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一十八章 拔出萝卜带出泥
科场案越查越大,牵连的人越来越多,士子们一片叫好,各部院尚书、侍郎却人心惶惶,朝局因此动荡,文祥正为之忧心忡忡,又收到苏松太道薛焕差人送来的坏消息。
因为消息是私下差人送来的,他不敢贸然上奏,只能先来南苑找韩秀峰商量,看这么下去如何是好。
说起来巧了,刚刚过去的两个多月,韩秀峰找了个借口先去了趟天津,然后又去了趟固安,昨天下午刚从固安回来,就这么被他逮了个正着。
想到文祥无事不登三宝殿,韩秀峰屏退左右,一边招呼他喝茶,一边意味深长地说:“博川兄,您跟博文不一样,您身为军机大臣,私自出京可不是一件小事,尤其在这个节骨眼上!”
“来南苑算出京吗,顶多算出城。”文祥从袖子里取出一封书信,想想又感叹道:“京城居,大不易,各部院不晓得有多少官员在城里租不起房,只能租住在城外。据说有不少京官穷得连城外的房子也租不起,只能找个地方搭窝棚。”
“确实不少,可您跟他们更不一样。”
“放心,我来此的事皇上知道。”
韩秀峰看着书信问:“皇上知道?”
“我是来瞧瞧驻扎在这儿的八旗和察哈尔马队的。”
“奉旨来巡视的就好。”韩秀峰终于对来南苑这件事本身放心了,但他带来的书信却让人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洋人之前只是怀疑朝廷是“明和暗剿”,后来虽收集到一些证据,但两广总督黄宗汉和在上海跟英吉利公使额儿金谈判的桂良、何桂清也可以一推了之,称全是广东的士绅百姓“肆意妄为”,而现在洋人竟掌握了是朝廷授意的实据。
占据广州的巴夏礼等三人委员会,在清缴民团时竟查获一份皇上鼓励广东绅民实力攻剿西夷的密谕!
其中有一段写得明明白白:该大臣罗惇衍等,务宜仰体朕心,密为筹画,暗中统率各乡,在广为团练,联络激励,声气相通,以挫外夷之势,而振中国之威。不必官与为仇,止令民与为敌。即本省官员及各地方官员,亦一概不必关会,以期机密,而免泄露。如此,则胜固可以彰天讨,而败亦不致启兵端,庶几年来之敌国外患,暂就义安,攘夷狄而尊华夏,在此一举。
看到这里,韩秀峰抬头苦笑道:“博川兄,实不相瞒,这道密谕我见过。”
文祥愣住了,紧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你见过,这么说这道密谕并非洋人所伪造?”
“此话差矣,我见过并不一定是真的。既然是密谕,又怎会落到洋人手里,所以这一定是假的,一定是洋人伪造的。”
“可是……”
“博川兄,别可是了,我明白您的意思,这件事您心里有数就行,一切等桂良和何桂清的奏报到了再说。”
文祥急切地问:“志行,你就不担心洋人翻脸?”
“我要是不担心,能三天两头往天津跑?”韩秀峰反问一句,接着道:“博川兄,您以为僧格林沁在做什么,您以为肃顺今天抓一个,明天抓两个,恨不得把户部衙门的郎中主事胥吏衙役全送菜市口明正典刑究竟是在做什么!”
“皇上决心已定,皇上不怕再起战端?”
“这是咱俩说的,皇上不是不怕,而是西夷咄咄逼人,欺人太甚,逼的皇上退无可退。”
“明白了,”文祥意识到密谕落洋人手里的事,就算皇上知道了也没啥,想想又忍不住问:“志行,我想再问问,真要是开仗,这次咱们有几成胜算?”
“不知道。”
“不知道!”
“还是那句话,胜负得打完才知道。”想到堂堂的军机大臣,对朝廷应对西夷的方略居然知之甚少,韩秀峰实在不想再聊这个话题,因为聊的越多他心里越不是滋味儿,干脆话锋一转,好奇地问:“博川兄,科场案查的怎样,年底前能不能结案?”
“拔出萝卜带出泥,越查越大,牵连越来越广,不少涉案考生已经回了原籍,一些涉案官员的家人要么捐官外放了,要么随别的官员出京赴任了,想在年底前结案,我看悬。”
“怎么个拔出萝卜带出泥?”
“在审讯浦安转恳柏中堂取中罗鸿绎时,浦安供称在考场时曾听人说副主考程庭桂烧过条子。皇上震怒,命郑亲王革审程庭桂,查出程庭桂之子程炳采大肆传递关节交通嘱咐舞弊案。”
文祥放下茶杯,用带着几分玩味的语气接着道:“刚开始是兵部尚书陈孚恩审程炳采的,结果在公堂上程炳采拒不招供,见陈孚恩要对他用刑,竟当那么多人面供出陈孚恩之子陈景彦曾托他递过条子。”
韩秀峰真不知道这些,哭笑不得地问:“陈孚恩兴冲冲地查办,查来查去竟查到他儿子身上了!”
“所以说这案子越查越大。”
“后来呢,究竟有没有查实?”
“陈孚恩刚开始不相信,也可能心里相信但不敢也不能采信,就诘问程炳采有无实据,程炳采说在考场外烧掉了,没有送入闱中。虽无实据,但那么多人听见了,其中包括你那位吏科给事中同乡。陈孚恩不敢就这么草草结案,赶紧回家质问他儿子,结果发现确有其事。”
“再后来呢?”
“那么多人盯着呢,他只能大义灭亲。”文祥端起茶杯,不无幸灾乐祸地说:“他搞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赶紧上折请罪,恳求皇上将他那个官居刑部候补员外郎的儿子革职,归案办理。奏请皇上将他交部议处,并准其回避。”
“皇上咋说的?”韩秀峰追问道。
“皇上准其所奏,将陈景彦革职归案,鉴于陈孚恩事先并不知情,先交部议处,并命他除案涉陈景彦之处照例回避外,余仍秉公审理。”
看着韩秀峰若有所思的样子,文祥接着道:“不但程庭桂之子程炳采、陈孚恩之子陈景彦在外大收条子,工部侍郎潘曾莹之子翰林院庶吉士潘祖同、刑部侍郎李清凤之子工部郎中李旦华、湖南布政使潘铎之子候选通判潘敦俨等,也在外假托父名私收私送条子,一件件一桩桩,令人触目惊心啊。”
韩秀峰早料到这事不简单,却没想到一帮二世祖竟如此胆大包天,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柏中堂呢?”
“据说郑亲王本以为柏中堂一定不会干净,死命的查,结果发现柏中堂就受浦安转托取中了罗鸿绎,没收条子,也没收多少银子。可奇怪的是,最先捅出科场弊案的那个平龄居然不明不白死在狱中,而受浦安之托的那个家人靳祥,居然也不明不白地死在押解回京的路上。”
“柏中堂自证清白还来不及呢,怎会去害他们。再说事发之后,柏中堂不知道被多少人盯着,他老人家就算有这个心也没法儿行事。”
“你别误会,我只是说那两人死得不明不白,可没说他们的死跟柏中堂有关系。”
“郑亲王、怡亲王胜券在握,一样没必要做种事,搞不好还会授人以柄。”
韩秀峰话音刚落,文祥便喃喃地说:“照这么说只剩下一种可能,有人想救柏中堂,结果却好心办错了事。”
听文祥这么一说,韩秀峰脑海里不由浮现出一个人,心想也只有那个位高权重但在朝堂上却并不起眼的人能做到,不过这种没凭没据的事也只能想想。
第七百一十九章 谁也没想到
光阴如梭,一转眼又过年了。
琴儿在娃他外公和费二爷的耳濡目染下,渐渐学会怎么操持这个家。
去年夏天最热的时候,同幺妹儿一起带着娃回走马乡下伺奉公婆和婶娘,腊月里又把公婆和婶娘接到城里来一起过年,跟新任道台、府台、县太爷夫人没少走动,甚至带着幺妹儿和潘二媳妇一起去江北拜望过几次段夫人。
天天都有事,好像总在忙,可细想起来却不晓得都忙了些啥。
有幺妹儿和潘二婆娘说说话,加上要带仕畅仕路两个娃,平日里倒也不闷,只是一到晚上就不由地想念远在京城的娃他爹。
盼星星盼月亮,没盼到娃他爹回来,但总算盼到了娃他爹托票号捎回的家信。
娃他外公和费二爷一大早就带着俩娃去龚老爷家吃酒了,她和幺妹儿都不识字,只能让家人去前头会馆把潘二请来帮着念。
“之乎者也”的她和幺妹儿都听不懂,潘二干脆帮着翻译成白话。
“四哥说天下不太平,两江的长毛、安徽河南的捻匪和两广的会党没能剿灭也就罢了,朝中竟也接二连三出事。年前的顺天乡试有人舞弊,牵连了不少大人,连柏中堂都被革了职,究竟如何处置还没尘埃落定。”
“不关他的事吧,他有没有被牵连?”琴儿急切地问。
“嫂子,这您大可放心,四哥做事多谨慎,何况他是奉宸苑卿,又不是礼部的尚书、侍郎,更不是顺天乡试的同考官,跟他没啥关系。”
潘二安慰了一句,接着道:“但已经牵连了那么多人,接下来不晓得还会有多少人被牵连,所以这京官是越来越难做。”
幺妹儿禁不住问:“长生哥,照你这么说,我四哥是不是打算辞官,打算回来?”
潘二看看书信,抬头道:“四哥虽没明说,不过能看出他早已萌生退意,我估摸着他之所以迟迟没回来,只是没找着合适机会。”
琴儿心想他一定是想她、想娃、想这个家了,忍不住问:“他还说啥了?”
“嫂子,四哥让老夫人、段经承、费二爷和婶娘保重身体,也让你不要太过操劳,不要太紧张仕畅和仕路的学业,说有时候管太严只会适得其反。”潘二顿了顿,又说道:“四哥倒不是很担心您和仕畅、仕路,只是有些担心老家。”
“担心大哥大嫂他们?”幺妹儿下意识问。
“四哥不光担心大哥大嫂二哥二嫂,更担心仕通仕达。四哥说韩家以前虽穷,虽总被人瞧不起,甚至被人欺负过,但不能因为他做上了官,又出了两个童生就忘了本。
说做人不能为富不仁,更不能横行乡里。还说今后别再买地了,说咱们巴县山多地少,咱家多买几亩地,别人家就会少几亩地,没了地人家咋活?”
“晓得了,以后不买。”琴儿连忙道。
“再就是铺子也不要买太多,当铺最好也不要开,说富不过三代,现在积攒再多的家业,也会有被挥霍一空的时候。与其把心思放在这上头,不如让娃们多读些圣贤书,多教教娃们做人的道理,只要娃们明事理,将来就算考取不上功名,这日子也一定能过得下去。”
见幺妹儿欲言又止,潘二连忙看看信,接着道:“幺妹儿,四哥说你家柱子的差事办得不错,这苑丞再署理几个月就能实授了。”
“长生哥,那我家柱子有没有说啥时候回来?”
“他肯定听四哥的,四哥啥时候回来,他自然啥时候回来。”潘二放下书信,又笑道:“不过大头十有八九不会回来了。”
“为啥?”琴儿不解地问。
“一是大头现如今能耐了,做上了御前侍卫,成了皇上身边的人,不是想辞官就能辞官的;二来翠花带着娃回了泰州老家,据说在老家盖了个大房子,他虽生在巴县长在巴县,可在巴县却连一个亲戚也没有,就算将来致仕也只会去泰州跟婆娘娃团聚,不会再回巴县。”
“那他这不成倒插门了吗?”幺妹儿嘀咕道。
“娃又不跟翠花姓,只要娃姓袁就不算倒插门。”潘二笑了笑,想想又说道:“大头将来去泰州也好,至少咱们在江苏还有个朋友,更别说泰州离上海要比咱们巴县离上海近。”
琴儿糊涂了,下意识问:“泰州离上海近,跟咱们又有啥关系?”
“嫂子,您一定是忘了您家在上海也有产业,四川会馆说是会馆,其实是四哥的,后来钰儿小姐又帮四哥在会馆后来置了栋洋楼。我敢打赌,等四哥辞了官,不再像现在这般身不由己,一定会带您和仕畅仕路去上海开开眼界,正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走万里路。”
提起任钰儿,琴儿心里就变得有些酸溜溜的,沉默了一会儿,故作轻松地笑道:“你不说我差点忘了,也不晓得那宅子有多大,不晓得那洋楼究竟啥样。”
“后来置的那栋我没见过,会馆我晓得,上下三层,加起来三十四间房,外头是一圈铺面。听说英吉利租界的人越来越多,比咱们巴县还繁荣,我估摸着会馆一年下来能收不少房钱,那圈铺面的租金一样不会少。”
“钱呢,我只晓得那边有咱家的产业,可到现在也没见着一文钱!”
“应该是直接汇给四哥了吧,再说那边有刘老爷盯着,谁敢贪嫂子您的钱。”
幺妹儿在京城呆久了,在巴县呆着真不大习惯,竟笑问道:“嫂子,咱们不能去京城,因为去了会给四哥和柱子添乱,可去上海没事啊,要不咱们去上海瞧瞧?”
潘二吓一跳,不等琴儿开口就苦着脸问:“幺妹儿,你晓得上海在哪儿吗,晓得上海离咱们巴县有多远吗?”
“上海不就是江苏吗,再远难不成还能比去京城远!”
“虽不比去京城远,但也差不了太多,而且这一路上不太平,真要是去的话要路过江西、安徽,可江西和安徽正在闹贼匪,江宁就更不用说了,长毛把江宁当作他们的京城,已经盘踞了好几年!”
琴儿也觉得太荒唐,连忙道:“幺妹儿就是随口一说,你千万别当真。”
“这我就放心了,嫂子,您先忙,我得去前头瞧瞧,过几天有一批盐要运往武昌,我得去看看准备的咋样。”
“办差要紧,赶紧去吧。”
……
就在琴儿请潘长生帮着念家信之时,韩秀峰刚参加完惊心动魄的朝会,故作镇定地跟文武各官一起走出宫门,径直来到集贤院。
科场案总算查了个水落石出,可在如何处置主考官柏葰这件事上,却把礼部、吏部、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给难住了。
因为柏葰只是“听受”浦安和家人靳祥所托,取中了考生罗鸿绎,并没有收条子,也没有收罗鸿绎、浦安的银钱,更没有“交通”。而“听受嘱托”一节,《钦定科场条例》中既无应如何处置的明文,亦无成例可循,按例只能“比照审议”。
柏葰出事不管怎么说也是官居一品的大学士兼军机大臣,大清这么多年还没有杀宰辅的先例。何况科考通关节行贿赂,历朝并不鲜见,尤其自嘉道之后,世风日下,场闱舞弊之风盛行,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都不以为讳。
正因为如此,郑亲王和怡亲王并没想过要赶尽杀绝,原本只是奏请将已革职的柏葰发配充苦差,永不叙用。可皇上对科场积弊显然早有整饬之意,不然也不会一案发就革柏葰的职,更不会接二连三降谕命郑亲王和怡亲王等“详加披揽,反复审定”。
几次奏请被驳回,郑亲王和怡亲王只能将柏葰的“听受嘱托”比照“交通嘱托”定罪,而按《钦定科场条例》,贿赂通关者应从重治罪,考官通同作弊者一并治罪!
雍正元年,雍正爷又覆准“考官士子交通作弊一应采名受贿听情关节中式者,审实将作弊之考官中式之举子处斩,俱立决!
换言之,要处柏葰斩立决!
而今天既是判决的日子,也是柏葰临刑的日子,对杀不杀柏葰,皇上可能又有些犹豫,遍召群臣,上自亲王,下自卿贰。甚至声泪俱下地问,杀柏葰有无屈抑,可包括惠亲王、郑亲王、怡亲王和军机大臣彭蕴章、文祥在内的所有能进大殿的人,全沉默不语。
皇上见群臣都不说话,痛心疾首地说了一句“情有可原,法难宽宥”,然后谕令将柏葰、浦安、李鹤龄、罗鸿绎和程庭桂之子程炳采等同案犯斩立决,并著户部尚书肃顺监斩!
韩秀峰只是正三品,只能站在外头,里头的人都不说话,他更不好说啥。毕竟真要是按例,柏葰被处斩实在算不上有多冤。
可想到一个真宰相就这么被推到菜市口处斩,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儿,在集贤院后头的小院儿里浑浑噩噩的也不晓得坐了多久,直到富贵的二儿子吉祥找过来,才意识太阳已落山,天已经黑了。
“四爷,听外头的人说,柏葰不但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甚至早让家人收拾好了行李,打算旨意一到就赴回疆充当苦差,被押到菜市口还在喊冤,不光喊冤,还破口大骂肃顺大人,骂郑亲王和怡亲王。”
“何止他没想到……”韩秀峰实在不想再聊这个话题,站起身有气无力地说:“走吧,今儿个不回南苑了,去会馆。”
……
PS:明天要参加上海市公安局文保分局的一个活动,没时间码字,今天码一章先更上。
第七百二十二章 糟心事
三天前,韩秀峰一切都已准备妥当,正打算亲自率兵赴天津,结果被一件突如其来的糟心事给缠住了,只能让永祥和王河东先率兵过去。
而现在却因为在“战”与“和”这件事上,皇上和郑亲王、怡亲王等王公大臣举棋不定,他又被肃顺奏请留在京里听用,想去也去不成,只能让王千里赶紧赴天津。
肃顺自奉旨监斩了柏葰之后,官威比之前更大,各部院郎中主事见着他像是见着鬼似的,连彭蕴章、贾桢和周祖培见着他都绕着走,在朝堂上一样不敢跟他半个不字。
他圣眷恩隆,说啥皇上听啥。
他天不怕地不怕,但韩秀峰怕,所以不敢跟他走太近,没再跟之前一般去集贤院,而是直奔内务府大臣文丰帮着安排的这间公房。
公房不大,院子也很小,不过胜在离勤政殿近,并且一般的外臣进不来,要比紧挨着大宫门的六部值房清静。
刚托一个侍卫去跟大头说一声,接下来一段时间就在这儿办公,皇上要是传召就让大头来这儿传宣,内务府大臣文丰竟摇着扇子迈着四平八稳的官步来了。
韩秀峰不敢怠慢,急忙合上公文起身相迎。
文丰虽从未发表过什么政见,但身为管理圆明园事务的内务府大臣,对朝堂尤其宫闱中的事洞若观火,早就瞧出韩秀峰这个名义上的下属不简单,谦让了一番坐下来关切地问:“韩老弟,你我虽相交不久,但老弟的为人我还是知道一些的,平日里谨小慎微,从不轻易得罪人,更不会得罪那个徐浩然,他为何一补上御史就跟疯狗似的咬着你不放?”
提起这件糟心事,韩秀峰不晓得有多郁闷,一边帮文丰沏茶,一边苦笑道:“说起来大人一定不会相信,我韩秀峰不但没得罪过他,还救过他的命。”
“救过他的命,此话怎讲?”
“这事说来话长,要不是南苑郎中王千里提醒,我都不记得这件事,甚至都想不起有他这么个人。”
韩秀峰敬上茶,坐到文丰对面无奈地解释道:“都说‘做官难,难做官,想做清官是更加难,一件官衣度日艰,两袖清风熬饥寒’,刚补上御史就上书弹劾我的那个徐浩然,就是居无一宅、食无半亩,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穷官。他租不起房,就在紧挨着南苑不远的一棵槐树下,用篱笆搭了个窝棚,并且一住就是四年。”
“住那么远,那他每天怎么去衙门点卯?”
“走着去呗,大半夜就起身,连灯笼都舍不得打,就这么摸黑跌跌撞撞地进城。今年正月初六,我和王千里起早进城赴宴,见一个人走着走着竟昏倒在路边。想着天那么冷,风那么大,要是不闻不问真会冻死,就这么下车将他扶起,见他穿的竟是官服,只是破破烂烂不仔细看真看不出来……”
不等韩秀峰说完,文丰就追问道:“你想着同朝为官,于心不忍,就把他救过来了?”
“其实也谈不上救,他是饿晕冻晕的,车里比外头暖和,就着热茶给他喂了几口点心,他就这么缓过来了。捎他进城当值的这一路上聊了聊,才晓得他居然是个翰林官。想着大过年的,能遇上是缘分,就心血来潮赠了他二十两银子。”
“后来呢?”
“听王千里说他后来去过一次南苑,那会儿我正好去天津办差了,守门的门军也不晓得是不是见他穷的叮当响没给门包,不但没让他进,甚至没帮他通报。直到前几天他上书谏言,朝廷正值多事之秋,不宜大兴土木疏浚南苑河道海子,弹劾我以疏浚南苑河道海子为名中饱私囊,弹劾我任人唯亲、结党营私,所举官员于例不合,才想起有他这么个人。”
文丰没想到竟有这内情,禁不住叹道:“古人诚不欺我,还真是升米恩,斗米仇!”
“不说也罢,说了生气。”
“韩老弟,我晓得你懒得跟他这样的疯狗计较,可他揪着你不放!”
“他弹劾我的折子已经上了,而且连上两道,事已至此,就算他揪着不放我还能拿他怎样,总不能去找他吧。”
“找他自然不行,要是传出去那又成仗势欺人了。”文丰放下茶杯,想想又问道:“韩老弟,这两天你有没有托人去问问,他为何要揪着你不放?”
“实不相瞒,我没托人去问,不过有朋友帮着去打听过。”
“你那位朋友有没有打听到什么?”
韩秀峰苦笑道:“说出来大人一定会觉得好笑,他之所以弹劾我,一是因为新官上任总得闹出点动静,毕竟对他们这些御史言官而言,得罪人不怕,怕的是没名声;二是他穷困潦倒这些年,不赶席、不宴客,跟翰林院的同僚都不怎么走动,在京里几乎没朋友,我韩秀峰很可能是他这些年所见过的最大的官,他不弹劾我弹劾谁?”
“见过你,认得你,就弹劾你,这是什么道理!”文丰被搞得哭笑不得。
“他倒是想弹劾别人,可他不熟悉!就算风闻奏事,总得有风可捕、有影可捉!相比之下,弹劾我则容易多了,他不光晓得我在南苑疏浚河道海子,还晓得南苑郎中王千里曾是我的旧部,甚至晓得南苑苑丞丁柱不但跟我是同乡,也是我韩秀峰的妹夫。”
“看来老弟是命犯小人。”
“在咱们看来他是十足小人,可我在他看来,这是公私分明。甚至在他眼里,我韩秀峰就是个大贪官。”
“像他那样的穷鬼,就是见不得别人好!”文丰放下茶杯,又义愤填膺地说:“韩老弟,我敢打赌,别看他现在装腔作势,搞得跟他的名字似的一身浩然正气,可用不了多久,该收不该收的他会照单全收,甚至会变本加厉的收。之前骂别人贪,那是因为他自个儿就算想贪也没得贪!”
“大人所言极是,仔细想想还真有这可能。”
“不是可能,是一定会。”文丰拍拍大腿,想想又问道:“韩老弟,前儿下午皇上不是召见过你吗,皇上有没有说什么?”
“皇上什么也没说,徐浩然上的那两道折子应该是被留中了。不过皇上虽没说什么,但咱们可不能什么也不做。”
“这么说老弟上请罪折了?”
“上了,自请处分,恳请皇上将我交部议处,并请皇上将南苑郎中王千里,苑丞丁柱、余铁锁等人革职。”
“皇上恩准了吗?”
“皇上现在哪顾得上这些,正为换约的事烦心呢。”
文丰过来真正想打听的就是这个,禁不住问:“韩老弟,俄罗斯使臣已来京,英、佛等夷使臣什么时候来?”
想到庆贤在信中说过,眼前这位跟他家有些渊源,韩秀峰觉得没必要跟他隐瞒,忧心忡忡地说:“据秀峰所知,英佛两夷不但派使臣来了,而且派来了大小二十余只炮舰兵船,算算日子,这两日便能抵天津。”
“大小二十余只炮舰兵船,那有多少兵?”
“两千多。”
“两千兵还好,可不能再多了。”文丰稍稍松下口气,又紧盯着韩秀峰问:“那皇上究竟是何意,打不打算让英佛二夷使臣来京?”
这个问题真把韩秀峰给问住了,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干脆翻出公文,苦笑着念道:“三月二十九日,皇上谕令钦差大臣僧格林沁、直隶总督恒福等,‘如夷船竟驶至天津海口,派委明干之员,迎到拦江沙外,与之理论,告以此间总听候上海消息。”
“万一西夷不听理论呢?”文丰追问道。
“皇上说了,万一西夷不听理论,该委员即告以回明地方官代为请旨,令该夷在彼听候。”
韩秀峰顿了顿,接着念道:“四月十四日,皇上密谕钦差大臣僧格林沁、直隶总督恒福等,‘夷船如至海口,先行派员晓谕,如有旨准其进京换约,即令其在拦江沙外停泊,用内地船只渡入内河,由北塘登陆到京,仍由水路至通。
五月二十日,皇上密谕钦差大臣僧格林沁、直隶总督恒福等,‘如果夷酋到津,直隶总督告以额尔金在上海曾有照会,留桂良等在南等候,俟伊回南议事,此时改换夷酋来,自当静候桂良等回至天津,再与商办一切。”
见文丰若有所思,韩秀峰又念道:“前儿上午的谕旨是,若英使至天津,派员晓谕令其停泊在拦江沙外,告以桂良等已由上海启程,不日到津,即可会商一切。如该夷请另派员前往,可告以各国和约,皆系桂良等经手办理,他人不能知悉。”
文丰听得暗暗心惊,楞了好一会儿才起身道:“明白了,谢老弟提点,也请老弟放心,这些事我左耳进右耳出,绝不会泄露半句。”
“大人这是说哪里话,大人您乃秀峰的上司。”
“在外人面前老朽是老弟的上司,在这儿不是。”文丰当年不但走南闯北去过不少地方,甚至跟庆贤他阿玛一起跟洋人打过交道,并非朝堂上的那些迂腐之辈,是越想越担心,竟喃喃地说:“是战是和,举棋不定,再这么下去,搞不好去年之事又会重演。”
韩秀峰这两天也在寻思这个问题,想到僧格林沁那个倔脾气,沉吟道:“应该不会,毕竟僧王不是谭廷襄,也不是桂良,当断的时候他会断的。”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海口形势瞬息万变,要是洋人蛮横无理骤然起衅,他就算想请旨也来不及。”
“可这仗能打赢吗?”
“英佛二夷这次只派来两千多兵,可见有多目中无人,古人云骄兵必败,何况朝廷为此已准备了近一年,所以我琢磨着应该有五六成胜算的。只是……只是……只是这次能打胜,不等于下次依然能胜。”
“以后的事儿以后再说,当务之急是这么过眼前这一关。”
“大人说得是。”
文丰打听到想知道的,觉得不宜在此久留,干脆起身道:“韩老弟,老朽跟外头的那些郎中主事早交代过,你在这儿缺什么尽管跟他们开口。”
韩秀峰连忙躬身道:“谢大人关照。”
“那老朽先走一步。”
“秀峰恭送大人。”
“别送了,留步。”
韩秀峰刚把文丰送出门,大头就兴高采烈地过来了,一见着他就大呼小叫道:“四哥,皇上让我来喊你,郑亲王和肃顺大人也在,一定是有要事跟你商量。”
“知道了,我先进去关下门。”
“快点啊,我在门口等你。”
第七百二十三章 京城更要紧!
跟着大头赶到勤政殿,见皇上、郑亲王端华和肃顺心事重重,韩秀峰意识到一定是英佛二夷换约的事。
正准备掸掸马蹄袖磕拜,皇上便冷冷地说:“别跪了,先瞧瞧天津的奏报。”
见肃顺递来一道折子,韩秀峰连忙道:“臣遵旨。”
打开折子一看,果然是英、佛两国的兵船到了,但换约的使臣并没到,统兵夷酋的名字也不晓得是谁翻译的,竟叫啥子何伯。
何伯见海口两岸原本已被平毁的炮台,不但又建起来了,而且建得高大结实,海口水面也用几道铁链拦住了,堪称戒备森严,竟差人上岸递交了一份措辞极为无礼的照会,要求天津道赶紧撤去拦河设施,并撤走炮台上的“乡勇”,否则他们将自行“拔除”。
韩秀峰正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郑亲王端华便低声问:“韩老弟,你不止一次去过天津,对炮台上的事了如指掌,本王想问问为何驻守炮台的是乡勇,竟不是官军。”
“禀王爷,据下官所知,驻守炮台的全是官军,并非乡勇,只不过他们穿的是乡勇的衣裳。”
“这个僧格林沁,这么大事居然不奏报。”
让官兵换上乡勇衣裳麻痹洋人而已,实在算不上啥子大事,韩秀峰正无言以对,咸丰突然问道:“韩爱卿,僧格林沁和恒福在奏报上说,拢共来了大小二十余只炮船,兵不过三千。你既领过兵打过仗,又熟悉海防,你估摸着真要是开打,这仗咱们能不能赢?”
“禀皇上,臣最后一次去大沽口是一个月前,仅上个月二十三、二十七和二十九这三天,僧王就亲自坐镇炮台,督饬两岸守台将士演练过三次炮战,以顺流放下的沙船为靶,头一次共放一十九炮,中准两炮;第二次共放二十八炮,中准三炮;第三次共放三十一炮,中准四炮。”
“施放那么多炮,才中准几炮?”咸丰下意识问。
韩秀峰急忙解释道:“禀皇上,炮轰江面上的船只本就很难中准,就算西夷的炮手上岸施放也一样,臣以为这个准头已经很高了,一轮炮打出去能中准两三炮实属不易。”
“照爱卿这么说,他们的炮打得挺准?”
“皇上明鉴。”韩秀峰想了想,又躬身道:“僧王赏罚分明,每次演练,其中准之炮的瞄准手和发火手,皆赏纹银一两,该炮其余炮手赏钱一串。也正因为赏罚分明,守台将士士气高昂,而这一切皆臣亲眼所见。”
“如此说来,真要是开打,这一仗能赢?”
“僧王乃沙场老将,臣以为真要是开打,这一仗咱们少说也有七八成胜算。”
听韩秀峰这一说,咸丰的心情好多了,可想到西夷这次只来了二十余只炮船,只来了不到三千兵,又面无表情地说:“开仗容易,息兵难。能不开仗还是不开仗的好,总要以息兵为要。”
“皇上圣明。”
“端华,拟旨,著僧格林沁、恒福等,速派明干委员前往,迎至拦江沙外,晓谕该夷等待桂良南返。如果该夷执意不等,且较为恭顺,可允其来京。亦须由北塘行走,至天津由水路进京。”
咸丰想了想,接着道:“并告以去岁天津所定和约,均系桂良等一手经理,此处无人深悉底里,即使克期进京,亦须等候桂良等到京,方能互换,为其亦不甚迟。倘该酋不肯在拦江沙外静候,即用内地船只迎护,由北塘登陆至津,著该酋在天津等候。”
“嗻!”郑亲王不敢延误,连忙走到一边去拟旨。
韩秀峰心想人家都把威胁的照会递上岸了,现在只有两个办法,要么让他们来京,要么赶紧传旨命僧格林沁准备开打,没第三条路可走,再颁这模棱两可的谕旨又有何用?
正暗暗着急,咸丰突然话锋一转:“朕正月里就已命黑龙江、吉林、察哈尔及京旗两翼,各备兵一千;归化城、绥远城、热河、密云、健锐营、巡捕营及内外火器营各备兵五百,一听敕调,迅速赴天津防堵。
可想着天津那边的兵已经不少了,与其命上述各兵劳师远赴天津,不如令其随时迅赴通州、南苑驻守,以策万全。”
“皇上圣明!”韩秀峰连忙道。
咸丰最烦的就是臣子们总把圣明挂在嘴边,瞪了韩秀峰一眼,不快地说:“惠亲王统领各军,难免顾此失彼。江南道御史徐浩然参劾你的折子,朕虽留中了,但事并没完。总之,天津你是去不成了,从明儿个开始去惠亲王那儿听用吧。”
韩秀峰猛然意识到皇上既担心僧格林沁堵不住那些洋兵,更担心已抵达大沽口的何伯有援兵,毕竟海上的事谁也不晓得,洋人有的是船,大批援兵是说来就来,所以打算在通州、南苑设第二道防线,以确保万无一失。
至于徐浩然弹劾的那些个罪名,只是一个由头。
想到这些,韩秀峰急忙道:“臣遵旨,臣明儿一早就去巡防王大臣那儿听用。”
“跪安吧,赶紧回去准备。”
“臣告退。”
……
韩秀峰刚走出大殿不远,肃顺竟追上来,把他拉到一边,低声道:“志行,王千里和你那两个同乡的事,我帮你跟皇上解释过,大头好像也帮你解释过。皇上没怪罪你的意思,只是那个徐浩然所奏并非捕风捉影,所以皇上只能按例将你交部议处。”
“我知道,我没怨言。”
“没怨言就好,对了,你还有没有加级记录,我记得你好像随带了几级。”
普通的加级记录是在任上政绩显著,在京察时加上去或记上去的,迁转之后就没了。而随带的加级记录是用银子捐的,不管升迁还是调任都不会被一笔勾销,所以叫随带。
想到肃顺不会无缘无故问这个,韩秀峰沉吟道:“我已经很久没被人弹劾过了,在太仆寺少卿和奉宸苑卿任上也没出过啥差错,当年在泰州捐的加级记录应该还有,反正我记得好像只被折抵过一次。”
“连自个儿究竟有几个加级几个记录都记不得,你这官做得也太糊涂了吧?”
“我整天忙这忙那,哪记得这些。”
“好好好,我晓得你忙,”肃顺笑了笑,轻描淡写地说:“只要有加级就好,没有赶紧捐几级,回头用一个加级把徐浩然弹劾的那些个罪名抵了,免得别人说闲话。”
韩秀峰早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忍不住问:“王千里和丁柱他们呢?”
“这又关王千里什么事,他是曾在你手下干过,但授南苑郎中犯那条王法了?要说旧部,那些大学士的门生故旧多了,难道就因此不能跟他们的门生故旧同朝为官?
那个余铁锁也好说,毕竟你跟他只是同乡,说到底就你那个妹夫在南苑当差不合适。先革职,回头我瞧瞧有没有合适的缺,帮他再找个差事。”
“谢大人关照。”
“自个儿人,说这些太见外。”肃顺不想再说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突然脸色一正:“志行,让你去巡防处辅佐惠亲王是我奏请的,天津再要紧也没京城要紧!惠亲王干别的行,指望他领兵打仗谁会放心?别人我信不过,只相信你,去巡防处好好盯着,真要是有战事,全靠你了!”
“可是……”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惠亲王那边没什么好担心的,真要是有战事,战事真要是糜烂到那一步,就算我家老大不去,怡亲王也会去巡防处给你撑腰。”
“行,那我先去拜见惠亲王。”
“我陪你一道去。”
“大人,您陪我去,这不合适!”
“我不陪着,你别说拜见了,恐怕连他家门儿都进不去。”
想到惠亲王府是不大好进,并且跟惠亲王又没啥交情,韩秀峰只能苦笑道:“秀峰恭敬不如从命,只能劳烦大人了。”
…………
PS:衷心感谢“微茫微茫”书友的慷慨打赏,加更一章,聊表谢意!
第七百二十八章 好了伤疤忘了疼
皇上不但颁谕明年赐开恩科,而且念及江苏、安徽士子因江宁失陷无法乡试,恩准江苏、安徽两省学政所奏,借用浙江贡院开科取士。
对天下士子而言这堪称天大的喜讯,可咸丰二年壬子恩科、咸丰三年癸丑科、咸丰六年丙辰科和去年己未科,一场也没拉下全部考过的任禾,不但对科举已心灰意冷,甚至都不想参加大挑。
见柱子想回巴县,他也萌生退意。
韩秀峰也觉得像他这样的在京城混不出啥名堂,真不如回乡找个书院执教,或在乡里做个悠闲自得的士绅,不但一口答应了,还跟王千里等人一样送上了一份程仪。
委署主事只是个差事,并非官缺,无需去相关衙门请辞,就这么收拾行李,带着妻儿老小跟京里的同乡好友拜别,然后同柱子一起踏上了回乡的路。
因为带着家眷,行李又多,光箱笼就装了五大车,这一路走不开。
柱子归心似箭,可又不好意思催促,只能跟他一家子一起慢慢吞吞地走,从京城赶到成都竟用了两个半月。
本以为不用进城,就在城外随便找间客栈歇下脚,明儿一早接着赶路。
没想到任禾跳下车,追上来一脸歉意地说:“柱子兄弟,我晓得你归心似箭,可巴县距省城那么远,来一趟省城不容易,能否赏光进城去寒舍小住几日?”
柱子楞了楞,猛然反应过来:“行之兄,您这是不打算回巴县?”
俗话说叶落归根,任禾并非不想回老家,而是没脸回去,带着几分尴尬地说:“任某颠沛流离这么多年,一事无成,无颜见家乡父老啊。”
“有啥不好意思的,要说没中式,那没中式的举人老爷多了,又只是你一个!”
“柱子兄弟,我……我想先去拜见岳父大人,何况成都终究是省城,我想在省城看看能不能找着个营生。”
想到他老丈人是成都有名的财主,柱子笑道:“好吧,那咱们就在此拜别。我去前头随便找间客栈歇下脚,明儿一早就动身。”
“进城坐坐呗。”
“不叨扰了,咱们有缘再会!”
刘氏知书达理,很想下车挽留一番,可想到这是回娘家,又不是去自个儿家,又担心柱子不自在,只能趴在车窗边挥手道别。
……
就在柱子带着两个当年随韩秀峰从湖北去京城的同乡子弟,沿着“东大路”星夜返回巴县老家之时,京里发生的一件大事。
户部尚书肃顺发现宝钞处宇字五号欠款,与官钱总局的存档不符,经皇上恩准彻查,结果发现牵连甚众,包括恭亲王在内的六七个王公和翁心存在内的十几个尚书侍郎都脱不开干系,查着查着竟查不下去了。
就在肃顺下定决心准备一查到底时,户部衙门竟走了水,大火从中午一直烧到深夜,那么多巡捕营官兵拼命的救也没救下来。
火从文稿库烧到大堂、二堂、二门、八旗奉饷处和南北档房,又从南北档房烧到司务厅、秋审处、官票所和陕西、湖广、浙江、山东四司,三百多间厅堂屋室连同众多文档款册都被烧成了灰烬!
韩秀峰已有一个来月没进城,这些天过的很悠闲,听从城里匆匆赶回来的小山东禀报完这消息,没心情再看书了,蓦地起身问:“有没有死人?”
“想想也邪性,火势那么大,烧的那么猛,可在衙门当差的那些老爷和书吏全没事儿,一个人也没死,好像只有几个书吏在扑救时烧伤了。”
见韩秀峰沉默不语,小山东又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看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小心翼翼地说:“城里这会儿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还有人写了首诗,我听着有点意思,就赶紧借笔记了下来。”
“念!”
“金钱日不足,钞币供急需。小吏恣乾没,守藏多染污。亡何兴诏狱,玉石同焚如。上帝命祝融,扫荡无孑余……”
韩秀峰从小山东手中接过诗,想想又问道:“皇上知道吗,各部院现在啥情形?”
“整个户部衙门都被烧差不多了,这么大事谁敢瞒着皇上,听吉祥老爷说皇上震怒,不但没责备肃顺大人,还命肃顺大人彻查,一定是觉得这水走得蹊跷。各部院现在是人心惶惶,连平日不怎么去衙门点卯的吉老爷,今儿一早都去了翰林院。”
“知道了,你先去歇息吧。”
“小的遵命。”
刚打发走小山东,任钰儿扶着门框轻轻走了进来,反带上门道:“四爷,我全听见了,我觉得这事儿一定不是天灾。”
“这还用得着说吗,一定是有人担心被查个底朝天,于是纵火灭迹,至于有没有人授意那就不晓得了。”韩秀峰想了想,又凝重地说:“肃顺这是把那些人逼到了绝境,不然那些人绝不敢出此下策。”
在任钰儿看来,肃顺是一个好官,禁不住问:“四哥,现在所有公文款册全被烧了,肃顺大人还查的下去吗?”
韩秀峰沉思了片刻,无奈地说:“那些文档款册就算没被烧毁,他一样查不下去。”
“有实据为何查不下去?”
“政以贿成,你以为只是一句戏言?上到王公大臣,下到县衙里的胥吏差役谁不贪?要是不贪,光靠那点官俸,天下官员有一大半要饿死。何况不走门路,不送银子,也做不上官。”韩秀峰轻叹口气,接着道:“古人云‘天不变,道亦不变’,官场上的那些陋规甚至贪腐已积重难返,光靠肃顺一个人也无力回天。”
“四哥,您是说就算肃顺大人查到恭亲王他们中饱私囊的实据,皇上也不会究办恭亲王?”
“那些王府的花销一个比一个大,要是不贪,要是不收人家银子,王爷们怎么维持体面。至于翁心存等重臣,同样如此。就算有实据,皇上也只会责罚一番,不会要他们的脑袋,毕竟刑不上大夫。”
“可是……”
“钰儿,你可以反过来想,要是把贪腐的王公大臣全杀了,皇上用谁?”
任钰儿反应过来,苦着脸道:“四哥,照您这么说,肃顺大人不管怎么查也没用?”
“虽治不了本,但也能治治标,至少能让那些王公大臣收敛点。”
想到聊这些太败兴,任钰儿连忙换了个话题,看着他刚放在书桌上的书问:“四哥,您在看什么书?”
韩秀峰回头看了一眼,轻描淡写地说:“《资政新篇》,余青槐托人从湖北捎来的,他担心这一路上被官差查获,还把封皮儿给撕了。”
“《资政新篇》,谁著的,我怎么没听说过?”任钰儿对此是真感兴趣,竟好奇地拿起书。
“贼首洪秀全的族弟洪仁轩所著,可以说是一本反书。”韩秀峰坐了下来,端起茶杯道:“据在曾国藩那儿效力的余青槐所说,这个洪仁轩前些年流落到香港,直到今天春天才辗转赶到江宁,先是被洪秀全加封为军师,没多久又被封为干王,现如今总理长毛的‘朝政’,在长毛中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长毛的军师……”任钰儿看着看着,竟抬头道:“四哥,您别说,这个洪仁轩倒是有几分见识,他在书中所说的这些用人理政之道,尤其这句‘国家以法制为先,法制以遵行为要,能动性遵行而后有法制,有法制而后有国家’,看着有些像洋人的做法。”
“他信奉洋教,前些年又一直呆在香港,所思所想跟洋人差不多也在情理之中。”
“可他现如今是长毛的干王,还总理长毛的朝政,他真要是施行这一套……”
不等任钰儿说完,韩秀峰就冷冷地说:“这你大可不必担心,很多事想到不一定能做到,就算身居高位同样如此。比如肃顺,权势够大吧,可他想做的那些事能做成吗?再说长毛,他们早就说啥子‘凡天下田,天下人同耕’,说啥子‘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无处不均匀,无人不饱暖’,可他们做到了吗?不但没做到,那些被封为王和啥子丞相的,反倒一个比一个贪!”
“照您这么说,这个洪仁轩不足为虑?”
“不只是不足为虑,我估摸着他这个干王也做不了多久。”
“为何做不久?”
“石达开也好,刚被封为英王的李玉成也罢,能身居高位全靠的是战功。洪仁轩这些年躲在香港寸功未立,突然身居高位,凭什么服众?更何况江苏的长毛正在浦口与官军反复拉锯,安徽各据点的长毛,正被重整旗鼓的湘军挨个儿拔除,石达开又跟洪秀全闹翻了,在湖南没捞着好,正如流寇般逃窜至广西,他们那个已分崩离析的啥子‘天国’能苟延残喘多久都不晓得,他洪仁轩还能有多大作为。”
“四哥,如此说来,长毛不足为虑,洋人才是心腹大患?”
“可现如今朝廷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在洋人这件事上,是说起来紧要,做起来不要。韩宸昨儿差人捎来封信,说驻守天津的那些八旗绿营官兵,打了个胜仗就有些得意忘形,而粮饷竟跟之前一般又开始拖欠。”
任钰儿惊恐地问:“这如何是好!”
韩秀峰无奈地说:“人微言轻,干着急也没用,只能做最坏打算。”
任钰儿意识到他这些天为何不愿意进城,沉默了良久故作轻松地笑道:“四哥,不说这些不高兴的事了,您不是爱吃西洋点心吗,我这就去给您做。”
第七百三十五章 皇上不急太监急
交代好南苑这边的事,赶回城递牌子求见,结果在等着召见这小半天的所见所闻,韩秀峰终于意识到什么叫“皇上不急太监急”!
荣禄、王千里、永祥和王河东等人因为洋人步步紧逼的事急得要死,可宫里宫外也不晓得是不是觉得有僧格林沁在可高枕无忧,几乎没人担心洋人会来犯。
上上下下全在为皇上的三旬万寿忙碌,礼部前天带领朝鲜国使臣任百经等三人,于同乐园瞻觐;昨天太常寺奉旨召集各部院官员赴太庙后殿祭祀;今天更忙,各王公大臣倾巢而出,分别去祭福陵、昭陵、昭西陵、孝陵、孝东陵、景陵、泰陵、泰东陵、裕陵、昌陵、昌西陵、慕陵和慕东陵!
听吉祥说明天还要遣官祭孝德皇后殡宫,祭显佑宫、东岳庙、城隍庙。
后天是皇上万寿的正日子,皇上会诣正大光明殿,受王大臣、蒙古王、贝勒、贝子、公、文武大小官员及外藩使臣行庆贺礼。然后摆驾同乐园,赐王大臣、蒙古王、贝勒、贝子、公及外藩使臣等食。
赏赐更是不能少的,昨日中午皇上刚颁谕旨,“三旬万寿,闿泽覃敷,所有从前参革休致各员,随班祝嘏者,特令军机大臣,查案开单呈递,详核案情,量予恩施”。
早被革了职的前任四川提督万福、前湖南提督英俊,均著赏给六品顶带。前广西提督惠庆,赏给七品顶带;前任二等侍卫庆志,著赏给本旗骁骑校;前蓝翎侍卫庆贵,著赏给本旗骁骑校……
更让人啼笑皆非的是,一个名叫王金阶的九十二岁四川生员竟来京祝嘏,皇上得知后龙心大悦,著加恩赏给上用缎一匹,银十两,以示庆锡耆年至意。
至于急召他这个本应该在口外捕捉飞禽走兽的奉宸苑卿回京,同样不是因为天津海防,而是因为石达开竟窜入了四川。
看着皇上让大头递来的折子,韩秀峰小心翼翼地问:“皇上,您打算命臣回四川督办团练?”
咸丰一边在两个小太监伺候下背对着他穿戴龙袍,一边头也不回地说:“朕倒是想让你回四川,可朕知道你一定不会愿意回去。你啊哪儿都好,就是太过谨小慎微,也正因为晓得你的一片忠心,朕这两年才……才由着你办南苑的差事。”
“皇上明鉴,臣不是怕西夷,也没被西夷吓破胆。”
“朕知道,听朕说完。”咸丰回头看了一眼,低声道:“四川乃西南唯一之完善省份,绝不能再有失。一个半月前,因四川军务紧要,朕拟令左宗棠前往督办,曾谕官文、胡林翼等,左宗棠能否胜任。
结果官文、胡林翼具奏,左宗棠督办川省军务,难收速效。如令刘长佑由酉秀进保重庆,取径甚捷,保全甚大。朕想着左宗棠既不能独当一面,也就不用令他赴川了,便让他仍留湖北襄办曾国藩军务。”
韩秀峰正寻思石达开犯四川是紧要,但再紧要也没提防已封锁天津乃至山东洋面,这两个已截劫几只漕运沙船的洋人紧要,咸丰又说道:“可广西防剿正吃紧,这个时候命刘长佑入不大合适。再想到湖南尚称安静,朕便著骆秉章即驰赴四川,督办军务。”
“皇上圣明,有骆大人督办四川军务,我四川定高枕无忧!”
“真要是如你所说就好了,朕虽允准其择晓畅军务的湖南士绅,酌量带往,并著其添募些湖南练勇,以资剿办。并著官文、胡林翼酌派数员,交其差委,可朕想想还是不大放心,毕竟他终究对四川不熟悉。”
韩秀峰很担心洋人,但更担心老家的安危,权衡了一番毅然道:“臣不敢恃宠而骄,皇上让臣回去,臣便领旨即刻回川!至于南苑的差事,臣斗胆保举一个人。”
“你打算保举谁?”
“臣保举直隶候补道荣禄。”
“荣禄,朕想起来了,这奴才倒是个老实人,可朕暂不打算命你回四川。”咸丰转过身来,笑看着他道:“朕前些天曾谕令四川办理团练,并令在京官员,各举所知,候旨派往。给事中赵树吉,请旨简派在籍前詹事府右春坊右赞善李惺为四川督办团练大臣,前任成都府知府杨重雅帮办团练,朕均恩泽了,并赏加李惺五品卿衔,命其即按河南等省所拟团练章程,举行坚壁清野之法,体察情形,妥为办理。”
韩秀峰小心翼翼地问:“皇上,您急召臣回京,是打算让臣也保举几个可用之人?”
“你舍不得朕,朕一样舍不得你跟大头,所以只能让你保举几个合适人选,毕竟他曾在老家督办过团练,对四川老家的情形要比别人熟悉一些。”
“皇上……”
“好啦,朕忙着呢,有合适的赶紧保举。”
“臣遵旨。”韩秀峰急忙爬起身,沉吟道:“禀皇上,臣当年只督办过川东团练,那会儿石达开正犯湖北,正打算接应盘踞在武昌城内的长毛,要是真让其得逞后果不堪设想,所以臣不敢懈怠,不但在川东打了些底子,还刻意留下了几个本打算随臣一道赴湖北协剿长毛的在籍官员和明干士绅。”
“朕就知道你不会不担心老家安危。”
“臣有私心,臣惶恐,臣罪该万死……”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何况那终究是你的老家,朕恕你无罪。”
“谢皇上开恩。”
“别谢了,哪些在籍官员和哪些士绅可堪大用,赶紧说。”
“臣遵旨,”韩秀峰定定心神,小心翼翼地保举起潘二等留在老家的亲信,见皇上微微的点了下头,又说道:“臣还想起一人。”
“谁?”咸丰下意识问。
“前任宜昌镇总兵虎嵩林!”
“虎嵩林……”咸丰下意识回头问:“大头,虎嵩林是不是你曾说过的那个小虎?”
一直没敢开口的大头急忙道:“是,我四哥说的就是小虎,他爹前年战死的。刚开始我不晓得,后来才听我四哥说皇上您还降旨优恤,还命在溧水、湖墅和老虎战死的那些地方给老虎建祠堂。”
“这一说朕也想起来了,和春当年曾奏,虎坤元从军八载,忠勇性成,善以少击众,自为都守。父子所入之赀,悉以养勇士,旌旗所指,无不披靡。朕也正是念虎坤元以身殉国,才准虎嵩林回籍丁忧的。”
“皇上仁厚。”韩秀峰连忙道。
“既然小虎在四川,那就命他助剿。”咸丰顿了顿,转身看着韩秀峰道:“把刚才说的那些人,拟个名册。朕回头再瞧瞧,该赏顶戴便赏顶戴,该赏加衔便赏加衔。你呢也给他们写几封书信,让他们实心办差,只要能建功,朕定不吝赏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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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七章 两江不能去!
韩秀峰跟文祥道别,马不停蹄赶到重庆会馆,正好是饭点。
现如今不比以前,不但粮价越来越高,这些年在市面上流通的铁大钱还越来越不值钱,借住在会馆的几个四川籍候补、候选官员为节约开销,一天只吃两顿,每人每顿半斤馒头,加上点葱酱小菜,再喝点不用花钱的开水,一天就这么对付过去了。
储掌柜可不敢让韩秀峰就着酱菜吃馒头,急忙让伙计去张罗酒菜。
韩秀峰既没心情也没胃口大鱼大肉,让他别折腾,跟那几个借住在会馆的同乡一样要了几个馒头,就着酱菜边吃边让他差人去请吉云飞。
没想到伙计刚跑出会馆,储掌柜就提着刚烧开地水走进来道:“四爷,您要是晚几天回来,恐怕就见不着吉老爷了。”
“咋就见不着?”韩秀峰下意识问。
“薛大人不是做上两江总督了吗,吉老爷打算去江苏效力。可江苏是啥地方,长毛闹多凶啊,听说镇江、常州、苏州都被长毛给占了,紧挨着江苏的浙江也有不少地方被长毛占了,小的不放心,就斗胆劝他别去,可您知道他是咋说的?”
“他咋说的?”
“他说富贵险中求,说江宁、苏州、镇江、常州、扬州虽失陷了,可也空出了不少缺。只要愿意去江苏,薛大人一定会关照。等那些地方收复了,署理个知府还不是薛大人一句话的事。”
“要是那些地方能收复,要是薛大人这两江总督能坐稳,以他翰林院编修和记名御史的资历,别说署理个知府,就是署理个道台也不是难事。”
“四爷,您咋也这么说!”
“我说错了吗?”韩秀峰夹起一根酱菜,无奈地说:“可惜失陷的那些地方没这么容易收复,薛大人现如今这两江总督也署理不了几天。”
“吓死我了,我以为您也觉得去江苏好呢。”储掌柜松下口气,又苦着脸道:“京里这么多同乡,也就四爷您能劝住他。这些天小的劝过,江老爷和王老爷也劝过,可吉老爷不但听不进去,还把家小打发回了老家,今儿个正忙着收拾院子,打算将租期还有大半年的院子转租出去,就上折子奏请赴两江效力。”
“他想去便能去?”韩秀峰低声问。
“四爷,您是不晓得,这几个月朝堂上的变化大着呢,听江老爷他们说,京里各部院官员,只要愿意去军前效力的皇上几乎全恩准了。可行军打仗多凶险啊,真正愿意去军中效力的并不多。”
“也是,毕竟真要是去军中效力不但凶险,还没个实缺,到了军中只能等着差委试用。”
“别人担心到了军中也捞不着个差事,可吉老爷不用担心,他十有八九就是因为这个动心的。”
……
吉云飞租住的院子离会馆并不远,韩秀峰刚吃完,吉云飞就兴冲冲地到了。储掌柜不敢再吱声,急忙帮着沏了一茶,找了个由头躬身告退。
果不其然,储掌柜前脚刚走,吉云飞就不无激动地说起他接下来的打算,韩秀峰故作沉思了片刻,喃喃地说:“去江苏投奔觐唐兄倒是条出路,可觐唐这个两江总督终究是暂署的。下午我见着了博川,他说皇上昨儿个刚下旨授署理两江总督曾国藩为钦差大臣,大江南北,水陆各军,均归其节制,事权归一,责无旁贷。并著曾国藩即饬催左宗棠、李元度、鲍超、张运兰等到齐,由池州、广德、分路进兵,规复苏常。”
“我晓得,我听说了。”
“您既然晓得为何还要去?”韩秀峰不解地问。
吉云飞放下茶杯笑道:“志行,觐唐兄这个两江总督是暂署不了几天,可就算做不成两江总督,一样能接着做江苏巡抚!我跟你不一样,我只是个正七品的翰林院编修,只是个等着补用的记名御史。觐唐兄帮不上你这位三品京堂的忙,反倒需要你关照,可他帮我谋个实缺还不是轻而易举?”
“这倒是,可我觉得他这巡抚也署理不了几天。”
“怎么可能呢!”
“怎就不可能,不是说丧气话,我估摸着等曾国藩到任之后,他不但署理不了几天江苏巡抚,恐怕连江苏布政使都做不成,搞不好甚至会被革职查办。”
“志行,你不是在说笑吧?”吉云飞惊诧地问。
“博文兄,您看我像是在说笑吗?”韩秀峰反问了一句,紧盯着他很认真很严肃地说:“您平日里光忙着操心同乡们的事,对两江尤其对曾国藩与何桂清之间的恩怨不是很清楚,对曾国藩的为人也不甚了解,而我呢因为有一个朋友在曾国藩那儿效力,对他们之间的恩怨略知一二。”
“曾国藩跟何桂清不对付?”
“不只是不对付,而且有着深仇大恨。”
“啥仇啥恨?”
韩秀峰喝了一小口水,耐心地解释道:“曾国藩第二次率湘勇赴江西助剿长毛时,江西官员都不喜欢他们那支客军,粮饷支应不上,将士们只能饿着肚子跟长毛打仗。万般无奈之下,曾国藩写信求时任浙江巡抚何桂清协济。
结果何桂清不但不愿意协济,还写信把曾国藩怒斥了一番,说剿贼平乱靠的是八旗绿营,不是他从湖南带去的那些散兵游勇,还骂曾国藩不知天高地厚。”
“竟有这样事!”吉云飞愣住了。
韩秀峰微微点点头,接着道:“那会儿浙江还是完善省份,江南大营的钱粮有一半靠浙江,曾国藩和湖北巡抚胡林翼为了开辟饷源,在皇上命何桂清署理两江总督时,派人来京里活动,在肃顺和郑亲王等人的帮助下,让曾在胡林翼麾下效力多年的罗遵殿做上了浙江巡抚。”
“我说罗遵殿怎那么容易做上巡抚的,原来是曾国藩和胡林翼帮的忙。”
“实不相瞒,当时我也曾受胡林翼和肃顺大人之托在皇上面前给罗殿遵美言了几句。”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罗殿遵做上浙江巡抚之后,也没让曾国藩和胡林翼失望,一到任就把浙江的军饷按月接济湘军,而不是跟之前那般专供江南大营了,这就等于在挖两江总督何桂清的墙角,所以何桂清不止一次上疏参劾罗遵殿,称罗遵殿没有战守之才,称罗遵殿知守不知战,守近不守远。”
“后来呢?”吉云飞苦着脸问。
“后来李秀成犯浙江,攻杭州,罗遵殿手下没几个兵,只能向江南大营求援。和春接到求援的书信,当即命咱们的同乡张玉良率兵驰援。结果在路过何桂清听驻的常州时,被何桂清使手段在驰援杭州的路上多停留了几天,杭州因此失陷,罗遵殿也因此在城破时以身殉国。”
“竟有这等事,他……他怎能见死不救,怎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公报私仇?”
“他生怕被究办,都已经躲进洋人租界了,像他这样的无耻小人有啥事干不出来?总之,罗殿遵就这么死了,在他和他的好友军机大臣匡源的帮助下,他的亲信王有龄署理上了浙江巡抚。”
”韩秀峰深吸口气,接着道:“如果只是见死不救,借刀杀人也就罢了,毕竟这是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根本无法查实的事,曾国藩和胡林翼再恨也拿他没办法。可他居然还不罢休,像罗遵殿这样的尽节之臣本应按例优恤,可他的亲信王有龄竟奏称罗遵殿‘守城无方,一筹莫展,贻误生民’,害朝廷撤回了罗遵殿的恤典!”
“这事我知道,人家都以身殉国了,王有龄还揪住不放……只是没想到这竟是何桂清授意的。”
“现在知道不算晚,总之,曾国藩、胡林翼和他们手下的那些湘军将士不会放过何桂清,早晚会收拾王有龄。而觐唐兄与何桂清的关系又非同一般,至少在曾国藩和胡林翼看来是绝不能用的,所以我才说他这江苏巡抚也署理不了几天。”
“可是……”
“别可是了,”韩秀峰不想卖关子,直言不讳地劝他要是想建功立业,不如回重庆老家帮办团练。
听说要回乡率团练协剿石达开,吉云飞面露难色,欲言又止。
韩秀峰岂能不知道他担心什么,胸有成竹地说:“博文兄,相信我,现如今的石达开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所向披靡的石达开,没别人以为的那么难对付。”
“怎么就不难对付?”
“一是他自从江宁出走之后便成了一支孤立无援的孤军,别看人多势众,可真正能上阵的只是他从江宁带走的那些旧部,后来收拢的那些流民和收编的那些花旗军不堪一击,不然也不至于如同丧家之犬,被官军一路追缴到窜至广西。更不至于以十几万之众连没多少官军和练勇防守的宝庆城都围攻不下。”
看着吉云飞若有所思的样子,韩秀峰接着道:“二是长毛已闹了十年之久,没被战火波及的各地方官员士绅也提防了长毛十年之久,至少我四川的百姓无不担心长毛来犯,可以说他们不但不得民心,甚至都不得匪心。不然贵州的那些教匪也不至于直至今日也不愿意改弦易帜,也不愿意打他们的旗号。”
“志行,你说的这些有道理,可我不懂兵事,不会打仗!”
“老家那边我会安排妥当的,兵用不着你领,仗一样用不着你打,你回去之后只要团结士绅,帮潘长生、江宗海等人筹集粮饷军资即可。至于为何只保举你回乡帮办川东团练,而不是督办川东团练,那是因为能我川东能督办团练的只有段大人一人。”
“这么说我回去之后只要辅佐段大人?”
“正是。”
想到这差事不但没啥危险,而且不算难办,等剿灭石达开之后一样能分点功劳,吉云飞不再犹豫,立马起身道:“行,回老家就回老家,我全听你的!”
第七百四十五章 前头吃了败仗
韩秀峰两年磨一剑,但这把剑究竟锋不锋利,咸丰还是不大放心。竟命领班军机大臣穆荫为阅兵大臣,去圆明园北门外的马厩瞧瞧这兵练的怎样。
结果随着穆荫的阅兵,韩秀峰奉旨在南苑悄悄练了一支精兵的消息不胫而走,在圆明园当值的各部院文武官员,纷纷跑过去看热闹。
詹事府詹事殷兆镛也是其中之一,发现河营和南苑驻守马甲门军不但训练有素、兵器精良,而且士气高昂,再想到通州那边正吃紧,居然立马上了道折子,奏请派这六百余兵急赴通州,以策万全。
咸丰打心眼里不想把最后的这一支能战之兵压上去,可经不住惠亲王、周祖培等王公大臣附议,只能谕令韩秀峰率河营及一百多马甲门军赴通州,同时又让大头传了一道“相机行事”的口谕。
宝鋆吓的大惊失色,韩秀峰却很淡定。
因为从急调弟兄们来圆明园的那一刻,就料到有这个可能。更何况兵是在战阵上练出来的,而不是在校场上练出来的,他早就想找个机会让弟兄们去战阵上历练历练。要是没见过真正的洋兵,没见识过洋人的怎么打仗,指望他们护驾就等于拿皇上的安危在赌。
唯一担心的是到了阵前要听僧格林沁或胜保差遣,现在皇上让“相机行事”,韩秀峰没什么好担心的了,立马让弟兄们脱下黄马褂,换上操练时穿的衣裳,放下被褥等辎重,只带兵器、三天干粮和一皮囊水开拔。
按规矩将士出征不能没开拔银子,想到这六百余兵现在也算内务府的人,宝鋆都顾不上奏请皇上,就命广储司赶紧送来四千两现银,兵勇每人发给五两,永祥、王河东等八旗和绿营武官每人五十两至十两不等。
发完银子还一路送了五六里,拉着韩秀峰和荣禄千叮咛万嘱咐,让二人务必谨慎谨慎再谨慎,万万不能把这支本应该用来护驾的虎狼之师折进去。
虽然打交道不久,但这位顶头上司不但不迂腐,而且在大事上掂的很清,韩秀峰真有几分感动,同荣禄等人一道跟宝鋆拱手道别,然后义无反顾地直奔通州方向而去。
天色越来越暗,渐渐变得一片漆黑。
随着荣禄一声令下,将士们点起上早准备好的火把,生怕有人看不清摔倒或掉队,又跟操练时那样命各队取出麻绳,所有人全得抓着麻绳走。
从京城到通州这一路的官道本就宽,并且将士们大多是宛平、固安和通州一带的本地人,对这一带比较熟悉,虽走的是夜里,倒也不用担心会迷路。
荣禄的屁股都颠的生疼,掏出怀表凑到马夫举着的火把下看了看,随即回头问:“四爷,已经丑时了,是不是让弟兄们歇下脚,吃点干粮,喝口水?”
想到不知不觉已走了近三个时辰,马队还好,步队行进的速度大不如之前,韩秀峰沉吟道:“也行。”
想到之前交代过的那些行军的规矩,荣禄不敢就这么让弟兄们歇息,而是抬头吼道:“永泰听令!”
“卑职在!”
“给爷传话,各队停下脚步,原地待命。”
“嗻!”
一个给一个传话,前头的往前传,后头的往后传。不一会儿,宛如长龙般地大队人马,就这么有条不紊地停了下来。
晚上看不清,周围究竟什么情况全靠耳朵听,所以各队兵勇虽停住了脚步,但依然不敢大声喧哗。
荣禄探头看了看,接着道:“永祥,赶紧去前头传令,命乙队全部下马,让鄂尔海把马交给马夫看管,然后带弟兄们去前头警戒!富春、常格,率各自部属警戒两翼!”
“嗻!”永祥应了一声,接过一个兵勇手中的火把,策马去前头传令。
“王都司,命步队的弟兄们就地歇息,该拉屎撒尿赶紧去拉屎撒尿,想坐下歇会赶紧坐下歇会儿,但不得走远,也不得大声喧哗。”
“卑职遵命。”
……
荣禄不断发号施令,大队人马全退到官道两侧歇息,火把也一根接着一根被扑灭了,套在马和骡子嘴上的笼头解下不大会儿又给套上了,只听见弟兄们窃窃私语,根本看不清各队都在什么位置,自然也不用担心被炮袭。
韩秀峰走到一片庄稼地里解完手,正借着依稀的星光观察究竟到了哪儿,距通州还有多远,就听见前头传来一阵喧闹声。
不等韩秀峰开口,同样刚解完手的荣禄便急切地问:“怎么回事,二十一,赶紧去前头瞧瞧!”
“嗻!”
“王河东,王河东!”
“在!”
“让各队戒备!”
“卑职遵命。”
韩秀峰觉得这么安排不妥,回头环顾了下四周,见西边不远处有一片灌木丛,立马道:“仲华,河东,让弟兄们去那边设防,离官道不用这么近。”
“下官遵命。”
随着韩秀峰一声令下,刚坐下歇了不大会儿的兵勇们再次动了起来,各队刚退到灌木丛这边,正让马夫把马再往西牵一百步,永祥、鄂尔海带着几个本应该在前头警戒的骁骑校,押着三个灰头土脸的溃兵过来了。
“怎么回事,你们三个是逃兵?”韩秀峰举着小山东刚点上的火把,照着三个吓得瑟瑟发抖的溃兵问。
“没听见大人问话,还不赶紧回话?”永祥抬起腿就是一脚。
刚跪下的兵勇急忙道:“禀大人,禀大老爷,小的不是逃兵,小的乃宛平人氏,小的想回家。”
“不是逃兵,你怎会在这儿,还大半夜走夜路?”
“大人饶命,小的真不是逃兵,是前头吃了败仗,当官的全跑了,马队也不见了,小的不晓得该听谁的,就跟着跑,跑着跑着就跑到这儿了。”
“前头吃了败仗?”韩秀峰紧盯着他问。
一个一看就晓得是从关外调来的溃兵,一边磕头求饶一边哭丧着说:“大人有所不知,洋人打了大半天炮,放了大半天枪,那枪子儿跟下雨,那炮弹像是下雹子,咱们压根儿就冲不到他们跟前,死了好多人!”
“在哪儿打枪打炮的?”韩秀峰追问道。
“八里桥,打了大半天,不晓得死了多少弟兄!”
“有没有见着僧王,有没有见着胜保大人?”
“禀大人,小的最后一次见僧王是在下午,他领着蒙古马队冲阵,结果遇上了洋人的马队,后来就不见了。”一想到下午打的那烂仗,关外来的溃兵就窝着一肚子火,竟怒视着身边的溃兵,咬牙切齿地说:“我们马队冲阵,他们步队倒好,竟在那儿杵了一下午,眼睁睁看着咱们跟洋人拼命。”
“后来呢?”
“禀大人,这仗打的仓促,几路马队没约好时间,先赶到的先冲,后到的后冲,一次两三百骑,洋人摆了好几个里外几层的方阵,那枪炮打得真叫个密,小的根本冲不上前,就跟着上官退下来了,后来……后来洋人全军压上,就放了几排枪,步队就溃散了。几千人,后头的恐怕还没见着洋兵,就一窝蜂跑了!”
意料之中的事,因为胜保统带的步队大多是临时招募的练勇,真正的兵只有一千多,许多练勇甚至没件像样的兵器,这仗怎么打。
韩秀峰沉思了片刻,又问道:“这么说八里桥没守住?”
“没守住,死了好多弟兄,小的见桥上桥头全是尸首,真叫个血流成河。”
“通州城呢?”
“小的不知道,后来所有人全在跑,小的站都站不稳,就这么被他们裹挟着往回跑,一直跑到了这儿。”
韩秀峰觉得再问也问不出什么,干脆转身道:“给他们点干粮,放他们走。”
“嗻!”
……
刚打发走三个溃兵,荣禄等人就围了上来,急切地问:“四爷,现在怎么办,咱们还去不去通州?”
“去自然是要去的,但不一定非要进城。”韩秀峰权衡了一番,环视着众人道:“让弟兄们再歇会儿,等弟兄们吃饱喝足养足精神,咱们就远离官道,多派斥候,悄悄往通州方向摸过去。”
“然后呢?”
“等到了通州附近,见机行事。”韩秀峰想了想,又交代道:“再等会儿就天亮了,看看附近有没有百姓,要是有的话,多找几个熟悉这一带的向导。天亮之后溃兵也会越来越多,让斥候多截下几个问问前头的情形。总之,既然出来了怎么也得打一仗,但咱们绝不打没把握的仗。”
“就打一仗?”永祥禁不住问。
“你想打几仗?”韩秀峰反问了一句,意味深长地说:“知道皇上为何让咱们相机行事吗,知道宝鋆大人为何千叮咛万嘱咐吗?这么说吧,咱们的生死事小,皇上的安危事大。战事糜烂至此,要是连咱们都被洋人打散打残,到时候谁去护驾?”
“卑职糊涂。”
“别自责了,赶紧去跟弟兄们交代清楚,建功立业的机会有的是,真要是打起来绝不能恋战。”
“明白!”
“赶紧去准备吧,把火把全灭了,咱们可不能还没见着洋人,就被稀里糊涂被洋人的炮轰得死伤惨重。”
第七百四十九章 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
从出京到热河的这一路上,因为之前劝皇上不要离京而被训斥过的懿贵妃一直郁郁寡欢,皇后心情也不大好,呆在她们身边堪称度日如年,任钰儿实在不想在她们身边久留,于是找了个机会恳请先回密云。
懿贵妃半靠在“美人靠”上,望着破败的园子,幽幽地问:“在这儿呆好好的,为何急着去密云?”
“禀娘娘,钰儿不放心,钰儿想去密云瞧瞧。”
“不放心什么?”
不等任钰儿开口,皇后就抬头道:“除了那个韩四,她还能不放心谁。”
任钰儿生怕她俩误会,连忙道:“娘娘,我义兄跟别的官员不一样,不但没把家眷带在身边,甚至都没个使唤丫鬟,衣裳脏了没人洗,衣裳破了没人缝,有时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现在又正奉旨扼守密云,一定比之前更忙,一定比之前更顾不上自个儿。”
一路颠沛流离来到这么个破败不堪的行宫,懿贵妃是真寂寞,真舍不得她走,禁不住嘟哝道:“你是官家小姐,是江南的大家闺秀,又不是他韩四的丫鬟!”
“娘娘,我义兄正为皇上扼守行宫门户,身边不但没人伺候照应,手下甚至都没多少兵,钰儿实在是不放心。何况没有义兄就没钰儿的今日,钰儿……”
通过这次出京巡狩,皇后对韩四的印象大为改观。
毕竟谁都知道殿后的差事最为凶险,韩四竟主动请缨为圣驾殿后。现在圣驾安全抵达热河行宫,正是论功行赏的时候,只要随驾和及时赶来护驾的文武官员都有封赏,韩四却又主动请缨驻守古北口之门户密云。
再想到任钰儿跟韩四那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皇后低声道:“想去跟你四哥团聚就去吧,不过今儿个是走不了了,最快也得明儿才能动身。”
“谢娘娘!”
“外头兵荒马乱,这一路上得小心点,到了密云记得差人给本宫捎封信。”
见皇后如此通情达理,任钰儿感激不已,正准备跪谢,懿贵妃突然问:“钰儿,从这儿去密云上百里,尤其口外的这一路上都看不见几户人家,你就这么带着连儿去,我和皇后娘娘一样不放心。”
“禀娘娘,钰儿不会就这么动身,钰儿打算等会儿去问问荣禄老爷和永祥老爷,看他们能不能帮钰儿找辆车,再派几个家人送钰儿去密云。”
“差点忘了,你四哥虽不在这儿,但这儿有你四哥的部下。”
“娘娘有所不知,荣禄老爷和永祥老爷已经不再是我四哥的部下了。”
“此话怎讲?”
“听外头的人说,从京城到行宫的这一路上,皇上先是赏荣禄老爷五品京堂,昨儿下午又命荣禄老爷充火器营翼长。永祥老爷也由之前的南苑总管,升任掌率所辖官兵宿卫宫禁及导引扈从等事的护军佐领。”
“火器营翼长,这可是正三品的官职,他这官升的倒是挺快。”
“所以说荣禄老爷年轻有为。”
“你四哥年纪也不大,”懿贵妃顿了顿,随即话锋一转:“既然他俩都是掌率宿卫宫禁的官,那就帮本宫传个话,就说本宫想见见他们。”
不等任钰儿开口,皇后就忍不住道:“兰儿妹妹,这不合适吧。”
“姐姐,这儿是行宫,又不是皇城,没那么多规矩。”懿贵妃回头看向任钰儿,接着道:“这丫头心不在咱们这儿,非要去找她那个四哥,咱们又不能拦着,可此去上百里,不跟荣禄和那个永祥交代清楚,姐姐您能放心吗?”
“这倒是,既然这样那就见见。”
……
韩秀峰不知道任钰儿要来密云,只知道皇上刚降旨命他为督办怀柔、密云等地防务的钦差大臣。之前奉调驰赴通州,在半路上又饬令驰赴热河护驾的五百多山西兵和三百多来自西安的八旗马队,以及这些天溃散至密云的直隶官军,全归他这个加兵部侍郎衔的上驷院卿节制!
也就是说,从京城到热河行宫被划为四个防区。
京城一带的满洲八旗和蒙古马队归僧格林沁节制,这些天收拢的近万溃兵归胜保节制;怀柔、密云一带的官军归他这个有钦差大臣之名却没钦差关防的上驷院卿统领;后来奉调驰赴古北口驻防的吉林、黑龙江及蒙古诸部归热河都统春佑节制;
荣禄和永祥一个升任火器营翼长,一个升任护军佐领,所率的南苑马甲被编入火器营,门军被编入护军营,归几位领侍卫内大臣节制,不再是他韩秀峰的手下,今后将在肃顺等几位领侍卫内大臣统领下负责行宫的防务。
层层布防,看似万无一失,可谁都知道真正能跟洋人较量一番的就河营这四百多兵。正因为如此,皇上下旨命河营都司王河东为直隶宣化镇副将,徐九、章小宝等人摇身一变为千总,随扈官兵有的赏赐河营兵勇一样有。
看完军机处庭寄的谕旨,刚赶到密云的直隶按察使吴廷栋连忙躬身道:“下官恭喜大人荣升钦差大臣!”
“让彦甫兄见笑了,连钦差关防都没有,这算哪门子钦差大臣。”
“国事艰难,下官以为皇上不是不想赐大人钦差关防,而是行宫那边要什么没什么,就算想铸钦差关防也没法儿铸。”
韩秀峰看着他恭恭敬敬的样子,不由想起在他手下当差的情景,暗想真是三年河西三年河东,一边招呼他坐,一边无奈地说:“彦甫兄误会了,秀峰受恩深重,又怎会因为没关防而赌气,而是那么多路官兵涌入密云,没有关防让秀峰怎么给他们下令?”
吴廷栋反应过来:“大人所言极是,俗话说‘民凭文书官凭印’,没有关防怎么给各统兵官下令,这公文都没法儿颁。”
“所以秀峰打算在所有公文上加盖上驷院卿的官印和彦甫兄的按察使印,不知彦甫兄意下如何?”
“下官只是按察使,岂敢跟大人联衔用印!”
“事急从权,现如今只能这样了。更何况彦甫兄您本就是奉旨办理粮台的官员,要是不同秀峰一起用印,粮台的威严何在?”
吴廷栋没想到韩秀峰不但不计前嫌,甚至都没把他当下属,竟提议在所有往来公文上一道用印,之前那忐忑不安的心终于落下,连忙躬身道:“既然大人觉得一起用印合适,那下官就斗胆跟大人联衔。”
“这就对了嘛,于公,咱们这么做全是为了办好皇上交代的差。于私,咱们又不是外人。彦甫兄,您要是不信待会儿去城墙上转转,王河东等河营出来的弟兄,听说皇上命您来办理粮台,别提有多高兴。”
“还有这事,他们还记得我?”
“这还能有假!”韩秀峰脸色一正,紧盯着他很认真很诚恳地说:“人不能忘本,彦甫兄您不但曾是我韩秀峰的上司,一样曾是他们的上司,他们又怎会忘了您,又怎敢对您不敬!”
“大人这么说,让廷栋真有些惭愧。”
“有什么惭愧的,彦甫兄,咱们先说公事,说完再给您接风。”
“对对对,先说正事,有何吩咐,大人尽管示下。”
“又来了,彦甫兄,您这是把秀峰当外人?”
“大人……”
“别一口一个大人了,跟之前一样喊我志行。”韩秀峰强调了一下,言归正传:“彦甫兄,我是这么想的,洋人不是长毛,密云防务也不是兵越多越好,我打算这几日让王河东等人去瞧瞧拢共来了多少兵马,把那些不堪大用的,尤其那些溃逃至密云的,全打发去胜保那儿听用。”
“他们要是不愿意走呢?”
“这好办,只要跟他们说清楚,咱们没那么多粮饷,留在密云吃什么喝什么,得他们自个儿想办法。谁要是敢烧杀抢掠,为害地方,那就别怪咱们把他们当贼匪剿了!”
想到人越多这粮台越难做,吴廷栋禁不住问:“皇上会恩准吗?”
“兵贵在精而不在多,皇上那边我上折子请旨。”
“大人这也是体谅廷栋的难处,只要皇上恩准,廷栋又怎会反对。”
“那这事就这么说定了。”韩秀峰笑了笑,接着道:“再就是前天王千里差人捎来一封信,洋人进犯南苑时他正好在外办差,他和特木伦等南苑的几个主事、苑丞都没事。我打算奏请皇上调他来密云帮办粮台,不知彦甫兄意下如何?”
“王千里办事勤勉,且能文能武,他要是能来帮办粮台,下官求之不得!”
第七百五十七章 革职永不叙用(大结局)
这一软禁竟一连被软禁了七天,这滋味儿别提有多难受,韩秀峰真是寝食难安。
就在他快憋得发疯之时,之前名不经正传,现在却风头正劲的总理衙门领班章京王乃增和云启俊来了。不但带来了两大盒吃食,还带来了几个让韩秀峰目瞪口呆的消息。
先是郑亲王等随驾回京的赞襄大臣被革职逮问,紧接着恭奉大行皇帝梓宫回京的肃顺在密云被革职捕拿解往宗人府,这差事是刚实授步军统领的醇郡王奕譞持圣旨去办的,但真正动手的竟是荣禄和永祥。
恩俊应该也参与了,不然驻守密云的八旗马队和几百山西兵,绝不可能见先帝的托孤大臣被抓却不闻不问。
让韩秀峰更不敢相信的是,抓这样的大臣,办这样的大案,怎么也得一年半载才能审办出个结果。可这才过去几天,两宫太后和恭亲王等人就已经诏赐郑亲王、怡亲王在宗人府空室自尽,就已经将肃顺处斩了,景寿、穆荫、匡源、杜翰、焦祐瀛被褫职,穆荫发往军台效力。
韩秀峰怎么也没想到两宫太后和恭亲王等人竟这么狠,楞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地说:“这就处斩了,罪名呢,杀人不能没个罪名啊!”
王乃增不但早就知情,甚至帮着出过谋划过策,从怀着取出一份宫门抄,念道:“上年海疆不靖,京师戒严,总由在事之王大臣等筹划乖张所致。载垣等不能尽心和议,徒以诱惑英国使臣以塞己责,以致失信于各国,淀园被扰,先帝巡幸热河,实圣心万不得已之苦衷也。”
“将洋人进犯京城,圆明园被焚掠,百姓受惊,先帝出巡的事儿,一股脑全扣到他们头上?”
“四爷,他们本就难辞其咎!”云启俊小心翼翼地说。
韩秀峰抬头道:“二位,且不说这一条罪名牵不牵强,就算他们难辞其咎,按例也至于落到如此下场。”
“还有,”王乃增恭恭敬敬地呈上宫门抄,不无尴尬地说:“四爷,下官就不念,您还是亲眼瞧瞧吧。”
韩秀峰接过宫门抄看了看,魂不守舍地说:“擅改谕旨,力阻垂帘,这也算罪名?”
“擅改谕旨这可是死罪!”
“云清兄,别忘了肃顺乃先帝弥留时托孤的赞襄大臣,大行皇帝遗诏写得明明白白,他们本就有权拟旨,怎就成擅改谕旨了?”
“四爷,乃增知道您跟肃顺的交情,知道您心里难受,但这事真跟您没什么关系,您大可不必自责。”
“怎就跟我没关系了?”韩秀峰逼视着他问。
王乃增知道他很难接受这一切,干脆直言不讳地说:“四爷,这么说吧,从您率河营护驾回京的那一刻,肃党就已经完了!护驾回京的这一路上,您一定瞧出一些端倪,可您又能做什么呢?”
“我……我……”韩秀峰竟无言以对。
王乃增觉得必须帮他解开这个见死不救的心结,趁热打铁地说:“您要是出于义气,或出于对先帝的一片忠心,在护驾路上果断出手,别说朝中的王公大臣文武百官和各省督抚不会放过您,恐怕连肃顺都会把您当作乱臣贼子。再后来见着文大人,您更是身不由己,总之,不是您见死不救,而是想救也救不了!”
“四爷,您应该这么想,这是人家的家事,怎么也轮不着咱们这些汉官掺和。”云启俊顿了顿,又说道:“我知道您对先帝的一片忠心,知道您跟肃顺的交情,知道您气不过,可两宫太后、恭亲王和文大人也有他们的苦衷,这一切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他们有啥苦衷,怎么个不得已而为之?”韩秀峰冷冷地问。
“您一定是因为肃顺的事急糊涂了,您想想,要是太后和恭亲王他们不当机立断,等肃顺回了京,等他们八个聚到一块儿,这朝堂上还不大打出手,这朝局能安宁吗?”
“你是说他们会跟那会儿留守京城的文武官员闹起来?”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别说他们了,连四爷您在留守京城的文武官员眼中都罪无可恕。”
“说来说去,你们不是来告诉我肃顺他们的消息,而是……而是……”
“四爷,外头的那些迂腐之辈确实揪着您不放,不是因为别的,只是因为您那会儿护驾巡幸木兰,反正在他们看来那会儿避走热河的全是奸臣,全应该治罪,听说弹劾您的折子堆起来有这么高!”
王乃增比划了一下,随即话锋一转:“不过您不用担心,文大人绝不会坐视不理。据我所知,荣禄和永祥也在帮您跟两宫太后求情。”
想到所谓的“肃党”不是被处斩赐死,就是被革职,有的甚至被发往军台充苦差,韩秀峰意识到现在不是为肃顺喊冤的时候,冷冷地问:“这说我韩秀峰也是肃党,就算死罪可免,活罪也难逃?”
“四爷,说了您千万别生气,死罪一定是安不到您头上的,但这官您恐怕是做不成了。”
“流放充军?”
“文大人和荣禄他们正在想办法,我和老云昨儿个也斗胆去求过恭亲王。”
韩秀峰不是个不识好歹的人,下意识拱手道:“让二位费心了。”
王乃增连忙起身回礼:“四爷,您这是说哪里话,您的知遇之恩我等铭记于心,现如今您落难,我等又怎会袖手旁观!”
“是啊四爷,这都是我等应该做的。”
想到现在的处境,再想从一个在衙门帮闲的书吏,到暂时还没被革职的上驷院卿,这一路是怎么走过来的,韩秀峰不禁叹道:“走到这步田地,怨不得别人,仔细想想只能怨我自个儿。”
“四爷,您何出此言?”云启俊忍不住问。
“做小吏时,只要能办成事,真就是不管用什么办法,哪有那么多顾忌。可这官做大之后,就忘了官场上的险恶,整天想着这个规矩那个规矩,以为个个都会守规矩。”
“四爷……”
“不说了,我有罪,我罪有应得,这就回房闭门思过。”韩秀峰长叹了一口气,随即失魂落魄地回了房。
王乃增和云启俊看着他落寂的背影,心里别提有多不是滋味儿,可想帮又帮不上,只能对着他的背影深深作了一揖。
……
与此同时,任钰儿已在慈禧太后的寝宫外长跪了大半天。
慈安闻讯而至,看着心疼,一边示意她平身,一边低声道:“别急,这不是还没怎么你那个四哥吗?要说被弹劾,那被弹劾的官员多了,先起来,我去瞧瞧究竟怎么回事儿。”
“太后明察,我四哥一心报效朝廷,他要是个奸臣,那满朝文武还有忠臣吗?”钰儿泪流满面地说。
“知道知道,先起来。”
慈安示意宫女将她扶起,然后走进慈禧的寝宫,看着正在看折子的慈禧问:“妹妹还在忙?”
“原来是姐姐,快坐,你们几个奴才,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去沏茶呀。”
“嗻!”
打发走太监宫女,慈禧扶着慈安坐下问:“姐姐,您是为外头那个丫头的事儿来的吧?”
“听说她都已经跪了大半天,她本就是个苦命人,何况听六叔和文祥他们说那个韩四也的确不是肃党,依我之见敲打敲打下就行了,咱们姐妹可不能跟肃顺他们那样,让实心办差的人寒心,更不能搞得天怒人怨。”
“姐姐说的是,可这韩四跟别人不大一样。”
“怎就不一样了?”慈安不解地问。
慈禧耐心地解释道:“姐姐,这么说吧,他在一些事上跟那个大头差不多,脑子里一根筋。何况他跟肃顺关系非同一般,您说这样的人能用吗?”
想到这几天做的那些事,慈安也有些好怕,喃喃地说:“既然不能用,那就……那就打发他走人,走得越远越好。”
“打发他走容易,可以总得有个说法。”慈禧指指手边的折子,带着几分无奈地说:“真要是照着这些弹劾他的折子究办,怎么也得发军台充苦差。可帮着求情的不只是外头那个丫头,连文祥、荣禄和永祥那些个奴才都帮着求情,所以又不能真究办。”
“那怎么办?”慈安想想又看着外头道:“妹妹,咱们总不能就这么看着那丫头整日以泪洗面,不能总看着她长跪不起吧?”
提到任钰儿,慈禧眼前一亮:“姐姐这一说,我倒是有了个主意。”
“什么主意?”
“上驷院卿韩秀峰不但在大行皇帝丧期内纳妾,纳的还是官宦之女,简直丧尽天良,著革职永不叙用,即饬步军衙门将其逐回原籍。”
慈安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妹妹,你这是成全那丫头?”
“谁让咱们姐妹心软呢,不过这事得让荣禄去跟那个韩四交代清楚,这是法外施恩,他要是敢不识抬举,那就休怪咱们姐妹不留情面了。”
“这是自然,这乱点鸳鸯谱的事儿真要是传出去还不贻笑大方。”
慈禧点点头,接着道:“还有那个大头,一样不能留。他的妻室不是回泰州娘家了吗,回头让曹毓英拟道旨,打发他去泰州帮办团练。”
……《全书完》……
第二百零二章 “龙门”
京城的深秋,寒意袭人,阵阵秋风裹挟着落叶和尘土漫天飞舞,让人睁不开眼,甚至连呼吸都要捂着嘴。
大街小巷里的人们行色匆匆,不愿在外面久留。天安门前的天街上却热闹非凡,一顶顶轿子,一辆辆马车陆续而至,一个个戴着官帽身穿补服的官员钻出轿子或马车,蜂拥般涌到天安门前东侧的长安左门前。
这是一座三阙券门,琉璃瓦,大红墙,汉白玉底座。每科殿试放榜,进士黄榜就贴在门外临时搭建的龙蓬内。举子们一旦金榜题名,犹如鱼跃龙门。而今天,新任职的除班官员和辛苦多年的升班官员,也将在此地决定将赴任的官职,双重喜事在这个朝野瞩目的地方上演,所以此门被称之为“龙门”,而即将开始的月选也被称之为“天安门掣签”!
刚刚过去的一年,潘二几乎每个月都陪韩秀峰来这儿等消息,对于眼前这热闹的景象早见怪不怪,见韩秀峰正在前面同张馆长说话,干脆跟头一次来的余有福显摆起他的见识。
“皇宫大内一样讲风水,风水讲究的就是左青龙右白虎,所以对面那个门也叫‘虎门’。”潘二踮起脚跟,指指与天安门与正阳门之间的那一片狭长的广场,又指指广场两边东西相对的回廊:“余叔,秋审你是晓得的,秋审之后就是秋决,被皇上御笔勾到的那些个死囚,全从‘虎门’押入,在千步廊上验明正身再押往菜市口斩首……”
余有福听得一愣一愣的,别看他在巴县做那么多年捕役,也跟着关捕头捉拿过好几个罪大恶极的要犯,但当街问斩死囚却一次也没见过。
因为巴县乃至整个重庆府的死囚全要押送成都,四川总督要会同布政使和按察使会审,然后再呈报刑部复核,刑部复核完还有三法司,三法司核定还要奏报皇上,只有皇上才拥有生杀大权。
被皇上用御笔勾到的死囚肯定是要死的,不管斩立决还是绞立决都得在规定期限内“决”,成都离京城那么远,好不容易等到旨意哪有时间再把死囚让各州县押回去,所以一般都在成都送那些个死囚上路。不过想搞死一个人其实很容易,天底下不晓得有多少囚犯死在狱里,压根等不到被皇上勾决的那一天。
余有福正胡思乱想,前面传来了一阵骚动。
潘二竖起耳朵听了听,回头笑道:“开始了,吏部尚书、侍郎会同都察院吏科给事中和河南道御史主持抓阄。尚书大人和侍郎大人抽名字,给事中和御史抽官缺。这会儿抽的全是司道、知府,然后是知县,等会儿才轮到我们。”
“真抽?”余有福下意识问。
“瞧您这话说的,当然是真抽!”潘二抬头看看四周,似笑非笑地说:“朝廷为啥当着这么多候补候选的老爷们抽签,就是想让这么多人一起盯着,以防吏部的老爷们做手脚。”
“可是……”
“没啥可是。”潘二越想越好笑,忍不住凑余有福耳边道:“余叔,您看看今天来这儿的都是几品?巡检品级最低,本就不是进士举人充任的,他们不光看不上,就算看得上想做也做不上。”
“为啥做不上?”余有福不解地问。
“据说巡检这个缺本来是由吏员除授的,只要在衙门干满五年的书吏都可以来吏部考,后来渐渐变成由府仓大使、州仓大使、典史、驿丞、河泊所所官、各闸闸官那些不入流的官吏升任,再后来连府仓大使都没机会了,这些年几乎全部由监生充任。”潘二笑了笑,又忍不住补充道:“我也捐了监,也跟四哥一样捐了个九品候补巡检,等跟四哥学会了咋做官,等有了银子就来投供,到时候也请张馆长帮忙。”
余有福没想到潘二竟也想做官,一时间竟愣住了。
与此同时,吏部的大人们和都察院的给事中、监察御史已经抽到了知县,再抽就是主薄、巡检!
韩秀峰的心紧张得怦怦直跳,张馆长看着他那紧张的样子,禁不住调侃道:“别担心,这次抽不上还有下次,下次抽不上还有下下次。”
“张馆长,您别拿我开涮了,您再拿我开涮,真要是抽不上我就去省馆混饭吃。”
“你咋不早说,早说还补啥缺。”张馆长拍拍他肩膀,打趣道:“一转眼我已经出来二十多年了,想想也该回老家享清福。志行,你真要是看上我这差事,我可以让给你!”
四川会馆的馆长可不是重庆会馆的首事,这不是他想让给谁就能让给谁做的,何况他不但掌管印结局,而且跟“四大恒”一样帮人捐监捐官乃至补缺,虽然不是官但油水却不比一般的县太爷少,就算给两万两银子他也不会把这个差事让出来。
韩秀峰正不晓得该咋往下接,只听见一个笔帖式在前头喊道:“巡检,江苏泰州,韩秀峰,四川巴县,监生!”
“听见没,抽中了,”张馆长回头笑看着他调侃道:“看样子我这个差事一时半会儿让不出去,看样子我这个馆长还得再干几年。”
韩秀峰生怕听错,下意识问:“我真抽中了,真掣选上了?”
“我听得清清楚楚,这还能有假。”
“张馆长,大恩不言谢……”
“说啥呢,能掣选上是你的运气好。”周围全是没掣选上的大小候补候选官员,张馆长不想惹麻烦,赶紧把韩秀峰拉到一边。
韩秀峰反应过来,一脸尴尬。
潘二和余有福刚才听得清清楚楚,欣喜若狂地挤了过来,不等他们开口,张馆长便笑道:“志行,你补的这个缺简单,等会儿我带你去吏部领官凭,领到官凭就能收拾行李去江苏上任。”
韩秀峰下意识问:“不用吏部带领引见?”
“你只是个巡检,又不是巡抚!就算你想觐见皇上,皇上也没功夫见你,不管吏部还是礼部带领引见,至少也得是知县。”张馆长顿了顿,又笑道:“这次简单,下次就不一定了。这个巡检先做着,我等着你被吏部带领引见的那一天。”
…………
PS:感冒难受得厉害,更新晚了,而且今天依然只有一章,恳请各位书友见谅。
第二百一十七章 清官
泰州城里不只有从五品知州张之杲一个官,还有从六品的州同、正七品的学正和从九品的吏目。州同署就在州衙大门东南角,只不过州同跟县衙的县丞一样说了不算,到任之后全在外面租宅子住,而州衙内的州同署也因年久失修,仅剩下两间快倒塌的房子。
张之杲年老有疾,按例是要告病回乡不能再做官的!
张家二公子张光成不想夜长梦多,担心韩秀峰这个新来的巡检在城里到处乱跑,不但差家人把州同、学正和吏目请到州衙来一起给韩秀峰接风,还在侧厅摆了两桌酒席让家人和州衙九房书吏陪潘二、张士衡和大头。
知州年纪大了,州同和学正年纪也不小,一个明明是啥事也管不了的“摇头老爷”却倚老卖老,一个是举人出身端起酒杯就之乎者也。姓吴的吏目则总是有意无意地说啥子姜堰镇离州城很近,离海安太远。
“光成,子辛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海安离姜堰那么远,姜堰和姜堰以西的那些庄镇真要是出点什么事,真是鞭长莫及!”州同放下酒杯,又回头道:“韩老弟,你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依我之见不妨把姜堰和姜堰以西的那些庄镇让子辛代辖。”
韩秀峰意识到他俩一定是早串通好了,不动声色问:“二老爷,这么说姜堰和姜堰以西的那些庄镇之前是由海安巡检司分辖的?”
“也是,也不是。”
“是也不是,二老爷,此话怎讲?”
州同看了一眼已经喝醉醺醺的学正,抚摸着胡须老气横秋地说:“据我所知,先前就没有巡检分辖庄镇这一说。我们泰州虽设有宁乡、海安两个巡检司,但巡检也只掌捕盗贼、诘奸宄、清保甲和察宿夜之事。”
“二老爷,我晓得我到任后该做啥能做啥,可清哪些地方的保甲,察哪些庄镇的宿夜总得有个章程。”
“那就萧规曹随,现在海安巡检司清姜堰以东、海安及海安以西两百一十二个庄镇的保甲,察这两百一十二个庄镇的宿夜。韩老弟若不信,等到任之后大可问问方士枚。”
韩秀峰算明白了,现在署理海安巡检司的那位太好说话,竟把之前那么多任巡检想方设法争来的地盘让给了吏目。几十个庄镇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少,就算只办生辰一年也能赚百十两银子。
正不晓得该怎么争回来,张光成突然道:“二老爷,吴兄,今天这是给韩老爷接风,姜堰那几个庄镇到底归谁分辖以后再说。”
“光成,海安离州城那么远,韩老弟上任之后又是一堆事,上任之后再想来一趟州城真不容易,而这件事又不能不说个明白,不然姜堰和姜堰周围的那些庄镇真要是发生命盗怎么办?”
“是啊韩老弟,这可不是一件事,也不是一件能拖的事,要不愚兄暂且帮你照看两个月,等过完年你熟悉了再把那些庄镇交给你。”吴吏目端着酒笑看着韩秀峰,就差在脸上写着那些庄镇你不让也得让出来。
张光成虽能替他爹做主,但终究不是官,一时间竟不晓得该怎么打圆场。
韩秀峰本就没打算赚分辖下的那些百姓的钱,再想到初来乍到不能把所有人都给得罪了,干脆笑道:“这就劳烦吴兄。”
“应该的,应该的,谈不上劳烦,”吴吏目咧嘴一笑,又举杯道:“其实我们全是在为大老爷分忧,全是在为朝廷效力。”
喝得迷迷糊糊的老学正见他端起酒杯,以为又要喝酒,立马端起杯子附和道:“对对对,为大老爷分忧,为朝廷效力!”
……
人还没到任,辖下的地盘和百姓倒先丢了四分之一,这顿酒韩秀峰吃得索然无味。
张光成没想到州同和吏目如此嚣张,送走他们之后一脸尴尬地说:“韩老爷,您千万别往心里去,等家父的病养好了,一定会帮您把那些庄镇要回来!”
“张兄这是说哪里话,俗话说能者多劳,吴吏目愿意为令尊多分点忧这是好事。”
“是,是好事。”张光成嘴上说是,心里却在暗骂州同和吏目不是东西,暗想要是老爷子身体康健哪轮得着他们如此猖狂。
这顿酒也不是一点收获也没有,至少听到一个让人不可思议的消息,前些天刚拜见过的仪真知县居然被革职待参了,韩秀峰能理解张光成的担忧,也终于意识到州同和吏目为啥会如此有恃无恐。
那十几个庄镇丢就丢了,韩秀峰根本不在乎,边走边笑道:“张兄,我才晓得姜堰、白米和海安全有驿铺和铺丁,有驿铺和铺司兵通信也方便,我不是要等到明天下午才能启程吗,打算先给海安那边写一封信。”
“给方老爷写信?”
“不光是给方兄。也想知会下巡检司署的书吏和差役。”
相比要打造五十副手铐脚镣去海安上任,在张光成看来写一封信实在算不上什么,一口答应道:“小事一桩,韩老爷,您就在二堂写吧,写好就让铺兵给您连夜送去。”
“谢了。”
“举手之劳,谈不上谢。”
……
走进二堂,张光成立马喊家人笔墨伺候。
韩秀峰拿起笔沉思了片刻,随即俯身挥毫泼墨。
吏部掣选署理海安巡检韩示
大宪檄委,署海安巡检事,将于腊月十八到任,为此谕,仰阖衙书役人等知悉。即将上任礼节须知事宜,造具简明清册,以凭查阅。公馆衙署只须洒扫洁净,毋得张灯结彩稍事奢华,应用一切器具照常备置,不准藉端苛派扰累民间。书役绅民,诸色人等,一体凛遵勿违,切切!
咸丰二年腊月十七日
写好时间日期,韩秀峰放下笔从怀里取出私印,沾上印泥盖了上去。
张光成看得目瞪口呆,他怎么也没想到韩秀峰一个九品芝麻官,居然跟那些大老爷一样写什么上任檄文,看着檄文中“只须洒扫洁净”、“毋得张灯结彩”和“不准藉端苛派扰累民间”,再看看韩秀峰身上穿的那件旧棉袄,心想你难不成真想做个清官?
第二百二十章 新官上任(二)
巡检司大堂并不大,甚至有些破旧。
面前一张三尺长的公案,左边一张书吏用的小桌子,堂前左右两侧各摆放着两张漆早掉没了的太师椅。身后没有江牙山海图,而是一幅纸质已泛黄的山水画和一副对联,头顶上也没“明镜高悬”的匾额。
尽管如此,韩秀峰依然感慨万千,回头看看身后的对子,沉吟道:“俸薄俭常足,官卑廉自尊,这副对子写得好啊,正所谓清生廉、廉生威!”
他话音刚落,大头和州衙的衙役抬进一筐手铐脚镣,“哐啷”一声搁在青石板铺就的地上。
巡检司衙门的皂隶储成贵和姜槐看着眼前这一大筐手铐脚镣,想到还有几大箩筐没抬进来,再看看五大三粗力大无比的大头,二人吓的心惊胆战,暗想刚来的这位巡检老爷不好伺候,搞不好真会挨板子。
李秀才也吓得魂不守舍,忐忑不安地站在一边不敢吱声。
弓兵们全守在大堂外,看着大头和州衙的衙役忙碌,不敢上前帮忙,也不敢随便走动,甚至连喘气都不敢大声。
方士枚从没见过这阵势,本打算借交接的机会把四个多月前上任时跟前任买的记录有孝敬知州、州同、学正和运司衙门等上官的账本卖给韩秀峰,可是听韩秀峰一说“清生廉、廉生威”,他不仅提也不敢提了,而且不想在海安久留。
“韩老爷,这是官印,要不先交接吧。”
“哦,差点忘了正事。”韩秀峰一边招呼他坐,一边回头笑道:“李先生,劳烦你帮本官拟一份到任文书。”
“韩老爷稍候,晚生这就草拟。”李秀才缓过神,连忙落座。
“士衡,帮李先生磨墨。”
“是。”张士衡顾不上再得意,连忙卷起袖子笔墨伺候。
“长生,验看官印。”
“是!”
要说官老爷,潘二在京城时几乎天天能见着,但像今天这般站在堂上还是头一次,见平日里作威作福的书吏衙役一个比一个老实,暗暗感慨做官就是威风。他瞄了一眼储成贵和姜槐两个皂隶,走上前从方士枚手里接过官印,装模作样的验看了一番,又从李秀才的小案子上拿来一张纸,在纸上用印。
韩秀峰取出从州衙要来的印底,接过潘二刚盖上印的纸,比对了一下两张印记,随即抬头笑道:“方兄稍候,等到任文书拟好用上印,秀峰再恭送方兄。”
“不急不急。”方士枚连忙拱手道。
“方兄坐。”
李秀才就是吃誊写往来这碗饭的,只不过巡检司衙门不设书吏,他跟韩秀峰之前在老家一样只是帮闲,不但没工食银甚至连纸张蜡烛都得自备。
这些年巡检老爷走马灯似的换个不停,草拟到任文书对他而言不在话下,转眼间就写好了。韩秀峰接过墨迹未干的文书仔仔细细看了遍,示意潘二在上面用印。
眼看就要吃中饭了,李秀才不敢耽误新任巡检老爷的功夫,连忙呈上早准备好的保甲清册、海安巡检司分辖下的地图和一套封面早烂了不晓得是哪一年的泰州志,以便新任巡检老爷了解本地乡情。
“好,本官回头再看。”韩秀峰翻了翻保甲清册,随即放下让潘二收好。
“禀韩老爷,这是衙门的钥匙。”
“长生,收好。”
“嗻!”钥匙可得收好,潘二立马接过钥匙,心想吃完捎午就去看门,以后谁想拜见韩四没门包可不行。
韩秀峰不晓得潘二在想啥,也顾不上他会想啥,立马起身绕过公案,拱手道:“方兄,小弟送送你。”
“韩老爷留步,我早准备好了,连船都雇好了,你刚到任公务繁多,真不用送。”
“应该的应该送,方兄请。”
“这怎么好意思。”
“有啥不好意思的。”
按规矩只要送到仪门,韩秀峰却一直把方家兄弟送到城隍庙前的“缺口”,目送他们上了船才回到衙门。
李秀才躬身拜见。
储成贵和姜槐上前拜见。
弓兵们到堂前拜见。
等衙门里的书吏、皂隶和弓兵依次参拜完毕,韩秀峰的新官上任仪式便结束了。李秀才陪着他在衙门里转,储成贵带着一帮弓兵帮着潘二和大头他们安顿,姜槐则带着几个弓兵去做中饭。
“韩老爷,这三间原本是书吏的公房,后来巡检司衙门不再设书吏,每位老爷到任只请一位帖写,所以这两间一直空着,晚生是里头这一间。”
在泰州时韩秀峰打听过,李秀才不是本地人,而是富安人,但家离海安也不远。富安既是两淮盐运司的盐场,同时也在东台县治下,所以他是东台县的秀才。
不过秀才是生员统称,秀才与秀才也是有区别的。
学问最好、经岁、科两试一等前列者叫廪膳生,简称廪生。名额有定数,因州、县大小而异,一个县大概二十个左右,每年都能从县学领取廪饩银四两,补助生活,而且被取为廪生就能给应考的童生具保。
岁、科两试一等后列者被额外增取,所以叫增广生员,简称增生;额外再增取的附于诸生之末,谓之附学生员,简称附生。
李秀才举业不顺,七八年前考中的附生,这些年一直没能考上增生,连增生都别想去江宁参加乡试考举人,更不用说他这个连增生都不是的附生。
韩秀峰在衙门帮那么多年闲,很清楚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里头那两个衙役和十个弓兵对走马灯似一般换个不停的巡检只会阳奉阴违,对李秀才这个帮闲的书吏才马首是瞻。
接下来要办大事赚大钱,韩秀峰可不想让李秀才接着弄权,看着对面那三间弓兵住的房子,淡淡地说:“李先生,你是有功名的人,在巡检司这个小衙门帮闲太屈才,而且按例有功名在身的也不能做这胥吏的差事。”
李秀才没想到韩秀峰竟会说出这番话,连忙掏出昨晚凑的一袋银钱:“韩老爷,晚生只是帮着誊写……”
“你这是做啥?”韩秀峰不等他说完,把他的胳膊往边上一推,随即笑道:“李先生误会了,本官没想过也不会砸你饭碗,只是觉得你再做书办太屈才,打算聘李先生做西席,有事帮本官谋划,没事帮本官教士衡念书,一年五十两,不晓得李先生愿不愿意?”
“韩老爷,士衡就是您那个家人?”
“不是本官的家人,是本官一位好友的娃,他爹远在四川给一位大人效力,千里迢迢顾不上家,就把他拜托给本官,本官自然不能看着他把学业给荒废掉。”
一年五十两,不多也不算少。
更重要的是如果不答应,这个书吏一样干不下去。李秀才不敢不识抬举,只能硬着头皮道:“谢韩老爷赏饭吃,晚生愿意,只是保甲清册和往来公文以后怎么办?”
“有人,有人会接手的。”韩秀峰笑了笑,突然回头喊道:“储班头,储班头!”
储成贵急忙跑来问:“韩老爷有何吩咐?”
“本官没带家眷,家人也不多,你们今后全搬到二堂去住,把外面这六间房腾出来。吃完饭去多买几根粗点的木头,把窗户全封上。再看看墙结不实结实,要是不结实赶紧想法儿加固。”
“韩老爷,镇上就有卖木头的,只是这几间屋好好的为什么要把窗给封上?”
“本官要把这六间屋改成关押人犯的班房,不把窗户封上能行吧?”韩秀峰反问了一句,又吩咐道:“再去找点稻草铺里头,铺厚点。人犯也是人,可不能被冻死。”
第二百二十二章 新官上任(四)
名册上共有二十六个人,姓甚名谁,家住啥地方,都干过些啥坏事,写得清清楚楚。
韩秀峰把李秀才上午呈交的海安巡检司分辖庄镇地图摊开,又拿起名册挨个寻找这些为非作歹之徒家所在的村,找到之后用笔在地图上标记。苏觉明以为韩秀峰是想以此研判各村镇的民风,忍不住说:“韩老爷,他们要么是海安、胡家集、曲塘和白米镇上的人,要么家住跟东台、如皋交界的那些村。”
“只要是热闹的地方,游手好闲的泼皮无赖就不会少。穷乡僻壤,衙门平时管不着的地方,泼皮无赖和刁民也多。”余有福放下茶杯附和道。
“嗯,哪儿都一样。”韩秀峰微微点点头。
苏觉明想想又无奈地说:“韩老爷,时间太仓促,我只打探了几个地方,还有很多地方没来得及打探。他们的恶行打探的也不够清楚,一定还有许多事没打探到,苦主也没来得及找。”
“短短四天能打探这么多已经很不错了。”
“韩老爷,要是衙门没啥事我明天接着去打探。”
“不用了,有这么多足够了。”韩秀峰找到名册最后一个为非作歹之徒家所在的村子,标记好放下笔,抬头笑看着他们道:“长生上街去买木头了,买回来之后把前面那六间屋的窗户封上。余叔,你是行家,等会儿帮着看看那几两屋的墙牢不牢靠,要是不牢靠赶紧让弓兵们加固。”
“加固好之后呢?”
“拿人!”
余有福正准备开口,苏觉明就禁不住提醒道:“韩老爷,捉贼要拿脏,拿人要有凭据。再说眼看就过年,过几天衙门要封印,就算把人拿来也没法办他们。”
“作奸犯科的凭据会有的,先把人拿回来再说。”韩秀峰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茶,又笑道:“至于过几天封印,这不是啥坏事。封印多好啊,封印就用不着急着把他们送州衙,先在我们巡检司衙门关一个月,有一个月时间啥事办不成。”
大头不想总是洗衣做饭,一提到要拿人竟咧嘴笑道:“拿人好,把名册上的这帮龟儿子拿回来关进班房,不给钱不让他们回家过年!”
苏觉明反应过来,也忍不住笑道:“封印就不用办理公务,不办理公务也就不用急着送他们去州衙,哎呦,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一茬。”
“你想哪儿去了?”韩秀峰指指苏觉明,又抬头笑骂道:“大头,你挺老实的一个人咋就学坏了,到底是跟谁学的,还不给钱不让人家回家过年。”
“少爷,衙门不都是这么赚钱的吗,我在老家被关进班房那会儿,那些当差的不就是不给钱不让我出来。”
“还有理了你,你跟那些当差的一样吗,我跟那些贪官一样吗?”
“不一样。”
“这就是了。”韩秀峰瞪了他一眼,又回头道:“觉明,等班房修好,我们只拿人不要钱。来的路上你也说过,他们全是些滚刀肉,就算榨也榨不出啥油水,不如干脆不榨。”
“不要钱把他们拿回来干嘛?”苏觉明不解地问。
“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把他们全拿回来关进班房,天下就太平了,我们海安巡检司分辖下的百姓就能过个好年。”
“韩老爷,我晓得您为官清廉,可那点俸银和养廉银够干什么,您这官不能白做!”
“放心吧,我这官不会白做的,你这家人也不会白当。”韩秀峰笑了笑,随即话锋一转:“有件事忘了告诉你们,我刚把李秀才聘为西席,一年给他五十两银子,请他教士衡念书。觉明,从今天开始你接手往来公文和保甲清册,有啥不明白的就去内宅请教李秀才。”
“谢老爷提携!”
“别谢了,把差事办好就行。”韩秀峰示意他坐下,端着茶杯沉吟道:“我韩秀峰身为海安巡检,不光掌捕盗贼,诘奸宄、清保甲、察宿夜,还肩负查缉私贩之责。过年衙门封印,运司衙门自然不会发放盐引,就算运商们有盐引,大过年的去盐场也买不着盐,因为盐课司衙门一样会封印。”
余有福脱口而出道:“私枭不用盐引,也不会去盐场的公垣买盐,他们一定会趁过年衙门封印大贩特贩!”
“觉明,你不是担心赚不着钱吗,这就是赚钱的机会,要是能给私枭们来个人赃俱获,查它几十万斤私盐,你说我们还会缺银子吗?”
“可私枭没那么好对付,”苏觉明越想越害怕,苦着脸道:“韩老爷,衙门的那两个皂隶和那十个弓兵真靠不住,借他们几个胆也不敢去对付私枭!”
“他们不敢对付私枭,我就去找敢对付私枭的人。总之,怎么捉拿私枭不用你操心,当务之急是怎么才能打探到私枭的行踪。”
“韩老爷,您打算从泰州搬兵?”
“这你就别管了。”
余有福晓得韩秀峰的打算,禁不住笑道:“对,当务之急是咋才能打探到私枭的行踪。”
苏觉明不敢再问,而是喃喃地说:“海安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河汊又那么多,守着几条河守株待兔肯定不行,别说不一定能守着他们,就算守着等坐探跑回衙门禀报,等韩老爷您召集兵马赶过去,他们早跑无影无踪了。”
“所以只能从盐场着手。”
“盯着灶丁?”
韩秀峰紧盯着他笑道:“觉明,你爹不是有个富安场的学生吗,能不能请他帮帮忙,在当地找几个人帮我们盯着那些煎盐最多的灶户,只要发现有人去跟他们买盐就悄悄跟上,等搞清楚他们走哪一条水路,就赶紧回来禀报,而我呢便可以召集兵马提前埋伏。”
“韩老爷,换做别的事,我爹那个学生就算不给我面子,也不能不给我爹面子。但这事非同小可,私枭全是心狠手辣的亡命之徒……”
“这个忙不会让他白帮,真要是能查获个几十万斤私盐,自然少不了他的好处。况且他家也是盐商,虽说只是场商,但我不信他就只在盐场的公垣里卖盐。”
韩秀峰的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只要那人愿意帮忙,那不但能分到好处,将来要是做私盐买卖,运盐的船从海安经过就不用担心被查。
苏觉明意识到这个条件他爹的那个学生估计会动心,再想到真要是能查缉到几十乃至上百万斤私盐那才叫有搞头,一口答应道:“行,我明天就去富安!”
第二百二十八章 拿人(三)
赌这种事可大可小,新来的巡检要是公事公办把陈景俊押送州衙,知州大老爷真可能按《大清律例》拟判陈景俊杖一百,流三千里。而这样的案子州县官要是拟判了,从扬州知府衙门到淮扬道衙门,再到江苏按察司,一般都不会驳回。
毕竟死了人,民愤太大。
陈有道心急如焚,赶紧去找凤山书院顾院长商量。结果顾院长有一个住在乡下的远房亲戚两兄弟分家,一大早就去乡下帮着分家产去了。陈有道只能让大儿子去找顾院长,他自个儿则跑到巡检司衙门,可新来的巡检带着皂隶弓兵又出去拿人了,留守的一个弓兵和一个白役连门都没让他进。
想到开油坊的钟家兄弟就是从仪真跑回来的苏觉明的舅舅,陈有道病急乱投医又去找钟大钟二。新来的巡检老爷一上任就到处拿人,告示都贴了好几张,胆子本就不大的钟大钟二可不敢答应帮他去找苏觉明,请苏觉明帮着跟巡检老爷说情。
可对陈有道而言这是眼前唯一的办法,竟在油坊一把老泪一把鼻涕的求了大半天,直到他家老大把顾院长从乡下请回来了,才跌跌撞撞地赶到离巡检司衙门不远的当铺,跟刚坐下的顾院长诉说起他家老三的事。
从乡下回来的路上,顾院长已经跟陈大问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见镇上的两位监生、仁和米行的马掌柜、布庄的冯掌柜和家里曾出过一个秀才的何家庄大地主何元宝全到了,才放下茶杯道:“陈兄,这件事不好办!韩老爷一大早就率皂隶弓兵先去你家锁拿景俊,这是打算要拿你家景俊立威。”
“我跟他萍水相逢,没招惹更没得罪过他,他为什么偏偏盯上我家景俊呢!”陈有道越想越难受,说着说着又老泪纵横。
“陈院长,说了你别不高兴,你家老三走到这一步真怪不了别人,怪只能怪你太溺爱。书不好好念,又不去学门手艺,整天游手好闲,还跟几个泼皮在陆家巷设赌。他要是安分守己,刚来的这个巡检老爷能为难他?”
“马掌柜,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冯掌柜连忙道。
何财主同样早看陈家老三不顺眼,但不想往陈有道伤口上抹盐,探头看着斜对面的巡检司衙门,沉吟道:“诸位,你们说说韩老爷昨天刚到任,怎么一到任就晓得景俊设赌的?”
“老何,这位巡检老爷是有备而来,他人还没到任,就先差家人跟钟家兄弟的外甥苏觉明悄悄来我们这儿暗访,我敢断定景俊的事是苏觉明打听到之后告诉韩老爷的!”
“苏院长的那个小儿子?”
“除了他还能有谁。”
“陈院长,既有这层关系你还坐这儿干嘛,赶紧去找钟大钟二!”
“找过,钟大钟二不帮忙,说什么他那个外甥一大早就雇了条船去了富安,不晓得什么时候回来。”
“到底有没有去?”
“好像是去富安。”
“他去富安做什么……”
王监生暗想陈景俊早该被法办了,冷不丁抬头道:“诸位,这事没那么简单,下午衙门里的弓兵沿着街敲了两圈锣,让去陆家巷赌过的全来衙门自首,韩老爷会从轻发落。要是不自首,等皂隶弓兵把人锁拿到衙门就要从严究办。谁要是敢跑就发海捕公文,保正甲长都要被连坐。”
“有人来自首了吗?”何财主好奇地问。
“有,刚才来了三个。”当铺谢掌柜放下茶杯,用同情的目光看着陈有道说:“不但有人来自首,连焦港陈家都来人了。”
“来告状鸣冤的?”
“应该是。”
“韩老爷呢,韩老爷有没有回衙门?”
“回来了,顾老爷来前回衙门的,又拿了三个人,全戴着手铐脚镣。”谢掌柜顿了顿,接着道:“从早上到这会儿,前前后后锁拿了十几个,储成贵的婆娘这会儿正借杨老头家的锅灶帮着烧牢饭。”
新巡检是到处锁拿人,但锁拿的全是无赖泼皮!
顾院长觉得这不是什么坏事,真不想管这些,可他是镇上最有威望的士绅,跟陈有道又是多年好友,不能袖手旁观,摸着下巴问:“陈兄,景俊的饭是怎么弄的?”
“我让我家老二送的。”
“糊涂!”
“怎么了?”陈有道下意识问。
“衙门里这会儿关了十几个,别人全吃储成贵婆娘烧的饭,就景俊一个吃家里送的饭,就算储成贵给你面子不说什么,衙门里的其他皂隶弓兵会怎么想?”
“顾院长,不是我陈有道小气,是姓韩的软硬不吃,摆一副清正廉明的架势……”
“我跟你说的是下面那些个小鬼,你怎么又往韩老爷身上扯?韩老爷不收你的钱,衙门里的那帮皂隶弓兵也不收吗?他们不借这个机会捞钱,光凭那点工食银怎么养家糊口?”
“对对对,顾院长说得在理。”
“储成贵的婆娘肯定不会好好烧饭,我担心景俊在里面吃不好。”
都到这份上了还这么宠溺,顾院长暗骂了一句,冷冷地说:“陈兄,衙门里这会儿关的可不只是你家景俊,除了你家景俊还有十几个。那些人吃糠咽菜,见你家景俊有白米饭甚至有肉,你说他们会怎么想,别忘了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对对对,顾院长说得对,陈院长你再给景俊送饭就是害景俊,再送饭他一定会被那些泼皮无赖欺负。”
古往今来,不晓得有多少人死在衙门的班房里。陈有道可不敢拿小儿子的性命开玩笑,连忙站起身:“好,我这就去找储成贵。”
“不急这一会儿。”顾院长一边示意他坐下,一边沉吟道:“等会儿我去拜见韩老爷,先帮你韩老爷的口风。陈兄,焦港陈家不来人还好说,可现在陈家来人了,不用问都晓得他们是打算请韩老爷做主,还投河自尽的陈友春一个公道,这事不太好办,你要有所准备。”
“陈院长,赶紧筹银子吧。”何财主忍不住说。
不等陈有道开口,顾院长又说道:“再就是焦港陈家那边,陈家人的气不消,韩老爷就算想高抬贵手也不成。”
“我晚上就去给陈家人磕头赔罪,要钱赔他们钱。”
“人家是家破人亡,哪有这么好说话。”顾院长紧盯着他双眼,意味深长地说:“陈兄,事到如今,我看你还是把院长这个差事辞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