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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四当官全文阅读

作者:卓牧闲     韩四当官txt下载     韩四当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百七十三章 钦差(二)

    韩秀峰在大沽口呆了十八天,亲眼看着长芦盐运使崇厚召集的书吏和青壮,分头寻访附近的渔民、村民,了解大沽口一年四季的气候和涨潮落潮的时间,并放船下海测量炮台这一带的水深,等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才赶到北塘。

    北塘这边要做的事也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由永祥主持。

    人手不够从韩宸那儿调,所需钱粮一样由韩宸出,一切安排妥当便沿着海岸线往北走,一直走到山海关!

    每到一处不只是了解山川地形,一样要探访风土人情,比如百姓们的日子过得咋样,又比如当地的文风教化,这些要是搞不清楚,真不晓得一旦跟洋人打起来,百姓们到时候是会帮朝廷还是图蝇头小利私通洋人。

    沿途的驻防八旗和分汛驻守的绿营不是巡视的重点,因为对付洋人靠得是援军,他们本来就指望不上。所以这个钦差做得像“好好先生”,这一路上从未将谁革职待参。也因为如此,这一路上银子没少收,等赶到天津时已收了一万六千多两。

    到了天津城,不用再风餐露宿。

    在天津知县安排的一个盐商家的宅院住下,吃完天津道英毓和长芦盐政乌勒洪额摆的接风酒,就在天津知府石赞清陪同下巡视起城防。

    林凤祥、李开芳北犯时天津绅民出资修缮过城墙,这才过去没几年,不用再筹银修。炮有几十尊,不过全是打不远的小铁炮。守城的衙役、青壮和绿营兵加起来也不到五百,石赞清却一点也不担心韩秀峰会因为这个怪罪他。

    走下城墙,石赞清突然停住脚步道:“志行,你难得来一次天津,要不我陪你四处转转。”

    “石叔,您是说津门八景?”

    “溟波浴日(大沽海口)你去过了,不用再去;七台环向(绕城炮台)你也瞧过了,不用再瞧;你做过松江府海防同知,还兼过江海关监督,洋艘骈津(漕运海船)一定是看不上眼,不过其它几个地方还是可以去转转的。”

    天津有“津门八景”,扬州有“扬州八景”,连海安那个偏僻的小镇都有“三塘十景”,好像只要有文人墨客到过的地方都有几景,韩秀峰对这些实在不感兴趣,苦笑道:“石叔,您觉得我有心思游山玩水?”

    石赞清反问道:“你打算回京?”

    “差事没办完,怎么回去啊。”韩秀峰回头看看恩俊等人,低声道:“各地舆图没绘好,好多河段和地方的地势水情没勘察明白,等把这些事全办妥之后还得先去趟保定,等拜见完制台才能回京。”

    提起这个,石赞清不禁问道:“皇上命陕西巡抚谭廷襄署理直隶总督,二十几天前到任的。你之前有没有打过交道,跟他熟不熟?”

    韩秀峰这两个月走了不少路,但转来转去依然在直隶地界上转,早就听说直隶总督换人了,边走边说道:“咱们在固安时他在保定做知府,他奉调回京时我正好在乡丁忧,从来没见过,从来没跟他打过交道。”

    “我倒是跟他见过几面!去年正月,他跟你一样同与仓场侍郎阿彦达来天津验收漕粮。我是五月底到任的,他们在这儿办差办到七月底才回京,仔细算算前后打了整整两个月交道。”

    石赞清笑了笑,接着道:“没想到他的官运如此亨通,一回京就因验收漕粮出力,外放陕西巡抚。据说湖北闹长毛,陕西也受到袭扰,他奏请朝廷派陕西官军入鄂协剿,一到任就捞了点军功,在陕西巡抚任上干了没几个月就署理上直隶总督。”

    韩秀峰岂能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忍俊不禁地问:“石叔,您是说我回京之后也能升官?”

    “只要来验收过漕粮的,几乎全升了官。何况你现在是钦赐举人,谁也不能再跟之前那样拿你的出身说事。”

    “石叔,您也太瞧得起我了。之前来验收漕粮的是全升了官,可人家不光出身比我韩秀峰好,资历也比我韩秀峰漂亮。别的不说,就说谭廷襄,他不但是进士,而且馆选上翰林院庶吉士,在刑部做过主事、郎中,在地方上做过永平知府、保定知府,而我呢,连知县都没做过!”

    “要是照你这么说,他还没做过小军机呢,更没做卿贰官。”

    “不一样,这事没您想的那么简单,何况我现在也心思想这些。”韩秀峰不想再聊这个话题,突然话锋一转:“石叔,您今儿个忙不忙?”

    “瞧你这话问的,这么说吧,陪好你这位钦差是头顶大事!”

    “打住打住,您别再拿我开涮了。”

    “好好好,不开玩笑了,你究竟有什么事?”

    “我想去双忠祠拜祭下忠愍公。”

    石赞清楞了下,旋即反应过来:“行,我陪你去。”

    ……

    恩俊没想到韩秀峰突然要去什么“双忠祠”拜祭,就一起陪同的天津知县尹佩玱忙着让家人赶紧去准备祭品,好奇地问:“尹老弟,双忠祠供奉的是哪两位忠臣?”

    尹佩玱急忙道:“禀大人,双忠祠供奉的是在独流攻剿长毛时殉国的前副都统佟鉴和天津知县谢子澄。不过天津百姓感念谢忠愍公护城有功,只晓得谢忠愍公,不知道佟鉴,所以把双忠祠叫作谢公祠。”

    见恩俊若有所思,尹佩玱又补充道:“谢忠愍公是四川新都人,跟韩大人乃同乡,韩大人难得来一次鄙县,去拜祭下为国捐躯的同乡也在情理之中。”

    “原来如此。”恩俊微微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一行人或乘轿,或骑马,一起赶到西门外永丰屯驴市口的双忠祠,赫然发现祠内供的虽是木像,但香火却不绝。

    看着百姓们吓得赶紧离去的背影,石赞清感叹道:“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忠愍公虽埋骨异乡,但死得其所,至少我天津百姓不会忘了他的大恩大德。”

    韩秀峰等随行的差役摆放好祭品,整整官服,接过尹佩玱帮着点好香,走到香案前一边拜祭一边问:“忠愍公是怎么殉国的?”

    “禀韩大人,咸丰三年,长毛直奔我天津而来,前锋都已经杀到了西郊小稍口。城内官绅百姓人心惶惶,忠愍公挺身而出,亲率三千余团勇出城阻截,厮杀了一天一夜,将长毛击退。一个多月后,忠愍公又率团勇副都统佟鉴赴独流……”

    听着尹佩玱介绍,韩秀峰嘴上没说心里却在想,谢子澄这个同乡死得是真冤。作为知县,守土有责,能守住天津城本就立下了一大功,却偏偏在侥幸击退长毛前锋之后,非得跟着大军去围剿,结果壮志未酬身先死。

    石赞清不知道韩秀峰在想什么,跟着上了一炷香,正准备开口,韩秀峰突然回头道:“信诚,你们先出去。”

    “嗻!”恩俊意识到韩秀峰有话要跟石赞清说,连忙领着众人躬身退了出去。

    石赞清也意识到韩秀峰有话说,再想到韩秀峰这次来天津所办的差事,忍不住问:“志行,难不成西夷真要跟咱们开打,真会北犯直隶?”

    “朝廷要是再不答应他们的那些条件,要是再跟之前那样百般拖延,他们一定会跟咱们开打,一定会北犯直隶。”

    “晓不晓得什么时候来?”

    “快了,”韩秀峰将广东的事简单说了一遍,随即回头看着谢子澄道:“忠愍公守土有责,石叔您现而今又何尝不是。并且英佛二夷不是长毛,没长毛那么容易对付,您得早做打算。”

    石赞清猛然意识到韩秀峰非要来这儿拜祭的良苦用心,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这次跟道光二十年不一样,朝廷并非一点准备没有,不然皇上也不会命你来巡视海防。既然早有准备,难道一点胜算也没有?”

    “要是跟三年前一样,来四五艘炮船,四五百兵,将其击退虽不容易也不是一点希望没有。可这次他们要么不来,要来就绝不会只有四五艘炮船,四五百兵。您虽没见过西夷的炮船,但您在固安时见过西夷的洋枪,应该清楚这仗真要是打起来会是什么结果。”

    “有败无胜?”

    “反正我韩秀峰是没本事打赢这场仗。”

    “能不能不打?”

    “想不打也不难,可谁敢开这个口,就算冒死进言皇上也不会听。”

    “那怎么办?”石赞清忧心忡忡地问。

    韩秀峰长叹口气,意味深长地说:“直隶总督有那么好做的吗?论资历、论才具、论军功,这直隶总督怎么也轮不着他谭廷襄署理。”

    石赞清大吃一惊:“志行,你是说……”

    “石叔,您心里有数就行了,他谭廷襄这总督究竟能署理几天,他究竟会落个什么下场是他的事,您得赶紧想想自个儿。”

    “志行,我知道你是担心我,可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我石赞清深受皇恩,不能上对不起皇上,下对不起治下的百姓!”

    “妻儿老小呢,您有没有想过她们?”韩秀峰深吸口气,紧盯着他道:“实不相瞒,这次来天津巡视海防是我跟皇上奏请的,皇上原本没打算派我来,可以说我这次是专程来找您的!”

    “志行,你别说了,也别劝了。身为天津知府,我石赞清守土有责,就算洋人把刀架我脖子上,我也不会苟活!一样不会做出那等把妻儿老小送走,动摇军心民心之事!”

    “可是……”

    “志行,你的好意我心领了。”

    看着石赞清决绝的样子,韩秀峰意识到再劝也没有,只能低声道:“既然您决心已定,那就赶紧召集盐商士绅劝捐募饷。跟洋人打仗与跟长毛打仗不一样,兵在精不在多,招募编练一两千团勇足够了,把银子省下来赶紧去买洋枪洋炮。”

    “能买着吗?”石赞清急切地问。

    “现在还能买着,过段日子就难说了,到时候就算能买着也运不过来。”想到富贵从福建发回的急报,韩秀峰沉吟道:“一个叫黄得禄的闽商,一心报效朝廷,正在福建筹银打算去南洋买炮。他真要是能买到,我让赶紧运天津来。您要是能筹到银子,我一样可差人帮您去买。”

    “太好了,我就知道你不会见死不救!”

    “我这不是救您,我这是……这是不想看着嫂夫人和几个娃被您连累!不过就算能买着犀利的洋炮,这城能不能守住一样两说,您还是做最坏打算吧。”

第六百七十四章 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

    一转眼韩秀峰已出京三个多月,曹毓英也做了三个多月的大掌柜,并且做的格外用心。刚开始每天下班来书肆,后来经彭中堂首肯,每隔两天来书肆做一天“堂官”,处理堂内的大小事务。

    期间上过九道折子,递过四次牌子,虽只被皇上单独召见过一次,但也是难得的殊荣。要知道过去五六年,他几乎天天在军机处当值,离皇上很近,可也只有在擢升领班军机章京时被时任领班军机大臣带领引见过一次!

    这大掌柜做得有滋有味,正感慨做官就要做这种能上达天听的官才有意思,吉禄捧着一封信和一叠庆贤刚整理好的公文走了进来。

    “曹大人,这是韩大人的信,昨儿晚上收到的。这些是南海、福州和上海分号发回的急报,发出的日期不一样,但全是经上海中转的,所以这三份急报是同一天,也就是昨儿中午传递到的京城。”

    “翻译好了?”曹毓英接过书信和公文问。

    “禀大人,全翻译整理好了。”

    “好,你忙去吧,我慢慢看。”

    “嗻!”

    富贵前脚刚走,大头就忍不住跟进来问:“曹大人,我四哥来信了?”

    换作别人,要是敢这么没大没小,曹毓英绝不会给他好脸色。

    但大头不是别人,而是一个脑壳不好使的夯货,谁要是跟他计较定会被人笑话。何况他不只是跟韩秀峰的关系不一般,甚至连皇上都知道他,觉得他是个老实的不能再老实的人,不然也不会命他在乾清门学习行走。

    正因为如此,曹毓英不禁笑道:“来信了,我正准备看呢。”

    “您看,我帮您沏茶。”

    “好,我先瞧瞧。”曹毓英边看边笑道:“这封信是两天前从天津发出的,你四哥说打算明后天去保定拜见新任直隶总督谭大人。天津距保定五百里,保定距京城四百里,光赶路就要半个月,何况他是去保定办差的,也不晓得要在保定呆多久。”

    大头放下茶壶,下意识问:“这么说我四哥最快也要一个月才能回来?”

    “是啊,不过你四哥就算能在一个月内赶回来,也不一定会跟以前一样在这儿当差。”

    “曹大人,您这话啥意思?”

    “你也不想想,皇上命你四哥出京办的是什么差事。这么说吧,只要是奉旨赴天津验收漕粮的官员,回京之后都会升叙有差。”

    “升叙有差啥意思?”大头追问道。

    “升官啊!”曹毓英放下韩秀峰的书信,拿起庆贤整理好的公文,抬头笑道:“文大人当年就是验收完漕粮回来之后迁工部郎中、赏戴三品顶带的。你四哥正打算去拜见的直隶总督谭廷襄谭大人,年前一样是因验收漕粮有功才得以外放陕西巡抚的。现在你四哥和恩俊办一样的差事,按例一样能升官。”

    大头乐了,不禁咧嘴笑道:“那您估摸着我四哥回来之后能做个啥官?”

    “这我就不晓得了……”曹毓英捧着公文看着看着,脸色突然变了,也没心思再跟大头解释了,紧盯着公文楞了好一会儿才起身道:“大头,让冯小宝备车,我得赶紧进宫。”

    大头不明所以,但还是连忙道:“遵命。”

    ……

    南海分号和上海分号打探到的消息,让曹毓英惊出了一身冷汗,让他觉得这个能上达天听的“厚谊堂”大掌柜真不是那么好做的,甚至不敢就这么拟折子奏报,更不敢递牌子乞求觐见,再三权衡了一番,最终决定先去跟彭中堂禀报。

    火急火燎赶到圆明园,跳下马车,亮出腰牌,直奔军机处值房。

    彭蕴章正同柏葰一起斟酌小军机们草拟的谕旨,见今天本不用来当值的曹毓英来了,下意识问:“子瑜,慌慌张张的,究竟有何事?”

    见曹毓英没急着禀报,而是看向站在一边的焦佑瀛,柏葰若无其事地说:“桂樵,你先回去忙别的,这几道谕旨等本官和彭蕴章看完之后再说。”

    “遵命,下官告退。”

    彭蕴章反应过来,等焦佑瀛走出公房,便示意刚站起身的杜翰去带上门,然后紧盯着曹毓英道:“现在可以说了,究竟什么事!”

    “禀大人,南海分号急报,两个半月前,英夷女王和英夷丞相准了包令等夷酋调兵来犯我中国的奏请,并命前加拿大总督额尔金统领兵马。”曹毓英擦了一把汗,接着道:“佛、俄、咪三夷并非叶名琛所奏称的那样会严守中立、两不相帮,而且已决定与英夷共进退!”

    “怎么个共进退?”柏葰惊问道。

    “南海分号侦知,佛夷已命一个叫葛罗的大臣为全权代表,率兵协同英夷来犯我大清;俄夷虽刚跟英、佛二夷在欧巴罗洲打过一仗,死伤十几万人。但在犯我大清这件事上,他们跟英佛二夷是一致的。俄夷沙皇已命一个叫普提雅廷的大臣为公使,率炮船赶到了上海,正与英佛咪三夷领事商讨什么‘联合行动’。”

    “这么说英、佛、俄三夷都打算出兵来犯?”彭蕴章紧盯着他问。

    “上海分号侦知,咪夷其实一样想出兵,只能因为其国内政局不稳,实在派不出兵,但已表示愿意与英、佛、俄三夷‘一致行动。”

    柏葰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急切地问:“消息可属实?”

    曹毓英苦着脸道:“柏中堂,厚谊堂就是专事打探夷情的!”

    “厚谊堂”从来没谎报过夷情,更没必要危言耸听,彭蕴章很清楚这些消息不会有假,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问:“叶名琛知道吗,叶名琛在做什么?”

    “据南海分号急报,叶名琛急没下令修筑被英夷毁坏的虎门炮台,也没调遣水师防守,水师战船大多破损,一样没筹银赶紧添造。甚至下令裁撤遣散掉大批团练兵勇。原本广州城内外有三万多团勇,现在只剩不到两千人。”

    曹毓英顿了顿,又小心翼翼地说:“我厚谊堂派驻在广东的几位文武官员,虽不方便干涉地方政务,但还是不止一次提醒过他,可他不以为然,声称西夷只不过是在虚张声势。他现在谁都不相信,只相信‘乩语’,甚至命人在广州城北建了一座长春仙馆,供奉吕洞宾和李太白二仙,隔三差五去扶乩,广东的一切军务现在是皆出自‘乩语’。”

    彭蕴章很想骂叶名琛糊涂,可想到皇上命叶名琛一切以“息兵为要”,叶名琛现在是进退两难,打别说十有八九打不过,就算能小胜也会招来西夷报复,到时候一样会被治罪。再加上之前说了那么多瞎话,很快就要被一一拆穿,能想象到叶名琛现在是如坐针毡,只能求神拜佛。

    柏葰同样觉得叶名琛犯糊涂事出有因,跟吓得不敢吱声的杜翰一眼,低声问:“子瑜,你刚才说的这些,皇上知道吗?”

    曹毓英怕的就是这个,忐忑不安地说:“下官本打算拟道折子的,甚至想过递牌子乞求觐见,可这几个月上的折子宛如石沉大海,递了几次牌子皇上也没召见,担心会误了大事,所以一接到消息就赶紧来跟几位大人禀报。”

    彭蕴章心里跟明镜似的,很清楚他这是在推诿,他这是不敢奏报。

    可他所说的话又有几分道理,毕竟现在除了礼部、吏部和兵部带领引见迁转或外放的文武官员,极少召见臣子。

    再想到就这么去禀报,皇上一定会龙颜大怒,彭蕴章低声问:“韩秀峰知道吗?”

    “禀中堂大人,下官早上刚收到韩秀峰的一封信,他这会儿应该在从天津去保定的路上。厚谊堂在天津虽一样设有分号,但天津分号只负责传递消息,没有懂密语暗语的人,所以他应该不知道。”

    彭蕴章暗想韩四走得还真是时候,权衡了一番沉吟道:“兹事体大,可不能延误,更不能不当回事。”

    “大人所言极是,下官也是这么以为的。”

    “要不这样,老夫带你去磕见皇上。年纪大了,你刚才说的这些老夫担心记不清。皇上要是问起来回不上事小,延误军机那这事可就大了!”

    曹毓英暗暗叫苦,他怎么没想到彭蕴章竟会搞这么一出,可想到这件事确实不能耽误,只能硬着头皮道:“下官遵命。”

    ……

    事实上韩秀峰已经知道了这一切,不然也不会提醒石赞清要做最坏打算。明明晓得西夷即将大举来犯,可能做的却不多,心里别提有多不是滋味儿。

    恩俊同样知道英、法、美、俄决定“联合行动”的事,一边收拾行李一边忧心忡忡地问:“四爷,咱们接下来怎么办?”

    “兵分两路,你先带着绘制好的舆图和整理好的气候水情回京。”

    “然后呢?”

    “然后皇上命你去哪儿就去哪儿,西北虽远了点,戎边虽苦了点,但总比被稀里糊涂派来对付洋人强。”韩秀峰站起身,想想又说道:“要是皇上问起你走了之后,书肆那边怎么办。你就帮我保举个人,让他接替你负责书肆内的护卫之事。”

    “保举谁?”

    “荣禄。”

    “保举荣禄的事好说,他本就不是外人,只是我走了您怎么办?”

    “这你大可放心,皇上决定战,轮不着我韩秀峰领兵;皇上决定和,一样轮不着我韩秀峰去跟洋人交涉;总之,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我能有啥事。”

    “好吧,我听您的,不过您一定要保重啊。”

    “别婆婆妈妈的,赶紧收拾东西,赶紧回去!”

第六百七十八章 想躲却躲不掉的肃顺

    韩秀峰马不停蹄赶到京城,直奔圆明园缴旨复命。

    结果牌子递进去等了近半个时辰,又被奏事处太监送了出来,说皇上今儿个没空召见。

    就在他打算先回书肆之时,一个侍卫迎上来说肃顺大人有请。韩秀峰跟着侍卫来到一个幽静的庭院,赫然发现郑亲王和怡亲王竟也在。

    韩秀峰正准备行礼,肃顺便招呼道:“志行,这儿又没外人,无需多礼,咱们还是赶紧说正事吧。”

    “不知二位王爷和大人想问什么?”

    “说说广东的事儿。”

    郑亲王放下鼻烟壶,紧盯着韩秀峰道:“听曹毓英说英佛二夷往香港、澳门两地增兵了,大小炮船五六十条,什么陆战队、步兵团和骑兵加起来有三五千,来势汹汹啊!老弟通晓夷情,面对此危局,本王想问问老弟有何高见。”

    怡亲王更是直言不讳地问:“韩老弟,本王就想知道,要是我大清放手一搏,有几分胜算,这仗究竟能不能打?”

    看着肃顺忧心忡忡的样子,韩秀峰意识到皇上十有八九问过他们该如何应对,只是这个问题太难回答了,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拱手道:“禀二位王爷,下官以为倾我大清之力,并且绅民能够齐心,朝廷还是可以放手一搏的。就算刚接战时受挫,拖咱们也能拖垮他们。毕竟他们是劳师远征,而咱们是以逸待劳。”

    郑亲王深以为然,回头笑看着肃顺道:“这话本王爱听,本王早就说过西夷只是虚张声势!”

    肃顺可不敢拿江山社稷开玩笑,不然也不会请韩秀峰过来,不禁抬头道:“志行,我和二位王爷想听实话,你不要有顾虑,给我交个实底儿,这仗究竟能不能打?”

    韩秀峰不敢再绕圈子,权衡了一番,一脸无奈地说:“下官刚才说这仗能打,就算打不赢咱们还可以拖,想方设法把他们拖垮,但这一切的前提是西夷不会扬帆北犯。可西夷不比长毛,他们不但船坚炮利,而且熟悉海路,要是不在别的地方打,而是直奔天津,那这仗就没法儿打了。”

    “天津守不住?”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要是天津失陷,西夷便能长驱直入进逼京城,咱们这些做臣子的可不能拿皇上的安危当儿戏!”

    郑亲王最怕的就是这个,凝重地说:“老弟所言极是,看来只有羁縻了。”

    羁縻说白了就是既要笼络也要牵制,可现在朝廷拿什么去牵制洋人,就算一味地笼络也得有个人去跟洋人谈,并且多多少少得给洋人点甜头。要是再之前那般打太极拳,变着法儿推诿,洋人绝不会答应。

    可想到皇上的态度很明确,除了“羁縻”之外没更好的办法,韩秀峰只能躬身道:“英佛二夷从其本土调那么多兵来,不晓得要耗费多少粮饷,不达目的他们是绝不会善罢甘休的,下官估摸着他们这两三个月内便会起衅。”

    “他们会先攻哪儿?”肃顺紧锁着眉头问。

    “古人云不战而屈人之兵,下官估摸着他们一样不想跟咱们硬拼,十有八九会先犯广州,等攻占广州之后瞧咱们的态度。咱们要是还不答应他们的条件,他们才会北上,很可能会先去上海,甚至镇江、常州,以帮长毛为威胁。咱们要是依然不答应他们的条件,他们一定北犯直隶乃至京城。”

    “那就命叶名琛跟他们谈,叶名琛那边要是谈崩了,再让闽浙总督王懿德和两江总督何桂清跟他们谈,能拖一天是一天。说不准其老巢又有奸民犯上作乱,谈着谈着顾不上再跟咱们无理取闹,跟三年前那样扬帆回返。”

    郑亲王想得很美,肃顺可不敢把希望寄托在这上面,沉吟道:“叶名琛靠不住,我估摸着王懿德和何桂清一样驾驭不了。当务之急得赶紧找一两个愿意跟西夷打交道,并且能跟西夷说得上话的人,去跟西夷周旋。”

    “雨亭,满朝文武全是迂腐之辈,你说的这样的人可不好找。”怡亲王放下茶杯道。

    韩秀峰头大了,但面对他们这三位又不好当缩头乌龟,只能硬着头皮道:“肃大人,要是您和二位王爷信得过秀峰,秀峰愿意驰赴广东,去跟西夷周旋!”

    “志行,我知道你对朝廷、对皇上的一片忠心,也知道你是最合适的人选。可你要是去了广东,皇上要是再问起夷务,我等都找不着个人商量。何况西夷不一定愿意在广东谈,他们要是北犯天津怎么办?”肃顺顿了顿,接着道:“你在两江为过官,对两江官员比较熟悉,仔细想想,两江官员中有没有合适之人。”

    韩秀峰想了想,抬头道:“苏州知府薛焕办事勤勉,为官清廉,且不迂腐。据下官所知,他在随已故巡抚吉尔杭阿攻剿小刀会乱党时还曾跟西夷打过交道,下官觉得他倒是个能跟西夷周旋的人选。”

    提起薛焕,肃顺不禁笑道:“志行,看来你脑子里净想着西夷了。”

    “大人何出此言?”

    “要是没记错,薛焕早不做苏州知府了,现在好像是苏松粮道。”

    “他升官了,我还真不知道。”

    “何桂清保奏的,迁苏松粮道的时间也不长,既然你觉得他是个能与西夷周旋的人选,那我明儿一早就奏请皇上,命薛焕为苏松太道,让汤云松为苏松粮道,把他俩对调一下,让薛焕去上海一心一意地跟西夷周旋。”

    “大人英明!”

    “这算什么英明?”肃顺不无自嘲地笑了笑,接着道:“与西夷交涉,跟西夷周旋的事,在谕旨中没法儿写。你回头给他写封书信,他到上海之后该做些什么,一五一十跟他交代清楚。最好命‘厚谊堂’上海分号全力协助,只有知己知彼,他这差事办起来才能顺手。”

    “下官明白,下官遵命。”

    “再就是天津海防,你从天津和保定上的折子皇上都让我看了,正如你所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该做的准备还是得做。天津那边缺些什么,人也好,钱粮也罢,赶紧开口,我去跟陈孚恩说,让他尽快办理。”

    韩秀峰早有准备,从怀着掏出一份在保定拟的清单道:“天津那边需要些什么,秀峰全列下来了,请大人过目。”

    “好,我先瞧瞧。”

    ……

    在海防事上,肃顺真叫个从善如流,看完清单便差人送给兵部尚书陈孚恩。至于光靠直隶粮道拨给的那点粮饷远远不够,得让长芦盐运司和天津府协济的事,他一样差人去让穆荫和杜翰两位军机大臣赶紧办。

    韩秀峰看得暗暗咂舌,心想他现在虽不是大学士却胜过大学士,虽不是军机大臣却胜过军机大臣。相比之下,彭蕴章那个首辅真名不副其实。

    肃顺不知道韩秀峰在想什么,打发走去传话的家书,突然问:“志行,我记得你好像曾派过一个人去了上海?”

    “禀大人,确有此事。”

    “那人姓什么叫什么,究竟是何出身?”

    “姓刘,名山阳,举人出身,在四川时曾随秀峰防堵过贵州剿匪,后来又随秀峰率川东团勇赴湖北协剿过长毛。”

    “想起来了,你保奏的折子里好像有他。”肃顺摸摸嘴角,又轻描淡写地说:“名不正则言不顺,可不能让他为朝廷办差却没个正儿八经的差事。回头差人把他的履历送来,我看看能不能帮他在内务府谋个差事。”

    “谢大人关照!”

    “这有什么好谢的,之前只要是进了‘厚谊堂’的人,皇上全赏了差事,我只是按例办理。”

    韩秀峰意识到他原本是不想管“厚谊堂”的,可现在洋人大军压境,由不得他这个兼管理藩院和鸿胪寺事务的礼部尚书不管,所以连“厚谊堂”的人都能跟着沾光,

    正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早就呵欠连天的郑亲王起身道:“雨亭,你忙你的,我们先出去透透气。”

    不等肃顺开口,韩秀峰急忙起身道:“下官恭送二位王爷。”

    “留步留步,办正事要紧。”

    恭送走两位“甩手王爷”,肃顺接着道:“志行,正如你在折子中所奏,西夷真要是北犯直隶,这天津能否守住,靠的不是大沽协那两营兵,一样不是天津镇那些不堪大用的丘八,说到底还得靠京营,得靠南苑的那些马队。”

    “大人是说……”

    “南苑那边我不方便去,跟僧格林沁手下的那些骄兵悍将也不熟。他们能剿得了长毛,但究竟能不能对付西夷,我心里真没底,所以南苑和僧格林沁那边全靠你。太仆寺那边不用再去点卯了,陪祭那些事也别管,得空多往僧王府跑跑,多跟他说说西夷的事,将来真要是有战事,免得他刚愎自用,轻敌冒进,到时候一败涂地!”

    “秀峰明白。”

    “再就是户部郎中荣禄你认不认得?”

    韩秀峰大吃一惊,下意识问:“大人怎会突然问起他?”

    肃顺看出韩秀峰不但认得荣禄,很可能还有些交情,直言不讳地说:“皇上念他是忠烈之后,擢升他为郎中,管户部银库。可他倒好,深受皇恩却不思报销朝廷,竟敢伙同银库胥吏差役监守自盗,中饱私囊!”

    “竟有这样的事,他胆子也太大了!”韩秀峰不认为肃顺会冤枉荣禄,一是荣禄虽有点家底儿,但开销一样大,再没进项真会坐吃山空;二来银库郎中本就不是那么好做的,只要是坐在那位置上的人,想做清官都做不成。

    “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放他一马。”肃顺深吸口气,接着道:“不过吐进去的银子,得给我一两不少的吐出来!再就是户部这差事他别指望再干了,让他自个儿找个由头请辞,给他死去的阿玛留几分脸面,也给皇上留几分脸面,免得那些个喜欢嚼舌头的人在背后议论皇上无识人之明。”

第六百八十章 广州失陷

    不出韩秀峰所料,肃顺得知英佛二夷正磨刀霍霍准备开打的消息,只说了一句知道了,然后让他回去接着悉心打探。

    朝廷根本没把这当回事,或者说不想把这当回事,韩秀峰觉得就算打探的再清楚也没用,干脆一心一意地做起最坏打算。

    别的事都好办,唯独打发堂内人员和亲朋好友的家眷回老家这件事比较麻烦。

    京城不是久留之地,扬州更不太平!

    书肆明面上的掌柜杨清河不愿意让老伴、儿媳和孙子孙女回扬州,好在庆贤家在良乡有一个庄子,韩秀峰干脆让他打发妻儿老小去了良乡;幺妹儿和余铁锁的媳妇一样不愿意就这么回去,韩秀峰岂能让她们涉险,硬是板着脸让柱子和余铁锁打发她们和娃,跟着早觉得在京城熬下去不会有什么前途的敖彤臣、敖册贤一起回了四川。

    翠花原本打算带着两个娃跟她们一起去四川的,可想到在巴县那边除了琴儿一个亲友都没有,竟带着娃同王千里的家人一道回泰州娘家。而大头不但没反对,还没心没肺地说等将来不做官了,就去海安跟婆娘娃团聚,把家就安在海安。

    吉禄是满人,他又在“厚谊堂”当差,婆娘娃不能擅离京城四十里,韩秀峰干脆让王千里在南苑找了两个宅院,专门安置不能离京太远的女眷。

    等一切安排妥当,已进入腊月。

    各大小衙门准备封印,省馆和府馆开始为年底的团拜做准备,各地督抚、布政使、按察使和一些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的道员,开始陆续差人进京送炭敬。

    韩秀峰依然是“小军机”,该他的一份炭敬自然不会少,而余有福则跟去年一样忙得不亦乐乎,刚刚过去的半个月,光门包就收了二十几两。

    韩秀峰已不再是当年那个穷得叮当响的候补巡检,不在乎那点小钱,所以懒得见那些官员的家人,而是天天守在书肆里等消息。

    结果一连等了十几天,楞是没等到广东的消息,反而等来了福州、厦门、宁波、上海等分号通过钱庄票号汇来的年敬!

    闽海关委员富贵汇来一千两,福建水师提标左营守备额尔登布和已由同安典史升任为同安主薄的顾谨言各汇来五百两,内务府包衣出身的浙海关帮办委员许双喜和鄞县县丞姜正薪各汇来五百两……

    官场上的习气这么快就蔓延到了“厚谊堂”,韩秀峰实在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等吉禄报完账,抬头道:“连同我在天津巡视海防时收的那一万多两,全汇给上海分号。再请庆贤给刘先生他们写封书信,让他们赶紧想办法采买自来火鸟枪,能买多少杆就买多少杆!”

    “四爷,把他们汇来的汇上海去就是了,哪能用您自个儿银子。”

    “巡视海防的差事是皇上给的,那一万多两银子也是替皇上收的,怎能算我自个儿的,就这么定,赶紧去办。”

    吉禄不知道韩秀峰做了几个月钦差,收的银子远不止一万多两,觉得替朝廷办事不能自掏腰包,又忍不住道:“四爷,要说洋枪,您不是已经让王先生帮着采买了吗?咱们堂内的这些人哪个会放枪,就算会放枪也用不着买那么多!”

    韩秀峰心想命都快没了,要那么多银子何用,紧盯着他不容置疑地说:“咱们不会用有人会用,别再磨蹭了,赶紧去办吧。”

    吉禄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道:“嗻,卑职这就去办。”

    没想到吉禄前脚刚走出展厅,恭亲王奕?竟出现在眼前,韩秀峰吓一跳,刚站起身准备拜见,奕?就跨过门槛走进来道:“好一个替皇上收的,韩少卿,要是我大清官员个个都跟你一样,长毛何愁不平,西夷又何足为虑!”

    “让王爷见笑了,王爷驾到,下官有失远迎,请王爷恕罪。”

    “本王就是闷得慌出来转转的,韩少卿无需多礼。”

    “王爷请上座,下官这就去沏茶。”

    “端茶递水的事儿让下面人去做,你也坐,跟本王说说广东那边的情形。”

    韩秀峰知道他是静极思动,不然本应该在南书房读书的他不会来这儿,刚刚过去的这半年也不会先后上了六七道针砭时弊的折子。可惜皇上似乎不打算启用他,上的那些折子如同石沉大海。

    见他又问起夷务,正不晓得从何说起,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声,紧接着一个侍卫跑进来道:“禀王爷,禀韩大人,王先生回来了!”

    不等韩秀峰开口,不止一次见过王乃增的奕?就下意识问:“哪个王先生,是王乃增吗?”

    “禀王爷,正是下官。”王乃增从侍卫身后挤了进来,整整脏兮兮的衣裳,叩拜行礼。

    “你……你不是去了广东吗,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奕?觉得很奇怪,下意识回头朝韩秀峰看去。

    韩秀峰一样觉得很突然,扶起风尘仆仆的王乃增问:“云清兄,究竟怎么回事,你怎会弄成这样?”

    “禀王爷,禀大人,广州失陷了!”王乃增擦了把汗,苦着脸道:“给咱们传递消息的钱庄票号被洋人洗劫,掌柜的和伙计全跑光了,云启俊身为朝廷命官不能擅离职守,我只能托他那几个跟洋人有些交情的学生,花了整整四千两帮着雇了条火轮,赶紧回来禀报广州失陷的消息!”

    广州失陷,韩秀峰并不奇怪,何况这又不是头一次失陷。

    韩秀峰招呼他坐下,低声问:“什么时候的事,究竟怎么失陷的,叶名琛、柏贵和江国霖等广东官员没事吧?”

    “十九天前,也就是上个月十四的事。”

    王乃增偷看了一眼恭亲王奕?,凝重地说:“其实我们早收到了英佛二夷要去攻广州的消息,不但提醒过广东布政使江国霖,而且通过云启俊的那些学生,广州的那些士绅去总督衙门提醒过叶大人,可他对连祖宗都不要的英夷翻译张同云深信不疑,只相信张同云的鬼话,不相信西夷会去攻广州。”

    奕?下意识问:“那个张同云是怎么跟他说的?”

    “姓张的信口雌黄,说什么夷酋额尔金在孟加拉败仗之际,由陆路奔逃,已被孟夷追至海边,适佛夷有船只经过,连开数炮,孟夷之兵始行退回,额酋才得免于难,觉得额尔金不过如此,不足为虑。”

    王乃增从韩秀峰手中接过茶杯,接着道:“姓张的还说什么英国女主有旨达香港,令额尔金断不可妄动干戈,复及沿海各省,有失国体!子虚乌有,一派胡言,可叶大人偏偏信他的。以至于西夷的炮都轰进了城内,他还跟前去问对此的江大人说‘各绅讲和,他事都可许,或给以银钱都无不可,盖彼实穷窘异常,独入城一节断不可许’!”

    “后来呢?”韩秀峰急切地问。

    “后来都统来存、千总邓安邦等部将僚属去求他调兵设防,一些士绅跟着去求他让团练自卫,可他均不允准,还下令不准擅杀夷人。还说他做了个梦,吕洞宾在梦中跟他说只是一阵子,过了十五就没事。”

    “结果还没到下午,西夷就攻进了城,都统来存、千总邓安邦等将士仓促应战,相继战死。广州将军穆克德纳和广东巡抚柏贵等官员先是被西夷生擒绑押去了观音山,然后被放回衙署,一切全得听巴夏礼、哈罗威和佛夷修莱三人的,

    王乃增喝了一口水,接着道:“现在的广州城已成了西夷的广州城,到处都是西夷的兵勇,每条街上都有。西夷为管制广州,还设了个什么联军委员会。巴夏礼、哈罗威和修莱为委员,柏贵等人所颁的一切政令全得经巴夏礼、哈罗威和修莱三人首肯。”

    堂堂的广东巡抚和广州将军居然成了西夷的傀儡,恭亲王奕?气得脸色铁青,咬牙切齿地问:“叶名琛呢?”

    “城破时他躲进了都统衙门,结果被追到都统衙门的夷兵生擒,然后被绑送出城,押上了西夷的兵船。在西夷等他的家人送换洗衣裳的时候,我和云启俊就在河边,我们瞧见了他,他也瞧见了我们,我们和围观的士绅拼命往河里指,结果他竟装着没瞧见,嘴里还振振有词,看着像是在念经。”

    他们往河里指,那是提醒叶名琛身为封疆大吏不能变成西夷的阶下囚,既然有机会那就赶紧投河自尽。

    结果叶名琛该死的时候却没死,这一来朝廷的脸面何在,韩秀峰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紧盯着王乃增问:“西夷把他押哪儿去了?”

    “禀大人,乃增和云启俊的两位学生一直追到香港,直至打探到英夷打算把他押往印度才雇船回来的。”王乃增顿了顿,又补充道:“在香港雇的那条火轮只把我送到了上海,我是从上海换船去天津,再从陆路赶回来的。”

    “知道了,赶紧去歇息吧。”韩秀峰一连深吸了几口气,回头拱手道:“王爷,这么大事得赶紧奏报皇上,恕下官不能再奉陪。”

第六百八十四章 这仗怎么打?

    任钰儿是皇上降旨命韩秀峰署理奉宸苑卿的第三天赶到京城的,除了名为丫鬟其实跟姐妹差不多的连儿和非要跟着来的英吉利传教士包尔之外,还从上海带来了一个洗衣做饭的老妈子和六个护卫。

    这六个护卫韩秀峰全认得,其中两个是当年随刘存厚攻剿小刀会乱党时受伤的四川同乡,另外四人是后来持顾院长书信去上海投奔苏觉明的海安子弟。苏觉明实在不知道怎么安排,就让他们跟着周兴远当差。

    上海距京城上千里,这世道又不太平,刘山阳、周兴远和苏觉明实在不放心任钰儿和连儿,就命他们六人一路护送到了京城。

    而他们一听说“四爷”已不再是正四品的太仆寺少卿,而是正三品的奉宸苑卿,竟一致决定不回去了。至于怎么安排他们,韩秀峰一时间没想好,事实上也顾不上想。

    新官上任,有好多事要办。

    一是赶紧搬家,借这个机会把“厚谊堂”搬南苑去;二来要去拜见裕诚、文彩、文丰、麟魁和存佑这五位内务府总管大臣。

    任钰儿知道他忙,干脆让随行的前绿营候补千总余彪等人一起帮着搬家,然后送连儿回家跟父母团聚。

    直到韩秀峰拜见完五位顶头上司,拜访完同为奉宸苑卿的同僚载鷟,回到位于南苑“旧宫”边上的新家,二人才得空坐下来好好叙旧。

    一别三四年,韩秀峰变化不大,任钰儿的变化却不小,已从一个既古灵精怪又带着几分青涩的小家碧玉,变成了一个身材越发丰盈,说话行事落落大方,一颦一笑又带着几分风情万种的女子。

    尽管之前不止一次收到她从上海寄的照片,可人到了跟前韩秀峰依然觉得有些陌生,同时又有些尴尬,接过她刚沏的茶,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任钰儿同样有些尴尬,甚至有些紧张,又拿起抹布一边擦桌椅板凳,一边找话说。

    “四哥,连儿的嘴虽治好了,可嘴唇上有块疤痕,说话也不是很利落,她娘担心她找不到好夫婿,又让她跟我回来了。”

    韩秀峰缓过神,放下茶杯问:“她爹有没有说啥?”

    “您又不是不晓得,她从娘胎里出来时,她爹就不想要她,所以她爹才不会管她的事呢。好不容易见着面,都没给她个好脸色,活像连儿不是他亲生的。”

    “有爹跟没爹差不多,也是个可怜娃。”

    “是啊,所以她娘一开口,我就毫不犹豫把她带回来了。”

    “连儿今年也不小了吧,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要是遇着合适的后生,你就帮着做个主。”

    任钰儿突然回过头:“四哥,要说年纪,我比连儿大多了!您怎么光想着连儿,不想着点我?”

    韩秀峰没想到她竟会开这样的玩笑,看着她那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姣好脸庞,楞了好一会儿才笑骂道:“你个没良心的丫头,哥为你操的心还少吗,该说的早就跟你说过了,可你不听啊!”

    “那会儿我小,不懂事。四哥,您千万别生气,我以后全听您的。”

    她嘴上这么说,但眼神中却一闪即逝过一丝娇羞,韩秀峰不想再聊这个话题,急忙干咳了一声,故作严肃地问:“钰儿,有件事差点忘了问,那个英吉利传教士你是怎么安排的?要知道这里可不是上海,更不是洋人的租界,而是皇家苑囿。更何况朝廷又正值多事之秋,要是因为这事被居心叵测之人参上一本,你哥我这奉宸苑卿不但做不成,恐怕还得被究办。”

    说起正事任钰儿像变了个人,立马放下抹布坐下道:“这您大可放心,我已经让小山东去找了几身回疆人穿的衣裳让他换上了,回疆人长得跟洋人差不多,官话一样说不利落,只要他不说自个儿是洋人,谁也不会起疑心。”

    “假扮成‘客回’也行,不过有些事还是得跟他交代清楚。”

    “我已经交代过了,他晓得要是暴露身份搞不好会掉脑袋,所以谨慎着呢。”

    “这我就放心了。”韩秀峰微微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钰儿,早上去拜见存佑大人时,我让大头去奏事处递了道折子,奏报皇上你回来的事。”

    “四哥,您没开玩笑吧,我回京这点事还要跟皇上奏报?”

    “你虽是个女子,可一样为朝廷效过力,至少对‘厚谊堂’而言你回京并非一件小事,何况皇上早就知道你。”

    任钰儿在上海“无法无天”,不等于到了京城也天不怕地不怕,顿时大吃一惊:“皇上怎么说?”

    “皇上说回来就好,还说过几天让皇后召见你。”

    “让我去见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可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着的,这可是难得的恩典,说不定还会有赏赐。所以这几天你得学学宫里的规矩,想想见着皇后娘娘之后该怎么说话。”

    韩秀峰想了想,又笑道:“还得赶紧置办几身衣裳,要穿得像京里的官家小姐。”

    “行,我听您的,我明儿一早就去城里的成衣铺看看有没有合身的。”

    想到现在不但住在皇家苑囿,而且过几天能见着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任钰儿真有几分激动,觉得在上海没白受人家那几年的白眼。正琢磨着是不是该问问琴儿嫂子和仕畅的近况,王千里带着吉禄走进了院子。

    尽管这两天已见过好几次,任钰儿还是赶紧上前道了个万福,然后笑盈盈地走到一边去帮着沏茶。

    王千里也算她的长辈,跟韩秀峰聊了几句,接过她沏好的茶笑问道:“钰儿,在南苑住着还习惯不?”

    “习惯,比在城里住着舒服。”任钰儿嫣然一笑,像丫鬟一般站到韩秀峰身边。

    韩秀峰下意识回头看了她一眼,不禁笑道:“这是自然,城里臭气熏天,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我之所以能住那么久,那是因为久居鲍市不闻其臭!”

    “四爷所言极是,要是没什么事,我现在一样不想进城。”

    “不说这些了,吉禄,急着来见我,是不是有事?”

    “禀四爷,刚收到一份王先生从广东寄来的急件,庆贤老爷一翻译好就命卑职赶紧过来禀报。”吉禄从袖子中取出一道公文,恭恭敬敬呈上。

    韩秀峰接过公文,看着看着顿时紧锁起眉头。

    王千里忍不住问:“四爷,怎么了?”

    “该来的终究来了,王乃增说英佛二夷的联军已分别从广州、香港扬帆北上。其中,英夷有大舰两艘,一艘叫加尔各答号,装有大炮八十四门,船工、水手、陆战队及随船的步兵团多达七百二十余人;一艘叫煽动号,装有火炮四十门,船工、水手、陆战队及随船的步兵团约两百四十余人。”

    韩秀峰低头看着公文,接着道:“此外,还有装有火炮三至八门不等,载洋兵五十人至一百六十人不等的蒸汽炮舰炮艇十三艘。船名分别为愤怒号、纳姆罗号、鸬鹚号、瑟普莱斯号、富利号、斯莱尼号、莱文号……”

    王千里心里咯噔了一下,正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任钰儿忍不住道:“四哥,在上海时我听花旗领事和花旗通译官跟包尔提过富利号、斯莱尼号和莱文号等蒸汽炮艇,他们说这些炮艇全是浅水炮艇,不但能在海上航行,还能进内河。”

    韩秀峰轻叹道:“王乃增也在急报中说了,看来大沽口外的那道拦江沙只能阻拦加尔各答号等大舰,挡不住富利号等浅水炮艇。”

    王千里缓过神,忍不住问:“四爷,佛夷呢,佛夷来了几艘炮船?”

    韩秀峰捧着公文,边看边凝重地说:“佛夷派来两艘中舰,一艘叫复仇者号,一艘叫果敢号,各装有火炮五十门。此外,还派来普利姆盖号、监禁号、梅尔瑟号、雪崩号等蒸汽炮舰和蒸汽浅水炮艇九艘。

    英夷甚至来了一艘叫海斯坡号的啥子供应舰,佛夷则雇了一艘叫雷尼号的轮船,专门用作运输枪炮弹药和食物淡水等补给,还真是有备而来啊!”

    “英佛二夷加起来有多少门炮?”王千里想想又问道。

    “光船上的就多达三百五十六门,”韩秀峰看了一眼公文,随即扔下公文道:“随船来的步兵团有小炮,炮兵团有大炮,甚至有发射快、打得远的新式后膛炮,大沽口南北两岸加起来拢共才几门炮,这仗怎么打!”

    “如此说来,大沽口危矣,天津危矣!”

    “何止天津危矣,我看连京城都岌岌可危。”

    “那怎么办,要不要赶紧向皇上禀报?”王千里急切地问。

    韩秀峰权衡了一番,微微摇摇头:“不用,王乃增只是给咱们提个醒,黄宗汉已经知道了这件事,并已拟折子六百里加急奏报了。算算日子,最迟三五天,皇上就会收到英佛二夷北犯的消息。”

    “那咱们要做哪些准备?”王千里急切地问。

    “就照之前商量好的办。”

    “明白,我这就去做准备。”

第六百九十三章 算计自个儿人算什么

    大头官运亨通,做上了御前侍卫,成了皇上身边的人,柱子和余铁锁既高兴又担心,生怕他没心没肺触怒皇上,到时候不但他自个儿性命难保,说不定还会连累四哥。

    韩秀峰却一点也不担心,因为人总是会同情弱者的,皇上同样如此。

    比如有不少御史言官触怒皇上,要是那些御史言官来自江苏、浙江、直隶、安徽、湖南、山西等省,皇上绝不会轻饶他们,而来自云南、贵州、广西、甘肃等地的御史言官,皇上会从轻发落,甚至只会申斥一番,不治他们的罪。

    毕竟他们老家不但文风不昌,而且并不富庶,他们能中进士拉翰林实属不易,所以总是网开一面尽可能不革他们的职,不治他们的罪。

    而大头别看他五大三粗,皮糙肉厚,一个能打五六个,可脑壳却不大好使,没任何心眼儿,只有别人算计他的份儿,他不可能去算计别人。所以像他这样的人,就算口无遮拦冲撞了皇上,皇上也不会跟他计较。

    就在韩秀峰跟忧心忡忡的柱子、铁锁讲这个道理之时,小山东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禀报道:“四爷,文大人来了!”

    “在哪儿?”

    “在这儿呢,”文祥是从圆明园军机处值房直接过来的,官服都没换,晚饭一样没顾上吃,饿的前胸贴后背,见韩秀峰三人围坐在饭桌前,苦笑道:“有没有吃的,有的话赶紧给我弄点,残羹剩菜也行。”

    他这位不速之客今非昔比,柱子可不敢冒犯军机大臣,忙不迭起身道:“有有有,大人请稍坐,我这就去让连儿给您弄。”

    “大人,我帮您去沏茶。”余铁锁缓过神,也赶紧起身跑出了二堂。

    韩秀峰没想到他会来,毕竟圆明园离这儿可不近,不禁问道:“博川兄,您怎么得空来我这儿的,是不是皇上有旨意?”

    “没有,是我自个儿来的。”文祥拉开椅子坐到他对面。

    韩秀峰不解地问:“堂堂的军机大臣,大晚上跑南苑来,您这是唱的哪一出?”

    文祥没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轻描淡写地问:“钰儿姑娘呢,怎没看见钰儿姑娘?志行,你该不会觉得耽误了人家,不好意思面对,打发人家回老家了吧。”

    “老兄这话从何说起,我怎就耽误她了。”

    “这么说她没走,她就在南苑。”

    “嗯,在后头别院。”

    “跟她一道从上海来的那个英吉利传教士呢?”

    “也在。”

    “我待会儿见见钰儿,见见那个传教士。”

    韩秀峰猛然意识到他所为何来,不假思索地说:“博川兄,您可进士出身的军机大臣,应该做文武百官之表率,大半夜跑我这儿来,要见一个待字闺中的女子成何体统,传出去也不怕别人笑话!”

    “别开玩笑了,我是在说正事。”

    “男女授受不亲,我说的也是正事。”韩秀峰想想又敲敲桌子:“钰儿没空见您,今儿个不见,今后一样不会见。您入直中枢,日理万机,吃完饭请回,我可不敢留您,更不敢耽误您的公事。”

    “我还没开口呢,你就想赶我走,有你这样的吗?”

    “没有皇上的旨意,免开尊口。”

    “好你个韩志行,我今儿个见不着钰儿姑娘就不走,我看你能奈我何!”

    “军机大臣又怎样,别忘了这儿是什么地方,博川兄,信不信我差人把你轰出去!”

    看着韩秀峰很认真很严肃地样子,文祥意识到来硬的不行,只能带着几分自嘲地说:“信信信,我这‘挑帘子军机’在别人看来位高权重,可在您韩大人面前又算得上什么?且不说您圣眷恩隆,连家人都做上了御前侍卫,就连我这‘挑帘子军机’都是您提携的。”

    “博川兄,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能提携您的只有皇上,至于大头也不是我的家人。”

    “好了好了,我说不过你,让我见见钰儿行不行,就几句话。”

    “跟我说一样,我可以代为转告。”

    文祥没办法,只能硬着头皮道:“志行,记得……记得我曾跟你说过,请你做更坏的打算吗?天津那边的形势不妙,咪、俄两国使臣声称帮着说和,实则居心叵测。而英佛两国夷酋现在不但不相信桂良和花沙纳等人,甚至连谈都不愿意再谈了,又放出了狠话,说再不让他们进京,他们就杀过来。”

    “这又关钰儿啥事?”

    “别揣着明白装糊涂,我打算见见那个传教士,跟他聊聊,要是他通情达理,愿意帮着说和,我想请钰儿和那个传教士去一趟天津。”

    “去找额尔金?”

    “嗯,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额尔金提出的那些个条件,朝廷一条也不会答应,就算包尔愿意帮忙,就算钰儿和包尔能见着额尔金又有何用?”韩秀峰反问了一句,接着道:“博川兄,以我之见你还是赶紧回去吧,你来此的事,尤其你的来意,要是传出去,那可就是私通夷人了!”

    “相比江山社稷,我文祥个人的荣辱又算的上什么?”

    “关键是就算去了也没用!”

    “怎就没用了,至少能稳住洋人,哪怕只能拖一天也是好的。”见韩秀峰不为所动,文祥又急切地说:“朝廷正在调兵遣将,驰赴天津。僧格林沁正在抓紧布置防堵,惠亲王也在抓紧布置京城团防,这些都需要时间!”

    “那也不能让钰儿一个女子孤身涉险!”

    “要是有别的办法我还能出此下策?志行,我晓得你是担心钰儿的安危,但钰儿跟别的女子不一样,钰儿不但精通英吉利语言文字,跟英吉利公使、领事还打过交道,英吉利人一定不会为难她的。”

    “博川兄,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不行不行,我绝不会让她去的,除非拿圣旨来。”

    文祥心想你这是开什么玩笑,且不说这件事皇上并不知情,就算知情,就算皇上想让任钰儿去,也不可能命军机处拟旨,不然传出去朝廷的脸面何在。

    他正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身后突然传来任钰儿的声音。

    “四哥,您别为难文大人了,不就是见洋人吗,我去。”

    “这么晚了,你不在后院呆着,跑这儿做啥子?”韩秀峰抬头瞪了她一眼,不快地说:“赶紧回去歇息,这儿没你的事儿!”

    “四哥,您就让我去吧,”任钰儿微微一蹲,给文祥道了个万福,随即无奈地说:“包尔神父扮成回人进城转了几天,发现城内破破烂烂,又脏又臭,连下脚的地儿都没有,大失所望,早就想回去了,我干脆借这个机会送他走。”

    任钰儿答应得如此痛快,文祥反而很不好意思,起身拱手道:“钰儿姑娘如此深明大义,实在让文祥汗颜。这件事无论办成与否,文祥都将铭记在心,都忘不了姑娘的高义!”

    “大人言重了,钰儿深受皇恩,理应为朝廷效力,理应为皇上分忧。”

    “瞎胡闹!”

    “四哥……”

    “志行,就这一次,下不为例,我文祥要是出尔反尔,今后要是再来劳烦钰儿姑娘,你下不来手大可让大头揍我一顿,反正他圣眷恩隆,打人不但不犯法还能加官进爵。”

    看着文祥得偿所愿的样子,韩秀峰气就不打一处来,恨恨地说:“博川啊博川,算计自个儿人算啥呀,有本事你去算计别人啊!”

    “我这不是算计,我这是为了朝廷,为了大清的江山社稷!”

    “好,你是忠臣行了吧,”见柱子端着酒菜跑到了门口,韩秀峰立马阴沉着脸道:“把酒菜送厨房去,文大人说不饿了,不想吃!”

    柱子愣住了,下意识朝文祥看去。

    文祥心想至少事情办成了,饿就饿一顿,反正一顿不吃也饿不死人,不禁回头笑道:“柱子,不好意思,让你白忙活了。”

    “文大人,您真不饿,真不吃?”柱子禁不住问。

    “应该是饿过劲儿了,现在是什么也不想吃。”

    任钰儿可不敢让堂堂的军机大臣饿肚子,走到门边接过用托盘装着的酒菜,笑道:“文大人,您不是想见见包尔神父吗,我陪您去。”

    “恭敬不如从命。”

    “四哥?”

    “你们去吧,我不去。”

    “那……那我先陪文大人过去?”

    “等等,”想到救兵如救火,想到文祥跟包尔神父谈妥之后,极可能会打发钰儿和包尔神父连夜启程赶赴天津,韩秀峰紧盯着她道:“钰儿,庆贤的事就是咱们的事,你真要是去的话,想办法见见崇厚大人,请崇厚大人想办法提醒提醒耆英老中堂。”

    “明白,我会帮您把话带到的。”

    任钰儿话音刚落,韩秀峰又看着意味深长地说:“博川兄,秀峰知道您是为了朝廷,为了江山社稷,但像今天这样的事,正如您所说就此一次,下不为例!您要是再不顾自个儿人的安危,明知不可为而为之,那秀峰只能跟您割袍断义了。”

    文祥被说得无地自容,迟疑了好一会儿才拱手道:“志行,能有你这样的朋友,是我文祥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放心,就这么一次,绝不会有第二次。”

    ……

    PS:明后两天要参加市里的文代会,可能没时间码字,连夜码一章先更上。

第六百九十四章 老糊涂

    文祥说朝廷需要时间布置防堵,并非借口。

    大沽口一战失利,朝廷震动,为防夷兵进犯京城,急调京师左右两翼、察哈尔、密云、热河、黑龙江、吉林、蒙古哲理木盟、昭乌达盟及盛京、直隶宣化镇等处兵,赴通州、南苑和山海关三处防堵,而想完成布置最快也要两个月。

    在韩秀峰看来,朝廷现在知道了西夷的厉害,知道赶紧调兵遣将是好事,可那些兵就算能全调来,能不能防堵住西夷则是另一回事。

    而满朝文武,尤其翰詹科道的那些个御史言官,虽觉得西夷不好对付,却也不是对付不了,他们对僧格林沁充满信心,无不认为只要僧王出马,刚攻占大沽口炮台的西夷会跟当年北犯直隶的长毛一样被剿灭。

    韩秀峰不想解释,这种事也没法儿解释,干脆让万仕轩和特木伦带着几个海户去接应从京营和密云调来驻南苑的兵勇,帮同巡防王大臣惠亲王派来的粮官安排好那四千多兵勇的吃喝拉撒,而他则同荣禄、永祥、王河东一起,率驻守南苑的八旗马甲门军和河营兵勇躲远远的。

    时间过得飞快,一转眼五天过去了,崇厚差人送来了第八封书信。

    韩秀峰已经懒得看了,像是没听见禀报似的,依然半靠在太师椅上遥望正在校场上操练的兵勇。

    荣禄示意小山东先回去,拆开信看了看,随即低声道:“地山说钰儿小姐和包尔神父已经到了,说天津城内群情激奋,士绅百姓觉得三年前能大挫粤匪,只道西夷与粤匪差不多厉害,力请督率团练,帮同官兵跟洋人开仗。

    有几个刁民甚至纠合了一帮盐枭、海盗,冲进驿馆把英吉利领事馆哩国呔绑送到桂良的下榻之所,桂良和崇纶好言安抚一番才帮哩国呔解了围。

    地山兄担心钰儿小姐和包尔神父的安危,没敢让钰儿小姐和包尔神父进城,直接差人送钰儿小姐和包尔神父去了洋人那儿。”

    “他有没有见着耆英?”韩秀峰回头问。

    “见着了。”荣禄看了一眼信,苦着脸道:“地山说老中堂下榻在风神庙,桂良、谭廷襄和花沙纳等人摆酒为老中堂接风时他也去了。席间,桂良和谭廷襄一个劲儿恭维,说什么老中堂与洋人交好的很,有老中堂亲自出马,定然事半功倍。

    老中堂被他们恭维的心花怒放,第二天,也就是大前天一早,就赍着国书去西夷使臣下榻的盐商宅院拜会。咪、俄两国领事倒也没有讲什么,英吉利领事官哩国呔最刁钻,竟拿出他们在广州制台衙门抄出来的陈年旧折,冷嘲热讽。”

    “啥子陈年旧折?”

    “就是老中堂当年奉旨赴广东办理夷务时的折子和往来公文,里面全是‘夷人只可计诱,所以用好言哄骗’之类的说辞。哩国呔以此认定老中堂没诚意,不跟老中堂谈,老中堂见着他当年写的折子无地自容,讪讪地坐了一会儿告辞而退。

    然后去拜见桂良,把会晤情形,从头至尾,说一遍。称英人跟他老人家不很合意,万难效力,只好依旧仰仗中堂了(桂良)。”

    “意料之中的事,就算没那些旧折,洋人也不会跟他谈的。”韩秀峰想了想,又问道:“桂良咋说?”

    “桂良说照此情形,老中堂在那儿,英人反难就范。老中堂就恳请桂良帮着上了道折子,奏请召他回京以顺番情。桂良一口答应了,并当面让幕友帮着拟折子。老中堂大为感激,一回到风神庙行辕就命家人收拾行李,催齐夫马,准备打道回府。”

    荣禄收起书信,接着道:“没皇上的旨意,他老人家不能就这么回京,地山知道之后急忙差人去追,结果紧赶慢赶愣是没追上,所以赶紧差人来给咱们提个醒。”

    韩秀峰大吃一惊,坐起身道:“没得旨就擅自回京,皇上晓得了定会龙颜大怒,搞不好会掉脑袋的,老中堂这是老糊涂了!”

    “在这个节骨眼上,皇上晓得了一定不会轻饶他。志行兄,要不我赶紧去一趟通州,看能不能截住老中堂。”

    “就算能截住又有何用?”

    “劝他赶紧回天津!”

    “人回都回来了,再回去有何两样?”韩秀峰沉思了片刻,接着道:“何况博川提醒过他,地山在天津也提醒过他,他刚愎自用听不进去。现在去通州堵截,且不说不一定能截住,就算截住了也于事无补,搞不好还会被牵连。”

    “那怎么办,总不能见死不救吧。”荣禄禁不住问。

    “凡事得量力而为,这不是咱们想救便能救得了的。事已至此,只能保一个算一个。”

    “志行兄,您是说庆贤?”

    “把他关起来,谁也不让见。”韩秀峰权衡了一番,接着道:“再派两个人进城,把他媳妇和他那三个儿子接过来。”

    “然后呢?”荣禄追问道。

    “然后给他们父子安排个帮办营务的差事,赶紧打发他们一家子去古北口。”

    “要是他不愿意去呢?”

    “那就安排几个人把他们一家子绑送古北口去,到了古北口找个地方把他们关起来,好吃好喝伺候着,没我的手令不得回京!”

    “行,我这就去办。”

    ……

    就在荣禄差人好容易把庆贤的妻妾和三个儿子骗到南苑,然后安排人连夜将他们一家子送往古北口之时,中午就赶到了通州,并在通州接到军机处廷寄的谕旨,被饬令“仍留天津,自行酌办”的耆英。不但不听家人劝阻,就这么像没事人一般大摇大摆回京,甚至还给远在天津的僧格林沁去了一封信,称再过三五日可抵天津大营。

    同样收到消息的文祥头大了,连忙悄悄差人去耆府打探,确认耆英已经到了家,既不方便亲自登门劝耆英上请罪折或赶紧回天津,念在与庆贤几年的同僚之谊又不能具折奏报,只能装作像什么都不知道一般,直到第二天傍晚忙完军机处的公事才换上便服赶到了南苑。

    结果他前脚刚到,还没来得及跟韩秀峰商量对策,专程进城打探消息的荣禄就回来了。

    “博川兄,您什么时候来的,您怎么能来这儿?”

    “先别管我,先说说都打探到了什么消息。”

    荣禄看了一眼正捧着茶杯若有所思的韩秀峰,无奈地说:“据在惠亲王麾下当差的朋友说,僧格林沁收着庆贤他阿玛的信之后,立马差人将信连夜送给了惠亲王。惠亲王大怒,说‘番情叵测,该员并未办有头绪,辄敢借词卸肩,实属罪无可赦’,当即命幕友拟折子奏请皇上饬令僧格林沁,将耆英拿捕到营讯明后,即在军前正法!”

    惠亲王现如今是负责京畿防务的巡防王大臣,上马管军,下马管民,真正的大权在握!

    想到惠亲王这道折子递上去,耆英十有八九会性命难保,文祥忍不住回头问:“志行,现在怎么办?”

    “博川兄,连你这位军机大臣都没办法,我一个坐冷板凳的奉宸苑卿还能有啥办法?”韩秀峰反问道。

    “那也不能见死不救!”

    “咋救?”

    文祥被问住了,一时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韩秀峰长叹口气,凝重地说:“照仲华这么说,惠亲王还不晓得耆英已经到了家,不过这消息也瞒不了多久。总之,耆英能不能过这一关,很快便能见分晓,最迟明儿上午,应该就会有旨意。”

    “能不能赶在皇上下旨之前,帮着去跟皇上求求情,就说他老糊涂了?”

    “这个时候去求情?”

    文祥再次被问住了,毕竟现在不比平时,满朝文武群情激奋,正纷纷上折子奏请治直隶总督谭廷襄的罪。要是晓得耆英不但差事没办成还抗旨回京,一定会蜂拥般上折子奏请将耆英明正典刑。

    再想到皇上早就看耆英不顺眼,文祥意识到现在谁也救不了耆英,只能低声问:“老中堂要是被逮问,庆贤会不会被牵连?”

    “这就看老兄你的了,”韩秀峰紧盯着他,意味深长地说:“我和仲华已经把他们一家子打发去了古北口,让他和他那三个儿子在古北口戴罪效力,跟充军发配差不多。”

    “知道了,该说话时我会说话的。”

    “那就赶紧回去吧,以后别总是往我这儿跑,人言可畏,你不怕我还怕呢!”

    “好好好,我这就回去,今后没事绝不会再来劳烦你。”

    “有事也别来!”韩秀峰不想他好不容易入值中枢就被人家给踢出军机处,想想又提醒道:“博川兄,别忘了你才是军机大臣,要是连你都办不成的事,我和仲华更办不成。”

    “是啊博川兄,我们今后全指着您呢,您得谨慎点,可不能把军机处的差事给丢了。”荣禄也深以为然地拱手道。

第六百九十五章 爱说大实话的大头

    在皇上身边当差的全是聪明人,一帮御前侍卫见大头傻乎乎地冒犯了几次皇上,皇上非但没责罚他,反倒命内务府在圆明园外收拾出一个小院,赏给大头住,省得他每天来回跑那么远。

    后来又发现人见人怕的户部尚书肃顺和圣眷恩隆的军机大臣文祥,每次来觐见皇上,只要见着大头,都会停下脚步跟他说几句话,而且看上去很亲近,所以谁也不敢再变着法坑他。

    一起当了几天值,一帮御前侍卫又发现大头其实不难相处,甚至有不少优点。

    比如在当值这件事上从不斤斤计较,让他多值守一两个时辰他就老老实实地值守到有人来替换,不会有任何怨言;又比如见着人就尊称“大人”或“老爷”,也不看人家的官职有没有他大,品级有没有他高。

    唯一的缺点是开不起玩笑,谁也不能说他傻,更不能提他婆娘。

    如果还有缺点的话,那就是很小气很抠门!

    用铁公鸡来形容他一点也不夸张,他在御前侍卫上行走了这些天,没少收前来觐见的王公大臣们的赏钱,可他就是舍不得拿出来花。每次喊他一起去吃酒,他都会没心没肺地先问清楚谁做东。

    不过提起抠门,一起当值的御前侍卫们就会想到他还有一个缺点,那就是喜欢显摆,而且是在皇上跟前显摆!

    昨儿下午,皇上心血来潮又喊他进去问话,他竟口无遮拦地说谁谁谁赏了他几两银子,说他今年已经存了多少两,还说要把银子汇泰州去,请泰州一个书院的老院长,帮他在一个叫什么海安的镇子上盖大房子。

    当时在门口当值的侍卫吓得魂飞魄散,好在皇上不但没怪罪他收人家银子,也没追问别的侍卫有没有收,反倒夸他会过日子。可以说他现在成了宫里唯一敢跟皇上“无话不说”的人,而皇上似乎很喜欢他说大实话。

    就在几个侍卫窃窃私语,商量着是不是找个机会,给他提个醒,今后不该说的就不要说之时,彭蕴章和柏葰、穆荫、文祥几位军机大臣,神色凝重地奉召来到殿前。

    皇上正在里头跟郑亲王和怡亲王说话,彭蕴章等人只能在外头候着。

    守在大殿门口的大头,本应该目不斜视,可见着文祥又忘了规矩,竟一个劲儿挤眉弄眼使眼色。

    文祥知道他是在暗示皇上这会儿不高兴,可又觉得当着这么多人面,如此明目张胆地传递消息实在太过分,干脆装着什么也没见着一般,从袖子里掏出草拟好的几道谕旨,又检查起措辞得不得当。

    大头见文祥没搭理他,不免有些失落,又眯起眼接着闭目养神。

    他站着都能睡着,这是他看了那么多年门练就出来的本事,结果刚闭上眼就听见殿里又传出东西碎裂的声音。

    皇上不高兴!

    皇上生气了!

    皇上一定又摔东西了!

    想到摔碎的可能是那个精美的花瓶,而那个花瓶应该值不少银子,大头就觉得心疼。

    正寻思待会儿皇上跟几位大人议完事走了,是不是进去瞧瞧那花瓶碎得厉不厉害,要是不厉害就捡起来带回去,让小山东他爹帮着瞧瞧能不能沾起来,只听见守在门外的另一个侍卫抑扬顿挫地宣彭蕴章等军机大臣觐见。

    “臣彭蕴章恭请圣安!”

    “朕不安!”

    咸丰正在气头上,把惠亲王的折子扔到彭蕴章面前,咬牙切齿地说:“彭爱卿,仔细瞧瞧,这便是你给朕举荐的‘济变匡时’之才!”

    彭蕴章真不知道耆英的事儿,连忙地捡起折子,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看到一半,顿时惊出了一身冷汗,急忙一边磕头一边战战兢兢地说:“老臣昏庸,老臣糊涂,老臣无识人之明,老臣罪该万死……”

    “你的事回头再说,先说说该怎么治耆英这老奴才的罪!”

    彭蕴章吓得魂不守舍,正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咸丰便冷冷地说:“拟旨,著僧格林沁即将耆英锁扭押解来京,交巡防王大臣,会同宗人府刑部,严讯具奏!”

    “臣遵旨,臣这就去拟旨。”

    看着彭蕴章跌跌撞撞地退出大殿,咸丰又拿起一道折子:“柏葰、穆荫、文祥,这是桂良的奏报,你们也瞧瞧。”

    “奴才遵旨。”

    ……

    桂良在折子里称正在艰难地跟西夷周旋,英、佛二夷究竟提出了哪些条件,折子中压根儿就没提,确切地说是不敢据实奏报。

    皇上不知道,但文祥很清楚,不过他是既不敢跟皇上说,这会儿也没心思说,因为看皇上的神色、听皇上的语气,耆英这次十有八九凶多吉少,而庆贤很难说会不会被牵连。

    正胡思乱想,咸丰突然冷不丁问:“文祥,前通政司参议庆贤现在何处?”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文祥定定心神,将刚看完的折子递给穆荫,小心翼翼地说:“禀皇上,据奴才所知,庆贤父子四人早被奉宸苑卿韩秀峰派到口外帮办营务了,也不晓得回来了没有。”

    刚才没说话的郑亲王端华忍不住问:“文大人,奉宸苑卿韩秀峰不是在南苑疏浚河道整治海子吗,他为何把庆贤父子派口外去?”

    “禀王爷,其实下官一样纳闷,要说帮办营务,庆贤父子也只能帮办河营营务,应该在南苑戴罪自赎,下官实在想不明白韩秀峰为何要派他们父子去口外办差。”

    “皇上,要不传奉宸苑卿韩秀峰过来问问。”

    韩四究竟为何派人去口外,咸丰能猜出几分,想到这种事不能搞得尽人皆知,干脆话锋一转:“还是议议桂良的奏报吧,柏葰,你先说。”

    “皇上,奴才以为……”

    柏葰侃侃而谈,说了一大通等于什么也没说,文祥听着心里却踏实了许多,暗想耆英凶多吉少,但庆贤应该能躲过一劫,至少不要担心会跟他哥哥庆锡一样被发配去黑龙江充当苦差,不禁暗叹韩秀峰的先见之明。

    ……

    国家大事跟大头没任何关系,所以懒得偷听殿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在郑亲王、怡亲王和柏葰、文祥等人躬身退出大殿,行色匆匆地回去办差之时,皇上突然喊道:“冤大头,进来,朕有话问你。”

    大头愣了愣,急忙跨过门槛走进殿内问:“皇上,您想问啥?”

    “你上次去南苑,有没有见着庆贤?”

    “没有,”大头挠挠后脑勺,想想忍不住道:“皇上,您这一说我想起来了,您让我四哥做奉宸苑卿时,书肆里的那些老爷全升了官,个个都有差事,连吉禄都做上了主事,好像就庆贤老爷没差事,我四哥是不是打发他回家了。”

    咸丰很清楚大头是最不会说谎的,心想大头上次去南苑没见着庆贤,那应该是早被韩秀峰安排去口外办差了,觉得再追究下去反而不好,干脆心不在焉地问:“连吉禄都做上了主事,此话怎讲?”

    “皇上,我就是打个比方,吉禄其实挺有本事的,认得好多字,能写会算。不像我,只会算不能写。”

    看着大头一脸羡慕的样子,咸丰忍不住骂道:“没想到你这个憨货还有几分自知之明!”

    “皇上,我不懂啥子明,我就晓得要是识字,我就能去考武状元,就算武状元考不上,也能去考个武举人!”大头习惯性地想到哪儿说到哪儿,又很不服气地说:“杜三就是武举人,他贪生怕死,我一个能打他几个,可就是比我多识几个字,竟让他考中武举人,皇上,您说气不气人?”

    咸丰下意识问:“那个贪生怕死的杜三,现在身居何职,在哪儿当差?”

    “死了,听我四哥说他是在长毛攻破江南大营时战死的,刘存厚刘老爷和向荣向大帅好像跟他差不多时间死的,这几年会馆总是办丧事,每次办丧事都喊我去烧纸磕头。”

    见皇上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大头急忙道:“姜六没死,猴子也没死,他俩命大,上个月还托人给我捎了封信,我请储掌柜帮着念的。他在信里说现而今在胜保大人麾下效力,在河南不光杀长毛、还杀捻匪!”

    “姜六是谁?”咸丰好奇地问。

    “是我六哥,以前带着我在码头上做脚夫的,后来带着猴子一起从老家跑固安去投奔我四哥,后来去静海阵前效力就没再回来,我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他和猴子了。”

    “他是不是也贪生怕死?”

    “他不怕死,他就想做官,打起仗不要命!林凤祥和李开芳被僧王活捉那会儿,好多跟着僧王去山东河南的兄弟都被裁撤了,河营的那些兄弟都回固安老家接着种地,听他们说姜六有一次追杀捻匪,一口气追了十几里,结果大队人马没跟上,被反应过来的捻匪团团围住,整整厮杀了一下午,身边的兄弟几乎全战死了,大队人马才赶到给他们解了围。”

    “这么说姜六倒是个忠臣。”

    “我也是啊,皇上,您要是让我上阵,我杀的长毛和捻匪只会比他多,不会比他少!说起来打仗还是我教他的,他以前只会打架,不会打仗!”

    “好好好,朕晓得你是个忠臣,想上阵杀贼建功立业是吧,总会有机会的。”

    大头猛然意识到又说错话了,心想上阵杀贼搞不好会没命的,瓜娃子才想上阵呢,正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咸丰呵欠连天地说:“跪安吧,朕乏了,想歇会儿。”

第六百九十六章 于心不安

    四九城里就没啥秘密,军机处正在拟旨,惠亲王奏请法办耆英的消息就传开了。

    本就因为大沽口一战失利而群情激奋的御史言官纷纷上疏参劾,一些知道耆英已经到了家的满人,更是争先恐后地跑惠亲王那儿去禀报,想以此邀功请赏。

    而耆英已失势十几年,现在又犯下如此滔天大祸,当年的门生故旧谁也不想被牵连,所以满朝文武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惊人一致,都认为耆英罪不可恕,真叫个墙倒众人推,破鼓众人捶!

    肃顺刚听说这件事时也很恼怒,也想奏请皇上将耆英明正典刑,后来发现就算乞求觐见耆英一样会被从严法办,干脆让曾国藩举荐来的几个幕友帮着拟了道折子递了上去,然后一心一意地接着追查户部这些年的亏空。

    不查不知道,一查气得他想杀人!

    就在他觉得这可能只是冰山一角,提醒自个儿应该再忍忍之时,家人阿福火急火燎地追到户部大堂,禀报起刚从圆明园那边打探到的消息。

    “尹老爷不晓得是不是吃错了药,上折子就上折子呗,竟在朝堂上跟王爷吵起来了,吵着吵着还痛哭流涕,把王爷弄得下不了台……”阿福禀报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又掏出一份“宫门抄”,小心翼翼地说:“这就是尹老爷上的折子。”

    家人所说的尹老爷便是湖广道监察御史尹耕云,而家人所说的王爷便是郑亲王端华。

    尹耕云力主抗战,奏请“师夷之长技以制夷”,肃顺并不觉得奇怪,因为他一向很看重尹耕云,对尹耕云很了解,私交也不错,不然也不会举荐尹耕云做湖广道监察御史;端华担心战胜之后洋人会报复,会后患无穷,肃顺一样并不意外,甚至觉得端华这是老成谋国之举。

    他唯一没想到的是,他看重的人竟跟他的胞兄当着皇上和那么多廷臣的面闹起来了。

    想到端华一定很生气,肃顺恨恨地说:“这个尹瞻甫也太不会做人了,政见不和归政见不和,为何要让王爷下不了台!”

    “老爷,要不小的去把他请来,您跟他好好说道说道,让他赶紧去跟王爷请罪?”

    “他的官虽不大,脾气却不小,还贪慕虚名,就算请他过来,他也不会去跟王爷请罪的。”

    “那怎么办?”

    “他翅膀硬了,眼里都没王爷,又怎会有我?罢了罢了,由他去吧。”

    “王爷那边呢?”

    “你先回去,王爷那边你就别管了。”

    ……

    打发走家人,肃顺越想越郁闷,真有股搬石头砸自个儿脚之感,正寻思晚上回去之后该怎么劝慰端华,门子前来禀报奉宸苑卿韩秀峰求见。

    他怎么也没想到一向不喜欢抛头露面的韩四会来,连忙平复了下心情有请。

    韩秀峰跟着门子走进大堂,恭恭敬敬地行礼拜见。

    肃顺一边招呼韩秀峰坐,一边好奇地问:“志行,你不是驻南苑吗,怎么得空进城的?”

    “实不相瞒,秀峰冒昧前来拜见大人,是想请大人帮个忙。”

    “什么忙?”

    韩秀峰回头看了看,确认门子已退出大堂,这才拱手道:“大人,耆英未得旨擅自回京在前,奉廷寄仍抗旨回家在后,秀峰晓得他罪不可恕,但还是想斗胆恳请大人看在其次子庆贤这些年兢兢业业为朝廷办差的份上,帮着去跟皇上求求情,求皇上法外施恩,留他一命。”

    “志行,你想帮耆英求情?”肃顺以为听错了。

    “秀峰知道这件事让大人为难了,可要是见死不救,要是什么也不做,秀峰真无颜面对破家为朝廷打探夷情的庆贤!”

    “当年筹设厚谊堂,庆贤是出了几万两银子,但他那是奉旨办差,跟你没任何关系。志行,这事非同小可,你可不能公私不分啊!”

    “秀峰明白,但秀峰终究跟庆贤做了那么多年同僚。”

    “那你为何不自个儿去求皇上?”

    “大人有所不知,一听说这消息秀峰就去夏宫递牌子乞求觐见了,可皇上没留秀峰的牌子。万般无奈之下,只能斗胆来求见大人。”

    肃顺沉吟道:“皇上一定是晓得你为何求见的。”

    “也许皇上是真没空召见秀峰。”

    “别傻了,皇上不见你是为你好。”想到耆英出事满朝文武全在落井下石,就眼前这位敢冒着触怒皇上的危险帮耆英奔走。再想到之前无比器重的尹耕云虽有几分学识,可论为人处世实在不敢令人恭维,肃顺不禁叹道:“志行,你哪儿都好,就是太过重情重义。换做别的事倒也好说,唯独这件事不行,真不能有妇人之仁。”

    “大人……”

    “别说了,这忙我帮不上,”肃顺想想又紧盯着他很认真很严肃地提醒道:“听我一句劝,赶紧回南苑,别再帮着奔走了,不然不但救不了耆英,恐怕连你自个儿都会被牵连!”

    “谢大人提点,给大人添麻烦了,秀峰告退。”

    ……

    韩秀峰不是不知道轻重,事实上也曾想过只要能保住庆贤一家子就仁至义尽了,可想到庆贤是个孝子,想到庆贤这些年为厚谊堂做了那么多,再想到就算被牵连顶多只是丢官,而这官他早就不想做了,又觉得如果坐视不理会良心不安,辗转反侧了一夜没睡好,所以今儿天没亮就去圆明园递牌子乞求觐见。

    没见着皇上,肃顺又不愿意帮忙,韩秀峰权衡了一番,爬上马车道:“小山东,回圆明园。”

    “四爷,去圆明园做什么,咱们还是回南苑吧。”

    “让回圆明园就回圆明园,少废话。”

    “遵命。”

    再次赶到圆明园,已经是下午。

    自从被擢升为奉宸苑卿的那一天,他就不再是“小军机”了,所以去不了军机处值房。但身为掌管苑囿禁令的奉宸苑卿,除了军机处值房之外的外廷都可以去,在总管太监的陪同下连内廷都能去。

    但他却不敢就这么去内廷,而是守在离军机值房最近的一道宫门外等。

    也不晓得在宫门口当值的御史是知道他有权巡视苑囿,还是闲得慌,不但没赶他走,反倒跟他眉飞色舞地说起尹耕云上的奏疏,说起尹耕云今儿个在朝堂上跟郑亲王力辩的壮举。

    “韩大人,您有所不知,连同今儿个上的折子,杏农(尹耕云的号)已先后上了九道字字珠玑,掷地有声的奏章,正所谓‘筹洋九疏’!郑亲王凭仗权势压人,戆声厉色,横加诘难又怎样,还不是被杏农据理抗辩数百言,驳得哑口无言,真乃我辈之楷模!”

    尹耕云这个人,韩秀峰不止一次听说过,而且知道尹耕云是肃顺的人,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他竟跟郑亲王端华撕破脸。

    再看看御史像变戏法似的掏出的“宫门抄”,韩秀峰心不在焉地说:“好一个‘非战不足以自保’,尹御史果然是大才。”

    “杏农忧国忧民,为澄清维艰之世,力挽颓运,多次冒渎君威,封章连上。韩大人,我敢打赌,用不了多久,杏农的直声便能振天下!”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

    韩秀峰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在暗想你们这些御史言官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主儿。比如嘴上说“非战不足以自保”,但那是让别人去战。不过这个尹耕云倒是有几分见识,至少晓得应该师夷之长技以制夷。

    正一边敷衍一边胡思乱想,柏葰从军机值房里出来了。

    韩秀峰急忙打起精神,掸掸马蹄袖躬身拜见。

    “韩老弟,你这是在等彭中堂?”

    “禀中堂大人,下官也是在等您。”

    “等老夫,这倒是稀罕事,走,我们边走边聊。”

    “中堂大人请。”

    柏葰不知道韩秀峰这段时间究竟在忙什么,但很清楚他跟文祥一样是皇上跟前的红人,走到僻静处停住脚步问:“韩老弟,究竟有何事?”

    “下官有些难以启齿,但要是再不求中堂帮忙就没机会了……”韩秀峰一脸尴尬地将此行的来意慢慢道来,说完之后又躬身道:“下官知道这让中堂大人为难了,下官只想恳请大人要是有机会就帮着美言几句。”

    柏葰怎么也没想到他竟是来帮耆英求情的,沉默了良久才轻叹道:“韩老弟,老夫不是不帮忙,而是这忙实在是帮不上。”

    “下官明白,下官是说如果有机会的话……”

    “真要是有机会,老夫自然会说话,毕竟……毕竟他当年对老夫曾有过提携之恩,但他太过糊涂,竟闯下这么大祸事,恐怕没老夫说话的机会。”

    “有中堂大人这句话就足够了,下官定铭记在心。”

    “老弟无需客气,你又不是为你自个儿。”

    恭送走柏葰,又迎来彭蕴章,紧接着是穆荫、杜翰。

    韩秀峰一个也没错过,挨个儿全求了一遍,连最后出来的领班军机章京曹毓英都被他拦住拜托了一番。

    文祥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直到所有人都走了,才走出值房把他拉到一边,忧心忡忡地说:“你总是提醒我,不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可你现在在做什么,你这又是何苦呢?”

    “博川兄,我跟你不一样,我可以丢官,你不能丢。”

    “又说这些,以前都我是听你的,但这次你得听我的,赶紧回南苑,不许再来了!”生怕韩秀峰听不进去,文祥又意味深长地说:“能做到这一步,你已经仁至义尽了。何况庆贤他阿玛落到如此田地,纯属咎由自取。”

    想到该求能求的全求过了,接下来只能听天由命,韩秀峰无奈的点点头:“知道了,我这就回去。”

    “咱们没对不起庆贤,别再胡思乱想,更不许再干蠢事儿!”

    “知道了,先走一步,有啥事我让小山东给你捎信。宫里要是有庆贤他阿玛的消息,你也记得差人去南苑知会我一声。”

    “行行行,走吧,赶紧走。”

第六百九十七章 兔死狐悲

    韩秀峰走出圆明园,正准备上车回南苑,突然发现恭亲王也从大宫门内走了出来,急忙让小山东等人稍候,然后回头迎上去拜见。

    奕?没想到会在这儿遇着他,一边示意他免礼,一边好奇地问:“韩大人也是来觐见的?”

    “禀王爷,下官的确是来乞求觐见的,只是皇上日理万机,没空召见下官。”

    “韩大人圣眷恩隆,皇兄又怎么会不召见?”

    “王爷真会说笑,王爷抬举下官了。”

    想到皇上不太可能不召见眼前这位,再想到今天朝堂上发生的那些事,奕?下意识问:“韩大人,你该不会是帮庆贤来求情的吧?”

    韩秀峰没有想到眼前这位年轻的王爷反应如此之快,犹豫了一下,拱手道:“是,也不是。”

    奕?下意识问:“此话怎讲?”

    韩秀峰权衡了一番,再次拱手道:“王爷,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您能否借一步说话?”

    “行,本王在附近正好有一座别院。”

    “下官恭敬不如从命。”

    ……

    奕?示意家人带路,心里却满腹狐疑,因为韩秀峰之前一直对他敬而远之,别说交往,甚至不敢多说一句话,而今天却主动提出“借一步说话”,真让他觉得奇怪。

    就这么一边琢磨韩秀峰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一边跟着家人来到距大宫门不用的一座幽静的院子。

    直到招呼韩秀峰坐下,等家人奉上茶躬身退出花厅,奕?才笑问道:“韩大人,现在可以说了吧。”

    “禀王爷,下官今儿个来夏宫,确实是想帮庆贤他阿玛求情,但一样是想以此帮桂良大人、花沙纳大人求情。”

    桂良不只是钦差大臣,也不只是前两江总督,而且是奕?的岳父。

    听韩秀峰这一说,奕?大吃一惊:“韩大人,你这话又何从说起?”

    “说出来王爷一定不会相信,早在四天前,也就是耆英擅自回京的第二天下午,桂良大人为了朝廷,为了江山社稷,已不计个人荣辱,不惜身家性命,在英佛两邦领事官拟定的和约上签了字。”看着奕?惊恐的样子,韩秀峰接着道:“前天上午,又在咪俄两邦使臣拟定的和约上签了字。”

    奕?懵了,楞了好一会儿才问道:“韩大人,你不是在说笑吧,修约这么大事,桂良怎可能不奏报?”

    “王爷,就算借下官几个胆,下官也不敢开这样的玩笑。”

    “那韩大人晓不晓得和约的条款?”

    “知道一些。“韩秀峰深吸口气,一脸无奈地说:“包括遣使驻京,扬子江通航,天津等地开埠,夷人可在各地传教游历,以及赔款在内的十四款,桂良大人全跟西夷签了。”

    奕?惊出了一身冷汗,喃喃地说:“他……他怎会如此糊涂?”

    “桂良大人这么做也是迫不得已,洋人已经下了最后通牒,要是不答应这些条件,被攻占的可就不只是大沽口了。”

    “可是……可是没得旨就签,这不成……这不成自作主张,欺君罔上了吗?”

    “据下官所知,桂良大人早想好了,打算以此先把洋人哄走,跟洋人所签的那些和约上又没皇上的御批自然不能当真。洋人将来要是拿这说事,大可奏请皇上查办他,为了江山社稷,就算被押赴菜市口明正典刑也死得其所。”

    韩秀峰说得轻描淡写,可这件事却没他说得这么简单。

    可以说桂良所做的一切,跟耆英当年在广东所做的没什么两样。

    想到耆英的下场,奕?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紧张地问:“韩大人,你是怎晓得的?”

    “禀王爷,厚谊堂虽裁撤了,但下官跟崇厚依然有书信往来,几乎每天一封。”韩秀峰顿了顿,又凝重地说:“再就是舍妹受文祥大人之托,冒奇险深入敌营,跟洋人周旋,为僧王布置防堵,惠亲王布置城防拖延时间,期间打探到不少消息。”

    “令妹……就是博川之前跟我提过的那个姓任的奇女子?”

    “正是。”韩秀峰微微点点头,接着道:“要是签了和约能把洋人哄走,桂良大人的一片良苦用心倒也没白费,但洋人被哄骗了那么多年,变得越来越精明,没之前那么好糊弄了,竟提出皇上得在和约上签字用玺,要是见不着皇上的御批,他们不但不会扬帆南返,不但不会交还广州,还会再起兵衅。”

    “这如何是好!”

    “要是不出意外,朝廷很快就会收到天津的奏报和桂良大人的请罪折。”说到这里,韩秀峰话锋一转:“这消息要是传到京城,外头那些正纷纷上疏奏请将耆英明正典刑的御史言官,一定会蜂拥般上折参劾桂良大人。忍辱负重的被千夫所指,甚至性命不保。王爷,您说这世道怎就变成这样了。长此以往,谁还敢去跟洋人周旋。”

    “空谈误国!”

    “下官也是这么以为的,比如今天在朝堂上刚出了把风头的尹耕云,既奏请朝廷‘师夷之长技以制夷’,又力主抗战,说啥子‘非战不足以自保’。你一边跟洋人开打,一边还想让洋人把压箱底儿的技艺教给你,王爷,您说说,他是不是以为洋人的脑袋被驴踢了?”

    奕?可没心情想这些,而是忧心忡忡地说:“韩大人,咱们还是说说和约的事吧,你说皇上要是晓得桂良已跟洋人签了和约,会不会龙颜大怒?”

    “下官不敢想。”

    “怎会弄成这样,这和约怎能轻易跟洋人签,弄成现在这样如何是好!”

    “唉,这一切跟耆英当年跟洋人签约时何等相似。所以下官觉得耆英不能死,要是耆英被明正典刑,那耆英的今日很可能便是桂良大人的明天。”

    奕?很清楚韩秀峰是想救耆英,同样清楚韩秀峰并非危言耸听,因为擅自跟洋人签订丧权辱国的和约,其中甚至有皇上绝不会同意的遣使驻京条款,其罪过比抗旨不尊的耆英只重不轻。

    再想到桂良私自跟洋人签约的消息还没传到京城,奕?急切地问:“韩大人,这件事还有谁晓得?”

    “禀王爷,京里应该只有博川和下官知道,至于天津那边下官就不清楚了。”

    “这么说事情还有回旋余地?”

    “下官连耆英都救不了,对桂良大人的处境实在是无能为力。”

    “韩大人高义,能告诉本王这些已经帮大忙了。”

    “那下官先告退。”

    ……

    韩秀峰所说的一切并非信口开河,只是来之前从未想过告诉恭亲王,而是想借帮耆英求情的机会禀报皇上,让皇上知道那些个御史言官的话不能信,不然桂良、花沙纳那样的重臣也不会不惜身败名裂甚至身家性命跟洋人签约。

    想恳请皇上忍辱负重,等剿灭长毛之后苦心经营几年,等朝廷有了一战之力再报这一箭之仇。要是皇上能采纳,说不定真会网开一面,留耆英一条性命。

    结果牌子递进去却被内奏事处太监送出来了,又阴差阳错地遇着了恭亲王,本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给恭亲王提个醒,看恭亲王能不能想出办法,毕竟对他的老丈人桂良而言,这真是一件兔死狐悲的事。

    总之,该做的不该做的全做了,耆英的生死也好,天津那边的形势也罢,现在只能听天由命。

    回到南苑已是深夜,跳下马车,正打算让小山东去弄点饭,赫然发现任钰儿竟站在门边。

    “四哥,您可算回来了!”

    “你啥时候回来的?”

    “也是刚到家,”任钰儿回头看了小山东一眼,急切地问:“四哥,听王老爷说您是帮庆贤老爷去跟皇上求情的,皇上怎么说,皇上没生气吧?”

    “没见着皇上,我能有啥事,先说说你吧,咋这么快就回来了?”

    “在天津呆着又帮不上什么忙,不回来我还能去哪儿。”

    “有没有见着额儿金?”

    “见着了,”任钰儿一边帮着打水好让他洗脸,一边苦笑道:“洋人的德行您是晓得的,他们总喜欢装出一副绅士的样子,对我倒还算客气。但提到战事,提到修约,他说的那些话别提有多难听。”

    韩秀峰接过毛巾问:“他咋说的?”

    “他说咱们中国人是那样地愚蠢,假如他们在任何一项条款上让步的话,那么,很难说咱们会不会在所有其他条款的实施上设置重重障碍。我回来前他又让哩国呔给桂良大人下了最后通牒,说桂良大人要是再试图拖延或反悔的话,那他就只能认为谈判到此结束,将率兵直接开进京城。”

    任钰儿轻叹口气,又苦着脸道:“他说要对付皇上和桂良大人等官员,讲道理一点用也没有,只要加以恫吓,皇上和桂良大人等官员就会马上服服帖帖。还说皇上和桂良大人对所议的问题,以及自个儿真正的利益一窍不通。他说得虽难听,但仔细想想是有些道理。”

    “就这些?”

    “不止这些,”任钰儿连忙道:“包尔神父跟他提了您,也提了文大人,他说您和文大人是有想法的人,也是通情达理能打交道的人,但很遗憾像您和文大人这样的官员太少了,还说什么希望您和文大人能说服皇上,做出正确的决定。”

    “包尔神父呢,包尔神父是不是留在天津?”

    “回来了,包尔神父本打算不回来的,可听额儿金这么一说,觉得他有必要回来。他说……他说……”

    “他说啥了?”韩秀峰追问道。

    任钰儿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道:“包尔神父说不管将来如何,他们英吉利尤其他们教会终究要跟中国官员打交道,能结交到您和文大人这么开明的官员不容易,他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至少军队要是开进京城,他还能保住您不被误伤。”

    韩秀峰越想越窝火,禁不住回头问:“这么说我还得感谢他?”

    “四哥,一码归一码,包尔神父也是一片好意。”

    “咱们从未招惹过他们,是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来招惹咱们,这样的好意不要也罢!”

第七百零三章 施恩图报没那么容易

    韩秀峰和文祥在裕府又遇着了前去吊唁的兵部侍郎卓橒,干脆拉着卓橒一起赶到达智桥胡同为许乃钊接风。

    被革这些年尝尽人情冷暖的许乃钊,感觉像是在做梦,不敢相信竟能受到如此礼遇,席间几次动容,连说话都带着几分哽咽。

    文祥劝他不用太过伤感,说他当年是被革了职,但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当年参劾过他的吉尔杭阿虽得偿所愿做上了江苏巡抚,可这个巡抚没做多久就战死了。

    当年落井下石的杨能格,这些年的日子一样不好过,已经被革过好几次职。现在虽官居江苏布政使,可这个布政使不但有名无实,而且他是以道员护理的。

    这番话真说到许乃钊心坎里去了,何况文祥能来,能说这番话,就意味着补缺的事他会放在心上!

    然后在吉云飞提议下吟诗作对,有酒有诗,一顿晚宴吃的是宾主尽欢。

    整个晚上,韩秀峰像晚辈似的陪坐下首,说得少听得多,时不时帮着斟酒夹菜,许乃钊看在眼里,暗暗感激在心里。

    直到送走文祥、卓橒和吉云飞等人,再次回到“听雨轩”,许乃钊才一脸不好意思地说:“志行,让你费心了。”

    “大人这是说哪里话,要不是大人提携,哪有秀峰的今日,所以大人的事便是秀峰的事。”想到在上海时眼前这位的对自己的关照,韩秀峰又由衷地深深作了一揖。

    许乃钊连忙将他扶起,紧盯着他感叹道:“我那是举手之劳,而你今日乃雪中送炭……”

    “大人,您何必如此见外,您要是再这么说,秀峰都不敢坐了。”

    “好好好,听你的。”

    许乃钊很不好意思,韩秀峰其实一样尴尬,急忙换了个话题:“大人,听说乔松年做上了两淮盐运使,您这两年有没有见过他。”

    “听说?志行,你都做上奉宸苑卿了,堪称天子近臣,怎会连这都不知道?”

    “不怕大人笑话,秀峰虽身在京城,虽做上了内务府的官,但这两年几乎没上过朝,对朝堂上的事真不大清楚。”

    “那你这两年都在忙什么?”

    “一言难尽,不说也罢了。”韩秀峰苦笑道。

    许乃钊很直接地认为他因为出身的缘故,不管圣眷有多恩隆,也只能办些伺候皇上的差事,没资格过问朝堂上的事,连忙道:“乔松年是去年迁两淮盐运使的,赴任前见过一次,他到任之后托人给我捎过一封书信。在信中不但提到了你,还提到前湖广总督吴文镕的胞弟吴文锡。”

    “他这官运也算亨通,对了,他有没有提郭沛霖郭大人?”

    “提过,他说两淮盐务废弛,要不是有郭沛霖帮衬,他这两淮盐运使真不晓得能不能做稳。”

    “连杨能格都能做上江苏布政使,郭大人却依然是淮扬道,想想真替郭大人不甘。”

    “志行,既然郭沛霖对你有知遇之恩,你又能跟皇上说得上话,为何不帮他在皇上跟前美言几句?”

    “大人您也太瞧得起我了,且不说我韩秀峰没保奏三四品大员的资格,就算有也不能轻易开这个口啊。”

    “为何不能?”许乃钊下意识问。

    韩秀峰放下茶杯,无奈地说:“郭大人跟曾国藩曾大人的关系不一般,而朝中诸公对曾大人又有些成见,所以不管郭大人在淮扬道任上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在现在这情形下也别想被委以重任。”

    “原来如此。”许乃钊猛然反应过来,想想又问道:“浙江吃紧,昨天听家兄说皇上有意启用曾国藩,不知有没有此事?”

    “据我所知确有此事,好像是肃顺大人保奏的。不过……不过只是夺情,依然让曾大人以兵部侍郎统兵,依然是官不官绅不绅的。”

    想到两江紧挨着湖广,两江的官军同湘军一起在江西、安徽攻剿长毛,因为粮饷和兵勇们骚扰地方的事,两江总督何桂清跟曾国藩及湖北巡抚胡林翼的关系并不好,加之浙江巡抚又是何桂清保举的人,许乃钊沉吟道:“客兵终究是客兵,让他接着以侍郎领兵也好。”

    韩秀峰知道他跟何桂清的关系不一般,不禁笑道:“大人说的是。”

    许乃钊同样清楚何桂清真要是跟胡林翼、曾国藩起了嫌隙,眼前这位因为郭沛霖的关系只会帮胡林翼和曾国藩,轻描淡写地问:“志行,薛焕这两年跟你有没有书信往来?”

    “有,这两年他跟我通过好几封书信。”

    “据我所知,何大人也挺器重他的。”

    “是吗?”

    “不信你可以去封信问问。”

    “大人的话,秀峰又怎会不信,秀峰是替他高兴。”

    有些话只能点到即止,许乃钊若无其事地喝了口茶,又换了个话题,问起英佛二夷北犯直隶的事。

    这些又不是啥秘密,韩秀峰自然知无不言,聊了近两炷香的功夫,见许乃钊流露出一丝困意,便借口晚上必须回南苑起身告辞。先去重庆会馆,叫上在会馆等的荣禄、王千里和永祥,打着灯笼骑马连夜往回返。

    刚走出不远,荣禄就忍不住问:“许乃钊有没有说什么?”

    韩秀峰回头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仲华,我知道你的良苦用心,可有些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要晓得许乃钊不但有一个官居吏部尚书的兄长,更是曾做过巡抚的人,可以说像他这样的人也只能做朋友,想要更多很难。”

    “您是说咱们白折腾了?”

    “也不能说白折腾,至少能结个善缘。”

    “可是……”

    “别可是了,他可不是对肃顺俯首帖耳的陈孚恩,”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他这次能奉调回京以三品京堂候补是何桂清保举的,何桂清能做上两江总督则是彭中堂保举的,而他跟彭中堂又是关系非同一般的同年,所以说能结个善缘,能交个朋友已经很不错了。”

    荣禄这才意识到想施恩图报没那么容易,楞了好一会儿才苦着脸问:“那他的忙,博川要不要帮?”

    “帮自然是要帮的,至于帮到哪一步,我估摸着博川应该有了主意。”

    “志行兄,你既然早晓得他跟陈孚恩不一样,为何不早点跟我说?”

    “不就是给人家接个风吗,多大点事?”韩秀峰反问了一句,想想又笑道:“何况人家当年待我确实不薄,对我真有提携之恩。请你们几位一起过去给人家接个风,给足人家面子,也是应该的。”

    荣禄越想越尴尬,下意识回过头,见王千里笑而不语,忍不住问:“百龄兄,你是不是也早想到了?”

    王千里连忙正色道:“没有没有,大人们的事我哪懂,我哪会想到这些!”

    “你一定早想到了,你一定是在等着看我笑话!”

    “真没有,我真没想到,再说咱们什么关系,我看谁的笑话也不能看你的笑话。”

    “那你为何笑?”

    “我……我什么时候笑了?”

    “你刚才笑了,我看的清清楚楚。”

    “乌漆墨黑的,还看的清清楚楚,你这是什么眼神?”王千里反问了一句,随即策马追上韩秀峰,看着在前头打着灯笼帮韩秀峰牵马的小山东问:“小山东,你有没有见着我笑?”

    “王老爷,我光顾着看脚下,没看后头,没见您笑。”

    韩秀峰很清楚王千里早就想到了,只是看破没说破,强忍着笑岔开话题:“仲华,博川说皇上不但恩准了僧王所奏,命官文、德兴阿,挑选勇目带领精锐义勇,速赴通州军营,听候差遣;还降旨命胜保、英桂,饬令在河南剿贼的参将龙汝元、游击何建鳌等,迅速赴通州带勇。”

    “这么说僧格林沁很清楚前些日子从各地调往通州防堵的那些丘八不堪大用?”

    “不然他也不会奏请从湖北调湘勇。”

    荣禄想想又问道:“可这跟咱们又有什么关系?”

    不等韩秀峰开口,一直跟在后头的永祥就忍不住问:“四爷,您刚才说的龙汝元,跟咱们河营以前的那个把总是不是一个人?”

    “没想到你居然记得。”

    “真是一个人!”

    “嗯,刚开始在咱们河营做斥候,后来跟百龄去静海效力,因杀贼出力做上了把总,再后来被调往山东、河南平乱。没想到这小子竟深得英桂器重,之后便一路青云,在短短几年内从把总做到了参将。”

    王千里在做永定河北岸同知时,就听从河南回来的河营兵勇说过龙汝元升官的事,不禁笑道:“他是宛平人,入营那天夜里咱们在外头放枪放炮,他跑得最快,但没跑多远,竟趁乱跑进村里,在一口井里躲到天亮。被早上去打水的百姓发现时,已经冻得快不省人事了,也正因为会跑会躲,才被编入进斥候队的。”

    荣禄知道韩秀峰不会无缘无故提这个人,下意识问:“这么说等他到了通州,咱们得差个人去跟他叙叙旧?”

    韩秀峰沉吟道:“永祥,他现而今都做上参将了,让别人去不太合适。等他到了通州,你亲自跑一趟。见着之后探探他的口风,如果他是个聪明人,并且念旧谊。他在通州要是遇着啥难事,咱们能帮就帮一把。要是……要是他有别的想法,那就跟仲华说的跟他叙叙旧。”

    河营现在只有四百来号人,驻守八旗马甲和门军只有一百多,算上马夫、伙夫和蒙古医士,整个南苑能出动的人满打满算也只有六百余,并且让薛焕和刘山阳等人买的洋枪直至今日也没运到。

    而南苑的这些兵马要么不动,要动就意味着发生了天大的事!

    永祥意识到四爷是担心兵力不足,而龙汝元到任之后是要领兵的,而且统领的是朝廷从湖广调来的骁勇善战的湘勇。

    如果龙汝元念旧谊,愿意以四爷马首是瞻,那就意味着关键时刻能多出一支可用之兵。

    想到这些,永祥下意识说:“四爷放心,这事包我身上。毕竟在河南,他有英桂关照。但到了京畿,想深得僧王赏识可没那么容易,他小子不靠咱们,还能靠谁?”

第七百零四章 孝廉第

    一转眼,韩秀峰已出去了近一年。家里并没有因为他在外为官变冷清,琴儿也没因为他不在家寂寞,反而忙得不亦乐乎,甚至觉得比前些年更热闹更风光!

    先是她爹修建了几年的宅子竣工了,爹娘和弟弟不但乔迁新居,而且跟她这个已出嫁多年的女儿成了邻居;刚帮娘家大宴完宾客,庆祝完乔迁之喜,又帮弟弟张罗着迎娶刘山阳的妹妹。

    喜事刚办完,关小虎几个带着妻儿从京城回来了。

    因为关班头觉得关小虎没出息,关家竟把好好的日子过得鸡飞狗跳,她好不容易帮着安抚好关小虎等人的妻儿。幺妹儿带着娃,同敖彤臣、敖册贤及敖家的女眷从京城回来了。她既要帮着安顿小姑子,更要设宴为敖家的女眷接风洗尘。

    紧接着,京里又先后传来皇上赐娃他爹举人出身、擢升娃他爹为奉宸苑卿的消息。

    道台、府台、学正、江北厅同知老爷、县太爷、县学教谕和段大人、龚瑛老爷及磁器口孙五爷等重庆府大小官员士绅纷纷前来贺喜,光牌匾就送来十几块!

    她爹和费二爷忙得焦头烂额,她一样忙得不亦乐乎。这边还没忙完,皇上诰封她为三品淑人的圣旨到了……

    三品大员,重庆府本朝就段大人做到了,这可不只是光宗耀祖,连十里八乡的百姓脸上也有光。

    她爹和费二爷觉得娃他爹不但官居三品,而且获赐举人出身,这个家得有点新气象,二人一合计又开始大兴土木。

    与此同时,孙五爷和费二爷一致认为长房的两个娃仕通、仕达,学业精进不少,而今年又正好是县试、府试和院试之年,要是今年不来应试就得再等三年,并且就算考不上童生也没什么大碍,所以两个娃正月十八那天就来了,因为这边大兴土木,只能跟她这个婶娘一样暂住在隔壁。

    本以为两个娃过来只是碰碰运气,没想到两个娃争气,县试五场考的都不错,于是一鼓作气参加前几天的府试。

    要是府试也能考好,那就是童生了,虽跟秀才、举人不能相提并论,但也算半个读书人。

    大哥可能因为太紧张不敢来,一向大大咧咧的大嫂昨天跟潘长生的大嫂一起来了。但她终究是个妇道人家,而且又不识字,只能在这儿等消息。

    娃他外公和费二爷一大早就去府衙等着放榜,琴儿觉得在弟弟家呆着没啥意思,而自个儿家也整修的差不多了,干脆同幺妹儿一起陪大嫂过来看焕然一新的家。

    收到皇上钦赐娃他爹举人出身的消息那天,娃他外公就请城里最好的木匠做了六根旗杆,家门前两根,走马乡下的韩家祠堂门口两根,慈云山下的韩家祖坟前两根。

    并请石匠用十二块大条石做了十二块举人碑,上头刻着祥云图案和“道光二十二年监生,咸丰七年钦赐举人”两行遒劲有力的大字,用来绑夹刁斗旗杆。以此光宗耀祖,彰显身份,昭示世人,而这些是举人老爷和进士老爷家才有的荣耀!

    大门口的牌匾换成了道台大人送的新牌匾,上头写着“孝廉第”三个大字,之前那块“奉政第”连同另外四根刁斗旗杆一道早送走马老家去了。

    门口之前的那道照壁不够庄严肃穆,推倒重砌。

    新砌的这面照壁果然比之前那面气派,据说照壁上的两个字叫“鸿禧”,究竟啥意思琴儿也搞不清。

    院墙也推到重砌了,用的是水磨八字砖。两扇黑漆大门一样是新换的,门上的铜环擦得雪亮。

    大门之内,是八扇蓝漆屏门,上面悬着一块红底子金字的匾,写着“钦赐举人”四个字;

    三开间的大厅收拾的干干净净,之前的那些桌椅台凳全搬走了。原来摆放椅子和茶几的地方,新做了两排木架子,架子上整整齐齐地插着娃他爹的官衔牌。

    “署理泰州巡检”、“署理泰州州同”、“特授两淮都转运使司副使”、“署理松江府海防同知”、“署理江海关监督”、“署理永定河南岸同知”、“钦赐色固巴图鲁”、“通政使司参议”、“军机章京上额外行走”、“督办川东团练”、“赏穿黄马褂”、“钦赐举人出身”、“署理奉宸苑卿”……

    这些全是新做的,也是按娃他爹这些年所做过的官排的,琴儿虽不识字,但闭着眼睛都晓得哪块官衔牌上写的啥。

    靠墙的两侧,也就是两排官衔牌后头,摆着两顶轿子,一顶是蓝呢的,一顶是绿呢的,韩大婆娘不解地问:“琴儿,这轿子置办一顶就够了,为啥置两顶,看着还不一样。”

    “嫂子,这顶是四哥以前坐的,这顶绿呢大轿是四哥现在坐的。”想到屋里的这些摆设全是给人家看的,琴儿又忍不住笑道:“听我爹和费二爷说,只有四哥和段大人这样的三品和三品以上的大官,才能坐绿呢大轿,不过这轿子也只能摆这儿让来咱家的客人瞧瞧。别说四哥不在家,就算在家他十有八九也不会坐。”

    “给人家瞧的?”韩大婆娘似懂非懂的点点头,指着蓝呢大轿边那排木架子上插着的伞问:“这些伞咋花花绿绿的,要这些花花绿绿的伞做啥子?”

    “这些是四哥当年在上海做官时,百姓们送的万民伞。”见大嫂似乎不大明白,琴儿又得意地解释道:“听说这是青天大老爷才有的,四哥要是个贪官,要是个糊涂官,地方上的士绅百姓才不会送呢!”

    “万民伞,我听说过,只是没见过。”韩大婆娘笑了笑,想想又走到对边,指着插在架子上的黑色茶褐罗表红绢里子的三檐伞问:“琴儿,这也是万民伞?”

    “这不是万民伞,官老爷出门不都要打伞吗,这就是四哥出门时打的仪仗伞,听我爹也只有做上三品官才能用这式样的。咱们巴县最大的官就是道台,可道台只是正四品,所以他出门既不能坐这绿呢大轿,也不能打这种式样的伞!”

    “照你这么说,仕畅他爹的官比道台还要大?”

    不等琴儿开口,在京城见过大世面的幺妹儿就窃笑道:“这是自然!嫂子,说了您不敢相信,我四哥还没做上奉宸苑卿时,好多制台大人、抚台大人都得差人去京城给他送冰敬、炭敬。”

    “啥叫冰敬,炭敬又是啥?”

    “现在说了你也不懂,等你家仕通、仕达考上童生,然后再考上秀才、举人,到时候你就明白了。”

    “你懂,你个死丫头啥都懂行了吧?”韩大婆娘笑骂了一句,想想又咧嘴道:“琴儿妹子,幺妹儿,仕通和仕达真要是跟你们说的那样,将来能考上秀才举人,我跟他爹睡着了都能笑醒。”

    “嫂子,仕通仕达念书那么用功,一定能考上的。”琴儿挽着她胳膊笑道。

    “他们哪有你说的那么用功,上次听费二爷说你家仕畅不但用功还聪明,拿个文章给他,他念两遍就会背了!”

    “仕畅我倒不担心,就担心仕路。”

    “仕路还小着呢,有啥好担心的。”

    幺妹儿又忍不住笑道:“大嫂,四嫂说的不是那个意思!”

    “那究竟啥意思?”韩大婆娘不解地问。

    幺妹儿见琴儿笑而不语,不禁笑道:“仕畅是四哥的长子,就算念书不用功将来一样能做官,封妻荫子你明白不,说的就个意思。仕路是老二,老二就沾不上四哥的光,将来想出人头地得自个儿去考功名,所以等仕路长大之后读书不能不用功。”

    “琴儿,仕畅将来不用考也能做官?”

    “听费二爷说四哥做上了三品官,按例将来能荫一子,还说也不一定非荫长子。但仕畅终究是老大,有这样好事自然得紧着他来。”

    韩大婆娘正准备开口,幺妹儿又笑道:“嫂子,其实这真没啥好担心的,在京城时我听敖夫人跟翠花说过,荫生做官好像做不大。官宦之家的那些子弟,宁可自个儿去考取功名,也不要做荫生,只有实在考不上才走这条路。”

    “自个儿考取功名做上官,自然比靠爹强。”琴儿微微点点头,想想又回头道:“嫂子,别看四哥现而今是举人出身,可他那个举人是皇上赏赐的,不是自个儿考的,比起那些凭本事考上的举人要低一头。你家仕通、仕达这次要是能考上童生,那才是真正给咱韩家长脸呢!”

    “瞧你说的,不就是个童生吗,再说两个娃能有今天,还不是靠他四叔,靠你这位婶娘。”韩大婆娘说着说着,突然发现头顶上竟吊着一个红漆描金的匣子,觉得怪好看的,又好奇地问:“琴儿,上头这个又是啥?”

    “那是放诰命轴子的。”

    琴儿抬起头看看,想想又解释道:“就是皇上诰封我为三品淑人的圣旨,不过里头放的不只是圣旨,还有皇上和皇后娘娘赏赐的荷包、火镰和小刀,反正全是宫里的东西,我爹说全得吊起来供着。”

    “这么金贵的东西,吊梁上你也不怕被贼给偷了。”

    “这有啥好怕的,现在家里雇了好几个下人。再说前头会馆就是潘老爷和小虎他们办差的地方,他们手下不光有从湖北来的皂隶,还有那么多团勇。借贼几个胆,也不敢来咱家偷东西。”

    ……

    三人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们刚回过头,只见段吉庆边走边笑道:“放榜了,俩娃全考上了,我已经差人去走马老家给他爹报喜,让他爹赶紧去祠堂祭告列祖列宗!”

    “段老爷,您是说仕通和仕达都考上了?”韩大婆娘急切地问。

    段吉庆正准备开口,紧随而至的费二爷一脸严肃地说:“考是考上了,不过只能算勉强考上,要是去参加院试,十有八九会名落孙山。所以你这个做娘的不能太过溺爱,该管还得管,该督促还得督促,可不能让他们考上了童生就忘了自个儿是谁。”

    “您老说的是,我不会惯着他们的。”

    “二爷,您老也真是的,俩娃能考上已经很不容易了……”

    “琴儿,二爷不是泼凉水,而是童生试跟院试不一样,考起来没那么难。”

    “爹,您这话啥意思?”琴儿忍不住问。

    段吉庆回头看了一眼段大婆娘,意味深长地说:“院试取多少生员有定数,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学额。而童生试就不一样了,各府、州、县考取童生不必限数,也就是说只要学问勉强过得去,字写得有模有样,试帖诗、经论和律赋做的不出大差错,几乎都能考上。”

第七百零七章 打就打吧!

    不知道肃顺什么时候能过来,又不能就这么回南苑,韩秀峰干脆吃了几块点心,走出花厅坐在小院儿的凉亭里,一边欣赏月色下的花园,一边回想起这些年所做的一切。

    大头不敢啃声,就这么老老实实地坐在石凳上等。结果等着等着,竟趴在石桌上睡着了,鼾声如雷,甚至能依稀地看到流了一大片口水。

    看着大头呼呼酣睡的样子,再想到自个儿总是担心这个害怕那个,说好听点是“谋定而后动”或“不言胜先言败”,说难听点就是“前怕狼后怕虎”,遇上事总是畏手畏脚,不敢轻易作决断,韩秀峰猛然意识到自个儿这几年在小事上很精明,在大事上却很糊涂!

    如果只是想建功立业,在老家丁忧时大可率川东团勇入黔剿匪平乱,或在武昌城外时想法儿说服胡林翼,留在湖北效力。

    打洋人没把握,剿贵州的那些个教匪和湖广、两江的长毛并没有那么难,只要粮饷接济得上,只要稳打稳扎别急功冒进,好好打几个胜仗,收复几座城,像胡林翼、曾国藩那样独当一面并非没有可能。

    结果却错过了一次又一次的机会,那会儿总觉得西夷比长毛重要,打探夷情的事似乎只有自个儿才能办成,回头想想并非如此,说到底还是留念京师的繁华,还是想离皇上近一点。

    至于眼前的这些事,一样没之前以为的那么糟糕。

    至少皇上和郑亲王、惠亲王、肃顺、僧格林沁、桂良和黄宗汉等王公大臣已下定决心跟洋人一战,并且已商酌出一个个基本可行的应对之策,不再像之前那般不把洋人当回事,不再像之前那般“战和不定”。

    至于以后的事,一切等打完再说!

    说句大不敬的话,这江山早千疮百孔,再糟糕还能糟糕到哪儿去?

    想到这些,韩秀峰心情好了很多,连心胸似乎都变得开阔了。

    就在他寻思黄宗汉究竟能不能拖住洋人,洋人明年来换约时会带多少兵之时,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刚回过头,只见那个笔帖式打着灯笼把肃顺迎了进来。

    “秀峰拜见大人,都这么晚了,大人怎还没回去歇息?”

    “别这么见外,你不也没歇息吗,让你久等了。”肃顺见大头睡那么死,干脆指指花厅:“走,咱们进去说话。”

    “大人请。”

    跟着肃顺走进花厅,刚陪肃顺坐下,肃顺就看着案子上的折子问:“志行,这些全看过了?”

    “禀大人,全看过了。”

    “有何感想?”

    韩秀峰朝着有皇上御批的折子拱起手:“皇上圣明。”

    肃顺没想到他竟会搞这一出,禁不住笑骂道:“志行,你这是跟彭葫芦学的吧?”

    “大人误会了,秀峰这番话发自肺腑。”

    “我以为你会觉得就这么开仗不妥呢。”

    “实不相瞒,刚看完折子那会儿,秀峰真觉得就这么开打不大妥当。可仔细想想,要是现在不开打,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开打?而只要开打就会死人,就要耗费钱粮,只要打仗就没有妥当的。所以既然这一仗躲不过,那晚打不如早打。”

    “这话说的在理,夷人都欺负到咱们头上来了,又是要派使臣驻京,又是让赔兵费的,是可忍孰不可忍!”肃顺紧攥着拳头,接着道:“闯入天津海口的炮船已陆续南返,据桂良奏只剩几条受损的正在修,等修好也会走。等他们全回了广东,黄宗汉就会督饬团练实力攻剿,就算一时半会儿收复不了广州,也要死死拖住他们,让他们无法脱身北上。”

    韩秀峰不认为黄宗汉召集的那帮团练能打赢,但想到能杀几个洋人也是好的,这儿杀几个,那儿杀几个,积少成多,洋人一样受不了,或许真能把洋人打疼,于是好奇地问:“大人召秀峰前来,是不是打算让秀峰去广东效力?”

    “志行,明人不说暗话,我还真想过奏请皇上让你去广东,不过更想让你去天津。”

    “去天津也行。”

    “先别急着答应,我还没说完呢。”肃顺笑了笑,接着道:“我曾想奏请皇上让你去天津接替崇厚出任长芦盐运使,可想到让你这么个正三品的奉宸苑卿去做从三品的盐运使不大合适,于是奏请皇上让你署直隶布政使,或以布政使衔帮办军务。”

    韩秀峰下意识问:“皇上恩准了吗?”

    “皇上既没恩准,也没驳回,而是让我先跟你聊聊。”

    “聊什么?”

    “聊这些啊,”肃顺再次指指案子上的密折和密谕,随即话锋一转:“刚开始,我也被搞得一头雾水,想不明白皇上究竟是什么意思。后来听皇上说了一番话,才明白皇上的良苦用心。”

    “敢问大人,皇上究竟是啥意思?”韩秀峰追问道。

    “皇上说你年前从湖北奉诏回京时,他曾问过你一些胡林翼的传言,你在奏对时好像提到了长毛刚犯湖南时的一些事。说这次洋人之所以能轻易得手,一是洋人蛮横无理,说开仗就开仗,打了谭廷襄等人个措手不及;二是因为之前没想过跟洋人开战,先是命谭廷襄等赴天津,紧接着又命桂良、花沙纳等赴天津,光钦差大臣就五六个,以至于兵勇们都不知道该听谁的。”

    看着韩秀峰若有所思的样子,肃顺又说道:“僧格林沁哪儿都好,就是有些刚愎自用,要是就这么让你去天津,你的话他不一定能听得进去,更别说帮办军务了。与其就这么过去却无法共事,还不如不去。”

    “那大人的意思的是?”

    “你不是在疏浚南苑的河道,整治南苑的海子吗?难得疏浚整治一次,自然要采办一些材料。所以我打算奏请皇上,让你以采办材料为名去几趟天津,实地瞧瞧大沽口两岸炮台修筑的究竟怎样,看看兵练的如何,各项防堵办理的怎样。如有不足之处,由皇上召他回京,面授机宜。别人的话他听不进去,皇上的话他不敢不听。”

    “行,秀峰一切听大人差遣。”

    “志行,我不懂兵事,又不大放心僧格林沁,天津海口防堵事宜只能靠你了。”

    “大人这是说哪里话,秀峰受恩深重,本就该为朝廷效力,为皇上分忧。”

    肃顺满意地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再就是皇上今儿下午恩准了广东巡抚柏贵的奏请,准他回京养病,命布政使毕承昭署广东巡抚。”

    韩秀峰沉吟道:“毕承昭,就是随黄大人赴广东办理夷务的那个前安徽按察使?”

    “对,就是他。”肃顺回头看了看刚睡醒,正站在门口揉眼睛的大头,接着道:“除此之外,皇上还降旨将江国霖革职,交黄宗汉审讯。”

    “江国霖咋了?”

    “洋人入城,他把藩库里的银子搞丢了,本已难辞其咎。上个月他竟弃尚未办妥的夷务于不顾,以筹剿西江军务为名,擅自出省。据罗惇衍等参奏,他不但每月朔日,率各官与夷人会面,受其约束。还曾到花县,求士绅团练暂缓攻城,声称洋人不能得罪,真叫个素性贪巧、首鼠两端!”

    韩秀峰岂能听不出肃顺的言外之意,连忙道:“大人有所不知,我跟他虽是四川同乡,但从未见过,更没啥交情。”

    “这就好,不然你开口求我,我都不晓得该怎么跟你解释。”

    “我就帮庆贤他阿玛求了一次情好不好?”

    “你连耆英的情都敢帮着求,我能不担心你会帮江国霖求情吗?”肃顺反问了一句,又紧盯着韩秀峰道:“志行,我晓得你跟庆贤共事几年有些交情,但你真没对不起他的地方,再说你已经庇护了他这么多年,现在依然在护着他,要不是你,他早被发军台充苦差了!”

    “大人,咱们不说这些好不好?”

    “行行行,不说这些了,去天津的事就这么定,今儿个你也见不着皇上了,晚上就住这儿,明儿一早再递牌子求见。”

    “您也早些回去歇息吧。”

    “忙了一天,是该回去了。”

    “秀峰恭送大人。”

第七百一十章 至少面子上要过得去

    洋人的最后一艘兵船走后,大沽口两岸就变成了两个热火朝天的大工地。

    新任直隶提督史荣椿坐镇南岸,亲眼盯着两千兵勇和地方官员召集的近三千民夫,按钦差大臣僧格林沁给的图纸修筑炮台,督造拦江铁戗和木筏。

    正准备差人下去瞧瞧刚顺流而下的两条船上装的是什么材料,就发现十几骑顺着河岸疾驰而来。再看看马队所打的旗号,他大吃一惊,急忙整整官服,拿起腰刀,带着几个亲卫飞奔下去迎接。

    “卑职史荣椿拜见王爷,王爷驾到,有失远迎,请王爷恕罪!”

    “老弟无需多礼。”

    僧格林沁没下马,而是举着马鞭指着正同民夫们一道肩挑手扛的兵勇们问:“史老弟,为何不召集部属赶紧操练?”

    “禀王爷,炮台工程浩大,卑职担心来不及。”

    “炮台修筑的再结实也得有能战之兵去守,担心工期赶不上,大可移文地方道府多招募些民夫。”

    “卑职遵命!”

    僧格林沁的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翻身下马,边大步流星地往炮台旧址上走,边冷冷地问:“这些刚招募的兵勇如何?”

    提起这个史荣椿一肚子郁闷,苦着脸道:“禀王爷,这些新招募的兵勇大半无一技之长,不能谋生,只为粮饷而来,其中不敢凫渡者竟达上百人!”

    意料之中的事,僧格林沁停住脚步,沉吟道:“不敢凫渡者,撤其水勇口粮。其余兵勇,从今儿个开始昼夜操练,以抬枪、鸟枪为应习之技,再能放炮有准,另给工费银五钱;又能以鸟枪上头演习纯熟,交锋时可抵长矛者,加给工费银五钱;

    如长矛腰刀各项杂技习演出众者,每一技加给工费银一钱;重赏之下必有勇夫,本王就不信练不出一支能战之兵。”

    “王爷英明,卑职这就召集他们操练。”

    见远处升起袅袅炊烟,想到待会儿就开饭,僧格林沁低声道:“还是等他们吃完中饭吧,先带本王瞧瞧从福建运来的洋炮。”

    “炮就前头,王爷请。”

    “火药、炮丸呢?”

    “禀王爷,卑职担心火药受潮,昨儿下午就差人运到了后路,并命专人妥善保管。炮丸跟炮在一起,全堆在前头。”

    “有没有放几炮瞧瞧?”

    “火药炮丸金贵,卑职没敢放。”

    “糊涂!不放几炮你怎晓得这些炮好不好使,犀不犀利?”

    “王爷说的是,卑职这就差人去运两桶火药来。”

    “赶紧去。”

    僧格林沁停住脚步,等史荣椿跟亲兵交代完,一起来到存放洋炮的地方。

    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

    富贵从福建送来的大小十二尊洋炮,看着就比边上那六尊从京城送来的铁炮强,连堆在角落里的铁弹看着都要比京局铸造的炮丸圆润。

    见僧格林沁捧着炮丸舍不得放下,史荣椿想起件事,小心翼翼地说:“禀王爷,奉宸苑卿韩秀峰韩大人昨儿下午来过,也看过这些炮。”

    “他来做什么?”

    “卑职也觉得奇怪,他说是奉旨来天津采办疏浚南苑河道海子所需材料的。可这儿是大沽口,不是天津。送炮的那个运官陪他一道来的,他瞧了瞧炮,在附近转了转,就带着几个随员乘船去了北岸。”

    僧格林沁不认为韩秀峰来此只是瞧瞧炮这么简单,遥望着对岸轻描淡写地说:“老弟有所不知,这些炮是他差人筹办的,他过来瞧瞧也在情理之中。”

    “原来如此,卑职还真不知道。”

    “他有没有问过别的?”

    “没有,他只是四处转了转。”没几分察言观色的本事史荣椿也做不上提督,见僧格林沁脸色不太对劲,想想又抬起胳膊指着西边道:“想起来了,他在那边呆的时间挺长。”

    “那些人在做什么?”

    “那些是天津县召集的工匠,正在打造拦河木筏。”

    想到海口这么宽,僧格林沁阴沉脸道:“木筏无用,停工!”

    “停工?”史荣椿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忍不住提醒道:“王爷,木料已运来不少,天津府和天津县还在想方设法采办,就这么停工,就这么不用,未免太可惜。”

    “木料有别的用场,比如修筑寨墙,又比如修筑防炮洞,木筏就不用再造了,多铸造些铁戗才是真的。”

    “遵命。”

    ……

    对于韩秀峰这个招呼不打一声就往炮台跑的不速之客,僧格林沁的心情无比复杂。他很清楚韩秀峰不会无缘无故来,十有八九是奉皇上之命来的。他既不喜欢被指手画脚,更无法接受皇上对他不太放心的事实,很直接地认为皇上之所以命韩秀峰来,一定是怡亲王、郑亲王和肃顺等人奏请的。

    让他更郁闷的是,遇上这种事既不能发牢骚,也不好发牢骚。

    毕竟刚才那十几尊洋炮是韩秀峰的人送来的,正在赶工的南北两岸炮台也是照着韩秀峰年前巡视海防时绘制的图纸修筑,甚至连亲卫们所用的自来火洋枪都是从韩秀峰推荐去南苑效力的河营兵勇们手里弄来的。

    就在他很烦韩秀峰,却又拿韩秀峰无可奈何之时,韩秀峰正坐在距北岸炮台不远处的一间民房门口,边喝茶边跟富贵说话。富贵的二儿子吉祥,正忙着同主家一家准备午饭。

    “四爷,咱们吃咱们的,真不用等荣老爷他们?”

    “他们带了干粮,不用管他们。”

    富贵想想又忍不住问:“四爷,早上出来时听崇厚大人说,僧王每隔三五天就会过来巡视。要是遇着了,咱们要不要去拜见?”

    “真要是遇着了,自然要拜见。”

    “咱们在他眼皮底下转悠,他会不会不高兴?”

    “所以咱们得躲着点,能不见就不见。”韩秀峰放下茶碗,看着在村口嬉笑打闹的几个孩童,想想又苦笑道:“一次也就罢了,要是总在他眼皮底下转,见着之后这话还真不大好说。”

    “那怎么办?”

    “他不是缺钱缺粮吗,咱们大可在钱粮上做点文章,真要是遇上了,就说是给他送粮饷的,至少面子上能过得去。”

    “粮我知道,皇上本就命您会同崇厚大人帮着筹粮,可在钱从哪儿来?”

    “户部啊,这得罪人的差事本就是肃顺硬塞给我的,回头给他去封信,请他再给通州的总粮台下拨军饷时,多多少少给我留点。再请他想法帮我跟皇上讨个顺道解运军饷的差事,这么一来就名正言顺了。”

    “还是四爷您有办法。”

    “别恭维了,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其实僧王心里跟明镜似的,事到如今只能求个面子上能过得去。”

    “这倒是,毕竟您是奉宸苑卿,不会无缘无故跑这儿来。”

    “不说这些了,还是说说你吧,接下来有何打算。”韩秀峰笑问道。

    富贵等了几天,总算等着这个机会,急忙拱手道:“四爷,我没什么出息,肚子里也没多少墨水,能有今日全是您提携的。这回筹办洋炮虽立了个小功劳,可就算皇上加恩,这官我还能做多大?”

    “接着说。”

    “不怕四爷您笑话,我现在肠子都悔青了,当年真不该让吉祥跟我一道去福建。有您和文大人关照提携,吉禄不用我再操心,可吉祥却一事无成,手心是肉手背也是肉,所以想求您和文大人帮帮忙,看能不能帮吉祥也谋个差事,我做不做官无所谓。”

    韩秀峰抬头看看一脸紧张的吉祥,不禁叹道:“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让四爷见笑了,我现在没别的想法,就剩吉祥这桩心思。”

    “吉禄能做上南苑主事,那是因为在书肆效力了好几年,就算没功劳也有苦劳。吉祥跟着你虽一样是在为朝廷办差,可他没个官身,不在厚谊堂的官员名册上,皇上压根儿就不知道有吉祥这么个人。”

    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所以想一步登天有些难,如果能吃得了苦,我倒是能想想办法,看能不能送吉祥去宫里当差,先从蓝翎侍卫干起,先踏踏实实干几年。”

    不等富贵开口,吉祥就急切地说:“我能吃苦,韩大人,我听您的!”

第七百一十一章 越来越难做的官

    顺天府乃天子脚下,首善之地,所以顺天乡试的首场考题跟会试一样由皇帝钦定。

    并且直隶不放主考,直隶辖下的保定、承德、河间、天津、永平、正定、顺德、宣化、大名、广平十府和遵化州、易州、冀州、赵州、深州、定州六个直隶州的生员想考举人,全得参加顺天乡试,所以顺天乡试跟江南乡试被称之为“南闱”一样,也被称之为“北闱”。

    天津知府石赞清幼时家境极贫,父母走得早,刚开始靠伯父资助,后来靠岳父资助,才得以中举甚至中进士的,不但跟那些名垂千古的清官一样热衷捐资助学,而且特别关照寒门学子。

    韩秀峰从天津回京时,他竟让四个穷秀才随行,想让那四个穷秀才抵达京城后至少能有个落脚的地方。

    南苑离贡院太远,韩秀峰只能让小山东把四个秀才送重庆会馆去。

    没想到去圆明园上完请安折,在集贤院等了一会儿,确认皇上这两天没空召见,然后回到重庆会馆一看,赫然发现后头的状元房已经住满了人。

    温掌柜和储掌柜只能跟先来的那些生员打招呼,请他们挤一挤,两个人共住一间,才腾出了两间房。

    吉云飞曾做过一次顺天乡试的同考官,很清楚这次十有八九拣选不上,可能翰林院那边也没啥事,竟天天来会馆指点考生们的文章,似乎很喜欢这种提携后进的感觉。

    见韩秀峰直到他评点完一个学生的文章才走进花厅,他不禁笑道:“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来府馆借住的学子,只有两个跟我有些渊源,大多是你韩大人招来的!”

    “我招来的,我就从天津带来四个好不好!”

    “说了你还不信,看看这些就晓得了。”

    吉云飞从香案的公匣里取出几封书信,韩秀峰接过一看,立马无话可说了。

    第一封信是在乡丁忧的张之洞托进京应试的学子捎来的,剩下的几封全是当年做永定河南岸同知时结识的宛平、固安等县士绅托生员们捎来的,刚开始都是叙旧,然后话锋一转,说他们的同乡甚至同宗来京应试,担心没地方住……

    看着韩秀峰尴尬的样子,吉云飞又调侃道:“拿着张之洞书信来的那几个南皮考生,房钱和茶水钱都给了。从固安、宛平等地方来的考生,该结的房钱、茶水钱也全结了。志行,亲兄弟还得明算账呢,刚从天津过来的这几位考生究竟怎么说。”

    “算我的,行了吧?”韩秀峰放下书信笑道。

    “石赞清也真是的,居然慷他人之慨。”

    “博文兄有所不知,他并非小气,也并非慷他人之慨,而是真没钱了。”

    “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他都已经做上知府大老爷了,你竟然说他没钱!”

    “如果在别的地方做知府,他也不至于如此拮据。可天津不是别的地方,不但刚经历过战事,并且过去这几个月,钦差大臣跟走马灯似的去了一拨又一拨,光迎接钦差就不晓得要花多少银子,更别说布置天津城防花钱如流水了。”

    “这么难?”

    韩秀峰点点头,无奈地苦笑道:“说了您一定不敢相信,他把自个儿的官俸养廉银全捐出去了,妻儿老小全跟着他喝稀粥,一天还只能喝两顿。我实在看不下去,回来前特意交代韩宸,每隔两天做点像样的饭送去。”

    “廉者不受嗟来之食,你觉得他会吃吗?”

    “我才不管他呢,他挨饿是他自找的,回来前我跟韩宸交代的很清楚,只要他的妻儿老小有饭吃就行。”

    “看样子想做个清官也不容易。”

    “所以我很敬重他,不过也只是敬重,想跟他学是学不来的。”

    都说千里为官只为财,可谈到石赞清这样的官,真有些让人汗颜,吉云飞不想再聊这个话题,放下茶杯道:“对了,富贵刚来过,还给我捎了点东西,他说是跟你一道回京的。”

    “要是没猜错,他这会儿应该是去拜见博川了。”

    “志行,你去天津办这么长时间差,以我之见也应该去拜会下文大人。”

    韩秀峰岂能听不出吉云飞的言外之意,连忙道:“这您大可放心,我这半年虽跟博川走动不多,但交情并没有因此疏远。”

    吉云飞微微点点头,想想又忍不住问:“志行,你说他这次能不能放个主考官或副考官?”

    “难,一是资历不够,二来他有他的差事。”因为出身的关系,韩秀峰对这些真不敢兴趣,想起此行的来意,放下茶杯说起正事:“博文兄,刚才在集贤院,我没见着肃顺大人,但见着了郑亲王,跟郑亲王聊了一会儿,顺便问了问永洸和江国霖的事。”

    “郑亲王咋说?”吉云飞连忙坐直身体。

    “郑亲王说皇上没偏听偏信,永洸究竟是咋死的,皇上已著广西布政使曹澍钟查明具奏。曹澍钟曾做过川东道,暂署过四川按察使,我跟他也算有些交情,这个忙他应该会帮。但黄万骞不能再在京城逗留,他留在京里只会坏事!”

    “志行,你是说永洸……”

    “你我心里有数就行了,事已至此,咱们只能想法儿帮他求个身后的恩典。”

    “你是咋晓得的?”

    韩秀峰回头看看身后,一脸无奈地说:“奉湖南巡抚骆秉章之命率勇赴广西协剿乱党的蒋霨远,两个月前托人给湖北巡抚胡林翼麾下效力的韩博捎了一封信,韩博想法儿把那封书信托人捎到了上海,刘山阳又托路过上海的富贵捎给我的。”

    “这么说劳崇光所奏,应该不会有假?”吉云飞苦着脸问。

    韩秀峰无奈地点点头,端着茶杯接着道:“至于江国霖,这官一定是做不成了。好在朝廷要脸面,广州的事皇上不会深究,几位王公大臣也不会提,连柏贵都不会被究办,所以江国霖的身家性命应该能保住。”

    “丢官,回乡?”

    “能有这个结果已经很不容易了。”

    “一个好不容易做上按察使,一个好不容易做上布政使,结果一个死的……死的不明不白,一个差点被究办,这官怎就变的这么难做呢!”

    “您不用担心,翰林官多清贵啊。”

    “清贵又有何用,不说这些了,你晚上在不在这儿吃饭,要是不急着走,我让温掌柜去把江昊轩他们请来,好久没聚了,正好叙叙旧。”

    “下次吧,南苑那边还有一大摊事,我得赶紧回去。”

    “好吧,我送送你。”

    ……

    回到南苑的第四天,皇上命大头传旨,让韩秀峰带着富贵第二天一早觐见。

    富贵从未见过皇上,紧张了一宿没睡好,结果跟着韩秀峰赶到圆明园勤政殿,磕完头回了几句话,皇上就让他“跪安”。

    等富贵退出大殿,咸丰放下富贵呈上的折子道:“朕早就说过,朕不是个刻薄寡恩的人,这上头奏请的恩典,朕一应照准。”

    “皇上仁厚,皇上英明。”韩秀峰急忙道。

    “说点有用的!”咸丰瞪了越来越像彭蕴章的韩秀峰一眼,接着道:“现在就剩下富贵这奴才该如何封赏,厚谊堂虽裁撤了,但你终究是他的上官。究竟是让他回福建,还是赏他个别的差事,朕想听听你的想法,毕竟你对他最熟悉。”

    “禀皇上,臣在回京的路上,曾问过他今后有何打算。”

    “他怎么说?”

    “他说他年纪大了,这次解运洋炮在船上还害了一场大病,不然也不会直至前几天才跟臣一道从天津回京。”

    “这么说他前些日子是在天津养病的?”

    “皇上明鉴。”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他跟臣说,他想接着为朝廷效力,可又生怕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几次恳求臣奏请皇上,让他二儿子吉祥替他接着为皇上效力。”

    “吉祥,居然取这名字。”咸丰嘟囔了一句,想想又问道:“他大儿子呢?”

    “禀皇上,他大儿子叫吉禄,之前一直在厚谊堂当差,现任南苑主事。”见皇上心情不错,韩秀峰又不失时机地说道:“对他二儿子吉祥,臣并不陌生,不但是个老实人,而且一心报效朝廷。臣斗胆奏请让吉祥来宫里当值,毕竟大头只有一身蛮力,随驾护卫绰绰有余,干别的真不行。”

    想到每次让大头传旨,都要再三叮嘱好几次,不然大头真可能会搞忘了,咸丰沉吟道:“那就赏他二儿子吉祥五品顶带,在景运门侍卫上学习行走。”

    赏五品顶带那就是四等侍卫,而在景运门侍卫上学习行走,就是让吉祥去外奏事处当差。韩秀峰大吃一惊,连忙道:“臣代富贵父子谢皇上隆恩!”

    “只要实心办差的,朕不吝赏赐。”这对咸丰而言真算不上多大的事,随即话锋一转:“你的折子朕看了,这差事办得不错,朕已命僧格林沁过几日回京,以便面授机宜。”

    “能为皇上分忧,是臣的福分。”

    “朕知道你的一片忠心,朕想说的是这些天两广和两江有不少奏报,朕已著给惠亲王、怡亲王、郑亲王、肃顺等抄阅,你得空去找找肃顺,看看那些折子。”

    “臣遵旨,臣待会儿就去拜见肃顺大人。”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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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四当官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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