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六十八章 怕啥来啥
地龙足足翻了三次身,头两次相隔不足一炷香功夫,第二次与第三次相隔近一个时辰,不但将之前摇摇欲坠的房屋变成了一片残垣断壁,甚至将许多前两次劫后余生于是火急火燎跑回去看家小的人给埋在残垣断壁里。
哭喊声呼救声不绝于耳,到处都是伤痕累累的人,好好的巴县城宛如人间地狱。
段吉庆确认老伴儿没事儿,送走急着回家的段小山和刘山阳等人,一把拉住关班头道:“老关,这儿你别管了,赶紧去走马,赶紧去帮我瞧瞧志行他爹他娘有没有事!”
关班头反应过来,急忙道:“行,我这就去。”
遇上这突如其来的天灾,连道署、府衙和县衙都塌了好几间屋死伤了好几个人。道台、府台和县太爷担心奸民趁火打劫犯上作乱,再也顾不上来韩家祝贺了,正忙着召集重庆镇的绿营兵和衙役巡街,忙着差人火速去成都向藩台、臬台甚至制台大人禀报,忙着召集士绅劝捐赈济。
打发走关班头,段吉庆没敢让老伴儿和儿子进屋,他一个人小心翼翼地进去察看,确认帮女婿女儿置的新家很结实,屋顶的大梁和椽子都没断也没掉,只是西墙裂了几道缝,这才让老伴儿和儿子进去打扫。
帮儿子盖了一半的屋因为缺少木料支撑,砌好的几面墙全倒了,幸亏找的那帮工匠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今天是一个也没来,不然就算不会死人也会有人受伤。墙倒了可以再砌,银子没了可以再赚,当务之急是亲家公和亲家母不能有事!
想到这些,段吉庆回到女婿家正厅,擦干净香案,取出三炷香点上,拉着儿子一起祈求神灵保佑。
没想到求完如来佛祖、玉皇大帝、观世音菩萨,正准备祈求城隍和土地公保佑,“同兴当”的伙计跌跌撞撞跑了进来,一见着他就嚎啕大哭道:“段老爷,出事了,铺子塌了,掌柜的死了,被砸得血肉模糊都看不出人样儿了,柜上四个人,就剩小的一个!”
“你是说潘掌柜他……”
“潘掌柜死了,死的好惨啊,小的是从瓦堆里把潘掌柜的尸首扒拉出来的,您瞧瞧小的这双手。”
伙计的手上全是伤,全是血,分不清这些血是他流的还是潘掌柜的!
昨晚还一起吃酒的一个大活人就这么没了,再想到潘长生的官是做不成了,一接到他爹的噩耗就得呈请开缺回乡丁忧,段吉庆心里别提有多难受,一连深吸了好几口气,稍稍平复下心情拉起伙计道:“走,带我去看看。”
死了太多人,几乎每条街巷都有十几二十户人家要办丧事,棺材根本不够用,许多被压死砸死的人只能用草席一裹草草埋了。
就在段吉庆好不容易帮潘掌柜找了个口棺材,一时半会间找不着仵作,只能让劫后余生的伙计帮着草草收敛了下,正打算去县衙禀报两淮盐运使司角斜场盐课司大使潘长生的爹死了,请县太爷安排几个衙役帮着操办丧事之时,本应该刚到走马的关班头竟回来,而且是带着如丧考妣的韩大回来的。
段吉庆心里咯噔了下,紧盯着二人问:“咋回来的这么快?”
“我们是在路上遇着的,”关班头回头狠瞪了韩大一眼,咬牙切齿地说:“上次去时千叮咛万嘱咐,是咋跟你们三兄弟交代的,你自个儿跟段经承说!”
韩大吓得双腿一软,噗通一声跪下哭诉道:“段老爷,我爹……我爹死了,我是来给您报丧的。我不是没照应好我爹,我哪想到会地龙翻身。他在家躺好好的,我们全在地里干活,干着干着突然地动山摇,我就撒腿往家跑,结果跑到村口,村里房子塌了一大半,死了好多人,我家也塌了,我爹也……”
真是怕啥来啥,段吉庆眼前一黑,像三魂六魄被突然抽走般瘫倒在地。关班头吓得赶紧将他扶起,一边掐人中,一边喊着去找郎中。
然而,城里的郎中跟仵作一样忙,一时半会间去哪儿找。
好在段吉庆很快苏醒过来,抬头看看正哭哭啼啼的老伴儿,再看看吓得六神无主的儿子,有气无力地说:“别苦了,我还没死呢。”
“老爷,你没事?”
“没事,那么多大风大浪都过来了,这点事算啥。”段吉庆强撑着坐起身,跟吓得一样六神无主的关班头微微点点头,随即看着跪在床前的韩大叹道:“孩子,起来吧,我不怪你,这是天灾人祸啊,我巴县究竟造了啥孽,老天爷要降下这么大灾祸,要让我巴县死多少士绅百姓!”
“段老爷,我没照应好我爹,我对不起您,对不起老四……”韩大很清楚爹了死了,老四的官就做不成了,心里别提有多难受、有多歉疚,竟啪啪啪扇起自个儿的耳光。
“这是做什么,说不怪你就不怪你,当务之急是赶紧操办丧事,让你爹入土为安。”
“我弟那儿咋办,要不要给他捎个信儿?”
“是啊段经承,四娃子那边咋办?”
段吉庆深吸口气,紧攥着拳头道:“我这就给他写信,写好你帮我送日升昌去,县衙那边也要禀报一声。”
“可这么一来四娃子就做不成官了!”关班头苦着脸道。
“啥叫做不成官,只有被革职永不叙用的才做不成官,志行这叫丁忧,也就三年的事。他今年才二十四,跟他差不多年纪的还在考秀才考举人,不就是三年吗,耽误不了多大事!”
“也是啊,不就三年嘛。”
……
与此同时,韩秀峰正在“听雨轩”跟费二爷下棋聊天。
省馆不但办了乡塾,还延聘了两位有名的文士坐馆执教,在京为官的同乡只要家里有娃的几乎把娃全送去了,小家伙也跟着去了,费二爷乐得享清闲,又过起了悠哉悠哉的神仙日子。
“志行,你晓得我早上送仕畅去省馆时见着了谁?”
“您老见着了谁?”韩秀峰放下卒子道。
费二爷拿起一颗棋笑道:“兵部侍郎卓大人。”
韩秀峰好奇地问:“他去省馆做什么,他和他爹不是喜欢避嫌吗?”
“跟咱们一样,送娃去念书的。至于避嫌,此一时彼一时,他爹虽官居一品、位极人臣,可已经很久不理事了。”费二爷走了一步棋,又意味深长地说:“要是没他爹,他能做上兵部侍郎?说句不中听的话,他爹要是撒手归西,他现而今这侍郎又能做多久?靠父荫只能靠一时,靠不了一世。”
“所以想起了同乡同年?”
“我看应该是,不然他也不会拉着我说了好一会儿话。”
韩秀峰倍感意外:“他拉着您老说话?”
“问你的事,说久闻你的大名,一直无缘结交,说今后得空要多走动。”
“他还真瞧得起我。”
“话不能这么说,你不管咋样也是‘小军机’,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他放下身段愿意跟你结交也在情理之中。”
正如费二爷所说,有些人别看官做得很大,但根基不稳。比如靠父荫身居高位的兵部侍郎卓云和军机大臣杜翰,没老爹关照的日子真不好过。又比如穆荫,一个连举人都不是的内阁中书走狗屎运做上了军机大臣,要是不投靠肃顺在军机处也行走不了多久。
想到这些,韩秀峰不禁笑道:“二爷,听您老爷这么一说,突然发现我这官虽做得不大,但要比他们做得稳,至少用不着担心稀里糊涂被降被革。”
“这是自然,你这官那是靠本事做上的,靠军功搏来的!”
费二爷笑了笑,接着道:“说起军功,段大人的那位同年曾国藩这次露大脸了,湖北六百里加急奏报,他率湘勇自金口沿长江三路齐下,直抵鹦鹉洲,先后收复汉阳、汉口,并将江面上的长毛水师一举剿灭。据说贼将石凤魁、黄再兴见势不妙已带着残兵败将退出了武昌!”
“曾大人收复武昌了?”韩秀峰大吃一惊。
“应该是,回来时见湖广会馆张灯结彩,还有人在门口放炮。回来的路上我还遇着了江老爷,江老爷说湖南的那些京官别提有多高兴,甚至有人打赌皇上这次会让曾大人做湖北巡抚还是让曾大人做湖广总督。”
“听您老这么一说,我觉得曾大人还真有希望,他回乡时丁忧时就已经是侍郎了,何况立下这么大战功。”韩秀峰想了想,接着道:“不管论出身还是论资历,江忠源那会儿比曾大人差远了,江忠源那会儿都能做上湖北布政使,甚至能署理上安徽巡抚,曾大人更不在话下。”
“话说这么说,但现在不比江忠源那会儿。”
“您老何出此言?”韩秀峰故作好奇地问。
费二爷放下棋子,端起茶杯苦笑道:“江昊轩朋友多,消息灵通,他说文中堂和肃顺好像举荐过曾大人,结果恭亲王、怡亲王、郑亲王等王公没异议,倒是彭大人、周大人和翁大人觉得大不妥。满人没说啥,汉官反对,你说荒不荒唐?”
“这么说曾大人就算历下那么大战功,想做上巡抚却没那么容易?”
“没那么容易啊,所以说人怕出名猪怕壮。要是曾大人之前的官升得没那么快,官声没那么好,不像现而今这般在湖南士林中一呼百应,别说做巡抚,我看总督都能做上!”
“您老还真是旁观者清。”
“啥旁观者清,我也是听江昊轩和黄老爷、吉老爷他们说的。”提到黄钟音,费二爷又想起件事:“志行,你不是让曹毓英帮着向恭亲王和彭大人他们禀报夷情吗,前天在府馆听黄老爷说肃顺大人好像很器重曹毓英,每次进宫只要遇着曹毓英,都会走上去说几句话,连称呼都不一样。”
“咋个不一样?”
“肃顺大人一见着曹毓英就喊‘曹师爷’,别提有多亲热,而曹毓英呢好像也没少往肃顺大人家跑。”
韩秀峰调回京以来一直深居简出,真不晓得这些,听费二爷这么一说才意识到肃顺在军机处不只是拉拢了穆荫和杜翰,连领班军机章京曹毓英都是他的眼线。
再想到恩俊上次说得那些话,韩秀峰真有些为肃顺担忧,因为自古以来只要是权臣没几个能有好下场。不过这些事只能放在心里,不但不能乱说,甚至不能提醒,毕竟人家正春风得意,你一片好心去提醒,人家指不定会咋想呢。
第五百七十章 最缺的是朋友
宣武门外会馆和名胜古迹众多,每逢会试和直隶乡试之年,进京赶考的学子大多下榻在这一片儿,不能住内城的汉官也大多租住在宣南,让这一带成了京城最热闹也是文人墨客最喜欢来的地方。
作为满人中为数不多的进士,文祥闲暇之余也喜欢来逛逛。而今儿个跟往日唯一不同的是,因为京察这几天不得不每天都去衙门点卯的荣禄,散班之后没地方去也跟着来了。
文祥转了几个书肆和字画古玩店,淘了几件虽不贵但看上去倒也精美的笔舔笔插,见天色不早了正准备打道回府,荣禄竟指着不远处达智桥胡同提议道:“博川兄,这会儿回去也没什么意思,不如去前面讨杯酒吃吃。”
“去谁家讨酒吃?”文祥笑问道。
“韩志行,要是没记错,他家就在前头巷子里。”
“两手空空的,又没什么事,就这么冒昧登门合适吗?”
“谁说咱们两手空空的,这不就是见面礼吗?”荣禄指指他手中那不值几文钱的笔舔笔插,一脸坏笑着说:“都到他家门口了,为何不去打个招呼。”
“不合适。”
“有什么不合适的,再说又不用您去砸门。”
想到韩秀峰虽是捐纳出身但真叫个简在帝心,年纪轻轻就已经做上了“小军机”,据说皇上跟他真有师生之实,仕途算不上有多坎坷但也算不上也多顺畅的文祥觉得多个朋友多条路,跟着因为年纪小而百无禁忌的荣禄冒昧登门拜访下也未尝不可。
本以为韩秀峰不一定在家,没想到门房刚帮着进去通报不大会儿,韩秀峰竟笑容满面地亲自出来相迎。
“我说喜鹊为何叽叽喳喳叫个不停,原来真有贵客!”
“建川兄,我就是说志行不会瞧不起咱们吧?”荣禄不无得意地回头看了看文祥,旋即朝韩秀峰拱手道:“志行兄,实不相瞒,我和建川兄是逛到这儿逛累了,想着您家就在这儿,于是眼前一亮,冒昧登门讨杯水喝下的。”
“志行老弟,愚兄冒昧登门,让您见笑了。”文祥带着几分尴尬地躬身行礼。
“见啥子笑,您二位能来是瞧得起我韩秀峰,请请请,二位里面请!既然来了,水是没得喝的,渴了只有酒,我这就让家人去准备酒席。”
“叨扰了!”
“越说越见外,来来来,外头冷,我们进去说话。”
他俩能来韩秀峰是真高兴,因为这段日子过得实在太闷。
自从做上了“小军机”就不能再跟之前那般三天两头往会馆跑,黄钟音、吉云飞和敖彤臣等同乡为了避嫌一次也没来过这儿。前来送炭敬、别敬的人倒是不少,可跟那些人又没啥交情,亲自登门的见一面聊几句,差家人来送银子的直接让费二爷去接待。
总之,在京里本就没几个朋友,又不像人家有同窗同年,平日里只有跟恩俊、庆贤和大头等“厚谊堂”的人说说话。
文祥和荣禄早知道韩秀峰为人不错,却没想到他都已经做上“小军机”了不仅没一丁点架子还如此热情,坐下聊了一会儿,忍不住问:“志行,永祥上次摆酒,有没有来请您?”
“请了。”
“你有没有去?”
“人没去,礼倒是托人捎去了。”
文祥跟荣禄对视了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我俩也一样,人没到,礼到了。”
荣禄早就认识韩秀峰,本就没把韩秀峰当外人,直言不讳地说:“前几天遇到个同样在步军统领衙门当差的朋友,听那位朋友说我们没去他好像不太高兴。”
韩秀峰岂能听不出他俩的言外之意,一脸无奈地说:“忠言逆耳啊,他这会儿正春风得意,或许会觉得您二位不近人情,甚至不念同族之谊。但将来真要是遇上啥事,就会想起您二位的一片良苦用心。”
“想起我们的良苦用心有何用,皇上正让肃顺大人整饬吏治,这次京察要是过不去,我估摸着他又得来求志行兄您!”
“求我?”
“不求您这位‘小军机’老上官搭救,难不成来求我和仲华?”文祥反问道。
韩秀峰下意识问:“这么说联顺大人被肃顺大人盯上了?”
“联顺大人究竟有没有被肃顺大人盯上我不知道,只知道这段日子各部院上到尚书下到笔帖式全在提心吊胆,连我都得每天去衙门点卯。而咱们这位九门提督在这个风口浪尖上非但不知收敛,反而……反而……反正我估摸着他有点悬。”荣禄不无幸灾乐祸的笑了笑,又说道:“联顺要是被革职逮问,永祥能有个好,到时候他不来求您还能去求谁。”
“求我有啥子用。”韩秀峰轻叹口气,随着拿起酒坛,指着小山东刚端上桌的几碟小菜道:“不说这些了,来,先把酒满上。您二位不但是贵客也是稀客,难得来一次寒舍,咱们今儿个得一醉方休!”
“志行兄,少倒点少倒点,您是海量,我可不敢跟您比,上次在重庆会馆已经丢过一次人,不能再丢第二次。”荣禄是真怕了,急忙起身求饶。
难得遇着两个送上门的酒友,韩秀峰岂能放过他,一边帮他斟酒一边笑道:“这儿又没外人,自然谈不上丢人,就算喝醉又有何妨。”
“志行,仲华的酒量您是晓得的,他是真不能喝。”文祥禁不住笑道。
“不能喝少喝点,不过得先满上。”
……
果不其然,几碗酒下肚,热菜刚上两个,荣禄就已经喝得晕晕乎乎。
韩秀峰没再灌他这个很早就没了爹的可怜娃,一边招呼文祥吃菜,一边好奇地问:“建川兄,工部的京察差不多了吧?”
“早着呢,估计不到月底完不了。”
“别人我不知道,您我是晓得的,守清、才长、政勤,京察一等跑不了。”
“借志行老弟吉言,愚兄这次京真要是能拿个一等,一定做东摆酒。”
“这顿酒我是吃定了,别忘了我是从哪儿调任现而今这通政司参议的,永定河道衙门虽然隶属于直隶,但事实上得听工部的!听吴廷栋吴大人和石赞清石老爷说,工部衙门那么多郎中主事,数您官声最好,办事也最勤勉。”
“真的?”文祥将信将疑。
“骗您做啥,”韩秀峰笑了笑,再次举起酒碗。
官声究竟好不好,平时真没什么。但一到京察,官声好不好就很重要了。听韩秀峰这么一说,文祥真有那么点飘飘然,连忙端起酒碗碰了一下。
事实上在韩秀峰心目中,他也好已经喝得迷迷糊糊的荣禄也罢,就算将来能飞黄腾达那也是将来的事,但现在只是无足轻重的小官。跟他们相交用不着有那么多顾虑,跟他们一起吃酒聊天更是无需细想对方的每一句话究竟啥意思。
正因为如此,可以放开了喝,结果这一喝竟喝高了。
荣禄喝得趴在桌上呼呼酣睡,文祥也喝得头重脚轻要去如厕,韩秀峰想扶他去却站都站不稳,只能让小山东扶他去。
结果这一等竟等了近两炷香功夫,直到小山东跌跌撞撞跑回来愁眉苦脸地诉说了一番,韩秀峰才意识到麻烦大了。
“你咋不拉着他?”
“我拉了,只是没拉住,”小山东挠着脖子一脸无奈地说:“我说走错了,文老爷非说没走错,非说是那道门,然后就猛地甩开我闯进去了,我想往回拉都来不及!”
整个宅院就一个茅厕,而且是书肆修缮时新建的,前院、内院和内宅没地方,只能建在后花园。没想到文祥从茅厕解完手出来晕头转向,竟稀里糊涂地闯进了书肆,被晚上当值的两个侍卫给拿下了。
事已至此,韩秀峰只能让小山东打来盆冷水洗了把脸,接过灯笼穿过后花园来到书肆后院。
进来一瞧,被搞得啼笑皆非。
文祥竟被两个穿着便服的侍卫五花大绑,捆得像个粽子摁在档案房前,庆贤出来了,林庆远等翻译全出来了,连大头都披着棉袄跑来了。
文祥稀里糊涂成了阶下囚,顿时清醒了许多,盯着围观他的众人咒骂道:“吓了你们的狗眼,敢捆爷,你们知道爷是谁吗?”
“你究竟是谁?”挨个侍卫把刀架在他脖子上冷冷地问。
“爷乃工部员外郎瓜儿佳氏文祥!”
“工部员外郎了不起,你晓得爷又谁?”
“你是谁?”
“仔细瞧瞧,给爷瞧仔细了。”侍卫亮出腰牌,得意地说:“别说你只是个员外郎,就算是工部侍郎也不能乱闯!你今儿晚上就在这儿呆着吧,明儿个再绑送进宫交皇上发落。”
文祥傻眼了,喃喃地问:“皇上……这儿什么地方,这不是韩老爷家吗?”
“韩老爷家在那边,这儿是什么地方,你一个小小的工部员外郎没资格知道,反正你摊上事儿了,摊上大事儿了!”天天窝在这个不起眼的小院当值,好不容易逮着个送上门的,俩侍卫别提有多兴奋。
韩秀峰实在看不下去了,从阴影里走出来道:“你们这是做什么,没见文老爷是从我家过来的,不知道文老爷是我的贵客?”
侍卫一愣,急忙收起刀上前道:“四爷,卑职……卑职以为他是从那边翻墙过来的。”
“志行,究竟怎么回事?”文祥挣扎着问。
“建川兄,别急,没事的。”韩秀峰一边示意刚缓过神的大头赶紧帮着松绑,一边跟两个侍卫道:“文老爷是我请来的客人,今晚的事我自会上折子向皇上请罪,你们就别管了。庆贤兄,庆远,你们也都回屋歇息吧。”
“四爷,卑职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这事不怨你,都散了吧。”
打发走众人,韩秀峰俯身将刚松绑的文祥扶起,看着他无奈地苦笑道:“建川兄,对不住了,今儿晚上只能委屈你住这儿,嫂夫人那边我会差人去说,衙门那边我也会差人明儿一早去帮你告假。”
文祥揉着被绳子勒得生疼的手腕,忐忑不安地问:“志行,究竟怎么回事。”
“说起来怪我,没招待好你,让您误闯了不该来的地方,不过也不会有啥大事,更不会影响你这次京察的考语,等奏明皇上就没事了。”
想到刚才有人看着面熟,再想到刚才那个侍卫好像提起庆贤,而庆贤本应该被圈禁在宗人府的大牢,文祥惊诧地问:“志行,你是说这儿……”
“我什么也没说,你什么也别问,既来之则安之,我先差人帮你找间干净的屋住下。”
“志行,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真没想过要来这儿。”
“我知道,相信我,这是一场误会,不会有事的。”
“那一切就拜托了。”
“拜啥子托,你我啥交情。大头,扶文老爷去歇息,文老爷刚吃过酒,记得泡一壶浓茶。”
“哦,”大头反应过来,急忙扶着文祥道:“文老爷这边请,文老爷,您放一百个心,我四哥说没事儿就不会有事。”
户部尚书文庆觉得“厚谊堂”很重要,跟皇上进言加强守卫,皇上不但增派了四个侍卫,还让恩俊照着宫里的规矩拟了个章程,不管是谁只要是未经允许闯进“厚谊堂”就得拿下。韩秀峰身为大掌柜不能带头坏规矩,只能回去将刚躺下歇息的费二爷叫醒,连夜草拟奏折。
至于喝得迷迷糊糊的荣禄,先让小山东和冯小鞭将他送回家,顺便去同在内城的文祥家报个信,免得文祥的家人担忧。
第二天一早,将连夜草拟的关于工部员外郎文祥逛书肆时误入“厚谊堂”的奏折,交给刚从家赶过来的恩俊,让恩俊代为上奏。
等到下午,终于有信儿了。
皇上看完奏折,发现误入“厚谊堂”的文祥不只是满人中为数不多的进士,而且做上了工部员外郎依然那么好学,觉得是个可造之材,果然没打算怎么发落,只御批了“朕知道了”四个字。
韩秀峰终于松下口气,跟恩俊一起来到书肆后院儿,正打算叮嘱一番让文祥回衙门接着当差,没想到文祥竟坐在展厅里看书,并且看的是《海国图志》,边看还边抬头瞧瞧手边的地球仪、架子上的炮船模形和悬挂在墙上的地图海图,似乎是在验证什么。
韩秀峰干咳了一声,站在门边笑道:“建川兄,看样子你似乎喜欢上这地方,似乎不打算走了?”
“志行,你来得正好。”文祥缓过神,站起身兴奋不已地说:“我依稀猜出这是什么地方了,大开眼界,真是大开眼界!”
“大开眼界?”
“要不是误入这地方,愚兄真不知道天下之大!”
韩秀峰倍感意外,下意识问:“建川兄,这么说魏源的这套《海国图志》你看完了?”
“看完了,大开眼界,只是还有好多地方不大明白,”文祥放下书,又指着架子上的那些展品好奇地问:“志行,能不能跟我说说这些究竟是什么,究竟作何之用?”
“建川兄,你真想知道?”
“志行,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西夷的炮船都到大沽口了,我等深受皇恩,理应报效朝廷,可不能再对西夷一无所知。跟我说说,求求你了。”
屋里的这些器物全是跟之前没见过啥世面,到了上海开了眼界就变得什么都想知道什么都想要的王乃增差人送回来的,韩秀峰甚至怀疑王乃增是不是把旗昌洋行里头的样品和摆件全搬来了。
再想到像王乃增和文祥这样的正统读书人实属难得,不禁笑道:“建川兄,我可以安排个人给你讲解,甚至可以让你知道更多西夷的事。但这些事尤其这里的一切你只能放在心里,绝不能跟外人说,连荣禄都不能告诉。”
文祥这才想起他好像是阶下囚,一脸尴尬地说:“我知道,我懂。”
“知道就好,这也是皇上的意思,”韩秀峰笑了笑,接着道:“不过在此之前得先吃中饭,昨儿晚上光顾着喝酒了,都没吃几口菜,更别说吃饭了。”
“吃饭不急,我不饿,先找个人来跟我说说这些东西究竟是何物。”
“先吃饭吧,吃饭又耽误不了多大功夫。”
“吃什么饭,志行,人贵在自知之明,我知道这儿不是我文祥能来的地方,只要走出那道门儿就别指望能再进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你还是赶紧找个人跟我说说吧!”
韩秀峰没想到他的求知欲如此之强,干脆答应道:“行,我让庆贤和吉禄跟你说说,陪你转转。”
“谢了。”
“这有啥好谢的,你先忙。”
走出书肆,回到自个儿家后后花园,韩秀峰停住脚步对跟过来的恩俊道:“咱们‘厚谊堂’不缺圣眷,也不缺人,更不缺银子,缺的是朋友,尤其缺志同道合的朋友!”
恩俊楞了楞,旋即反应过来:“四爷说得是,要是那些个进士都跟文老爷这么开明,咱们就不用像现在这么担心被钦天监、国子监甚至翰林院万一晓得了,会来找咱们的麻烦。”
“所以说今后要是有机会咱们得多交些不迂腐的进士翰林朋友,万事开头难,就从文祥这儿开始!”
“卑职明白,卑职明儿一早就去内务府帮文老爷刻制腰牌,只要他能守密,咱们‘厚谊堂’的大门就为他敞开着,他什么时候想来就什么时候来!”
第五百七十一章 这样挺好
不知不觉六天过去了,领着腰牌的文祥真叫个求知若渴,刚开始两天是下午散班后过来,后来晚上干脆不回家了,就住在书肆里。
林庆远和王阿贵等人每天都在翻译,可翻译的再快也赶不上他看。许多看过却看不懂的地方,就列出清单拜托恩俊和大头呈交给韩秀峰,想请韩秀峰发给专事打探夷情的那些人去问。没东西可看就捣鼓展厅里的那些西洋器物,尤其喜欢拆卸西夷铸造的手铳和自来火鸟枪。
韩秀峰每次看到他让大头送来的清单就头疼,毕竟林庆远和王阿贵等人全是半路出家的“二把刀”翻译,简单翻译翻译洋人的报纸还行,指望他们翻译藏书阁里堆积如山的西夷书籍,尤其翻译那些关于算学和格物之理的书籍,无异于让大头去考状元。
想到不能总是知其然却不知其所以然,韩秀峰干脆让庆贤把文祥列出的清单翻译成密语,再让恩俊送两大票号发给“厚谊堂”派驻在各地的分号,让王乃增、云启俊、姜正薪、顾谨言和富贵等人赶紧想办法。
文祥很清楚做这件事甚至比乾隆朝时编纂《四库全书》都难,深知欲速则不达,干脆将西夷的算学、天文地理和格外之理先放下,跟刚从理藩院俄罗斯馆来“厚谊堂行走”的一个主事一起专攻起英、咪、佛、俄、荷等国的历史。
韩秀峰乐见其成,不想打扰他们,刚从书肆回到自个儿家内院,正准备把书房收拾一下回内宅早点洗脚歇息,余有福拿着一名帖跑来禀报说有人求见。
谁会在大晚上求见?
韩秀峰觉得很奇怪,接过名帖凑到蜡烛下一看,不禁抬头笑道:“有请,请客人来书房说话。”
“来这儿?”余有福下意识问。
“不是外人,就在这儿见。”
等了不大会儿,一个四十来岁的儒生跟着余有福走了进来,一见着韩秀峰就躬身道:“学生拜见韩老爷,深夜惊扰,还请韩老爷恕罪。”
“黄先生无需多礼,”韩秀峰一边招呼他坐,一边笑问:“黄先生,上海一别已经有一年了吧,你家东翁可好?”
吴健彰的幕友黄师爷急忙拱手道:“托韩老爷福,我家东翁还算安好。”
“你在上海呆好好的,咋跑京城来了?”
“这是到年底了吗,我家东翁命我进京代他给您拜个早年。”黄师爷从袖子里掏出一叠银票恭恭敬敬奉上,又躬身道:“再就是我家东翁知道您喜欢西洋的物件儿,王先生走后又搜罗了一些,命我一道给韩老爷您送来。”
韩秀峰拿起银票看了看,估摸着有五六千两,沉吟道:“一出手就是这么多,看来你家老爷今年在福建的茶叶买卖做得不错。”
黄师爷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没想到我家东翁的那点小买卖韩老爷您也知道。”
“十几万担,整整装了五十五船,武夷山今年的茶叶大半被你家东翁收走了,搞这么大动静,想不知道也难!”
“韩老爷,这可是正经买卖,该交的税一文也没少交。”
“税是没少交,但原本经营武夷山茶叶的广东行帮和那些靠把武夷山茶叶运往广东的脚夫可就没饭吃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明明可以就近收购为何要舍近求远,明明可以底价收购为何要花那个冤枉钱。”
“韩老爷说得是,这兵荒马乱的世道,想赚点钱是真不容易。”
“之所以跟你说这些没别的意思,只是想提醒下你家东翁上海失陷的事还没完,今后做事得谨慎着点,万万不可张扬。”
“谢韩老爷提点。”
“对了,你是晚上刚到的?”
黄师爷终于松下口气,急忙道:“禀韩老爷,晚生是昨天中午到的,今天才打听到您住这儿,想着这些天各衙门正在京察,没敢白天来拜见。”
“你倒是谨慎,不过我跟别人不一样,既然在军机章京上额外行走,就按例不参加通政司衙门的京察。”
“韩老爷官运亨通,我家东翁也跟着沾光。”黄师爷连忙拱手道。
“不说这些了,你家东翁让你送来的东西呢?”
“全在城外客栈,一共一十二箱,此外还给您带来了四十杆自来火鸟枪,全是火帽打火的那种。”
从看到“厚谊堂”福建分号的急报,韩秀峰才意识到“卖鸡爽”都已经被革职了为何还不安生,为何还非要捐个官身,甚至直至今日还在上海帮吉尔杭阿跟洋人周旋。因为他仍在做日进斗金的买卖,有个官身这买卖做起来要方便得多。
正因为如此,韩秀峰大大方方收下银票,端起茶杯道:“那十二箱西洋物件儿我待会儿差人跟你去取,至于那四十杆自来火鸟枪,还得劳烦你帮我送涿州去。”
“敢问韩老爷,学生要把那些枪送到涿州什么地方?”
“涿州州判衙门,交给现任涿州州判王千里王老爷。”
“遵命,学生明天一早就办。”见韩秀峰端茶送客,黄师爷很识趣地起身准备告退。
韩秀峰没急着让他走,而是让他先跟余有福去门房稍候,让小山东赶紧去找冯小鞭、冯小宝兄弟。然后又去了一趟书肆,让大头叫上两个今晚当值的侍卫,等冯家兄弟赶着车到了,让众人跟黄师爷一起去把东西连夜运回书肆。
一切安排妥当回到内宅,小家伙已经睡着了,琴儿正在蜡烛下纳鞋底儿。
“咋还不歇息?”韩秀峰笑问道。
“这不是等你嘛,”琴儿急忙放下针线,起身提起炉子上的水壶,先往洗脸盆里倒了一些,随即放下水壶去端洗脚用的木盆。
“你有身孕,可不能动了胎气,这些事我来。”
“没事的,又不重。”琴儿放下木盆,一边催促他去洗脸,一边笑道:“四哥,翠花下午又问了,啥时候帮娃取个名儿。说闺女是不如小子,但也不能连个名儿也没有。”
“她家娃要取名,为何问你?”
“她嫌大头取的名儿不好听,想请你这伯父帮着取个。”
“她不是有两个翰林哥哥吗,再说她那两位嫂子又不是没来过。”
琴儿笑道:“她原本倒是想请两位敖老爷帮娃取的,结果听她那两个嫂子说敖老爷他们要京察,这段日子天天要去翰林院。她不想因为这点事劳烦她那两位哥哥,所以就跟我说了。”
“大头的娃,还是让大头自个儿取好。”
“四哥,你就帮娃取个呗,女娃的闺名又不是男娃的大名,随便帮着取个就行了。”
“随便取个?”
“嗯,她房里还亮着等,还在等着呢!”
“好吧,那就随便取个。”韩秀峰坐到椅子上,一边脱鞋一边沉吟道:“她叫翠红,她们老家到处是汊港,到处是河塘,河里塘里长了好多荷花,她娃就叫荷花吧。”
琴儿啼笑皆非,禁不住摇晃着他胳膊道:“荷花这也太随便了吧,再说荷花我们老家一样有!四哥,你认真点,帮着取个文气的,一听就晓得是官家小姐的那种。”
“那就莲花吧,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说得就是莲花,够文气了吧?”韩秀峰回头笑问道。
琴儿想了想,一脸不解地问:“四哥,莲花跟荷花不一回事吗?”
“目不识丁的百姓见着叫荷花,读书人见着叫莲花,她不是要文气吗,莲花多文气!”
“翠花莲花,莲花翠花,听着一点也不文气,还不如叫莲儿呢。”
“叫莲儿也行,莲儿听着是比荷花文气。”
“我先去问问,她要说行就行,对了,刚才那个啥子染啥子妖咋说得,再说一遍,我好跟她说。”
“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对对对,就这两句,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记住了,我这就去跟她说!”
琴儿兴高采烈地拉开门去找翠花,韩秀峰忍不住笑了。
洗完脚,把洗脚水泼到院子里,放好洗脚桶,脱下衣裳钻进被窝,搂着睡得正香的儿子亲了亲,想起炉子还没封,正准备起身去把炉子封上,琴儿兴高采烈地回来了。
“四哥,翠花说莲儿这个名字好,别提有多高兴,还说明天请二爷帮着写一下,连那两句诗一起写。”
“她高兴就好。”
琴儿封上炉子,脱掉衣裳钻进被窝,又好奇地问:“四哥,啥叫京察,前天下午江老爷家那口子来探望翠花好像也提起过。说江老爷这些天也得每天去衙门点卯,不到散班不能回家。”
“京察就是……就是考校各衙门的官员,这官做得称不称职。三年一次,按官职大小分三种办法考校,头一种叫列题,凡三品京官以上,尚书以下;在外总督、巡抚和盛京侍郎以上官员,要自陈三年任期内的功过劳绩,由吏部开缮履历清单呈送皇帝,再由皇帝亲自考查,听旨简裁。”
“第二钟呢?”
“第二种是三品以下京官、内阁侍读学士、翰林院侍读学士、侍讲学士、左右春坊庶子和内务府三院卿员,由吏部等衙门开具履历清单,引见后以待定夺;第三种叫会核,凡翰、詹科道及各部院郎中、员外郎、主事、内阁中书和各部院笔贴式,由各自衙门的堂官出注考语,再由吏部会同大学士、都察院、吏科给事中和京畿道定稿,分别等次、缮册具题。而且京察期间,所有官员都不得升转,直到等考校出个结果再行定夺。”
看着琴儿似懂非懂的样子,韩秀峰耐心地解释道:“官缺有冲、繁、疲、难之分,考校京官是否称职一样有守、才、政、年四条,又叫‘四格’。守就是一个官员操守,这又分为清、谨、平、淡四等。才,就是才干,分为长、平二等;政,就是为官勤不勤勉,分为勤、平二等;年,指得就是年纪,分为青、壮、健三等。
经考校凡是‘守清’、‘才长’、‘政勤’并且年轻健壮的叫’勤职‘,为第一等;‘守谨’、‘才长’或‘才平’、‘政平’或‘政勤’且年轻健壮的叫‘称职’,列为第二等。‘守谨’或‘守平’、‘才平’或‘才长’、‘政平’或‘政勤’者叫‘供职’,列为第三等。京察一等的官员不但可加级记名,引见后能外放或重新任用。”
“二等的呢?”琴儿追问的。
“二等的就别望能升官外放。”
“三等呢?”
“京察三等,搞不好会降职降级,降级倒是没啥,以为加级记录是可以花银子捐的,最怕的是降职。要是连三等都考校不上,那麻烦就大了,搞不好要卷铺盖回老家!”
琴儿想想又问道:“你呢,你这次能拿几等?”
“我在军机章京上额外行走,按例不参加京察。”韩秀峰笑了笑,接着道:“何况就算参加京察,就算能拿个一等,在京里我也升不了官。”
“为何升不了?”琴儿又问道。
韩秀峰笑道:“因为官越大缺越少,从四品的京官只有内阁侍读学士、翰林院侍读学士、翰林院侍讲学士和国子监祭酒这几个缺,而侍读、侍讲学士或国子监祭酒,进士出身的都不一定能做上,只有黄老爷、吉老爷和敖老爷那样的翰林才有机会。”
琴儿喃喃地说:“别说翰林官,就是考秀才也没那么容易!”
“是啊,我这辈子是没希望了,只能指望咱家狗蛋。”
“四哥,你是说你这官只能做到现而今这正五品通政司参议?”
“这倒不至于,在京里想升从四品没希望,但要是有机会可以外放,要是能外放做知府不就从四品了。”韩秀峰想了想又说道:“如果只是想要个从四品顶戴那更容易,花掉银子捐个就是,可花银子捐的没什么意思。就算能补上个知府缺,一样会被人瞧不起。”
想到好不容易安顿下来,琴儿搂着他胳膊笑道:“正五品就正五品,就做现在这正五品参议挺好。”
“是啊,现而今天下不太平,知府只是说着好听看着威风,其实并不好做。”
第五百七十二章 噩耗
这个冬天,是韩宸为官以来最难熬的冬天!
海水倒灌让上千灶户流离失所,要是不想方设法赈济,活不下去的灶户盐丁就会造反,到时候别说这官没法儿做甚至会有性命之忧。
好在安丰是个大镇,镇里的士绅和附近庄镇那些没遭灾的大户也意识到想熬过这一关就得慷慨解囊,盐义仓里的存粮全放出去,筹款买的粮也相继运到了,召集衙役青壮去遭灾的那些个村庄开设了三十几处粥场,虽说填不饱那些灾民的肚子,但也能保住暂时不会饿死人。
就在他打算向再次署理两淮盐运使的郭大人陈请从灾民中多招募些青壮,当作乡勇送到扬州阵前效力,免得那些青壮在粮耗完之后生事之时,郭大人竟让一个候补盐经历送来一道公文,命他即刻与姓陈的那个盐经历交接,然后赶紧收拾行李带上家人去泰州。
韩宸被搞得一头雾水,但想到郭大人传召应该不会是啥坏事,立马交出两淮运判和安丰场盐课司大使的官印,将赈灾得事交代了一番,都来不及跟安丰的士绅们打招呼,就带着韩博等家人连夜赶赴泰州。
赶到位于天后宫的运司衙署赫然潘二竟也在,比上次见着时瘦多了,而且满面愁容,能想得到这段时间他的日子也不好过。
见公堂上没人,韩宸急切地问:“长生,郭大人呢?”
这些天顾不上赚钱净忙着赈灾的潘二苦笑道:“郭大人正在里头见客,我也是刚到,让我先在这儿稍候。”
“你来做啥子,也是郭大人让你来的?”
“我是自个儿来的,”见韩宸风尘仆仆,潘二禁不住哀求道:“韩老爷,安丰比我们角斜富庶,您能不能别跟我抢粮,要是再没粮我那边真会死人的!”
韩宸被搞的哭笑不得,百思不得其解地问:“你角斜场才多少灾民,有顾院长和青槐在,再维持个把月应该不难。”
“如果只是我角斜场的灾民,我能大老远跑来给郭大人添乱?”潘二越想越窝火,咬牙切齿地说:“富安场和栟茶场的那两位满打满算就开了十三天粥场,那些灾民活不下去了听说我那边有得吃,就一窝蜂跑我那儿去了,要不是陆大明和梁六及时率乡勇去弹压,我都不晓得能不能再见着您!”
韩宸大吃一惊:“全跑你那儿去了?”
“我那边少说也有八九千灾民。”
“粮还够几天?”
“最多三天。”潘二深吸口气,无奈地说:“办法我都想尽了,要筹不着粮只能让那些灾民自个儿去找活路。”
“你让郭大人哪儿给你弄粮!”韩宸回头看看身后,随即凑他耳边道:“赶紧想个法儿哄那些灾民去如皋,只要能把那些灾民哄走就没你啥事了。”
“要是如皋正堂也不管呢?”潘二苦着脸问。
“不管也不关你的事,等那些灾民走三十里到了如皋城外,你觉得他们还有力气再走回西场吗?”韩宸摸摸嘴角,接着道:“再说如皋知县和如皋的那些士绅又不瓜,他们能不晓得要是赶紧筹粮赈济灾民就会生事,而他们也就别想安生吗。”
“这倒是个办法,我赶紧差人回去哄。”
“都什么时候了,还差人!”
潘二反应过来,立马提起衣角道:“您说得是,我这就回去,郭大人这边……”
“待会儿我帮你跟郭大人说,赶紧走吧。”
……
目送走潘二,韩宸心想这官真是越来越难做,正寻思郭大人接下来会给他安排个啥差事,只见郭沛霖将一个从三品的文官送出了衙署。
韩宸不敢怠慢,急忙起身追到大门边。
郭沛霖直到客人的轿子目送出视线,才回头道:“裕之,什么时候到的?”
“禀大人,下官刚到不大会儿。”
“长生呢,郭福说长生好像也来了。”
“我帮您打发他先回去了,”韩宸一边陪着郭沛霖往里走,一边苦笑解释道:“富安场和栟茶场的灾民听说他在开粥场,竟蜂拥般跑他那儿去,他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实在没办法,竟跑来打算跟您求援……”
郭沛霖搞清楚来龙去脉,倍感无奈地说:“把灾民哄如皋去虽是个馊主意,但事到如今也只能这样了。”
“郭大人,下官听安丰的几个场商说仙女庙好像有粮。”
“不只是你听说了,连我也听说过。”
“下官还听说长毛甚至差人去仙女庙购粮!”
“没想到你在安丰消息竟也如此灵通,不过这些没实据的话可不能乱说,要是传到驻在仙女庙的那几位大人耳里就麻烦了。”
韩宸意识到这并非空穴来风,但正如郭沛霖所说没实据不能乱说。正寻思仙女庙的那些个奸商敢把粮卖给长毛,十有八九有见钱眼开的官员撑腰,郭沛霖绕过公案坐下,从案子上的一堆公文里翻出一封书信,笑看着他道:“志行来信了,‘日升昌’前天傍晚送来的,因为公文没到所以不能声张,只能派个人先去署理安丰场,好让你先做点准备。”
“啥事?啥公文?”韩宸糊涂了。
“自个儿看吧。”
“谢大人。”
韩宸接过书信拆开来一看,不只是大吃一惊而且欣喜若狂,禁不住问:“郭大人,您觉得这事会不会有啥变故?”
想到韩四的为官那么谨慎,郭沛霖沉吟道:“志行做事一向是谋定而后动,要是没十足把握绝不会写这封信。何况他现而今圣眷正浓,都已经以记名军机章京入直军机处了,我估摸着应该不会发生什么变故。”
两淮盐务废弛了,但长芦盐务并没有。
长芦盐运司副使不只是如假包换的肥缺,并且衙署在直隶的天津府,离京城不算远,真要是能署理上这缺,要比做现而今这个事实上只辖一个安丰场的两淮运判强。更何况安丰场刚遭了天灾,想缓过来少说也要一两年。
韩宸越想越激动,可看着越来越憔悴的郭沛霖,禁不住问:“郭大人,我要是走了您咋办?”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既然有这机会等吏部公文一到就赶紧进京领凭,可不能白费了志行的一片好意。”郭沛霖笑了笑,接着道:“何况我这运司也署理不了几天,等新任盐运使到任各场的事也就不用我再操心了。”
“郭大人……”
“别说了,这段日子忙着筹银购粮赈灾一定很累,先去找个客栈住下,安顿好之后差人来说一声,等吏部公文到了我便让郭福去找你。”
“那下官先告退。”
“去吧,我收拾收拾也该去扬州了,不然怎么也得给你接个风。”
……
就在韩宸在泰州焦急地等吏部公文之时,韩秀峰正在为怎么过这个年做准备。
都说京官穷,其实只要省着点花朝廷给的俸银和俸米也够养家糊口,主要是各种应酬太多。尤其那些科举入仕的官,有座师有房师,光“三节两寿”就要百十两银子。然后上官和同僚之间的人情往来,再加上犒赏衙门差役、书吏、门子、茶房的钱,以及给上官的长随、轿夫的红包,那点官俸真不够花。
这方面捐纳出身的官要比科举入仕的轻松很多,既没座师也不会房师,既没同窗也不会有同年。
费二爷帮着盘算了一番,捧着紫砂壶看着上午列的清单笑道:“既然在军机章京上额外行走,那就得跟军机处的同僚们一样送点年节的礼,早上送仕畅去省馆顺便打听了下,恭亲王那边他们一般送一百两,彭大人、穆荫大人、杜大人每人八十两。满汉领班军机章京各五十两,满汉帮领班各二十两,算下来一共四百八十两。
不过彭大人不只是上官,对你还有举荐之恩,八十两实在拿不出手,我寻思要不分两次送。那八十两算衙门的规矩,跟同僚们一起送,你要是不方便进宫可以让曹毓英帮着捎去,等哪天有空再登门拜见,再送两百两。”
“这么说光军机处就六百八十两。”
“你以为那些冰敬、炭敬有那么好收,你以为收着之后能全落自个儿口袋?”
韩秀峰笑道:“我就是随口一说,您老继续。”
费二爷给了个“孺子可教”的眼神,又慢条斯理地说:“通政司那边一样得送,我问过庆贤,他说两位通政大人各五十两,两位副使各二十两就行了。两位通政大人的长随、车夫打赏两千钱,让他们自个儿去分。衙门的书吏、差役那边得六千钱,毕竟人多,这钱交给吏房经承就行了,让他帮着去分。”
“还有呢?”
“再就是怡亲王、郑亲王、文中堂和肃顺大人,他们对你都不薄,怎么也得各孝敬两百两。”费二爷低头看了一眼清单,接着道:“还有就是省馆团拜、府馆团拜,省馆团拜用不着多少,有二两就够了。府馆多点,因为在京的同乡只剩下几个,要是再跟以前那样每人出二两办起来不像样,所以今年得五两。”
过个年,要花上千两银子!
虽说现而今不缺银子,但想到光应酬就要花这么多韩秀峰还是有点心疼,正感慨银子来得快去得也快,费二爷突然道:“对了,光顾着算外头,没算家里和书肆的。王先生虽不在京里但年节的银子不能少,怎么也得两百两。余有福、小山东、冯家兄弟、杨清河家婆娘和吉禄一样得犒赏,每人怎么也得二两银子。”
“还有您老呢,我不能光给别送银子,把您老给忘了。”韩秀峰忍俊不禁地说。
“你这开啥子玩笑,我要那么多银子做啥子,再说我有银子!”
“我晓得您老有点积蓄,不过一码归一码,回头我给您老准备两百两,免得过年时黄老爷他们带着娃来给您拜年,您还得自个儿掏腰包给娃们压岁钱。”
费二爷早把韩家当自个儿家了,听韩秀峰这么说,不禁笑道:“行,听你的,反正我死了那些银子也是留给仕畅。”
“都快进腊月了,可不能再说这些不吉利的话。”
正说着,恩俊拿着一封书信匆匆走了进来,一见着韩秀峰就笑道:“四爷,刚才去‘日升昌’发急件,竟发现有您一封家信,早上刚寄到的,我就帮着给您带回来了。”
韩秀峰接过信笑道:“这么巧啊,我瞧瞧。”
费二爷也招呼道:“信诚,外头那么冷一定冻坏了吧,先坐下喝口茶,暖暖身子。”
“好咧,谢二爷。”
恩俊把角落里的椅子搬到炉子边,刚坐下接过费二爷帮着砌的茶,突然发现韩秀峰捧着信看着看着竟愣住了,脸色也不大对劲。
费二爷也瞧出不对劲,下意识问:“志行,咋了?”
“我……我爹走了,上个月巴县地龙翻身,地动山摇,塌了好多房屋,死了好多人,我爹他……”韩秀峰说着说着泪流满面,实在说不想去了。
因为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叔叔去城里讨生活,对远在走马乡下的爹韩秀峰之前真没什么感觉,不但每次回家没什么话说,甚至出来之后因为忙这忙那儿都想不起来远在老家的爹娘。
可看到信中的噩耗,韩秀峰突然想起来了,而且想起了很多。
那会儿每次回去,爹和娘总是把平日里舍不得吃,只会拿起换钱的鸡子儿煮给他吃。知道他喜欢干净,每次淘米都要淘好一会儿,直到把米里的沙子淘干净才会下锅蒸;那会儿家里只有两间茅草屋,爹和娘生怕他睡不习惯,就跟大哥二哥三哥挤一间屋,让他一个人睡一间屋……
人就是这么奇怪,只有亲人去世了才会想起亲人的好。韩秀峰心如刀绞,越想越内疚,实在控制不住捂着脸嚎啕大哭起来。
费二爷懵了,恩俊傻眼了。
琴儿听见动静跑过来,问清楚啥事顿时泪流满面。
费二爷意识到这年在京城是过不成了,立马提醒道:“志行,志行,我晓得你是个孝子,可现在不是伤心难过的时候,按例你得赶紧向上官禀报。”
“我不是孝子,我……我都没真正孝敬过我爹,我……我是个逆子,我……”
“四爷,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咱还是先办正事吧。”恩俊苦着脸劝慰道。
韩秀峰意识到现在说啥都晚了,擦了一把泪,哽咽地说:“二爷,我现在心乱如麻,劳烦您老帮我拟道奏请开缺回乡丁忧的折子。”
“你先节哀,我这就拟。”
“信诚,折子拟好之后帮我赶紧递上去。”
“嗻!”
见大头、庆贤和吉禄也跑了过来,韩秀峰猛然意识到不能就这么回乡丁忧,一连深吸了几口气,平复了下心情,用颤抖地语气说:“二爷,这道折子还是我自个儿写吧。二爷,劳烦您老帮我去省馆把仕畅接回来。琴儿,别哭了,赶紧收拾东西,准备回家。”
“哦,我这就去。”
“四哥,我呢?”
“我爹走了,又不是你爹走了,你不要收拾,你先去帮你嫂子收拾。”韩秀峰看着欲言又止的庆贤,权衡了一番回头道:“信诚,赶紧派个侍卫去工部衙门请文老爷,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请文老爷?”恩俊糊涂了。
“对,赶紧帮我把文老爷请来。”韩秀峰想了想,接着道:“庆贤兄,陈请开缺丁忧的公文你一定会写,劳烦你帮我写一份,写好差人送通政司衙门。”
韩秀峰让恩俊去请文祥而不是去请曹毓英,庆贤终于松下口气,急忙躬身道:“四爷节哀,我这就去帮您写。”
第五百七十三章 开缺离职
大清以孝治天下,在任官员尤其汉官遇父母或祖父母丧亡,须申请开缺,离职回籍,以闻讣日为始,服丧守制二十七个月(不计闰),并且一刻不能延误!
换做别的官员只要向本衙门上官陈请,交出官印、交代清楚公事就可以收拾行李回家了。韩秀峰不同于一般的官员,不但要赶紧向两位通政使禀报,也要向军机处禀报,更要向皇上禀报。
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想到老家离京城这么远,这一丁忧很难说能不能再回京,再想“厚谊堂”的这些人和在固安、涿州等地的王千里、陈虎和吉大吉二等人,韩秀峰觉得现在不是伤心难过的时候,很快冷静下来,先让恩俊派一个侍卫将庆贤帮着写的呈请开缺回籍服丧的公文送往军机处,顺便请领班军机章京曹毓英来一趟。再让恩俊派另一个侍卫将另一份呈请开缺回籍守制的公文送往通政司衙门。
然后把自个儿关在书房里反复斟酌这奏折该咋写,直到吉禄从街上买回几身孝服,在费二爷的提醒下开门接过换上才动笔。
写好检查了一番,让恩俊赶紧进宫代为上奏,并让小山东赶紧去请翰林院侍讲学士伍肇龄,然后又关上门接着奋笔疾书。
省馆离得不远,费二爷很快就把小家伙接回来了,张馆长也跟着来了。
见吉禄守在书房外头谁也不许靠近,费二爷意识到韩秀峰有好多事要交代,干脆请张馆长先去帮着雇十辆大车,随即把小家伙带进内宅交给琴儿,然后也跟着收拾行李准备回四川老家。
伍肇龄是最晚差人去请的,但因为两家离得近,伍肇龄今天又正好没去翰林院,所以来得也最快。
听说韩四的父亲去世了,刚做上“小军机”没几个月的韩四眼看就要回籍服丧,伍肇龄很是惋惜,一走进书房就急切地说:“志行,我晓得你是个孝子,可你能有今日实属不易!再说你又不是独子,朝廷又正值多事之秋,正在用人的时候,听我一句劝,万万不可意气用事,赶紧去找肃顺大人,请肃顺大人帮着去跟皇上求个‘以孝作忠’并非没有可能!”
韩秀峰没想到伍肇龄会这么说,低声问:“崧生兄,您是说跟皇上求求能不能夺情,能不能在任守制?”
“这又不是没有先例,”伍肇龄想想又急切地说:“我知道你想回去尽孝,但要是能‘在任守制’一样是尽孝!你韩家就指着你了,我相信令尊大人要是在天有灵,他老人家一定不希望你就这么开缺回乡。”
韩秀峰捂着脸沉默了良久,旋即放下手摇摇头。
“你咋也这么迂腐呢!”伍肇龄急了。
“崧生兄,我不是迂腐,而是身为人子这些年从未在膝前侍奉过二老,不但没侍奉过甚至连我爹的最后一面也没见着!要是再不回去,让我今后以何面目回乡,又让我咋为人父?”韩秀峰深吸口气,接着道:“何况‘夺情’虽有先例,甚至有不少先例,但我韩秀峰既不是在阵前效力,也不是尚书侍郎,只是个小小的通政司参议,这不是让皇上为难吗?”
“这么说你决心已定。”
“嗯,”韩秀峰擦干情不自禁流下的热泪,将刚才写好的一封信叠好塞进信袋,轻轻放到伍肇龄面前:“崧生兄,我之所以请您来,是有一事相求。我要是就这么去跟肃顺大人禀报,肃顺大人一定会去求皇上‘夺情’,所以我不但不敢去禀报甚至不敢去辞行,只能拜托崧生兄帮个忙,等我走了之后帮我去跟肃顺大人告个罪。”
正如韩四所说,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移孝作忠”的。
想到肃顺要是知道这件事,一定会去求皇上“夺情”,而只要去求皇上十有八九也会命韩四“在任守制”,到时候不但会掀起轩然大波,甚至会波及到正在奉旨整饬吏治的肃顺,伍肇龄不再劝了,接过信问:“你打算啥时候动身?”
“等……等军机处和通政司的公文下来就动身。”
“好吧,我先回去,你走时记得差人去跟我说一声,我送你和弟妹出城,等你们出了城再帮你去跟肃顺大人禀报。”
“有劳了。”
“逝者已逝,生者如斯,你也要节哀。”
“我没事的,我送送您。”
“别送了,你忙你的,这一走不晓得啥时候才能回来,一定有好多事要交代清楚。”
送走伍肇龄,韩秀峰让吉禄把余有福喊了过来,从匣子里取出两张银票,哽咽地说:“余叔,铁锁和柱子他们能今天不容易,你就不用跟我一道回去了,就在京城呆着。这五十两是给你的,这五十两回头帮我换成钱,这不是快到年底了吗,帮我好好犒赏下小山东和冯小鞭、冯小宝他们。”
“四娃子,你让我们全留在京城,那你和琴儿回去的这一路上谁照应?”余有福愁眉苦脸地问。
“我这是回乡丁忧,而且我是记名军机章京,就算军机处不给火牌,通政司衙门也会给勘合,甚至会给我点回乡的盘缠。这一路上不但可以住驿站驿铺,沿途的驿站驿铺还会帮着安排车船脚夫。”
“可是……”
“别可是了,我还有几封信要写。”
“好吧,那我先出去。”
刚打发走余有福,吉禄在门外通报:“四爷,庆贤老爷求见。”
“有请。”
“嗻。”
吉禄话音刚落,庆贤忧心忡忡地推门走了进来。
不等他开口,韩秀峰就一脸歉疚地说:“庆贤兄,我知道你担心什么,也知道你想问什么。放心,‘厚谊堂’的事我会安排妥当的。”
庆贤不只是担心“厚谊堂”,更担心全家老小的安危,在他看来韩秀峰不但重情重义,而且简在帝心、圣眷恩隆。他家将来要是再遇上什么事,能帮上忙,能帮着去求皇上开恩的也只有韩秀峰。
现在韩秀峰要回乡丁忧,要是让那个只想着自个儿加官进爵的曹毓英来“厚谊堂”做大掌柜,曹毓英才不会管他庆贤的死活,能不落井下石就烧高香了。
听韩秀峰这么一说,庆贤心中悬着的石头终于落下了,整整衣裳面对着韩秀峰行了个大礼:“志行老弟,那愚兄就不多说不多问了,这份大恩大德愚兄定铭记在心!”
“说啥呢,别这么见外好不好。”
“那愚兄先告退。”
“回书肆吧,呆在这儿被别人撞见不好。”
“明白。”
又写了两封信,琴儿、费二爷和大头两口子来了,琴儿抱着也是刚换上孝服的小家伙哽咽地说:“四哥,都收拾好了,行李倒是没多少,加起来就六箱。书多,连你从后头书肆拿来的算上,一共装了二十四箱。”
“志行,我东西少,就两个箱子。”费二爷低声道。
“这么说雇十辆大车足够了?”韩秀峰抬头问。
“足够了,张馆长就在外头,说车已经雇好了,巷口不好停,所以暂时没让车过来,要用的时候差人去喊一声就行。”
翠花再也控制不住,紧搂着娃嚎啕大哭起来。
“翠花,别哭了,”韩秀峰站起身,看着她和大头道:“你俩已经有了娃,已经是做爹做娘的人,不能总把自个儿当个娃,也不可能总跟着我。从今往后,得自个儿过自个儿的日子,好好当差,好好带娃,将来再生几个,开枝散叶……”
翠花舍不得韩秀峰和琴儿走,大头更舍不得,苦着脸道:“四哥,你和嫂子走了我和翠花咋办,我也想家,要不让我跟你一道回去吧。”
“是啊四哥,让我们跟你一道回四川吧。”翠花梨花带雨地说。
“别傻了,”韩秀峰拍拍大头胳膊,语重心长地说:“你现而今都已经是三等侍卫了,不是想去哪儿就能去哪儿的,何况好日子刚刚开始,就算为了娃这官也得接着做。我走了之后你们就搬敖老爷家去住,今后公事听恩俊的,别的事儿听敖老爷的,明白不?”
“明白。”想到娃,大头只能硬着头皮答应。
“翠花,大头不太会为人处世,不大懂人情世故,今后这个家得靠你操持,好好过日子,你们的小日子过得好,我和你嫂子才会放心,才会高兴。”
“嗯,谢谢四哥。”
“好啦,我还有点事,你呢还在坐月子,赶紧回去吧。”
与此同时,咸丰正在看内奏事处刚送来的折子。
他没想到前些天刚赏了韩四他爹个恩典,韩四他爹就因为地龙翻身被砸死了,不但觉得很突然,甚至怀疑韩四他爹是不是福薄,无福消受这份恩典。
看完折子,咸丰的第一反应是“夺情”。
可想到韩四在折子里说得那些话,以及在折子里保举的“厚谊堂”大掌柜人选,咸丰又觉得命一个正五品通政司参议“移孝作忠”确实不大合适,权衡了一番抬头道:“传德木楚克扎布。”
守在门边的太监缓过神,急忙道:“嗻!”
德木楚克扎布本就是兼管内奏事处的御前大臣,平日里就在御前当值,不一会儿就躬身走进了养心殿。
咸丰站起身,指着刚放下的折子道:“德木楚克扎布,韩四的父亲死了,奏请开缺回籍丁忧,‘厚谊堂’的那摊事儿他在折里倒是说了,还保举了个人,但说得不是很清楚,你帮朕去问问。”
跟皇上最亲近的当属御前大臣、军机大臣和总管内务府大臣。
都说御前大臣班列是前,但尊而不要,军机则权而要,内务府则亲而要,这个“要”主要是指国家大事和内廷事务,御前大臣虽参与不多,但因为跟皇上最亲近往往是第一个知道的。
正因为如此,平时谨慎低调的德木楚克扎布,不但知道皇上所说的韩四是谁,甚至知道很多类似于“厚谊堂”的皇家机密,再想到这段时间把皇上搞得寝食难安的西夷,急忙道:“皇上要问什么,奴才这就去问。”
……
离养心殿不远的军机处值房里,恭亲王和彭蕴章也收到了韩秀峰要陈请开缺回籍丁忧的消息。
要是搁几天前,恭亲王奕?会不假思索地递牌子求见,奏请皇上“夺情”,命韩秀峰“在任守制”。但今天不是几天前,军机处前天刚收到天津的六百里加急奏报,包令等夷酋已率那五艘兵船扬帆南返,已经不要再为西夷会不会起衅担忧了。
再想到那个韩秀峰虽有些本事但也太不懂规矩,以记名章京在军机章京上额外行走了好几个月,居然一次都没来拜见过上官,奕?干脆把韩秀峰陈情开缺回籍丁忧的公文交还给曹毓英,若无其事地说:“送满屋,按军机章京丁忧例办理。”
曹毓英很清楚“厚谊堂”不只是打探整理验证夷情以供各军机大臣顾问咨询那么简单,很清楚谁要是能接替韩秀峰执掌“厚谊堂”,谁就能跟韩秀峰一样密折专奏上达天听,甚至能随时递牌子乞求觐见。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曹毓英不想错过这个一步登天的机会,小心翼翼地问:“王爷,韩秀峰开缺之后他那边一摊事儿怎么办?”
奕?真没想过这些,下意识朝彭蕴章望去。
彭蕴章岂能猜不出曹毓英在想什么,故作沉思了片刻,意味深长地说:“王爷,韩秀峰的记名军机章京是皇上赏的,韩秀峰的那些差事是皇上交办的,以蕴章之见此事还是由皇上定夺的好。”
奕?觉得皇上身为天子,不可能什么事都亲自过问,不然还要军机处做什么。觉得韩秀峰既然是以记名军机章京的名义办理打探夷情的差事,并且打探到夷情须及时向军机处禀报,那“厚谊堂”就应该是一个跟方略馆差不多的小衙门。
同时又觉得彭蕴章的话有几分道理,权衡了一番回头道:“子瑜,韩秀峰不是请你赶紧去一趟吗,你先去瞧瞧。”
“下官遵命,下官这就去!”
曹毓英欣喜若狂,因为除了他曹毓英实在想不出还有谁有资格接替韩秀峰执掌“厚谊堂”,强按捺下激动躬身退出“大军机”值房,先把韩秀峰陈请开缺的公文交给满领班军机章京,顺便帮韩秀峰要了一道兵部火牌,这才激动无比地走出了隆宗门。
第五百七十四章 滴水不漏
从工部衙门到达智桥胡同的这一路上,不管怎么问侍卫都是板着脸什么不说,文祥被搞得一头雾水,直到被余有福迎进书房,发现韩秀峰穿着一身孝服,文祥才意识到韩秀峰这是要开缺回籍丁忧。
正不知道该怎么劝慰,正懊悔身上没带几两银子连份程仪都拿不出来,韩秀峰一边招呼他坐,一边开门见山地说:“建川兄,秀峰请你来不只是道别,也是想请你帮个忙,想请你接替我执掌‘厚谊堂’。”
文祥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以为听错了:“志行,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建川兄,你觉得我这个时候会有心情开玩笑?”
“我文祥区区一从五品员外郎,岂敢又岂能担此大任!”
“我韩秀峰也只是一个小小的正五品通政司参议,还是捐纳出身的连个功名都没有,我都能做得这大掌柜,建川兄进士出身为何不能?”
“志行,别开玩笑了,我跟你不一样,我虽是进士出身但资历比你差远了。你查缉过私枭,杀过长毛,署理江海关监督,奉旨练过兵,以文职获勇号,乃皇上钦赐的色固巴图鲁,还以记名章京在军机章京上额外行走,虽说只是正五品,可事实上比各部院左右侍郎差不了多少!”文祥是真不敢开这个玩笑,想想又苦着脸道:“我做过什么,我什么也没做过,真是寸功位立,何德何能担此大任。何况这么大事,得由皇上定夺。”
“建川兄,我真不是在开玩笑,”韩秀峰紧盯着他,满是期待地说:“在京里我没啥朋友,除了黄钟音、吉云飞等同乡就认得你。而黄钟音他们既是翰林出身,跟我又是同乡。且不说干不了这差事,就算能胜任我也不能保举他们来接替我做这大掌柜。”
“你保举我了?”文祥下意识问。
“折子已经递上去了,一起等皇上的旨意吧。”
“折子都已经递上去了!”
“恩俊帮我递上去的,估摸着很快就有消息。”
文祥怎么也没想到韩秀峰竟会保举他接任“厚谊堂”大掌柜,毕竟之前虽有些交情,但那真叫个淡如水的君子之交,同时很清楚只要能做上这大掌柜无异于一步登天,顿时百感交集,不知道该如何感谢,甚至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好。
就在他既激动、感激又患得患失之时,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就听见恩俊在外头喊:“德木大人到!”
韩秀峰缓过神,立马出门相迎。
“韩参议无需多礼。”刚在恩俊陪同下走进内院的德木楚克扎布,以为书房里没别人,就这么站在台阶上,面无表情地道:“韩秀峰,皇上命本官来问你几句话。”
韩秀峰反应过来,急忙整整衣冠跪下道:“臣韩秀峰恭请圣安!”
“圣躬安。”德木楚克扎布想了想皇上的交代,清了清嗓子道:“韩秀峰,皇上问奏请开缺回籍服丧之事,你为何不递牌子求见?”
“禀皇上,臣乃戴孝服丧之人,着孝服递牌子求见为不忠,着官服递牌子求见为不孝,只能具折奏请,不敢递牌子乞求觐见。”
“皇上问,领班军机章京曹毓英参与打探夷情之事已久,你为何既保举曹毓英又保举误入书肆的工部员外郎文祥,甚至力荐以文祥为主,以曹毓英为辅?”
有关夷情的奏折皇上一定是会御览的,但皇上御览甚至御批完之后的奏折究竟会到哪儿韩秀峰并不清楚,有可能命奏事处分发给军机处,军机大臣看完之后存入方略馆,也可能转到别的地方。
正因为如此,韩秀峰的奏折上不但不会出现“厚谊堂”三个字,甚至很多事只能隐晦着说,以免经手的人多了泄露出去。
皇上有此疑问韩秀峰并不意外,恭恭敬敬地说:“禀皇上,臣之所以保举工部员外郎文祥接替臣做‘厚谊堂’大掌柜,既不是因为文祥是满人,也不是因为文祥进士出身,而是因为文祥跟臣一样深知英、佛、咪等夷的狼子野心,不但因此忧心忡忡而且通宵达旦地研读西夷的邸报书籍,甚至开列名目建议臣查探应查探之要点;领班军机章京曹毓英虽参与打探夷情之事已久,但因军机处公事繁多,无暇兼顾,只是每日下班后来问一下有没有夷情,以便及时向几位军机大臣禀报。”
韩秀峰说得很婉转,但言外之意却很清楚:文祥是可以任事的,而曹毓英只想做官!
德木楚克扎布作为御前大臣,几乎天天进宫当值,经常能见着曹毓英,对曹毓英是个什么样的人心知肚明,暗赞了一句韩秀峰在看人上还是有几分眼光的,面无表情地接着问:“不管谁来接替你,打探夷情之事几天能交代明白?”
“禀皇上,‘厚谊堂’已开张两个多月,一切皆有章程,臣以为公事无需几天,有两三个时辰便可交代清楚。”
“问完了,韩参议请起。”
“谢大人。”
“本官先回宫复命,估摸着皇上很快就有谕旨。”
“下官恭送大人。”
德木楚克扎布进来时见院子里摆满了箱子,知道韩秀峰准备动身回四川老家奔丧,知道韩秀峰有很多事要忙,回头道:“留步,别送了。”
韩秀峰正准备开口,德木楚克扎布又转身道:“恩俊,去把领班军机章京曹毓英和工部员外郎传来,跟韩参议一起候旨。”
“嗻!”
说曹操,曹操到。
德木楚克扎布带着几个侍卫刚翻身上马,准备回宫复命,曹毓英就火急火燎地赶到了。
御前大臣刚才帮皇上问的那些话,韩秀峰刚才究竟是怎么回的,文祥躲在书房里听得清清楚楚,心里别提有多激动,别提对韩秀峰有多么感激,真有股士为知己者死之感。可面对紧随而至的曹毓英,又有几分紧张和几分尴尬。
曹毓英不认为文祥能接替韩秀峰执掌“厚谊堂”,很直接地以为文祥只是碰巧遇上了这件事,一走进书房就劝韩秀峰节哀,然后掏出帮着申领的兵部火牌和军机处给的丁忧公文,一脸感同身受地说:“志行,从京城到巴县几千里路,你一定要顶住,你要是伤心难过顶不住,弟妹和孩子怎么办?”
“我知道,我顶得住,谢曹大人体恤。”
“这有什么好谢的,你我在军机处是同僚,在‘厚谊堂’一样是同僚,你的事就是我的是。”曹毓英想想又从袖子里掏出两张银票,感叹道:“时间太紧,连个灵堂都来不及设,不然就能给令尊大人上炷香。”
“曹大人,您这是做什么?”韩秀峰看着银票苦着脸问。
“一点心意。”
“不行不行,我哪能收您的银子。”
“就当程仪行不行?”曹毓英把银票硬塞到韩秀峰手里,随即话锋一转:“志行,德木大人是不是来传旨的,皇上有没有说什么?”
韩秀峰下意识看了站在角落里的文祥一眼,低声道:“德木大人是奉皇上命来问秀峰话的,问完之后让恩俊传大人您和建川兄一起来候旨。您和建川正好都在,所以恩俊也就不用再跑。”
居然让文祥一起候旨,曹毓英倍感意外。
韩秀峰岂能不知道他既帮着申领兵部火牌又送银子,十有八九是盯上“厚谊堂”大掌柜这个许多尚书侍郎都不知道,而事实上比一般的尚书侍郎更容易能见着皇上的缺,一边招呼他和文祥坐,一边低声道:“曹大人,您是知道的,‘厚谊堂’虽是个不在经制内的衙门,但也是个很紧要的衙门。之前因为刚开张,许多人和事都不是很周全,今后跟以前不一样,一些该有的都该有,一些该设的都该设。”
曹毓英被绕糊涂了,禁不住问:“此话怎讲?”
“军机处设满汉两班,六部设满汉尚书、满汉侍郎,连通政司都设满汉通政使,‘厚谊堂’如此紧要自然不能例外,所以秀峰奏请皇上由曹大人您和建川兄接替我出任‘厚谊堂’大掌柜。”
文祥终于明白德木楚克扎布刚才为何问韩秀峰既保举他又保举曹毓英了,这既是担心皇上不会恩准他这个声名并不显的工部员外郎接掌“厚谊堂”,也是担心皇上恩准之后曹毓英会有想法。
而两个人一起保举,一个出任满大掌柜,一个出任汉大掌柜,给足曹毓英面子,曹毓英自然不好说什么。至于刚才回话时所说的那些关于曹毓英的事,御前大臣德木楚克扎布一定不会傻到外传。
处处都考虑到了,简直是滴水不漏。
文祥敬佩得五体投地,也感动得热泪盈眶。
曹毓英则傻眼了,心想要是设两个大掌柜,谁负责打探整理验证夷情之事,谁负责向皇上禀报?如果跟之前一样分工,那就是由半路杀出来的文祥真正接管“厚谊堂”,而他曹毓英只是个名义上的大掌柜,说到底依然是个跑腿传话的。
“曹大人,设满汉大掌柜这事儿,皇上早就跟我提过,只是迂腐的文武官员太多,一时半会儿间没有合适人选。”
“是吗,”曹毓英缓过身,下意识看向文祥:“建川老弟,恭喜恭喜。”
文祥暗想人家正急着奔丧,你居然有心情说什么恭喜,刚站起身正不知道该怎么回,韩秀峰接着道:“曹大人,秀峰也只是保举,皇上究竟会不会恩准还两说呢。”
“对对对,一切听皇上定夺。”
第五百八十章 一举两得
崔焕章和杨吏清只说对了一半,川东道台曹澍钟是差人把重庆知府杜光远请到了道署,但谈的却不是即将回籍丁忧的韩秀峰,而是因为重庆府治下的合州出了一起命案。
有一对名叫鞠海、鞠安父子被人杀害在家中,合州知州荣雨田称该案已告破,并称凶手竟是死者鞠海妻子向氏的奸夫,因奸情被撞破才行凶的。奸夫**均已收监,该案的笔录卷宗和拟判何罪的公文还没呈递到道署,向氏的娘家侄女竟已经从合州跑到巴县来击鼓鸣冤。
先去的知府衙门,因为案子还在合州没呈报上来,被门子和衙役哄走了。结果那个女子并没有善罢甘休,又跑道署来帮她姑姑击鼓鸣冤。这兵荒马乱的世道,死一两个人真算不上什么,但闹成这样就不是一件小事了!
曹澍钟既没受理也没甩手不管,而是让重庆知府杜光远见了下那个女子,等杜光远把那个叫向菊花的女子打发走了,才把杜光远叫到二堂说话。
“大人,下官早知道那个荣雨田是个糊涂官,没想到他竟如此糊涂,下官回去之后便下文饬令他重审。”
“盯紧点,再给他一个月时间。”
“下官遵命。”
身为川东道台,曹澍钟要管那么多州府,不可能什么事都亲自过问,想想又叮嘱道:“杨漋喜、舒裁缝等贼匪犯上作乱,甚至把桐梓县城都给占了,江津、璧山等县的防堵之事不可懈怠,尤其紧邻桐梓的各处关隘。”
提起这个杜兴远就郁闷,心想重庆府辖那么多州县散厅,真正富庶的就一个巴县,可道署的治所跟府衙的治所一样在巴县城,巴县正堂不管遇着什么事都直接向道署禀报,连厘金局抽的厘金都直接交道署,留下的四成厘金道署也是直接拨给巴县保甲局,没知府衙门什么事。
现在桐梓有奸民犯上作乱,谁也不知道那些奸民会不会给粤匪一样乱窜,要是窜入重庆府治下的各州县,并且跟粤匪一样裹挟百姓越做越大,后果不堪设想。
可以说防堵不只是江津、璧山两县的事,不能只让江津、璧山两县出钱。巴县这么富庶,光厘金一年就能抽十几万两,怎么也得拿个两三万两出来,或命巴县保甲局出三五百茶勇去紧挨着桐梓的各关隘设防。
不过这些话杜兴远只能放在心里,不敢当着道台大人面说出来的。
再想到江津、璧山的那几团民勇不但粮饷不敷,甚至连像样的兵器都没几件,驰援璧山、江津的那几百绿营兵更是不堪大用,杜兴远还忍不住说:“禀大人,据下官所知璧山、江津的那些团练,因为团费的事没少向璧山县和江津县提告……”
曹澍钟不认为杨漋喜、舒裁缝等人能掀起多大风浪,何况这本就不关川东道乃至四川的事,沉吟道:“只是让璧山县和江津县防堵,又不是让他们率民壮出省攻剿,何况桐梓通往川东拢共就那几条路,只要守住几个易守难攻的隘口便是。”
“大人所言极是。”杜兴远拱拱手,想想又小心翼翼地问:“大人,皇上命回籍丁忧的前通政司参议韩秀峰帮办团练的事您怎么看?”
曹澍钟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被那个荣雨田给气糊涂了,差点忘了这事。”
“曹大人,下官以为这事应该跟杨漋喜、舒裁缝等贼匪犯上作乱有一定关系,皇上一定是担心我重庆府乃至整个川东的安危,才命本应该回籍守制的韩秀峰帮办团练,不然也不会这个时候赏他从四品顶带,加知府衔,甚至还命他从直隶调十名文武官员一起回乡。”
“十有八九是贵州的那些官员慌了手脚,奏报时夸大贼情!”
“现在说这些没用,皇上都已经降下谕旨,韩秀峰这会儿估计正在星夜往回赶的路上,等他回来了这团练究竟怎么办,办团练的钱粮究竟从哪儿来?”杜兴远偷看了曹澍钟一眼,接着道:“他这也算是钦差,下官都不知道到时候是他帮同下官办团练,还是只要涉及团练之事下官都得听他的。”
曹澍钟觉得这的确是件让人头疼的事,微皱着眉头道:“朝廷这两年是让了不少在籍官员办团练,甚至派了不少官员回籍办团练,不过大多只是给个名头,像韩秀峰这样率文武官员回籍帮办团练的真不多。”
“下官听说您的同年曾国藩曾大人奏请朝廷派了不少文武官员,甚至有好几位翰林官在他麾下效力。”
“所以说这件事有些棘手。”
曹澍钟虽跟曾国藩是同年,但作为地方官员他跟湖南巡抚骆秉章一样不希望治下冒出个插手地方政务的团练大臣,可想到段大章之前说过的关于韩四的那些事,又一脸无奈地说:“都说曾国藩官运亨通,道光二十三年大考二等第一名,被擢升为翰林院侍讲。道光二十七年朝廷大考二等,再度蒙恩,又连升五级,破格升任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十年七升,升迁之快创下汉进士之最。
其实韩秀峰的官运一样亨通,从九品巡检升任正五品通政使司参议,并以记名章京在军机章京上行走只用了不到四年。现在更是蒙恩获赏从四品顶戴,加知府衔,堪称四年九升。更别说他还以文职获勇号,乃皇上钦赐的色固巴图鲁。”
杜兴远深以为然,不无羡慕地说:“他还真是简在帝心,圣眷恩隆!”
“不只是圣眷恩隆,还是从中枢出来的,卸任前在军机章京上额外行走,天天能见着恭亲王、彭大人等军机大臣,据说他之所以能从松江府海防同知调任永定河南岸同知就是彭大人保举的,从永定河南岸同知调任通政使司参议是文中堂和肃顺大人保举的,不能得罪啊。”
“那等他回来之后只要涉及团练之事,下官就听他的。”
想到韩四回来之后真要是办团练就得筹钱粮,到时候十有八九会开口要厘金,而巴县厘金局又是八省客长在办理,要是把八省客商搞得怨声载道,到时候这厘金就很难像现在这般容易抽上来。
再想到长毛作乱,川江水运梗阻,夔关收不着几两税银,现在川东道乃至成都制台衙门都靠巴县的厘金接济,曹澍钟摇摇头:“不能事事都听他的,真要是事事都听他的,还要我们这些地方官员做什么,何况这也不合朝廷法度。”
“那怎么办?”杜兴远追问道。
“他不是段大章的内侄吗,他岳父段吉庆跟段大章又是同宗,我明天一早去江北拜会下段大章。”曹澍钟想了想,接着道:“你回去之后让祥庆(巴县正堂)留意下走马岗等驿站驿铺的动静,等他回来时你和祥庆召集些士绅去迎一下。总之,一切等他回来之后再说。”
“也好,那下官先告退。”
……
与此同时,韩秀峰一行沿京西官道刚进入山西地界,刚抵达山西乐平县的柏平驿。
从直隶井径县的径山驿到柏平驿也就九十里,可这九十里竟走了三天。这段年久失修的山路别提有多难走,用费二爷的话说:重岗复岭,旁临深渊,乱石龃龉,人马无可措足,推轮脱辙之患,日不知凡几!
下一站是平定州的平潭驿,据驿卒说只有五十里,换作平时要是起个大早,太阳落山前便能赶到。然而现在不是平时,不但正值年底附近的百姓全在忙着过年,车夫脚夫不太好雇,而且天降鹅毛大雪,就算能雇着车夫脚夫一天也赶不到。
韩秀峰和费二爷、陈虎等人正在外面商量边吃饭边商量接下来的路究竟咋走,琴儿和红儿则跟高云峰的老伴儿胡氏在驿站内院的房里吃,黄钟音送的小丫头丁香则坐在炕上喂不好好吃饭的小家伙。
外头寒风凛凛、大雪飘零,屋里因为烧了炕,众人不但不冷反而觉得有些热。
红儿把棉袄脱下来放到炕上,坐下来好奇地问:“嫂子,咱们不是雇了车夫脚夫吗,为何要重新雇?”
琴儿知道她虽千里迢迢从江苏赶到直隶嫁给陈虎,但那会儿是坐船,而且抵达天津之后又有人接,没走过现在这样的路,放下碗微笑着解释道:“之前那些车夫脚夫是在直隶雇的,人家既想赶着回去过年,对山西的路也不熟,所以到了山西咱们得重新雇。”
“嫂子,照您这么说再往前走,咱们还得雇几次车夫脚夫,还得换几次车?”
“是啊,我二月初带狗蛋去直隶跟他爹团聚时,一路上换了二十几次车。”
高云峰的老伴儿胡氏更关心琴儿的肚子,一脸怜惜地说:“琴儿,你这身子说生就生,要不跟韩老爷说说,咱们先别急着赶路,就在这儿过年,等把肚子里的娃生下来,等娃满月了再动身。”
“他几天前就打算找个地方歇脚,让我把娃生下来再赶路,可我们是回老家奔丧的,在路上耽搁太久不好。”琴儿抚摸着大肚子,想想又说道:“在路上生就在路上生吧,只要带上接生婆应该不会有啥事。”
“从真定过来已经换了好几个接生婆,要是外头那个在井径找的接生婆也要回家过年,在这儿又找不着别的接生婆咋办?”
“在这儿找不着就不会让井径的那个接生婆回去,大不了多给她点钱。”
“你家老太爷走得真不是时候,让你遭这么大罪。”
“不说这些了,不会有啥事的。”
就在琴儿嘴上说得很轻松而事实上心里却很担心很害怕之时,韩秀峰已决定就在这儿歇脚,就在这儿过年,等妻子把肚子里的娃生下来再说。费二爷和高云峰深以为然,一个让驿卒帮着去找接生婆,一个跟驿丞要最近的邸报,陈虎等小子更是兴高采烈地商量起这个年究竟咋过。
“四爷,山里肯定有猎户,明天我出去转转,看能不能买到点野味。”
“行,不过别走太远。”
“虎哥,买不着咱们可自个儿打,又不是没枪!”陈不慌禁不住笑道。
陈虎在扬州城外跟长毛拼过命,后来又去静海跟长毛交过手,比谁都清楚枪的重要性,立马狠瞪了陈不慌一眼:“自个儿打,亏你小子想得出来,枪是打仗用的,可不是用来打猎的。”
陈不慌吓了一跳,正不知道该说点什么,高云峰突然拿着一份邸报走过来道:“四爷,贵州桐梓有奸民犯上作乱,把桐梓县城都给占了!”
韩秀峰大吃一惊,下意识接过邸报,凑到油灯下边看边喃喃地说:“桐梓紧挨着我老家,那股贼匪要是窜入我们四川就麻烦了。”
费二爷本就是璧山人,比韩秀峰更担心老家安危,急切地说:“志行,让我瞧瞧!”
“就几句,瞧不出啥。”韩秀峰把邸报递给费二爷,沉思了片刻站起身:“二爷,您老先看,我进去写几封信。”
“四爷,要写什么您说,我帮你执笔。”高云峰低声道。
“不用了,这几封信我自个儿写。”
谁不说自个儿的家乡好,谁不担心自个儿老家安危,韩秀峰一刻不敢耽误,就这么走进驿丞的公事房,点上蜡烛,借用驿丞的笔墨纸砚奋笔疾书。
就在驿丞想回房歇息又不敢走之时,写好信的韩秀峰拉开门道:“余老弟,劳烦你帮个忙,帮我把这几封信以最快的速度寄京城去。”
“韩大人,这大雪纷飞的,再快也快不到哪儿去。”
“二爷,给余老弟拿五十两。”
“韩大人,下官真不是那个意思。”
韩秀峰指指案子上刚封好口的书信,意味深长地说:“我晓得你不是那个意思,但也不能让你白帮忙。”
外头是大雪纷飞,但这儿是京西官道的重要驿站,云、贵、川、山、陕乃至甘肃、西藏、新疆等地的奏折公文不会因为下雪就不传递,驿丞看着费二爷刚从褡裢里取出的两锭银子,装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说:“那下官先想想办法,看能不能帮大人您赶紧寄京城去。”
“拜托了。”
……
回到内院儿,费二爷忍不住问:“志行,那几封信是寄给谁的?”
“寄给文祥、苏觉明、吴健彰、薛焕和刘存厚的。”
“寄给他们做什么?”
“咱们不能就这么回去!”韩秀峰站在屋檐下看着漫天大雪,忧心忡忡地说:“我打算让苏觉明和吴健彰帮着买两百杆自来火鸟枪和五千斤火药铅子儿,请薛焕、刘存厚安排些人赶紧想法送回去。老家不太平,他俩身为四川人不能坐视不理。”
“先把信寄到京城,请文老爷帮着转发给苏觉明等人?”
“这是最快的了。”
费二爷反应过来,想想竟喃喃地说:“要是向帅晓得,我估摸着向帅也不会坐视不理。”
“这点事用不着惊动向帅,桐梓虽离咱们璧山、江津和巴县近,但我不认为那股贼匪能轻易攻占咱们老家。毕竟咱们老家民风彪悍,并且地形跟刚刚走过的那段山路差不多,只要守住几个隘口,他们想攻入咱们老家没那么容易。”韩秀峰顿了顿,又无奈地说:“不过朝廷想平乱一样没那么容易,因为那股贼匪同样有险可守。”
想到老家那路,费二爷觉得韩秀峰的话有一定道理,可想想又忍不住问:“志行,买那么多洋枪和火药铅子要不少银子,苏觉明和薛焕、刘存厚有那么多银子吗?”
“我没打算让苏觉明他们垫,而是先跟吴健彰赊账,等枪和火药铅子运到巴县再给他钱。”
“你自个儿掏腰包?”
“这钱一样用不着我出,皇上让我回乡帮办团练,可这团练用得着我回去办吗?巴县早就设了保甲局,据说局绅全是由八省客长充任的,连厘金局都被八省客长所把持,只要能赊到枪和火药钻子儿,只要能把那些枪和火药铅子运到巴县,到时候我就可以把枪和火药铅子卖给保甲局,既能保家乡父老平安,又能多多少少赚点钱让陈虎他们不要为接下来几年的生计担忧,何乐而不为!”
第五百八十一章 树大招风
韩四自幼家贫,很小就跟叔父进城讨生活,真是县衙、府衙和道署的那些书吏衙役看着长大的,跟街坊邻居们都很熟,而且离家时间不算长,只要提起来个个都晓得。
不像段大章本就生在大户人家,跟贩夫走卒没啥交集,并且在外为官十几甚至几十年,说起来个个晓得,但事实上没几个人见过,更不会有什么交情。
正因为如此,韩四即将奉旨回来办团练的消息很快就传开了,加上以崔焕章、杨吏清为首的一些本地士绅推波助澜,各种传言满天飞,说得有鼻子有眼,搞得大街小巷沸沸扬扬,人尽皆知。
段吉庆越想越不对劲,干脆以韩家要服丧为名闭门谢客。
别人来拜访或来拜年无一例外地会吃闭门羹,但道署兵房经承周会柄、府衙快班班头秦大壮、重庆镇左营千总何勇等人来拜年,不但不会吃闭门羹而且有饭吃有酒喝。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年前刚辞掉县衙差事的王在山又说起外面的事。
“崔焕章和杨吏清看样子是铁了心要插手厘金局,这些天上蹦下跳,忙得不亦乐乎,连龚老爷好像都被他俩给说动了,前天居然跟他俩一起去拜见府台和县太爷,跟府台和县太爷商量如何迎接志行。说啥子志行不是一个人回乡丁忧的,还带了十个文武官员。随行的文武官员到时候在哪儿下榻,这些事不能没点准备。”
“他们还做什么了。”段吉庆下意识问。
“说不出来你不敢相信,他们还把县里的那些秀才、监生召集到望江楼,边吃酒边商讨如何帮志行办团练!”
“帮志行办团练?”周会柄冷哼了一声,放下酒杯道:“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他们究竟想做啥子,究竟打得是啥子如意算盘,真以为县太爷、府台和道台不晓得!”
“段经承,别说他们那些个看厘金局和保甲局眼红的读书人,连川帮的那些个脚夫都越来越不安生了。”关班头忍不住冒出句。
段吉庆哭笑不得地问:“那帮脚夫跟着凑啥子热闹?”
关班头无奈地说:“保甲局招募的不是茶帮的脚夫,就是从茶陵来的好勇斗狠之徒,不然也不会叫作茶勇。姜六年前之所以跑路,不只是担心吴家兄弟做上官会回来报复,也是担心那些茶勇。姜六跑路之后川帮一直被茶帮欺负,川帮的那些脚夫听说四娃子要回来,大头说不定也会跟着回来,觉得四娃子和大头肯定会给他们撑腰,胆子就大了,从腊月二十七到现在已经跟茶帮打了四架!”
“有没有闹出人命?”
“虽没闹出人命,但伤了不少。”
“哪边伤得多?”
“茶帮脚夫大多回老家过年了,川帮的人现在比茶帮的多,所以这几架川帮都打赢了,前天那一架甚至把茶帮的几十几脚夫一直追打到保甲局门口,把保甲局的牌匾都给砸了。”
段吉庆没想到川帮的那些脚夫竟无法无天到如此地步,紧盯着关班头问:“有没有惊动县太爷?”
“上百人当街械斗,还打伤几十个,这么大事县太爷能不晓得?好在湖广客长及时把事情压下去了,那些被打的脚夫一个都没去衙门报官。不过也放出狠话,川帮要是再敢寻衅滋事,保甲局就不会跟他们客气。”
“我说这两天汪宗海为何总是来找我,还要请我去会馆吃酒,原来是因为这事!”
“段经承,汪宗海是谁?”何建功的叔叔重庆镇左营千总何勇好奇地问。
“新任湖广会馆客长,他跟别的客长不一样,他曾给段大人做过五年幕友,是随段大人一起回巴县的。那些湖广商人见他做过段大人的幕友,跟曹大人又说得上话,就推举他做新任客长。”
“他也是湖北人?”
“当然是湖北人,要不是湖北人咋能做上湖广会馆的客长。”
何勇又忍不住问:“这么说他也不算外人,段经承,川帮闹成这样,你说这事该咋办?”
段吉庆沉思了片刻,冷笑道:“我段吉庆又不是川帮夫头,这又关我段吉庆什么事?我敢断定川帮闹事一定有人在暗地里推波助澜,我们可不能上这个当!”
“一定是那些读书人在煽风点火。”
“不管他们了,由着他们闹去。”段吉庆想了想,又问道:“外头还有啥消息?”
“要说消息,那多了去了。”
王在山接过话茬,笑看着众人道:“志行最早的那个巡检不是花银子捐的吗,再加上我家老三和长春他们不但捐了出身还补上了缺,只要手里有几个闲钱的都看着眼红,都想着捐监捐官。
想巴结志行的就更多了,十八梯的杨瘸子见着人就说志行小时候不光没饭吃还没衣裳穿,有一年冬天冻晕在他家门口,是他救过来的;打铜街的李麻子说志行跟他是结义兄弟,连翠香楼的一个叫桃红的婊子都信誓旦旦说志行是她的老相好,志行当年进京投供还是她帮着凑的盘缠。”
“真不要脸,志行啥样的人我最清楚不过,咋可能跟她有啥关系!”周松柄忍不住笑骂道。
“据我所知那个叫桃红的小婊子是前年才被卖入翠乡楼的,她哪会认得志行,她就是想哗众取宠。说了诸位别生气,尽管她说得全是瞎话,可相信的人还真不少,听说这几天她的生意别提有多好。”
何勇上个月刚收到侄子何建功寄回的家信,知道韩秀峰帮他把侄子介绍给了通政司副使严大人,严大人又帮着保举何建功做上了宣化镇中营千总,打心眼里感激韩秀峰帮这个忙,砰的一声拍案而起:“荒唐,她这是欺负韩家没人.段经承,这事交给我,我回去就叫上几个弟兄去把翠香楼砸了!”
“算了,大过年的,跟一个卖肉的婊子置啥子气。”段吉庆一边招呼他坐下,一边笑道:“这叫人怕出名猪怕壮,外头的那些人想闹就让他们闹去,我们以不变应万变,一切等志行回来了再说。”
第五百八十五章 巴县的团练
夕阳西下,官道上白天络绎不绝的行人和马帮越来越少。站在坡顶眺望,能隐约看见远处的来凤驿。
俗话说“望山跑死马”,看着像是不远,但赶到那儿也要天黑。
陈虎陪身怀六甲、行动不便的红儿去树林里解完手,将扶红儿上抬竿,正准备让脚夫们接着赶路,突然发现费二爷正站在一棵树下往北边俯瞰。
“四爷,天色不早了,咱们得赶点紧。”陈虎牵着马走到正在逗娃的韩秀峰身边提醒道。
韩家添丁了!
琴儿在山西乐平县的柏平驿又帮韩秀峰生了个大胖小子,也正因为生完娃之后不能急着赶路,所以在路上耽搁了两个多月。
韩秀峰怀里抱着的正是刚出生六十九天的韩家小少爷,费二爷和高云峰帮着想了十几个好名字,但韩秀峰一个也没采纳。硬是给娃取名为韩仕路,一听就晓得小少爷是在路上出生的。
韩秀峰把娃小心翼翼交给坐在抬竿上的琴儿,回头看了一眼笑道:“近乡情怯,二爷这是想家了。”
陈虎下意识问:“前头不是来凤驿吗?”
“来凤驿就在璧山境内,我们脚底下踩的就是璧山地界,璧山县城在北边,二爷老爷离县城不远,所以他老人家往北看。”
“原来已经到了,那我让陈不慌待会儿陪他老人家回去瞧瞧。”
“你说得倒轻巧,我们在璧山的最南边,离璧山县城远着呢。”
“那到您家还有多远,还要走几天?”
“我家不远了,过了来凤驿便是走马岗,明天起个大早,明天下午这个时候差不多就能到。”
韩秀峰话音刚落,费二爷突然转身走过来道:“沿溪踏遍草木香,路转平台水一方。对岸桃花迎我笑,过桥柳絮比人忙。酒旗野径多新店,渔艇江天似故乡。醉与邻翁闲话久,奚童催别指斜阳!志行,琴儿,歇差不多了吧,再不赶紧走来凤驿的山门就关了。”
韩秀峰一边示意脚夫们启程,一边笑道:“走,听您老的,赶紧去来凤驿,让他们尝尝来凤鱼!”
琴儿好奇地问:“四哥,来凤鱼是啥鱼,是不是很好吃?”
不等韩秀峰开口,费二爷便摇头晃脑地说:“来风驿自古便是鱼米之乡,《华阳国志》中的巴志云:土植山兮,牲具六畜,桑蚕、麻、鱼、盐皆纳贡之。我们《璧山志》也有载:鳞之属有江鲤、崖鲤、白鲢、鳟鲫、七星鱼、红梢鱼、子巾鱼等。琴儿,志行所说的来凤鱼并非一种鱼,而来凤璧南河中所产的七星鱼、红梢鱼和青剥鱼,味道极为鲜美,为历代贡品,你难得来一次来凤驿,不可不尝!”
这一路赶得虽辛苦,但有两位饱读圣贤书的举人老爷同行这一路并不寂寞。每到一处,费二爷和高云峰都能引经据典,像说书一样给众人说说这一处的历史和典故。
琴儿正准备说一定要尝尝,高云峰突然笑道:“二爷,您老刚才吟的那首诗还真应景,尤其最后一句‘奚童催别指斜阳’,堪称画龙点睛之笔。”
“那是嘉庆朝时曾任过湖北武昌知府的江安举人杨庚,在路过咱们脚下这座山时诗兴大发有感儿作的,诗名为《三月五日来凤驿钓台饮酒即事》。”费二爷顿了顿,又摇头晃脑地说:“道光年间,时任重庆知府王梦庚路过来凤驿,也曾留下一首诗作:古驿苍茫落照西,临邛凤羽漫称奇。千年绝壁寻丹穴,百尺高梧忆旧栖……”
琴儿虽听不懂,但觉得举人老爷吟的全是好诗,何况这首诗还是道光朝时的府台大人所作,又习惯性地探头叮嘱:“仕畅,听见没,今天晚上就背二爷说的这两首诗。”
坐在韩秀峰怀里一起骑马的小家伙仰着小脑袋可怜兮兮,韩秀峰抚摸着他的头道:“这两首诗是挺好,爹也是头一次听说,待会儿爹跟你一起背。”
“好吧,我跟您一起背。”
……
边走边听费二爷和高云峰吟诗作对,时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便赶到了来凤驿。
住官驿虽不用给房钱,但官驿的环境实在比不上客栈,所以众人跟往常一样没直奔官驿,而是挑了家看上去比较干净的客栈。
来凤驿跟之前路过的几个成渝官道上的驿站驿铺一样热闹,陈虎、葛二小和陈不慌等臭小子等脚夫们放下行李,便一边去找吃饭的地方一边逛街。
其实不用刻意去找,客栈周围全是酒楼饭庄。韩秀峰和琴儿在客栈里等了不大会儿,丁香就跑来说陈虎他们把饭菜买回来了。
跟之前一样,分两桌。
男的在一个屋里吃,女眷和孩子们在一个房里吃。
没想到刚走进陈不慌的屋,陈虎就好奇地问:“四爷,驻守来凤驿的怎么既不是衙门的衙役也不是驿站的铺司兵,一样不是保正甲长,竟全是些乡勇,还拦着我盘问!”
韩秀峰一边招呼费二爷和高云峰坐,一边解释道:“其实也不是乡勇,而是团练。”
“团练跟乡勇不一回事?”
“帮同官军剿匪平乱的才叫乡勇,在自个儿家门口洗除盗贼、娼赌、凶恶棍徒,保境安民的叫作团练。”
“可我们海安的团练不像外头的那些团练管那么宽。”
“一个地方跟一个地方不一样,海安民风淳朴,没那么多贼盗,德高望重的士绅又多,百姓们要是遇到点事都不用去衙门告官,只要去找顾院长等士绅就行。而我们这儿不但湖广的移民多,因为山多地上又承平已久,无所事事的流民也多。”
韩秀峰夹了一块“来凤鱼”,接着道:“五方杂厝,风俗不纯,甚至有啯噜……也就是土匪,结党成群,暗藏刀斧,白昼抢夺,夜间窃劫。衙门能有几个衙役,连城里都管不过来,更别说管乡下了。所以别的地方办团练是件稀罕事,在我们这儿却再正常不过。”
提起这些费二爷有话说:“四川不比你们江苏,我们四川文风不昌,城里的读书人都不多,更别说乡下了。加之啥地地方的人都有,所以乡下是无族姓之连缀,无礼教之防维,即使衣衿绅士之族,也鲜有谱牒可稽!”
陈虎下意识问:“这么说乡下靠团练管?”
“这么说也对,不过不全对。”
韩秀峰接过话茬,耐心地解释道:“因为外地人多,所以衙门让各省的人推选一个客长,让客长帮着管;我们这儿管赶集叫赶场,所以各镇都跟其它地方推选乡约一样推选一位德高望重的场约;衙门的钱粮赋税不能没人帮着催缴,保正甲长就是干这些的。至于治安,那就得靠团练了。所以来凤驿这儿也好,我老家走马岗也罢,真正管事有好几个人。”
“客长、场约、保正甲长和团正?”
“对,不过各团不只是设团正,同时还会设一个监正。一文一武,监正一般由文监生充任,团正一般由武监生充任。”
“志行,你说得那是早前。”费二爷忍不住纠正道:“以前田土、婚姻、债账口角等一切寻常事件,各团均不得干预。现在各团管得是越来越宽,连钱债口角细故都随时排解,以至于十里八乡之民惟识团练而不识保甲。”
“想想还真是,说到底团练人多势众,也只有团练才能服众。”韩秀峰点点头,想想又看着众人道:“安民莫先于除盗,弥盗莫善于练团。所以我们这儿的团练比你们老家的衙役还霸道,巴县团练的章程里就明明白白写着:遇白昼抢劫,拿送究治,倘敢拒捕,格杀勿论;遇夜间挖孔进屋,偷盗猪牛粮食衣物,拿送究治,倘敢临时拒伤事主,也是格杀勿论;”
“他们闹出人命没事?”
“死的只要是坏人就没事。”
杨大城没想到这地方的团练这么狠,觉得跟着韩老爷在这儿办团练有意思,忍不住笑问道:“四爷,为何遇着白天抢劫的只要贼道拒捕就可以格杀勿论,遇着晚上抢劫的贼盗,非得等贼盗伤了事主才能格杀勿论?”
“你怎么连这都不明白,”不等韩秀峰开口,陈虎便回头道:“光天化日之下抢劫的那是胆大包天,跟造反差不多的,当然要格杀勿论。夜里抢劫的说明那人胆小,只敢偷只敢抢,不敢造反,自然用不着下狠手。”
“还有这说道,那我要是贼人,我才不会白天去抢呢,我会晚上去偷去抢。”杨大城咧嘴笑道。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陈虎瞪了他一眼,回头问:“四爷,照您这么说办团练还有点意思。”
“有啥意思?”韩秀峰反问一句,端起碗道:“且不说我不觉得有啥意思,就算真有意思也用不着我去办。”
“这是自然,这种事哪用得着您费心,让我们几个去办就是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巴县啥都缺唯独不缺团练。”
“已经有不少了?”陈虎下意识问。
“不是有不少,而是有很多,多到我都记不清。”韩秀峰吃完嘴里的饭,想了想还记得的那几个地方的团练,如数家珍地说:“我和大头去京城投供时城里没几个团,这几年天下不是不太平吗,我岳父在信里说城里开始大办团练,不但有坊团、厢团,甚至有街团,一条街就办一个团!
乡下的团练更多,光我记得的就有智里六甲的金剑团,慈里六甲的石柱团,直里一甲的复兴团,直里四甲和五甲合办的石堰团,正里二甲的保龙团,仁里七甲的朝音团和天公团,仁里十甲的玉皇团和河西团,孝里三甲的土桥团,龙隐镇上的龙隐团,龙隐乡下的石龙团……”
陈虎傻眼了,禁不住问:“这么多?”
“真是少见多怪,”费二爷抬头看了他们一眼,轻描淡写地说:“石岭团、元贞团、静安团、川主团、致远团、复元团、地藏团……巴县的团练多如牛毛,估计连县太爷都搞不清究竟有多少。”
陈虎没想到巴县人竟如此喜欢办团练,哭笑不得地问:“那咱们办不办?”
韩秀峰沉吟道:“办自然是要办的,不然皇上将来要是问起,我到时候都不晓得该咋回。不过用不着太当回事,等到了家在村里办个二三十人的小团便是了,也不用跟左邻右舍收啥子团费。”
“只办个二三十人的小团,四爷,那我们咋办?”
“有媳妇的生娃带娃,没媳妇的我托人帮着说个媳妇,然后生娃带娃。要是嫌生娃带娃没意思,就下地干活或领着团里的团民操练操练。再就是我们这儿的人没你们老家的人肯吃苦,男女老幼个个喜欢打麻将,抽大烟的也不少,你们可别跟着学。要是被我发现谁染上赌瘾或烟瘾,到时候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第五百八十七章 家有家规
吃完宵夜,琴儿和丁香带着俩娃进去陪张氏和徐氏说话,大哥大嫂领着费二爷、高云峰和陈虎、葛二小等人进去安顿。雇的那几十个脚夫大晚上回不去,徐、王、陈家的几个后生帮着安排去各家借宿。韩秀峰则坐在正厅里陪老丈人和徐云山、王景城、陈华贵四人说话。
说的全是村里的事,比如这次地龙翻身村里死了几个人,又比如去年看着可怜收留的一个佃户不但好吃懒做还偷东西,这样的祸害不能留,打了一顿赶出了村子,今后再也不许他来了。
韩秀峰很小就跟着叔父进城讨生活,村里的人大多不认识,都不晓得他们说得究竟是谁,只能时不时点点头。
徐云山意识到韩老爷对这些可能不太敢兴趣,又小心翼翼地说:“这两年地丁银没变,不过团费比以前多了,村里的花户不光要出钱还得出人,每次齐团都得去走马岗,来回十几里,去的还都是青壮,搞得地里的活儿都干不成。”
“韩老爷,不瞒您说,这些天我们正跟段老爷商量,看能否陈请县尊让我们自个儿办个团。团名我们都想好了,就叫慈云团。”
“韩老爷,为这事我还给我家老三捐了武监生。”
“我家老四捐的是文监生!”
韩秀峰本就想办个小团,听他们这一说不禁放下茶杯问:“自个儿办团就不要再给走马团交团费,村里的后生也不用再左一趟右一趟地去走马岗?”
“韩老爷,我们就是这么想的。”徐云山见韩秀峰并没有反对,趁热打铁地说:“以前我们以前出钱出力,可走马团却只管走马岗不管我们慈云。既不派团民来我们这儿巡夜,也不管我们的这儿的贼盗,害我们这几年先后丢了一头牛和十几只猪羊。”
“还有去年秋天,眼看快熟了的稻子也不晓得被哪个杀千刀的抢着割走了好几亩,一夜之间,一大片稻子就这么没了!”
“对了,慈云寺也遭了贼,去年夏天,几个贼匪光天化日之下跑到慈云寺,把大和尚、小和尚五花大绑,然后翻箱倒柜,把寺里的银钱全抢走了。要不是有人去上香,赶紧帮着松绑,那些和尚真会被活活饿死!”
“有没有报官?”
“韩老爷,遇着这种事您说我们敢报官吗,只能自认倒霉。”
“看来我们慈云是得办个团。”韩秀峰喝了一小口茶,沉吟道:“县太爷那边我过几天去说,你们三位先准备准备。”
“谢韩老爷,那我等明儿一早就去张罗。”
……
送走三人,韩大和费二爷一起过来了。
见大哥居然捧来一堆账本和十几张地契,韩秀峰意识到家里的事得赶紧安排,不然大哥二哥和大嫂二嫂心里不会踏实。
“大哥,我晓得你和大嫂没分家的意思,可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没有规矩就不成方圆。”韩秀峰放下地契抬头看了看老丈人和费二爷,目光再次转移到依然那么拘谨的韩大身上:“俗话说长兄如父,现而今爹不在,咱们这个家就得你这个长兄来当。”
韩大苦着道:“不行不行,我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我哪当得了家!”
“秀山,你先别急,让你弟说完。”段吉庆拍拍他胳膊,想想又劝道:“别看志行在外头做多大官,但在家里他依然是你弟弟。”
“可我真当不了这家。”
“秀山,听你弟的,你现在当不了不等于今后也当不了,再说我又没啥事做,我教你这家究竟咋当。”费二爷也禁不住笑道。
“可是……”
“别可是了,先听我说完。”
韩秀峰一边翻看着地契,一边不缓不慢地说:“咱们家现而今有六十多亩水田,五十多亩林地,回头托人问问能不能再置点,看能不能凑两百亩。到时候拿出二十亩做祭田,每年的收成留作祭祖和修缮祠堂之用;
再拿出八十亩做我韩家的公田,每年的收成留着供娃们念书,现在可能用不着那么多,但等娃们长大了、出息了,到时候要去省城甚至京城赶考,这点收成还不一定够。所以现在要是有结余不能全用光,可以存入当铺生利,也可以再置点公田。”
段吉庆心想这才是一个大户人家应有的气象,禁不住说:“一个娃一年资助多少钱粮,资助到多大,回头可以写个章程。总之,这种事有始一样得有终,不然遇上个不肖子孙假借读书为名好吃懒做,难不成还要用公田的收成养他一辈子?”
“对对对,是得立个章程。”费二爷深以为然。
韩秀峰见韩大也点了头,接着道:“大哥,至于剩下的地,我们四兄弟平分。三哥虽说过继给二房为嗣,可三哥一样是我们的亲兄弟,更何况没有咱叔哪有我们三兄弟的今天。”
“四娃子,我没舍不得,多分点都没事。”
“也不用多分,平分最好,咱舅死得早,过几天闲下来请二爷帮着作个见证,把该立的章程立一下,把地顺便量一量,一起分了。”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再就是这个新盖的院子,我在城里有宅院,我就不要了,你和二哥看着分。”
“这咋行,分给我和老二,你和弟妹回来住哪儿?”
“我可以借住,再说我又能在家住多久?要是分给我,你们又不住,我跟之前一样几年不着家,就算回来也不能住人。”
“秀山,听你弟的,这些事用不着跟你弟客气。”段吉庆很清楚女婿只是回来丁忧的,将来就算真致仕也不会住乡下。
生怕大哥误会,韩秀峰很认真很诚恳地说:“大哥,我之所以提出分家,真没嫌弃你们的意思,而是仕通、仕途他们都不小了。要是再不立个规矩,他们会觉得有个做官的叔叔,今后啥也不用愁。分了家就不一样了,分了家之后他们就会晓得靠人不如靠己,就会晓得要用功,不然将来只能回家种地。”
“行,我听你的,想想是得让娃们吃点苦,我们小时候吃得那些苦他们都没咋吃过!”
“我就是这个意思。”韩秀峰笑了笑,接着道:“等我闲下来立个家规,写个章程,你就照家规和章程当这个家,不懂的地方二爷会教你。再就是我和琴儿给你、二哥和三哥一人准备了五百两银子,你们可以再置点地,可以去走马岗甚至城里置个铺面收租,也可以存着留给娃们将来娶媳妇,总之,这是我和琴儿的一点心意。”
“我不能再要你的银子,再说我要那么多银子做啥子,你上次让琴儿捎的那些银子我一两也没花,在乡下真不用咋花钱!”
“以前没啥花钱的地方,不等于以后没有,仕通要是争气能考个功名你要不要花钱,仕通他们大了娶媳妇要不要花钱?别跟我客气,这事就这么定了。”韩秀峰放下茶杯,想想又说道:“提起银子,柱子和幺妹儿让我给你和二哥、三哥也各捎了二十两,这是他们的一番心意,你也用不着跟他们小两口客气。”
韩大老实巴交的一个人,哪见过那么多银子,激动得不晓得说啥好,迟疑了好一会儿才问道:“柱子和幺妹儿在京城挺好的,算算日子幺妹儿应该生了,现在不是小两口而是三口之家了,只是不晓得是个男娃还是个女娃。”
段吉庆笑道:“生娃这么大事他肯定会托日升昌给家捎信,我估摸着用不着两三个月就有信。”
“也是,我们坐这儿干着急没用,只能等消息。”
不再提银子,韩大没之前那么拘束了,小心翼翼地说:“四娃子,潘二不是回来了吗,他这几天来过好几次,有一次还领着四五个监正、团正来的。每次来都带了好多东西,我不识字,是段老爷帮着记的账。给爹办丧事时人家送的那些银钱,谁家送了多少,一笔一笔也全有账。我担心贼盗惦记咱家的银子,就把人家送的那些银钱装在坛子里,埋在后院的那棵树底下,一共埋了六大坛。”
办丧事时的账是段吉庆安排人帮着记的,见韩大提起这个,段吉庆不假思索地说:“一共收了一千二百六十五两,全是这两年有人情往来的那些士绅。操办丧事前前后后花掉四百八十二两,你哥这儿一共七百四十八两。”
想到这笔银子四兄弟平分不大好,不分也不太好,韩秀峰沉吟道:“全给咱娘吧,爹走了,咱娘手里不能没点私房钱。”
“四娃子,我都用不着花啥钱,咱娘更没花钱的地方!”
“哥,这事听我的,那些银子就给咱娘。不给她,你咋晓得她没花钱的地方,说不定她想打几件首饰到时候分给大嫂、二嫂和三嫂当作咱们韩家的传家宝呢。再说娃越来越多,过年时娃们给咱娘拜年,咱娘总得给娃们点压岁钱吧。”
“好吧,那我等会儿就去告诉娘银子藏在哪儿。”
“别藏了,过几天挖出来送走马岗的钱庄去换成银票,再帮着换几千钱,换好之后再给她。”
第五百八十九章 善战者死于兵
站在山腰上俯瞰,家门口和池塘边又挤满了人。
韩秀峰很清楚乡亲们为何而去,也很清楚徐云山等人还有好多话没来得及说。不过家里和村里的这些事他不想多管,同时也想借这个机会韩秀山真正树立起韩家当家人的威望,干脆不回去,而是同潘二等人一起陪着老丈人和费二爷爬慈云山,顺便去慈云寺上几炷香。
韩大左等右等没等着弟弟,反倒等来弟弟不回来吃捎午的消息,见乡亲们聚在门口不愿走,再想到弟弟昨晚说的那些话,只能硬着头皮将徐云山、王景城和陈华贵请进堂屋吃茶,然后开始见提着东西来拜见的左邻右舍。
“一个一个来,别着急!”
头一次像老爷似的坐在堂屋中央,韩大真有些紧张,回头瞧了一眼同样激动不已的媳妇,看着刚挤进来的王四说:“老四,你来就来呗,带啥子东西!”
“一点心意,一点心意,我不能种了您家地,再白白受韩老爷的恩惠。昨天赏的那些布,能做好几身衣裳。不但赏了布,还赏了好几斤盐巴和红糖,过年我也没舍得买这么多东西……”
韩大接过王四送的鸡子儿,顺手交给婆娘,随即从早准备好的钱袋里摸出几十个铜板,塞进王四手里:“都说了是赏的,你有啥过意不去的?你家就指着那三只老母鸡下子儿换钱呢,我可不能白要你的鸡子儿。”
“这咋行,我这是孝敬老太太,是送给老太太补补身子的。”
“你的心意我领了,你家也不容易,别跟我客气。”
韩大把钱硬塞给他,想到弟弟昨晚的交代又说道:“你虽种了我家八亩地,可你家人也多。要不这样,让你家三丫头来伺候我弟妹,我弟妹一个人要带俩娃,身边只有一个使唤丫头,实在忙不过来。”
见王四愣住了,韩大生怕他误会又急忙道:“不是让你卖儿卖女,是雇你家三丫头来我家干活,每个月给工钱的!”
徐云山直到此时此刻才意识到韩老爷何等身份,又怎会管村里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同时意识到韩老爷这是打算让韩大正儿八经当家,立马干咳了一声:“老四,还愣着做啥子,这差事别人想都想不来,还不赶紧给韩大爷磕头?”
王四反应过来,急忙噗通一声跪下,边磕头边激动地说:“谢韩大爷赏我家三丫头口饭吃,谢韩大爷的赏钱。”
“别别别,别这样,乡里乡亲的,磕啥子头,赶紧起来。”
……
万事开头难,见完第一个乡亲再见后面的乡亲就容易多了。
韩家已经有几十亩水田,今年还要再置百十亩,不可能全租给佃户耕种,自个儿家怎么也得种三四十亩。不但农忙时要雇长工,而且要买几头牛,不然耕不过来。段老爷说城里的茶庄也缺人,甚至打算在慈云开个作坊专门炒茶。
村里虽只有五十多户,但村里的男女老幼加起来有四百多号,好多后生和娃没个营生,所以按各家的情况雇一两个,或让村里的娃帮着放放牛,给人家口饭吃,给人家条活路。
徐三柱家的娃聪明伶俐,费二爷年纪大了身边正好缺个娃伺候,就这么变成了韩家的书童;陈寡妇家的四闺女长得俊俏,干活儿又麻利,跟韩秀峰从直隶来的河营额外外委李奎正好没婆娘……
就这么一家一家的商量着安排,五十多户一中午就商量着安排好了,个个兴高采烈,真叫个皆大欢喜。
打发那些乡民,只剩下徐云山、王景城和陈华贵三个大户。
韩大想了想弟弟昨晚交代的那些事,一边邀请三人入席吃酒,一边说道:“徐叔,我弟说我们慈云离县城太远,城里有点啥事我们窝在山里都不晓得,连交地丁银都经常被人骗。所以跟段经承商量了一下,打算安排两个能说会道、能写会算的后生去县衙当差。”
“这是好事啊,造福乡里的大好事!秀山,不怕你笑话,我一直有这想法,只是一直没好意思跟段经承说,更不好意思跟韩老爷开这个口。”
“秀山,你觉得我家老五咋样?”
“行啊,”韩大从未想过竟有安排别人去衙门当差的这一天,感觉像是在做梦,想了想又激动地说:“选一个后生去县衙户房帮闲,一个后生去县衙捕班帮闲。走马岗上一样不能没我们慈云的人,走马岗的事潘老爷能说上话,到时候看看能不能请潘老爷帮帮忙,安排个能写会算的后生去走马团做书办。”
“别说派一个后生,就算派三五个去都成,咱们慈云山多地少,是得想办法给后生们去外头找个营生。”
……
就在韩大头一次以家主的身份跟徐、王、陈三个大户商量村里的大事之时,刚在慈云寺吃完斋饭出来的陈虎,看着漫山遍野的树林感叹道:“四爷,您老家这一带能种的地虽不多,但树多木头多呀,要是砍下来运到我们泰州,能卖多少钱!”
“树木是不少,但不是想砍就能砍的。”
“为什么不能砍?”
韩秀峰往前走了几步,找到一块石碑,看着石碑上的字念道:“照得慈云寺向有神树林,经团、乡、保、甲公议,封禁有年,不许入山砍伐。为此出示禁止,已后无论本乡村人等,不等私自入山樵采,亦不得牧放猪羊,践踏神树,乡民永遵。”
“神树!”陈虎觉得有些玄乎。
韩秀峰早习以为常,遥望着自个儿家的那片林地,笑道:“不只是慈云寺的树木不能砍伐,自个儿家的山林也只能捞叶沤粪,捡枝烧火,不能轻易砍伐。”
“自个儿家的树木为什么也不能砍?”葛二小不解地问。
不等韩秀峰开口,费二爷便耐心地解释道:“虽说靠山吃山,可山有山神,树有树神,别说地龙刚翻过身,就算没地龙翻身也不能惊动山里的神灵。所以就算是自个儿家的山林,一样得遵先人之德,体前人之道,禁惜家林,不然会家道不顺,甚至会家道中落。”
陈虎想想又好奇地问:“那自个儿家盖房子缺木料怎么办,难不成自个儿家明明有树木还得出去买?”
“那倒不用,砍是可以砍的,不过不能多砍,而且在砍伐之前要先祭拜山神树神,要诵经的。”
陈虎越想越觉得好笑,暗想人都活不下去了还在乎什么树,再抬头看看远处那一望无际的山峦,以及山峦上那郁郁葱葱的山林,不禁喃喃地说:“四爷,这儿要是闹贼匪还真不大好剿,他们要是往山里一钻,咱们去哪儿找?”
“贵州的山比我们这边还要多,所以贵州的那些犯上作乱的贼匪没那么容易剿。”
“刚才听您说那股贼匪往南去了,不会往咱们这边来?”
“现在是往南边去了,但究竟会不会往咱们这边来真两说。”
段吉庆年轻时曾去过一次贵州,忧心忡忡地说:“就怕那股贼匪有高人指点。”
“爹,您这话啥意思?”韩秀峰笑问道。
“这还不简单,造反跟平乱一样最缺的不是人而是钱粮,贵州地无三尺平,天无三日晴,哪有我们四川富庶。我们这儿虽一样山多地少,可成都那一带全是良田,他们要是有高人指点,要是杀我们四川来,也就不用再为钱粮担心了。”
“想想还真是,爹,您不去领兵真可惜了。”
“我哪领得了兵,我只是去过贵州和成都,加之在府衙时没少帮着转运官军的钱粮。”
提起贵州的匪乱,潘二忍不住问:“四爷,皇上不是下旨命您回乡帮办团练吗,这团练究竟办还是不办?”
“是啊四爷,咱们可不能让那些贼匪杀到这儿来。”陈虎也忍不住说。
“长生,你这才刚回来几天就呆不住了?”韩秀峰回头看了潘二一眼,又转身看着陈虎等臭小子道:“在路上跟你们几个说过,巴县也好,整个重庆府也罢,啥都缺唯独不缺团练,都已经有那么多了再办有啥意思?”
“四爷,在家里办是没啥意思,但可以从各团挑选些精干编练一支乡勇去贵州平乱!”陈虎从娶上红儿的那一刻就下定决心怎么也得做上参将副将,也只有做上参将副将将来才能回乡光宗耀祖,真不想呆在山窝里生娃带娃虚度光阴,所以又眉飞色舞地说:“我来前打听过,乡勇不是绿营更不是八旗,只要哪儿闹贼匪就可以去哪儿帮同官军平乱,湖南的那个江忠源不就是吗,听说他曾率八百楚勇去广西杀过长毛!”
韩秀峰没想到他竟如此好战,禁不住问:“那你晓不晓得江忠源现在在哪儿?”
陈虎下意识问:“在哪儿?”
“早就殉国了,现而今在黄泉,你想不想去?”
“死了!”
“你以为呢,”韩秀峰拍拍他胳膊,紧盯着他意味深长地说:“都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其实还有一句话叫作‘善战者死于兵,善泳者溺于水’,用你们老家话说就是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古往今来又有几个常胜将军,谁能保证自个儿只打胜仗不打败仗?所以我们不能光想着建功立业,更要想想妻儿老小。”
第五百九十二章 恍然大悟
曹澍钟见完陈虎等人,便让家人去张罗酒席,要为韩秀峰接风洗尘。韩秀峰以守孝服丧不宜饮宴为由婉拒了他的好意,就这么领着陈虎等人告退。
尽管韩秀峰连道“留步”,曹澍钟还是将他送到仪门口,直到韩秀峰等人的背影消息在拐角处,这才匆匆回到花厅,请刚才躲在屏风后头的幕友陈先生帮着参详韩秀峰的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听着像是肺腑之言,可我总觉得没这么简单,甚至搞不清他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东翁,学生以为他刚才那番话句句是真,只是……只是话中有话,并且没说全!”
“此话怎讲?”曹澍钟急切地问。
陈先生不但心思缜密,而且做事认真,竟借曹澍钟和韩秀峰去前衙见陈虎等武官的功夫,把韩秀峰之前说的那些话写了下来。
看东家曹澍钟急切的样子,他放下刚做的笔记,抽丝剥茧地分析道:“他开缺回籍丁忧前身在中枢,对圣意……尤其皇上是如何看待团练的最清楚不过。借崔焕章和杨吏清等人之口,放出‘团练之事可少则少,切不可过涉张皇,致滋流弊’的风声并非无的放矢。”
“他为何不亲口跟我说,为何要借他人之口?”
“东翁,他要是亲口跟您说,那岂不成插手地方政务军务了吗?”陈先生反应问一句,接着道:“何况他一见着您便提您与段大人乃同年,并呈上石赞清的书信,甚至执晚辈之礼,可见他是有心与您结交的。所以巴县乃至整个川东的团练乱象,他不方便当面跟您说,因为说了您一定不会高兴。”
“这倒是。”曹澍钟觉得有些道理,想想忍不住问:“贵成兄,如此说来他是打算给我来个先礼后兵?”
“应该是,团练乱象要是不加以整饬,他一定不会袖手旁观。”陈先生顿了顿,起身道:“他是积功做上通政司参议的,要不是有军功皇上绝不会赐他色固巴图鲁勇号。而他之所以能做上通政司参议,之所以能以记名章京在军机章京上额外行走,与他在上海的经历有很大关系。”
“有什么关系?”
“记得段大人曾说过,天地会余孽在上海犯上作乱时,上海知县殉国,时任苏松太道吴健彰兼江海关监督被乱党所俘,上海周边的那些没殉国也没被俘的文武官员有一个算一个全跑了,就剩下他这么一个恰好去上海办差的朝廷命官,所以两江总督怡良和时任江苏巡抚许乃钊事急从权,命他署理松江府海防同知兼江海关监督。”
“临危不乱,可见他年纪轻轻便能身居高位,并非全是靠段大章和郭沛霖等人提携的。”
“东翁,学生想说的不是这些,而是上海的那些乱党大多是道署和县衙招募编练的团勇!而在桐梓犯上作乱的那些贼匪,不是革役便是混入团练的奸民。所以在韩秀峰看来巴县乃至整个川东的团练必须加以整饬,不然贵州的那些贼匪一旦与混入我川东道各州府团练的那些奸民勾连,川东必乱,四川必乱,形势将一发不可收拾!”
提起团练乱象曹澍钟就头疼,唉声叹气地说:“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川东团练最早可追溯至嘉庆朝,历任官员谁也不想捅这个马蜂窝,竟任由其越办越多,越做越大,现已成尾大不掉之势,真要是大张旗鼓地加以整饬,只会适得其反啊!”
陈先生不无得意地笑道:“东翁,其实办法他已经帮您想好了。”
“他帮我想好了?”
“正是。”
“我怎么不知道,他什么也没跟我说!”
“他只跟您说了一半,并且他已经不动声色做了。”
“说了哪一半,他又做了什么?”曹澍钟越听越糊涂。
陈先生坐了下来,不缓不慢地说:“东翁,您这是当局者迷。他说本省之人不宜管本省之事,并且十几日前就已命直隶候补同知高云峰率两名额外外委去贵州打探贼情。言外之意再清楚不过,那便是大可把那些越来越不听衙门招呼的团勇派贵州去帮同官军平乱!”
“把那些祸害打发去贵州?”
“那些祸害要是能帮着把贵州的贼匪剿了,自然少不了东翁您的功劳。那些祸害要是战死在贵州,对巴县乃至整个川东也没什么坏处。”
陈先生想了想,又笑道:“祥庆昨天下午跟杜兴远来拜见时曾说过,韩秀峰一边放出要整饬团练的消息,一边竟纵容其老家慈云的几个监生呈请不再给走马团交团费,村里青壮不再去走马齐团操练,甚至打算在村里自办团练,您当时还觉得这太过自相矛盾,觉得他是在说一套做一套。”
“是啊,一边声称要整饬,一边又要办,这不是自相矛盾是什么!”
“学生以为这并不矛盾,东翁您想想,要是一村一团那还叫团练吗?”
曹澍钟醍醐灌顶般明白过来,不禁笑道:“那就又变回保甲了。“
“先将不安生不听衙门招呼的那些团勇打发去贵州帮同官军平乱,再将剩下的大团拆为小团,虽名为团练,实则为保甲。分而化之,以绝后患。”陈先生想想又感叹道:“皇上派他回来帮办团练还真是派对了人,要不是像他这样洞悉民情、素谙地势之人,还真想不出这么个连打带削之计。”
“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曹澍钟恍然大悟,想想禁不住笑道:“他不是会练兵能打仗吗,他不是说什么本省之人不宜管本省之事吗,那本官就让他办这个团练,让他率各州县的团勇去贵州平乱!”
“东翁,您把事情又想简单了,不信咱们可以打个赌,他一定不会痛痛快快地答应办这个团练,更不会痛痛快快地答应率那些团勇去贵州。”
“他想要钱粮?”
“不只是钱粮,其实钱粮倒是小事。”
“那又是为何?”
陈先生喝了一小口茶,意味深长地说:“曾国藩曾大人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您觉得他会重蹈覆辙吗?‘一呼百应’这种事他是打死也不会干的,像他这种简在帝心、圣眷正浓的新贵也无需出这风头,只要在老家服完丧并确保川东不会被贵州的那些贼匪袭扰,他到时候就能回京接着做官。”
“你觉得出省平乱的团练咱们办,到时候请他帮着领兵怎样?”
“这倒是个办法,反正学生以为他一定不会做出头鸟。”
“可他不出这个头,咱们就师出无名,出省平乱之事就办不成,”曹澍钟顿了顿,又强调道:“他是皇上委派的团练大臣,也只有他才能名正言顺地率团勇去贵州。”
“所以这件事得从长计议,总之,不能让他觉得您嫌他在巴县碍事,想赶他走。”
“这话说在点子上,我敢肯定他手里就算没皇上的谕旨,也能密折专奏上达天听!”
“学生也是这么以为的,不然皇上又怎会命他率十名文武官员回来,更何况他还带回一百六十杆自来火洋枪和三千多斤火药铅子儿!那么多洋枪不是谁想买便能买的,就算能买着要是没大衙门的关防也别想就这么运到巴县,可见皇上是派他回来打仗的,至少是命他一边丁忧一边随时做上阵打仗的准备!”
“可他说是请朋友垫银子买的。”
“东翁,要说朋友,您的朋友不比他少,您觉得您的那些朋友能帮着买到这么多洋枪吗?”
“别的东西好说,洋枪还真不大好买。”
“这就是了。”
曹澍钟想想又微皱着眉头道:“他不但声称是托朋友帮着垫银子买的,还说什么请去点验,这又是何意?”
“这还不简单,他这是打算把那些洋枪卖给您!”
“现在天下不太平,买倒是能买,只是买下之后他自个儿不就没了,他手里没枪又拿什么去打仗?”
陈先生心想你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呢,只能苦笑道:“大人,要是学生没猜错,他这是打算把那些洋枪和火药铅子儿卖给您,然后再请您把那些洋枪和火药铅子儿发给他去办团练。”
“枪还在他手里,让我出银子,这算什么道理?”
“他要枪做什么,他要枪还不是想保巴县乃至整个川东的平安,皇上命他回乡帮办团练一样是希望他能帮同您坐镇川东,保川东平安的!”
“可刚才不是说要出省攻剿吗?”
“一味地防堵只会防不胜防,换言之,出剿才是最好的防堵。”陈先生想了想,接着道:“再说那些洋枪便是留下,你是打算给那些不堪大用的绿营兵,还是发给保甲局的那些茶勇。”
“要是给绿营,估计用不着几个月就会被那些丘八给卖了换酒钱,要是发给保甲局的那些茶勇,只会尾大不掉,说真的我还真不大放心。毕竟那可是一百多杆洋枪,不是一百多杆长矛。”
“所以说那一百多杆洋枪是好东西,可也是烫手的山芋,交给谁您都不会放心,还不如交给他。”陈先生沉思了片刻,又说道:“何况他说到底还是回乡丁忧的,在四川呆不久,等到他服完丧回京时,他难不成还能把那些枪和他编练的那些勇壮带走?”
第五百九十四章 不速之客
第二天一早,打发二哥和三哥送进城没多久的仕通、仕途等侄子回走马老家。不是嫌他们在城里碍事,而是正式当家之后的韩大做出的决定。
用韩大的话说既然要“耕读传家”,光读书不耕种这家咋往下传?觉得不能让娃们过得太安逸,只有吃点苦娃们才晓得应该用功读书。而且家里的娃越来越多,都在油盐酱醋全得花钱买的城里念书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不如让娃们回村里的私塾接着念。
韩秀峰觉得在村里私塾执教的那位先生恐怕很难帮着把韩家子弟培养成材,同时也认为县城三教九流、鱼龙混杂,不是个读书的好地方,干脆提议请一位先生回去办家塾,把家塾就设在韩家祠堂里。
本想着省点钱的韩大盘算了一番,发现办家塾好像也省不了多少,可韩秀峰都这么说他也只能点头。
没想到消息传出去之后,徐、王、陈三家竟不声不响把原先聘的那位先生礼送走了,打算让他们三家的娃今后全去韩家的家塾念书,连潘二都打算潘家的几个娃全送过去。
合适的先生一时半会没聘请到,费二爷暂时先帮着教,考虑到娃太多了祠堂坐不下,韩秀峰进城前又特意上山给慈云寺捐了二十两香油钱,借用慈云寺的竹林院,请费二爷帮着大哥韩秀山筹办“慈云书院”。
没想到刚送走两位兄长和几个侄子,湖广客长江宗海竟又来了,并且带来两位不速之客。
韩秀峰只能让闻讯而至的关班头、王在山等叔伯先在前厅喝茶,陪江宗海带来的两位不速之客去书房聊了一会儿。
送走三人,关班头忍不住问:“四娃子,跟江宗海一道来的那两个人是谁,我咋从来没见过。”
“来头大了,”韩秀峰一边招呼众人坐,一边微笑着解释道:“关叔,王叔,你虽没见过,但你们一定听说过。”
“我们听说过。”
“而且是如雷贯耳!”
“究竟是谁?”王在山好奇地问。
“荣昌有个‘一门三进士’的敖家,綦江一样有名门望族,刚才那两位正是綦江伍家的伍濬祥、伍奎祥兄弟!他们登门拜访,我只能以礼相待。他们便是去道署,曹大人都得以礼相待。”
王在山大吃一惊,不禁喃喃地说:“他们家可不只是‘一门三进士’,而是‘兄弟三进士’!”
韩秀峰微笑着确认道:“嗯,正是‘兄弟三进士’,今天来的是老大和老三。”
“老二呢?”关班头下意识问。
“老二伍辅祥可了不得,道光十五年进士,金榜题名之后授工部主事,后升郎中。咸丰三年迁陕西道监察御史,巡视东城,紧接着又被擢升吏科给事中。不只是今儿个没来,甚至都没按例回乡丁忧,他爹死时被‘移孝作忠’,一直在京‘在任守制’。”
道署兵房经承周松柄沉吟道:“这么说刚才那两位伍老爷,是因为丁忧回乡的?”
“跟我一样,都是回乡丁忧的。老大伍濬祥是道光十六进士,做过户部郎中、户部员外郎;老三伍奎祥是道光二十七年进士,金榜题名之后分发山西,署理过阳高、垣曲等县知县。咸丰二年,因为老爷子病逝,他们两兄弟开缺回籍,算算再有几个月他们便能回京需次,不过听口气他们似乎不打算再做官了。”
“他们好像跟你没啥交情。”
“的确没啥交情,”韩秀峰喝了一小口茶,无奈地说:“伍濬祥和伍辅祥在京为官时,不但从未去过重庆会馆,甚至都不怎么去四川会馆,他们不把自个儿当重庆府人,自然也不会把我韩秀峰当同乡。”
“綦江人不就是重庆府人吗,他们这不是忘本吗!”
关班头话音刚落,王在山便回头道:“老关,你也不看看他们是跟随来的。”
关班头猛然反应过来:“四娃子,这么说他们是湖广人?”
“不是湖广人,而是广东人,确切地说他们祖籍广东。”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他们的爹也是读书人,在广东老家考的秀才,后来迁到了綦江,据说他爹生前曾被好几任县太爷请去帮着阅过卷。反正他们是客家人,平时不咋跟綦江的士绅走动,所以跟我自然不会有啥交情。”
“那他们来找你做啥子。”
“他们不把自个儿当綦江人,可以家业和妻儿老小全在綦江,而綦江又紧挨着桐梓,杨漋喜、舒裁缝等贼匪不但攻占过桐梓县城,甚至把娄山关都攻占过,您几位说他们害不害怕,担不担心?”
“听说你奉旨回乡帮办团练,于是来请你帮着去綦江办理防堵?”
“差不多,要说团练,他们也在家办了,可客家人终究不多,贼匪要是杀过来,他们手下的那点团勇一定是抵挡不住的,所以来请我帮忙。”
“平时不烧香,临时抱佛脚,这个忙你打不打算帮?”关班头追问道。
韩秀峰放下茶杯道:“他们想请我去綦江转转,想请我帮着召集綦江本地的士绅,跟綦江的八省客商共商防堵大计。”
想到渝黔官道是川东通往贵州的主要道路,贵州山多地少、商货匮乏,只能从巴县等地方运进盐、布等生活所需的商货,而在巴县等地做生意的八省茶商也要从贵州引入茶叶,王在山不禁笑道:“志行,只要你肯去,綦江本地的士绅一定愿意出人,而他们那些外地商人也一定愿意出钱!”
“这不是能不能招募到人,能不能筹到钱粮的事,而是我出面张罗这些事不合适。”
“有啥不合适的?”
“因为朝中的几位大臣,既担心贼匪也担心各地士绅,尤其担心曾国藩曾大人那样‘一呼百应’的汉官,所以召集本地士绅和八省商人共商防堵大计这种事,还是由衙门出面张罗比较好。”韩秀峰顿了顿,又苦笑道:“关叔、王叔,这是跟您几位说的,万万不可外传。”
“这你放心,我们是那种搬石头砸自个儿脚的人吗!”
“这倒是,”韩秀峰笑了笑,接着道:“正因为我出面张罗不合适,所以打发他们去道署了。”
…………
PS:偏头痛又发作了,疼的厉害,实在写不动,请假休息一下,请各位书友见谅。
第五百九十七章 土客之争(二)
陈虎只报价不卖枪,曹澍钟就算有银子也得等韩秀峰从江北回来。就在他召集重庆知府、江北厅同知、巴县知县等官员安排防范贵州贼匪时,回乡之后一直深居简出的段大章竟跟磁器口孙家的孙五爷一起进了城,下榻在东川书院,广发请帖邀请地方官员、本地士绅和八省商人共商宾兴事宜。
韩秀峰则同王在兴一起去了趟十八梯,帮柱子和幺妹儿以及古榫、郑元宝探望家人,把帮着捎的银子发给各家,在棺材铺吃完晚饭才在一帮做死人买卖的叔伯婶娘们依依不舍地相送下,回到了位于湖广会馆后头的新家。
二哥回了走马,二嫂和前来帮忙的三嫂两个妇道人家在家不方便。所以关婶和王在山的老伴儿张氏过来一起帮着烧饭,陈虎等人已酒足饭饱,正坐在正厅里跟重庆镇左营千总何勇、关班头等人喝茶聊天。
见韩秀峰和王在山回来了,众人纷纷起身让坐。
“坐坐坐,接着聊,今天都有些啥稀罕事?”韩秀峰坐下笑问道。
“禀四爷,今儿早上你刚走不大会,曹大人就跟两位伍老爷来看枪,我拆了一箱拿出几杆让他们瞧了瞧,看样子他们真有心买,两位伍老爷甚至打算出一万两。”
意料之中的事,韩秀峰微微点点头,又问道:“杜三和长生呢,他俩今儿个有没有来?”
不等陈虎开口,何勇就放下茶杯道:“他俩在当铺,中午还喊我去吃过酒,说啥子来这儿不方便,要是有啥事让你差人去当铺传话。”
“他们来这儿确实不方便,”韩秀峰抬头看看依然觉得陌生的新家,轻叹道:“这宅子是挺好的,可就是离道署、府衙、县衙和湖广会馆太近了。以前觉得越热闹的地方越好,现在想想真不如住乡下清静,难怪段大人不愿意住城里。”
关班头突然觉得段吉庆似乎好心办错事了,喃喃地说:“仔细想想还真是,这地方适合做买卖的商人住,像四娃子你这样的住这儿真不大合适!”
”先住着吧,反正也住不了几天。”
“对对对,这天气越来越热,等到了夏天城里热得人没法儿呆,哪有走马乡下凉快。”道署兵房经承周柄松笑道。
何勇顾不上拉家常,急切地说:“四爷,今天早上刚收到消息,桐梓的贼匪越闹越凶,都已经杀到綦江了。听说皇上前些日子刚下旨申斥过贵州巡抚蒋霨远和贵州提督赵万春,说蒋霨远带兵出省驻守扎佐,赵万春驰赴遵义,剿办均未得手,以致余匪窜进四川境者尚复不少。将蒋霨远革职留任,赵万春革职留军营以观后效,命我们四川提督万福率兵去贵州平乱,所有贵州官兵统归万福统带!”
“贼匪杀到綦江了?”韩秀峰大吃一惊。
“刚听说时我吓一跳,后来找刚从綦江回来的人打探了一番,才晓得是小股贼匪,才晓得那些贼匪只是袭扰了綦江紧挨着桐梓的两个镇。”
“难怪伍家兄弟这么着急,原来贼匪真杀到他家门口了。”韩秀峰想想又问道:“朝廷命万福率兵去贵州平乱,可提标现而今有兵吗?”
“年前已经抽调去不少,提标那几个营早被抽空了,镇标一样没几个兵,只能临时招募。制台衙门和提台衙门的公文刚到,命我们重庆镇左、中、右三营出六百兵。”
“何叔,您不用去吧。”
“我都这么大把年纪了,就算想去镇台也不会让。”
“这就好。”
提到贵州的匪患,这些天忙着转运军械粮饷的周炳松忍不住问:“四娃子,贼匪都袭扰綦江了,段大人究竟咋想的,正是他老人家主持防堵大计的时候,可他老人家竟在这个节骨眼上广发请帖,遍邀请士绅和八省商人共商宾兴!”
“周叔,宾兴是做什么的?”陈虎忍不住问。
“宾兴……宾兴就是请衙门的老爷和士绅们吃酒,商议咋资助本地的读书人去考取功名。”
见周炳松解释不清楚,韩秀峰微笑着补充道:“今年是乡试之年,估摸着再过个把月朝廷就会简选今年四川乡试的主考官和副考官。而考场远在成都的贡院,各地尤其偏远地区的寒门学子往往窘于盘缠,所以每逢乡试之年,无论正科、恩科的文生,每名都资助路费六千文钱。
府试和会试一样有资助,相比资助路费钱,参加府试的寒门学子更需要资助试卷费,因为所以的试卷都是要学子们花钱的,这也是宾兴名目中最繁杂的一项,大概有卷价、卷结、卷赀、义卷、卷绩、卷金和元卷等名目,有些州县甚至设有卷局或义卷局。”
这些陈虎真是头一次听说,禁不住问:“会试呢?”
“要是赴京城会试,那资助的将会更多,以前是三万钱,现在好像增加到了六万钱。”
“我们泰州有没有宾兴?”
“你们老家好像没有,据我所知好像也就我们四川有这传统。”
王在山也算半个读书人,想到四川科举虽考不过江浙,但总算有一项比江浙强,不无得意地补充道:“这可是一件大事,不但各大小书院要出资,地方官员要捐资,士绅和八省商人要捐助,荣昌等县甚至每到乡试之年就加税,专门用于文武宾兴。”
“武生应试也资助?”
“有,只是没文生那么多。”
“四爷,那您要不要捐?”葛二小忍不住问。
“当然要,而且还不能捐太少。”韩秀峰很清楚段大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看似召集本地士绅和八省客商共襄宾兴盛举,其实是为了调解土客之争。再想到本地士绅对八省客商最大的意见并非因为钱被人家赚走了,而是府试学额、乡试中额甚至会试中额被八省客商给占了,不禁叹道:“伍家兄弟要是参加宾兴会一定会很尴尬,估摸着咱们带回来的这些枪最后得由他们出钱买,而不是只出一万两。”
“四娃子,你是说……”
“他家‘兄弟三进士’是很荣耀,甚至能千古流芳,但他们府试时占的可是綦江的学额,乡试时占的是我们重庆府各州县的中额,会试时占的是我们四川的中额。他们兄弟风光了,别人就得落第,本地士绅对他们有意见也在情理之中。”
看着周柄松和王在山等人若有所思的样子,韩秀峰接着道:“朝廷前年恩准各地捐广增额,我四川士绅足足捐了一百九十余万两,拢共就增加了十九个乡试中额,并且这十几个中额只是今年乡试的,再过三年想跟今年乡试一样又得重新捐。所以他们不能光占便宜不吃亏,得做点啥让本地士绅消消气。”
“可他们愿意出钱吗?”
“今时不同往日,现而今天下不太平,贼匪都已经杀到了家门口,綦江危在旦夕,连巴县都岌岌可危,他们心里应该很清楚不能再跟之前那样斗下去,得跟本地士绅齐心协力。”韩秀峰顿了顿,又笑道:“江宗海才来巴县多久,居然被推选为湖广客长,可见段大人早想化解土客之争,不然绝不会支持江宗海做湖广客长。”
“这一说我想起来,江宗海就是因为曾给段大人做过幕友,才被那些湖广商人推选为客长的!”
“所以说这次宾兴一定很有意思,王叔,我岳父在走马乡下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你明儿个拿着他的请帖去赴宴。”
王在山很想去,可想到能参加宾兴盛会的全是有头有脸的人,忍不住问:“我去合适吗?”
“我说合适就合适,带着耳朵去就行了,又不用您说话。”
“你不去?”
“我正在守孝服丧,这种事还是少掺和的好。”
“行,我去,我去帮你打探消息。”
与此同时,段大章正在东川书院给龚瑛、伍家兄弟和崔焕章、杨吏清、江宗海、关允中等士绅商贾念韩秀峰下午给的那封关于广东土客械斗的信。
“打杀广府人最得力的当属武举客绅马从龙,他请得两广总督叶名琛准许,以率客勇清剿洪兵余孽为名,诬蔑土人为匪党,肆行杀戮,使得这股报复土人的仇杀之风蔓延至广东多个县!”
“赤溪一带,客人与土人向来相处和睦,客民获悉械斗不可避免,为了维持局面与土民士绅在庙内歃血会盟,双方立下毒誓:谁先开启战端,谁便遭灭族天谴!然再毒的誓也挡不住大势,仅一月后,广府土人在赤溪一个叫火烧寮的地方先动手,杀死一名客人。战端开启,遂不可收拾。赤溪三面环海,北面又是广府人聚集之地,客人无路可逃,只能应战……”
段大章语气平和,像是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事,龚瑛等人却听得心惊胆战。
等段大章念完,孙五爷放下茶杯,环视着众人故作轻松地说:“诸位,我孙五这么大把年纪了还想求个善终,可不想跟广府的那些士绅一样死于土客械斗,更不想我孙家的子孙‘弃笔从戎’,跟诸位刀枪相向。”
见老东家阴沉着脸,江宗海急忙起身道:“五爷您这是说哪里话,这儿是重庆府治下的巴县,不是广东,那样的事绝不会在我巴县重演!”
“不会?”孙五爷啥话都敢说,啥玩笑都敢开的名声在外,没段大章那么多顾忌,紧盯着江宗海问:“小老弟,你湖广会馆门口就是码头,你是真不晓得还是装作看不见?茶帮和川帮都已经闹成啥样?”
“五爷,晚生……”
“一个巴掌拍不响,老朽没责怪你的意思,至于你们招募的那些茶勇,老朽也觉得没啥不妥。要不是那些茶勇帮同官军弹压,那些源源不断涌入的纤夫和湖广流民因为活不下去早扯旗造反了。”
孙五爷喝了一小口茶,接着道:“老朽想说的是,广东的前车之鉴摆在那里,而我巴县乃至整个重庆府的形势又岌岌可危,堪称一点就着,我等不能不加以防范!要是让居心叵测之徒或贼匪的奸细挑拨离间,引发土客械斗,一旦像广东那样刀枪相向只会两败俱伤,只会便宜了那些贼匪!”
“五爷所言极是。”伍濬祥深以为然。
伍奎祥更是凝重地说:“冤冤相报何时了,我等不但得引以为戒,还得陈请道署、府衙加以防范。谁若敢妖言惑众,谁若敢挑拨离间,必须从严法办!”
“伍老弟,你这是治标不治本啊。”段大章再次接过话茬,直言不讳地说:“本地士绅与八省客商因为学额、中额起隙已久,别人你们伍家三兄弟借籍应试,占了我重庆府的学额和我四川的中额,却不把自个儿当重庆府人,你说本地士绅心里能没怨言?”
“段大人,奎祥惭愧。”伍奎祥尴尬到极点,恨不得找条地缝钻进去。
“这事不能全怨你,我的同窗好友黄永洸也一样,当务之急是做点什么略作弥补。”段大章不想跟他们绕圈子,环视着众人开门见山地说:“要是诸位愿意给我段大章面子,那就在明天的宾兴会上多捐点。再就是我朝承平已久,绿营不堪大用,想防堵住贵州的贼匪只能招募青壮办团练,而办团练不能没有粮饷,诸位能者多劳也应该多捐点。”
“大人说得是,我等……我等……”
“别着急,何况这也不只是诸位的事,”段大章看向龚瑛等本地士绅,意味深长地说:“龚老弟,正如老五刚才所说,要不是保甲局招募的那些茶勇帮同官军弹压,用不着等到长毛和贵州的贼匪杀过来,我巴县就会先乱起来。所以老夫以为值此多事之秋,有钱的要出钱,有力的一样要出力!”
“段大人所言极是。”
“别极是了,当务之急是劝劝那些学子以举业为重,别再人云亦云跟着闹腾。崔老弟,杨老弟,明年便是会试之年,也该收收心早做些准备。你们寒窗苦读为的是啥,不就是图个金榜题名吗?”
广东土客械斗的消息听得崔焕章和杨吏清心惊胆战,哪会再有跟八省客商再争权夺利之心,段大章这么一说,二人急忙起身道:“大人说得是,晚生回去之后便闭门苦读。”
“再急也不急这一两天,明日宾兴可少不了你们二位。”
第六百零一章 白莲教余孽
走马岗在巴县的西边,成都也在巴县的西边,并且韩秀峰从未去过贵州,也从未走过由朝天门出发,经百节驿、百渡驿、东溪驿抵达安稳驿,然后进入桐梓境内的酒店垭、松坎、桐梓县城,再往南便是娄山关、遵义乃至贵阳的渝黔官道。
虽然这一路上的马帮、脚夫不少,但这条“官马大路”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远没有“东大路”、“北大路”重要。因为随着“改土归流”,贵州的土司势力相继被连根拔起,沿途的驿站也随之相继裁撤。
康熙六十一年,朝廷更是命云贵两省的奏折、公文改走湖南,渝黔官道就这么变成了商道,沿途不在设驿站,而是改设汛、塘、铺。
有十来个绿营兵驻守的称之为汛,如乌江汛、松坎汛;有三四个绿营兵驻守的称之为塘,比如酒店塘、捷阵塘、夜郎塘;无兵驻守的铺就多了,比如虹关铺、楚米铺、板桥铺、泗渡站铺、石子铺、忠庄铺、懒板凳铺等等。而这些汛、塘、铺也跟“东大路”上的走马岗、来凤驿一样渐渐变成了很热闹很繁荣的集镇。
潘二从巴县赶回走马岗忙着雇脚夫运第二批洋枪和火药铅子那会儿,韩秀峰和伍家兄弟已经在崇山峻岭间穿村过寨赶到了綦江的东溪。潘二带着走马团、慈云团和石柱团的监正、团正把第二批洋枪运到巴县时,韩秀峰等人已进入贵州地界,确切地说是一个叫渔沱的地方。
渔沱位于贵州桐梓县与綦江县交界处,一块巨大的红沙岩石上刻了三块碑,一块为功德碑,一块为桐邑养生塘碑,碑文较清晰,一块为川黔两省綦桐二县的界碑,碑上记载了道光年间两县百姓集资修建道路的义举,所以有“一石三碑”之说。
不过渔沱是贵州桐梓插入川东的一块飞地,因为离县城太远,渔沱的百姓几乎不会去桐梓,非得要去也说是去贵州而不是去他们自个儿的县城。也正因为离得远,桐梓的匪患没波及到这儿。
韩秀峰等人在渔沱歇了一晚,第二天接着赶路,在渝黔官道川东境内最后一个也是最大的一个驿铺安稳歇了脚下,便马不停蹄赶到两省交界的羊角四合头,下榻在距界碑不远处的百灵寺。
界碑南边就是贵州地界,方圆十几里既没衙役也没官兵驻守,据说附近村子里的人已经跑差不多了,连眼前这个两省百姓共同出资出力修的寺庙里都只剩下一个老和尚,伍奎祥真有些担心韩秀峰的安危,忍不住劝道:“志行,要不我们先回安稳,等各团都到了再过来扎营。”
沿途只要遇着从贵州过来的人就打听桐梓的情形,韩秀峰不认为这儿有多凶险,一边示意陈虎打发那些脚夫回去,一边笑道:“来都来了,哪有回去的道理。”
“可这荒郊野岭的……”
“这儿算不上荒郊野岭吧,前头就是人来人往的官道,那边还有个村子,据说再往前走十五里便是酒店垭。要是伍兄觉得在这儿歇脚不合适,那我们接着赶路,去酒店垭歇脚。”
伍奎祥被搞得啼笑皆非,正不晓得该说点啥好,韩秀峰回头笑道:“放心吧,咱们问过的那些路人不是说过吗,桐梓现在是乱,不过作乱的全是些小股贼匪,敢来袭扰綦江更是小股中的小股。”
“是啊伍老爷,有我们兄弟在,没什么好担心的。”陈虎忍不住回头道。
“陈老弟,不是我伍奎祥怕死,而是韩老爷绝不能有半点闪失,要晓得韩老爷是咱们的主帅!”
“啥主不主帅的,不亮出旗号,不穿官服,谁晓得我是做啥子的,又有谁晓得我到了这儿。”韩秀峰走到永灵寺山门前,看着竖着界碑的那一片农田,沉吟道:“这地方不错,居然有这么大一块空地,正好可以用来扎营。”
伍奎祥意识到韩秀峰是不会回安稳镇的,只能悻悻地说:“好吧,我听你的,就在这儿扎营。”
“不过扎营的事不能等,劳烦伍兄回一趟镇上,请镇里的士绅帮着多召集些青壮过来挖壕建寨。顺便问问这片田地是谁家的,毁了人家的庄稼要赔钱,占用人家的地一样要给钱。”
“可我走了你咋办?”
“我就在这儿等,这儿不是有好几个兄弟吗。”
“志行,兵贵神速的道理我懂,但是……”
“别但是了,我不会有事的,办正事要紧。”韩秀峰想想又说道:“对了,过来时见镇上有不少盐店,应该也有不少盐商,他们天天跟桐梓那边做买卖,甚至在松坎设有分号,记得跟他们打探下桐梓那边的贼情。”
“行,我这就去。”
“别急,我还没说完呢,再就是请本地士绅派几个熟悉桐梓那边情形的青壮过来听用,宁缺毋滥,一定要老实可靠的。”
“我晓得的,偷奸耍滑的一个也不能要。”
“去吧,把你的那几个家人也带上。”
……
送走伍奎祥,老和尚走过来双手合什行了礼,小心翼翼地问:“贫僧慧清见过施主,敢问施主尊姓?”
“在下姓韩,名秀峰。”韩秀峰拱手回了一礼,笑看着老和尚道:“原来是慧清法师,不晓得巴县慈云山慈云寺的慧明法师认不认得?”
“认得认得,贫僧不但认得慧明师兄,六年前还曾去过慈云寺!”
“秀峰的老家就住在慈云山下,前段时间刚去叨扰过慧明法师,还跟慧明法师讨了两斤山茶。”
“韩施主,小庙比不得慈云寺,但茶倒也有一些,贫僧这就去烧水沏茶。”
“大师无需客气,这些事让他们去做,”韩秀峰回头看看正在收拾东西的陈虎等人,又转身笑看着老和尚道:“差点忘了跟法师说,秀峰不只是打算在宝刹打尖歇脚,估计得叨扰大师很长一段时间。”
“多长?”
“可能得打扰一年半载。”
老和尚愣住了,韩秀峰干脆跟他一样双手合什,朝中大殿里的如来佛像躬身拜了起来,边拜边虔诚地说:“贵州贼匪作乱,贼盗四起,百姓流离失所,弟子韩秀峰奉旨帮办团练,在此驻扎练兵防堵贼匪,求我佛保佑战火不要蔓延至川东,保佑我川东百姓平安……”
“原来是韩老爷,失敬失敬!”老和尚缓过神,急忙躬身行礼。
“大师无需多礼,”韩秀峰将老和尚扶起,笑看着老和尚问:“大师,能否陪秀峰四处走走?”
“韩老爷想去哪儿?”
“不走远,就在周围转转。”
“韩老爷请。”
“大师请。”
……
陈虎可不敢让韩秀峰就这么跟老和尚出门,急忙叫上葛二小一起跟在后头。
韩秀峰边走边遥望着延伸至山里的官道问:“大师,一看寺里的那些功德碑就晓得桐梓那边的香客不少,他们这些天有没有过来上了香?”
“禀韩老爷,这些天来上香的不多,不过也有。”
“他们有没有说过那边啥情形?”
“他们倒是跟贫僧说过一些,说酒店垭这两个月还算太平,原来驻扎在虹关和酒店垭‘缘匪’都走了,只剩下一些打家劫舍的余匪。年前好多士绅百姓为了避祸都逃这边了,现在陆续回去了不少,有些士绅还办起团练,所以那些余匪不大敢去酒店垭生事。”
韩秀峰停住脚步问:“缘匪?”
老和尚急忙道:“禀韩老爷,听人说杨漋喜和舒裁缝信奉……信奉白莲教,称在缘之人以持斋拜灯为修道,以战死为披红袍升天,所以对面的百姓分‘在缘’或‘在团’,‘在缘’是‘缘匪’,在团的便是良民。”
“在缘就是从贼,在团就是团练的团民?”
“正是。”想到这些事算不上急忙,就算不说眼前这位年轻的官老爷很快也能打听到,老和尚又小心翼翼地说:“可究竟‘在团’还是‘在缘’有时候真分不清,更有甚者拥团自重,割据自封,聚众抗粮,藐视官府。还有的则翻云覆雨,看似‘在团’,可暗地里又与‘缘匪’勾连,所以桐梓虽收复了,但其实只收复了县城。”
韩秀峰低声问:“这么说对面现在很乱,都搞不清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据贫僧所知松坎、酒店垭这边还算好,越往南越乱,离官道越远的地方越乱。”
杨漋喜的老巢在九坝场,而九坝场在南边,所以南边乱很正常,韩秀峰想想又问道:“大师有没有听人说过杨漋喜的事,他究竟是个啥样的人?”
“倒是听说过一些,只是不晓得是真是假。”
“但说无妨。”
“听说杨漋喜虽家境一般,但为人仗义,好交朋友,刚开始没想过造反,之所以造反是因为遇着一个叫吴三省的算命先生,吴三省跟他说有个叫舒明达的湖广人,自幼生有奇相,夜间睡牛棚,红光四射,定是真主。杨漋喜跟舒明达本就是好友,便让吴三省帮舒明达推算八字,吴三省算后说舒明达八字极贵,有九五之份等。
杨漋喜又把自个儿的年庚告诉吴三省,让吴三县帮着推算,吴三省说他的八字是独虎占天门,定是大元帅的命,要是肯保主起事,将来定有丞相位份。然后又算了一卦吉凶,说啥子起事大吉大利,杨漋喜本就信教,就这么心动了,便将吴三省留在家中,与舒明达等人一起策谋起事。”
“原来是白莲教余孽!”韩秀峰想想又不解地问:“既然他只是大元帅的命,怎么又自立为王,自封为啥子江汉皇帝了?”
“据贫僧所知他并没有自封皇帝,他率人攻占桐梓县城后立国号名‘江汉’,拥舒明达的第四子为主公,他自个儿为开国大元帅,刻木为印,将桐梓县改名为‘兴州’,他老家九坝场改名为‘赛波府’,以曾联魁为知州事。旗帜上大书嗣明和江汉元年字样,还张贴布告免征粮税三年,永远取缔踩戥银。”
看着韩秀峰若有所思的样子,老和尚接着道:“听说他攻占县城之后曾俘获县太爷,但没杀,后来在攻娄山关时还把县太爷陈泰阶给放了。”
“拥舒明达的第四子为主公,没杀桐梓正堂,看来他为人还真是仗义,难怪能一呼百应呢。估计他率兵去攻遵义也是不想把桐梓老家当作战场,不想连累家乡父老。可惜了,像他这样的人物原本可有一番大作为的,结果不但信奉邪教还是扯旗造反,走到这一步谁也救不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