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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四当官全文阅读

作者:卓牧闲     韩四当官txt下载     韩四当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二十章 虎落平阳

    白天追人容易,晚上追人很难,何况要追的人不但如同惊弓之鸟,根本不敢走大路,只敢往小路跑,而且看架势要追的那几位想分头逃命!韩博和王千里本就不想去仙女庙,更不想追丢,见刘良驹等人想分头逃,立马率乡勇们围了上去。

    本打算去高邮的刘良驹和但明伦以为被什么事也干得出来的溃兵给围住了,吓得魂不守舍,直到王千里亮明身份,他们二人和正准备去仙女庙暂避的扬州知府张廷瑞、江都知县陆武曾及甘泉知县梁园棣这才稍稍松下口气。

    不过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刚落下很快就又悬了起来,从泰州来的这帮乡勇不但不听他们的号令,还摆出一副要拿人的架势,怎么赶也赶不走,就这么在河边的这座破庙里僵持到深夜。

    刘良驹身为堂堂的两淮盐运使,就算逃命也放不下身段求人。王千里和韩博又阴沉着脸不搭理他的那几家人,江都知县陆武曾和甘泉知县梁园棣只能硬着头皮跟王千里和韩博说好话。

    “王老弟,贼匪已经到了扬州,而这儿离扬州不到二十里,真不是久留之地!你们是团练,又不是官兵,用不着把命丢这儿。听陆某一句劝,早些回去吧。”

    “陆老爷,晚生要是就这么回去,等见着徐老爷,您让晚生怎么跟徐老爷交差?”

    “就算没见着我们,有什么不好交差的?”

    “不行不行,外面兵荒马乱的,晚生要是就这么走了,刘大人、但大人和张府台咋办?”王千里回头看了一眼正在吃干粮的刘良驹等人,装出一副为难的样子说:“来前徐老爷交代过,要是扬州城没破,就让晚生在刘大人、但大人和张府台麾下效力,与府城共存亡!现而今城破了,晚生却活着,就这么回去徐老爷一定会治晚生的罪,说不定真会砍晚生的脑袋。”

    “陆老爷,我们真不能就这么回去!”韩博接过话茬,振振有词地说:“徐老爷一移驻泰州就招募青壮、编练乡勇,刚编练出点眉目就命我和王兄做先锋,先率一哨乡勇驰援扬州。算算日子,我们泰州州同韩老爷亲率的大队人马这会儿也快到江都了,府城要是没丢那要收,府城丢了就得收复,我们怎能就这么一枪不发临阵脱逃!”

    一会儿说守城,一会儿说要收复,还说什么城在人在。

    陆武曾听得老脸发烫,正不晓得该怎么接着往下说,梁园棣突然爬起身,指着扬州方向气呼呼地问:“你们晓得来了多少贼匪吗?”

    “多少?”王千里不动声色问。

    “三万,整整来了三万,还全是骁勇善战的广西老贼!扬州就那几百个兵,让刘大人、但大人怎么守。现在城被贼匪给占了,凭你们泰州的那几百乡勇又怎么收复?”

    王千里心想你们以前全是高高在上的大官,想巴结你们都巴结不上,现在风水轮流转,你们不但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大官,而且很快会变成朝廷要捉拿治罪的犯官,懒得再他们面子,干脆爬起来紧盯着他道:“梁老爷,您这话晚生不爱听!”

    “怎么不爱听?”

    “您身为甘泉知县,守土有责,岂能因为贼匪势大就弃城逃命!您理应与甘泉共存亡,却上有负皇恩,下有负百姓。我们徐老爷居然还以为您是忠臣,命我和韩老弟率乡勇星夜驰援,真是可笑又可恨!”

    “你……你个区区童生竟敢以下犯上!”

    “姓梁的,我王千里也是七品顶戴,以下犯上还真谈不上。何况对你这样的贪生怕死之辈,我王千里用得着客气吗?这官司就算打到京城去,我王千里也不怕!”

    韩博也意识到不给他们点颜色瞧瞧,他们不会轻易就范,站起来冷冷地说:“梁老爷,陆老爷,既然您二位把话说到这份儿上,那我和王兄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只能护送诸位去泰州。”

    去泰州,开什么玩笑!

    一想到软硬不吃的徐瀛,陆武曾和梁园棣头皮就发麻。刘良驹、但明伦和张廷瑞一样不敢去,急忙给他们二人使眼色。

    “王老弟,消消气。”陆武曾反应过来,急忙打起圆场:“大敌当前,有话好好说。”

    “没什么好说的,刘大人、但大人、杨府台,晚生已差人去找船了,劳烦三位收拾下行李,船一到我们就启程。”

    刘良驹退无可退,只能悻悻地说:“王老弟,你的一番好意本官心领了,本官公务在身,泰州是真去不了。”

    “运司衙门在扬州,刘大人就算有公务也应该去扬州。”

    “扬州不是被贼匪给占了吗。”

    “扬州是被贼匪给占了,一时半会儿或许真收复不了,但刘大人您也不能走太远,还是跟晚生一道去泰州吧。”

    王千里话音刚落,韩博便不失时机地来了句:“刘大人、但大人、杨府台,晚生还等着您三位率我们收复扬州呢。”

    张廷瑞气的脸色铁青,恨死了远在泰州的徐瀛,心想早晓得徐瀛会落井下石,那会儿就应该让他移驻仪真,可现在悔之晚矣,只能硬着头皮道:“王老弟,泰州我们是一定不会去的。”

    “这可由不得您,贼匪说不定已经分兵去了高邮,晚生可不能让您几位落入贼匪之手,为您几位的安危计,晚生就算绑也要把您几位绑泰州去。”

    “你敢!”

    “晚生听命行事,有什么不敢的?”王千里猛地转过身:“弟兄们听令,船一到就护送几位大人上船!”

    “遵命!”

    “王老弟,有话好好说吗,”陆武曾一边示意家人去拦住泰州的乡勇,一边苦着脸哀求道:“王老弟,韩老弟,给句痛快话,怎么才能放我们一马?”

    “陆老爷,您这话说哪儿去了,我王千里虽说捐了个七品顶戴,但说到底还是个没出息的童生,求您几位别让王某为难才是,哪有让王某放您几位一马的道理。”

    陆武曾猛然意识到破庙里人太多,好的话不太好说,立马提议道:“王老弟,要不我们出去透透气?”

    “也好,陆老爷请。”

    “王老弟请。”

    ……

    韩博看看刘良驹等人,也手扶牛尾刀跟了出去。

    刘良驹越想越憋屈,紧攥着拳头恨恨地说:“一个区区童生竟敢口出狂言,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刘大人息怒,依我看他是狗仗人势。”

    “徐瀛那个天杀的,我们那么对他,他竟如此对我们,真是可恶。”

    “他一定是想拿我们去换顶子,早知今日当初就不应该让他移驻泰州!”

    “现在说这些有何用?”刘良驹狠瞪了张廷瑞一眼,张廷瑞正准备解释,陆武曾匆匆走了进来。

    “那个姓王的怎么说?”但明伦急切地问。

    “还能怎么说,要钱呗。”

    “他想要多少?”

    “八万两,少一两都不行。”

    “要八万两,他竟敢狮子大开口!”

    陆武曾苦着脸道:“刘大人,人家给咱们明码标价了,您、但大人和杨府台每人两万两,我和梁兄一人一万两。他们是有恃无恐,说等船到了我们拿不出银子,就把我们绑泰州去交给徐瀛。”

    “还明码标价,他们这不是打劫吗?”

    “但大人,这兵荒马乱的他们有什么不敢的,说句不中听的话,他们就算把我们全杀了这荒郊野岭的也没人晓得,说不定连朝廷都不会过问。”

    自个儿做的事自个儿清楚,想到朝廷一旦晓得赎城的事肯定会派钦差来究办,刘良驹凝重地说:“你再去跟他商量商量,就说我们出来的匆忙,身上没带多少银钱,看能不能少点。”

    “行,我再去跟他们说说。”

第三百二十八章 阻截(五)

    南边的河面上从西岸来了一条小船,天太黑,守夜的青壮开始没看见,直到船快划到东岸时才发现,一发现便鸣锣示警。当韩博和本地的几个士绅率大队青壮赶到时,船已经调头消失在乌漆墨黑的河面上。

    韩秀峰刚赶到事发的河岸,北边又响起急促的锣声。

    马不停蹄赶到示警的河岸,王千里也带着焦家庄的青壮到了,拉住敲锣的青壮一问,才晓得跟南边的情况差不多,船上的人发现岸上有人敲锣,立马调头把船划走了。

    韩秀峰不认为对岸的贼匪一时半会儿间能征集到足以运送两千六百多人渡河的船。同样不认为贼匪敢在夜里强渡,几乎可以断定刚才那两条船上的人是准备过来打探虚实的。

    想到贼匪行踪暴露之后很可能会变成袭扰,会一而再再而三的派船过来虚张声势,当即让李昌经召集海安、白米、曲塘等团的五百多号乡勇连夜去东边的村子歇息。没接到军令,不管这边闹出多大动静也不许回营。

    果不其然,乡勇们刚走不到半个时辰,西岸不但过来了好几条船,而且快到东岸时明火执仗,敲锣打鼓!

    守夜的民壮本就害怕,一见着河上有火光,一听见河上的动静也拼命的鸣锣呐喊。下午堆在河岸上,本打算留着白天用来示警的小草垛全被点然了,远远地望去东岸上的火把、灯笼和草垛燃烧的火光宛如一条长龙。

    锣鼓声不绝于耳,到处是火光,廖家沟的深夜从未如此热闹过。

    韩秀峰回到营里,站在土墙上遥望着漆黑的对岸,淡淡地问:“周兄,对岸的主角姓啥的?下午你说过,我没记住。”

    周兴远不假思索地说:“姓刘,叫刘金昌,是跟伪王洪秀全一起在广西犯上作乱,一起从广西窜到湖南,从湖南窜到湖北,又从湖北窜到江苏的广西老贼。身经百战,狡猾的很。”

    “姓刘的这是想让我们寝食难安。”

    “攻江宁时他们也是这么干的,幸亏老弟你识破了他的诡计,不然营里的乡勇别想睡好觉。”

    想到驻扎在对岸的刘金昌用的是阳谋,韩秀峰无奈地说:“啥识破他们的诡计,周兄抬举了,何况就算识破又有何用?”

    白天的差事没办好,跟贼匪打了几次照面却没真刀真枪干过的吴文铭忍不住道:“韩老弟,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要不让我带些弟兄去河里给他们点厉害!”

    韩秀峰下意识问:“吴兄,你是说去河上截杀?”

    吴文铭不想被韩博、王千里和余青槐等人小瞧,紧攥着拳头道:“他们的兵比我们多,但船一定没我们多,在河上没船兵再多也没用,何况在河上比的不只是谁更骁勇善战,也要比谁的水性更好!”

    “可我已经让弟兄们去东边歇息了,再调人回来不合适。”

    “韩老爷所言极是,大敌当前,我们可不能朝令夕改。”

    “韩老弟,我们不用调乡勇,我们大可去挑一些艺高胆大的本地民壮。”

    韩秀峰不想让吴文铭涉险,回头道:“吴兄,去河上截杀是要跟贼匪拼命的,让那些青壮帮着守守夜,帮着摇旗助威还行,指望他们下河去跟贼匪拼命,就是给贼匪送船,甚至会暴露我们这边的虚实。”

    余青槐反应过来,附和道:“吴老爷,韩老爷的担心有道理,我们用不着冒这个险。”

    “不下河给他们点厉害,难不成就这么让他们耀武扬威?”

    “谁说就他们耀武扬威了,吴兄,你看看我们这边,我们这边一样威风。”韩秀峰抬起胳膊指指南边的火光,再转身看看北边,想想又笑道:“姓刘的一定被这阵势吓一跳,搞不清楚我们有多少兵,哈哈哈哈。”

    余青槐忍不住笑道:“韩老爷说的对,就现在这样挺好,他们派探子,我们有青壮。他们敲锣打鼓,我们一样敲锣打鼓,先比比谁人多,比比谁敲的响!”

    贼匪越是闹得越欢,越说明他们明天会有大动静!

    韩秀峰不想明天无精打采,回头道:“青槐,千里,估摸着明天会有一场恶战,我和周兄得赶紧去歇息,这边交给你们二位。”

    “韩老爷放心,有我们在不会有啥事的!”

    “好了,拜托二位了。”

    ……

    大营内外灯火通明,张光成正领着青壮们连夜挖壕沟,在营里一样歇息不好,韩秀峰不敢走太远,干脆跟昨天一样睡在船上,外面虽然吵闹,但摇摇晃晃睡起来反而舒服,没想到这一睡竟睡到了大天亮。

    醒来第一件事就是掀开帘子看河面,见河面上风平浪静,韩秀峰这才松下口气,随即穿上官服连脸也顾不上洗便爬上岸,从开在东门的营门走进大营,爬上靠河的土墙,看着刚从箭楼上下来的李昌经问:“李兄,对岸有啥动静?”

    “没什么动静,只有百十个贼匪守在对面。”李昌经把“千里眼”递给韩秀峰,接着道:“光成忙活一夜,里里外外的壕沟总算挖好了。同余青槐、李致庸、王千里他们刚去大帐歇息。”

    韩秀峰边举着“千里眼”观察对岸动静,边低声问:“本地的那些青壮呢?”

    “全让他们走了。”李昌经顿了顿,接着道:“韩老爷,刚刚过去这一夜贼匪没白折腾,他们是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在我们这边敲锣打鼓骚扰时,也派了几个探子从南边悄悄渡河,想绕过来打探我们的虚实,结果被周老爷派去打探仙女庙消息的探子发现了。”

    “人呢?”

    “一共来四个,死了三个,只活捉到一个,周老爷正在茅草屋里审。”李昌经深吸口气,又补充道:“为了捉这四个贼匪,周老爷招募的探子和在南边守夜的青壮死了六个,伤了十几个。”

    “好对付就不贼匪了。”韩秀峰放下“千里眼”,看着锁在桥头站笼里那些假冒太平军的水匪,冷冷地说:“对岸的贼匪等会儿要是来攻,就把夜里捉的和站笼里锁着的那些一起砍了祭旗!”

    “好,这事交给我。”

    正说着,张翊国挎着牛尾刀匆匆爬上土墙,一见着韩秀峰就急切地说:“韩老爷,下官刚从周先生那边过来。审贼匪没审出什么,周先生前些天派去对岸的探子倒冒死送回贼匪连夜征集了四十多条船,准备午时来犯的消息!”

    大桥镇那么大,贼匪一夜之间征集到四十多船并不让人意外,何况就算在大桥镇征集不到,他们也可以去运河那边找船。韩秀峰不敢再等,立马回头道:“大头,赶紧去给储成贵、姜槐和陆大明他们传令,让他们率部回营!”

    “好的!”

    大头前脚刚走,韩秀峰便接着道:“李兄,大桥通往廖家沟就那么几个河口,你赶紧差人去盯住对岸那几个河口。”

    不等李昌经开口,张翊国便脱口而出道:“禀韩老爷,那几个河口,周先生已经差人去盯了。”

    “那我就不用差人去了。”李昌经说道。

    张翊国急切地说:“韩老爷,还有个消息。”

    “还有啥消息?”

    “仙女庙那边的贼匪晓得我们在此扎营,竟兵分两路,一路乘征集的民船沿运盐河往泰州去了,一路奔我们这边来了!”

    韩秀峰没想到仙女庙那边的贼匪居然会分兵,下意识问:“来了多少人,这会儿到了哪?”

    “探子来报时贼匪刚出镇,探子说估摸着有一千兵。”张翊国昨天是从仙女庙过来的,对这一路很熟悉,想想又说道:“如果走的快,他们中午便能赶到我们这儿。”

    “如果没猜错,应该是刘金昌连夜差人去仙女庙报过信,他们这是打算两路夹攻。”韩秀峰摸摸嘴角,接着道:“他这是晓得从河上不好攻,所以想让仙女庙那边的贼匪来掩护他们渡河。”

    “现在怎么办?”李昌经下意识问。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还能咋办?”韩秀峰反问了一句,随即转身道:“李兄,赶紧召集士绅去南边的几个村子,让沿途的百姓们暂避。张兄,等贼匪到了,劳烦你和青槐率海安、姜堰两团乡勇守南墙。”

    “谈不上劳烦!”张翊国连忙躬身领命。

    韩秀峰微微点点头,看着闻讯而至的张光成、韩博等人道:“二少爷,等会儿劳烦你和致庸率曲塘、角斜两团守西墙;韩博、国政,你们二位率角斜、白米两团和本地士绅召集的青壮守北墙。千里劳烦你和梁六率乙、丙、丁三哨守东墙!”

    “遵命!”

    “别急着领命,等我说完。”韩秀峰深吸口气,回头看着营内说:“该咋守,就按昨天下午商议的章程办。我们以逸待劳,又有一仗多高的土墙木墙,别说来两三千贼匪,就算来四五千守一天也不是难事。总之,一切全仰仗诸位了!”

    “韩老爷放心,人在墙在,我等誓于大营共存亡!”

    “韩老弟,我呢?”不等别人开口,吴文铭就急切地问。

    “吴兄,你负责救火,负责照料受伤的兄弟,”韩秀峰转身指指东、南、西三面的木墙,紧盯着他道:“如果我是贼匪,见这三面墙是木头的,一定会火攻,所以不得不防。”

第三百三十章 阻截(七)

    可能是在等仙女庙的那一路太平军,也可能是还要做一些准备,对岸太平军的几十条民船出了河口就全系泊在岸边,并没有急着渡河。

    他们不急,韩秀峰更不会急,让各什赶紧生火做饭,让伙夫们连晚饭一道做了,免得开战之后顾不上做。

    午时二刻刚过,周兴远往南边派出的最后一个探子回来了,带回徐瀛在仙女庙东十六处被贼匪击溃的消息。一千多青壮一见着贼匪就不战自溃,四散逃命去了。

    探子没敢靠太近,不晓得徐瀛的死活,韩秀峰也顾不上这些,因为从仙女庙过来的贼匪已经出现在视线里,正在大营南边两里处忙着埋锅做饭,不但嚣张到懒得扎营,甚至派了贼匪打着旗子来劝降。

    “天兵驾临,你等再负隅顽抗,定会玉石俱焚……”

    “韩老爷,洋枪能打着,已经瞄住了,要不要给他们点颜色瞧瞧?”陆大明低声问。

    铅子儿有很多,火药可不多,韩秀峰不想把宝贵的火药浪费在这两个贼匪身上,故作轻松地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他们不懂规矩,我们不能不懂,用不着放枪。”

    “韩老爷,他们是贼匪,算哪门子来使!”一个乡勇嘀咕道。

    “你晓得个啥?”韩秀峰瞪了他一样,随即回头笑道:“他们长了嘴,你们没长嘴。他们劝降,你们也劝。他们要是骂阵,你们就给骂回去。”

    李昌经晓得火药不多,立马道:“对对对,跟他们对骂,看谁能骂过谁!”

    他话音刚落,陆大明就头一个骂道:“劝我们投降,你脑子有病啊,我们是官兵,你们贼匪,天底下哪有官兵降贼匪的道理!”

    “你们两个狗日的是不是不想活了,有本事来啊,看老子怎么收拾你!”

    “犯上作乱是要抄家灭族的,连祖坟都会被刨……”

    陆大明起了个头,南墙上的乡勇们顿时开骂起来,有的甚至解下裤子对着墙下撒尿,骂着骂着,乡勇们竟没之前那么紧张害怕了。韩秀峰要的就是这士气,一边巡视一边鼓励他们骂。

    正骂着,对岸有动静了。只见栽满贼匪、插满旗子的几十条船缓缓从对岸划来,直奔在南边埋锅做饭的贼匪而去。

    “来了,终于来了!”张光成紧张地说。

    韩秀峰举起“千里眼”观察了一会儿,凝重地说:“贼匪有炮,架在船头,看样子我们要四面受敌了。”

    “啊!”

    “有炮,在哪儿?”

    “你们看看。”韩秀峰把“千里眼”递了过去。

    张光成看了一会儿把“千里眼”交给李昌经,李昌经看完又把“千里眼”交给张翊国……众人不看不晓得,一看大吃一惊,贼匪竟把几条漕船改装成了战船,把小炮架在船头,船上还对准沙袋,并且那些船划到河中央便兵分两路,一路奔南边去了,一路直奔大营而来。

    按之前的分工,张光成和李致庸负责守西墙,他不敢再耽误功夫,立马转身道:“致庸,我们过去吧。”

    李致庸反应过来,紧握着刀把道:“走,去西墙!”

    西墙上的炮手也意识到那些战船是冲他们来的,不等张光成和李致庸下令就手忙脚乱地装填起火药和弹丸。同样守在西墙上曲塘团和白米团乡勇反而没那么紧张,他们晓得河上有桩贼匪过不来,这边等会儿只会有炮战。

    贼匪的船越来越近,周兴远忍不住提醒道:“韩老弟,西墙上的人太多,贼匪一炮打过来能打一片,要不先撤些人下去?”

    “嗯,西边是用不着那么多人,”韩秀峰缓过神,吩咐道:“大头,赶紧去传令,西墙上只留炮手,其他人先下去待命。”

    “遵命!”

    大头前脚刚走,陆大明就忍不住问:“韩老爷,要不要把抬枪队调过去?”

    抬枪能打两百步,如果贼匪的战船靠得够近,抬枪就能打着船上的贼匪,但韩秀峰却不假思索地说:“河上的贼匪不足为虑,西墙用不着你们管。”

    “行,我全听您的。”

    韩秀峰拍拍陆大明胳膊,随即回头道:“李兄,去办昨天说的那件事,给弟兄们提提气。”

    李昌经一愣,旋即反应过来:“遵命!”

    在墙上和墙下的乡勇们注视下,李昌经跑到架在西墙上的一排站笼前,拔出腰刀面目狰狞地吼道:“弟兄们,贼匪既没三头六臂,也不是刀枪不入,不但没什么好怕的,而且犯上作乱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现在大战在即,留着他们碍事,干脆拿他们祭旗,老爷我先砍一个,剩下的留给你们,敢杀人的赶紧举手,晚了就只能砍营外的那些了!”

    杀人说起来简单,可真要是做起来却不一定下得了手,尤其对之前从未杀过人的那些乡勇而言。

    不过李昌经早有准备,昨晚就跟陆大明说好了。

    他话音刚落,早被交代过的一个从泰坝上招募的乡勇就喊道:“不就是杀人吗,李老爷,算小的一个。”

    “好,上来,这个贼匪交给你,由你来送他上路!”

    “李老爷,也算小的一个!”

    ……

    乡勇们七嘴八舌、争先恐后,不但十几个刽子手很快凑齐了,而且还有很多想开杀戒的乡勇没死囚可砍,只能眼睁睁看着别人行刑。

    李昌经手起刀落,一个贼匪的人头滚到墙上,又被他一脚踢到墙下,他身上被溅满了腥红的血,连脸上都沾上了,而随着乡勇们一阵阵欢呼,他不但不紧张害怕反而狞笑了起来。

    韩秀峰不喜欢这场面,在京城时甚至都没去菜市口看刽子手行刑,但今天却阴沉着脸从头看到最后,直到西墙上的那些炮手把站笼推下去,忙着用稻草编的草帘垫脚才回头接着观察起河上和南边贼匪的动静。

    “不就是杀人吗,有啥了不起的,在巴县时我就杀过。”大头不但看得兴高采烈,甚至看得心痒痒,竟自言自语的嘀咕道。

    吉大忍不住说道:“大头哥,我不光晓得你杀过人,还晓得要不是韩老爷搭救,你早就被官府砍了给人偿命了。”

    “你咋晓得的?”

    “潘二哥说的。”

    “这个潘二,咋啥都跟你们说。”

    就在他们窃窃私语之时,已有两条船靠到了东岸,能清楚地看到两拨贼匪汇集到一起,正朝这边指指点点。

    贼匪来了一船又一船,周兴远默默算着拢共有多少兵,韩秀峰同样在盘算来了多少贼匪,这营到底能守多久。

    “禀韩老爷,炮船下锚了,停在河中央!”

    韩秀峰回头看了看,冷冷地说:“他们这是打算等会儿一起攻。”

    从西墙上赶来的张光生急切地说:“韩老爷,我堂哥问过炮手,炮手说我们的炮应该能打着。”

    河上的贼匪本就不足为虑,而从泰州拉来的那十几门炮因为没熟练的炮手本就没什么大用,现在贼匪的战船在河中央下了锚,变成了停在那儿不动的靶子,韩秀峰觉得与其让那些炮手闲着,不然让他们先练练手,沉吟道:“既然能够着就打!告诉那些炮手,给老爷我打准点,要是能打沉一条,重赏!”

    “遵命!”

    大炮不是放枪,张光成接过点火药的火把,既紧张又激动地喊道:“弟兄们,全给我瞄着最大的那条。张四,你在上头看仔细点,第一轮打过去,往哪边偏的,偏多远,赶紧禀报。”

    “晓得,我会看仔细的。”张四站在箭楼上回到。

    炮手们忙得不亦乐乎,打得最好的老炮手瞄完这一尊又跑那一尊去帮着调角度,直到所有炮都瞄差不多了,这才回头道:“禀二少爷,全瞄好了!”

    “放!”张光成嘴上吼着,手里的火把已经送到了点药口。

    只听见“砰”一声巨响,炮身猛地往后一缩,紧接着其它炮也巷了,炮声震耳欲聋,西墙上弥漫起一片白色的火药烟。

    到底有没有打着,墙上的人一时半会儿看不清。

    守在箭楼上的张四因为没被硝烟挡住视线,瞧的清清楚楚,只见离贼匪那六条跑船七八丈的河面上,溅起一道道水柱,急忙喊道:“二少爷,打远了,也打偏了,一炮也没打着!”

    刚才炮声太响,他的话营里的乡勇听不清,南墙、东墙和北墙上的乡勇更是听不见,只晓得自个儿这边打炮了,也不管有没有打着,跟打了鸡血似的又是一阵欢呼。

    张光成听得清清楚楚,急忙跑到箭楼下仰头问:“说仔细点,打远了多少,打偏了多少?”

    “打远了四五丈,打偏了七八丈!”

    “往哪边偏的?”

    “往南偏了。”

    “晓得了,接着看。”

    张光成用不着手下传令,急忙跑过去告诉老炮手,老炮手搞清楚到底偏了多远,连忙挨个校对。南边的太平军被这一轮炮打懵了,他们怎么也没想到归缩在营寨里的官兵竟敢先开炮,顾不上再观察地形,竟拉开阵势迎了上来。

第三百四十四章 志行升官了(一)

    也不晓得刘存厚是不是还在赶往向荣大营的路上,这两年动不动给革职,没几天又被起复,堪称“三起三落”的向荣已差家人给会馆送来了两万两银子!

    这两万两真像一阵及时雨,黄钟音、吉云飞、敖彤臣和江昊轩、何恒等在京大小官员个个有份儿,手头上一下子宽裕了,这日子过得再也不用那么清苦。但这银子不能白要,这些天众人不但“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帮着奔走,而且“各司其职”,各有分工。

    黄钟音负责打点言官,三天两头宴请六科给事中和各道御史,请他们留情,别跟以前一样动不动就弹劾向荣;吉云飞、江昊轩和何恒负责打探消息,年前刚入值军机处的一个“小军机”和吏部、兵部的几位主事成了重庆会馆的常客。

    翰林院检讨敖彤臣和刚馆选上翰林院庶吉士的敖右贤负责清流,隔三差五邀上一帮翰林官踏春郊游或来会馆吟诗作对,借机盛赞远在江苏的向荣不但骁勇善战也是个大忠臣,这年头名声比什么都重要,没一个好名声再骁勇善战也没用。

    值得一提的是,众人全是清官的文官,不能就这么到处为向荣一个行伍出生的武官奔走,不然传出去会被人笑话,所以每次都先聊战局,先提“万福桥大捷”,先说年前才补上缺去扬州上任的会馆首事韩四果然争气,说着说着再自然而然地说向荣身上。

    众人交好的那些京官之前大多来过会馆,本就认得韩四,本就觉得韩四为人不错,不但一聊起来就兴高采烈,而且回去之后跟别人一聊到战局也自然而然地聊起韩四,“万福桥大捷”就这么在口口相传中成了众多“大捷”中让人印象最深刻的大捷。

    在吏部行走的员外郎周文杰是敖彤臣的同年,前晚在重庆会馆的酒桌上刚谈论过韩四,今儿中午跟考功司的几个笔帖式一起吃酒闲聊时竟无意中听到韩四消息,他敢肯定敖彤臣一定不晓得,一散班(下班)就匆匆赶到重庆会馆。

    没想到不但敖彤臣、敖册贤兄弟在,湖广道御史黄钟英和翰林院编修吉云飞也在,周文杰顾不上跟二人问安,一走进花厅就拱手笑道:“黄老爷,吉老爷,敖兄,周某给您几位报喜来了,贵馆又要设宴庆贺!”

    “周兄,到底啥喜事?”

    “大喜事。”周文杰坐到敖彤臣身边,笑看着黄钟音和吉云飞道:“黄老爷,吉老爷,前儿个您二位不是说志行打了个大胜仗,立了个大功,奉赏却迟迟没下来。您二位随口一说,我却一直放在心上,一直在帮着留意。”

    “这么说有消息?”吉云飞急切地问。

    “嗯,有消息了。”周文杰从小山东手里接过茶,浅尝了一小口,随即放下茶杯眉飞色舞地说:“吉老爷,志行的事之前之所以迟迟没消息,一是他年前才到任,这官没做几天,吏部哪会有他历年的考绩考语。加之江宁失陷,吏部又没收到两江总督、江宁藩司和江苏按察司的呈文,只有他的履历和一份六百里加急的万福桥大捷奏报,这就把考功司和清吏司给难住了。”

    “想想还真是。”黄钟音忍不住笑了。

    “二是钦差大人琦善的奏报中说他受了伤,说他要告病。可到底恩不恩准,皇上没下谕旨,军机处也没个准信儿,这就让我们吏部更为难。”

    吉云飞禁不住笑道:“这倒是,毕竟他要是告病回乡就得按告病的惯例封赏,留任或升转就得按留任或升转的例封赏。”

    周文杰点点头,接着道:“江苏那边不用问都晓得早乱成了一锅粥,钦差大臣琦善要攻剿贼匪,收复扬州,再会同你们的那位同乡向荣收复江宁。要说叙功,要叙功的文武官员多了,哪顾得上志行这点事!两江总督远在常州,江苏巡抚一样在江宁,刚到任的江苏按察使远在徐州,既顾不上也懒得管志行的事,所以军机处也好,我们吏部也罢直到前天中午都只有那份六百里加急的万福桥大捷奏报。”

    “现在有了吗?”敖彤臣急切地问。

    “有了,不过既不是钦差大人琦善的,也不是两江总督怡良的,一样不是江苏巡抚许乃钊的,而是署理两淮盐运使郭沛霖的保奏。”

    黄钟音下意识问:“郭沛霖到扬州了?”

    “郭大人到任了,不过没去扬州,扬州不是被贼匪占了吗,两淮运司衙门现而今移驻泰州。郭大人六百里加急上了两封折子,圣上全恩准了!”

    “郭沛霖上的啥折子?”

    “一份是两淮盐务的,一份是保举志行和随志行守万福桥的那些士绅和勇目的,皇上昨儿下午谕旨,以江苏泰州署理州同韩秀峰防阻贼匪出力,赏从五品顶带,银一百五十两,白玉搬指一个,大荷包一对,小荷包二个。准两淮运司郭沛霖所奏,升任该员为两淮盐运司副使,就地养伤练兵,复建盐捕营,严缉私贩,防堵透漏。”

    周文杰笑了笑,接着道:“不但志行升官了,跟志行一道编练乡勇的那些士绅和跟志行一道守万福桥的勇目也全升了官。相比志行这样的经制内官员,皇上对那些士绅和勇目是赞誉有加。赏那些士绅正七品顶带,谕旨中甚至说那些勇目胆壮能战,枪不妄发,始终奋勇,出力报效,即可拔补营员,以示鼓励,还要四百里谕令知之。”

    “圣上这么做有圣上的道理。”吉云飞沉吟道:“志行是朝廷命官,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报效朝廷是应该的。而重赏士绅和乡勇,则能鼓舞士绅和百姓士气,能使官绅联为一气,众志成城。才能杜外匪之窥伺,绝土匪之窃发,方足以收实效而固人心。”

    “博文所言极是,不过我们还是说说志行吧,年前还是个九品芝麻官,现而今已经是从五品的盐运司副使了,并且是实授不是署理,更不是虚衔。”

    吉云飞反应过来,不禁笑道:“永洸兄,志行这运副(盐运司副使的简称)何止是实授,而是特授!天底下那么多官员,大多是吏部选任的,又有几个跟他这样是圣上直接下谕的。”

第三百四十六章 去而复返

    江宁、扬州、瓜洲和仪真等地方被太平军给占了,长江水运梗阻。加之扬州城里的那些大盐商被太平军给一锅端了,淮中和淮南二十几场的盐既没人来买,买了也运不出去,让往年不晓得有多热闹的运盐河变得各位冷清,十天半月也见不着一条盐船。而位于盐运水路要冲的海安镇,却因为韩秀峰去而复返变热闹了。

    城西打谷场现而今变成了两淮盐运司盐捕缉私营的校场,紧挨着打谷场的一个青砖小院变成了署理泰州州同的临时衙署,打谷场西面河边的那几排民房全被征用作盐捕缉私营的营房。

    乡约和甲长把逢年过节才会搭的戏台再次搭了起来,不但在戏台上摆了一张公案和一把太师椅,公案前插上“肃静”“回避”牌,两侧的架子上靠着几根水火棍,还在戏台前竖了两根旗杆。一根旗杆上挂着“钦加从六品衔署理泰州州同韩”的大旗,一根旗杆上挂着两淮盐运司盐捕缉私营的营旗。

    不过正主儿这些天就来过一次,招募兵丁、打造兵器、添置号衣、操练演武和粮饷等营务全是角斜场盐课司大使韩宸的堂弟韩博、表弟唐国政和署理海安巡检方士枚帮着张罗的。

    韩秀峰去而复返最高兴的当属顾院长、余青槐、王千里等士绅,这些天说是养伤,其实净忙着游山玩水,净忙着吃酒了。连大头也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一回来就跟吉大吉二去趟吉家庄耍了两天,紧接着又跟正月里一起查缉过私盐,后来又一道去守过万福桥,再后来跟着一道回来的魏勇去胡家集耍,现在又兴高采烈地跟王如海的二儿子王千步去捉鱼了。

    看着他跑得屁颠屁颠的样子,顾院长嘀咕道:“韩老爷,大头这孩子本来蛮懂事的,怎么一耍子(玩)就收不住心了。长生攀上了高枝,现而今在郭大人跟前当差,你身边就剩大头了,可不能让他耍疯了,得管管。”

    “是我让他去的,让他多耍几天吧,”韩秀峰扛着鱼竿边跟着众人往黄沙港走,边笑道:“顾院长,您老有所不知,大头是个苦命的娃,打小没爹没娘,脑壳又不好使,后来又跟我颠沛流离,这些年就没过过几天好日子,好不容易清闲下来还不让他耍个尽兴。”

    “韩老爷,他能遇上你,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哪有您老说得这么夸张。”

    想到早上角斜场盐课司大使韩宸又送来一船米,提着鱼篓和板凳跟在后头的余青槐忍不住提醒道:“韩老爷,郭大人真是把您当自个儿人,真是要什么给什么,重建盐捕营的事您不能总不放在心上。”

    “我没不放在心上。”韩秀峰笑了笑,又回头道:“青槐,是不是仗你还没打够?”

    “我不是想打仗,我是担心这么下去您没法儿跟郭大人交差。”

    “韩老爷,青槐的担心有道理,您都已经回来十一天了,粮韩大使已经送来了六船,军饷韩大使也送来了三千多两,砍刀长矛也送来了不少,可兵到今天才找了三十几个,这么下去盐捕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重建起来?”王千里忧心忡忡地问。

    “你们也晓得重建的是盐捕营,那你们晓不晓得盐捕营是做啥的?”韩秀峰反问了一句,随即笑道说:“郭大人既不是圣上派来攻剿贼匪的钦差大臣,也不是江苏的地方官员,而是临危受命来重振两淮盐务的运司,跟协办江防事的前两任运司不一样。换句话说,扬州那边的事用不着郭大人管,盐捕营重建起来也不是用来对付太平贼匪的,所以无需着急。”

    “我晓得用不着再去跟贼匪拼命,可私枭总得要去剿吧,私盐总得要去查缉吧!”

    “没盐哪有私枭?”

    “咋会没盐?”顾院长下意识问。

    说话间,众人已经到了河边。

    韩秀峰放下鱼竿,从王千里手里接过米糠,挑了个水草不多的地方打下窝,旋即一边往鱼钩上装饵,一边苦笑道:“都说两淮运司是天底下第一肥缺,不过那是以前,现而今的两淮盐务可以用天灾人祸来形容。天灾你们是晓得的,黄水改道,淮水乱窜,盐场这些年是年年受灾。加之淮水中泥沙多,不断往海边冲积。淮中淮南等场这些年虽新淤了不少地,但卤气也随之渐淡,不但安丰、富安等场的盐是越产越少,据说通州分司的好几场已经不产盐了。”

    “黄水入淮,善淤善积,这我晓得。”顾院长放下板凳,端着鱼竿,回头看着凤山方向感叹道:“宋时的范公堤就在串场河边上,相传串场河就是范仲淹筑捍海堤时取土挖的,可现而今海离我们这边多远,正所谓斗转星移,沧海桑田!”

    韩秀峰点点头,接着道:“人祸诸位也是晓得的,太平贼匪作乱,水路梗阻,淮中淮南等场本就产不了多少盐,可现而今是好不容易产点盐不但运不出去,甚至已经找不到有财力的运商了,这么一来那些灶户盐丁的日子咋过,所以上次去泰州时各场场官叫苦不迭,纷纷恳请郭大人放垦。”

    李致庸从来没去过盐场,不懂盐务,禁不住问:“放垦,放什么垦?”

    “盐是煮出来的,煮盐离不开柴火,所以有‘荡为盐之母’之说。以前为了煮盐,盐场的荡地只许长草不许开垦。现在盐越来越难煮,就算煮出来也卖不掉,成千上万灶户盐丁吃啥喝啥,所以场官们想让灶户盐丁们开垦荡地种粮。”

    “郭大人同意了吗?”

    “要是把荡地全开垦了,拿啥去煮盐,朝廷正是用钱的时候去跟谁收盐税,郭大人哪里敢答应,所以现在很头疼。”韩秀峰把鱼钩放到河里,看着浮标轻叹道:“盐务的麻烦已经够多了,郭大人哪有心思去帮着攻剿贼匪。这兵荒马乱的,私盐的买卖一样不好做,所以没那么多私枭,我们呢也就不用着急。”

    顾院长糊涂了,禁不住问:“韩老爷,郭大人既然不用去攻剿贼匪,也不用担心盐场透漏,那为什么还您帮着重建盐捕营?”

    “郭大人不管咋说也是从三品大员,贼匪又近在咫尺,手里自然不能没点兵。而且这跟我们之前编练乡勇不一样,盐捕营是经制内的绿营,不但江安粮道要拨粮,江宁藩司要拨饷,淮中淮南各场也得按例协济粮饷,不建白不建,那些粮饷不要白不要。”

    顾院长反应过来,想想又问道:“那按朝廷定制,盐捕营设哪些武官?”

    韩秀峰提提鱼竿,如数家珍地说:“盐捕营是运司衙门有且仅有的一个营,不但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而且比一般的绿营规制高,设正四品都司一名,正六品千总两名,正七品把总两名,正八品外委千总两名,从九品额外外委四名,外加候补外委千总和候补额外外委十四名。”

    “难怪吉大吉二他们说全升官了,”顾院长忍不住笑道。

    余青槐也好奇地问:“韩老爷,官设二十几个,兵呢,经制内的兵有多少?”

    “两百三十六个,这是朝廷给粮饷的。不过两百多个兵能成啥事,所以郭大人让我们招五百个,一半吃朝廷的粮饷,剩下一半人的粮饷由各场支应。”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这不算擅自招兵,因为以前的仪真批引所、现在的泰州泰坝监掣署都有盐卒,运司衙门守库还得要有库丁,更不用说那么多巡检司衙门的皂隶弓兵了。总之,员额有出处,粮饷也不用我们操心。”

    王千里禁不住笑道:“有粮有饷,又不用打仗,这差事真不赖。”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韩秀峰回头道:“扬州那边到底谁输谁赢还不晓得呢,万一琦善不但没能收复扬州,反倒被扬州城里的贼匪击溃,形势又会变成半个月前那样。到时候郭大人可就不能再跟现在这般一门心思重整两淮盐务,他身为从三品大员就得挺身而出阻截贼匪来犯泰州,到时候盐捕营就等派上用场了。”

    “韩老爷,这些天光顾着吃酒了,你不说我差点忘了贼匪还盘踞在扬州,天下还不太平!”

    “顾院长,我是见识过贼匪的,不是说丧气话,琦善想收复扬州没那么容易,搞不好真会跟韩老爷说的那样被击溃。”余青槐喃喃地道。

    顾院长急切地问:“那怎么办?”

    “以前咋办的今后还咋办,总之,不能掉以轻心。”韩秀峰深吸口气,想想又苦笑道:“您几位是晓得的,我本打算功成身退,致仕回乡。结果郭大人来了,我们不光早在京城时就认得,而且郭大人待我真如子侄,我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让他老人家身陷险地。所以就算保不住泰州,也得保他老人家平安。”

    “那盐捕营的事您咋一点也不着急呢?”

    “谁说我不着急的,兵在精不在多,在选兵这件事上我是宁缺毋滥。”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说起来真的感谢潘二,得感谢顾院长您。潘二早在二十多天前就想到这仗一年半载打不完,而打仗就会有死伤,不能没兵源补充,就回来同您老一起把泰坝上的那些苦力全带角斜场去安置了。”

    “韩老爷,您打算招那帮苦力入营?”顾院长下意识问。

    “嗯,不过只要招五百个,韩大使正在帮我们招,那些苦力也想来效力。只是正值春耕,他们之前买的和您老租给他们的那些地不能就这么荒了,所以要等他们把地耕好,把春种播下去才能入营。”

第三百五十一章 郭大人的交代(二)

    说到郭沛霖过几天要去各盐场巡察,潘二起身去昨晚住的西厢房里取来一个册子,苦笑道:“四哥,郭大人不但要为你这边招兵买马筹粮饷,一样要帮朝廷筹饷。朝廷不是新开了捐纳事例吗,地方上要劝捐济饷,盐场一样要。”

    韩秀峰对此并不意外,毕竟盐场那么大,那么多人,肯定会有一些家境殷实的想捐顶带甚至捐官。但接过小册子翻了翻,竟有股大开眼界之感。

    考不上功名的想捐个监生的出身,五十四两。再加五十四两就是“十成监生”准予一体乡试;“十成监生”想捐贡生,七十二两;“十成监生”和“十成贡生”想捐从九品职衔只需四十两,捐县丞、盐大使或盐知事衔一百两;在任知县捐同知衔五百一十九两,候补知县捐同知衔六百三十四两……

    捐武监生只需四两银子,不过想再捐把总衔得把另外八成补上,交足二十两变成“十成武监生”,再捐六十两才能捐到把总衔,把总以上跟文官一样以此类推。

    此外,文官可捐花翎,武官可捐蓝翎,文官武官均可以捐加级、记录和各种封典,被革职的文武官员可捐开复……总之,应有尽有,想捐啥可对号入座,一目了然。

    韩秀峰怎么也没想到朝廷为筹饷,居然编纂刊印出各种捐纳名目如此详细的清册,不禁笑问道:“郭大人是不是想让营里的兄弟能捐的都捐点,想让我起个头?”

    潘二苦着脸道:“四哥,郭大人这也是没办法,盐务你是晓得的,要是连这差事都办不好,他真没法儿跟圣上交差。”

    “这倒是,圣上让他署理运司,他不能一点作为也没有,”韩秀峰轻叹口气,好奇地问:“长生,你捐了没?”

    潘二尴尬地说:“四哥,我跟你没法儿比,我虽然有差事但只是个候补盐运司经历,不好捐加级记录,再捐顶带除了好听点又没啥用,干脆花两百两帮我婆娘捐了敕命孺人的封典。”

    “你还真会捐,这个封典捐的好,你婆娘晓得了一定很高兴。”

    “四哥,你也给嫂子捐个呗,你现而今是从五品,你要是帮嫂子捐就不是敕命,而是诰命。”

    “诰命那也是宜人,又不是诰命夫人。不过你说得对,这两年委屈她了,甚至不晓得还要委屈她多久,我回不了家,顾不上她和娃,只能给她个体面。”想到远在巴县老家的琴儿,韩秀峰心里一酸,下意识翻起小册子看捐一个诰命宜人的封典要多少银子。

    “别翻了,我帮你看过,帮嫂子捐封典只要五百两。”潘二笑了笑,接着道:“四哥,你虽然不是正印官但也差不了太多,不晓得有多少人眼红。现而今天下又不太平,官又那么难做,有些事不得不防,不得不做点准备。”

    韩秀峰岂能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想到朝廷对官员那么苛刻,低声问:“你是说我该捐加级,捐记录?”

    潘二回头看看身后,深以为然地说:“四哥,别人不晓得你是晓得的,朝廷对有守土之责的文官和带兵打仗的武官多苛刻!真是只许大胜仗不许打败仗,哪怕你打了一百场胜仗,只要有一仗败了都会被弹劾,都会被究办,你又不是没银子,为啥不捐加级,不捐记录呢?而且这既是为你自个儿,也是在帮郭大人。”

    韩秀峰觉得他的话有一定道理,笑问道:“你觉得加几级,记录几次合适?”

    “自然是越多越好,不过捐加级可不便宜,捐加一级要五百两,捐一次记录要一百二十五两,到底捐加几级,记录几次,还是你自个儿拿主意吧。”

    “那就加五级记录两次吧,”韩秀峰放下小册子,端起碗筷道:“花翎不是也可以捐吗,帮我也捐上!郭大人待我不薄,他的事就是我的事,可营里这些兄弟都没啥钱,我只能多捐点。”

    潘二一愣,随即盘算道:“加五级记录两次,就是两千七百五十两,花翎一千两,再加上帮嫂子捐诰命,全捐下来要四千两百五十两。四哥,这可不是一笔小钱,你得想好了!”

    “银子赚来不就是花的吗,四千两百五十两就四千两百五十两,等会儿我让韩博给你银票。”韩秀峰握着筷子挥了挥,想想又禁不住笑道:“何况这银子也没白花,再有往来公文我就可以写上‘钦赐从五品顶带赏戴花翎特授两淮盐运司副使加五级记录两次韩’了,这官名多长,唬也能把人给唬住,哈哈哈哈!”

    “这倒是,这官名又长又威风。”看着韩秀峰意气风发的样子,潘二又感叹道:“四哥,郭通让我们喊你四爷,那会儿我们还以为这么喊听上去亲热,外人一听见就晓得郭大人把你当自个儿人。直到圣上降下谕旨,才晓得我们还没去泰州,还没见着郭大人,郭大人就已经上折子保举你了。”

    “可这跟喊不喊我四爷有啥关系。”

    “有啊,你想想,运司衙门郭大人最大,然后是从四品的孙运同和正五品的杨监掣,再然后就是四哥你了,你不就是运司衙门的四爷吗?”

    “还真是,除了郭大人,孙家淦和泰坝监掣,整个运司衙门没比我更大的官了,哈哈哈。”韩秀峰喝了一口粥,又好奇地问:“对了,我们守住万福桥,韩大使功不可没,郭大人有没有说要提携?”

    “郭大人以前不晓得韩大使跟我们是同乡,直到你去泰州才晓得的。郭大人本打算调孙运同去署理通州分司,打算提携韩大使做运判,去东台接替孙运同署理泰州分司,毕竟韩大使早就捐过从六品顶带。后来想想又觉得让韩大使做场官更好,郭大人说场官跟知县一样是亲民之官,如果他不再做运司了,无论在招募民壮还是在钱粮上韩大使还能帮上忙。”

    “县官不如现管?”

    “就是这个意思。”

    “对我们是有好处,可这么一来韩大使不就受委屈了?”韩秀峰喃喃地说。

    “四哥,郭大人不会委屈韩大使的。郭大人说了,运判照升补,同时署理安丰场。淮中淮南二十几场,安丰场虽不是最大的,但灶户盐丁和民户应该是最多的,安丰场盐课司大使这缺也是二十几场中最肥的。”

    “这就好,不然我真法儿跟韩大使解释。”

    二人边吃边聊,又聊到了前两任两淮盐运使、前任扬州知府和前任甘泉、仪真、江都知县。潘二干脆再次站起身,去房里取来一叠从运司衙门带来的京报和邸钞,韩秀峰正准备看,顾院长和王千里到了。

    “韩老爷,看什么呢?”

    “看京报,正想看看朝廷打算咋收拾刘良驹和但明伦他们呢。”

    王千里敲诈过那几个犯官一大笔钱财,也很想知道那几个犯官会落个什么下场,禁不住拿起京报道:“韩老爷,您接着吃,我给您念。”

    “也好。”

    韩秀峰话音刚落,顾院长竟感叹道:“京报和邸钞可是好东西,我还是七八年在扬州时见过一次。韩老爷,我顾欣城能得皇上赏赐,又能见着这京报和邸钞,全是占您的光!”

    “顾院长,您老这是说哪里话,我们是自个儿人好不好。坐,快请坐。”

    “好,大恩不言谢,什么也不说了。”顾院长坐到韩秀峰身边,又回头道:“千里,赶紧念啊!”

    “哦,这就念。”王千里翻到涉及刘良驹等人的那一张,抑扬顿挫地念道:“谕内阁、琦善等奏,查访扬州失守文武员弁下落一摺。前因逆匪东窜,扬州防堵,最为吃紧。特令漕运总督杨殿邦,督同前任两淮盐运使但明伦、两淮盐运使刘良驹,办理防堵。乃贼匪窜入扬城。杨殿邦辄先期退至上游。但明伦、刘良驹、及扬州府知府张廷瑞等,至今杳无下落,实属罪无可逭。杨殿邦、但明伦、刘良驹、张廷瑞并甘泉县知县梁园棣,均著革职,交刑部分别定拟罪名具奏。”

    “这份早了,有没有近期的?”韩秀峰下意识问。

    “有,还有一份。”王千里抬头看了一眼,又捧着一份邸钞念道:“江南河道总督杨以增奏,遵查扬州附近州县各官,似与贼匪不相为仇,朕闻扬州一带,闾阎门户上,俱贴顺字。民心不固,皆地方庸吏作俑。此等不肖官员,任伊依违尸禄,皆朕无知人之明,不知督抚大吏知愧否。汝若照例委查,曲为掩饰。惑于积阴功之说,不知此等人正不足惜。若曲护之。则彼之效死勿去者,何由伸愤。办此等事,失于仁,正是无阴功也……”

    刚获封赏的顾院长觉得当今皇上是最好的皇上,听到这儿竟紧攥着拳头痛心疾首地说:“韩老爷,一听这圣谕就晓得皇上的心被这帮贪生怕死之辈给伤透了,不然绝不会说出朕无知人之明’这话!”

    不等韩秀峰开口,觉得刘良驹、但明伦和张廷瑞他们早死早好,死了就不用再担心被报复的王千里就脱口而出道:“这帮贪生怕死之辈实属罪无可逭,该杀!不杀天理难容!”

    韩秀峰强忍着笑道:“对,该杀,该明正典刑!”

第三百五十二章 陆大明回来了

    余三姑回来的很晚,任雅恩父女全在等她,一个坐在油灯下看书,一个坐在对面做女红。

    见她抱着一小匹绸子兴高采烈跑进屋,任雅恩放下书问:“怎么到这会儿才回来?”

    忙活了一天,余三姑累的腰酸背痛,但还是下意识问:“老爷,钰儿,你们有没有吃夜饭,没吃我去给你们烧。”

    “早吃过了,钰儿做的。”任雅恩看着她抱着的绸子,追问道:“三姑,先说说怎么弄到这会儿才回来。”

    “干活儿啊,一直干到这会儿。”余三姑把绸缎放到一边,在身上擦擦手,又拿起绸缎展开一截儿,跑过去一边在钰儿身上比划着,一边眉飞色舞地说:“韩老爷不是高升了吗,好多官老爷想巴结他,有的自个儿来的,有的差家人来的,周围那些盐场的盐官全来了,好像连知府大老爷都差家人来了!一下子来那么多贵客,不能没人烧茶,更不能没烧饭,就这么一直忙到这会儿。”

    “三姑,你这么卖力,韩老爷真应该给你涨工钱。”钰儿推开绸缎,带着几分嘲讽地说。

    “一个月给二两银子已经不少了,我以前卖一年菜才赚几个铜板,可不能人心不足蛇吞象。再说又不是每天都这么忙。”余三姑大大咧咧惯了,也不跟她计较,卷起绸缎有气无力瘫坐到任雅恩从扬州带来的藤椅上,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她虽然是来做填房的,但不管怎么说进门没几天,也算个新媳妇,不但抛头露面还天天往韩老爷府上跑,任雅恩刚开始也觉得不合适,担心被人笑话。后来在镇上转了两圈,发现不但没人说闲话,反而个个夸她能干,夸她会持家。

    再想到这里是海安,不是扬州。

    好多小丫头因为家里穷都七八岁了还光着屁股到处跑,连顾院长、余青槐和王千里等士绅家的闺女都照样上街买菜、下地干活,那些已为人妇的小媳妇更是一个比一个泼辣,任雅恩终于意识到像余三姑这样的女人是不会被人笑话的,反倒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才会被人耻笑,因为在镇上人看来那是好吃懒做!

    入乡就要随俗,何况人到中年能娶到这么能干的一个女人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任雅恩瞪了懂事的女儿一眼,坐下笑道:“韩老爷现如今是两淮运副,那些盐官自然要来祝贺。不过连府台都差家人来,倒是让我有些意外。”

    “老爷,府台是做什么的?”

    “府台就是扬州知府,比张知州还要大的官!”

    “我的乖乖,府台这么大,这么说韩老爷的官也很大!”

    “你才晓得。”任雅恩帮她倒上一杯茶,又笑看着她紧搂着不放的绸缎问:“这绸缎哪来的?”

    提起绸缎,余三姑一脸不好意思:“今天不是忙吗,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就喊钱大贵婆娘、巷口的四婶和李瘸子家二丫头来搭把手。钱大贵婆娘你是见识过的,脸皮不晓得有多厚,见韩老爷要把人家送的那些礼赏给吉大吉二他们,还让王如海家老二帮着送去,钱大贵婆娘就厚着脸皮管韩老爷要,说她家四丫头明年要嫁人,想要几尺红绸帮她家四丫头做身嫁衣。”

    “她要你不能要。”

    “我没要,是韩老爷给的!”余三姑得意地笑道:“韩老爷不晓得有多大方,钱大贵家婆娘一开口他就答应了,让人把一匹绸子裁成四块,给了钱大贵婆娘几尺,给了四婶几尺,给了李瘸子家二丫头几尺,剩下的全给我了!”

    虽然朝夕相处不久,但余三姑的为人钰儿再清楚不过,忍不住嘟哝道:“三姑,钱大贵家那口子脸皮是厚,不过胆子也小,她才不敢跟韩老爷开这个口呢,一定是你撺掇的!”

    余三姑急了,蓦地跳起来,把绸缎往地上一扔:“任大小姐,你这人怎就不识好歹呢!你以为这绸子是为我自个儿要的,不是,我是帮你要的!你也老大不小了,早晚要出阁,你爹又是秀才老爷,攒不上多少嫁妆也就罢了,总不能连身像样的嫁衣都没有吧!”

    “我才不要呢!”

    “不要,我看你嘴硬!”

    “我不嫁人行了吧,不跟你说,说了你也不懂。”钰儿觉得跟余三姑理论是对牛弹琴,扔下针线气呼呼跑房里去了。

    任雅恩连忙拣起绸缎,一边掸沾上的灰尘,一边劝道:“三姑,钰儿还小,别跟她一般见识。”

    “老爷,你说我……你说忙来忙去,到底图个什么呀!”余三姑越想越委屈,热泪滚滚而流。

    任雅恩在外人面前是不苟言笑的书院院长,但在余三姑面前却总挂着笑容,跟哄孩子般地把她拉到房里,和声细语地说:“三姑,让你受委屈了。钰儿不懂事,看我明天怎么教训她。”

    “不懂事,她都十八了怎会还不懂事。老爷,我算看出来了,她是瞧不起我。”

    “瞎说,你是她继母,她怎会瞧不起你?再说她能在这个家呆几天,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等嫁出去不就没事了。”

    “嫁给谁,像她这样的谁会要?”

    正如余三姑所说,任钰儿的婚事还真让任雅恩头疼。要是在扬州,任钰儿虽算不上大家闺秀,但也是小家碧玉。可这里不是扬州,这里是海安,实在找不出门当户对的。而那些普通人家,以任钰那心高气傲的性子,十有八九也不会同意嫁。

    ……

    就在他们两口子为任钰的婚事犯愁之时,在陆家巷口守夜的保甲局青壮拦住了十几个不速之客。

    “站住,别动!”

    “走夜路还带着兵器,一定不是好人,老四,赶紧鸣锣!”

    盐捕营的人全升了官,全回去光宗耀祖了,韩老爷身边就剩一个大头,守夜的青壮不敢大意,一起守夜的更夫正准备鸣锣示警,刚上岸的一个人急切地喊道:“老四,别鸣锣,千万别惊动韩老爷,我是姜槐!”

    “姜班头,不是在扬州做官吗,怎么跑回来了?”更夫反应过来,急忙提着灯笼迎上去问。

    “别提了,韩老爷呢,听说韩老爷没回四川老家,又回海安了?”

    “回来,在城西打谷场呢。”更夫看看他灰头土脸的样子,再看看他身后那几个不但灰头土脸,身上还全带着伤的几个老面孔,禁不住问:“陆大明,梁六,你们也回来了。其他人呢,储班头呢,储班头他们怎么没回来?”

    “回头再跟你们说,先带我们去见韩老爷。”

    “这么晚去见韩老爷不合适吧,我们刚从打谷场那边巡过来,韩老爷早歇息了。”

    “别废话,我们有十万火急的军情!”

    “有军情,好吧,我带你们去。”

    ……

    被更夫在院子外叫醒的韩秀峰怎么也没想到陆大明、梁六和姜槐回来的这么快,让大头开门喊他们先进来,等穿上鞋,披上衣裳走进堂屋时,他们和跟他们一道回来的九个乡勇竟全跪在八仙桌前,有的衣衫褴褛,有的不但衣衫褴褛身上还带着伤,一个比一个狼狈。

    韩秀峰心里咯噔了一下,很直接地以为盘踞在扬州城里的贼匪杀出来了,急切地问:“大明,你们这是咋了,到底怎么回事?”

    “韩老爷,小的鬼迷心窍,小的不应该信张翊国的鬼话,结果弄成这样,还死了那么多弟兄,小的对不起您,小的……”陆大明追悔莫及,说着说着泪流满面,实在说不下去了。

    “先说怎么回事,到底弄成啥样了?”

    “昨天中午,贼匪……贼匪突然杀出城,官兵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我们和刚在江都、甘泉招募的那些乡勇也被杀了个措手不及,李海死了,刘二死了,陈彪死了,陈虎带着几十个乡勇在南边防堵的,不晓得是死是活,估计也凶多吉少。”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韩秀峰实在顾不上那些乡勇的死活,一把揪住陆大明肩膀问:“贼匪往哪儿冲杀的,出来多少人,现在到哪儿了?”

    “禀韩老爷,贼匪没奔我们这边来,他们往西去了,也不晓得是不是打算回江宁,少说也有万把人,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一见着人就杀,实在挡不住!”姜槐心有余悸,禁不住擦了把汗。

    官兵都挡不住,何况他们。

    韩秀峰想想又问道:“扬州城呢?”

    “禀韩老爷,贼匪没全走,扬州城里好像还有不少,”陆大明越想越难受,哭诉道:“韩老爷,新来的府台和那些县太爷压根就没把我们当人看,让我们去招募青壮防堵,去跟官兵一起围城。他们不但不给钱粮,还全躲在仙女庙,我们死了那么多弟兄,他们一点事也没有。”

    “到底死了多少兄弟?”韩秀峰低声问。

    “百十个。”姜槐抬头偷看了一眼,忐忑不安地说:“有些兄弟在东边围堵,贼匪没奔他们去,所以他们没事。还有一些兄弟在仙女庙,在仙女庙的也没事。”

    “别人不去,你们为啥要去?”

    “韩老爷,不是我们要去的,是雷大人让张翊国带我们去的。”

    “张翊国人呢?”

    “被冲散了,不晓得是死是活。”

    盐知事张翊国给大头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忍不住道:“大明,老六,张翊国啥样的人你们又不是不晓得,他打过胜仗吗,他就会打败仗!跟他去打仗,你们有八条命也不够送的!”

第三百五十七章 厘金局

    外面乱成一团,韩秀峰却很清闲。

    送走路过海安去各场巡察的郭沛霖,又换上粗布长衫,戴上斗笠,坐在明道书院后面的河边钓鱼。顾院长等士绅轮流作陪,今天正好轮到昨天刚从白米回来的李致庸,见坐了半天没鱼咬钩,又忍不住说起招兵练兵的事。

    “四爷,那么多青壮来投奔,您为何一个也不收?”

    想到吉大吉二他们光宗耀祖回来后,有好多村里的后生坐不住了,也想建功立业,成群结队来投军,韩秀峰就笑道:“不是不收,而是不敢收。”

    “全是乡里的子弟,最可靠不过了,为何不敢收?”李致庸不解地问。

    “因为收下他们就得管他们饭,别看我们现在有点粮,但那点粮能够吃几天?与其收下他们,不如让各村办团练,让陆大明、梁六和吉大吉二他们去各村帮着先操练,等将来真要是有战事,再招他们入营。”

    想让各村办团练,让那些青壮在自个儿家门口操练,既不要发饷也不用管饭,李致庸不禁笑道:“寓兵于民,这么好的办法我怎么就没想到呢!”

    “你不是没想到,你是光想着有郭大人在,我们就不用为粮饷担忧。”韩秀峰提了提鱼竿,接着道:“我跟你不一样,我得想长远点,万一郭大人调任怎么办?所以得未雨绸缪,先存点粮饷,以便不时之需。”

    李致庸点点头:“这倒是,我们是得想长远点。”

    韩秀峰笑了笑,又说道:“手里有粮,心里才不慌。现而今不比往年,水路梗阻,安丰、富安等场的盐运不出去,外面的粮一样运不过来,盐场那么多灶户盐丁的存粮一定不够吃,我们现在多存点,万一各场闹饥荒,郭大人还能从我们这儿调粮去解燃眉之急。”

    想到各盐场自产的粮一直是不够吃的,那些运商在把盐卖到湖广时,往往不会放空船回来,而是把湖广的粮再贩卖到沿海各盐场,李致庸这才意识到韩老爷想得更远。

    他正暗自感慨,突然发现韩老爷好像愣住了,顺着韩老爷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身材苗条的妙龄女子,正跟余三姑一道提水浇河边的菜地。

    “四爷,四爷……”

    “哦,刚才说到哪儿了?”韩秀峰缓过神,带着几分尴尬地问。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李致庸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边看边笑道:“好像是任院长家的女公子,不然不会跟着三姑一起干活。”

    韩秀峰刚才之所以走神,是因为那女子的背影越看越像远在巴县老家的琴儿,心不在焉地说:“是吗?”

    “一定是,没想到任院长家的千金竟出落的如此标致!”李致庸笑了笑,又说道:“生在扬州城里的女子就是不一样,据说琴棋书画没她不会的。别说海安,就是泰州也找不出几个这样的才女。”

    韩秀峰笑道:“任院长膝下无子,就这么一个掌上明珠,自然要悉心教导。”

    “以前膝下无子,以后不见得还是,这不是续弦了吗,三姑一看就是个能生养的,说不定真能帮任院长生个大胖小子,给任院长传宗接代。”

    “这倒是,你这么一说倒给我提了个醒,以后可不能再让三姑干重活。”

    ……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蹲在一边伺候的苏觉明突然想到他和周兴远在仙女庙时几乎天天去青楼,而韩老爷却一直孤身寡人,连个暖床的丫头都没有。再想到海安这地方的那些粗手粗脚的女子,别说韩老爷看不上,连他苏觉明都看不上,突然冒出一个念头,嘴角边勾起一丝笑意。

    韩秀峰压根儿没回头,自然看不见苏觉明的表情,就算看见也不晓得他在想啥,正琢磨着这儿没鱼咬钩,是不是换个地方钓,顾院长、余青槐和王千里三人竟沿着河边跑了过来。

    “顾院长,您老怎么来了,您老慢点,看着点脚下!”

    “韩老爷,有事,有大事,仙女庙来人了!”

    “到底啥事?”

    顾院长一走到他身边就急切地说:“刚刚来了两个人,一个姓陆的候补知县和一个姓杨的候补县丞,是拿着刑部侍郎雷以诚的公文来的,说为了筹饷雷大人奏请朝廷在仙女庙设了个什么厘金局,他们现而今是厘金局的帮办委员,打算在我们海安收过往商货的厘金,这会儿全在巡检司,要方士枚派几个弓兵跟他们一道去中坝口设卡。”

    “雷以诚不是左副都御史吗,怎么成刑部侍郎了?”韩秀峰下意识问。

    “升官了,应该是刚升不久。”

    “来的那两个人有没有这个厘金怎么个收法?”

    “过往的每千文商货抽取三、四十文不等,”顾院长坐到李致庸让出的板凳上,苦笑道:“如果只设这么一个卡,抽取三、四十文也不算多,可雷以诚不只是设一个卡,仙女庙设,宜陵设,泰州设,姜堰设……韩老爷,您说说一船商货运到我们这儿要抽多少钱?”

    “也是啊,可人家官大,再说朝廷又准了,我们能怎么样,难不成让那两个候补官滚蛋,不让他们在海安设卡?”

    “胳膊拧不过大腿,只能让他们设。”顾院长轻叹口气,无奈地说:“方士枚估计是穷疯了,看他那样好像挺热衷。”

    “不管怎么说他是巡检,又要他出人出力,收到钱自然要跟他们分肥,他能不热衷。”余青槐嘟哝了几句,想想又说道:“韩老爷,听那两个候补官说雷以诚请旨设厘金局,是他的一个姓钱名江的幕友献的计。”

    韩秀峰沉吟道:“我看没这么简单。”

    “韩老爷何出此言?”

    “征粮加耗,设卡收厘,谁不会啊,谁又不想?只是大清有‘永不加赋’的祖训,谁也不敢提罢了。”韩秀峰抬头看着众人若有所思的样子,接着道:“前段时候觉明不是从清江浦带回几封京信吗,信里提到朝廷为筹饷让四川等省捐输广额,黄御史在信里说这主意就是雷以诚想出来的。”

    “捐输广额,什么意思?”顾院长好奇地问。

    韩秀峰耐心地解释道:“贼匪作乱,朝廷不是缺银子吗,我还在京城做会馆首事时,户部就曾疏奏推广捐例,奏请捐纳军功举人和生员,好像是捐举人五千两,附生三百两。”

    “举人都能捐,那我们这些读书人还读什么书,还去考什么功名?”顾院长大吃一惊。

    “顾院长,连您老都觉得这是一个馊主意,万万不可行,更不用说京里那些科举入仕的科道言官了,反正是掀起了轩然大波,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不过话又说回来,真要是连举人都能捐,别说五千两,就是一万两,砸锅卖铁我也要捐一个。”

    “这是自然,那可是举人!”顾院长想想又追问道:“后来呢?”

    “后来时任太常寺少卿的雷以诚想了个变通的办法,但可以捐各省乡试的中额和学额。好像是一个省捐银十万两,加文武乡试中额一名,所捐递增,但大省最多不能超过三十名、中省二十名、小省十名;一州、一厅、一县,若捐银两千两,可酌加文武学额一名,以此递增。”

    余青槐反应过来,喃喃地说:“要是让直接捐举人出身,天底下的读书人一定不会同意,让捐乡试中额和府试中额就不一样了,多一个中额就等于多一个中举的机会,这是造福所有读书人的事,读书人自然不会反对。”

    “不但不会反对,还踊跃捐输。别说那些读书人,连我都要捐几百两,也不晓得老家现在是谁在张罗这事,只要有人出面张罗,我岳父肯定会帮我捐。”

    王千里感叹道:“四爷,您别说,雷大人的这个主意还真妙。我们就说您老家四川吧,要是四川官员不当回事,那些读书人一定不会答应。以前没机会,现在好不容易有这机会,还不把那三十个乡试中额捐满,这就是能多中三十个举人,而朝廷光从四川就能轻而易举的筹到三百万两!”

    “所以说设厘金局这事,雷以诚那么精明的一个人,用得着那个姓钱的师爷献计吗?”韩秀峰笑了笑,又说道:“要是没猜错,雷以诚是担心被千夫所指,所以让那个姓钱的师爷提出来,就算有人骂也不会全骂他。”

    “还真是!”

    “不说这些了,说了也没用。顾院长,来的那两个人有没有提扬州那边的战事?”

    “提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先说坏消息吧。”

    “坏消息是从扬州分兵的那些贼匪,真奔京城去了。好消息是贼匪围攻六合,不但没攻下还死伤惨重。”顾院长顿了顿,又补充道:“据说六合知县姓温,叫温绍原,湖广人,跟您一样是捐纳出身的,还在运司做过一任经历,后来才改任知县的。不过去署理六合县事时间也不长,好像是年前到任的,一到任就减赋役、蠲苛法,跟您一样深受绅民拥戴。”

    “晓不晓得六合有多少兵,这城他是怎么守住的?”韩秀峰好奇地问。

    顾院长笑道:“听刚来的那两个候补官说六合城里只有百十个不堪大用的绿营兵,他年前一到任就编练乡勇,是靠乡勇和临时召集的民壮守住的。”

    韩秀峰点点头,想想又叹道:“靠一帮编练不久的乡勇和临时召集的民壮就能守住,可见贼匪没那么难对付。”

    “是啊,说到底还是看谁守,要是换做您,您一样能守住。可要是换作刘良驹、但明伦和张廷瑞那样的贪生怕死之辈,就算给他们几千悍勇他们也守不住。”

    “什么守不住,他们压根儿不敢守,贼匪还没到他们就已经跑无影无踪了!”

    “几位,别恭维我了,我一样贪生怕死,”韩秀峰不无自嘲的笑了笑,又好奇地问:“有没有刘良驹和但明伦他们的消息?”

    “还真有。”不等顾院长开口,王千里就脱口而出道:“刚来的那两个候补官说,琦善想攻城,可是缺炮,而且缺能把城墙轰开的万斤巨炮。但明伦就这么露头了,说他晓得哪儿有炮,愿将功赎罪。”

    “他真晓得吗?”

    “据说是真晓得,反正只要能把炮运到扬州城下,他项上人头应该保住。”王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忧心忡忡地说:“张廷瑞也露头了,不晓得花了多少银子,走了谁的门路,只是被革了职,现而今在雷以诚那儿听用。韩老爷,您说我要不要找个地方先避避?”

    “意料之中的事,”韩秀峰岂能不晓得他担心什么,想想又笑道:“千里,别担心,他只是保住了脑袋,想翻身可没那么容易。别说他不敢去跟徐老鬼对质,就算敢去我们也没啥好怕的。”

    “韩老爷,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我说不用担心就不用担心,他们有同窗同年,我一样有同乡。他们要是真敢为难你,我们只要花两三千银子就能让京里的御史言官揪住他们不放。总之,他们正心虚着呢,不敢拿自个儿的小命开玩笑,只自认倒霉。”

第三百五十八章 苏觉明的主意

    天天钓鱼,天天吃鱼,韩秀峰已经吃腻了。

    大头他们又全去了各村帮着办团练,留着也没人吃,干脆跟昨天一样把上午钓的几斤鲫鱼全送给了余三姑,连捎午都没在小院吃就同李致庸一起去了凤山。

    盐捕营原本专事查缉私贩,现而今贼匪作乱,天下不太平,又多了一个弹压各场的差事,不像狼山镇的那些营有汛地、塘地,要分汛驻守,所以营盘扎在哪里都一样。不过相比驻扎在泰州,驻扎在海安反而更好。

    一是扬州失陷之后泰州人口爆增,物价也随之爆涨。盐捕营要是驻扎在泰州,几百号人的柴米油盐就全得在泰州采买,就会多耗费粮饷;二来海安不但离各场近,而且位于串场河与运盐河的交叉口,往南可乘船去通州分司各场,往北可达泰州分司各场,那些盐场要是有人胆敢犯上作乱,从海安出兵弹压远比从泰州出兵快。

    正因为如此,郭沛霖不但同意将盐捕营驻扎在海安,而且准备筹银帮盐捕营在运盐河北岸的凤山脚下建营房。

    顾院长和余青槐、王千里等士绅之所以能获圣上的封赏,一样是郭沛霖保奏的,他们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何况这兵荒马乱的盐捕营能驻扎在海安对他们这些士绅是有百利而无一弊,不但把凤山书院在河边的一百二十亩学田捐了出来,还用保甲局的公费先帮着招募工匠和青壮,采买砖瓦沙石等材料先开工。

    凤山书院的几个学生摇身一变为监工,正领着一帮百姓在平整土地。

    韩秀峰一上岸,顾院长的侄子顾谨言就迎了上来,把二人邀到凉棚里指着用茶瓦压着的图纸说:“韩老爷,这是家叔请泰州的杨师傅绘制的图,不但请杨师傅来看过,也从如皋请风水先生来看过,他们说衙署、大营和各仓这么建最合适。”

    “还要建衙署?”韩秀峰笑问道。

    “韩老爷,您现而今是运副老爷,怎能没衙署!”顾谨言拱拱手,眉飞色舞地说:“整体布局坐北朝南,这儿是韩老爷您的运副署,东边是都司署,营房在都司署后头。西边镇上的善义仓、凤山的社仓和盐捕营的营仓。门口修一条路,河边再修一个码头!”

    粮正从各处源源不断的往这儿运,打谷场边上的那十几间用来储粮的民间已经装不下了,加之镇上本就没义仓,各村之前也没建设仓,所以顾院长等士绅想借这个机会把义仓和社仓建起来。

    韩秀峰看着图纸微微点点头,顾谨言像是受到鼓舞一般又如数家珍地说:“运司署前后五进,这儿是仪门,两边是公房,这儿是大堂,然后是二堂。这一进是书房和见客的地方,从这儿往里是内宅,内宅也是两进。

    仓区布局也是坐北朝南,这儿是大门,这儿是前院,从这往北是后场。门房宽七间,进深四椽,明间开双扇板门,两侧为公房,中间这三间是供奉粮神的大殿,再往里便是六排仓房,每排七间,单檐硬山顶,后头这一片空地要平整夯实,留作收、晒粮之用……”

    都司署和盐捕营的营区同样规划的面面俱到,能想象到建成之后会有多壮观,多气派。韩秀峰没想到他们搞这么大,禁不住笑道:“谨言,你们有没有算过按这图建,要花多少银子?”

    “韩老爷,我们这儿是海安,又不是泰州,工钱真用不了多少。至于材料,我们打算挑实用的,不买那些花俏的。尤其营房和粮仓,能住能用就行,用不着雕梁画柱。家叔请泰州的大师傅估算过,有五六千两足够了。”

    “五六千两真够?”

    “真够,不够您拿我是问!”

    “那要建多久?”

    “最多三个月,要是三个月还没竣工,您一样拿我是问!”

    想到凤山上的那些庙宇也就是普普通通的青砖瓦房,不但用料不讲究,而且一样没雕梁画柱,跟去年在京城翻建会馆完全是两码事,韩秀峰忍俊不禁地说:“既然你们都想好了,就照这图上建吧。银子的事不用担心,运司衙门虽大不如以前,但五六千两还是拿得出来的。”

    “能为韩老爷效力,是晚生之幸。”

    “自个儿人,幸什么幸?走,去你们书院吃中午,今天中午吃啥?”

    “韩老爷,晚生不晓得您和李老爷要来,一点准备也没有,刚才过来时好像听做饭的说中午吃青菜豆腐汤。”

    “青菜豆腐汤就青菜豆腐汤,吃清淡点好,致庸,你说是不是?”

    “是,四爷说得是,清淡点好,清淡点好!”

    ……

    就在他们说说笑笑去凤山书院蹭饭之时,苏觉明也正在保甲局蹭饭。

    保甲局的伙食还不如凤山书院,白米饭管够,菜只有腊月里腌的咸菜,但对那些过惯苦日子一年也吃不上几次肉的青壮们而言,能吃饱饭就不错了,一个个蹲在院子里吃得津津有味,渴了就去缸里幺水喝。

    顾院长、余青槐和王千里不但是海安最德高望重的士绅,现而今还全是官身,不能跟庄稼汉一样蹲在地上吃,而是围坐在堂屋里八仙桌边吃,并且比青壮们多一个红烧肉和一个蛋花汤。

    苏觉明边吃边忍不住问:“顾院长,余老爷,方巡检又不是没来请您几位,您几位为什么不去?他那边摆了酒席,吃得比这好!”

    “人家是宴请那两个候补官的,韩老爷都不去,我们去算什么?”

    王千里话音刚落,顾院长就抬头道:“食不言寝不语。”

    “哦,吃饭吃饭。”

    苏觉明心想吃饭都有这么多规矩,以后不跟你们一道吃了,就这么闷头吃完碗里的饭,坐在一边等三人全吃完,等烧饭的青壮收拾走碗筷,才端着刚沏的茶道:“顾院长,余老爷,王老爷,有件事小的不晓得当不当讲。”

    顾院长跟他爹是多年的好友,自然不会把他当外人,下意识问:“什么事?”

    “顾院长,韩老爷来海安好几个月了,要是搁太平年景,一定会差人把家眷接过来。可现而今天下不太平,这兵荒马乱的,四川离这儿又远,家眷肯定是接不过来。”

    “这倒是,离家那么远,怎么团聚。”

    “我是觉得夫人来不了,他身边不能没个人!您老想想,别说韩老爷这样的从五品运副,就是周围的那些个场官,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哪个跟韩老爷这样房里连个伺候的人都没?”

    “还真是,顾院长,这事我们早该想到的。”余青槐深以为然。

    王千里也觉得韩老爷就这么孤零零的不合适,沉吟道:“既然想到了,那就赶紧办!顾院长,要不我去一趟泰州,看能不能帮韩老爷买两个使唤丫头。”

    想到韩秀峰的为人,顾院长喃喃地说:“买一定是能买到的,只是买回来之后呢,韩老爷什么样的人你们又不是不晓得,万一韩老爷不要怎么办?”

    “韩老爷怎会不要?”

    “怎么就不会不要,别看韩老爷是捐纳出身的,但那些个胭脂水粉韩老爷真不一定看得上。”

    想到天下闻名的扬州瘦马,王千里不禁叹道:“扬州要是没失陷就好了,要说女子,天底下的女子都不如扬州的。”

    苏觉明等的就是这句话,咧嘴笑道:“王老爷,要说扬州的女子,海安正好有一个!”

    顾院长猛然反应过来,想都没想就摇摇头:“别瞎说,任家闺女是不错,但那丫头是任院长的掌上明珠,别说让他闺女去做使唤丫头,就是给韩老爷做小任院长也不会同意。”

    “顾院长,我晓得任院长是有头有脸的人,让任家小姐做使唤丫头自然不合适。但我家老爷身份不晓得比任院长尊贵多少,现而今已经是从五品运副,不但有郭大人提携,而且京里也有人,前途不可限量!”

    “这我晓得,让任家闺女给韩老爷做妾,还真不算委屈他任雅恩,可他膝下无子,就这么一个闺女。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要是能招个后生入赘,还能给他续香火,给他任家传宗接代,但要是让他闺女给韩老爷做妾,那他可真就成断子绝孙了。”

    “他怎么会断子绝孙,您老忘了,他这不刚续了弦,听说这红线还是您老牵的。余三姑一看就是个能生养的,帮他生个大胖小子不就有后了。就算余三姑生不出来,他还可以从堂兄弟那儿过继个子侄……”

    “不合适不合适,你别再说了,这事真不合适。”

    不等苏觉明开口,余青槐便苦笑道:“依我之见并非不合适,而是正合适!只不过这事太过难以启齿,没法儿跟任院长开口。”

    “青槐这话说在点子上,毕竟任院长也是个要面子的人。”王千里附和道。

    潘二做官了,大头做官了,连后来才跟韩老爷的梁九和吉大吉二他们都做官了,苏觉明也想弄个官做做,岂能错过这个讨好韩老爷的机会,嘿嘿笑道:“顾院长,余老爷,王老爷,我倒有个办法。”

    “什么办法?”顾院长低声问。

    “其实您几位刚才想得太远,也想得太多,我们为何非要哪壶不开提哪壶,不提什么妾啊使唤丫头不就行了。余三姑不是刚做填房没多久吗,说不定已经怀上了,不管她有没有怀上,反正是不能再跟现在这般干活。”

    “接着说。”

    “不让余三姑干活,韩老爷身边不就没人伺候了吗,干脆让李瘸子家二丫头去接替余三姑,然后再找个由头请任家小姐去帮忙。她不是琴棋书画样样会吗,韩老爷身边正好缺个断文识字的人,总而言之,先让任小姐去韩老爷身边,其它事走一步看一步以后再说。”

    王千里想了想,忍不住笑道:“要是任院长和任小姐觉得男女授受不亲,就把李瘸子家那个笨手笨脚的二丫头抬出来,问问他人家都可以他家为何不可以。而且这么一来,外面也不会有那么多闲话。”

    “我就是这么想的。”苏觉明笑了笑,接着道:“再说这是海安,又不是泰州,更不是扬州。没出阁的姑娘给人家干干活,帮帮忙,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何况又不要任家小姐做那些下人的活儿,只是让她帮着看看往来公文,算算账,写写信。”

    “让一个女子去做这些?”顾院长哭笑不得地问。

    “顾院长,说自然要这么说,让不让她做是另一回事!”

第三百五十九章 苏觉明的主意(二)

    顾院长反复权衡一番,最终还是决定去明道书院找任雅恩。苏觉明欣喜若狂,兴高采烈地追了上去,没想到刚出保甲局大门就被顾院长赶了回来。

    他更没想到的是,顾院长赶到明道书院,不光把他中午说过的那些话全告诉了任雅恩,说完之后又骂道:“本以为他跟了韩老爷,能浪子回头金不换,没想到跟以前一样不少债,跟以前一样心术不正,真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任雅恩早气得咬牙切齿,听顾院长这一说更是紧攥着的拳头道:“他是狗仗人势,他欺人太甚!”

    “谁说不是呢,别说你了,我都想替他老子好好教训他一番。”

    “顾院长,这事我跟他没完,我……我拿他没办法,我可以去找他老子,让他老子给我个说法!”

    “用不着找他老子,想收拾他还不容易。”

    “怎么收拾?”

    “跟韩老爷说一声就是了,据实相告,韩老爷一定会为你做主的。”

    顾院长胸有成竹,任雅恩却哭笑不得,苦着脸道:“去求韩老爷做主,顾院长,您老还嫌我不够丢人?再说遇上这种事韩老爷避嫌都来不及,又怎会帮我主持公道?”

    顾院长微微点点头,想想又话锋一转:“雅恩,提起韩老爷,我发现苏觉明那小子虽心术不正,但说的那些话也有几分道理。你想想,韩老爷来我们江苏为官多久了,这兵荒马乱的,家眷远在千里之外,根本接不过来。而这仗不晓得要打到猴年马月,他一时半会儿又回不去,身边确实不能没个人。”

    “既然身边不能没人,那……那就帮他找一个。”

    “我们是想帮韩老爷找,可去哪儿找合适的。”

    任雅恩猛然反应过来,瞪着眼睛问:“顾院长,您老不会也跟苏觉明一样盯上我家钰儿了吧?”

    “老弟觉得老朽是那样的人吗?”顾院长反问了一句,又话锋一转:“不过仔细想想,这对钰儿未尝不是个机会。要是没记错,钰儿也该谈婚论嫁了,可这兵荒马乱的去哪儿找门当户对的后生。”

    “可韩老爷已经娶了妻,不光娶了妻还生了个儿子!顾院长,我任雅恩虽没出息,我任家虽是小门小户,但也不能让钰儿给人去做妾,不能把钰儿往火坑里推啊!”

    “越说越远了,韩老爷的为人你应该晓得,对下属都那么体恤,又怎会亏待身边的人。”顾院长拍拍他胳膊,语重心长地说:“韩老爷的正妻远在四川老家,一时半会儿过不来,韩老爷一样回不去,至少在海安乃至在扬州府,这个妾跟正妻又有什么两样,说到底就是个脸面,就是个名分。”

    “我要脸面,钰儿要名分,这不不够?”任雅恩紧盯着顾院长问。

    “脸面好说,就跟苏觉明那小子说的那样,暂时别想那么多。先让钰儿去韩老爷那儿帮帮忙,做做事,担心外面有闲话就说钰儿是韩老爷的义妹。等这仗打完了,天下太平了,韩老爷高升去别的地方做官,或致仕回乡,谁会晓得这事?”

    “可是……”

    “听我说完吗,”顾院长深吸口气,接着道:“韩老爷重情重义,一定不会亏待钰儿的,一样不会亏待你。而老弟你本就是官身,只要韩老爷愿意提携,别说做儒学训导了,就是县学教谕都有可能。”

    任雅恩愁眉苦脸地说:“这岂不成卖女求官了吗?”

    “任老弟,现而今不比以前,不信你去泰州看看,有多少卖儿卖女的!再说这也不是卖,韩老爷不但前途无量,而且为人真没得说,我是没闺女的,我要是有闺女,这好事还能轮着你?”顾院长拍拍他肩膀,再次话锋一转:“我就是这么一说,到底行不行你自个儿拿主意,实在不行就当我没说过。”

    “顾院长,韩老爷晓得这事吗?”

    “苏觉明自作主张的,韩老爷哪里会晓得。”

    “不晓得就好,不晓得就好。”任雅恩揉着脸,又无奈地说:“顾院长,这不是一件小事,您老容我仔细想想。”

    “不急,慢慢想,一切等想好了再说。”

    ……

    送走顾院长,任雅恩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都说“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读书到底高在哪里,还不是能考功名出仕为官。他寒窗苦读那么多年,可不是为了做这个教书先生,现在有机会做官他自然不想错过。但就这么让女儿去给人家做妾,他又心有不甘,就这么一直闷坐到余三姑敲门喊老家来人了。

    扬州早被贼匪给占了,哪有什么老家。

    来的是拖家带口逃难到宜陵的弟弟任雅福和钰儿的舅舅,他们这是第二次来海安,来意不用问也晓得是来求他接济的。

    亲弟弟和大舅哥遇到难处,不能不管。好在余三姑虽是乡下的女人,但比许多城里的女人都明事理,不但上街割肉打酒招待,而且让拿多少银钱就拿多少银钱。

    陪弟弟和大舅哥吃完饭,帮弟弟和大舅哥在教室安顿下来,去巷口跟刘大说好明天一早撑船送弟弟和大舅哥走,回到书院听三姑说全家就剩不到二两银子,再想到顾院长下午说过的那些话,任雅恩咬咬牙,让余三姑敲开西厢房,把钰儿喊了出来。

    “这么晚了,什么事?”任钰儿下意识问。

    余三姑连忙道:“别看我,我也不晓得。”

    “坐,都坐下,我们坐下说。”任雅恩深吸口气,放下茶杯道:“三姑,顾院长下午来找过我。”

    “找你做什么?”

    “他说……他说你进我任家门,是帮我生孩子,帮我任家传宗接代的,说你总跟现在这样从早忙到晚不好,要是怀上了会动胎气的。”

    别看余三姑平时大大咧咧,可当着钰儿面说这些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道:“这不是没怀上吗?”

    “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任雅恩偷看了一眼女儿,故作轻松地说:“顾院长让你以后别再去韩老爷那儿干活了,他已经跟李瘸子说好了,打算让李瘸子家二丫头接替你。”

    “这怎么行,一个月二两工钱呢!”

    “别急,我晓得你舍不得这差事,晓得你是为这个家着想,可顾院长的话不是没道理,而且顾院长一样晓得我们不宽裕,他老人家早帮我们想好了。”

    “顾院长怎么说?”余三姑急切地问。

    “顾院长说韩老爷本来有一位幕友,就是那位举人出身的周先生,可现在周先生去了江南。韩大使的堂弟韩博、表弟唐国政也全出去办差了,原来的那个家人潘长生又在郭大人那儿效力,身边连个断文识字的人都没有。”

    “韩老爷打算请你去做师爷?”

    “这倒没有,就算韩老爷想请我去做幕友我也走不开了,我要是走了书院怎么办。”任雅恩回头看着女儿,不动声色地说:“钰儿,顾院长晓得你断文识字,能写会算,让我问问你愿不愿意去韩老爷那儿做事。”

    “让我去韩老爷那儿做事,爹,你没开玩笑吧!”任钰大吃一惊,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没跟你开玩笑,海安这地方你又不是不晓得,没出阁的姑娘什么活不干,有些泼辣的比那些小媳妇多厉害。”

    “老爷,这不合适,钰儿跟那些野丫头疯丫头不一样,再说钰儿平时连门都不怎么出,能做什么事!”

    “三姑,我不怎么出门不等于不会做事!”任钰急了,指着案子上的一堆书问:“这些书上的字你认得吗?”

    “我哪儿认得,我又不识字。”

    “这就是了,你不认得我认得,不光认得还会写!”

    任雅恩本忐忑地问:“钰儿,这么说你愿意去韩老爷那儿做事?”

    “三姑能去,李瘸子家二丫头能去,我为何不能去?我再这么总呆在家里,就真成好吃懒做了。”任钰不想被镇上的女人在背后议论,再想到这不只是出去做事赚钱补贴家用,而且能一展才会,不禁窃笑着问:“爹,顾院长有没有说这工钱怎么算?”

    “每月二两总该有吧。”

    “怎么才二两,你是不是没好意思开口问?”

    余三姑也觉得少,撑着腰道:“二两肯定不行,钰儿去做师爷的事,韩老爷就得给师爷的工钱,一个月怎么也得五两!”

    “是啊,一个月怎么也得五两!”想到能赚钱,而且能赚大钱,任钰激动不已。

    想到每个月二两银子的差事丢了,但继女真可能谋到个每月五两的差事,余三姑一样激动,禁不住笑道:“老爷,我晓得你是要面子的人,一定是不好意思跟顾院长开这个口。我跟你不一样,我又不怕人笑话,我去问顾院长,我去帮钰儿说。”

    “谁说女人无才便是德,谁说女子读书没用,这不就有用了吗?”任钰越想越激动,竟挽着余三姑的胳膊说:“三姑,你真要是能帮我把工钱谈到每月五两,以后我每个月给你二两。”

    “还有三两呢?”余三姑回头问。

    “我存着呀,我得给我自个儿存嫁妆。”

    “你的婚姻大事老爷给你做主,你的嫁妆老爷和我帮你置办,你要存钱做什么,还存那么多,我以前不管赚多少钱都交给家里的!不行,那三两你也得给我。”

    “三姑,你是不是钻钱眼儿里去了,我自个儿赚的钱凭什么给你?”

    ……

    她俩又斗起了嘴,不过这次更像是开玩笑。

    任雅恩本以为女儿打死也不会去,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只能硬着头皮陪笑,心里却全是歉疚。

第三百六十一章 杜三来了!

    海安镇很小,根本藏不住事,早上发生一件事,用不着等到天黑就个个全晓得了。

    韩秀峰越想越觉得顾院长的话有一定道理,要是暂且让任家丫头留下,镇上的那些婆娘反倒不会说三道四。如果就这么让任家丫头回去,镇上那些本就看不惯任家丫头的婆娘一定会以为嫌弃任家丫头懒,甚至会在背后数落任家丫头好吃懒做。而正如顾院长所说,任家丫头又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真要是因为这事被镇上的那些大姑娘小媳妇取笑,一个想不开真可能去投河。

    事到如今,只能“将错就错”,但自作主张的苏觉明绝不能轻饶,甚至连大头和吉大吉二今后都得严加管束。

    韩秀峰权衡了一番,请顾院长先去跟任雅恩解释,然后把苏觉明带到凤山脚下,把他交给顾院长的侄子顾谨言,让顾谨言监督他跟工匠们一起干活,不干满一个月不许回去!

    苏觉明打小游手好闲,从来没干过重活,从来没吃过这苦。肠子都快悔青了,看着韩秀峰离去的背影欲哭无泪。

    “苏兄,苏兄……”

    “哦,来了。”

    顾谨言不但早就认得他,而且小时候没少被他欺负,虽然不晓得他到底做错了什么事,但可以肯定他一定犯了错,不然韩老爷绝不会这么罚他,强忍着笑道:“苏兄,俗话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今天真是赶巧了,大师傅正在放线,等线放好了就放鞭炮敬菩萨开工,中午不光有肉还有酒!不过这地基今天得挖出来,那边有锹,你是自个儿去挑把用着顺手的,还是我去帮你拿一把过来?”

    苏觉明急了:“谨言,你这话什么意思,我是读书人,我哪会挖沟!”

    “是挖地基,不是挖沟。”

    “沟我也不会挖。”

    “不会可以学,谁天生会干这些活。”顾谨言脸色一正,指着那些等大师傅放线的百姓道:“苏兄,你要是不赶紧过去,不好好挖地基,小弟就没法儿跟韩老爷交差,就只能去跟韩老爷请罪。”

    “你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就行了。”

    “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韩老爷有那么好糊弄吗?苏兄,你别让我难做,不然我真要去跟韩老爷禀报。”

    苏觉明可不敢让他去禀报,扭头就往放线的地方走去,边走边嘟哝道:“去就去,不就是挖沟,爷不怕!拿根鸡毛当令箭,有什么了不起的,有本事怎么不去考功名做官……”

    “苏兄,你说什么?”顾谨言不快地问。

    “没有没有,我什么都没说。”

    ……

    顾谨言年纪虽不大,书念的也不太好,但做事却四平八稳,韩秀峰相信他能把苏觉明整治服帖,根本不担心苏觉明那小子敢偷奸耍滑,回到南岸便径直赶到保甲局,让今天“坐堂”的王千里差人去喊大头和吉大吉二他们回来。

    各村的青壮跟保甲局的乡勇不一样,不是要种地,就是有别的营生,不可能从早到晚操练,据说有的村是早晚操练,有些村是隔三差五操练,总之,不能就这么让大头和吉大吉二他们在乡下闲着,不然很容易横生事端。

    等交代好一切,回到小院儿,翠花已经把里里外外打扫的干干净净,昨天换下来的衣裳也洗干净晾上了,正坐在井边摘菜。

    “韩老爷,您回来的正好,刚才忘了问您中午吃什么。”

    “随便。”

    “随便是什么?”

    “就是有什么吃什么,你做什么我吃什么。”韩秀峰想想又回头道:“这样吧,我进去给你拿点钱放你这儿,需要买什么菜,家里缺什么东西,你帮着上街买。钱花完了跟我说一声,我再给你拿。”

    “这感情好,韩老爷,您放心,不会贪您钱的。我爸说了,在您这儿做事手脚要干净,不能贪钱,也不能占小便宜。”

    这丫头真不会说谎,就差在脸上写着去其它地方做事就可以贪钱,就可以占点小便宜,韩秀峰忍不住笑了,正准备说晓得就好,任钰儿突然走出来,怯生生地说:“韩老爷,要不把钱搁我这儿吧,我帮您保管。”

    她果然没回去!

    韩秀峰楞了楞,停住脚步道:“任小姐,不,我还是喊你钰儿吧。你呢,也不要再喊我韩老爷,以后就喊我四哥。”

    任钰儿暗想我是来帮你做事,又不是来给你做小妾的,就算做小妾也得喊老爷,顿时吓了一跳:“韩老爷,这不合适,这万万使不得……”

    “别害怕,听我说完。”韩秀峰微微一笑,和声细语地解释道:“顾院长一定是忘了跟你说,我在老家有个堂妹,不光跟你差不多大,而且长得也很像,所以见着你是一见如故,想认你做个义妹,不晓得你意下如何,愿不愿认我这个哥哥?”

    任钰儿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楞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急忙又道了个万福,激动地说:“钰儿愿意,能有韩老爷您这样的哥哥,是钰儿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她说着说着,俏脸羞得通红。

    韩秀峰心想真是个傻丫头,被人卖了都不晓得,暗叹口气跨过门槛走进屋,见她已经把西厢房里的书和早上写的书信全整理好了,回头道:“钰儿,哥这边虽缺个断文识字的人,但要做的事其实并不多。”

    “韩老爷……”

    “咋又喊老爷了,喊四哥。”

    “哦,四哥。”任钰儿反应过来,禁不住笑了。

    男女授受不亲,何况这儿确实没什么事可让她做,韩秀峰一时间竟忘了刚才想说什么的,干脆走进东厢房拿出一串钥匙,带着她走进西厢房门口,指指里头堆着的几口大木箱:“钰儿,角上的那个是钱箱,里头有几十贯钱,钥匙给你,里头的钱交给你管,家里缺什么,要添置什么,你看着让翠花上街买。”

    “谢韩老爷,不,谢四哥信赖,钰儿一定会保管好的,不管花多少,不管花在哪儿,我都会一笔一笔全记下来,等到月底再给您交账。”

    韩秀峰心想家用的,记啥子账,再想到她一样不能闲着,干脆点点头,想想又说道:“边上这几个箱子,有的装的是书,有的装了些往来公文,还有一些同乡同僚和家里的信,你有空帮着归拢归拢。”

    “好的,我会分门别类帮您归拢好的。”

    “再就是……再就是……”韩秀峰实在想不出她还能干点什么,正不晓得再让她干点啥好,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传来一个既陌生又有些熟悉的声音。

    “二弟,二弟,你都已经是运副老爷了,咋不住镇上的衙门,反而住这么个破破烂烂的地方……”

    杜三的声音!

    韩秀峰以为听错了,走出来一看,果然是一别已经一年多的杜三,正穿着一身官服冲进堂屋,都没来得及看他胸前的补子,就被他一个熊抱给搂着了。

    “大哥,真是你?”

    “真是我,二弟,是不是感觉像是在做梦?”杜三是真高兴真激动,一边拍着他后背一边热泪盈眶地说:“二弟,你差点真见不着哥哥了!你是不晓得啊,我跋山涉水,千辛万苦赶到广西,还没见着提台倒先遇上了长毛,腾金斗死了,王游击死了,幸亏我跑得快,不然早客死他乡了,连尸首你都找不着。”

    韩秀峰使劲儿推开他,这才发现他已经是从五品顶带,再看看他身后,竟是上次留在泰州的一个乡勇,猛然意识到他是先找到运司衙门,找到没跟郭沛霖一道去各场巡察,而是留在泰州打探晓得的潘二,潘二再差人陪他找到海安来的。

    “大哥,别这样,你都已经是从五品的大官了,也不怕别人笑话。”

    杜三反应过来,连忙擦擦泪,带着几分尴尬地说:“二弟,哥哥这条命是捡回来的,连命都差点没保住,还会怕人笑话?”

    “你这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韩秀峰一边示意刚认的妹妹赶紧去烧茶,一边示意翠花赶紧去张罗酒菜,等两个丫头全反应过来这才招呼杜三坐下,好奇地问:“大哥,后来呢?”

    “啥后来?”杜三嘴上问着,目光却盯着去沏茶的任钰儿。

    韩秀峰暗骂了一句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干咳了一声提醒道:“我是问你咋跑江苏来的,还因祸得福升了官?”

    杜三也意识到走神了,不无尴尬地说:“不是一到广西就遇上长毛了吗,他们到处搜杀官差,腾金斗他们头天晚上喝多了,早上醒的晚,被长毛逮了个正着。那天我运气好,没在驿站睡,发现不对劲就跑。说起来也邪性了,我跑到哪儿长毛就追到哪儿。我风餐露宿,一口气跑到湖南,那帮龟儿子就追到了湖南!”

    “然后呢?”

    “跑着跑着我实在跑不动了,身上的钱也花没了,真是山穷水尽,真叫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会儿我就想,十有八九要死在湖南,没想到遇上一帮湖南的乡勇,那帮乡勇真不怕死,不但敢跟长毛真刀真枪干,还把长毛杀了个落花流水!”

    “湖南的乡勇这么霸道?”韩秀峰将信将疑。

    “骗你做啥。”杜三从任钰手里接过茶,眉飞色舞地说:“后来才晓得领兵的那个湖南人姓江,叫江忠源,举人出身,好像在浙江做过一任知县,在我遇上之前他就领着一帮乡勇去广西跟长毛打过仗,长毛贼的那个啥子南王冯云山就死在他手里的,你说他霸不霸道。”

    江忠源这个湖南人,以前没咋听说过,今年却是如雷贯耳,据说不少广西老贼栽在他手里,现而今好像已官居湖北按察使。只是没想到杜三运气这么好,逃无可逃的时居然能遇上这么个能打仗的湖南人。

    “再后来呢?”韩秀峰追问道。

    “那会儿我不光没地方去,甚至连没饭都没得吃,只能求江大人收留,没想到在江大人那儿呆了一个多月,朝廷就让江大人去向帅营里帮办军务。二弟,向帅你晓得不,他是巴县人,跟你是正儿八经的同乡!”

    “晓得,我晓得。”

    杜三喝了口茶,接着道:“向帅是你的同乡,一样是我的同乡,就算投奔也要投奔自个儿的同乡,我就这么在向帅麾下效力了。”

    韩秀峰发现他的经历还真有那么点传奇,想想又问道:“向帅不是在攻江宁吗,你咋从江宁跑泰州来了?”

    “别提了,一提这个我就来气!”杜三放下茶杯,恨恨地说:“向帅麾下有好多同乡,我是后来投向帅的,他们投奔向帅比我早,就不把我当自个儿人。长毛不是分兵奔京城去了吗,琦善大人这边一样要分兵去追剿,说江北的兵不够,就跟圣上请旨从向帅那儿调两千四川兵。在向帅麾下那是大树底下好乘凉,他们谁都不愿意来,就让我来了。”

    “你带兵来的?”

    “我哪儿带得了兵,我就是个摆设,真正带兵的是那些个千总把总,”说到这里,杜三突然话锋一转:“二弟,哥哥来一趟不容易,为了告五天假,整整给双来的那几个手下塞了一百两银子!”

    双来这个名字韩秀峰一样有所耳闻,汉军正白旗人,琦善手下最得力的战将,现而今已是总兵了。据说太平军原来驻扎在扬州西门、七里甸、镇海寺和廋西湖一带的十几座营盘,全是被双来率兵扫荡掉的。

    甚至能想象到要不是双来杀得猛,当时坐镇扬州的太平军主将林凤祥绝不会让攻泰州的那两路太平军回援,别说白塔河守不住,连做了那么多准备的廖家沟也不一定能守住。

    一听到双来,韩秀峰下意识问:“大哥,这么说你现而今在双来总兵那儿听用?”

    “所以我才花一百两银子告假来找你,双来跟江大人一样,他真不怕死,他就喜欢打仗。我们一到扬州城外他就让我们准备攻城,说是等啥子炮,炮一运到就开打!”杜三越想越害怕,紧攥着韩秀峰胳膊:“二弟,帮我想想办法,攻城真会死人的,我可不想死在扬州城下。”

    “大哥,我又不认得双来,我能有什么办法?”

    “你不认得双来,但认得郭大人,去帮我求求郭大人,请郭大人帮我跟雷大人说说情。双来现而今移驻扬州城南,要听雷大人号令。只要雷大人一句话,他不就不会逼着我去攻城了。”

    “大哥,我不是不帮你,更不是见死不救,而是这事没你想的这么简单。”韩秀峰真被他给难住了,挠着脖子道:“何况郭大人去各场巡察了,这会儿巡到了哪儿我都不晓得,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杜三怕得要死,真不想去攻城,苦着脸哀求道:“二弟,哥哥晓得这事让你为难,可哥哥我除了来求你还能求谁?”

    他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什么都不做实在说不过去,韩秀峰沉吟道:“大哥,你确定双来现在要听雷大人号令?”

    “确定!”

    “雷大人那儿我正好有个熟人,我写封书信,你回去时带给他,看他能不能帮这个忙。”

    “把信带给谁?”

    “盐知事张翊国,他现如今在雷大人那儿听用,据说雷大人挺器重他的。”

    “二弟,你认得张翊国?”杜三惊诧地问。

    “这么说你也认得?”韩秀峰倍感意外。

    “那个姓张的跟监军差不多,天天盯着我们,我能不认得吗?”提起张翊国杜三又是一肚子火,咬牙切齿地说:“他领着一帮乡勇,整天在营外转悠,像看押罪囚似的看着我们,营里兄弟不管去哪儿都要跟他禀报,要是不禀报就军法伺候。”

第三百六十六章 知恩图报

    吴文锡不但公务繁忙,应酬也多。昨晚是川东道宴请的,今晚是前来拜见的璧山知县设宴,并且邀请府台、江北同知和巴县正堂作陪。

    张德坚是一个幕友,不在受邀之列。何况儿子千里迢迢从仪真老家找到了这儿,就算人家邀请他也不会去。陪儿子吃完晚饭,又问了一会儿老家的事,便跟换了个人似的板着脸考校起儿子的学业。

    不考校不晓得,一考校失望无比。

    “罢了罢了,看来真不是块读书的料!”想到这兵荒马乱的平安就是福,张德坚不想苛责儿子,一边示意因为没好好念书吓得跪在地上的张士衡起来,一边带着几分无奈地说:“考不上功名也没什么,今后就跟我一样在三老爷这儿效力吧。”

    “爸,我全听你的。”

    “我是你老子,不听我难不成听别人的?”张德坚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随即一边收拾着书桌,一边提醒道:“士衡,你在三老爷这儿当差,就是三老爷的家人,以后别再一口一个韩叔,不然人家会误以为你胳膊肘往外拐,会以为你吃里扒外。”

    想到在海安时个个喊自个儿“张少爷”,而在这儿只能做个跑腿打杂的家人,张士衡禁不住嘀咕道:“早晓得这样,我还不如不来呢。”

    “你不想来找我?”

    “爸,我不是不想来找你,我是宁愿在韩叔那儿……”

    张德坚岂能不晓得儿子是怎么想的,不等儿子说完就打断道:“刚才是怎么跟你说的,你来都来了,不在三老爷这儿当差还能去哪儿?就算有去处,就算有别的事可做,我也不能让你去,不然三老爷会怎么想,又会怎么看。”

    “好吧,我不会再提韩叔了。”

    “晓得就好,”张德坚不想让儿子觉得他忘恩负义,想想又拍拍儿子肩膀:“士衡,我晓得韩志行对你不错,真把你当子侄对待,不但有恩于你,而且有恩于我们张家。要不是他把你带在身边,要不是他及时把你姐姐姐夫接角斜场去,我恐怕真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对他而言或许只是举手之劳,但对我张家却是天大的恩情,这份恩情我们一定是要铭记于心的,但用不着总挂在嘴上。”

    “爸,我还以为你不晓得呢。”张士衡忍不住道。

    “你爸我要是连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道理都不晓得,还能在三老爷这儿干到今天?”张德坚反问了一句,接着道:“只是我们父子不但人微言轻,想报答都报答不了这份恩情,而且还寄人篱下,只能先记在心里。”

    “爸,你别生气,我错怪你了。”

    “你这么懂事,爸又怎会生气。”张德坚坐到书桌边,若有所思地说:“不过这件事倒是给我提了个醒,粤匪作乱对朝廷,对那些遭兵祸的地方自然不是什么好事,但对那些怀才不遇的人却也不是什么坏事,可以说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

    张士衡反应过来,不禁笑道:“要不是贼匪作乱,韩叔也不会在短短两个月内,从九品巡检变成从五品的运副!”

    “不光你韩叔,还有湖南的江忠源,还有现而今总揽江南军务的钦差大臣向荣。”

    “爸,你该不会也打算去从军平乱吧?”

    “人贵在自知之明,我可领不了兵打不了仗,但可以去军中效力,可以去做点别的,”张德坚不想就这么做一辈子师爷,竟起身道:“大老爷那边正缺人,将来要是有机会,我就去大老爷那儿效力。”

    吴文锡虽手握四川盐茶大权,但终究只是个道台。

    吴文镕就不一样了,那可是真正的封疆大吏。

    张士衡越想越激动,禁不住说:“爸,上阵不离父子兵,我跟你一道去!”

    “我就你这么一个儿子,能让你跟我一道去涉险?”张德坚摆摆手,想想又说道:“何况我们父子要是全走了,三老爷一定不会高兴。听我的,你在三老爷这儿当差,我去大老爷那儿效力。”

    “可是……”

    “别可是了,就这么定,再说我都不一定去得成。”张德坚不想再聊这个话题,指指刚从箱子里取出的一叠盐引:“帮我归拢归拢,归拢好明天给段吉庆送去。”

    仪真跟扬州一样是淮盐集散地,被贼匪攻占前两淮盐运司的批验所就设在仪真,仪真的好多百姓靠盐吃盐,靠背盐甚至贩卖私盐为生。张士衡不但是土生土长的仪真,还跟韩秀峰一道去海安查缉过私盐,对盐引并不陌生,下意识问:“爸,这么多盐引全送给段老爷?”

    “怎么了?”

    “这么多引值多少银子,三老爷晓得吗?”

    “就是三老爷让送的,他怎会不晓得。”张德坚顿了顿,又笑道:“川盐跟淮盐不一样,别看这么多印,其实全是漏引废引,值不了多少银子。”

    “川盐怎么就跟淮盐不一样?”

    想到儿子今后要在吴文锡这儿当差,不能什么都不懂,张德坚示意他坐下,耐心地解释道:“早在雍正年之前,四川跟两淮一样是‘给票行盐’,一样有场商、运商,各地一样有卖盐的坐商,课税也容易,每年少说也能上交户部两百万两。

    可惜好景不长,到了乾隆五十七年,井枯水涸,灶户、商人家产尽绝,无力纳课。有些州县为了完课就禀明道府,议定将盐课银两摊入里下,随同地丁征收,而盐呢归民间自贩自食。”

    张士衡喃喃地说:“摊盐入亩?”

    “对,就是摊盐入亩,那会儿的主要税目有井课、引税、羡余、羡截四项,在产盐州县比如阆中等地,四者合称‘税课羡截银’。在不产盐的州县比如安县、巴县,羡余、羡截与引税合称‘税羡截角银’。”

    张德坚顿了顿,接着道:“有些州县这么摊盐入亩,可以有些州县的坐商还有利可图,有余力完课,那些州县官也就没理由推行摊盐入亩。但这么一来就乱了,那些施行摊盐入亩州县的商人甚至百姓,就可以想买多少盐就去盐场买多少盐,再贩卖到那些没施行摊盐入亩的州县。”

    “这就是私盐!”张士衡脱口而出道。

    “所以朝廷晓得之后就不许四川施行摊盐入亩,可那些已施行摊盐入亩州县已经尝到了甜头。对那些州官而言摊盐入亩不但可以完课,还能多收点弥补正赋的亏空,一个个阳奉阴违,府道乃至藩司为了完正赋对此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但没能禁绝,反而跟着施行摊盐入亩的州县越来越多。”

    “后来呢?”

    “朝廷既担心私盐透漏到那些没施行摊盐入亩的州县,更担心川盐透漏到淮盐的引地,不但从未准过四川三番两次请奏的摊盐入亩,并且每隔两三年就命四川总督甚至派钦差来严查积弊,可四川的盐务已积重难返,不管派谁来也没用,就一直拖到了今天。”

    “这些废引和漏引又是哪来的?”张士衡不解地问。

    “刚才不是说过吗,各州县摊盐入亩不但没有得到户部和圣上的同意而废止,反倒变得愈演愈烈。可朝廷的盐法还在,所以那些州县一边施行摊盐入亩,一边还得每年请领盐引,假造盐商名册报部,接着维持面子上的专商引岸规矩。”张德坚笑了笑,接着道:“你现在看到的这些废引漏引也就是这么来的。”

    “说一套做一套,合伙骗皇上?”

    “所以说积重难返,所以说四川盐务几乎全纲颓废。”

    “那段老爷要这些废引漏引有什么用?”张士衡追问道。

    张德坚解释道:“不是还有不少州县没施行摊盐入亩吗,有部引就可以去盐场买盐,买到盐就可以贩卖给那些没施行摊盐入亩的州县。段吉庆八成不会去贩盐,但可以把这些漏引废引转手给那些盐商。”

    张士衡想想又问道:“爸,这些盐引要是转手给那些盐商,段老爷能赚多少银子?”

    “这要看转手给谁了,要是转手给专做私盐泛滥州县买卖的盐商,也就值两三千两。要是转手给私盐侵灌不多的州县盐商,少说也能赚万把两。不过相比欠韩志行的人情,这点废引实在算不上什么。”

    “这倒是,细想起来三老爷其实一两银子也没花。”

    “不说这些了,更不许再在背后议论三老爷。”

    “晓得,我不会再说了。”

    张德坚满意的点点头,随即指着书桌道:“士衡,既然晓得你韩叔待你不薄,你现而今已经到了巴县,已经找着了我,不能不给他去信报个平安。赶紧写吧,写好明天一并带给段吉庆,段吉庆一定有办法帮着捎给你韩叔的。”

    “好的,我这就写。”

    “你先写,写完我也要写。大恩不言谢就是一句屁话,人家对我张家有再造之恩,我张德坚怎能不修书道谢!”

    想到在海安的那些日子,张士衡不禁笑道:“爸,韩叔真没想过要我们怎么报答,韩叔真不是个施恩图报的人。”

    张德坚点点头,想想又紧攥着拳头道:“他施恩不图报,但这份恩情我们不能不报!我要是报答不了就只能靠你了,你要是也报答不了,那就让我们张家的子孙后代去报答,我就不信我张家没有翻身的那一天!”

第三百六十八章 张之杲又病了

    吃饱喝足,送杜三去中坝口坐船。

    见杜三磨磨蹭蹭,大头没心没肺地说:“杜三,你这么怕打仗,这么怕死,为啥不直接回老家?要你是直接回老家,还能帮我给家捎个信。”

    “直接回老家,你龟儿子说得倒轻巧!”

    “腿长在你身上,你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谁还能拦着呢?”

    “要是就这么回去,那就是临阵脱逃,是要被朝廷究办的!朝廷不会轻易杀文官的头,但杀我这样的武官可不会手软。”

    “你跑都跑了,朝廷去哪儿找你?”大头追问道。

    杜三长叹口气,无奈地说:“你龟儿子以为我跟你一样,你没爹没娘,没婆娘没娃,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可我呢,我上有老娘,下有娃,真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难不成扔下老娘、婆娘和娃不管,找个没人认得我的地方躲起来?”

    “可是……”

    “别可是了,”韩秀峰不想让大头再往杜三伤口上洒盐,回头道:“你就送到这儿吧,赶紧回营,今天的大字还没写呢。”

    “又要写大字……”见韩秀峰板起了脸,大头不敢再说了,就这么悻悻地扭头回打谷场。

    杜三看着大头的背影,不禁苦笑道:“二弟,不怕你笑话,我真有些羡慕大头,不是羡慕他跟着你后头升官发财,是羡慕他啥都不晓得,啥也不用想。有肉吃高兴,有银子高兴,有新衣裳穿高兴,好像就没能让他犯愁的事。”

    韩秀峰禁不住笑道:“听你这一说,我倒也有些羡慕他。”

    “不说他了,说正事。要是张翊国那龟儿子看了信却不帮忙,我还得托人给你捎信,还得来求你,反正哥哥现而今只能靠你了。”

    “晓得,我会帮你想办法的。”

    杜三看看正在解缆绳的船工,想想又回头笑道:“我还等着来吃你的喜酒呢,我的事你要是不放在心上,说不定你的喜事还没办,倒要先帮我操办丧事。”

    “吃我的喜酒,大哥,你这是开啥玩笑?”韩秀峰被说得一头雾水。

    “那个任钰儿啊,你以为我看不出来!”杜三坏笑着说。

    “你想哪儿去了,她真是我义妹。”韩秀峰看着他将信将疑的样子,干脆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杜三依然不信,似笑非笑地问:“既然是那个姓苏的龟儿子自作主张,那你又为何让任家小姐留下。这瓜田李下的,就算不是过不了多久也会变成真的。”

    韩秀峰不想他误会,更不想被他传到其他同乡耳中,只能苦笑着解释道:“我刚开始也是想让她回去的,后来想想还是觉得让她回去不合适,因为不光为她着想,也要为她爹着想。”

    “她爹有啥好担心的?”

    “当然有,你想想,人家不管咋说也是贡生,也是候补儒学训导。不管是不是苏觉明自作主张,但钰儿终究是他这个做爹的送到我面前的。你晓得这对一个读书人而言意味着啥吗,这意味着他为做官豁出去连脸面都不要了。我要是让钰儿就这么回去,他更没脸做人。”

    “为了求官,把女儿送给你做小,结果你没要……照这么说还真是,要是传出去人家一定会笑话他。”

    “所以只能让钰儿留下,至于你说的瓜田李下,清者自清,时间一久就没那些闲言闲语了。毕竟我身边不只是钰儿一个姑娘,还有翠花。并且钰儿又不住我那儿,这几天你也看见了,她是早上来,太阳没落山就回去,就算有人想嚼舌头也不能信口开河。”

    别人说这话,杜三打死也不会信。

    韩秀峰说这话,杜三深信不疑,禁不住叹道:“二弟,你对弟妹还真是专情。哥哥不如你,想想这些年真对不住你嫂子。”

    “现在能想到也不晚,走吧,等到了仙女庙张翊国真要是不帮忙,你赶紧托人给我捎信,我再帮你想其它办法。”

    “好,一切拜托了。”

    杜三拱手告辞,跳上船头又放下行李躬身作了一揖。

    韩秀峰躬身回礼,再次抬起头发现杜三突然变得有些失魂落魄,看着他那挥舞着胳膊欲言又止的样子,韩秀峰竟有些心酸,就这么在河边站了好一会儿才转身回打谷场。

    没想到前脚刚进小院,王如海的二儿子王千步就追了过来,呈上两封公文。一封盖着运司衙门的印戳,一封盖着州衙的印戳。

    跟翠花一道忙着收拾碗筷的钰儿连忙去房里拿来一把剪子,韩秀峰接过剪子剪开信袋,从信袋里取出公文正准备看,余青槐和王千里说说笑笑的来了。

    “韩老爷,有公务?”

    “我正在养伤,能有啥公务。”韩秀峰一边招呼他们坐,一边举着信笑道:“这长生和张光成假公济私,让铺司兵送来的。”

    “都说了什么?”余青槐好奇地问。

    “长生这封信有点意思,正月里我和张光成不是查缉过两拨私盐吗,富安场的盐商许乐群跟其中一拨私枭有勾连,他现而今不光纠集一帮私盐贩子投奔了南河总督杨以增,还在邵伯和清江浦一带查缉起私贩。”

    “私盐贩子查缉起私盐,还真有点意思。”王千里忍不住笑道。

    韩秀峰边看着信便笑道:“更有意思的是,只要是贩卖私盐的案子统归运司衙门管,杨以增差人给运司衙门送来一份公文,让运司衙门差人去邵伯提那些被许乐群擒获的私盐贩子。”

    “让提就去提呗,这又关您什么事?”余青槐不解地问。

    “我现如今是运副,而且查缉私贩本就归我管,郭大人又去各场巡察了,杨监掣就把这事推我这儿来了,说他手下不但没兵,这事也不归他管。长生拿不定主意,于是写信问我咋办。”

    “那要不要邵伯提人?”

    “去自然是要去的,要是不去把人犯提回来,今后不但河道衙门不会再把我们运司放在眼里,连那些州县再遇上这种事都不会差人来运司禀报。这就跟姜堰被方士枚那个败家子让给吴吏目一样,一旦既成事实这查办之权就收不回来了。”

    王千里晓得那个姓许的不是个善茬,提醒道:“可韩老爷您现在要养伤!”

    “我肯定是不会去的,但我可以差人去。”韩秀峰想了想,不禁笑问道:“青槐,千里,要不你们二位帮我走一趟?”

    “我们去算什么,这名不正言不顺的,姓许的一定会刁难。”

    “韩老爷,我们不是不想为您效力,而是担心办不好这差事,会误了您的事。”

    “郭大人的印没带走,你们要是愿意帮这个忙,就先去泰州找长生,让长生找郭大人的幕友帮你们颁一份帮办盐捕营营务的公文,这不就名正言顺了。至于那个许乐群,他现在还不敢刁难你们。”

    “他怎么就不敢刁难?”余青槐下意识问。

    “你想想,他才投奔杨以增几天,正是韬光养晦的时候,给他几个胆也不敢张狂。更何况你们二位也不是一般的士绅,你们的顶带跟我的顶带一样是圣上钦赐的,就算杨以增见着你们,也会喊一声余老弟王老弟。”

    “可是……”

    “没啥可是的,又不是让你们就这么去,而是让你们拿着公文带着兵去的,等会儿让大头和吉二吉二准备准备,明天一早就动身。”

    “提到人之后呢?”

    “押往泰州,交给长生。”

    余青槐静极思动,也想出去看看,不禁笑道:“既然没什么好担心的,那我和千里就走一趟。”

    让他倍感意外的是,韩秀峰突然话锋一转:“青槐,千里,我之所以让你们去,不只是让你们帮着提人犯,也是想请你们二位借这个机会帮我去看看许乐群手下拢共有多少乡勇,那些乡勇到底能不能战,再帮我打探打探杨以增到底是不是真器重他,会不会真重用他!”

    余青槐反应过来,连忙道:“晓得,我会打探清楚的。”

    王千里也意识到知己知彼的重要性,但当着钰儿和翠花的面不好多说,看着韩秀峰拿起的第二封书信问:“张光成说了些什么?”

    “两件事,一件事是泰州现而今是人满为患,不但来了好多逃难的商人和百姓,还来了好多官。扬州被贼匪占了,运河梗阻,扬州关的那些关卡就算没撤也收不着税,但扬州关监督、帮办委员和那些税吏税卒还在。现在监督署也跟运司一样移驻扬州了,那些税官整天花天酒地、无所事事。”

    韩秀峰看了看信,接着道:“道光二十年恩科进士,被道光爷钦点为一甲第一名的状元李承霖也从镇江逃难到了泰州。说起来巧了,道光二十三年,他曾外放去广西做过府试主考,而江宁城里的那位洪天王正好去考过,结果没考上。真要是考上了,那他就是匪首洪秀全的座师。你们说巧不巧,好不好笑。”

    “还真巧。”余青槐忍俊不禁地说:“他要是那会儿让洪秀全考上秀才,姓洪的也不至于造反,我大清也不至于被姓洪的折腾成这样!”

    韩秀峰轻叹道:“连你都这么想,京里的那些王公大臣估计一样会这么想。我敢打赌,李承霖这两年过得一定是寝食难安。”

    “这也不能怪他。”王千里虽然只是个花银子捐的监生,但一样是读书人,自然要帮读书人说话,他不但听说过李承霖,还晓得李承霖的许多事,竟眉飞色舞地说:“要论读书考功名,这位李老爷堪称我辈楷模。据说他三十岁时还是个童生,然后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道光十九年府试考中秀才,紧接着乡试中举,还是经魁(乡试前五),一中举就进京会试,不但中式还被道光爷钦点为状元。从府试到被钦点为状元,前后不到一年,正所谓‘读书三十年,发达八个月’!”

    “这位李老爷的事我也听说过一些。”余青槐接过话茬,笑看着韩秀峰道:“听说他会试名次并不高,殿试时的文章做得也不是最好。道光爷之所以钦点他为一甲第一名状元,是因为那年直隶大旱,不但成千上万亩地颗粒无收,连京城的百姓都快没水吃了。见这位李老爷的名叫承霖,字雨人,全带着雨水,道光爷想图个吉利,御笔一挥,状元就是他了!”

    韩秀峰忍不住笑道:“还有这奇事!”

    “韩老爷,我也是道听途说,但话又说回来,人家能乡试中举,能会试中式,肯定是有真才实学的。”

    “这倒是。

    “对了韩老爷,您刚才不是说还有件事吗?”

    “哦,差点了。”韩秀峰放下信,苦笑道:“张光成说他爹从我们回去之后又病了,他已经差家人去如皋请骆神医,不晓得能不能请着,也不晓得请着骆神医之后,骆神医能不能跟上次一样妙手回春。”

第三百七十一章 永宽通宝

    余三姑回焦港娘家了,任钰儿不晓得一向谨小慎微的父亲为何不拦住余三姑,只晓得等余三姑从娘家一回来就会闹出大笑话!

    这丢人丢到家的事,她不敢不向韩老爷禀报,可当着翠花面又不好开口,直到翠花把衣裳洗干净晾上,挎着篮子去街上买菜,才咬咬银牙,鼓足勇气,忐忑不安地跟韩老爷禀报。

    韩秀峰刚看完铺司兵王千步早上送来的公文,正跟把玩古董似的把玩从公文袋里倒出的那几枚铜钱,把玩的很专注,任钰儿以为他没听见,又尴尬无比地说:“四哥,我真不是个喜欢乱嚼舌头的人,我真不是有意的。早晓得三姑这么势利,打死我也敢不乱说……”

    “这又不是啥机密,有什么不能说的。”韩秀峰放下铜钱,回头笑道:“而且三姑也不算势利,她想把堂妹表妹许给大头他们,想让乡下的堂妹表妹做官太太过好日子,这没什么不对。”

    “四哥,您怎么也向着她?”任钰儿哭笑不得地问。

    “我没向着她,我这是就事论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大头和吉大吉二他们也不小了,想想是该娶媳妇成了个家。要不是你说三姑打算帮他们说媒,我都想不起来这些。幸亏三姑热心,不然真要耽误他们的终身大事。”

    “四哥,您……您这不是向着她是什么,您晓不晓得她要是把乡下的那些堂妹表妹全带来,会闹出大笑话的!”

    “我不笑谁敢笑?”一想到余三姑带着一帮乡下丫头气势汹汹杀镇上抢男人的场面,韩秀峰心里其实觉得很好笑,忍俊不禁地说:“只是三姑热心归热心,做事却有些欠考虑,回娘家前都不来问问正主儿们这些天究竟在不在。现在倒好,人全跟余老爷和王老爷去邵伯办差了,没十天半月回不来,看样子她要扑空喽!”

    任钰儿猛然想起大头和吉大吉二他们一大早就乘船去泰州了,然后还要去邵伯提人犯,悬在心里的那颗石头终于落下了,拍着胸口窃笑道:“四哥,您不说我差点忘了,人都不在家,她折腾不起来!”

    “所以说有些可惜。”

    “可惜什么,这样最好,刚才真吓死我了!”

    “怎么会吓死,这是好事。”

    “四哥,您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对您、对袁千总和吉把总他们自然是好事,对我和我爸可不是什么好事。真要是由着她闹,让我和我爸以后怎么出去见人?”

    正如她所说,余三姑真要是闹这一出,对任家而言还真是件丢人现眼的事。余三姑的为人韩秀峰是晓得的,她再泼辣也不敢不听任雅恩的,而任雅恩明明晓得会丢人现眼却没阻止她,韩秀峰觉得很奇怪,再想到钰儿是怎么到自个儿身边的,不禁暗叹了口气。

    任钰儿以为刚才说错了话,连忙道:“四哥,对不起,我不该跟她乱说的。您放心,您这边的事我今后再也不敢跟她说了,跟谁都不会说!”

    “又来了,这根本算不上事。”韩秀峰不为同情地看了她一眼,随即指着桌上的铜钱问:“钰儿,你是在扬州城长大的,见识比我广,帮着看看,以前有没有见过这样的钱。”

    任钰儿一愣,拿起铜钱问:“四哥,这钱怎么了?”

    韩秀峰笑道:“你仔细看看。”

    这几枚铜钱大小与市面上流通的“道光通宝”“咸丰通宝”差不少,质地甚至比“咸丰通宝”还要厚实一些,只币色略呈浅褐色,没有“咸丰通宝”那么光亮。再看看币面上的字,正面竟是“永宽通宝”,背面是钱串的图案。

    任钰儿越看越糊涂,放下钱喃喃地问:“永宽是什么年号,我怎么从未听说过。”

    “我也没听说过。”

    “那这钱是从哪儿来的?”

    韩秀峰正准备开口,顾院长哼着本地的小调信步走进院子,一进门就拱手道:“韩老爷,在忙什么呢?”

    “顾院长,您老来得正好,您老见多识广,劳烦您帮我看看这钱。”

    “钱有什么好看的?”

    “您老看看就晓得了。”

    顾院长接过钱一看,果然啧啧称奇:“孤陋寡闻了,这钱老朽也是头一次见。钰儿,你也算饱读圣贤书,你晓不晓得‘永宽’这年号的来历?”

    “您老就知道取笑钰儿,钰儿虽读过几本书,但怎么也称不上饱读圣贤书,这永宽的来历钰儿一样不晓得。”任钰儿不敢再失礼,微微一蹲道了个万福,便去帮着沏茶了。

    顾院长回头看了她一眼,随即坐下道:“韩老爷,这是不是有人私铸的?”

    “京局和各省不可能铸这样的钱,肯定是私铸的,”韩秀峰再次拿起钱,凝重地说:“只是私铸这钱的人胆子也未免太大了。按大清律私铸百万以上者凌迟,十万以上者斩立决,十万以下一万以上者斩监候,买卖使用及藏匿者流三千里,本就是十恶不赦的大罪,可私铸这钱的人竟还杜撰出个年号,这不只是大不敬,这分明是要造反!”

    顾院长岂能不晓得这些,下意识问:“会不会是洋钱,据说两广和福建的市面上流通了不少洋钱。”

    “这我不但听说过,这京城时还见过,不过洋钱上面全是洋文,而且洋钱大多是银元。”

    “看这钱应该不是新铸的。”

    “所以说更不能掉以轻心,您老想想,太平贼匪也不是突然间冒出来的,在没举旗造反前就有不少官员发现端倪,只是谁也没当回事,结果一次又一次错失将其一举剿灭的良机,以至于闹成现在这样。”

    想到犯上作乱的不只是太平贼匪,南边还有天地会,西南有白莲教,北边有捻匪,很难说江苏有没有其它想造反的贼匪,顾院长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急切地问:“韩老爷,这钱是从哪儿来的?”

    韩秀峰指指桌上的书信,凝重地说:“这钱是吕四场盐课司大使发现的,刚开始不多,他没敢声张,只是让家人去街上转,发现一枚收缴一枚,结果越收缴越多,光在吕四场各庄镇就前后收缴了一万多枚。郭大人大前天巡察到吕四场,场官意识到纸包不住火,把郭大人一迎进衙门就跪拜请罪。”

    “一万多枚,竟有这么多!”

    “这还只是在吕四场发现的,周边各场估计也不会少。”韩秀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茶,无奈地说:“百姓大多不识字,只要是钱他们就会收就会用,所以市面上究竟有多少这样的钱,究竟都流通到了哪些地方,现在谁也说不清。”

    “不行不行,我得让人去查查我们海安有没有!”

    “查一定是要查的,不过当务之急是搞清这钱的来历。”

    “韩老爷,不查怎么搞得清这钱是从哪儿来的。”顾院长想想又问:“对了,郭大人是什么意思?”

    “郭大人要重振两淮盐务,哪顾得上这些。何况这事可大可小,要是就这么奏报朝廷,朝廷一定会饬令查办。太平贼匪还在扬州城里呢,运司衙门都不得不移驻泰州,现而今已经够乱了,郭大人不想再火上添油,就把这差事交给了我,让我明察暗访,追查这钱的来历,追查这钱到底是谁私铸的。”

    “就算能找着用这些钱的百姓,百姓也是一问三不知,一点头绪也没有,这案到底怎么查?”

    “所以只能从这年号上着手,看看能不能先搞清‘永宽’到底啥意思,或者出自何处。”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您老也看出来了,这钱不像是新铸的,应该有了些年头,我琢磨着先查阅能找到的典籍,看看典籍上有没有关于‘永宽’的记载。”

    “行,我这就去书院,让学生们帮着查阅。”

    “任院长那边的书也不少,劳烦您老走一趟,请任院长也帮着查查。”

    “好,我这就过去。”

    顾院长拿起两枚铜钱刚走,任钰儿就忍不住提醒:“四哥,海安能有几本藏书,您想从典籍里查这个年号的出处,就应该差人去泰州。泰州文风昌盛,出过好几位大儒,读书人更是数不胜数,藏书自然也不会少。”

    “还真是,不过我现在要养伤,不太方便去泰州,”韩秀峰想了想,随即笑道:“钰儿,帮哥给张光成写封信,请他帮我收集能收集到的所有书籍。人家愿意卖的就花钱买,人家愿意不愿意卖就借,要是连借都不愿意,就找人帮着抄。”

    “这多麻烦,请张二少爷找几个读书人帮着查阅不就行了。”

    “不行,这不是一件小事,不能声张。”

    “您担心打草惊蛇?”

    “相比打草惊蛇,我更担心被那些上官晓得,不光我担心,郭大人更担心。”

    想到扬州城还没收复,太平贼匪依然占据扬州、仪真、瓜州乃至江宁,甚至分兵奔京城去了,一切都要以攻剿追剿太平贼匪为重,钰儿下意识点点头:“好的,我这就去写。”

第三百七十二章 知进退

    杜三不晓得张翊国会不会给韩四面子,不晓得张翊国会不会帮他的忙,而肃州镇总兵双来这两天竟从早到晚守在营里盯着操练,甚至让粮官不晓得从哪儿买来二十几头大肥猪宰了让营里的弟兄开荤,昨晚还请把总以上武官吃酒,瓜娃子都晓得这是要开打的前奏。

    别人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几碗酒下肚就拍着胸脯赌咒发誓今后将唯双来马首是瞻,要跟双来一道先收复扬州,再收复瓜洲和仪真,然后去攻江宁生擒匪首洪秀全。杜三却食不甘味,这两天过得是心惊肉跳。

    直到今天早上,张翊国带着雷大人的手令来营里,说是有一个差事,让他和另外六个同乡赶紧收拾行李一起走,他这才松下口气。

    双来就在前头盯着,他担心夜长梦多,铺盖卷都顾不上收拾就跟张翊国来到一条小河边。正准备跪谢,张翊国突然瞪了他一眼,随即指指坡下的小船:“赶紧上船,以后别再回来了,别让本官再见着你!”

    “张老爷,下官……”

    “少废话,再敢多说一句,休怪本官送你等回去!”

    杜三不敢再废话,急忙跟同乡们使了个眼色,背着行囊跑下坡,跳上船。一起被带出营的六个绿营兵被搞得一头雾水,可看到张翊国那杀人般的眼神,不敢犹豫,也跟着下坡上船。

    守住船上的乡勇跟船工点点头,船工急忙拿起篙子,把船往仙女庙方向撑,结果离仙女庙还有老远,杜三就见大前天在张翊国屋里见着的那个中年儒生,正背着手站在不远处的河岸上遥望着他们,身后还站着几个乡勇。

    “三爷,到底啥差事?”一起被叫出营的丁二忐忑不安地问。

    “等会儿再说,反正不是坏事。”杜三不晓得在岸上等的吴先生究竟是何方神圣,但能猜出来头一定不会小,站在船头远远地朝岸上躬身行礼。

    丁二等绿营兵楞了楞,也跟着躬身作揖。

    吴文铭打心眼里瞧不起杜三这样的贪生怕死之辈,像没看见一般转过身去。杜三脸皮本就厚,哪会在乎这些,船一靠岸就爬上去道:“下官杜卫方见过吴先生。”

    “嗯。”吴文铭微微点点头,随即看着刚上岸的几个绿营兵问:“你们六个姓什么叫什么?”

    连杜三都如此恭敬,丁二更不敢怠慢,急忙道:“禀老爷,小的姓丁,名大河,在家排行老二,营里弟兄都喊小的丁二。”

    “丁二是吧,老家什么地方?”

    “小的老家巴县。”

    “你呢?”

    “禀老爷,小的叫刘本贵,这是小的三弟刘本富,小的跟丁二一样也是巴县人氏。”

    ……

    全是巴县人,杜三猛然意识到张翊国为何把这六个丘八一起叫上,正不晓得该说点什么好,吴文铭示意曾跟陈虎一道在大桥镇一带杀过贼匪的家人吴四柱递上一个信袋,面无表情地说:“杜卫方,信袋里有两封信和一份公文,信是我和张老爷写给韩老爷的,公文是我去雷大人那儿帮你求来的。”

    “谢吴先生……”

    “少废话,等我说完。”吴文铭脸色一正,接着道:“你不再是候补协办守备了,而是青山营的钦加从五品衔千总。青山营早在贼匪攻占仪真前就没人了,所以你这个千总也没什么事可做。想回四川老家就回去,等过段日子托人给我捎个信,我找个由头帮你呈报上去,就说你病得不轻,只能让你告病回乡。”

    “吴先生,回家这么大事我得问问我二弟。”

    “你居然有脸说韩老爷是你二弟,罢了,你想问就去问吧。”吴文铭懒得再跟他废话,由看着丁二等人道:“你们几个就算之前不晓得,很快也会晓得两淮盐运司副使韩老爷是巴县人,跟你们乃同乡。韩老爷身边没几个家人,你们去投奔他一定会收留的,不过去了之后一定要尽心尽力做事,不许偷奸耍滑。”

    丁二这些天没少听杜三吹嘘过,只是从来没敢往这上面想,毕竟运副老爷那可是从五品,而且是正儿八经的文官,就算是同乡也高攀不上,听吴文铭这一说,顿时欣喜若狂,急忙跪下道:“吴老爷放心,谢吴老爷提携,小的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小的一定……”

    “好啦好啦,跟我说这些没用,要谢等到了海安再谢你们韩老爷。”

    ……

    打发走杜三等丘八,了却了一桩心思,吴文铭上了另一条船回仪真。

    吴四柱把在船尾的炉子上烧开的水提进船舱,沏上茶忍不住问:“六老爷,您不是求雷大人派几个人跟我们一道回去办团练吗,怎么让他们去海安。”

    “办团练哪用得着他们,你看就他们那样,像是能打仗的吗?“

    “可雷大人还让那个杜卫方做青山营的千总,姓杜的去了海安,青山营怎么办,还要不要复建。”

    “青山营自然是要复建的,但不是现在,也不是让老爷我去复建。雷大人之所以让姓杜的做青山营千总,是因为不这么办就没法儿名正言顺派人去帮我们办团练,毕竟姓杜的不管怎么说也是经制内的武官。”

    “这么说您是帮韩老爷要的人!”

    “你晓得就行了,不许到处乱说。”

    “晓得,我不会瞎说的。”吴四柱想想又问道:“六老爷,这个姓杜的要是不回四川老家,又赖在海安不去仪真,雷大人将来要是问起来怎么办?”

    吴文铭端起茶杯,揭开盖子,撇撇飘在上面的茶叶,轻描淡写地说:“扬州城外的千总没五百个也有四百个,雷大人哪会记得他杜卫方。再说韩老爷是什么人,要是姓杜的真赖在他那儿不走又不回仪真,他怎么也不会让我难做,一定会想方设法把姓杜的调到盐捕营,或帮姓杜的找个别的差事。”

    ……

    与此同时,这些天不能跟张翊国一样在雷以诚那儿效力,只能每天早上去福珠朗阿那儿点个卯的徐瀛,收到了一份在泰州避难的同乡差人送来的信,信里说张之杲病了!

    屁股上的伤还没好的胡师爷觉得这是个机会,趴在榻上急切地说:“东翁,郭大人说得对,您吃亏就吃亏在不是正印官。既然张之杲那个老混蛋又病得不能理事,您为何不去求求雷大人,去署理泰州事?”

    东家官运亨通,幕友才有好日子过。

    杨师爷深以为然,也劝道:“东翁,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您看看仙女庙现在有多少候补官在等着差委试用,要是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

    徐瀛无奈地放下茶杯笑道:“张之杲又病得不能理事的消息,其实我三天前就晓得了。”

    “您早就晓得了?”

    “张之杲刚病倒就差家人来跟福珠朗阿禀报,这个泰州正堂他从道光二十三年一直做到今天,该捞的早就捞足了。现在天下又不太平,太平贼匪又近在咫尺,他巴不得早些卸任回老家。”

    “福珠朗阿不让他走?”胡师爷下意识问。

    “福珠朗阿估计是晓得张之杲急着叶落归根,也可能是想等着那些候补官出价,总之既没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反正就是这么拖着。”

    “哎呦,我怎么连这都没想到,福珠朗阿一定是既想要张之杲的银子,也想待价而沽,想把署理泰州这差事卖个好价钱!”

    “你才晓得?”徐瀛反问了一句,随即冷笑道:“不过这事雷大人心里有数,郭大人心里也有数,他张之杲别想得便宜就一走了之!福珠朗阿也别指望能从中捞多少银子!”

    想到张之杲明明贪生怕死却虚报战功的事尽人皆知,而雷以诚却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主儿,这些天甚至跟钦差大臣琦善都翻脸了,一连上了两道折子弹劾琦善三天两头给圣上报捷,事实上却没正儿八经打过一场仗,胡师爷猛然反应过来:“张之杲越是不想做这个官,越是要让他做,死也要让他死在泰州任上!”

    “反正他张之杲想叶落归根没那么容易。”徐瀛冷哼一声,放下茶杯起身道:“至于福珠朗阿,这个知府他也署理不了几天。所以我们现在什么也不用做,只要以不变应万变。”

    “韩秀峰,这些天有没有韩秀峰的消息?”胡师爷回头朝杨师爷望去。

    “据说正在海安建营房,建衙署。都说官不修衙,他倒好,大敌当前,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耗费钱粮和民力大兴土木。”

    “建衙署?”

    杨师爷一边收拾书桌,一边确认道:“建运副衙门,运司衙门都移驻泰州了,他竟然还要移驻海安。这分明是怕了,想离扬州再远点。躲在海安多好,跟扬州中间还隔着个泰州,就算扬州这边打翻了天,他龟缩在海安也不会有什么事。”

    胡师爷恨恨地说:“该进则进,该退则退,他倒是个知道进退的主儿!”

    “别瞎说!”徐瀛提醒道:“韩志行移驻海安一定是经郭大人首肯的,郭大人同意他移驻海安也一定有郭大人的道理。毕竟他现在不只是运副,也是盐捕营的营官,移驻海安既方便查缉私贩,也方便弹压各场。扬州这边已经够乱了,沿海各场可不能再乱。一旦那些因水运梗阻淮盐运不出去而没了生计的灶户盐丁和船工犯上作乱,那乱的可不只是淮中淮南二十一场,而是整个通泰。”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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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四当官介绍: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一旦学有所成,便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韩四不通经史,不谙子集,无缘科举,想光宗耀祖,只能去捐一个官!读者群:978418538,欢迎各位兄弟姐妹加入。韩四当官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韩四当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韩四当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