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章 拿人(五)
顾院长见事不可为就没再帮陈景俊求情,又寒暄了一会儿便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像突然想起来一般回头说陈有道教子无方,觉得闹出这么大丑事没脸再为人师表,下午刚辞掉明道书院院长的差事。本地几个乡绅已经商议好了,打算这两天差人去泰州乃至扬州府聘一位先生来执教。
这是本地乡绅们的事,韩秀峰不想管也管不着,打了个哈哈把他送出了二堂。
他前脚刚走,潘二就忍不住问:“四哥,他跟你说这些到底啥意思?”
“能有啥意思,”韩秀峰笑了笑,转身道:“他是想告诉我陈有道因为这事连饭碗都丢了,已经够可怜了,想请我高抬贵手放陈景俊一马。也是在旁敲侧击的提醒我,他们这些乡绅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在泰州乃至扬州士林也有一席之地。”
“这老家伙是在吓唬你?”
“也不算吓唬,毕竟人家有功名,的确是士绅。”
“那这事咋办,要不要放陈景俊一马?”
韩秀峰走到炉边烘着手,看着炉子里的火苗笑道:“他不是在吓唬我,只是借这个机会提醒我本地有本地的规矩,或者说衙门跟他们这些乡绅是有默契的。”
“啥规矩,啥默契?”潘二好奇地问。
“比如我这个巡检可以赚啥钱,不可以赚啥钱。又比如张老爷可以收他们多少地丁银,加多少火耗,征他们多少漕粮,大差不差就行了。谁要是人心不足蛇吞象,跟仪真的都老爷一样横征暴敛,他们一定不会答应。”
“还有这规矩!”
“这么说吧,对我这样的巡检和张老爷那样的州县官而言,他们这些士绅是万万不能得罪的,谁要是坏了规矩,谁的官就做不长。”
“他们会去告?”
“你以为都老爷是因为啥丢官的,我之前还纳闷都老爷为啥对我一个九品巡检那么好,又是摆酒给我接风又是送程仪的,原来是得罪了地方上的士绅,而我又正好拐弯抹角跟吴家有点关系,所以就拉着我一道去拜见吴家的两位族老,想借这个机会请吴家帮他跟仪真的那些士绅说好话。”
潘二想想又问道:“吴家为啥不帮他说话?”
“吴家为啥要帮他说话?”韩秀峰反问了一句,坐下来耐心地解释道:“吴家的两位族老也好,刚才来的这位顾院长也罢,他们跟顾老爷在我们巴县一样,全是有声望的,只会帮本地人,有的甚至铺桥修路日行一善,又怎会胳膊肘往外拐。”
“陈有道呢,他不也有功名吗?我们把他儿子关进班房,这不就把他给得罪了吗?”
“陈有道不用担心,他是有功名,可他教子无方,竟由着他儿子设赌,败坏风俗,害人不浅,民愤极大。我们办他儿子不但有理有据,而且大快人心。换做其它事本地士绅可能会帮他说话,但这件事本地士绅不但不会帮他,甚至会暗暗叫好。”
“这么说顾院长不是真想帮陈景俊求情。”
“也不是真不想帮,他是两不得罪。我要是松口,陈有道就会欠他个天大的人情;我坚决不松口,对他而言也没啥损失。”
“真是个老狐狸。”潘二骂了一句,想想又禁不住笑道:“四哥,他不是说要去泰州甚至扬州请教书先生吗,干脆让李秀才去做明道书院的院长。这么一来他就有了饭碗,我们呢也就用不着再养着他。”
“不行。”
“为啥不行?”
“顾院长能跟学正说上话,跟本地乡绅乃至泰州其它地方的士绅全是朋友,但打交道的全是士林中人。俗话说秀才造反十年不成,别说我们没得罪他,就算得罪了也不是特别麻烦。姓李的就不一样了,他既在巡检司衙门帮闲了七八年,跟州衙乃至运司衙门的那些胥吏有交情,而且他是富安人,是东台县的秀才,一定认得安丰、富安和角斜盐课司的胥吏,跟富安巡检司的人一定有交情。”
“富安也有巡检司?”潘二下意识问。
“有啊,不过是富安盐课司的,不是东台县的。”
韩秀峰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茶,接着道:“同样是读书人,顾院长那样的读书人好对付,李秀才这样的读书人却很难缠。他在衙门做了七八年书吏,跟黑道白道、三教九流全有关系,要是让他出去,鬼晓得他会给我们添多少乱。况且本地乡绅又不是瓜娃子,李秀才到底是啥样的人,个个心里跟明镜似的,又怎会延聘他去做明道书院的院长。”
“他能给我们添啥乱?”潘二还是不明白。
“你忘了你在巴县时说过啥?”韩秀峰笑了笑,放下茶杯道:“这么说吧,海安这地方拢共就能赚那么点钱,我们多赚一文他就会少赚一文。我们挡了他的财路,他一定会怀恨在心,真要是放他出去,他一定会想法儿让我这个巡检做不成。”
潘二是当局者迷,听韩秀峰这一说醍醐灌顶般明白过来,不禁笑道:“我晓得了,他跟苏觉明不一样,他跟我们尿不到一个壶里。”
“嗯,所以要盯紧他,不能让他坏我们的事。”
“可他又不是人犯,眼看就过年了,总不能不让他回家。”
“那就找个借口不让他回家。”韩秀峰摸摸嘴角,沉吟道:“明年没有府试,士衡学业要紧这个借口站不住脚,看样子只能用他,让他做点事。”
“做啥事?”
“班房里关了那么多人犯,他们到底犯过些啥事,啥时候犯的,苦主是谁,有没有同伙,总得搞清楚。而我只是巡检又不是州县正堂,不好升堂开审。总之,不能就这么关到年后直接押送州衙,干脆让他去问,不但要问仔细,还得做笔录。”
潘二乐了:“二十几个人犯,算上来自首和被牵连的,够他忙的。”
“二三十个有点少,从保甲清册和州志上看我们分辖下的百姓有十几万,平日里横行霸道、好勇斗狠的怎么也得有百十个。就从刚锁拿回来的这些家伙着手,让他们检举告发。吃完饭看看地图,参照地图拿出个章程,我们分辖两百多个村庄,一个村抓一个有点多,两三个村抓一个正合适!”
第二百三十一章 青天
要抓一百个,潘二大吃一惊,想到抓的越多钱就越多,又忍不住笑了。
韩秀峰不管他咋想,吃完饭跟李秀才秉烛夜谈到子时才回房洗脚歇息。李秀才没想到韩秀峰这么快就要用他,并且听上去真像是委以重任,脑袋一热竟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衙门封印。
韩秀峰换上官服,领着储成贵等皂隶弓兵望阙叩拜,当着众人面把海安巡检司印放进印匣锁上,然后照着苏觉明整理的名册分派众人兵分四路接着去拿人。
换作往年,储成贵等皂隶弓兵一定会找各种由头不愿意去办差。但今年不是往年,这差事更不会白办,多锁拿一个人犯就能多赚一点钱,他们才不管衙门有没有封印,拿到名单和告示就带着镣铐和铁链兴高采烈地出发了。
做官要有官威,不能啥事都亲力亲为。
韩秀峰没再去,目送走余有福、大头、张士衡和储成贵等皂隶弓兵,便回头笑道:“李先生,长生上午没啥事,让他陪你回富安接家眷。我昨晚就差人去跟驿铺的王如海说好了,他家老大在泰州学过两年厨,会做一手好菜。驿铺能有几个人,平时没什么事,以后就让他来衙门干,我让他准备一桌酒席,中午给嫂夫人和公子接风。”
“韩老爷,这怎么好意思呢。”
“应该的应该的,公务繁多,让你回不了家,让嫂夫人和公子来衙门过年,我怎么也得有点表示。”
不等李秀才开口,潘二就笑道:“李先生,船我天一亮就去雇好了,我们早点动身,现在动身正好能赶回来吃中饭。”
“韩老爷,那晚生就先回家接内人?”
“去吧,早去早回。”
李秀才不晓得韩秀峰葫芦里到底装的是什么药,但连回去接老婆孩子都让潘二盯着,这让李秀才意识到韩秀峰是既想用他又在防他。
不过这不是头一次,三年前的那个巡检刚上任时也是这样,后来嫌麻烦甚至让他卷铺盖走人,结果不到一个月还不是客客气气把他给请回来了。
李秀才打定主意装作啥也没猜出一般先虚与委蛇,等年后衙门开印再请朋友们帮忙,随便弄个案子惊动知州乃至知府。事关考绩,知州大老爷一定会责令海安巡检司在期限内把人犯缉捕到案。抓不到人,看你这个巡检到时候咋办!
韩秀峰不晓得他是咋想的,只晓得防火防盗防他这个书吏,目送走他和潘二就回内宅换衣裳,换上平时穿的棉袄便走进二堂接着看州志。
……
新任巡检老爷的家人和巡检司衙门的皂隶弓兵倾巢而出,看架势又要拿人。镇上百姓从没见过这阵仗,纷纷跑来看热闹。胆大的跑到仪门边上往里偷看,胆小的聚在当铺和布庄门口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我就说韩老爷跟方老爷不一样,韩老爷真是清官,真跟告示上说得言出法随!”
“怎么言出法随?”
“以前储成贵他们拿人,不光要鞋袜费和酒饭钱,还要什么上锁钱和解锁钱。韩老爷不许他们再要钱,他们就不敢再要。我表哥住在胡家集,我表哥说的昨天他们去拿人不光没要钱,连干粮都是自带的。”
一个小贩踮起脚看看四周,也绘声绘色地说:“陈有道的三儿子不是关进班房了吗,别人没钱陈有道能没钱?昨天我亲眼看着他揣着钱袋去衙门,结果韩老爷连门也没让他进,更不用说要他的银子了。”
“是不是嫌少?”一个老爷子神神叨叨地问。
“江老头,你想哪儿去了,韩老爷真不是方老爷那样的贪官,”一个卖菜的小贩挤进来道:“以前巡检老爷的家人上街买菜,全跟我们算什么官价。韩老爷的家人买菜,全是按市价,该多少钱就多少钱,连说话都客客气气。”
“真的?”
“我骗你们做什么,不信去问问钱瘸子。”
“不用问钱瘸子,问我就行了。”卖烧饼的张贵守着他的烧饼炉,探头道:“衙门这两天全在我这儿买的烧饼,昨天买了七十个,早上又买了七十个,两文一个,全按市价。我说买这么多送几个,你们晓得韩老爷的家人是怎么说的?”
“怎么说的?”
“人家说我做小买卖赚点钱不容易,该多少就多少,不占我便宜!”
“哎呀,这么说我们海安真来了个包青天!”
“这是,不然怎么会一上任就四处抓人,早该抓了,那些家伙被关进班房活该!”
……
外面人以为陈有道今天没来,其实陈有道天一亮就来了,正坐在布庄里等消息。
街坊邻居的议论他在里头听得清清楚楚,既担心已经被关了一天一夜的儿子又羞愧,以至于不敢走出布庄去衙门。
冯掌柜晓得他此时此刻的感受,一边整理刚进的布一边劝道:“陈院长,别往心里去,他们晓得什么,他们就晓得嚼舌头!”
“别再喊院长,我已经不是院长了。”
“怎么就不能喊了,就算做一天院长你也是院长。”
陈有道不在乎别人怎么称呼他,又忧心忡忡地说:“顾院长说韩老爷就是不松口,非要把我家景俊送州衙,还说什么要杖一百流三千里。杖一百也就罢了,流三千里可不是开玩笑的,那是要景俊的命,那是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
流三千里,不是去烟瘴之地就是去宁古塔那样的苦寒之地。且不说能不能活着走到流放的地方,就算命大到了也是给人做牛做马,这辈子都别想再回来,真是生不如死。
冯掌柜心想你早做啥去了,嘴上却劝慰道:“陈院长,你先别着急,景俊这不是还没被送州衙吗,就算送那也要等到年后衙门开印。有整整一个月时间想办法,好好想想,一定有办法的。”
“他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我能有什么办法?”陈有道紧攥着拳头,想想又说道:“等会儿我再去求见一次,他要是再不见我,我就去泰州拜见学正,求学正帮我去跟知州大老爷说情。”
“千万别去!”
“为什么不能去?”
“陈院长,你是见过世面的,何况这关系着景俊的性命,可不能犯糊涂。”冯掌柜放下布,坐下道:“你要是去泰州韩老爷会怎么想,你真要是就这么去,这事就一点回旋的余地也没了。”
“我晓得这是下下策,可除此之外我还能怎么办?”
“这不是还有一个月吗,先别急,你就这么每天去衙门求见,一天求见两三次,我就不信韩老爷一次都不见。只要能见着,只要能说上话,景俊的事也就能有转机。”
第二百三十二章 法外施恩
腊月二十一,拿人。
腊月二十二,拿人。
腊月二十三,家家户户全忙着送灶(灶祭),衙门的官差依然四处拿人。腊月二十四是掸尘的日子,衙门的官差还是到处拿人!
……
相比其它地方,海安民风真算得上淳朴。百姓老实巴交,作奸犯科的不多,好勇斗狠的极少,犯上作乱的更是多少年没听说过,搁以前巡检司衙门一年最多锁拿五六个人犯,而刚到任的这位巡检老爷竟天天派官差四处拿人,十里八乡的百姓纷纷跑镇上来看热闹,每天下午挤在运盐河看官差把捕获的人犯往衙门押,成了“三塘第十一景”。
家境殷实的乡绅也好,家徒四壁的穷人也罢,对他们而言吃官司都是天大的事。
家里有人被官差锁拿进了衙门,他们不管家离巡检司衙门有多远也要带着银钱、换洗衣裳和干粮赶到海安镇上来打探消息乃至走门路请人去帮着跟巡检老爷求情。有钱的住三塘客栈或驿铺,有亲戚的投亲。没啥钱在镇上又没亲戚的,只能泪潸潸地恳求镇上乃至周围的百姓让他们借宿。
眼看就要过年,附近的百姓多多少少要来镇上买点年货,这些天海安本就比平时热闹,随着上百个人犯亲属的到来变得更热闹,连商户小贩们的生意都比往年好。
然而,本应该最热闹的地方反而最冷清。
人犯的亲属们不管托谁去求情,巡检老爷一概不见,守在衙门外面的两个弓兵甚至不许闲杂人等靠近。巡检老爷的那个五大三粗、凶神恶煞般的家人还时不时出来巡视,谁也不敢大声喧哗,更不敢起哄闹事。
顾院长原本打算回乡下老家过年的,结果机会不如变化,不但陈有道天天缠着他,而且一些之前甚至不认得的人犯亲属也带着年礼找到凤山书院求他帮着想办法。
身为本地最有威望的士绅,顾院长既不能不闻不问,也不想吃闭门羹,只能跟点卯似的每天一大早来斜对着衙门的当铺,一边安抚陈有道等几个家里有点的钱人犯亲属,一边跟他们一起等消息。
“昨天锁拿了多少个?”
“十四个,听说全是白米附近的,我一个也不认得。”
当铺掌柜忍不住插了一句:“顾院长,韩老爷是从东往西抓的,昨天抓到了白米,今天应该快抓到姜堰了。”
“拿那么多人,衙门里头关得下吗?”顾院长端着茶杯喃喃地说。
“储成贵他们以前当值时住的那六间屋全改成了班房。”
“拢共六间班房,一间要关十几个!”
“一定很挤,关在里头的人不晓得要遭多大罪。”陈有道长叹口气,又恨恨地说:“狗日的储成贵是发财了,他婆娘烧那么多人的牢饭,中午往衙门里送饭时我挤过去看了一眼,那些钱和米全被她给贪了,烧的哪是饭,我看着比猪食都稀!”
“黄聋子倒是高兴,每天去衙门挑五六桶粪。”
“吴老板,班房里的屎尿是黄聋子倒的?”
“是啊,每天晚上去,一天挑三趟。”
“你怎么不早说,早说我就找他帮我给景俊捎点东西。”
“别找他,找了也没用。”
“怎么就没用?”陈有道下意识问。
吴老板无奈地说:“我找过,他不但不敢帮忙,连句话也不敢帮我往里带。说什么韩老爷有交代,不许往里捎东西,更不许带话。还说班房他一样进不去,每天晚上挑着空桶进衙门,拉满的那些全摆在班房外头,储成贵那些人和韩老爷的家人全在院子里盯着,他不敢乱打听,只能放下空桶挑上拉满的粪桶就走。”
顾院长暗想你们净说这些没用的,当务之急不是往班房里捎东西,也不是给你们那些个不少债的儿子带话,而是怎么才能赶在衙门开印前求韩老爷高抬贵手。
正不晓得该说他们什么好,一个人犯亲属突然问:“陈院长,钟大钟二的外甥回来没?”
“回来了,中午回来的。说是去富安,鬼晓得他到底去哪儿的,鬼晓得他到底在忙什么,还带了一个人进了衙门。”
提起苏觉明,一个个咬牙切齿。
在他们看来巡检老爷之所以到处拿人,全是苏觉明使的坏。
顾院长觉得新巡检派差役四处锁拿作奸犯科之徒不仅不是坏事而且大快人心,但又觉得惩戒一番即可,把那么多人全押送州衙请张老爷严判有伤天和,毕竟杖责和流放可不是开玩笑的,搞不好真会死人。
想到苏觉明虽不是什么好东西,但终究能跟巡检老爷说上话,突然抬头道:“既然晓得苏家老三回来了,你们还坐在这儿干嘛,赶紧去油坊!”
“顾院长,别提了!”
“又怎么了?”
“钟大钟二胆小如鼠,见我们全来了,怕我们迁怒于他,竟连买卖都不做了,昨天就关门去了乡下。”
想到这一切全是因钟大钟二的外甥而起,再想到镇上这会儿起码有一百个心急如焚的人犯亲属,顾院长意识到钟大钟二关铺子下乡也情有可原,毕竟谁也不想一下子得罪那么多乡亲。
正不晓得该说点什么,外面传来一阵喧闹。
众人以为差役们又锁拿回人犯,下意识起身走出去当铺,结果出来一看才晓得衙门里终于有了动静,巡检老爷的家人正在贴告示,巡检老爷上任时带来的那个半大小子,正站在边上训话。
“韩老爷念桑树园李长松、焦港于利民、吉家庄蒋群照等二十三人,或是初犯,或因受人引诱蛊惑,或家中上有老父老母,决定法外施恩,给这二十三人一个洗心革面,悔过自新的机会。有亲人在此的赶紧回去找保正、甲长具保,亲人不在的请各位乡亲父母代为转告……”
放人了,一放就是二十三个。不过要保正和甲长具保,今后如果再犯保正和甲长都要连坐。
顾院长没想到年轻的巡检老爷会这么处置,不禁叹道:“谁说韩老爷是酷吏,韩老爷还是通情达理的。”
第二百四十一章 谁算计谁(二)
余有福护送顾家少爷去京时走得是水路,跟韩秀峰来江苏上任走得一样是水路,见识过漕船上的那些比“铜天王”还要可恶的旗丁和水手。
漕船上的人蹈江涉河,日晒雨淋,经历寒暑,终年不得歇息,遇到逆行、搁浅、穿闸、过坝,甚至要用纤绳拖着装满漕米的船行进,是非常辛苦。如遇洪水汛期、天气突变航行还有相当大的风险,一年不晓得会有多少船工水手葬身鱼腹。
他们全是苦命人,但他们中也没几个好人。
漕运本来全是旗丁,在各纳漕地方组编船帮,每帮有船十几艘至几十艘不等。后因旗丁缺乏,漕运难以维持,船帮就私下雇募水手,再后来雇募的水手越来越多,朝廷就明令每艘船上除只留两名旗丁押运,其余十几名水手全改为招募。
而能过得下去的百姓是绝不会抛家弃子跑船的,招募的全是些无籍无贯的无业游民,其中大多为光棍、叫花子和有走投无路的地痞无赖甚至朝廷通缉的贼匪。
他们随帮行走,聚散无常,人一多自然少不了争斗,经常因为争“头篙”、“头纤”之位大打出手,渐渐地为了相互之间有个照应,拜师收徒之风大盛,帮派、会党应运而生。内部等级森严,唯教首之命是听,对不服者滥施剁指、截肢、挖眼等酷刑。
他们逞强好斗,不但帮派之间械斗不已,对沿河商家百姓也是骚扰不断,甚至烧杀抢掠!
从京城去江宁的这一路上,亲眼目睹他们是怎么设置圈套敲诈勒索的,要么故意破坏漕船冲撞民船,以毁坏官船为名勒索;要么设计将漕米倾倒在民船上,再以偷盗官米为名讹诈分肥;要么在浅涩的航道上借口驳运漕粮,肆意占用民船,民船不给钱不得脱身。更有甚者,用漕船阻塞河道,对通行民船甚至官船索取“买渡钱”、“排帮钱”,形同剪径。
正如韩秀峰所说,许乐群和他背后的那些人真要是安分守己,躲漕船上的人那些人还来不及呢,怎么可能收留,难道不担心引狼入室?
余有福意识到接下来要对付的全是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忧心忡忡地说:“张老爷病成那样活不了多久,张二少爷应该不会错过这个发财的机会。只是就算张二少爷能调到兵,能赶得上,不晓得许乐群那一拨私枭的行踪,到时候让张二爷去哪儿抓?”
“找保正甲长,让串场河和运盐河附近村庄的保正甲长帮我们留意?”潘二下意识问。
“不行?”韩秀峰不假思索地说。
“为啥不行?”潘二不解地问:“四哥,搁五天前,他们不一定愿意。但现在不是五天前,别说那些保正甲长,就顾院长和王老爷那些士绅都很服,我觉得他们应该会帮忙。”
韩秀峰一边示意他去磨墨,一边解释道:“他们估计会帮着留意,但这么一来很容易走漏风声。相比许乐群说的那一拨,许乐群和他背后那些人这一拨才难对付,他们虽然跟我们一样是外地人,可他们在这里生活多久,一定有不少耳目,消息一定会比我们灵通。”
“要么找个可靠的人去河边盯着他,他不是有手下吗,盯着他那些手下也行。”
“不行,万一打草惊蛇咋办?”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总不能靠猜吧!”
韩秀峰起身走到书桌前,摊开一张纸,拿起笔:“百姓常说白道黑道,我们现而今是官,自然是白道,但搁海安这地方,本地的士绅百姓乃至关在班房里的那些地痞无赖也全是白道,跟盐有关的才是黑道。黑道上的事自然要找跟黑道有勾结的人去打探,而衙门里恰好有这么一个人。”
“谁?”潘二忍不住问。
“李秀才!”不等韩秀峰开口,余有福便脱口而出道:“姓许的想用两条人命把我们绑上他的贼船,甚至还打算帮他们把李秀才也弄死,我们为啥不能让李秀才去对付他?要说对海安和富安熟悉,他们那些住海边上的盐商还能有家住富安人在海安,而且一样靠勾结私枭赚钱的李秀才熟悉?”
“我就是这么想的,等写好信,就把他请过来聊聊。”
……
李秀才这几天过得很憋屈,搁以前快过年时就算什么也不干,坐在衙门里也能收三五百两银子。可现在那帮贩私盐的不但不敢来镇上,甚至会以为给他送银子没用。
下午那两个是从泰州直接过来的,路上没有停留。要是在白米或曲塘停留,去岸上转一圈,听说新来的巡检缉拿了上百个地痞无赖的消息,一定会调头回去。
他躺在铺上辗转反侧,压根儿就没睡着,一会儿想贪官好对付,姓韩的这种说不收钱就不收钱的清官不好对付。一会儿担心下午那两个私盐贩子嘴上答应的痛快,却不一定会帮着办事……
正胡思乱想,外面传来余有福声音。
“李先生,李先生。”
“在呢,余班头,你还没歇息了?”
“没呢,”余有福干咳了一声,笑道:“李先生,我家少爷让我问问您酒醒了没,要是醒了就请您去二堂议事。”
“我没喝多,余班头,麻烦你回禀韩老爷,我穿上衣裳就去。”
“好的,我这就去回禀。”
李秀才做贼心虚,暗想是不是那两个私盐贩子出事了,越想越害怕,可又不敢不去,磨蹭了好一会儿才穿上棉袄,故作镇定地走进二堂左侧的签押房。
“韩老爷,这么晚您找晚生……”
“坐,坐下说。”韩秀峰把一封信起来塞进信封,顺手交给张士衡,让张士衡收好,旋即招呼他坐到对面,笑看着他问:“李先生,你晓得我为啥一上任就储成贵他们去锁拿那些地痞无赖吗?”
“韩老爷是整肃风气,还百姓一个朗朗乾坤。”
“是也不是。”
“韩老爷,恕晚生愚钝……”
“自个儿人,别一口一个晚生。”韩秀峰等张士衡走出签押房,紧盯着他双眼很认真很严肃地说:“李先生,实不相瞒,我锁拿那些为非作歹、横行乡里的地痞无赖,既是为整肃风气也是为查缉私盐!”
“查缉私盐?”李秀才大吃一惊。
“李先生,别人不晓得你一定有所耳闻,我韩秀峰虽是捐纳出身,但在朝中并非没人。如果只是想做官,知州知府那是做不上的,但做一县正堂也不是啥难事。”
“我信。”李秀才打听过,很清楚眼前这位有来头,甚至能跟藩台抚台说得上话,不然方士枚也不至于只署理了四个多月就卷铺开走人。
“不信也没关系,反正你早晚会晓得。”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到省缴销官凭,在叩见制台大人时,制台大人面授机宜,交办了一个差事。让本官到任之后召集青壮,查缉私盐,堵住透漏!”
新官到省一定是要去叩见两江总督的,要是不叩见,要是叩见了两江总督却不同意,就算是进士出身也别指望能上任。而两江总督又兼两淮盐政,总督大人让眼前这位查缉私盐再正常不过。
李秀才信以为真,装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说:“韩老爷,就算制台大人没面授机宜,您身为海安巡检一样有查缉私犯之责,只是私盐没那么好查缉。您上任前不晓得,现在一定是晓得的,海安这地方水网密集、港汊众多,巡检司衙门总共又只有两个皂隶十个汛兵,别说很难打探到私枭的消息,就算能打探到,光凭这几个人也对付不了!”
“私枭消息本官有,对付私枭的人马本官一样有。”
“有私枭的消息?”李秀才心里咯噔了一下,以为说得下午来给他送年礼的那两个私盐贩子。
韩秀峰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茶,阴沉着脸道:“俗话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可笑那些胆大包天之徒竟以为行事隐秘,浑然不知已被告到了制台衙门。知法犯法,罪加一等,看本官怎么给他们来个人赃俱获,现而今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李秀才不认为他这个小角色能惊动两江总督,稍稍松下口气,想想又忍不住问:“韩老爷,您打算怎么查缉?是不是有什么事要交代晚生去办?”
“正是,并且这件事只能仰仗李先生。”
“韩老爷这是说哪里话,有什么事您尽管吩咐。”
“这么说吧,本官上任之后先是聘你为西席,紧接着又让你把家小接来,就是为了麻痹那些胆敢贩运私盐的不法之徒。让他们以为本官不相信你,让他们以为李先生你已经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韩老爷,我……”
“别急,听本官说完。”韩秀峰一边招呼他喝茶,一边笑道:“早上让长生出去打探过,镇上的士绅和百姓全以为李先生你管不了事,有些人甚至都想不起你了,真是人还没走茶已经凉了。不过这是好事,本官要的就是他们想不起来,也只有这样你才能帮本官去办一件大事!”
“什么事?”
“富安场的鲍代杰你一定是晓得的,他身为场商,竟有负皇恩,知法犯法,大肆贩运私盐!李先生,你不但是本官的幕友,也是朝廷的生员,在海安这地方本官只相信你,也只能请你跑一趟,去富安帮本官盯住鲍代杰!”
收拾场商,李秀才很乐意落这个井下这个石。
他正准备开口,韩秀峰又说道:“李先生,此事非同小可,这差事要是办砸了,本官真没法儿跟制台大人交代。但要是办成了,要是能给鲍代杰来个人赃俱获,不但查获的功盐有你的一份,而且在呈报制台衙门的公文里一定会有李先生你的大名。两淮盐务糜烂,朝廷正值用人之际,李先生立此大功,制台大人一高兴,保举李先生你做个盐课司大使并非没有可能。”
第二百四十四章 夜里动手
一时半会儿间召集不齐足以对付私枭的人手,张光成一定很着急。
想到除夕夜、大年初一、大年初二和大年初三这几天把盐从盐场私运出来的最好时机,也是查缉私盐的最佳战机,韩秀峰一样焦急,因为战机稍纵即逝。
果不其然,打发走张二少爷派来送信的家人,回到二堂坐下不大会儿张士衡又跑进来禀报,说有人来衙门找许先生。
许乐群起身致歉,出去见了下来人,随即匆匆回到二堂,一进门就激动地说:“韩老爷,总算打探清楚了,那帮私枭果然想借过年衙门封印之机私运。今天一早几乎同时从腰舍、东胜、徐家墩三地启程,算算时间,这会儿应该到了二灶,跟在二灶收盐的同伙会齐!”
韩秀峰心想我在等从运河上来的这拨私枭的消息,你和你身后的那些场商何尝不是在等这个消息,你们是想让运河上来的这拨私枭给他们打掩护。再想到现在的人手只能勉强对付其中一拨,立马抬头道:“长生,拿地图!”
“是。”马上就能名正言顺的“黑吃喝”,潘二激动的热血沸腾,走路都带风。
张大胆则追悔莫及,暗想早晓得新来的这位巡检老爷要查缉私枭,不但不该来吃这顿酒,甚至不该在海安过年。现在好了,既然晓得这件事就得跟着去,要是不跟着去就是失职,他这个额外外委就别想再干。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他退无可退,只能硬着头皮帮着把碗筷收拾到一边。
潘二拿来地图,韩秀峰刚把地图摊开,许乐群就指着私枭们这会儿的大致位置说:“韩老爷,张老爷,二灶在这儿。夜里看不清,行船不稳妥,我估摸着他们会在二灶附近的汊港躲一夜,明天一早再动身。明天下午便能到串场河,最迟明晚便能到贲家集。”
“许先生,他们多少条船,有多少人?”张大胆急切地问。
“十六条船,五十多号人。”
“船工水手也算进去了?”
“没有,要是算上船工水手,估计有上百人。”
韩秀峰本以为拢共五十多个私盐贩子,下意识问:“许先生,你开始不是这么说的,你那会儿咋不把船工水手算进去?”
“韩老爷,有船自然要有水手,许某以为您晓得呢,真没想过隐瞒。”许乐群也意识到这是一个疏忽,连忙解释道:“不过您大可放心,水手大多是他们临时招募的,大多是些跑船的苦力,不是好勇斗狠的亡命之徒。”
韩秀峰担心地问:“不会跟我们拼命?”
“应该不会。”
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什么叫应该不会。
可事到如今还能咋办,只能咬着牙把这锅夹生饭给吃了,韩秀峰深吸口气,紧盯着地图道:“在贲家集动手不合适,一是那里紧邻富安,他们要是发现有埋伏,一定会往富安跑,到时候我们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二来串场河太宽,河面有几十丈,想在河上动手只能征调民船去跟他们打水战,而我们的人马既不够且打起水战也不一定是他们的对手。”
“串场河的河面宽,运盐河也不窄。”许乐群提醒道。
“你不是说他们要从如皋与泰州交界的小河去长江吗?”
“许某是说过,可运盐河不是串场河。韩老爷,您看看,从我们这儿往西有多少条小河!野韩庄、桑树园、焦港、张腰庄、秀才港……他们只要进了运盐河,随便往哪条小河里一钻,我们都很难掌握他们的行踪。”
运盐河也叫下河,南北两侧的大河小河如同蜘蛛网般密集。看着地图上那一条条四通八达的河流,韩秀峰紧皱起眉头。
张大胆对海安要比韩秀峰熟悉,尽管从没上过阵打过仗但拼命这种事也比韩秀峰在行,冷不丁问:“韩老爷,您能召集多少人马?”
“算上你们外委署,我们有一百人。”
“一百对一百,这仗不好打。”
“张兄,实不相瞒,查缉这帮私枭是本官到省缴销官凭,叩见时制台大人时,制台大人当面交办的差事!所以这仗不好打也得打,这帮私枭必须拿下!”
“韩老爷,既然是制台大人交办的差事,那您能不能从泰州多调点兵?”
“不能。”
“怎么就不能?”
“晓得的人越多,越容易走漏风声。”
张大胆暗想去自然是要去的,但不能把命丢了,打定主意真要是苗头不对就跑,大不了跑路时把韩秀峰带上,毕竟他是海安这一亩三分地上最大的朝廷命官,他要是死了谁的日子也不好过。
不过想到即将对付的私枭竟私运了十六船盐,一船少说也能装五百石盐,十六船就是八千石,就是一百四十多万斤。而那些盐在私枭手里是私盐,但如果被查获就是功盐,变价发卖给盐店少说也值一万两白花花的银子,张大胆又有些心动:“韩老爷,既然我们只有这点人手,那就不能在河上动手。”
韩秀峰低声问:“此话怎讲?”
张大胆伸出手指沾了一点酒,在桌上画了一条河,解释道:“水战打过不过他们,我们只能在岸上设防。可不管大河还是小河,都有南北或东西两岸。我们拢共就一百号人,要在两岸各埋伏一半人,那他们发现中了埋伏而且又闯过去之后,一定会狗急跳墙把船往边上撑,到时候他们就是一百人对付我们五十人,我们在河对岸的一时半儿又过不去。”
“有道理。”韩秀峰深以为然。
张大胆摸摸嘴角,接着道:“他们运的是值上万两银子的私盐,不会轻易扔下盐逃命,同样不会夜里行船,毕竟夜里行船不稳妥,万一翻船损失就大了。所以我觉得与其在河上动手,不如等他们靠岸之后动手,夜里奔袭,悄悄摸过去把他们围住,敲锣打鼓以壮声势,让他们搞不清我们有多少人,打他们个措手不及!”
“张兄,你是说夜里动手?”
“嗯,只有夜里动手才有胜算。”
韩秀峰沉吟道:“可是夜里动手他们看不清,我们一样看不清。”
张大胆急切地说:“韩老爷,我们拢共就这么点人,这仗只能这么打。就算跑掉几个私盐贩子也没什么,我们只要能查获到盐就行。要说私盐贩子,私盐贩子多了,盐场的那些盐官都抓不过来,何况我们。”
第二百四十八章 将功赎罪
吃完中饭,如约去城西看戏。
镇上和附近几个村的男女老幼早来了,把偌大的打谷场挤得水泄不通,连周围的几棵杨树上都爬满小孩。
戏台前摆着四张八仙桌,桌上摆满花生、瓜子、果脯、芝麻糖和云片糕,韩秀峰一边拱手给本地父老拜年,一边在顾院长、王监生等乡绅拥簇下入座,坐下来寒暄了一会儿,戏班班主上台给众人拜年,拜完年便起鼓开锣。
本地的戏果然与京戏不一样,只有一个小旦与一个小丑对唱,唱腔都带着浓浓的本地口音,要不是顾院长和王监生讲解,真不晓得他们唱的是《玉蜻蜓》。不过唱腔却很细腻,听着别有一番韵味。尤其散场时的那段《拔根芦柴花》,曲调轻快活泼,真让韩秀峰大开眼界。
许乐群既不是官老爷也不是本地士绅,没资格往前凑,只能跟百姓一样挤在后头。
不过他一点也不在乎,因为他跟韩秀峰一样没心思看什么戏,在后面东张西望了好一会儿,总算见着了同样在找他的人。那个前些天在衙门口卖花生的大汉,不动声色挤到他身边,一边跟着人群往镇上走,一边低声问:“许先生,客人到贲家集了,什么时候让他们过来吃酒?”
许乐群探头看了看正在一帮乡绅们拥簇下往镇上走的韩秀峰,摸着鼻子道:“盯着衙门,我什么时候跟韩老爷走,你什么时候喊客人们来吃酒。”
“好的,我走了。”
“等等。”
“还有什么事?”
“镇上的酒不好,客人到了请他们直接去钟家庄。”
“明白。”
许乐群回头看了看大汉,随即跟啥也没发生过一般加快脚步,在人群里挤来挤去,快到石板街南口时终于挤到了韩秀峰身边。
“韩老爷,您觉得本地的花鼓戏怎样?”
“不错,挺好,真是大开眼界。”韩秀峰感叹了一句,又好奇地问:“许先生,刚才你跑哪儿去了,我还想着一道去的,咋一到打谷场就见不着人了。”
许乐群带着几分尴尬地说:“我就在你后头,见那些乡绅围着您,我没好意思往前凑。”
“怨我,光顾着跟他们说话,竟把你给忘了。”
“韩老爷千万别这么想,在后面看其实蛮好的,坐前面反而不自在。”
正说着,衙门到了。
韩秀峰绕过仪门走进院子,只见张大胆穿着一身官服,挎着牛尾刀,正同他手下的三个汛兵在检查堆在墙角里的水火棍、长矛和几十根不晓得从哪儿找来的棍棒。苏觉民从泰州请来的两个绿营兵正在用裹着布的铁条擦枪管,大头嫌水火棍用着没从巴县老家带来的扁担顺手,正在余有福指点下往扁担一头缠布绳。
平时负责管账和采买的潘二也一反常态地拿起牛尾刀,正在院子里挥舞着,显然想赶在大战前先练练。储成贵等昨夜当值的皂隶弓兵全被喊回来了,正同姜槐等今天当值的皂隶弓兵们傻傻的站在一边不敢吱声。
“少爷,这是您的,我磨了一下午。”大头等的有些不浪费,一看见韩秀峰就跑回大堂拿来一把牛尾刀。
韩秀峰接过刀拔出来看了看,回头笑问道:“许先生,你要不要带一把刀防身?”
“韩老爷,我就不用了,我手无缚鸡之力……”
“那到了地方之后你就跟在我身后。”
“谢韩老爷关照。”
张大胆迎了上来,拱手道:“韩老爷,一切准备妥当,就等胡家舍那边的消息。”
“好,一有消息我们就启程。”韩秀峰想了想又说道:“不过不能饿着肚子去,长生,宵夜做了吗?”
“千步正在做。”
“船呢?”
“大队人马过河的渡船找好了,船家正在渡口等我们。张老爷担心走漏风声,胡家舍和七里甸的船没找。”
张大胆连忙道:“韩老爷,我们到了之后肯定要歇一下再动手,等我们到了之后再让保正甲长去找船来得及。”
“行,就这么定。”韩秀峰转身看着储成贵道:“成贵,把班房里关押的人犯全带出来!”
“全带出来?”储成贵大吃一惊。
“全带出来。”韩秀峰点点头,随即走到大堂前。
张大胆手扶刀把跟上去站在他左侧,潘二、余有福、大头和张大胆手下的那两个汛兵则很默契地招呼姜槐等皂隶弓兵在院子里围成一圈,连苏觉明从泰州请来的两个绿营兵都把鸟枪架上了,做好弹压的准备。
储成贵不敢再问,连忙从潘二手里接过钥匙开门。
“出来,全给我老实点,排成一队站好!”
“起来起来,大白天的睡什么觉,出来,不要挤,一个一个往外走。”
……
陈景俊走出班房,看着站在大堂前的巡检老爷和外委署张大胆,再看看四周严阵以待的皂隶弓兵和绿营汛兵,以为要被押往泰州受审,心里咯噔了一下,吓得魂不守舍。
顾廷贵也以为该“上路”了,顿时吓出一身冷汗,想喊冤叫屈又不敢开口。
马国忠在班房里总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总说啥脑袋掉了不过碗大块疤,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何况他罪不至死,可一看到这架势却吓得挪不动步。
“磨蹭什么,快点!”
“陈虎,想什么呢,赶紧排成一队,排成一队听见没有!”储成贵不断呵斥,时不时踹上两脚。
不一会儿,九十六名人犯全放出来了,整整齐齐排成九队,胆小的吓得瑟瑟发抖,胆大的抬头偷看,不过也只敢偷看,不敢东张西望,更不敢交头接耳。
“禀韩老爷,九十六名人犯全部带到!”
“好,下去吧。”
“是。”
储成贵刚退到一边,韩秀峰便清清嗓子,环视着一众地痞无赖道:“把头抬起来,看着本官!”
“听见没,韩老爷让你们抬头!”生怕有些地痞无赖听不懂,张大胆用本地话厉喝道。
陈景俊等人缓过神,纷纷抬起头。
韩秀峰紧握着刀把,大声道:“俗话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本官来海安上任,自然要为分辖下的百姓做主,还分辖下的庄镇一个朗朗乾坤。而你们横行乡里、作恶多端,不从严究办天理难容!”
“韩老爷,小的冤枉啊……”一个泼皮吓坏了,腿一软噗通跪下喊起冤。
“住嘴!”储成贵连忙跑上去猛踹一脚,随即把他揪了起来。
“冤枉,本官到底有没有冤枉你,不但你自个儿心里清楚,而且铁证如山!”
韩秀峰冷哼了一声,随即话锋一转:“但不过咋说你们也是本官治下的百姓,这些天你们的父母、兄弟等亲人几乎全来求过情,或托人求情。你们犯了事,他们这个年都没过好!本官不忍他们伤心,思前想后,打算给你们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将功赎罪,什么意思?
陈景俊听得懂官话,心思顿时活络起来,紧盯着韩秀峰想知道怎么才能将功赎罪。
“刚接到消息,有一伙私盐贩子私运了十几船私盐经过海安。这是你们最后一个机会,只要愿意帮同官差查缉私盐,不但能将功赎罪,并且拿下这帮私盐贩子之后本官还有赏!不愿意本官也不勉强……”
抓私盐贩子虽然有风险但也比押往泰州强,陈景俊不假思索地喊道:“韩老爷,小的愿意,小的愿意!”
“听本官说完。”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私盐贩子虽是乌合之众,但也全是些好勇斗狠的亡命之徒。你们想仔细了,要是这会儿说愿意,到了真刀真枪跟私盐贩子干的时候却临阵退缩,可别怪本官军法伺候!”
“临阵退缩者,斩!”张大胆厉喝道。
马国忠心想私盐贩子一样是人,不就是打架吗,谁怕谁?何况这是帮衙门做事,看架势不但巡检司衙门的皂隶弓兵会去,连外委署的汛兵都要去,甚至有两杆鸟枪,这么多人有什么好怕的,不禁喊道:“韩老爷,小的烂命一条,小的不怕!”
“真不怕?”
“不怕!”
“好,站那边去。”韩秀峰一边示意储成贵帮他打开手铐脚镣,一边抑扬顿挫地说:“本官赏罚分明,若你们能帮同官差拿下这帮私盐贩子,过去的事不但既往不咎,每人还会赏银五两。如果运气不好死在私盐贩子死了,照绿营汛兵抚恤。”
“横竖是个死,还不如跟那帮私盐贩子拼了,算老子一个!”
“说什么呢,你是谁的老子?”张大胆厉声问。
“张老爷,小的不会说话,小的愿意,算小的一个。”
居然敢在巡检老爷面前自称“老子”,不但潘二等人笑了,连后天的那些地痞无赖都忍不住笑了。
“韩老爷,小的愿意将功赎罪,算小的一个。”
“不就是一帮私盐贩子,谁怕谁啊,韩老爷,小的愿意帮同官差查缉私盐。”
……
不出所料,一帮地痞无赖为了不被押往泰州,无一例外地愿意去跟私枭拼命,韩秀峰终于松下口气,环视着他们道:“既然你们全愿意将功赎罪,那你们从此刻现在全听张老爷调遣,张老爷是朝廷武官,张老爷的话就是军令,军令如山,谁要是敢不听命,可别怪张老爷行军法!”
第二百五十二章 真不是误会
帮本地的烈女、节妇和烈妇请旌的事急不来,因为这不是知州大老爷能说了算的,要逐级呈报知府、道台、藩台、制台,再由制台衙门呈报礼部,再由礼部上奏皇上,要皇上恩准。
总之,这是急不来的事,也不是一件小事。而顾院长、王监生和余监生想请韩秀峰办这件大事,就得先帮韩秀峰安抚阵亡的“青壮”亲属。他们再也顾不上衙门里晦不晦气,跟着韩秀峰回衙门二堂吃了顿便饭,就去大堂跟潘二一道善后。
有他们这三位德高望重的乡绅出面,事情果然好办得多。
那些前来收尸的泼皮亲属一进衙门就抱着尸体嚎啕大哭,他们好生劝慰,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劝得那些泼皮的亲属不但不敢胡搅蛮缠,反倒在他们带领下来二堂跪谢,搞得韩秀峰很不自在。
看着那些泼皮的亲属千恩万谢样子,再想到上午帮张大胆写的那封公文,许乐群心里突然有些发毛。在韩秀峰面前不敢再跟之前那样摆出一副文人雅士的架势,甚至不敢再坐,就这么跟胥吏似的站在一边。
“许先生,坐呀!”
“韩老爷,晚生坐了一上午,坐着难受,还是站着舒服些。”
韩秀峰看完最后一份笔录,抬头笑道:“既然你非要站那就站着吧,不过正事可不能搞忘了,十几船功盐就在城隍庙河边,你的老东家啥时候过来把盐运走?”
许乐群现在最怕眼前这位年轻的巡检笑,因为这位年轻的巡检真是个笑面虎,都说把人家卖了,人家还帮着数钱。他是让人家死了一个人,人家还要反过来感激他。提到功盐许乐群更害怕,因为本应该上午就有消息,可等到这会儿也没人来报信。
他定定心神,故作镇定地说:“韩老爷,晚生那个家人不晓得跑哪儿去了,上午又忙着给张老爷帮闲,一直没顾上托人给鲍老爷捎信,要不晚生亲自走一趟。”
韩秀峰笑问道:“去富安找鲍老爷?”
“只能这样了,晚生要是不去,鲍老爷哪晓得私盐已经被韩老爷您查获了?”君子不立于危墙,许乐群越想心里越没底,觉得此地不可久留。
韩秀峰岂能让他溜之大吉,笑道:“这点事哪用得着许先生亲自跑,写封信差人送去便是。”
“韩老爷,这可是上万两银子的大买卖,晚生还是亲自走一趟吧。”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算算时间张二少爷也应该到了,韩秀峰起身走出二堂,只见张光成和李秀才带着几个衙役迎面而来,衙役还押着两个带着木枷的大汉,其中一个腿上有伤,走路一瘸一拐。
“韩老爷,让你久等了!”张光成拱手笑道。
“张兄,你不是来押解人犯吗,这两个咋回事?”韩秀峰探头看看他身后的两个戴着木枷的汉子,想想又喃喃地说:“这两个人看着有些眼熟,秀峰好像在哪儿见过。”
“不但韩老爷您见过,韩老爷您身后的这位先生也一定见过。”张光成看看已经吓懵了的许乐群,又回头看着两个刚押来的人犯道:“据我所知,他们在韩老爷您门口卖过好几天花生,不晓得韩老爷您有没有买过。”
“我说咋这么眼熟呢,可是卖花生也不犯法,张兄,你葫芦里到底卖的啥药?”
“李先生,他们的底细你最清楚,你告诉韩老爷。”
“遵命。”李秀才先拱手作了一揖,随即看着双腿吓得瑟瑟发抖的许乐群,得意地笑道:“禀韩老爷,这两个贼匪一个是淮北人,姓丁,叫丁大勇;一个是安徽亳州人,姓关,叫关来福,练过几年,擅使大刀,人送绰号关大刀。这两人都有案底,都是朝廷通缉的要犯,也都富安场鲍老爷家的护院!”
“居然有这样的事!”韩秀峰“大吃一惊”,下意识回头问:“许先生,你认不认得这两个人,到底怎么回事?”
看着丁大勇和关来福身上的血迹,许乐群意识到那二十六船盐出事了。他追悔莫及,暗想千算万算竟然把李秀才给算漏了,面对着韩秀峰的反问不晓得该如何作答。
“许先生,这两个可是逃犯,窝藏逃犯可不是一件小事!你到底认不认得这两个人,这两个人到底是不是鲍老爷家的护院?”
“韩老爷,这两个何止是逃犯,他们不但背着好几条人命,还伙同仪真的江长余等贼匪贩运私盐。被我们团团围住之后竟狗急跳墙负隅顽抗,五个衙役死在他们手里,伤在他们手里的衙役和青壮更多!”
“张兄,李先生,这么说你们也查获一批私盐?”韩秀峰故作惊诧地问。
“嗯,在钟家庄南边的河汊里查获的。”
许乐群不相信韩秀峰对此一无所知,再想到事已至此实在没法儿开脱,竟哈哈笑道:“好一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韩老爷,许某佩服!”
不等韩秀峰开口,张光成便厉喝道:“大堂之上,岂能容你猖狂。来人,把他拿下!”
“是!”州衙的捕快应了一声,一拥而上,把许乐群摁跪下来,戴上手铐和木枷。
“误会,张兄,这一定是误会。”
“韩老爷,这真不是误会。”
“可是……”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韩老爷,要不换个地方,容光成一一道来。”
“好吧,张兄里面请。”韩秀峰陪张光成走到二堂门口,又回头道:“你们几个给本官听着,这儿是巡检司衙门,一切没搞清楚之前许先生依然是本官的朋友,都给本官对许先生客气点,谁要是敢对许先生动手动脚,可别怪本官不给张少爷面子!”
“韩老爷放心,他可是重犯,小的可不敢动手动脚。”
“少爷,我这儿看着呢。”潘二装出一副很关心的样子,蹲下身扶着木枷道:“许先生,别担心,有我家少爷在,您不会有事的。”
贩运私盐本就提着脑袋的买卖,何况已经被人赃俱获,许乐群反而没之前那么怕了,笑看着潘二道:“是吗,看样子许某只能指望韩老爷搭救了。”
第二百五十三章 真真假假
外面的那些衙役一定以为两批私盐已被查获,两拨私枭死的死、伤的伤,跑掉的那些想抓也不一定能抓着,只要把擒获的那些私枭和死了的那些私枭尸体一起交给府衙就没啥事了,但对张光成而言事情才刚刚开始。
他跟着韩秀峰一走进二堂左侧的签押房便回头道:“韩老爷,我早晓得私枭难对付,但怎么也没想到会如此难对付。为查缉许乐群、江长余这拨私枭,真是死伤惨重。死了八十多个衙役和青壮,光抚恤银子就要几千两!”
韩秀峰岂能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关上门道:“不能便宜了姓鲍的,这案子不能就这么呈报知府衙门。”
“这是自然,可是我打听过,姓鲍的一样不好对付。”
“张兄,此话怎讲?”
张光成坐在炉子边苦笑道:“鲍家打乾隆爷时就是富安场的场商,不但在富安场经营了上百年,而且与扬州城里的那些运商甚至总商都有交情,运司衙门上上下下更不必说,要是就这么去富安场拿人搞不好会被反咬一口。”
韩秀峰沉吟道:“张兄,照你这么说就算他鲍代杰勾结贼匪贩运私盐的铁证如山,官司打到知府衙门和运司衙门那儿,他一样能全身而退?”
杨光成想了想,恨恨地说:“官司真要是打到运司衙门,只要他舍得花银子,活的都会变成死的。只要死无对证,黑的都会变成白的!”
“府台大人会坐视不理?”
“只要是私盐案,统归运司查办。别说府台说不上话、插不了手,就算能说上话插得了手,难道会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要,去得罪能密折专奏上达天听的运司?”
韩秀峰心想这番话有一定道理,因为查办姓鲍的就会拔出萝卜带出泥,上到两淮盐运使,下到富安场的胥吏衙役全会被牵扯进来,就算兼两淮盐政的制台大人断这个案子,也只会拿已经被擒获的私枭开刀。
官官相护,至理名言,要是不信这个邪,怎么掉乌纱帽的都不晓得!
韩秀峰暗叹口气,故作好奇地问:“那接下来咋办?”
张光成抬头道:“韩老爷,以我之见既然法办不了姓鲍的,不妨让他出点血。他是聪明人,应该晓得想全身而退就得花银子。而他犯的事在我们这儿了是一个价,等到了扬州再想了则是另一个价!”
千里做官只为财,白花花的银子谁不喜欢。
韩秀峰不禁笑道:“这倒是个办法,只是让谁去跟姓鲍的谈?”
“让刚拿下的许乐群去谈怎样?”
“放他回富安?”
“放是不能放的,真要是放了去哪儿找他。让他给姓鲍的写封信,让姓鲍的派可靠的人来这儿谈。”
韩秀峰低声问:“张兄,你觉得许乐群会写吗?”
张光成喃喃地说:“他八成不会写,就算换作我一样不敢再授人以柄。”
“张兄,不是说丧气话,我觉得他不但不会给姓鲍的写信,甚至会把事全扛下来。你不看他手无缚鸡之力,可这种豁出去连命也不要的事他真干得出来!
“他真不怕死?”
“死谁不怕,但要是用他的一条命,能帮他婆娘和娃换到荣华富贵,我敢断定他一定远远,何况他与姓鲍的不只是主仆也是亲戚。”
“那只能跟他来硬的,让他晓得就算他想扛,这件事也扛不下来!”
“怎么让他晓得呢?”
“韩老爷,这得靠你。”
“靠我?”
张光成紧盯着韩秀峰,似笑非笑地说:“清生廉、廉生威,就算姓许的破罐子破摔,就算他连死也不怕,但不可能不怕韩老爷您这样的清官。只要让他相信要是姓鲍的不出血,你就算被夺职也要京控。真要是惊动了皇上,他那些亲戚不管花多少银子也难保住身家性命。”
“我去说?”
“我倒是想去说,可我说了他不会相信。”
韩秀峰暗想到底是官宦子弟,果然有点道行,因为想让许乐群和许乐群背后的那些人就范只有怎么办。但没好处的事韩秀峰打死也不会干的,苦着脸道:“张兄,你这是要毁我的官声,毁我的英明!”
“韩老爷,这话从何说起。不管你怎么跟他说,都是出你嘴进他耳,就算他将来想反咬你,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
“不行不行,张兄还是另请高明吧,我能做上这官实属不易,可不想因为这点事被革职查办。”
查获两大拨私枭,运司衙门很快就会晓得,运司衙门晓得之后一定会差人来提人犯,甚至都不用知会扬州知府。张光成不想夜长梦多,直言不讳地说:“三七怎么样,不管姓鲍的愿意出多少银子买平安,你我都三七分,你三我七。”
韩秀峰连连摆手:“张兄,你别强人所难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赚银子的日子长着呢,我可不想因为眼前这点银子丢官。”
“口说无凭的事,怎么可能会丢官!”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张光成急切地说:“四六,韩老爷,四六总可以吧?”
韩秀峰同样不想夜长梦多,权衡了一番,装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说:“张兄,不管你信不信,我真不想要这银子。毕竟来日方长,要这银子心里真不踏实。”
“就当帮我!”
“好吧,我试试。”
“多谢。”张光成一刻也不想耽误,立马站起身:“韩老爷,事不宜迟,你赶紧跟他说,我去对面公房等信儿。”
“行。”
……
张光成不只是在跟运司衙门抢时间,也是在跟老天爷抢时间。他爹病入膏肓,要是一命呜呼,姓鲍的竹杠就轮不着他敲了,一走出签押房就让衙役把许乐群架了过来。
韩秀峰坐在炉子边紧盯着刚被架进来的许乐群,一脸惋惜地问:“许先生,是我的话苏觉明没带到,还是你不相信本官?”
许乐群楞了楞,随即反应过来,不禁苦笑道:“韩老爷,您的话苏觉明带到了,许某倒是想相信,可是不敢啊!”
“你不只是不相信本官,还把本官当猴耍,想来个调虎离山!可惜你千算万算,没算到李秀才竟背着我攀上了张二少爷的高枝,不但给你来了个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也让本官出了大丑!”
“韩老爷,这一切真是李秀才搞的鬼?”许乐群将信将疑。
“本官倒希望不是。”
“许某或许真疑神疑鬼了,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那可是整整二十六船盐,您要是早晓得一定会想方设法去查缉,怎么也不会便宜张二少爷。”
韩秀峰狠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事到如今说这些有用吗,哼哼,聪明反被聪明误,说得就是你种人!”
许乐群扭扭被卡得难受的脖子,淡淡地说:“许某是弄巧成拙了,不过张二少爷和李秀才也得意不了多久。”
“净说这些没用的,还是想想你自个儿吧。”
“许某这条命是捡回来的,已经多活了几十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蝼蚁尚且贪生,你就不想将功赎罪?”韩秀峰低声问。
许乐群真豁出去了,竟笑问道:“将什么功,赎什么罪?韩老爷,您该不会是想让许某构陷他人吧?”
韩秀峰禁不住笑问道:“构陷?”
许乐群很清楚言多必失的道理,干脆闭上双眼。
“抬起头,睁开眼睛,回本官的话!”
“……”
“不开口是吧。”韩秀峰猛地站起身,走到他身边道:“许先生,你以为这件事你想扛就能扛得下来,你以为本官真不敢去富安场拿人?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就算本官不敢得罪你那些神通广大的亲戚,但别人敢!”
“谁敢?”许乐群忍不住问。
“张光成敢,搁以前他或许不敢,但现在不是以前,他爹病入膏肓没几天好活了,你也不想想他怎可能会错过这最后一个发财的机会?你要是不识相,他一样会做出破罐子破摔的事,不信我们可以打赌。”
“打什么赌?”
“赌你如果不识相,他今晚会不会率衙役去富安场锁拿鲍代杰和你那些徽州同乡!”看着许乐群若有所思的样子,韩秀峰接着道:“张二少爷说了,事已至此,鲍老爷不出点血是别想保住身家性命的。但在他这儿是一个价,等到了扬州则是另一个价。许先生,相信我,你可以试着扛,但要是扛不住不但帮不上鲍老爷,反而会害了鲍老爷!”
“您呢?”许乐群讥笑着问。
“我只是一个传话的,”韩秀峰拍拍他肩膀上的木枷,仰头长叹道:“我想做个廉洁奉公的好官,想把你们这些私枭全锁拿下狱。可这世道想做个廉洁奉公的好官太难,只能退而求其次做个清官。”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
许乐群越听越糊涂,不晓得身边这位到底是个清官还是个虚伪的贪官,也不晓得身边这位巡检老爷嘴里的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的。
韩秀峰不晓得他到底在想什么,也懒得管他会咋想,接着道:“张二少爷想问问你这条命值多少钱,更想问问鲍老爷的身家性命值多少银子。总之,就算你和鲍老爷惹上了天大的官司,但只要拿得出地大的银子,一切都好说。”
…………
PS:今天有点事,更新晚了,请各位书友见谅。
第二百五十四章 冤有头债有主
“二十多船私盐是张光成查获的,你那两个手下和仪真的那些贼匪一样是张光成率衙役青壮擒获的,这本不关本官的事,本官也不想管你们这些烂事。但不管咋说你是本官让苏觉明从富安请来的,虽跟本官耍了个大滑头,让本官出了个大丑,却也帮本官查获了十六船私盐。你不念本官的情,本官不能不念你的情,所以才帮张光成传这个话,才跟你说这些!言尽于此,你自个儿好好想想吧。”
银子不能不要,但讨价还价这种事不宜掺和太多,韩秀峰说走便推门而去。
许乐群听着韩秀峰离去的脚步声想回头喊,又不晓得把韩秀峰喊回来该咋说。他心乱如麻,已经彻底乱了方寸。
这时候,州衙的两个捕快走进签押房,一左一右把他架起来押进内宅。
张光成探头看了一眼,走到韩秀峰身边问:“韩老爷,他怎么说?”
“该说的全说了,再说太多不合适。张兄,不光我说不合适,你说一样不合适,以我之见你我都不用再出面,让李秀才去跟他说。”
“嗯,这种事是得有个中间人,李秀才正合适,只是他可靠吗?”
“巡检司这座庙太小,他在我这儿帮闲太屈才,要是张兄愿意提携一二,让他去州衙做户房或刑房书承,我想他一定会感恩戴德,一定愿意为张兄效犬马之劳。”
接下来要谈的是上万两银子的大买卖,相比之下,让李秀才做户房经承实在算不上什么,张光成从善如流,一口答应道:“行,就这么定!”
“我去跟他说,还是你去跟他说?”
“你先跟他说吧,毕竟他现在是你的人,说好之后让他来见我。”
“好,张兄稍候。”
……
户房经承那是州衙九房最有油水的一个缺,而能不能入制台大人的法眼谁也不敢打保票,就算能被制台大人保举但能不能做上官也不晓得要等到猴年马月。总之,到手的才是真的。
李秀才果然乐得心花怒放,可又不想让韩秀峰觉得他见利忘义,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韩老爷,晚生去州衙当差,巡检司衙门这边怎么办?长生虽精明,可对海安不熟悉,您手下不能没个得力的人。”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机会难得,千万不能错过。至于本官这边,总会有办法。”
“韩老爷,我……”
“别磨蹭了,张少爷正在等你。”
“那晚生先进去了?”
“进去吧。”
打发走李秀才,跟着潘二来到大堂,见顾院长、王监生和余监生都不在,连受伤的泼皮和外面的那些尸体也全不见了,弓兵已把大堂收拾得干干净净,正在收拾院子,韩秀峰下意识问:“长生,人呢,人都去哪儿了?”
“镇上的几个掌柜晓得我们查获了十几船盐,想凑钱买两船,我就做主卖给他们了。十八文一斤,银子晚上送来。”潘二回头看了看,接着道:“他们把两船盐背上了岸,我就让储成贵他们把尸首抬船上去了,反正早晚要送泰州去。”
大过年的,满院子死人是太晦气。
韩秀峰点点头,想想又问道:“那些受伤的泼皮呢?”
“有的被家人接走了,家里人没到的那些全安置在城隍庙,我让伤得不重的那些在城隍庙照应。”潘二笑了笑,又说道:“姓许的那两个手下,被州衙的捕快押驿铺去了。张二少爷应该是担心他们三个串供,让分开关押。”
韩秀峰觉得这样也好,捂着鼻子道:“里里外外再收拾一遍,满屋子血腥味,那儿还有血没擦干净!”
“晓得,我本来就打算再收拾一遍的。”见韩秀峰转身要去二堂,潘二急忙道:“还有件事,张大胆生怕我们把盐卖了不给他钱,让他的那些手下背走了四船盐。大头不敢拦,而且之前说好这么分的,我也就没说啥。”
韩秀峰忍不住笑道:“背走就背走吧,他是穷疯了。”
想到李秀才刚才那屁颠屁颠跑去见张二少爷的样子,潘二禁不住问:“少爷,姓许的一肚子坏水,姓李的一样不是好东西!他开始还想害你,想让你丢官,不收拾他就不错了,你咋还帮他跟张二少爷说好话,还让他去州衙做经承,这不是放虎归山吗?”
这件事必须说清楚,要是不说清楚这场戏接下来不好唱。
韩秀峰干脆把潘二拉到一边,看着空荡荡的大堂解释道:“私枭可不是那么好惹的,何况我们不但得罪了私枭,也得罪了富安那几个勾结私枭的场商,私枭心狠手辣,场商神通广大,他们一定怀恨在心,搞不好真会报复。”
“可是……”
“别可是了,听我说完。”韩秀峰摸摸嘴角,面无表情地说:“我为啥让士衡放出许乐群立了大功的消息,为啥把许乐群领着我们去查缉私枭的事搞得尽人皆知,就是想让跑掉的那些私枭晓得他们之所以栽在我们手里是因为许乐群使的坏,冤有头债有主,想报复找许乐群去。”
潘二猛然反应过来,不禁笑道:“张二少爷之所以能在钟家庄查获那二十六船私盐是李秀才使的坏?”
“所以许乐群不能死,李秀才也不能死,只要他俩不死那些跑掉的私枭就不会来找我们,会先去找他们。”韩秀峰笑了笑,接着道:“户房经承那可是肥得不能再肥的缺,你以为张光成有那么好说话,我一保荐他就答应让李秀才去做户房经承?其实他一样担心仪真的那帮私枭和富安的那些场商报复,才顺水推舟答应的。”
“他们会不会不认账,会不会说不是他们使的坏?”
“他们想不认就不认?他们说不是他们使的坏谁会信?”韩秀峰拍拍潘二的肩膀,笃定地笑道:“放一百个心,这两笔账他们不认也得认,何况这两拨私枭的行踪确实是他们和他们找的人打探到的,连查缉也都是他们领着我们去的。”
第二百六十一章 都不是省油的灯
刘大明和粱六二人全有家眷,今后要在海安巡检司衙门当差自然要把家眷接来。可二人又担心走后这差事会被人家抢了,在门口商量了一下,决定一个留在衙门,一个先回泰州去接人。
正值多事之秋,正是用人之际。
韩秀峰不但一口答应了,还让两个弓兵撑船送梁六回泰州,顺便帮他们把家小全接来。二人原本在绿营过得苦不堪言,营官甚至从来没把他们当人看,想到巡检老爷对他们这么好,竟感动的一连磕了好几头。
打发走他们,潘二突然想起件事,走进签押房道:“少爷,应该让粱六给苏觉明捎个信的。”
“捎啥信?”
“我们不光查获了十六船私盐,也缴获了十六条船,加上张二少爷差人送来的那条船,一共十七条。这十七条船也值不少钱。在海安能卖给谁,估计得去泰州才能卖得掉。”
不等韩秀峰开口,韩宸忍不住笑道:“船可是好东西,在里下河这一带没船可不行。不过你说得也对,大户人家有船,平常百姓虽想买却买不起,好像只能去泰州、如皋那些地方卖。”
“裕之兄,对泰州、如皋这些地方你比我熟悉,你估摸着一条船能值多少钱?”韩秀峰放下茶杯问。
韩宸沉吟道:“夜里我看过,你们缴获的那些船用的全是上好木料,船龄大多也不长,一条怎么也值四五十两。我们角斜不但有灶户灶丁,也有船户船工,对船的行情我还是略知一二的。”
潘二禁不住说:“就算一条船只值四十两,十七条船也能卖六百八十两。”
搁以前韩秀峰一定会毫不犹豫把船卖掉,但现在不缺银子,他权衡了一番,回头笑道:“长生,现在卖容易,将来万一想用船再买就难了。可就这么停在河边不但要派人看着,时间久了还容易坏。干脆留一条自用,剩下的全租出去,十六条船一年怎么也能收百十两银子的租金。”
潘二喃喃地说:“租出去也行,可租给谁呢,海安这地方跟盐场不一样,百姓只会种地,不会跑船。”
“租给那些泼皮。”韩秀峰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不禁笑道:“俗话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这么放那些泼皮无赖回去,他们早晚又会生事。并且就这么放他们回去,一定会有闲言闲语。”
潘二不解地问:“能有啥闲言闲语?”
韩秀峰正准备开口,韩宸又笑道:“因为就这么放那些泼皮回家,本地的乡绅和百姓一定会觉得你家少爷虽不是贪官但也不是啥好官。年前之所以锁拿那些泼皮,说是为民做主、整肃风气,其实是为了让那些泼皮去查缉私盐,去帮你家少爷赚查缉私盐的钱。”
想到不管做啥,没个好名声可不行,潘二猛然反应过来。
韩秀峰跟韩宸对视一眼,笑道:“给他们找个营生,他们就不会再去骚扰百姓,就算恶习难改也只会在河上生事。而在河上跑船的大多是无籍无贯之人,甚至没几个好人。把船租给那些泼皮,让他们在大河小河上讨生活,对我们而言不但能收租金也等于多了几十个眼线。”
“他们要是发现私枭行踪就会来禀报?”
“他们尝到了甜头,不但会来禀报的,还会跟前天夜里一样帮我们查缉。”
潘二想想又问道:“少爷,你就不担心他们跟私枭勾结?”
“私枭会相信他们吗,再说他们敢跟私枭勾结吗?”韩秀峰笑了笑,接着道:“据我所知无论运河上的那些船工水手,还是下河的船工水手,不晓得结了多少帮派。相互之间经常械斗,甚至经常闹出人命。把那些泼皮放河上去,他们只会自成一帮,不会也不敢跟那些不知根不知底的私枭勾结。”
“志行,以我之见那些泼皮放可以放出去,但跟放风筝一样放出去之后不能断了线,虽然不至于在每条船上安插一个信得过的人,但也要跟他们立个规矩,让他们晓得啥事能做,啥事不能做。不然他们财迷心窍夹带私盐,被人家来个人赃俱获,到时候你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韩宸的话让韩秀峰猛然想起附近全是盐场,猛然意识到跑船的又有几个不夹带私盐,心想可不能搬石头砸自个儿脚,立马回头道:“长生,要不这样,你等会儿去把顾院长、王监生等乡绅请来,我跟他们商量商量,看能不能由他们出面把船租给那些泼皮。不出事自然好,就算出了事也跟我们没关系。”
“行,我这就去请。”
潘二刚走出签押房,韩宸突然道:“志行,已经巳时了,外面咋一点动静也没有。”
韩秀峰正准备开口,前院儿传来一阵喧闹,
紧接着,张士衡敲门走了进来,躬身道:“韩叔,韩大使,张二少爷又派来一个家人,那个家人还带着几十个衙役和青壮,听口气是打算把许乐群和我们前天夜里擒获的那些私枭押泰州去。”
韩秀峰低声问:“张二少爷呢?”
“我刚打听过,他正在驿铺收拾东西,看架势准备打道回府。”张士衡顿了顿,又说道:“张大胆和他手下那几个汛兵也来了,全在衙门外候着,应该是张二少爷差人把他们喊来的。”
“晓得了,你去外面继续盯着。”
“韩叔,您不出去看看?”
“不去了,张二少爷在镇上,我这个巡检就是个摇头老爷,他说啥就是啥,他想咋办就咋办。对了,去把昨天张大胆提审那些私枭时许乐群帮着记的笔录全拿给张二少爷的家人。”
“全给他们,没我们的事了?”
“全给他们。”
张士衡尽管不大情愿,但还是应了一声跑了出去。
他前脚刚走,韩宸便忍不住笑道:“要是没猜错,鲍家人早就来了,只是没露头,一定是躲在暗处打探消息。我们能想到,张光成一定也能想到。他派衙役来提人也好,喊外委署的汛兵帮着护送也罢,连他收拾东西准备打道回府,全是做给鲍家人看的!”
韩秀峰微微点点头,想想又笑道:“鲍家人也真沉得住气,非要等张光成摆出副一拍两散的架势。”
“他们一定是想探探张光成的虚实,要是张光成锅不动瓢不响,就这么在驿铺里坐等,那就是坐等的价!”
“还真是棋逢敌手将遇良才,都不是省油的灯!”
第二百六十五章 送你上路
被锁在站笼里一连游了三天街,荀六被折腾的生不如死却不想死。
初一夜里在七里甸,他清楚地看到李昭寿借着夜色趁乱爬上西岸跑了,他跟李昭寿是烧过黄纸磕过头的结义兄弟,并且还有很多兄弟在运河上并没有来盐场运盐,深信李昭寿一定会召集弟兄们来救。
他已经不怕那些刁民扔东西砸了,因为正月里的海安依然寒冷,他穿得本就单薄,身上又被那些刁民泼了不晓得多少盆水,不但脖子以下早已被冻得失去了知觉,甚至连脸都被冻麻木了,不管被啥砸到也感觉不到疼。他唯一担心的是就这么被活活冻死,强撑着不断张嘴闭嘴。
储成贵没想到他竟能坚持三天,也看出来他是在死撑,但不想再跟他耗下去,毕竟押着他游街真不是一个好差事,不但要挨冻还总是被群情激奋的百姓扔得土块甚至砖头瓦片砸到。
不过这三天罪没白受,想到前天晚上吉老财家的老二送的那十两银子,再想到过了前面那个汊港就到地方了,下意识回头问:“老姜,酒呢?”
“这会儿就喝?”姜槐下意识问。
“这会儿不喝你打算留到什么时候喝?”储成贵反问了一句,便朝前面汊港呶呶嘴。
姜槐反应过来,立马船尾取来一坛酒,拔掉塞子自个儿先猛灌了一口才递给储成贵:“这酒真够劲儿!”
“不够劲儿怎么暖身子。”储成贵一连喝了好几大口,随即回头道:“老四,把篙放下,等会儿再撑,先来几口。”
“好,我也暖暖身子。”
等撑船的两个弓兵喝完,储成贵见坛子里还剩一点,姜槐酒量不行又不想再喝,干脆走到站笼前问:“荀六,你要不要来两口暖暖身子?”
荀六已经冻得精神恍惚,一时间竟没缓过神。
储成贵想到坛子这么大,就算给荀六喝荀六也喝不起来,便从船舱找来一只脏兮兮的破碗,把酒倒碗里举到荀六的嘴边。
荀六下意识张开嘴,一口烈酒下肚,从喉咙到肚子顿时火辣辣的,整个人也比之前多了分精神。
他正想问问能不能再给点,储成贵已把碗顺手扔河里去了,随即扶着站笼看着前面的河岸问:“荀六,这儿看着是不是很熟,这地方还记得不?”
“这是哪儿?”荀六有气无力地问。
“想不起来?”
“什么想不起来?”
“还真想不起来,一定是伤天害理的事干太多。”储成贵回过头,似笑非笑地说:“想不起来也没关系,我可以告诉你,这就是吉家庄,就是你去年夏天奸污吉家三丫头的地方!你糟蹋了人家,把人家逼得悬梁自尽,你说你这种人还能活在这世上吗?”
荀六猛然反应过来,惊问道:“你们想做什么!”
“送你上路!”储成贵冷哼了一声,顺手把早准备好的一块破布往他嘴里一塞:“荀六,看在这几天你还算老实的份上,我让你死个明白。冤有头债有主,我们只是办事的,真正要你命的是吉家人。等到了阴曹地府要跟阎王爷实话实说,别冤枉我们这些好人。不过像你这样的肯定要下十八层地狱,阎王爷估计不会提堂,不会问你在凡间有没有什么冤情。”
杀牛还得先拜拜呢,杀人可不是一件小事。
姜槐也忍不住走过来道:“我们跟你无冤无仇,我们只是办事的。事办完之后我们会给你烧纸,你要是没去阴曹地府,变成孤魂野鬼,到时候千万别缠着我们,要找就去找吉家人。”
储成贵看着挤在河岸上围观的百姓,又背对着荀六不动声色地说:“算了,我们好事做到底,送佛送到天,再提醒你一句,你就算变成孤魂野鬼也最好别去找吉家人。人家既然要你的命不可能没点准备,一定会请和尚、道士去做法事,别到时候弄得魂飞魄散,想投胎都投不了。”
“真是,要是弄得魂飞魄散真划不来,你就安心上路吧。”
“别怪我说话难听,你这是报应,真怨不得别人。听我一句劝,想开点,早死早投胎,再过十八年又是一条好汉,不过再为人可不能再作奸犯科。”
储成贵和姜槐跟拉家常似的你一言我一语,荀六听得心急如焚,他真怕死,真不想死。想喊嘴被堵住了,想动弹不但手脚被镣铐锁住了而且早被冻得失去了知觉,只能瞪着眼睛看着河面和河岸上那些围观的人。
不知不觉,船已被两个弓兵撑过了汊港。
岸上骂声不绝,胆大的甚至开始往船上扔土块。
储成贵一边指着岸上那些扔土块的人呵斥,一边暗暗使劲儿跟撑船的两个弓兵一道摇晃脚下的船,姜槐则悄悄提起绑在站笼下面的一根草绳。
“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砸官差!”
“你,说你呢,想做什么,把手上东西放下!”
“还有你,往哪儿躲,以为老子没看见!”
……
储成贵嘴上呵斥着,脚下也没闲着。
船本就不大,三个汉子一起摇晃,只听见“噗通”一声,站笼竟在众目睽睽之下翻进了河里。储成贵急了,大吼道:“楞着干什么,赶紧把他捞上来,他淹死了我们怎么跟韩老爷交代!”
“哦,赶紧救人!”
姜槐反应过来,也不管河水有多冷,就这么跳进河里。两个弓兵也急忙扔下竹篙下河,河岸上的百姓却是一片欢呼。
“不行,站笼太沉了,光我们几个拖不上去。”姜槐在冰冷的河水里扶着站笼,冻得龇牙咧嘴。
储成贵也跳下了河,紧抓住站笼怒吼道:“他这会儿头朝下脚朝上,拖不上去先把站笼反过来!”
“好,一起用劲儿。”
“听我的,全到这边来,一……二……三,一……二……三!”
“大哥,这边水太深,脚下空的没处借力,这样不行!”
“岸上的,下来几个,听见没有?”储成贵抬头喊道。
在岸上围观的全是吉家庄的百姓,而吉家在庄里又是大姓,对刚掉进河里的荀六恨之入骨,怎么可能下河帮这个忙,何况让荀六死在这儿是吉老财花二十两银子跟储成贵等皂隶弓兵说好的。
“储班头,不是我不帮忙,我是不会游水!”
“储班头,你别着急,我去帮你找船。”
“找船有什么用?”
“找绳子,我去找绳子把你帮站笼拉上来。”
“还不赶紧去!”
平时老实巴交的庄稼汉这会儿竟一个比一个会打马虎眼,吉老财更是大喊道:“三丫头来了,三丫头来了,刚才那阵阴风你们看见没有,这是三丫头回来索那个杀千刀的命啊!”
“我看见了,我说好好的怎么突然刮起风!三丫头,我是你六叔,你现在可以瞑目了,放心的去投胎吧,家里你放心,有我们帮着照料呢。”
“我没看见,哪儿有风?”一个孩子傻傻的问。
结果刚他抬起头,就被大人甩了一巴掌:“你晓得什么,赶紧跪下磕头。”
“我真没看见……”
“还犟嘴,你也不怕冲撞了三丫头的鬼魂。”
前面的人全这么说,说得有鼻子有眼,后面的人信以为真,尤其那些越过越怕死的老人,纷纷双手合十拜起三丫头的鬼魂,拜起各路神仙。
等绳子找来把站笼拖到岸上,荀六已经变成了一具僵硬的尸体。
储成贵冻得瑟瑟发抖,站在几个好心的百姓刚生气的篝火边愁眉苦脸地说:“好好的天突然刮起风,这也太邪性了,难不成真遇上恶时辰,真是三丫头来找姓荀的锁命?”
“储班头,这么多人全看见,这还能有假?”
“是啊储班头,韩老爷要是不信,我们全去衙门帮你作证。”
“只能这样了,只能劳烦各位,不然就这么回去真没法跟韩老爷交代。”
“先喝口姜汤,暖暖身子,等衣裳干了再走。”吉老财示意三丫头的两个哥哥端来早准备好的姜汤,一边往篝火里添芦苇,一边不忘强调道:“多喝点,姜汤里放了好几勺红糖,可甜了。”
第二百七十章 编练乡勇(二)
顾院长和余监生正好也在陈家,王监生把三十两抚恤银子交给陈有道,又劝慰了一番,便趁陈家人不注意把顾院长和余监生一起喊到衙门。
不来不知道,一来吓一跳。
顾院长知道太平贼匪正从湖北杀过来的第一反应不是团练什么乡勇,而是想赶紧去把存在泰州当铺里生利的银子取回来。余监生的妹妹远嫁给扬州的一个秀才,他想的是赶紧差人去给妹妹妹夫送信,打算把妹妹妹夫一家全接海安来。毕竟相比扬州,海安离江宁要远的多。
“三位,现在晓得的大致就是这些,不过我已差人去扬州打探了,泰州也安排了人,一有新消息他们便会火速来报,绝不会发生兵临城下我们却一无所知的事。”韩秀峰端起杯子,环视着三人。
“韩老爷,不是老朽说丧气话,连八旗和绿营都奈何不了这帮贼匪,他们真要是一路攻城略地杀到海安,我们凭百十个乡勇能挡住他们吗?”顾院长忧心忡忡地问。
“挡不住。”韩秀峰据实道。
“既然挡不住,编练乡勇又有何用?”顾院长追问道。
余监生也忍不住说:“是啊韩老爷,既然晓得编练乡勇没用,我们不如想想其它办法。”
“二位,我是说挡不住贼匪的大军,但要是只有小股贼匪,那我们还是可以放手一搏的。”韩秀峰放下茶杯,接着道:“论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我们并非没有领教过。从运河上来的那股私枭,还不一样被我们给拿下了。再说太平贼匪,他们是兵多将广,也确实不好对付,但两江那么大,他们不可能防着那么多省城、府城、州城、县城不要,全奔我们这儿来。”
“这倒是,如果只来百十个贼匪,我们还是有一战之力的。”顾院长微微点点头。
“再就是我们不能在一棵歪脖树上吊死,不过这话只会跟三位说,出了这个门我韩秀峰一概不认。”
“韩老爷,什么话,怎么才能不在一棵歪脖树上吊死?”
“实不相瞒,韩大使那边也在做准备,不但跟我们一样要编练乡勇,还在想法儿找海船,找熟海况的船工水手。要是小股贼匪杀到海安,韩大使会率角斜场的乡勇驰援,跟我们一道阻截。要是事不可为,那就且战且退,退到角斜去乘船出海,南可去通州乃至上海县,北可去海州甚至山东。”
王监生惊问道:“守不住就走?”
韩秀峰轻叹道:“我晓得三位故土难离,可战事真要是糜烂到那一步,除此之外实在没有更好的办法。可惜角斜场没几只海船,也找不到那么多熟悉海况的船工水手,秀峰无能,只能保全十家八家,保不住分辖下的所有百姓。”
原来编练保甲是干这个的!
顾院长终于意识到韩秀峰的良苦用心,立马站起来深深作了一揖:“韩老爷无需谦疚,您能想着我等,我等真无以为报。”
“顾院长,千万别这样,秀峰能在海安站稳脚跟全靠你们帮衬,这些也全是秀峰应该做的。”
“韩老爷,大恩不言谢,客气话顾某就不说了,需要顾某做什么您尽管吩咐。”
“吩咐谈不上,就想摆脱三位出面赶紧把乡勇编练起来。”
拖家带口出海逃命那是下下策,何况真要是走到那一步,一样需要乡勇殿后,顾院长很清楚编练乡勇既是在帮韩秀峰也是在帮他自个儿,急切地问:“韩老爷,您打算编练多少乡勇?”
“最少也得百十个,不然不顶事。”
“能用的泼皮有多少?”
“初一夜里查缉私盐死了十六个,重伤二十多个,还有几个一领到赏钱就跑了,能编入乡勇的也就五十多个。”
“这么说还差五十个,算下来四个村出一个人,这事倒也不难办。”
“光有人不行,还得置办兵器和号衣,还得有粮饷。”
“那就让各保甲分摊。”
“顾院长,分摊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也不是特别难,只是要分摊多少,这一百多号乡勇要编练多久?两三个月好办,时间一长就不好办了。全让大户出,大户一定不乐意,让那些没钱的百姓出,他们也拿不出来。”
“筹三个月粮饷就足够了。”韩秀峰接过话茬,凝重地分析道:“算算日子,最迟月底太平贼匪便能兵临江宁城下,要是跟攻陷武昌一样攻占江宁,他们八成会一鼓作气围攻扬州,总之,也就这两三个月的事。”
“也是,要不我们一笔一笔的算,先算一百个乡勇三个月的口粮。”
“行。”
……
乡勇要操练,饭量一定不会小,一个乡勇一天少说也要二斤米,算上伙夫等杂役口粮,三个月至少要两万七千斤。好在海安巡检司分辖的庄镇够多,分摊下去百姓应该能承受。最头疼的是兵器,打造一把刀少说也要两百文,要是添置鸟枪、抬枪那花销更大。
太平贼匪还没来呢,韩秀峰不想因为征粮加耗搞得天怒人怨,沉吟道:“砍刀太贵就少打造几把,我们可以多添置些长矛。”
“只能这样了。”顾院长想想又愁眉苦脸地说:“韩老爷,还有件事不太好办,曲塘和白米的那些乡绅我们可以去跟他们说,但他们要是晓得编练乡勇是为了防范太平贼匪,一定会问为什么不在白米或曲塘编练?”
王监生抬头道:“韩老爷,顾院长这话说在点子上。他们离泰州比我们离泰州近,太平贼匪真要是杀过来,他们首当其冲。我们要保家,他们一样要保家,他们不可能弃自个儿的家不顾出钱出力来保我们的家!”
韩秀峰真没想过这些,不过这对韩秀峰而言并非难事,沉吟道:“要不这样,我们编练三团乡勇,白米一个团,曲塘一个团,海安一个团,每团设监正一名,乡勇四十名,在白米、曲塘和海安三个镇同时操练。”
“顾院长,韩老爷这个办法好,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要把乡勇先编练起来。等编练起来之后行的就是军法,到时候韩老爷一句话,想往哪儿调就往哪儿调,谁要是敢不从命,军法伺候!”
“只能这样了,不过这三团监正由谁充任?”
“顾院长,我打算设立保甲局,请您老出任保甲局总办,总理筹备编练乡勇事宜。王兄和余兄出任帮办委员,同时兼任曲塘和海安两团的监正。至于白米团的监正,可由白米镇童生李致庸出任,上次我们不是一起在他家借过宿吗,我看他可担此大任。”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总而言之,编练乡勇乃地方事务,理应由诸位乡绅牵头筹办。”
“粮饷呢?”
“秀峰一概不管,秀峰只会时不时去三团查阅操练。”韩秀峰想想又说道:“俗话说名不正则言不顺,三位要是愿意,秀峰这就写信向张老爷禀报,恳请张老爷给三位颁发文书。”
这可是真正的委以重任,顾院长怎么可能会推辞,再次站起来躬身行礼:“韩老爷如此信赖我等,我等定不辱使命!”
“顾院长,您老怎么又这样。”韩秀峰急忙扶起,随即回头道:“泰州城的绿营兵要驰援江宁,不但张大胆回不来了,据说连外委署也要裁撤。裁撤就裁撤吧,反正他们本就指望不上,我看看能不能把外委署那几间房要过来,如果能要过来就给三位作保甲局的办公之所。”
第二百七十一章 编练乡勇(三)
刚当着顾院长等人面写好给州衙的呈文,正准备差人去喊王如海,王如海就送来一封州衙的公文。拆开一看竟是泰州守备给知州张大老爷的移文,称狼山镇要抽调兵丁驰援江宁,不但要裁撤海安外委署,连分守其它地方的汛兵、塘兵也全要撤回。
王如海拿上韩秀峰刚写好的呈文就走,一刻不敢耽误,因为这几天公文特别多,有送往狼山镇的,有送往海州的,有送往东台、盐城等县的,也有运司衙门下发给安丰、富安、角斜、栟茶等盐场的。
尽管不晓得公文里都写了些啥,但从海安这个实在算不上要冲的小驿铺,大过年的竟有那么多公文要邮传上可见战事有多紧!
顾院长不敢拿身家性命当儿戏,正准备起身告辞,他最得意的学生竟找到了衙门,并带来一位四十多岁的儒生。
韩秀峰之前既没见过也没听说过,等顾院长和王监生引进后才晓得这位儒生原来是他们这些士绅年前托人从扬州延聘的先生,是来接替教子无方的陈有道执教明道书院的。
顾院长和王监生话音刚落,余监生又忍不住补充道:“韩老爷,任兄满腹经纶、学富五车,不但是我们扬州府的拨贡,也是从八品的候补儒学训导!”
儒学训导是辅助教授、学正、学谕教诲生员的学官,也是大清为数不多可以在本省为官的官职。
韩秀峰没想到他们竟请来一个有真才实学的,连忙拱手道:“失敬失敬!”
“一介酸儒,让韩老爷见笑了。”任雅恩顾不上客套,见老友和故旧全在,急切地说:“韩老爷、顾兄,实不相瞒,我原本打算过了正月再来的,但思前想后扬州真不能久留,这个年过得都是一日三惊,所以便带着家人提前来了。”
“扬州不能久留,任兄何出此言?”顾院长明知故问。
“顾兄,这么说你还不晓得太平贼匪已攻陷了武昌,不晓得贼匪的几十万大军正奔江苏来了?”
“听说过一些,只是不晓得是真是假。”
“千真万确!”任雅恩放下茶杯,忧心忡忡地说:“相比海安,扬州的消息终归灵通些,听府学的人说去年腊月初四,陆中堂就奉旨率兵驰赴上游防守去了,杨中丞腊月里便从苏州移驻江宁坐镇,在苏北赈灾的祁藩台也已经回了江宁。”
“晓不晓得贼匪现在到了哪儿?”韩秀峰急切地问。
“有传言贼匪已经到了安徽,据说陆中堂出师不利已退守江宁,寿春镇总兵恩长恩大人阵亡。”任雅恩想了想,又凝重地说:“来前还听人说杨抚台与陆制台向来不和,见陆制台退守江宁,竟领兵退守镇江去了。一再分兵,江宁危矣!”
顾院长喃喃地说:“这么说用不着等到月底,太平贼匪便能兵临江宁城下。”
“是啊,所以说扬州不能久留。”
“任兄,扬州现在啥情形?”韩秀峰低声问。
“百姓哪晓得这些,全在欢天喜地过大年呢。府台、运司和学正一定是晓得的,可晓得又能怎么样?那些大盐商消息倒是灵通,可谓人心惶惶,只是他们的根基全在扬州,家大业大,一时半会儿走不了,就算想走又能去哪儿?”
王监生沉吟道:“想想也是,盐商大多是安徽人,安徽老家是回不去了,江宁更不能去。何况运司衙门就在扬州,他们真要是一走了之,今后怎么做官盐买卖。”
韩秀峰不认得几个盐商,对那些进退两难的盐商不感兴趣,而是追问道:“任兄,扬州的城防呢?”
“不怕韩老爷笑话,任某最担心的就是这个,要不是见知府衙门和运司衙门锅不动瓢不响,也不至于急着收拾行李带着家人来宝地。”
“府衙和运司衙门一点准备也没有?”
“有准备,不过全是在给江宁做准备,能召集的绿营兵大多调江宁去了。据说杨中丞移驻江宁时还六百两加急向皇上请旨,打算从山东调两千兵去江宁。且不说大过年的,山东一时半会儿召集不齐那么多兵,就算能召集齐我看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任雅恩顿了顿,接着道:“衙门的老爷们没动静,盐商们全在静观其变,城内士绅有些担心就这么走会有损清誉,有些确实是故土难离,只有一些像我这样没出息的早做打算,有的沿运河北上去了淮安,有的来了泰州。”
“这么说泰州城这会儿很热闹?”
“泰州城里人是不少。”
韩秀峰想想又问道:“任兄,您带家眷来了,拢共来了多少人?秀峰没别的意思,只是不问问不晓得咋帮您全家安顿。”
“让韩老爷费心了,内人走得早,膝下也无子,就小女和一个丫头。”
“既然人不多那就住书院吧,顾院长,劳烦您老帮任院长一家安顿。”
“谈不上劳烦,这本就是我等份内之事。”
见众人要起身告辞,韩秀峰又说道:“顾院长,王兄,余兄,还有一件事。你们接下来要编练乡勇,手下不能没几个跑腿的。从今天开始,我让储成贵、姜槐等皂隶弓兵全去即将设立的保甲局听用。我会跟他们说清楚,谁要是敢不听三位的招呼,休怪本官不留情面!”
“韩老爷,让他们全去帮着编练乡勇,您这儿怎么办?”
“我不是刚收了三个家人吗,等三团乡勇编练起来,我再去挑几个老实可靠的来衙门听用。”
想到编练乡勇说白了就是练兵,没几个衙役弓兵别说震慑那些个泼皮,就是那些民壮想不听你的就不听,顾院长再次拱手道:“韩老爷如此信赖我等,我等定不辱使命,要是乡勇编练不成或操练不好,您大可拿我等是问!”
“您老何出此言,说到底还是秀峰要仰仗三位。”
……
太平贼匪都快杀到江宁了,扬州城防又形同虚设,韩秀峰不敢再耽误工夫,干脆走出去召集储成贵等皂隶弓兵,当着顾院长等士绅面宣布要编练白米、曲塘和海安三团乡勇,命他们全去即将变成保甲局的外委署,接下来一段时间全听顾院长等士绅的号令。
第二百七十四章 名正言顺
潘二和大头回来了,韩秀峰精神了很大,心里也踏实了很多。
正月二十一上午开印,邀请顾院长、王监生、余监生和白米镇童生李致庸来衙门一起望阙磕拜,当着众人面打开印匣,取出官印,在一份呈报州衙的公文上加盖。然后领着众人一起去拜仪门、拜土地,拜城隍。
拜完城隍回到衙门,围坐在大堂里共商团练乡勇大计。
太平贼匪都快杀过来了,学生们哪顾得上研读圣贤书,顾院长掏出一份早草拟好的名单,打算让凤山、明道书院的几个学生分别帮办海安、曲塘和白米三团的团务。韩秀峰自然不会反对,趁热打铁地提议正在筹设的保甲局聘请巡检司衙门皂隶储成贵、姜槐和铺司兵王如海为三团教习,教乡勇们习练长矛短刀武艺。
指望这三人练兵是练不出啥花样,但他们全是衙门中人,堪称“名声在外”。恶人自有恶人磨,有他在别说即将招募的乡勇,就是已编入乡勇的那些泼皮也得老老实实。
顾院长跟韩秀峰想的一样,压根没指望乡勇能抵挡住大股太平贼匪,只想把乡勇先编练起来,到时候既能虚张声势唬住小股贼匪,迫不得已要逃命时还可以让他们殿后,所以对此是求之不得,不但一口答应甚至开出每人每月二两银子的酬劳。
守在大堂外的储成贵、姜槐和王如海听得清清楚楚,激动得热血沸腾。
韩秀峰一发话,他们便忙不迭跑进来叩谢。
“起来起来,今后你们全是教习,就要有点教习的样子。衙门的工食银照领,保甲局的饷银顾院长按月支给,两边加起来跟本官的官俸也少不了多少,何况你们全是本地人,编练乡勇是为了乡里,所以差事一定要办好。”
韩秀峰一边示意他们起来,一接着道:“长矛短刀等武艺自然是要教乡勇们习练的,此外也要练阵法。你们不懂可以向顾院长、王老爷、余老爷请教,顾院长、王老爷和余老爷不但饱读圣贤书,一样读过兵书,事关重大,你们可不能不懂装懂。”
“小的晓得,小的晓得。”
“韩老爷放心,小的全听顾院长和三位监正的,顾院长和三位监正让小的做什么,小的就做什么!”
“好,晓得就好。”韩秀峰满意的点点头,又侧身道:“顾院长,以我之见阵法让三团先各自习练,每隔四五天再让白米、曲塘二团来与海安团合练,或让海安、曲塘二团去白米与白米团合练,您老意下如何?”
顾院长岂能不晓得韩秀峰的良苦用心,连忙道:“这样最好,这样最合适!”
“王兄,余兄,李兄,你们觉得呢?”
“韩老爷,晚生一切以您和顾院长马首是瞻。”
“那教习和阵法合练二事就这么定了。”韩秀峰笑了笑,接着道:“再就是三团乡勇会齐之后不能没几个头目,不然几十号人咋管?”
“不是还有十二个弓兵吗,”王监生举一反三地说:“韩老爷您刚才提到兵书,晚生还真看过几本,印象最深的当属前朝戚继光的《练兵实记》,以晚生之见大可在《练兵实记》的章程上加以变通,比如每五人编为一伍,设伍长。每二伍编为一什,设什长。让那些弓兵充任什长,伍长从正月初一夜里查缉过私盐的青壮中选任,这么一来三团的架子就搭起来。”
“这个主意好,我看行!”
韩秀峰话音刚落,余监生提议道:“韩老爷,王兄,以我之见每什得招募伙夫一名,每日发给钱粮让各什做各什的饭。”
李致庸跟韩秀峰打交道少,又只是一个童生,开始不好意思开口,见王监生和余监生你一言我一语,也忍不住提议道:“韩老爷,晚生以为砍刀长矛等兵器要打造,旗帜锣鼓一样要添置。尤其旗帜,只能多不能少,旗帜多了才能壮声势。”
“对对对,致庸说得在理,我们编练乡勇不只是为防范贼匪,也是为安抚民心。声势越大,民心才能越稳。”
……
正议着,张光成的家人张四从泰州赶了过来,跑进衙门走进大堂躬身行了一礼,旋即从怀里掏出一份公文和一封信恭恭敬敬奉上。
韩秀峰先拆开公文看了看,随即抬头笑道:“诸位,设立保甲局和团练乡勇的一应事宜张老爷首肯了。有了这份公文,诸位就不用再担心名不正言不顺。”
“好,太好了!”想到接下来能带一团乡勇,王监生竟有些激动。
知府大老爷打算让张之杲告病的事在扬州城里已传得沸沸扬扬,张光成不可能不晓得,所以现在好说话得很。要不是衙门今天才开印,这份公文他早差人送来了。
不过好说话归好说话,官面文章一样得做。
韩秀峰看着真像那么回事的公文,强忍着笑念道:“诸位,张老爷不但首肯了,还参照道光二十一年例帮我等编列了八条团规:第一条,团内士农工商,务须各守正业,毋得游手好闲,遇有痞匪结党成群,扰害地方及盗抢等事,应及时放炮鸣锣,齐集捆拿送究。倘有观望不到,查出凭团公罚……”
“张老爷想的真周全!”顾院长禁不住感叹道。
“是啊,有知州大老爷的章程就好办了。”王监生深以为然。
“关于团费如何筹集分摊,如何使用,团规第八条也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我就不一一念了。”韩秀峰把公文和团规顺手递给顾院长,旋即起身道:“事不宜迟,秀峰就不留诸位吃中饭了,请诸位移步保甲局,照刚才议定的章程赶紧筹办施行。”
“韩老爷,那我等先告辞。”
“忙去吧,一切仰仗诸位了。”
王监生躬身行了一礼,走到大堂门口又回头道:“韩老爷,还有件事,我们昨天让储班头给乡约、保正、甲长们送过信,让他们下午来保甲局。您下午要是得空能不能见见他们,您要是不在我们心里总不踏实。”
“行,等他们到了差人来衙门说一声。”
“好,那我等先走一步。”
……
保甲局虽然今天才正式设立,但早在商定要编练乡勇的那一天,顾院长等士绅就在为此做各种准备。
团费没收上来,他们几个士绅先自掏腰包垫上。
海安、胡家集、曲塘和白米的几个铁匠铺这几天没干别的,全在帮保甲局打造砍刀和长矛等兵器。他们甚至管布庄买了十几匹布,让镇上的妇女先帮那五十多个泼皮做号衣。而那些早在几天就被编入乡勇的泼皮,这会儿也全在城西打谷场操练。
韩秀峰昨天下午去看过,绿营逃兵陆大明领着他们操练得有模有样,不过也只是看上去有模有样。对付私盐贩子或许可以,对付太平贼匪就指望不上了。
目送发走顾院长等士绅,韩秀峰回到内宅,一边脱官服一边跟昨晚刚从角斜场赶回来的潘二说:“长生,我让王如海去做海安团的教习,教乡勇们习练长矛砍刀武艺,这么一来驿铺就缺一个铺司兵。等会儿你去跟王千步说一声,让他回去顶替他爹的差事,顺便把这些天的工钱给他结了。”
不可靠的人一个也不能留,连弓兵都被打发去做啥子“什长”,王千步自然也不能留。
潘二不假思索地说:“好的,吃完中饭跟他说,做铺司兵跟做皂隶一样有工食银,他一定愿意的。至于我们以后的饭,可以让陆大明和粱六的婆娘帮着做。”
韩秀峰穿上旧棉袄,一边叠着官服一边道:“再就是等三团乡勇招齐了,你去看看他们操练,留意有没有老实可靠的,要是有就把他们带衙门来,让他们做弓兵,反正一样能免杂差。”
“行,等招齐了我就去。”潘二想想又问道:“四哥,你打算招几个?”
“我们有十一竿鸟枪,陆大明、粱六和粱九各一竿,剩八竿没人用……干脆招十个吧,八个使鸟枪,剩下两个撑船。”
“好的,不过这事快不起来,毕竟知人知面不知心,我得搞清楚他们的底细,不然哪晓得他们可不可靠。”
“快不起来也得快,现而今真是时不待我。”韩秀峰把叠好的官服放进箱子,回头道:“想起来了,现在就有两个人可用。”
“哪两个人?”潘二下意识问。
“吉家庄的吉大、吉二兄弟,也就是吉家三丫头的两个哥哥。以前只晓得他们的妹妹悬梁自尽了,后来才晓得他们的爹吉桂山去年也病死了。他们两兄弟今年一个二十二,一个二十四,家里没地,只有两间茅草屋,只能给吉老财家做佃户。可能觉得我们帮他家报了仇,想报这个恩,一听说要编练乡勇,就跑衙门来求我收下他们。”
潘二不解地问:“四哥,这么说这两兄弟可用,你咋不把他们留下?”
韩秀峰苦笑道:“那会儿想着荀六死得太巧,担心收下他们会授人以柄。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现在顾不上那么多了。下午你去一趟吉家庄,把他们两兄弟喊过来,让他们来了就别回去,以后就在衙门当差。”
第二百七十八章 清军总捕同知(三)
二月初八下午,州衙果然送来扬州府清军总捕同知徐老爷移驻泰州让赶紧去拜见的公文。
韩秀峰早有准备,一接到公文就请顾院长坐镇巡检司衙门,带着潘二、陆大明、粱六和吉二即刻启程。大头也想去,韩秀峰不是不想带,而是不敢带。谁让他五大三粗,一看就晓得是个能打的,万一被徐瀛看上就麻烦了。
火急火燎赶到泰州已经是深夜,城门早关了,不过城楼上却灯火通明。
大半夜竟有衙役青壮和绿营兵丁守城,不用问都晓得这是徐瀛的意思,估计他一进城就饬令州衙和驻守城内的狼山镇泰州守备营和漕运衙门扬州第三千总署加强城防。
潘二仰头喊了半天,守城兵丁总算放下一个吊篮。
韩秀峰跨进吊篮被吊上城头,一个认得他的衙役急忙道:“韩老爷,大半夜看不清,小的真不晓得是您!”
“没事,守城就应该这样,不管谁来也不能轻易开城门。”韩秀峰回头看看正把潘二他们往上吊的兵丁,低声问:“徐老爷下榻在哪儿?”
“回韩老爷话,徐老爷在州衙,这么晚了也不晓得他老人家有没有睡。”
“徐老爷下榻在州衙,那张老爷呢?”
“张老爷也在,不过……不过徐老爷一来,张老爷就把大印交出来了,连门子、签押房、承发房都全换上了徐老爷的家人。张老爷他们全住在内宅,听说二少爷白天不光没去大堂,连二堂也没去。”
意料之中的事,韩秀峰想想又问道:“徐老爷带了多少家人?”
“连家眷估计有三四十个,光师爷就五个!刚才还有个家人来巡城,在城头上转了一圈就走了。”
“晓得了,接着值夜吧,我去州衙看看。”
“好的,您看着点脚下。”
……
韩秀峰以为徐瀛早歇息了,本打算跟守夜的衙役说一声人已经到了泰州,然后去找个客栈先住下。没想到赶到州衙一看,不但大门洞开,而且跟城楼上一样灯火通明。
门子收下门包,问清身份,便拱手道:“韩老爷稍候,小的这就进去帮您禀报。”
“明天再禀报吧,今天太晚,不能耽误徐老爷歇息。”
“我家老爷正在堂上,没歇息。”
“这么晚了都没歇息?”
“没呢。”门子不敢耽误,再次拱拱手,旋即跑进去通报。
韩秀峰不怕见贪官,更不怕见贪生怕死的官,就怕见徐瀛这种迂腐的官,连忙整整官服,一连做了几个深呼吸。
不一会儿,门子跑回来传召。
韩秀峰跟着门子走进衙门,只见一个五十多岁的文官正坐在堂上看公文,守在堂前的几个皂班衙役噤若寒蝉,强打着精神谁也不敢打瞌睡。
“下官韩秀峰拜见徐老爷!”韩秀峰定定心神,走到堂前躬身作揖。
“你便是海安巡检韩秀峰?”徐瀛不是第一次听说刚上任不久的海安巡检,只是没想到韩秀峰竟如此年轻,放下公文好奇地打量起来。
“正是下官。”
“你是怎么进城的?”徐瀛阴沉着脸问道。
“下官是守夜的兵丁用吊篮吊进城的。”韩秀峰再次拱手行礼。
吊进来的,说明在城楼上的衙役兵丁没偷懒,更没擅自开城门。
再想到公文是上午差人送出去的,离州城较近的宁乡巡检到这会儿也没来,反倒是离州城最远的海安巡检先到了,徐瀛脸色没之前那么难看了,竟转身道:“虎子,去搬把椅子来。”
“是。”
家人把椅子搬到公案边,徐瀛便指着椅子道:“韩巡检,坐下说话。”
韩秀峰没想到竟有这礼遇,急忙拱手道:“徐老爷,下官坐了一晚上船,下官还是站着吧。”
“让坐你就坐,站着怎么说话?”徐瀛脸色一正,嘴上却又说道:“虎子,上茶。”
“是!”
当值的皂班衙役感觉像是在做梦,暗想同知老爷从进城的那一刻就没给过任何人好脸色,见守备营的兵丁跟名册对不上,又全是些老弱病残,不但打了同为正五品的张守备五十大板,还给张守备来了个革职待参,更别说给谁赐座上茶了。
韩秀峰不晓得这些,躬身行了一礼便坐了下来。
徐瀛一边招呼他喝茶,一边面无表情地说:“韩巡检,本官看过一份泰州呈报的公文,公文上说你一到任便召集皂隶弓兵、外委汛兵和青壮查缉私贩。如果没记错好像是正月初一夜里,私枭见事情败露,狗急跳墙,负隅顽抗。你身先士卒,率衙役汛兵和青壮与之厮杀,当场格杀私枭十余人,擒获十余人,查获私盐一百多万斤。”
韩秀峰猛然想起查缉私犯、捕拿盗贼,甚至连驻扎在扬州府各州县内的绿营都归他管,急忙道:“回徐老爷话,确有此事。”
“本官晓得此事属实,本官还亲审过你擒获的那些私枭,审完之后才交给运司衙门的。”徐瀛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欣赏,嘴角边竟勾起几分笑意。不过他笑的不但很难看,甚至有些渗人。
韩秀峰心想被你欣赏可不是啥好事,连忙苦着脸道:“不怕徐老爷笑话,下官那会儿是初来乍到,不晓得私枭竟全是些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有些不知天高地厚,一收到消息便召集手下皂隶弓兵、外委署的汛兵和辖下庄镇的青壮去查缉,结果死伤惨重,现在想想仍心有余悸。”
“韩巡检无需自谦,以本官之见这可不是不知天高地厚,而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运司衙门遮遮掩掩,竟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们也不想想本官会不会答应,你大可放心,本官已经帮你呈报上去了,立此大功朝廷一定会褒奖。”
“多谢徐老爷提携!”韩秀峰连忙起身致谢,心里却在暗暗叫苦。
“这本就是本官份内之事,韩巡检无需多礼。”徐瀛示意韩秀峰坐下,又饶有兴致地说:“跟你一道去查缉私盐的那几个汛兵,本官晓得他们已被抽调去了江宁,却不晓得跟你一道查缉私盐的那些青壮现在如何。”
韩秀峰岂能不晓得眼前这位同知老爷打的什么主意,连忙道:“回徐老爷话,那些私枭真不好对付,不但心狠手辣,甚至敢杀官造反!下官召集去查缉私盐的青壮,死的死,伤的伤,这个年下官都没过好,净忙着抚恤善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