杀过来了!
吴文铭惊出一身冷汗,一边让船工往南岸撑,一边焦急地问:“吴家庄呢,贼匪有没有去吴家庄?”
“他们连我们柳家庄都没放过,更不用说吴家庄了!”一个汉子逃命心切,竟抱着孩子冲下了河,一边蹚着冰凉的河水往船边靠,一边心有余悸地说:“吴家是大户,出了好几个朝廷大官,贼匪头一个去的就是吴家庄。”
完了!
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
想到两位老祖宗凶多吉少,吴文铭呆若木鸡,顿时没了主意。
余青槐意识到此地不能久留,一把抓住吴文铭的胳膊:“吴兄,两位老爷子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我们先送这几位乡亲过河,然后再想法儿打探。”
李致庸之所以愿意帮同知老爷编练乡勇,之所以愿意冒险来仪真,不只是想建功立业,也是想跟来瞧瞧贼匪到底杀到了哪儿,不亲眼瞧瞧心里不放心,毕竟家大业大,不是想走就能走的,可不走搞不好就成坐以待毙了。
他跟余青槐一样不想稀里糊涂死在这儿,连忙道:“吴兄,别急,你们庄上那么多子弟,我们能想到的他们一定也能想到,一定早护送两位老爷子脱离险境了。”
“他们就算能想到,可老祖宗不愿意走,他们又能怎样?”
“要往好处想,想送这几位乡亲过河。”
……
与此同时,昨天下午领着兄弟们从奇兵营赶到仪真城外与梁九汇合的梁六,正同梁九带领的六十多个苦力拼命地往扬州跑。
官道上全是从往扬州逃难的人,牛车、推车把本就不宽的官道堵得水泄不通,他们慌不择路冲到了田里,之前找的三个向导早跑没影了,只晓得往东跑不会错。
“六哥,这么跑不是事,再跑人全跑没了,跟他们干吧!”梁九见身后的弟兄没跟上,一把拉住梁六停住了脚步。
梁六回头看了看,擦着汗气喘吁吁地说:“我们就这么点人怎么跟贼匪干?”
一个苦力急切地说:“六哥,陈三跑着跑着就跑丢了!”
“先歇会儿,先喘口气,”梁六回头看看,又抬起胳膊指指官道方向:“老九,你带几个弟兄过去看看,我们在这儿等。”
“好吧,我先去看看。”
韩老爷交代过,带多少人来的就要把多少人带回去,梁九一刻不敢耽误,领着五个苦力又往回跑。
梁六一样跑不动了,一屁股坐到地上。
一个苦力坐到他身边,苦着脸问:“六哥,仪真的官老爷怎么一见着贼匪就跑,还有城里的那些绿营兵和衙役,一个跑的比一个快,连兵器都不要了。”
“贪生怕死呗,还能因为什么。”梁六探头看了看瘫坐在地里的苦力们,强撑着喊道:“弟兄们,奇兵营、青山营和仪真城里的守军贪生怕死,韩老爷早就料到了,不然也不会让我们来收拢兵器!贼匪虽占了仪真城,但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们更没什么好怕的!”
“六哥,我们不是怕,是觉得这么跑不是事!”
“是啊六哥,再跑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站都站不稳,怎么跟贼匪干?”
“我们早晚是要跟贼匪干的,但不是今天,更不是在这儿!”梁六揉着腿肚子,咬牙切齿地说:“打仗不是打架,打仗讲究的是章法。来前韩老爷交代过,我们是来收拢兵器的,不是来跟贼匪拼命的,等把这几天收拢的兵器带回去,找个地方好好操练几天,然后再跟贼匪干!”
“可贼匪都杀过来了,我们回得去吗?”
“我们靠两条腿,他们一样只有两条腿,就算打不过他们,难不成跑都跑不过他们,怎么就回不去?”梁六反问了一句,接着道:“但不管怎么跑,都别忘了我们的差事,什么都能跑丢,好不容易收拢的这些鸟枪砍刀和长矛不能丢,听见没!”
第三百一十四章 巧遇周兴远
见粱六带着两百多个弟兄冲下麦田往北跑,官道上的百姓猛然意识到贼匪是奔扬州去的,要是沿着官道接着往东怎么跑也跑不掉,就这么也纷纷离开官道往北跑去。为了离贼匪远点,能丢的东西全丢了。
官道上的人越来越少,没跟上大队人马的姜芝桂等十几个苦力突然变得格外显眼,他们或握着牛尾刀,或扛着长矛和鸟枪,一边气喘吁吁地往东跑,一边焦急地东张西望。
“这儿呢,我在这儿呢!”看见他们总算追上来了,梁九终于松下口气,急忙带着几个兄弟迎了上去,接过他们的兵器,边带着他们去找梁六边埋怨道:“你们怎么跑着跑着就跑丢了,眼睛也不看着点!”
“九哥,我们看了,是刚才人太多,一转眼就看不见你们了。”
“把鸟枪给我,我扛得动。”
“好,好好拿着,这次要跟紧点,可不能再跑丢。”
众人冲下麦田找到梁六等人,想着贼匪离得还远,梁六让刚赶上的众人坐下歇会儿,随即把梁九拉到一边:“老九,我拦住了个认得路的,等会儿让他给你们带路。”
梁九回头一看,发现田埂上果然坐着个之前没见过的汉子,再想到梁九说的话,下意识问:“给我们带路,六哥,你不走?”
梁六遥望着仪真方向,紧攥着拳头道:“韩老爷差我们来仪真,一是让我们收拢奇兵营和青山营的兵器,二是让我们打探贼匪的消息。兵器我们收拢到了一些,可贼匪到底有多少兵马,都有些什么兵器,仗到底打的怎样,我们全不晓得,只是在城外远远的看了一眼,只晓得他们全扎着红头巾。”
梁九不放心梁六一个人去打探,苦着脸道:“六哥,仪真的守军根本没打就跑了,贼匪连刀枪都没动就把仪真城给占了,奇兵营和青山营的那些兵更是连贼匪的影子都没见着就跑了,扬州估计也差不多,你留下能打探到什么?”
“奇兵营、青山营和仪真城的那些绿营兵是贪生怕死,但也有不怕死的。来前王老爷不是说过吗,扬州营副将和运司的一个知事老爷召集了几百号人在扬州城西设防,打算在长春桥阻截贼匪,等会儿你们先走,我沿着官道去长春桥,看看他们能不能挡住贼匪。”
“他们才几百个人,贼匪少说也有两三万,他们肯定挡不住!”
“挡不住也要去看看,不看看贼匪是怎么打仗,韩老爷要是问起来我们怎么回,就算韩老爷不问,对贼匪一无所知我们今后怎么跟贼匪较量?”
接下来肯定是要跟贼匪干的,可不能再两眼一抹黑不晓得贼匪的深浅……梁九越想越觉得梁六的话有道理,又不放心梁六一个人去,干脆咬咬牙:“六哥,弟兄们全是你带出来的,你得把弟兄们带回去,打探的事交给我,我去长春桥。”
“你去?”
“我去怎么了,论身手我比你好,跑起来都比你快。”生怕梁六不同意,梁九又说道:“来时我们经过过长春桥,那边就是瘦西湖,我的水性你是晓得的,实在跑不掉我就往湖里一跳。”
想到梁九的身手和水性确实好,梁六沉吟道:“行,我先带弟兄们去万福桥,你去长春桥打探,不过得小心点。”
“放心吧,我是去打探又不是去打仗的,躲远点不会有事的。”
“不许大意,贼匪可不是善茬。”
“晓得了,我不会大意的。”
两兄弟商量好,立即招呼坐在麦田里的弟兄们启程。
生怕再有人跑丢,梁六又交代了一番,让这几天公推公举的伍长和什长们看好自个儿的人,梁六把鸟枪交给一个苦力,只带了五斤干粮和一柄牛尾刀就一个人往空荡荡的官道上去了。
苦力们不晓得他一个人去做什么,现在也顾不上问。梁六看了一会儿梁九的背影,随即转身道:“弟兄们,出发!”
……
沿着官道走不会迷路,就剩下自个儿,不用再担心别人,梁九反而轻松了许多,见贼匪离得还远,至少回头看不见,也不用再跟之前那般狂奔,就这么沿着官道慢慢走,走累了坐下歇会儿,渴了去路边的沟渠里喝几口水,看到逃命的百姓跑丢的包裹,还忙里偷闲解开来瞧瞧有没有值钱的东西。
边走边哼着小调,不知不觉走着一个驿铺前。
院门敞开着,里头没人,不用问都晓得铺司兵收到贼匪杀过来的消息已经逃命去了,梁九去驿铺后头的马厩看了看,见只有草料没有马不免有些失望,正准备接着赶路,突然发现马厩边上的草垛后面有动静。
“谁,出来!”
“别别别,我们是逃难的,我们不贼匪。”见梁九拔出刀要往草垛里扎,三个穿着跟叫花子一般的男子急忙钻了出来。
梁九紧盯着他们问:“你们是什么人,怎么躲这儿?”
“我们是从江宁逃出来的,走到这儿饿的实在走不动了,又饿又冷,就躲在草堆里歇会儿。”
“江宁逃出来的,你以为我没去江宁,江宁人说话不是这口音。”
“天地良心,我真是江宁人!”一个矮矮瘦瘦的汉子急忙道。
天南地北的人梁九在泰坝上见多了,听出矮个子确实是江宁口音,用刀指着年纪大的那个问:“你呢,你什么地方人?”
“小兄弟,我是湖北人。”
“湖北人怎么跑扬州来了,还冒充江宁人,老实交代,你到底是不是贼匪的奸细!”
“小兄弟,我是读书人!”年纪大的男子掸掸身上的稻草,恨恨地说:“我不但是读书人,还有功名,我跟贼匪不共戴天,我怎会是贼匪的奸细。”
“兄弟,我可以给这位先生担保,他真不是贼匪的奸细。”
“你怎么担保?”
“我俩是跟周先生一起从城里逃出来的,一起从江宁逃到这儿。”
想到韩老爷之前说过,只要是两广、湖广过来的陌生人都可能是贼匪的探子,梁九冷冷地问:“一起从江宁逃出来的就不是奸细?”
矮个子急切地说:“小兄弟,周先生原来是在制台衙门当差的,还跟陆制台一起守过城,你说他会不会是贼匪的奸细。”
“你是衙门中人?”梁九紧盯着年纪大的男子问。
“正是,小兄弟,你也是当差的吧?”
“是又怎样?”
“你在哪个衙门当差?”年纪大的追问道。
梁九不假思索地说:“我是泰州乡勇营的把总,在州同韩老爷麾下听用。”
泰州的武官,虽然没听说过泰州有个什么乡勇营,但一听到泰州周兴远顿时松下口气,不禁笑问道:“小兄弟,你既然是从泰州来的,那认不认得海安巡检韩老爷?”
“认得啊,不过韩老爷不是巡检了,现在是我们泰州的州同老爷!”
“他年前才去泰州上任,现在已经是州同了?”
“你认得我们韩老爷?”
“不光认得,而且跟你们老爷是好友!”总算遇到个不把自个儿当骗子甚至奸细的人,而且遇到的这个还是韩秀峰的手下,周兴远欣喜若狂,竟走上去一边摸梁九的干粮袋,一边急切地问:“小兄弟,有没有吃的,老爷我快饿死了。”
梁九心想他认得韩老爷,那他的话应该不会有假,连忙摘下装干粮的袋子:“有,有米饼。”
“拿来,”周兴远抢过米饼,顺手递了两块跟从江宁一起逃出来的小子,随即捧着米饼狼吞虎咽。
看着他这饿死鬼投胎的样子,梁九生怕他没饿死倒先被噎死,连忙去驿铺里找了个瓢舀来一瓢水。
“谢了,”周兴远咕噜咕噜一连喝了几大口,旋即擦着嘴道:“小兄弟,你姓什么叫什么,等见着韩老爷,我一定要帮你美言几句,让韩老爷好好赏赏你。”
“周先生,我们呢?”
“是啊周先生,我们出城时可是说好的!”
“你们一样有赏,我周兴远一言九鼎,答应过你们只会多不会少。”
梁九算看出来,眼前这位很可能是个大官,那个矮个子和脸上有痣的汉子是一路护送他出来的,再想到他刚才说的那些话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心想我梁九本就是韩老爷的亲随,用不着你去美言吧。
周兴远不晓得韩秀峰有多器重梁九,只想早些去泰州投奔现而今唯一能收留他的韩秀峰,放下饼问:“小兄弟,有没有贼匪的消息?”
“有。”
“说来听听。”
“贼匪占了仪真,正在往扬州去的路上,离这儿应该不远了。”
“你怎么不早说!”周兴远可不想死在这穷山僻壤,把剩下的半块米饼往怀里一塞,随即俯身从草垛摸出一个小包裹,回头道:“赶紧走,此地不能久留。”
“周老爷,您打算去哪儿?”梁九好奇地问。
“去找你们韩老爷,我就是来找你们韩老爷的!”
“那我只能陪您走到长春桥,到了长春桥您自个儿去万福桥,等到了万福桥您就能见着我们韩老爷了。”
“老爷我哪儿认得什么万福桥,你送我去找你们老爷,我有要事跟你家老爷相商。”
“不行,我有差事。”
“别一根筋,送老爷我去见你们韩老爷才是正儿八经的差事,别的事放一边!”
“周老爷,真不行,我不能送您去万福桥,您还是自个儿去吧。”
周兴远急了,举起小包裹紧盯着梁九道:“晓得这里面是什么吗,说出来吓死你!老爷我千辛万苦从江宁逃出来,就是为了把这里头的东西送给你们韩老爷的,一刻也不能耽误,要是耽误了,要是落贼匪手里,你小子担待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