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言情小说韩四当官TXT下载韩四当官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韩四当官全文阅读

作者:卓牧闲     韩四当官txt下载     韩四当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四百一十四章 诰命宜人

    去走马岗累虽累,但很热闹。

    琴儿从走马回到城里的新家,突然有些不习惯,这么大一个宅子,就住着她娘儿俩、幺妹儿和王婶的小姑子红英及红英的娃。费二爷虽说也住在这儿,不过他老人家不是去附近的书院找好友吃酒,就是去县学乃至府学跟教授、教谕们吟诗作对,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周围邻居一个也不认得,连个拉家常的都没有,更别说跟以前一样串门。

    中午买的菜还没吃完,红英不用再上街。吃完捎午,三个人又围坐在阁楼上,守着两个刚睡着的娃,一边闲聊一边做起针线。

    “嫂子,你这身棉衣是照着柱子的个头和腰围做的,我哥本来就比柱子高,再说他现在做那么大官一定比以前胖,就算能托人捎到我哥手上,他穿着也不一定合身。”幺妹儿看着琴儿正在缝的棉衣提醒道。

    琴儿抬头笑道:“这还用得着你提醒,裁的时候我就想到了,你哥穿着只会大不会小。”

    “往大里裁的?”

    “嗯。”琴儿笑了笑,又回头道:“红英,你这几件得做快点。二爷不管咋说也是举人老爷,现而今又是我们家的西席,不能没几身像样的衣裳。”

    “晓得,这件事马上好。”红英举起针在头发里撩了撩,想想又忍不住嘀咕道:“夫人,少爷这么小,话都没说利落,站都站不稳,就急着给他请先生,这是不是有点早,这一年百十两银子花得冤不冤?”

    琴儿意识到她一定是看着费二爷什么也不用做还有那么多钱拿眼红,连忙道:“二爷可不只是我娃的先生,也是狗蛋他爹的好友,是我们韩家的恩人!他老人家答应做我娃的先生,是我娃的福分。”

    “可是……”

    “别可是了,刚才那话以后不许再说,再说别说费二爷不高兴,连我都不高兴。”

    红英意识到说错了话,连忙苦着脸道:“夫人,我……我没别的意思,我不说了,打死我也不说了。”

    幺妹儿忍不住笑道:“红英,平时看你挺精明的,咋一想到钱就犯糊涂。你想想,你娃长大了是要给我家狗蛋做书童的,二爷既是我家狗蛋的先生,一样是你娃的先生,你不想让你娃跟狗蛋一起读书认字?”

    “想啊。”

    “这就是了,以后见着二爷得客气点,可不能再说怪话,更不能惹他老人家生气。”

    “晓得,我是一时糊涂,我……我去烧点茶。”红英不知道该如何辩解,跟逃跑似的放下针线准备下楼。

    这时候,外面传来段吉庆的声音。

    “琴儿,幺妹儿,在家吗?”

    “在呢,爹,我这就下去给你开门。”

    “快点,有事,有大喜事!”

    “啥喜事?”

    琴儿话音刚落,外面又传来段徐氏的声音:“琴儿,我就晓得你是个有福的,真有大喜事,你可算熬出头了!”

    “啥熬出头了?”

    琴儿不明所以,跟幺妹儿一起跑到楼下打开门,赫然发现不但她爹她娘来了,费二爷回来了,关班头、柱子、余有福一起来了,连前些日子跟吴道台一起回了成都的张士衡都来了。手里全提着东西,一个个喜形于色。

    “士衡拜见婶娘。”张士衡辈分最小,一见着她就把礼物顺手递给柱子,恭恭敬敬地躬身行礼。

    “士衡,你咋回来了?”

    “他爹让他来的,”段吉庆跨过门槛,一边往正厅走一边激动地说:“琴儿,志行不但日日夜夜念着你,还帮你求了恩典。赶紧去换身衣裳,县太爷马上到。”

    “啥恩典?”

    “诰命啊!”段徐氏挽着她胳膊,羡慕地说:“琴儿,你马上就是诰命夫人了!”

    “不是诰命夫人,是诰命宜人,不过在我们这儿只要是诰命全是夫人。”费二爷拱拱手,随即转身道:“段经承,赶紧摆香案吧。”

    “哦,这就摆。”

    段吉庆忙得不亦乐乎,赶紧把众人提着的瓜果等供品往香案上摆。琴儿激动的热泪盈眶,感觉像是在做梦,不敢相信这一切是真的。段徐氏和幺妹儿既激动又羡慕,拉着她去房里换过年时才穿的新衣裳。

    刚睡着的狗蛋也被抱了出来,本来睡的正香,突然被弄醒,手舞脚踢哇哇大哭,红英急忙跑过来帮着哄。

    等琴儿换上衣裳下楼来到大厅,香案已经摆好了,费二爷端着茶杯笑道:“琴儿,等县太爷宣完诰命,你就得赶紧去置办一身官服。”

    琴儿不好意思地问:“二爷,您老别取笑我了,我还能穿官服?”

    不等费二爷开口,段吉庆就兴高采烈地说:“有了诰命就是官身,自然能穿官服,还是从五品的官服!这就是妻凭夫贵,等狗蛋将来出息了,再帮你求到恩典,那就是母凭子贵。所以说你命好,有福!”

    “爹,哪有你这么说自个儿女儿的。”

    “段经承没说错,琴儿,你本来就是个有福的。”关班头哈哈笑道。

    琴儿高兴归高兴,但又有些不好意思,急忙岔口话题:“士衡,你不是跟你爹回成都了吗,你又是咋晓得的?”

    “您的诰命先到的省城,我还是在段经承前头晓得的,”张士衡笑了笑,接着道:“其实我来巴县也是为了送我爸,我爸要去武昌,要去湖广总督吴文镕吴大人那儿效力,所以正好赶上了。”

    “你爸呢?”

    “走了,早上从朝天门码头走的。”

    “他咋不来吃个饭?”

    “我爸是跟运盐的船走的,实在来不及登门拜见。”

    段吉庆笑道:“琴儿,张先生有紧要公务,实在是抽不开身。再说他经过巴县时差人知会过我,我和你关叔一起去码头送过行。”

    正说着,外面传来县太爷出行的锣鼓声。

    费二爷连忙放下茶杯,领着众人出门恭迎。

    轿夫们落轿,县太爷钻出轿子,跟费二爷拱拱手,随即从长随手里接过看上去跟戏里的圣旨差不多的五色织锦制成的诰命文书,一边跟众人寒暄一边走进宅院。

    见香案都准备好了,县太爷满意的点点头,把诰命文书供到香案上,掸掸马蹄袖望阙磕拜,拜完再次拿起诰命,面对着依然跪在堂前的众人,打开卷轴,用一口流利的官话,抑扬顿挫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制曰:良臣宣力於外,效厥勤劳贤媛襄职於中膺。兹宠锡尔两淮盐运司副使韩秀峰之妻韩段氏,终温且惠,既静而专,綦缟从夫,克赞素丝之节,苹蘩主馈,爰流彤管之辉。兹以覃恩:封尔为宜人。於戏!敬尔有官,著肃雍而并美,职思其内,迪黾勉以同心……”

    之乎者也,琴儿一句也没听懂,只晓得提到了“韩段氏”。想到今后就是诰命夫人了,而这一切全是远在江苏为官的娃他爹带来的,激动得泪流满面,要不是费二爷和段吉庆提醒,都不知道谢恩。

    “段夫人,恭喜恭喜。”县太爷把诰命交到她手中,拱手道:“段夫人,您现而今不但是官身还有官俸,等到了年底,下官就差人帮您把俸米送来。”

    “谢大老爷。”琴儿头一次跟县太爷说话,心紧张的怦怦直跳,连忙道了个万福。

    县太爷吓一大跳,男女授受不亲,扶又不好扶,急忙躬身道:“段夫人,这可使不得,您是圣上诰封的五品宜人,下官只是七品知县,下官岂敢受此大礼。”

    “大老爷,我……”

    “段夫人,这儿您品级最高,不信您可以问费举人,下官公务在身,先行告退。”人家男人不在家,跟一个女子实在没什么好说的,县太爷干脆拱手告辞,走出正厅想想又停住脚步,回头提醒道:“段夫人,诰命一定要收好,不能蛀了更不能丢。”

    琴儿紧握着诰命,连忙道:“哦,我会收好的。”

    品级只是身份地位的象征,在场面上县太爷要躬身行礼,但事实上县太爷才是巴县最大的官,段吉庆不敢怠慢,和费二爷一起出门恭送。县太爷并没有因为他是五品诰命宜人的爹而另眼相待,甚至都懒得敷衍,反而对费二爷客客气气,上轿时还邀请费二爷有空去县衙坐坐。

    “看见没,官场就是这样,”回到家,段吉庆接过诰命感叹道:“官就是官,吏就是吏,百姓就是百姓。二爷举人出身,县太爷自然要以礼相待。你现而今是诰命宜人,县太爷不但要以礼相待还得恭恭敬敬。人活一世图个什么,不就图个体面吗。”

    琴儿楞了楞,连忙擦干泪水劝慰道:“爹,要体面还不容易,狗蛋他爹能帮我求到恩典,一样能帮你求。给他写封信,让他帮你求个恩典不就是了。”

    “你这是开啥玩笑,志行可以帮你求,将来也可以帮他爹和他娘求,唯独不好帮我求。要知道天底下只有妻凭夫贵、父凭子贵、母凭子贵的道理,没有岳父凭女婿贵的说法。”

    “也不是完全没有,”费二爷忍俊不禁地说:“要是能做上国丈,一样能享荣华富贵。”

    “二爷,您老真会说笑。”段吉庆乐了,抚摸着诰命紧盯着女儿叹道:“琴儿,有了这诰命你的身份就尊贵了,至少在我们巴县,谁也不敢欺负你,就算县太爷也得给你几分面子。真是祖坟冒青烟,没想到我段吉庆的女儿也做上了诰命宜人!”

第四百一十九章 你已经不再是苏松太兵备道了!

    姓黄的师爷服软,不等于“卖鸡爽”会服软,毕竟“卖鸡爽”有花旗人撑腰,据说跟英吉利人和法兰西人的关系也不一般,以至于有时候都搞不清“卖鸡爽”究竟是大清朝的官还是洋人的官。韩秀峰不敢掉以轻心,决定留下不回去了,让小伍子赶紧回去喊人。

    能帮吴健彰作一半主的黄芸生事实上也做了两手打算,暗想要是来接管江海关的韩秀峰好说话,就送点银子花钱消灾;要是韩秀峰不好说话,那干脆破罐子破摔,等东家回来就让东家呆在花旗租界不出去,就算朝廷真要究办也不怕。

    将来到底会怎样不晓得,但现在要以礼相待,要客客气气。小伍子前脚刚走,黄芸生就让吴家人准备酒菜,请江海关的几个委员和帮办委员作陪,为韩秀峰接风洗尘。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小伍子带着张光生、陈虎等十三个老泰勇营的兄弟,以及“日升昌”上海分号的三个账房先生和四个伙计到了。

    陈虎等人戴上号帽,换上号衣,要么背着自来火洋枪,要么挎着牛尾刀,一赶到就开始把守花园、厅门。他们几乎全上过阵见过血,而且躲躲藏藏这么多天本就觉得憋屈,一个个杀气腾腾,把吴家人吓得魂不守舍。

    江之昇等内务府派出的税官不但不怕,反而突然间有了主心骨,争先恐后给韩秀峰敬酒,变着法儿奉承恭维。

    有那么多正事要办,韩秀峰不敢喝太多,婉拒了他们的好意,又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把江之昇等税官叫到吴家人刚帮着收拾好的书房,事无巨细地询问起江海关的事。

    看着守在外面的绿营兵,黄芸生真正意识到什么叫来者不善,上楼跟吴健彰的夫人商量了近半个时辰,抱着一个精美的木匣子来到书房前,等江之昇等人一个接着一个领命出去了,才请守在书房外的张光生帮着通报。

    “四爷,黄先生求见。”张光生从袖子里掏出黄师爷刚给的门包忍不住笑了。

    韩秀峰抬头看了看,一边接着给江苏巡抚许乃钊写信禀报江海关的情况,一边低声问:“你们全过来了,工地人不就没人了吗?”

    “四爷放心,我们来时伍先生已经安排人去了跑马厅,小伍子也回去了。”

    “吴掌柜到现在还没消息?”

    “没有。”

    乔松年的幕友徐师爷说“日升昌”上海分号的吴掌柜,在会党犯上作乱的前一天下午从松江回上海的,可是到今天都没见着人,韩秀峰心想吴掌柜估计是凶多吉少,暗叹口气放下笔道:“请黄先生进来吧。”

    “遵命。”

    ………

    黄芸生走进书房,等张光生从外面带上门,小心翼翼地把木匣子放到书桌上,旋即恭恭敬敬地躬身作了一揖:“韩老爷,您初来乍到,还有那么多家人和亲随,又要办差,一应开销不会少,这是我家夫人的一点心意。”

    韩秀峰打开匣子一看,竟是厚厚的一叠银票,估摸着有万把两,又顺手把匣子盖上,一边示意他坐下说话,一边意味深长地说:“黄先生,许大人和吉尔杭阿大人再有三五天便到,除了这两位大人还有领兵的薛老爷、刘老爷和虎嵩林等营官,他们一样是初来乍到,他们身边一样有不少家人和亲随。”

    黄芸生连忙道:“我晓得,等我家老爷脱离险境,一定会备厚礼去几位大人的行辕拜见,一定会准备酒肉和粮饷去大营劳军。”

    在韩秀峰看来“卖鸡爽”不但是一个糊涂官,甚至是一个丧权辱国的大贪官,但至少懂洋文,晓得怎么跟洋人打交道。而满朝文武都惧怕跟洋人交涉,可现而今又不得不跟洋人交涉,所以觉得“卖鸡爽”被花旗人救出来之后就算被究办也不能靠边站,无论如何也得想办法帮“卖鸡爽”脱罪,把“卖鸡爽”留下来接着给朝廷效力。

    再想到纸包不住火,“卖鸡爽”被乱党擒获的事想瞒是瞒不住的,现而今就帮“卖鸡爽”脱罪的只有总揽江南军务的向荣和署理两江总督怡良,韩秀峰又问道:“向帅和制台大人那边呢?”

    “韩老爷放心,只要我家老爷能脱离险境,自然会去打点。”

    “晓得就好,这我就放心了。”

    让韩秀峰倍感意外的是,他话音刚落,黄芸生竟拱手道:“韩老爷,晚生想代夫人求您件事,不知您能否成全?”

    “何事?”

    “这个宅子本就不大,夫人和小姐她们住这儿本就是权宜之计,现而今您要在此公干,她们再住这儿不方便,晚生打算送她们去宝顺洋行暂住。”

    韩秀峰不认为吴家的女眷真会去宝顺洋行暂住,几乎敢断定“卖鸡爽”要是能活着出来一定会把家人送走。要是出不来,吴家的女眷一样会走。毕竟对她们而言,上海真不是久留之地。

    想到祸不及父母、罪不及妻儿,韩秀峰一脸歉意地说:“让吴夫人给我腾地方,这怎么好意思呢。”

    黄芸生急忙道:“韩老爷言重了,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韩秀峰心想我好说话归好说话,但绝不能让你觉得我好蒙骗,笑看着他轻描淡写地说:“黄先生,你家老爷还真是神通广大,不但跟花旗国人有交情,跟英吉利人的交情也不一般。要不是英吉利传教士雒魏林帮着奔走,吴夫人和吴小姐她们这会儿说不定还在城里呢!”

    “韩老爷,您是怎么知道的?”黄芸生忐忑不安地问。

    “上海就这么大,只要稍加打探有什么打听不到的?”韩秀峰反问一句,又无奈地叹道:“我大清朝的官员身陷乱党之手,却要洋人帮着搭救,说出去真是天大的笑话!可除了洋人还真办不了这事,像我这样的也只能打探打探消息,想救你家老爷却有心无力。”

    “韩老爷,您也想过救我家老爷?”

    “不管咋说你家老爷也是我大清朝的官,我韩秀峰身为皇上特授的两淮运副,不晓得你家老爷身陷乱党之手也就罢了,既然晓得岂有见死不救之理。也正因为想把你家老爷救出来,所以才想方设法打探消息,才晓得吴夫人和吴小姐她们是英吉利传教士雒魏林救出来的。”

    “让韩老爷费心了,容我代我家老爷和夫人一拜!”

    “黄先生免礼,没帮上忙,说起来惭愧。”

    正说着,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

    韩秀峰下意识走到窗边朝外望去,只见几个轿夫抬着一顶轿子进了花园,轿子边站在三个洋人,一个戴着一副阔边墨镜,手里拿着一把破伞,身上却穿着一件灰色旧褂的中年男子钻出轿子,紧张地看着那三个洋人跟大头、陈虎交涉。

    矮矮瘦瘦,看上去既不像官又不像商人,他究竟是谁?

    韩秀峰正纳闷,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轿子后面绕到大头面前,一脸惊诧地看着大头和陈虎等人。

    “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我家老爷回来了!”

    “黄先生,那位就是你家老爷?”

    “正是,韩老爷稍候,晚生先出去迎迎。”

    “一起吧。”

    ……

    “庆远,你认得他们?”刚逃出生天的吴健彰紧盯着林庆远问。

    林庆远望着刚走出大厅,正笑眯眯看着他们的韩秀峰,哭笑不得地说:“吴大人,小的是认得,不过小的……小的也不知道韩四爷怎会来这儿的。”

    “东翁,东翁,您没事吧?”黄芸生顾不上介绍,一出来就老泪纵横地打量起被乱党关了这么多天的东家。

    “没事,老爷我没事。”

    “你们是谁,你们为什么来这里?”高个子洋人逼视韩秀峰问。

    看着高个子洋人的衣着,听着高个子洋人那生硬的官话,韩秀峰大概猜出了他的身份,拱手笑道:“您就是晏玛太先生吧?”

    “你认得我?”

    “我不认得您,不过不止一次听说过您。”韩秀峰笑了笑,又侧身道:“如果没猜错这两位应该是霍尔先生、史密斯先生。要不是您几位帮着奔走,吴大人哪有这么容易出来。让几位费心了,秀峰改日再摆酒致谢。”

    黄芸生缓了神,连忙道:“东翁,这位便是率一千乡勇坚守万福桥的两淮盐运司副使韩秀峰韩老爷,这些兄弟都是韩老爷的亲随。”

    吴健彰反应过来,下意识道:“原来是韩老弟,失敬失敬,敢问韩老弟来此有何公干?”

    “回吴大人话,下官奉命来此署理江海关监督。”

    吴健彰没想到被乱党关了几天,官居然就稀里糊涂丢掉一个,而且是最肥的那个,禁不住问:“奉谁的命,可有朝廷的公文?”

    “奉帮办江南大营军务、署理江苏巡抚许乃钊许大人之命,”韩秀峰朝西南方向拱拱手,随即脸色一正:“吴兄,您或许还不晓得,您已不再是苏松太兵备道兼江海关监督了,制台大人已命道光十六年进士、出身汉军正红旗的杨能格杨大人署理苏松太兵备道。”

    “杨大人呢?”

    “很快就会到任。”

    吴健彰没想到官职一个都没了,失魂落魄地问:“那我呢?”

    韩秀峰看看正跟霍尔和史密斯窃窃私语的花旗传教士晏玛太,意味深长地说:“吴兄,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您好不容易脱离险境,还是赶紧上楼看看夫人和小姐她们吧。”

第四百三十三章 非白即黑

    回到旗昌洋行后面的公馆歇息了一会儿,正准备吃捎午,上海知县孙丰陪着杨能格的长随丁贵到了。

    杨能格虽然迂腐,但据说为官还算清廉,没曾想到他驭下却不严,姓丁的明明是个长随,谱儿倒不小,不但对孙丰没哪怕一丝敬意,而且一来就旁敲侧击地说啥子他家老爷有好几位幕友,前天又聘了三个精通洋文的通译,算上长随、门子等家人和轿夫、伞夫等杂役,一起来上任的有七八十号人,那么多张嘴要吃饭,没银子是万万不行的。

    县城里的道署被乱党占了,道库里的银子现在全是乱党的,还要管那么多张嘴,想想杨能格这道台做得是挺憋屈的。照理说监督署应该出点银子协济,毕竟之前几任江海关监督都是苏松太道兼任的。

    但韩秀峰不想给,一两银子也不想给,冷冷地说:“你家老爷有你家老爷的难处,本官一样有本官的苦衷。”

    “韩老爷,您做的可是收税的官,您能有什么难处?”丁贵追问道。

    “道署被乱党占了,道库里的银子被乱党抢了,我监督署何尝不是,唯一不同的是现在占着监督署的不是乱党,而是更难对付的洋人。”

    “监督署是被洋人占了,可您现而今不一样课税吗?”

    “丁兄,你是真不晓得还是假不晓得,本官现而今是在课税,但课不到英吉利和法兰西商货的关税。花旗商货的关税倒是能课到一些,但这些天课到的那些税款,许大人早上已命本官交给了粮台,不信你大可问孙知县,孙知县可以作证。”

    丁贵心想你住这么大这么阔气的洋房,外面养了那么多兵勇,居然好意思说没钱,忍不住提醒道:“韩老爷,您能署理江海关监督这缺,是因为那会儿我家老爷没到任。别忘了之前几任监督,都是苏松太道兼任的!”

    韩秀峰紧盯着他问:“丁兄,你这话什么意思?”

    丁贵不卑不亢地说:“我这话什么意思,韩老爷您心里明白。说句不中听的,既然做官就得守官场上的规矩。”

    “实不相瞒,规矩我懂,可现而今正值多事之秋,一切要以收复上海,剿匪平乱为重!何况这些天课的那点税银已经交给了粮台,本官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实在是爱莫能助!”

    “您真不打算协济?”

    “没钱,让本官怎么协济?”韩秀峰反问一句,阴沉脸道:“要是你家老爷觉得我韩秀峰这个监督不称职,既可禀请许大人罢我的官、夺我的职,也可具折弹劾!”

    都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但孙丰从来没见过气焰如此嚣张的长随,之前一路上陪笑只是敢怒不敢言,见韩秀峰如此义正言辞,心中一阵畅快,不禁拱手道:“丁老弟,韩老爷的确有韩老爷的苦衷,这些天课的那点税款,真一两不剩的全交给了粮台。”

    “你们上海县呢?”丁贵下意识回头问。

    “丁老弟,韩老爷再苦再难还能跟花旗商人收点税,我上海县是要什么没什么。不怕老弟笑话,我这个上海正堂现而今是举债度日。”

    “举债度日……孙老爷,您当我是三岁小娃儿,据我所知您这些天召集本地士绅商贾,筹了不少钱粮!”

    “钱粮倒是筹到不少,可那些银粮该怎么用我说了不算。老弟若不信大可去打听打听,吴煦吴老爷虽说是来韩老爷这儿听用的,其实是许大人的人。那些钱粮吴老爷管着,我既说不上话也插不上手。”孙丰偷看了韩秀峰一眼,又强忍着笑说道:“丁老弟,要不你去找找乔府台,乔府台那边应该有办法。”

    分巡苏松太兵备道之前移驻上海,既是好事也是坏事。

    好事是不但兼任江海关监督,而且把富庶的上海县变成了道署的“直隶县”,甚至兼总揽漕粮海运的漕运使。要是会党没犯上作乱,苏松太道堪称全江苏最肥的缺;坏事是因为权太大,管的事太多,久而久之分巡苏松太三府变得名副不其实,是既管不着苏州也管不着松江,而且这是朝廷默许的。

    正因为如此,乔松年身为松江知府不会插手上海的事,但杨能格虽为苏松太道一样管不着乔松年。

    丁贵岂能不晓得去找乔松年没用,权衡了一番从怀里掏出三封公文,不动声色说:“韩老爷,协济道署的事回头再说,您还是先看看这三封公文吧。”

    “行,我先看看。”

    不看不晓得,一看大吃一惊,原来竟是杨能格给英吉利、法兰西和美利坚三国公使写的亲笔信。引经据典,义正言辞,文章做得真叫个花团锦簇,字漂亮得令人发指,要是搁以前韩秀峰真会临摹一份留着当字帖。可信中那天朝上国对待弹丸小国居高临下的语气,和那跟教训学生一般的措辞,实在是让人哭笑不得。

    韩秀峰不敢想象翻译成洋文,三国公使看了之后会有何感想,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放下信道:“杨大人这是想施以教化。”

    “韩老爷,您这话说在点子上,洋人最缺的就是教化。”

    “好,这三封我先收着,晚上赴宴时一定代为转交。”

    “韩老爷,我家老爷请您看不只是请您代为转交。”

    “你家老爷还有何吩咐?”

    丁贵挠挠头,不无尴尬地说:“事情是这样的,我家老爷是聘了三位通晓洋文的通译,可他们只是通晓洋文,没念过几本圣贤书。我家老爷担心他们翻译不好,洋人公使看不懂,我家老爷想请您找个既精通洋文也念过圣贤书的通译帮着各翻译一份,省得洋人体会不到我大清的威仪,看不明白我家老爷的一番良苦用心。”

    韩秀峰被搞得哭笑不得,心想你家老爷这是既把洋人当孙子教训,又生怕洋人看不懂,摸着下巴沉默了良久才一脸无奈地说:“既懂洋文又饱读圣贤书的通译还真不大好找,要不这样,我差人去问问吴健彰,看他能不能帮着翻译。”

    “不可,万万不可!”

    “怎么了?”

    “我家老爷说了,找谁都不能找‘卖鸡爽’!卖鸡爽是什么人,他连祖宗都不要了,他跟洋人是穿一条裤子的。您要是找他,他一定不会照实翻译的,不但不会,甚至会做手脚!”

    “那怎么办,你家老爷要找的人我实在找不到!”

    “韩老爷,果真找不着?”

    “找不着。”韩秀峰摇摇头。

    丁贵紧盯着韩秀峰看了好一会儿,觉得韩秀峰在这件事上不太像是耍滑头,只能无奈地说:“来前我家老爷交代过,要是实在找不到既通晓洋文又饱读圣贤书的通译就算了,就这么把信交给洋人,让他们自个儿找人翻译。”

    ……

    姓丁的晚上要跟着一道去赴宴,不过从话里话外能听出他与其说是去赴宴,不如说是冒奇险去打探洋人底细的,甚至能让人感受到一股“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的悲壮!

    都说话不投机半句多,韩秀峰懒得跟他再废哪怕一句话,让小伍子先陪他去外面的馆子吃饭,然后让大头把早做好的饭菜端进书房,邀请孙丰一起用饭。

    孙丰在租界呆了几天,跟韩秀峰刚来时一样大开眼界,举着筷子痛心疾首地说:“韩老爷,杨大人这哪是跟洋人交涉,他分明是在添乱,是唯恐天下还不够乱!”

    “更可悲的是像杨大人这样的不但大有人在,而且大行其道。我们觉得他荒唐透顶、荒谬之极,可在朝堂上的那些清流眼里他是大大的忠臣。”

    “韩老爷,他是忠臣,那我们算什么?”

    “奸臣。”

    “韩老爷,你我怎么就成奸臣了,这……这不是黑白颠倒,是非不分了吗?”

    韩秀峰一边招呼他吃菜,一边苦笑道:“在那些清流的眼里,非白即黑,没有什么黄红青蓝紫,更不会有灰。何况你我又是捐纳出身,走的本就不是正途,所以他们是忠臣,而我们只能是奸臣。”

    …………

    PS:抽时间码一章,算明天的,先更上。

第四百三十六章 他乡遇故知

    回到旗昌洋行后面的公馆,韩秀峰像丝毫不在意一般拟了封信函,将晚上经历的一切事无巨细地写下来,让丁贵连夜带回去向杨能格禀报。

    第二天一早,正打算让小伍子去前面洋行问问有没有“卖鸡爽”的消息,“卖鸡爽”的幕友黄芸生不但从江南大营回来了,还带来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老熟人。

    “韩老弟,都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泰州一别这才几天,你竟又升官了!要不是看过制台衙门给江南大营的移文,光听姓黄的一面之词,打死我都不会相信。”周兴远这是头一次来上海,之前从未见过洋人,更没住过洋房,边说边摁屁股下的椅子,似乎对很好奇洋人坐的椅子为何那么软。

    他乡遇故知,韩秀峰也很高兴,一边招呼他喝茶一边好奇地问:“周兄容光焕发,一定有好事,能不能先说来听听,让我也帮你高兴高兴。”

    周兴远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不禁拱手笑道:“托老弟的福,得向帅提携,谋了个开复。但与老弟相比,我这点好事真算不上什么。”

    “这么说官复原职了?”

    “官复原职哪有这么容易,就现在这刚署理上的上海县丞,还是向帅看在老弟你的面子上帮着求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我周兴远原本是被革职永不叙用之人,能谋到个开复,还能有个缺,实属不易。”

    “这倒是,毕竟最难的就是开复。”韩秀峰笑了笑,又好奇地问:“周兄,向帅那边正是用人之际,他老人家让你来上海,不只是署理县丞这么简单吧?”

    “就晓得瞒不过老弟。”周兴远回头看看身后,见书房门是关着的,再想到小伍子这会儿应该守在外头,这才忧心忡忡地说:“长毛分兵西犯,朝廷不但频频从江南大营抽兵,还三天两头下谕催向帅攻城。可向帅不但兵力吃紧,粮饷吃紧,连枪炮都没长毛犀利,你说说这城让向帅怎么攻,这仗让向帅怎么打?”

    想到许乃钊又把薛焕、刘存厚、虎嵩林和秦如海及他们手下的兵勇,从江南大营调到上海来平乱,韩秀峰意识到江南大营现在估计只剩下几千兵,向帅现而今只能唱“空营计”,不但没余力去攻城,甚至连能不能堵住长毛、保住苏州、杭州等财赋之地都危险。

    “周兄,这么说向帅是让你来上海筹饷办枪的?”

    “正是。”

    “办枪倒好说,有吴健彰在,只要有银子,别说采办洋枪洋炮,就是洋船洋兵都能雇到,只是银子从哪儿来?”韩秀峰摸着嘴角,接着道:“向帅让你来署理县丞,但县丞要听知县的!新任上海知县孙丰倒不是个难打交道的,只是现而今他这个县太爷说了不算,身边不但有吴煦盯着,事事还得向新任苏松太道杨能格禀报。不是说丧气话,向帅交给你的这个差事不太好办。”

    周兴远并没有垂头丧气,而是问道:“韩老弟,吴煦是许乃钊的人吧?”

    “你连这都晓得!”

    “要是不打探清楚,要是没点准备,我也不敢来。”

    “周兄,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要晓得现而今的上海不是一个月前的上海。许乃钊要就地筹粮筹饷,杨能格一样在变着法儿就地筹钱筹粮。百姓能有几个钱,百姓要是有钱也不至于抗粮甚至跟着乱党造反。这么说吧,现而今个个盯着我这个有名无实的江海关监督,还有那些个从县城里逃到租界的士绅商贾。”

    “老弟大可放心,我不会打你的主意。”

    “那你打算怎么筹银?”

    周兴远不为得意地从怀里掏出一个信袋,韩秀峰接过信袋抽出来一看,原来是一份江南大营总粮台彭玉雯颁的公文,居然是命周兴远来上海开办厘金的。

    “周兄,这么说你身兼两职,既是上海县丞也是直接听命于总粮台的丝茶局总办!”

    “名不正则言不顺,要是不做这个县丞就不太方便设卡专收丝茶两项厘捐。”周兴远放下茶杯,又胸有成竹地笑道:“来上海开办厘捐,是向帅效江北大营例求朝廷恩准的,别说他杨能格,就算许乃钊和吉尔杭阿也别想插手。”

    韩秀峰没想到朝廷居然会同意江南大营跟江北大营一样开办厘捐,再想到总粮台依然是彭玉雯,禁不住笑问道:“这么说要准备两本账?”

    “等收到厘金,多多少少要上缴一点给彭大人,剩下的全用来办枪。”

    “周兄,你觉得彭大人就这么放心你,就不会差人来盯着?”

    “彭大人乃三朝老臣,朝廷委以重任,让他出任江南大营总粮台,他岂能不晓得朝廷的良苦用心,不但不放心我周兴远,一样不放心向帅。只是他老人家年迈体衰,精力不济,说着话都能打瞌睡,哪顾得上这些。”

    看着韩秀峰若有所思的样子,周兴远又说道:“而且向帅只是让我来开办上海一地的丝茶两项理捐,又不是让我来办整个松江府的厘捐,更不是见着什么商货都抽厘,这就跟从他老人家手缝里捡漏差不多。”

    洋人往中国卖鸦片和卖洋布等洋货,中国能卖给洋人的货物主要是丝茶两项。而上海又是大码头,不但苏松太等府,就是浙江各地的丝茶也大多运到上海与洋人交易。换言之,周兴远接下来要收的可不只是上海一地的丝茶厘金,而是整个江南的丝茶厘金。

    想到他要是一开张就会财源滚滚,韩秀峰笑看着他问:“周兄,来上海开办丝茶两项厘捐的主意是你给向帅出的吧?”

    “又被老弟猜中了,不过老弟大可放心,周某虽爱财,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之所以出这个主意,之所以主动请缨来上海,真是为了报向帅的提携之恩!”

    周兴远一脸诚恳,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

    韩秀峰相信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但对他究竟能不能做到公正廉洁实在不敢相信,毕竟千里为官只为财。可想到向帅要是换个人来,别说不一定能在许乃钊、吉尔杭阿和杨能格眼皮底下设卡抽厘,就算能办到也不一定会比眼前这位曾经的“铜天王”更廉洁。

第四百三十八章 任钰儿的小心思

    现而今世风日下,虽然笑贫不笑娼,但一个女子不到万不得已谁会愿意去给人做小,毕竟一旦做了人家的小妾,毁的不只是名节也一辈子!

    韩秀峰不想毁任钰儿一辈子,更不想对不起远在巴县老家眼巴巴等着他回去的琴儿,慢声细语地说:“钰儿,别说傻话了,你一定是在生你的爹的气,不想守孝才跟梁六他们一道来上海的。”

    “四爷,我……”

    “听我说完。”韩秀峰站起身,轻叹道:“不过话又说回来,之前的那些事你既然全晓得了,再呆在海安是不太合适。就算别人不会说三道四,你自个儿心里也不会好受。千怪万怪只能怪苏觉明,要不是他也不会闹成现在这样。”

    任钰儿之所以下决心来,其实也是为了余三姑肚子里的孩子,她虽然恨他爹,但不想任家绝后。不但不想任家绝后,甚至把任家翻身的希望全寄托在那个还要再过几个月才出世的同父异母的弟弟身上。

    当然,也可能是同父异母的妹妹。

    余三姑将来真要是帮她生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在她看来那是天意,对她而言反而是一种解脱。毕竟做的她全做了,对得起她爹,也对得起任家的列祖列宗、想到自个儿的私心一定瞒不过韩老爷,任钰儿忐忑不安,再次低下头。

    正如她所料,韩秀峰早猜出了她的那点小心思,不过并不觉得她是在耍心机,反而暗生敬佩,甚至觉得她跟之前的自个儿很像,为了家和家人可以付出她所能付出的一切。

    看着她既忐忑又无助的样子,韩秀峰心中泛起一阵酸楚,沉默了片刻,接着道:“你可以生你爹的气,也可以以他生前所做的事为借口不在海安守孝,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可以豁出去不要名节,难不成我韩秀峰就可以不要名声?”

    任钰儿糊涂了,下意识抬头看着他。

    韩秀峰紧盯着她,耐心地解释道:“钰儿,对别的官老爷而言,纳妾或许算不上一件事,对我来说却是一件天大的事!记得我早就跟你提过,没你嫂子就没你哥我的今天,她为了给我生娃差点连命都丢了,你说我能背着她在外面纳妾吗?”

    任钰儿反应过来,顿时脸颊发烫,感觉自个儿是个不要脸的女人,羞愧得恨不得赶紧找条地缝钻进去。

    韩秀峰深吸口气,很认真很诚恳地说:“我早就发过誓,此生绝不纳妾,就算没发这个誓也不会纳。所以你用不着这样作贱自个儿,我们以前是兄妹,今后依然是兄妹。”

    “四哥,对不起,我……”

    “跟哥哥不用说不起,”韩秀峰笑了笑,一边示意她起来一边接着道:“你来都来了,那就别回去了,就在这儿给你守孝。等满了孝,等遇到个合适的后生,我给你做主,帮你爹把你风风光光嫁出去。”

    “四哥,我不嫁人。”

    “不许再说傻话,我这边还有公务,赶紧起来吧,去楼上找个房间先安顿。”

    任钰儿猛然想起外面有好多人正等着,急忙擦干泪水爬起身,想想又跪下磕了个头,这才背上行囊欲言又止地走了出去。

    韩秀峰没急着让周兴远和梁六他们进来,而是先拆看顾院长的信,搞清翠花之所以来上海的来龙去脉,确认任钰儿跟翠花一道来的事余三姑不但晓得并且没反对,便顺手拿起洋火,取出一支火柴划燃,把信烧成灰烬,才让守在门外的小伍子喊梁六和吉大吉二进来。

    “四爷,这是弟兄们的名册,刚才光顾着高兴没顾上给您。”

    “老六,我现而今只是文官,不再兼任营官,你要是不回去,就这么跟我,也就做不上官了。”韩秀峰接过名册提醒道。

    梁六已经犯过一次傻,不会再犯第二次,来的这一路上就不断提醒自己,只要死心塌地跟着韩老爷,韩老爷一定不会亏待他。何况这年头做武官太凶险,指不定哪天就会被派去跟贼匪拼命。

    他回头看了吉家兄弟一眼,拱手道:“四爷,只要能在您这儿效力,做不做官我不在乎!”

    “吉大,吉二,你们呢?”

    “四爷,我们连四川都愿意跟您去,您说我们还会在乎能不能做官?”

    “这不是一件事,你们得想好了!”

    “我们不用想,您是我家的大恩人,要不是您荀六那个杀千刀的还逍遥法外呢,要不是您我妹的仇恐怕这辈子也报不了。”

    想到吉大吉二跟梁六不一样,他们兄弟当时就是为报恩才去衙门做弓兵的,韩秀峰微微点点头,一边翻看着名册一边又问道:“其他兄弟呢?”

    不等吉大吉二开口,梁六就笑道:“四爷,您别问了,我们全是您的人,要不是您就没我们的今天,只要跟您干,干什么都行。”

    “可我身边用不着这么多人。”韩秀峰放下名册,抬头看着他们道:“我本以为大军到了就会攻城,结果许大人他们发现上海城高墙厚,打算先做准备,最快也要等到下个月才会开打。他们做准备,城里的乱党一样会做准备,我估摸着这城没那么容易攻。”

    “四爷,您是担心许大人会让我们上?”

    “现在倒不会,但要久攻不下,损失惨重就难说了,所以把你们全留在身边反而不是件好事。”

    “那怎么办,我们来都来了,不能就这么回去!”

    “四爷,来前我们跟郭大人发过誓,您去哪儿我们就跟到哪儿,绝不能再让您孤身犯险!”

    “着什么急,听我说完。”想到周兴远刚才说的事,韩秀峰不禁笑道:“你们还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周老爷现而今不但署理上海县丞,还奉江南大营总粮台彭大人命筹设丝茶局,开办丝茶两项厘捐。没人自然没法儿设卡抽厘,所以你们大可先在周老爷手下听用。”

    想到设卡抽厘跟收税一样是肥差,梁六不禁笑道:“四爷,我们一切听您吩咐。”

    “好,吉大,你挑二十个人留下,先做几天江海关的税差,说是税差其没税可征,哪儿都不用去,跟大头一样就在我身边听用。老六,你跟吉二带剩下的人随周老爷去开办厘捐。不过有句话我得说在前头,周老爷给多少工食银你们就拿多少,不该拿的一文也不能拿,更不能敲诈勒索,不然别怪我不留情面。”

    “四爷放心,我们是您的人,打死也不能败坏您的名声,给您在外面添乱。”

    “晓得就好,不过周老爷是爽快人,他一定不会亏待你们的。”

第四百三十九章 守得云开见月明

    乡下女子虽泼辣,却害怕官差,所以在海安时镇上的大姑娘小媳妇见着五大三粗的大头总是躲远远的,只有翠花不怕。不但不怕,还帮大头洗衣裳缝衣裳,甚至帮大头做过几双鞋。

    大头脑壳虽不好使,但并非不知道好赖,何况他一样想娶媳妇,在海安时就喜欢往翠花身边凑。每次跟吉大吉二他们吃酒聊到娶媳妇的事,他总是没羞没臊地说要娶就娶翠花这样的。

    翠花从海安来了,他不晓得有多高兴,竟把刚到上海时张光成送给他的那些洋货,一股脑全送给了翠花。今天一早,又陪着翠花上街买菜,把菜买回来之后又在厨房给翠花打下手,就这么围着翠花转,连正经事都不干了。

    韩秀峰送走周兴远和梁六等弟兄,回到书房赫然发现任钰儿正帮着收拾,看着她忙碌的样子,禁不住问:“钰儿,你坐了几天船一定很累,怎么不多睡会儿。”

    “我不累,”任钰儿把书信整理好,又回头道:“洋人的床太软,睡着不习惯,想睡也睡不着。”

    “这么说你一夜没睡?”

    “下半夜睡了一会儿,”任钰儿俏脸一红,又低着头尴尬地说:“后来是打地铺睡的,没在床上睡。”

    “习惯了就好。”韩秀峰笑了笑,随即话锋一转:“帮我给顾院长写封信,给他老人家报一声平安。再就是翠花的事,我帮大头做主了。从今天开始她不再是丫鬟,而是我韩秀峰的弟妹。”

    任钰儿突然有些羡慕翠花,幽幽地说:“她也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翠花是个好女子,大头能娶到翠花这样的女子是大头的福分,”了却一桩心思,韩秀峰打心眼里高兴,坐到书桌前笑道:“翠花她爹不是想要一千两彩礼吗,一千两就一千两,等过几天有人回泰州,我就托人把银子跟信一道捎回去。”

    “四哥,您对大头千总真好。”任钰儿感叹道。

    “他是跟我一起耍到大的兄弟,我不但要帮他娶媳妇,等将来回老家还要帮他盖个院子,置办几十亩地。”看着任钰儿若有所思的样子,韩秀峰又笑道:“别羡慕了,大头是我兄弟,你是我的义妹,等你将来嫁人,我一样会给你置办一份嫁妆。”

    “我才不嫁人呢。”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哪有女子不嫁人的。等再遇到乔府台,我就问问他和他的那些同窗同年家有没有年纪相仿尚未婚娶的才俊。我韩秀峰现而今不管咋说也是正五品的同知兼江海关监督,我的义妹嫁给进士家的公子不算高攀。”

    “四哥,我真不想嫁人……”

    “好啦,别说傻话了,说正事。”韩秀峰没功夫再扯那些儿女情长,沉吟道:“小伍子昨天听前面洋行的伙计说大后天有一条船去天津,他打算乘那条船去天津,然后再从天津走陆路回京城。我昨晚给他们写了封信,就是刚才搁在桌上的那封,你帮帮看,再润润色,重新誊写一封。”

    “好的,我拿楼上去看。”

    ……

    打发走任钰儿,韩秀峰突然觉得缺个书吏,正琢磨着要不要雇一个,已经两天没见的吴健彰回来了。

    韩秀峰一边示意小伍子去沏茶,一边好奇地问:“道普兄,许大人怎么说的,你怎么到今天才回来?”

    “不怕老弟笑话,你那天走了之后我是跪了一下午,直到日落西山才被召见。许大人的话说得很重,不但要究办我的失地之责,还怀疑我通匪,还说有人提告阿克丹他们是被我指使的人炸死的。”

    “后来呢?”

    吴健彰越想越憋屈,恨恨地说:“说一千道一万还不是想让我出银子,说到最后让我先捐二十万两充饷,先在大营戴罪自效。”

    韩秀峰明知故问道:“这么说这事还没完?”

    “这一关哪有这么容易过,”吴健彰长叹口气,满是期待地看着韩秀峰:“许乃钊也好,吉尔杭阿也罢,他们顶多夺我的职,杀不了我的头。但皇上不一样,皇上要杀我的头就是一句话的事,事到如今只能靠向帅了。”

    “黄先生不是从江北大营回来了吗,向帅已经晓得了这件事,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事关身家性命,我还是不放心。”

    “不放心那就抓紧办向帅交办的差事,周兴远初来乍到,等他把丝茶局筹设起来也不晓得要等多久,向帅那边可等不起。你大可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请前面的洋行先赊一批洋枪和火药等军资给向帅。等收到丝茶两项厘金,采办洋枪的银子周兴远自然会归还。”

    “韩老弟,实不相瞒,我就是因为这事来的。”

    “这么说道普兄已经想到了。”

    “向帅交办的事我怎敢不放在心上,所以想请教下老弟,先送多少杆洋枪去合适?”

    “道普兄,你现在就能弄到洋枪?”韩秀峰下意识问。

    吴健彰苦笑道:“事关身家性命,就算弄不到也得想方设法弄。”

    “能弄多少,能弄啥样的洋枪?”

    “燧发枪一时半会儿弄不到,火绳枪想想办法应该能弄百十杆,火药想想办法也能弄七八千斤。”

    韩秀峰权衡了一番,沉吟道:“能搞到多少就搞多少,事不宜迟,搞到之后赶紧差人送去。不过办这事一定要谨慎,绝不能授人以柄。”

    吴健彰愁眉苦脸地问:“韩老爷,就送百十杆火绳枪和七八千斤火药过去,是不是有点少?”

    “少虽少点,但这是头一批,而且向帅那边急用。”韩秀峰想了想,接着道:“再就是帮向帅跟洋人订下一批货时,劳烦你顺便帮我订两百杆自来火鸟枪和相应的火药铅子儿,就是纸壳装的那种。等货到之后顺路帮我送泰州去,采办鸟枪和火药铅子的银两,现任两淮盐运使兼淮盐道郭大人会给你,绝不会让你倒贴。”

    想到两淮盐运使跟许乃钊一样能上达天听,吴健彰猛然意识到现而今跟以前不一样,真是多一个朋友才能多一条路,急忙道:“能帮郭大人办差是吴某的福分,谈不上劳烦。”

    “对了,我江海关有税差,周兴远要开办厘捐要招募些厘差。要是搁太平年景,那些差役有几根水火棍和几条铁链就能震慑住那些商人,没人敢抗税抗捐。可现而今天下不太平,光靠水火棍和砍刀可不成,劳烦道普兄再加订一百杆,给税差厘差们用。至于银子,分别右江海关和周兴远正在筹设的丝茶局出。”

    吴健彰很清楚周兴远的丝茶局只要一开张银子就不会少,而江海关虽然一时半会儿间课不到英吉利和法兰西商货的关税,但花旗商货的关税依然在按旧例课征,并且采买洋枪也是为了关务,他这个经办人不用担心做赔本买卖,不假思索地说:“行,我待会儿就请黄先生去办。”

    “道普兄,现在订货,大概要到什么时候能到货?”

    “最快也要三个月。”

    “三个月就三个月吧,回头我帮你给向帅写封信解释下。”

    “这就劳驾老弟了。”

    “你我什么交情,用不着这么见外。”

    有吴健彰这个跟洋人关系非同一般的通夷之才在,自然不用再为郭沛霖交办的事操心,又了却一桩心思,韩秀峰之前那被杨能格搞得很郁闷的心情一下子好了,送走吴健彰,竟鬼使神差地走到厨房门口,看着正忙得不亦乐乎的翠花问:“翠花,头一次出这么远门,想不想家?”

    翠花吓一跳,急忙回头道:“四爷,您怎么来厨房?”

    “我怎么就不能来?”

    “您是官老爷,大头说您现在是正五品,身份比以前更尊贵,哪能来厨房这种地方!”

    “正五品就不能来厨房,这是什么道理。”韩秀峰禁不住笑了,随即话锋一转:“翠花,以后别再喊我四爷了。”

    翠花紧张到极点,愁眉苦脸地问:“为什么,四爷,您……您该不是嫌我笨,打算赶我回去吧!”

    “想哪儿去了,我是让你以后喊我四哥。”

    “我又不是任小姐,我哪能喊您四哥。”

    “我说能你就能,”韩秀峰回头看看站在门口不好好当值,时不时往这边偷看的大头,强忍着笑问:“翠花,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打算帮你爹做主,把你许配给大头,你愿不愿意?”

    翠花没想到幸福来得如此之快,感觉像是做梦,一时间竟傻了。

    “没跟你开玩笑,只要你愿意,我就择吉日帮你们操办。”

    “四爷,我……我……”

    “你不愿意?别担心,你要是不愿意,我自然不能强人所难,毕竟强扭的瓜也不甜。”

    翠花缓过神,红着脸用蚊子般地声音说:“四爷,来前我爹说了,让我到了这儿一切全听您的。”

    韩秀峰意识到让一个大姑娘说愿意那才是强人所难,不禁笑道:“既然你爹让你一切全听我的,那我就帮你做这个主。你爹那边,我也会给他一个交代。”

    “四爷,我……”

    “咋还叫四爷?”

    翠花激动得无以复加,不晓得该怎么感谢,情急之下竟学着任钰儿拜见那些官老爷时一样,笨拙地道了个万福,羞答答地说:“翠花拜见四哥。”

    “这就对了嘛。”韩秀峰边拱手回礼,边笑道:“等会儿给你拿点钱,让大头和钰儿陪你上街。虽说在上海这婚姻大事只能从简,但也不能办得太寒酸,嫁衣首饰之类的全得置办。”

第四百四十三章 弃卒保车

    韩秀峰本以为不管能不能攻下,最多两三天就会有结果,没想到这一开打竟打了两个多月,刚开打时兵勇们还穿单衣,而现在又要筹银给兵勇们添置棉衣了。而大头和翠花的婚事也因此一拖再拖,毕竟上海城下那么多同乡,办这么大喜事不邀请不好,可人家天天忙着攻城,实在抽不出身来吃喜酒。

    唯一的好消息是紧挨着跑马厅的洋房虽然没完全盖好,但已有好多商人想租外面那一圈的铺面。

    “日升昌”上海分号之前的那位掌柜迄今生死未卜、杳无音信,刚接到总号来信出任掌柜的伍德全,介绍了几个之前认得,并且为人不错的商户。昨天刚立租约,那些商人今天就带着伙计去收拾了,最多十天半月便能开张做买卖。

    韩秀峰带着屁股上的伤刚痊愈的苏觉明去转了一圈,一回到旗昌洋行后头的公馆,大头就跑出来兴高采烈地说:“四哥,何老爷来了,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去找你了!”

    “哪个何老爷?”韩秀峰下意识问。

    “志行,除了我还能又谁?”何恒从厅里走了出来,抱着拳笑看着韩秀峰问:“没想到是我吧,没想到我会来吧?”

    “君杰,你咋来了!”

    “在京城呆不下去,所以来投奔你。”

    “在京城呆不下去,别开玩笑了!”他乡遇故知,韩秀峰真的很激动,迎上去急切地问:“啥时候到的,咋过来的?”

    何恒跟着他走进书房,坐下笑道:“昨天下午到的,走的是海路,靠岸的码头离你这儿好像不远。只是那会儿不晓得你住在这儿,所以就直奔城北大营,在刘存厚那儿呆了一晚,今儿一早他差人送我来的。”

    “就你一个人来的?”韩秀峰追问道。

    “还有两个家人,我堂弟他们你是认得的。”

    “他们人呢?”

    “我明天一早就得走,所以就没让他们一起过来,他们这会儿正在城北大营看行李呢。”

    “明天就去,你打算去哪儿?”

    “去拜见向帅。”

    韩秀峰反应过来,下意识问:“君杰,这么说你是去江南大营效力的?”

    何恒微微点点头,随即一脸不好意思地说:“不怕你笑话,我是看你们的官运一个比一个亨通,这官升得是一个比一个快,就跟黄御史求了个保举,去江南大营效力。”

    韩秀峰能理解他的感受,毕竟他出身比刘存厚好,不但是如假包换的举人老爷,而且来此之前是内阁中书,是正儿八经的京官,但想想还是忍不住提醒道:“时势造英雄,如果想建功立业,现在还真是个建功立业的好时候。只是领兵打仗太凶险,这么大事你一定要想仔细了。”

    “我晓得剿匪平乱不是儿戏,我早想好了,该搏的时候就得豁出去搏一把!”

    “既然你决心已定,那我也不能挡你前程,只是用不着这么急吧,为何不在上海多住几天。”

    “别人不晓得你是晓得的,我已经虚度了那么多光阴,真不想也不能再等了。”何恒不想聊这些,干脆从身边的包裹里取出一叠书信:“这些信有黄御史、吉老爷和敖老爷托我捎给你的,也有你老人托同乡捎到会馆的家信,还有段大人给你信。”

    “半年没收到信,一收到竟有这么多,谢了!”

    “举手之劳,谈不上谢。”

    想到久别重逢的同乡明天一早就要走,韩秀峰没急着看信,而是笑问道:“君杰,黄御史和吉老爷他们有没有让你给我捎什么话?”

    “话都在信了,”何恒端起茶杯,故作轻松地笑道:“不过平时没少聊到你,他们对你做现而今这官有些担心,说你的顶头上司杨能格不太好相处,还说跟洋人交涉不是个好差事。”

    “杨能格确实不好伺候,洋人的交道也确实不太好打,让他们为我担心了。”

    “不过我看着还好,不信你照照镜子,容光焕发,咋看咋不像走霉运的人。”

    “我这是心大,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不会往心里去。”

    “这么说你现而今这官真不好做?”

    “何止不好做,而是不晓得还能做几天。”韩秀峰轻叹口气,一脸无奈地说:“关税的事朝廷是三天两头催制台,制台远在常州只能催抚台和杨能格,抚台和杨能格又不愿意去跟洋人交涉,所以是天天催我,今天要不是你来,我等会儿又要去拜会洋人领事了。”

    “天天去?”

    “差不多,说出来你不一定信,英吉利、法兰西和美利坚三国驻沪领事馆上上下下,没我不认得的。我要是哪天没去,他们都会觉得奇怪。不管咋说我韩四也是正五品的朝廷命官,可现而今却不但跟信差似的天天跑腿,还天天吃人家的闭门羹,结果那些大人们还觉得我韩四无能,办事不力。”

    通过这三言两语,何恒能理解韩秀峰的处境,禁不住叹道:“志行,难为你了。”

    “也算不上有多难,至少比上阵打仗好。”韩秀峰自嘲的笑了笑,接着道:“不就是跑腿吗,就算再跑一年半载又何妨,我倒要看看谁先扛不住!”

    何恒凝重地问:“志行,你是说杨能格如果扛不住,就会让你背锅,用你的顶戴花翎跟朝廷交代?”

    “十有八九,毕竟朝廷也好,制台大人也罢,只会先找他,不会直接找我。”

    “那你有何打算?”

    “等着他参我,不就是丢官吗,其实这官我早就不想做了。”

    看着韩秀峰若无其事的样子,何恒终于松下口气,放下杯子笑道:“实不相瞒,黄御史和吉老爷他们别的不担心,就担心你万一抗不住,脑袋一热,稀里糊涂答应洋人提出的条件。真要是答应了,到时候可不只是丢官那么简单,搞不好真会被究办。”

    “这你大可放心,孰轻孰重我还是掂得清的。”

    ……

    与此同时,已找到一个新衙署的杨能格,正阴沉着脸看着两江总督怡良转来的皇上谕旨。

    都说“枪炮一响黄金万两”,攻剿长毛要银子,上海这边剿会党一样要银子,朝廷是花钱如流水,不但江南大营和江北大营的粮饷已经无法腾挪支应了,而且宫里的用度都要缩减,再不把英吉利和法兰西两国商人欠的税款要回来解往京城,别说京官们这个年不好过,连皇上这个年都不好过。

    杨能格很清楚想收回关税没那么容易,但更清楚再拖是拖不过去,不管怎么样都得给朝廷一个交代。

    杨能格沉默了良久,抬头问:“你们说说,现在怎么办?”

    陈师爷意识到躲不过去了,凝重地说:“东翁,拖不下去也得想方设法拖,要是就这么把韩秀峰推出去,将来要是遇上别的事怎么办?”

    王师爷不认同陈师爷的观点,沉吟道:“东翁,以学生之见当务之急是先过眼前这一关。至于将来,大可奏请朝廷再派个人来署理江海关监督。”

    “皇上要是命我兼江海关监督呢?”杨能格低声问。

    “这要看折子怎么写了,学生觉得只要把折子写好,东翁想不兼江海关监督也不难。”

    杨能格岂能听不出幕友的言外之意,说白了就是强调上海县城迟迟没能收复,他这个加兵备衔的分巡苏松太道要忙着平乱,实在没那个精力兼任江海关监督,不过这么一来就意味着连许乃钊一起弹劾了,而弹劾许乃钊可不是一件小事。

    杨能格不怕许乃钊,但也不想无端树敌,再次拿起两江总督怡良差人送来的公文,权衡了好一会儿才冷冷地说:“看来只能这样了,劳烦诸位先草拟一份折子,此事非同小可,一定要仔细斟酌。”

    “东翁放心,晚生晓得轻重。”

    王师爷站起来躬身作了一揖,随即当着东家的面开始起草奏折。觉得这么做就相当于断了后路,而且会得罪原本无冤无仇的许乃钊的陈师爷,想了想也硬着头皮起身磨墨,磨好之后举着笔斟酌了好一会儿也草拟了一份。

    杨能格等他们草拟完,逐字逐句仔仔细细看了看,随即拿起笔在陈师爷草拟的折子上圈了五六处,圈完之后又在边上加了几条。

    “东翁这几句真乃画龙点睛之笔,晚生佩服!”

    “别恭维了,就这么誊写,誊好之后用印。”

    “遵命。”

    想好怎么过眼前这一关,杨能格又抬头道:“陈先生,劳烦你帮本官给都察院的几位朋友再草拟一封信。姓韩的虽是捐纳出身,但据我所知他来江苏上任前曾做过重庆会馆首事,在京里堪称交游广阔,有些事我们不得不防。”

    陈师爷岂能听不出东家的言外之意,毕竟打蛇不死反被其咬,现在既然要把姓韩的推出来背锅,就得让姓韩的永世不得翻身,连忙拿起笔道:“晚生这就拟,拟好再请东翁过目。”

    想到韩四曾坚守过万福桥,阵斩长毛四百多,曾立过战功,朝中又有人,皇上不一定会信奏折上的一面之词,杨能格权衡了一番,又朝门外道:“丁贵,备轿。”

    “老爷,快吃中饭了,您打算去哪儿?”丁贵在门口小心翼翼问。

    “中饭待会儿再吃,先随老爷我去拜会吉尔杭阿大人。”

    “遵命,小的这就去喊轿夫。”

第四百四十五章 何去何从

    韩老爷被革职查办,在别人看来或许是天大的事,但对没心没肺的大头而言不但不是啥坏事,甚至是一件大喜事!

    出来了几年,他不但做上了官,赚到了银子,马上还要娶婆娘,可在上海摆酒席有什么意思,哪有回老家操办风光。所以一听说韩秀峰被革了职,大头就打定主意等回了老家再迎娶翠花。

    梁六、陈虎和吉大吉二兄弟一样觉得没什么,一是朝廷不会轻易杀文官的头,二是他们不会因为这个丢饭碗,既可以继续跟着周老爷设卡抽厘,也可以回泰州接着给郭大人效力,甚至可以跟韩老爷去四川。

    反倒任钰儿和翠花这两个女人感觉像是天塌下来一般忧心忡忡,觉得这个时候从旗昌洋行后头的公馆搬到跑马厅边上的这个院子不合适。

    翠花边升炉子边往外面偷看,大头都替她着急,又凑过来道:“别担心,四哥不会有事的!”

    “真不会有事?”

    “我骗你做啥,真不会有事。”

    “可任小姐说人家都已经弹劾四哥在任地置办房产了,就是弹劾四哥盖现在这个洋房,我们就这么搬进来,不就是坐实了这条罪名吗?”翠花愁眉苦脸地问。

    “啥坐不坐实,四哥都不怕,我们有啥好怕的。赶紧烧水,刚才哪壶水都凉了。”

    “哦。”

    ……

    与此同时,刚奉命从松江匆匆赶来协助许乃钊查办韩秀峰的乔松年,正坐在正厅里一条一条的推敲吉尔杭阿和杨能格联名弹劾韩秀峰的那些罪名。韩秀峰像没事人一般喝着茶,徐师爷坐在一边执笔记录。

    “收受‘卖鸡爽’的贿赂,为‘卖鸡爽’脱罪奔走,这一条显然子虚乌有,不过折子上不能这么写,只能是查无实据。”

    韩秀峰忍俊不禁地问:“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查无实据算什么?”

    乔松年抬头道:“你虽然没上折子帮‘卖鸡爽’求过情,但在许大人面前帮‘卖鸡爽’说过好话,而且那天吉尔杭阿和杨能格都在场,想撇得一干二净哪有这么容易,所以只能是查无实据。”

    “好吧,查无实据就查无实据。”

    “在任地置办房产这件事,时间上是对不上,你买地盖房子那会儿确实还没署理我松江府海防同知,但让皇上晓得你一个四川人居然跑江苏来置办房产终究不好,所以这房子是你盖的但不是你的。”

    “此话怎讲?”

    “来这儿前我找过薛焕和刘存厚,他们晓得你被杨能格弹劾了,也晓得杨能格罗织的那些罪名,特意托我给你带来一份名册和两千两银子。晓得你现在是心灰意冷什么事都不想干,徐叔回头帮你把筹建四川会馆的章程、捐资名册和征信录补上,总之,要是再有人问起来这院子不是你韩志行的,而是你们那些同乡见偌大的上海竟没有四川会馆,于是一起出资筹建的。”

    “会馆就会馆吧,一切听你的。”韩秀峰忍不住笑了。

    乔松年微微点点头,接着道:“收受英人贿赂,串通英人贪没税款这一条,纯属空穴来风、子虚乌有。不但许大人和我可以为你作证,连粮台大人都可以为你作证。”

    “其它罪名呢?”

    “你是说跟洋人打交道的那些事?”

    “嗯。”

    乔松年放下公文,一脸无奈地说:“志行,我们有人证,人家一样有人证,所以在这件事上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只能让你受点委屈。不过公道自在人心,与洋人交涉哪有那么容易?尤其礼节,谁能面面俱到?”

    “京里的那些清流会不会揪住不放?”韩秀峰下意识问。

    “揪住不放又能拿你怎样,除了我大清不用再跟洋人打交道。”乔松年深吸口气,恨恨地说:“要是因为这些治你的罪,今后谁敢再去跟洋人交涉?别看那些空谈误国的清流叫嚣得厉害,其实他们心里跟明镜似的。”

    “那你估摸着皇上会怎么发落我?”

    “这要看你的了。”

    “这话什么意思?”韩秀峰不解地问。

    乔松年回头看看身后,见大头他们全在外面,开门见山地说:“志行,来前许大人说了,只要你愿意,他会奏请朝廷让你在江南大营戴罪自效。你要是想回泰州,那就赶紧给郭沛霖去封信,请他上份折子奏请朝廷让你去江北大营效力。”

    韩秀峰不假思索地说:“我想回老家。”

    “这个时候回老家,你开什么玩笑!”

    “我都被革职了,我还不能回老家?”

    “你是被革职了,但你也是戴罪之身,要是就这么回老家怎么将功赎罪?”

    “走不成,回不去?”韩秀峰苦着脸问。

    乔松年苦笑着点点头,一脸不好意思地说:“志行,这一切全是因我而起,你是在代我受过。要是能回老家,我一定会想方设法让你回去,可现在回去真不合适,搞不好皇上会误以为你心怀怨气。”

    想想也是,既然是戴罪之身就得将功赎罪。

    韩秀峰权衡了一番,抬头道:“既然回不了老家,那我还是回泰州吧。”

    “这件事你得想好了,回泰州是有郭沛霖关照,可留下一样有许大人关照,不但有许大人还有向帅,还有那么多同乡!”

    “上海我真不想再呆了。”

    “人各有志,我就不强留了,不过这件事得赶紧。”

    “行,我等会儿就给郭大人写信。”

    想到最多再过一个月,韩秀峰就会从哪儿来回哪儿去,乔松年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沉默了片刻又凝重地说:“志行,说句不中听的话,你被革职查办其实一点也不冤。只是被革职的不应该只是你,杨能格也好,我乔松年也罢,只要在上海的这些官员,有一个算一个全有负皇恩,全应该被革职。”

    韩秀峰没想到他会这么说,禁不住问:“健侯兄何出此言?”

    “英吉利和法兰西两国领事之所以迟迟不交还征税权,其实是想趁火打劫,是想借机重新商订租界土地章程。而地就在那儿,他们想带也带不走,再租借三五百亩给他们又何妨?只是事关国体,谁也不敢点这个头,谁也不想留下丧权辱国的千古骂名,所以个个装糊涂,杨能格是实在装不下去了,只能把你推出来背锅。”

    “健侯兄,照你这么说我应该答应洋人的条件?”

    “想哪儿去了,我只是有感而发罢了。毕竟‘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没那么容易。”

    提到这些,韩秀峰好奇地问:“健侯兄,我韩四是被革职查办了,但收回关税的事并没有完,你晓不晓得谁来接替我?”

    “晓得,接替你的人已经到了。”

    “谁?”

    “蓝尉雯。”

    蓝尉雯这个人韩秀峰没见过,但蓝尉雯这个名字韩秀峰听说过不止一次,想到蓝尉雯来接这个烫手山芋,不禁笑道:“他不是上海失陷时被革职的海防同知吗,好像在升任同知前还做过一任上海知县。”

    “就是他,刚起复了,不但官复原职还兼江海关监督。”

    “谁保举的,他好像也是浙江人。”

    “浙江定海人,跟你一样是监生出身。”许乃钊犹豫了一下,又无奈地说:“正如你刚才所说,关税的事并没有完,不但要接着跟洋人交涉,还得赶紧交涉出个结果。”

    蓝尉雯在上海的名声跟“卖鸡爽”一样不堪,只是没“卖鸡爽”那跟洋人打交道的本事,韩秀峰意识到他也好,杨能格也罢,之前不敢答应洋人的那些条件,蓝尉雯上任之后十有八九会毫不犹豫答应,反正姓蓝的在乎能不能接着做官,根本不会在乎会不会留下丧权辱国的千古骂名。

    正不晓得该说点啥好,乔松年又凝重地说:“杨能格为自保,竟拉着吉尔杭阿联名弹劾你,而吉尔杭阿居然答应了,这事没那么简单,所以你回泰州也好,用不着留在上海蹚这滩浑水。”

    一提到吉尔杭阿韩秀峰来气,禁不住说:“我估摸着他是盯上了江苏巡抚这缺,可他算什么东西,不但不是进士出身,一年前还只是个工部郎中。许大人就不一样,不但是正儿八经的翰林官,还先后外放河南、广东做过学政,他凭什么跟许大人争!”

    乔松年一样瞧不起不但落井下石还在背后拆许乃钊台的吉尔杭阿,无奈地说:“人家出身镶黄旗,这还不够吗?”

    许多人以为在“上三旗”里,一定是正黄旗地位最高,而事实上在“上三旗”里地位最高的是镶黄旗!

    镶黄旗的地位之所以比正黄旗高,是因为太祖努尔哈赤曾在晚年时把正黄旗分给阿济格、多尔衮、多铎统领。他自己手里只保留了镶黄旗,所以镶黄旗便成了八旗之首。

    后来皇太极虽然把正黄旗收回去了,但正黄旗已无法再与镶黄旗相提并论。到顺治朝时,朝廷对八旗进行排序,镶黄旗依然排在八旗之首,正黄旗正式排列在镶黄旗之后,然后是正白旗、正红旗、镶白旗、镶红旗、正蓝旗和镶蓝旗。

    想到吉尔杭阿虽不是进士,但却出身镶黄旗。再想到连景华那个四九城的混混出了京都能做上正四品的盐捕营都司,韩秀峰喃喃地说:“这城要是再攻不下来,下一个被弹劾的就该轮到许大人了。”

第四百五十一章 这分明是升转!

    京城的四川同乡不多,上海的四川同乡更少。不过新建的四川会馆并没因此变成韩秀峰的私宅,而是变成了四川兵们的养伤之所。

    上海县城久攻不下,薛焕、刘存厚和虎嵩林父子从江南大营带来的一千五百多四川兵,在短短的几个月内已战死七十六个,病死一百八十二个,跑了三十多个。受伤的六个千总、候补千总、把总、外委把总和七个重庆兵,全被刘存厚悄悄送到租界,留下五百两银子请韩秀峰代为照料。

    一下子来了十几个伤员,把大头等人忙得焦头烂额。

    见伤得最重的候补千总快不行了,赶紧请郎中。郎中束手无策,又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想法,请打着不收一文钱帮人看病的幌子走街串巷传教,百姓们却避之不及的花旗传教士晏玛太来帮着医治,没想到晏玛太真懂医术,竟把一脚踏进鬼门关的余千总拉了回来,并且伤势日见好转。

    另外几个原本不敢让洋和尚看病的伤员胆子也大了,不但敢让晏玛太医治,而且敢吃晏玛太给的洋药,也不管洋人的药是不是用大活人的五脏六腑练出来的。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大头和陈虎等人一个个兴高采烈,每次见着晏玛太不晓得有多热情。唯独任钰儿不高兴,甚至一听说晏玛太来了就赶紧跑回屋里躲起来,把房门从里头栓上,生怕又晏玛太缠上。

    好不容易在四川会馆打开局面,晏玛太深受鼓舞,岂能就此半途而废,找不着任钰儿就天天来找韩秀峰。而他要做的事太荒唐,简直难以启齿,韩秀峰被搞得不厌其烦,干脆把他请进小客厅,耐心地解释道:“晏玛太先生,钰儿是我的义妹,不是我的亲妹妹,就算是一母所生的亲妹妹,放足这么大事我也做不了主,甚至提都不能提!”

    “为什么不能提?为什么做不了主?”晏玛太紧盯着他问。

    “不能提是因为名节,您来中国也有不少年了,应该听说过中国女子的名节有时候比性命还重要。”看着晏玛太似懂非懂的样子,韩秀峰接着道:“男女授受不亲,男女之防可不是说说而已。像钰儿这样没出阁的黄花闺女,别说脚了,连胳膊都不能轻易示人。”

    “真的?”

    “骗您做什么,这是在租界的,要是在其它地方,要是换做富贵人家的小姐,那真叫个深居简出,您别说跟她说话了,甚至连见都见不着!”

    “可是您答应过我,而且您很清楚裹脚……”

    “我是答应过您,也很清楚缠足不好,但现在真不是兑现承诺的时候。再说就算我能帮您说服钰儿,对您要做的事又有什么帮助。我都已经被革职了,在上海呆不了多久,我问过她,她铁了心要跟我走。她要是跟我走了,您又怎么通过她来说服别的女子?”

    “监督阁下,别的女子以后再说,我现在说的是钰儿小姐,你们中国有句话叫千里之行始于足下,如果连钰儿小姐都说服不了,那我怎么去说服别的女子?”

    “可是您不只是想让她放足,还打算让她去做啥子手术!”

    “监督阁下,请您相信亨利先生的医术,他是我见过的最出色的医生,而且在手术前会进行麻醉,钰儿小姐就跟睡着了一样,整个手术过程不会有任何痛苦。”

    要动刀可不是开玩笑的,何况早打听过,他说的那个亨利医生是在英吉利混不下去才来上海的,据说在英吉利因为做啥子开膛剖腹的“手术”闹出过人命,韩秀峰就算能做得了这个主,也不敢让任钰儿去犯这个险。

    正不晓得怎么跟眼前这个洋和尚解释,正不晓得怎么才能让他混蛋,苏觉明跑进来道:“四爷,吴大人来了,吴大人求见!”

    “晏玛太先生,我这边还有点事,要不我们回头再聊。”

    “好吧,我明天再来。”

    韩秀峰心想你明天还是别再来了,不过也只是想想而已,毕竟楼上的几个受伤的同乡还得请他帮着医治,只能陪着笑脸把他送出会馆。

    送走晏玛太,跟苏觉明走进一楼最东边的书房,赫然发现半个多月没见的吴健彰竟一反常态地穿上了官服,看顶带竟是从四品。

    “道普兄,您这是……”

    “托老弟的福,这一关总算过去了。要不是向帅力保,别说捐复,恐怕连身家性命都保不住。”吴健彰拱起手深深作了一揖,想想又一脸不好意思地笑道:“本来不打算捐这个记名知府的,可名不正则言不顺,要是不捐个顶带怎么领兵平乱。”

    韩秀峰这些天虽然没怎么出门,但没少听人说他这段时候干的那些事,不但一把火把大小东门外的商铺民宅全烧了,还亲率几十条战船同狼山镇总兵泊承升一道从江上炮轰县城,甚至亲率兵勇上岸一直杀到上海城下。

    刘丽川一定恨透了他,一定后悔当时没要他的命。

    既出银子又豁出去跟会党拼命,韩秀峰实在想不通他为何变得如此忠勇,但还是拱手笑道:“没事就好,恭喜恭喜。”

    吴健彰急着回去攻诚,哪有功夫坐下喝茶,开门见山地说:“韩老弟,今天过来一是登门致谢,二是有件事得知会你一声。”

    “什么事?”

    “你被奸人所害,被革职之后,英吉利、法兰西和美利坚领事才发现你其实是一个很好打交道的人,对你的遭遇很同情,甚至打算设宴跟你致歉。想着这个时候赴宴不合适,搞不好会授人以柄,我帮你婉拒了。”

    韩秀峰没想到洋人也是事后诸葛亮,不禁笑问道:“道普兄,难道篮尉雯不好打交道?”

    “篮尉雯……篮尉雯不是不好打交道,而是他说了一样不算。姓杨的盛气凌人,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架势,洋人早看他不顺眼。已经发了话,他想交涉就来租界,不想交涉就不用来!”

    韩秀峰猛然意识到杨能格弹劾的那些罪名中,第一条就是收受吴健彰的贿赂,帮吴健彰脱罪而奔走。皇上都已经放过吴健彰了,他杨能格居然揪着不放,吴健彰自然不会高兴。

    正不晓得该说点什么好,吴健彰竟一脸无奈地说:“昨天下午,马沙利先生见江海关变成了专为课他们花旗商船所设的税关,已命金能亨副领事停止纳税,在所有方面,将上海视为一个自由港。金能亨副领事今天上午,刚发布通告说:目前中国当局既准许其他国家的船只进入本港,不向中国海关报关,也不付税,则美国船只离港时也毋需向中国海关结关税。”

    花旗商船也不纳税,江海关名存实亡了!

    韩秀峰几乎敢断定这是吴健彰捣的鬼,虽然这么一来杨能格会被搞得焦头烂额,没法儿跟朝廷交代,却丝毫高兴不起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凝重地说:“道普兄,这可不是一件小事,你我可不能公私不分啊。”

    “韩老弟,你想哪儿去了,这真不关我吴健彰的事。毕竟他杨能格要银子,我吴健彰一样要银子,没有银子拿什么给那些船工水手发饷,拿什么协济泊镇台的水师。”

    “这么说是花旗领事顶不住英吉利、法兰西两国领事的不断施压,只能跟他们同进退?”

    “不只是英吉利和法兰西两国领事不断施压,而且花旗的那些商人也在闹,马沙利先生要是让本国商人接着按旧例结关交税,他这个领事又怎么服众。”

    “想想也是,不过这事你得跟许大人解释清楚。”

    “我已经跟许大人禀报过了,许大人已责令姓杨的赶紧去跟三国领事交涉。”

    韩秀峰好奇地问:“杨能格会来租界吗?”

    吴健彰冷笑道:“他才不会来呢,听说又让篮尉雯给三国领事送了一份公文。”

    “都这样了他还不来,他究竟想拖到什么时候?”

    “姓杨的自命清高,我估摸着他就算拖到被革职查办也不会来见洋人的。大敌当前,他为了虚名竟不以国事为重,我要是御史言官,一定会参他一本!不说这些了,泊镇台还在等我,先走一步,等过两天再来给老弟拜年。”

    “对对对,他杨能格不以国事为重我们不能,道普兄,我送送你。”

    ……

    与此同时,正被花旗领事名花旗洋商不再给江海关交税而搞得焦头烂额的杨能格,看着京里的同年差人千里迢迢送来的信,紧锁着眉头一声不吭。

    东家心情不好,陈师爷也不敢吱声,就这么静静地站在一边。

    王师爷刚从花旗租界跟新任松江府海防同知兼江海关监督篮尉雯商量完对策回来,不晓得京信里写了啥,忍不住问:“东翁,怎么了。”

    杨能格扔下信,咬牙切齿地说:“降一级调任永定河北岸同知,即刻回京领凭,或许还会被吏部带领引见!永定河道的治所在固安,距京城仅百里,做永定河北岸同知跟做京官差不多,这算哪门子究办,这分明是升转!”

    “东翁,您是说韩秀峰降一级调任永定河北岸同知?”

    “除了他还有谁,许乃钊这分明是做给我看的,竟为了一个捐纳出身的韩秀峰惊动了军机大臣。”

    “工部尚书、军机处行走彭蕴章彭大人?”

    “要不是彭蕴章,姓韩的凭什么调任永定河北岸同知。”杨能格很清楚这只是开始,俯身捡起信道:“你们忙你们的,我去找吉尔杭阿。”

第四百五十五章 韩四进京

    不出一次海,不晓得大海之辽阔;不坐一次海船,不晓得在海上晕船有多难受。

    刚出海那几天,别说任钰儿和翠花两个女子,连大头、陈虎和吉大吉二都晕船晕得差点把黄胆吐出来,韩秀峰一样吐得整个人都虚脱了,直到第六天才缓过来,这个年都不知道是咋过的。

    总算有机会参详下“争气机”究竟是咋争气的,韩秀峰自然要看个明白,缓过来之后也不怕花旗船长和花旗水手们笑话,就这么从早到晚蹲在巨大的铁疙瘩边上看,腿脚蹲麻木了甚至站起来帮花旗水手往炉子里添石炭,或帮着出炉子里的灰,每天都搞得灰头土脸。

    看了几天终于看出了点门道,发现洋人的这“争气机”并非啥子妖术,也没百姓们传得那么神乎其神,说白了跟蒸馒头一个道理,就是一个精铁铸造的密封大锅,大锅里有水,不断烧火把水烧开,烧出水气,水气再把锅盖顶起来。

    不过道理归道理,想把这铁疙瘩做出来却没那么容易,尤其那些通气通水的铁管和精铁铸造的机关铁臂,一个连着一个,环环相扣,不但要结实,而且尺寸分毫不能差。

    想到就算请手艺最好的铁匠也不一定能打造出来,韩秀峰不想再费这那个心思,又打起船上洋枪的主意。让刚缓过来的苏觉明拉着通译去跟花旗水手们讨价还价,快到天津卫时不但把水手们的洋枪全买下来了,连花旗船长、大副和水手长的手铳都到了大头、陈虎和吉大吉二手里。

    除了枪之外,船上的几大桶火药,水手们用来装火药的牛角壶、装铅子的皮匣,甚至连熔铸铅子的家伙什都姓韩了。只要韩秀峰想买,花旗船长连船上那几门炮都愿意卖。

    算上年前刚到上海时跟那两个花旗水手买的,已经有了四十三杆自来火鸟枪,六把手铳和四杆用洋人的话说枪管里有膛线的自来火鸟枪。

    有膛线的鸟枪装填起来很麻烦,要用小木锤把铅子轻轻往枪管是砸,但大头和陈虎放了几枪之后发现,这种枪贵虽贵点,装填虽麻烦点,但打得是真远真准!

    总之,这一路虽然吃了点苦头,但这苦头没白吃,至少买了几十杆洋枪。

    只是快到天津卫时遇到点麻烦,天津不是上海,更不是香港澳门,没有开埠,洋船不但不能靠港而且不能靠岸太近,要是就这么强行靠岸天晓得会发生什么。

    刚开始打算找条出港的渔船或沙船摆渡,可是正值春节,在距一个河口不远处的海面等了一天,楞是没等着一条船。花旗船长等得不耐烦,干脆趁黄昏时海水开始涨潮,放下小艇让水手们划着把众人悄悄送上岸。

    拢共就两条小艇,小艇上又坐不了几个人,何况还有那么多行李、枪和火药,来来回回折腾了七八趟,直到天色大黑才摆渡完。

    天黑走不了路,更别说雇车了,乌漆墨黑地又找不着人家,众人就这么在海边冻了一宿,直到第二天中午苏觉明和陈虎才从附近雇到四辆大车……

    据说林凤祥和李开芳已经杀到天津了,韩秀峰自然不敢在天津久留,尽管有吏部公文和兵部勘合也不敢去驿站,就这么边走问,总算在正月二十三下午赶到了宣武门外。

    枪不能带进京城,万一被五城兵马司查获那是要掉脑袋的,韩秀峰让苏觉明跟车夫结了脚钱,正打算找个客栈让陈虎和吉大吉二等人先住下,崇文门的税吏竟带着几个税卒不晓得从哪个角落里钻了出来。

    “这位爷,您这是打哪儿来,准备往哪儿去?”税吏夹着账本边问边示意几个税卒搜检刚从大车上卸下的行李。

    韩秀峰哪里敢让他们翻,笑看着他们道:“本官是奉命回京的。”

    税吏楞了楞,连忙把账本顺手交给身边的税卒,先躬身作了一揖,旋即拱手道:“敢问爷尊姓,官居几品,身居何职?”

    在京城那一年多不是白呆的,韩秀峰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笑看着他们道:“你们不记得我,我可记得你们。要是没记错,你们几位曾在富贵手下当过差吧?”

    “韩老爷,你认得富爷?”

    “不光认得富贵,也认得钱三,认识张老六,话说钱三和张老六现而今在哪儿当差?”

    税吏乐了,回头看看几个手下,又问道:“韩老爷,您既然认得富爷,那您晓不晓得富爷现而今在哪儿高就?”

    韩秀峰掸掸身上的灰尘,笑道:“他现在是扬州关的帮办委员,他小舅子景华你们一定认得,景华混得比他好,都已经做上都司了,年前我们还一起吃过酒。”

    “韩老爷,您连景华都认得,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识一家人!”

    一个税卒越看越韩秀峰越觉得眼熟,见大头从后面挤了过来,猛然想起韩秀峰是谁,不禁笑道:“四爷,真是您!五哥,四爷真不是外人!”

    “你认得韩老爷?”税吏将信将疑。

    “认得,重庆会馆的韩四爷,当年富爷没银子补缺,就是四爷做主盘下富爷那个破烂院子,帮富爷凑的银子!”

    “这点小事我都忘了,没想到你们还记着,”韩秀峰走过去拍拍税卒的肩膀,旋即回头给苏觉明使了个眼色,苏觉明猛然缓过神,急忙从褡裢里取出早准备好的门包。

    “一点心意,哥儿几个全有,别跟我客气,谁要是跟我客气,就是不把我当自个儿人。”韩秀峰接过一叠门包一边分发,一边笑道:“进城的规矩我懂,怎么也不能让哥儿几个为难,只是我原本在松江府同知任上干好好的,结果稀里糊涂得罪了小人,被弹劾了,被夺了职。现而今是有品无职,这进城的税不晓得该怎么交。”

    “四爷,您这一说搞得我们都……都不好意思了。要不这样,您看着给,给多少都成。”

    “不行不行,一切得按规矩来,我不能让你们交不了差。”

    “四爷,您这不是打我们脸吗?”

    “一码归一码,你们也不容易。”韩秀峰走到苏觉明身边,从褡裢里翻出四锭银子,回头道:“估摸着像我这样的交两百两应该差不多了吧,要是不够尽管开口。总之,不能因为这点事让你们丢了饭碗。”

    “够了够了,四爷,两百两足够了,我给您开票。”

    “这么冷的天开什么税票,赶紧去找个地方烤烤火,温壶酒,暖暖身子。我也该进城了,也不晓得能不能谋到个差事。”

    “瞧您说的,四爷,这年头不被弹劾都不好意思跟人家说是做官的,这叫不遭人嫉是庸才。我敢打赌,您用不着几天就能官复原职!”

    “借你吉言,真要是有那一天,我请哥儿几个吃酒。”

    ……

    打发走一帮讨债鬼,找了家客栈让陈虎、吉大吉二等安顿下来,确认枪都藏好了,韩秀峰才雇了辆车带大头、苏觉明和任钰儿、翠花进城。

    女眷不能在会馆借宿,韩秀峰本不打算带任钰儿和翠花进城的,可想到翠花现而今是大头的未婚妻,既然到了京城不能不带过去让黄钟音和吉云飞等同乡瞧瞧,何况大头这一路上没少跟她吹嘘对京城有多熟,没少说要带她进城见见世面,所以只能带上,而带上翠花自然不能不带任钰儿。

    不出所料,她俩头一次来京城,果然很好奇,坐在大车上东张西望,只是看神色似乎有些失望。

    任钰儿感觉像是在做梦,喃喃地问:“四哥,这就是京城?”

    “这就是,咋了?”

    任钰儿不敢再看了,捂着鼻子道:“京城是皇上住的地方,皇上住的地方怎会这么脏!”

    路上全是屎尿,幸亏天冷,要是夏天简直臭气熏天。

    韩秀峰也下意识捂着了鼻子,正不晓得该怎么解释,坐在车夫边上的大头竟回头道:“京城就这样,京城就是个大粪坑!”

    “上海比这儿干净多了,就是泰州也比京城干净。”苏觉明忍不住道。

    当着车夫面韩秀峰不想说南方人比北方人爱干净,只能敷衍道:“习惯了就好,再说又车坐,又不用你们走。”

    “是啊,我和四哥以前哪舍得雇车,不管出去办啥事都是走的,每次从外面回会馆都得换鞋,有时候连裤子都得换!”大头看着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大街,想想又说道:“这天还好,没下雪。要是下一场大雪,那这路才叫个难走。”

    苏觉明对这些不感兴趣,忍不住问:“四爷,您刚才怎么给税吏那么多银子?”

    “多吗?”

    “两百两还不多!”

    “真不算多,说起来人家已经很给面子了,像我这样的要是没熟人,不掏五六百两别想进城。”

    “在是哪门子规矩,他们凭什么要那么多?”苏觉明不解地问。

    韩秀峰笑道:“别看他们不是官,可他们是帮皇上收税的,官越大他们收得越多,难缠着呢,连督抚看见他们都头疼。”

第四百五十七章 下官不会领兵

    大清那么多文武官员,要是个个都给皇上上折子,那皇上什么事也不用干了,通宵达旦看奏折都看不过来,所以只有部分四品以上的文官和从二品以上的武官才能上达天听。

    韩秀峰不但没有密折专奏权,而且只是个正五品的同知,请安折自然不用装进带锁的密折匣,就这么呈给了通政司的奏事官。结果可想而知,连守宫门的侍卫都笑了,觉得他像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白痴,甚至奇怪他这个正五品同知是怎么做上的!

    在来的路上换上官服的韩秀峰,对奏事官和侍卫的冷嘲热讽视而不见,递上折子就掸掸马蹄袖恭恭敬敬地望阙磕拜,拜完之后便赶到吏部递上早准备好的门包,赶在吏部老爷们散班前缴销命他回京的公文和兵部勘合,留下在京城的住址,走出兵部时天已经黑了。

    都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马不停蹄赶到在米市胡同口时协办大学士、工部尚书彭蕴章刚好回府,听家人说韩秀峰是带着署理江苏巡抚许乃钊的书信来的,便让家人把韩秀峰带到小花厅稍候。等换下官服,洗了把脸,看完许乃钊的信,才带着老仆来到花厅相见。

    他既是工部尚书也是军机大臣,韩秀峰从未见过这么大官,不免有些紧张,一听见脚步声就赶紧站了起来。

    老仆跟着彭蕴章走进花厅,待彭蕴章坐定,这才躬身道:“老爷,这位便是奉命回京领凭的韩秀峰韩同知。”

    彭蕴章六十出头,可能一直身在中枢,不像外官要受来回奔波之苦,看上去也就五十来岁,不但没许乃钊那么苍老,而且比许乃钊精神。尽管没穿官服,但真能感觉到朝廷重臣的官威。

    韩秀峰不敢失礼,急忙掸掸袖子跪拜:“下官韩秀峰拜见尚书大人!”

    彭蕴章早知道韩秀峰年纪不大,却没想到竟如此年轻,放下履历道:“免礼,坐下说话。”

    “谢大人。”

    “哪天从上海动身的,走的海路还是陆路,这一路上还顺利?”

    “禀尚书大人,下官腊月二十七从上海动身的,走得是海路,这一路上还算顺利。”

    “哪天到的京城?”

    “下官今儿下午刚到,去景运门递了请安折,又去了趟吏部,从吏部出来天已大黑,这么晚了本不应该来打扰大人歇息,可来前许大人让捎了一份书信,下官不敢耽误许大人的公务就斗胆来了。”

    彭蕴章心想许乃钊真要是有公务,大可走兵部的六百里加急,哪用得着你帮着捎信,但又觉得眼前这位年轻的正五品同知一番话回得也算得体,为人也算稳重,至少知道一到京城就赶来拜见。

    韩秀峰则紧张到极点,正寻思刚才那番话回得是不是不够得体,彭蕴章轻描淡写地说:“许大人跟本官乃同年,他的为人本官再清楚不过,他举荐的人自然不会差,不然本官也不会保举你调任永定河北岸同知。”

    “谢尚书大人提携。”韩秀峰急忙站起来躬身致谢。

    “坐下,听本官说完。”

    “遵命。”

    “只是这件事发生了一些变故,永定河北岸同知那个缺已经有人了,好在南岸同知也空出来了,所以这几天不要光顾着走亲访友,也不要总顾着应酬,往吏部跑勤点,先领官凭才是正事。”

    “下官明儿一早就去吏部,下官谨遵大人教诲!”

    “嗯,”彭蕴章满意的点点头,随即话锋一转:“本官跟许大人虽是同年,但无论本官以前在军机章京上行走,还是现而今在军机处行走,他从未求本官帮过什么忙,打听过什么事。没曾想他竟为了你来求本官,甚至差家人千里迢迢送来一份书信。”

    “下官差事没办好,许大人还如此待下官,下官惭愧……”

    “过去的都过去了,何况江海关的差事没办好,不能全归罪你,本官只看今后。”

    韩秀峰很想说请大人放心,但永定河道衙门的官没那么好做,也就不敢打那个保票夸那个海口,正不晓得该如何回话,彭蕴章突然问:“你看过哪些兵书?”

    韩秀峰又被问住了,暗想《孙子兵法》倒是翻过,只是不懂其精髓。最熟悉的当属《三国演义》,不但看过好几遍,而且听说书先生说过好多遍,不过那算兵书吗?魏源的大作倒是认真研读过,可刚因为跟洋人打交道的事被弹劾查办过,现在是提都不能提。

    想到堂堂的工部尚书、军机大臣不是谁想见就能见着的,可不能支支吾吾说不出个一二三四事,只能硬着头皮道:“禀大人,下官没念过几本兵书,也不会练兵,更不会打仗。”

    彭蕴章本以为他会滔滔不绝说得天花乱坠,怎么也没想到他竟会这么说,禁不住问:“既然不会练兵也不会打仗,那万福桥大捷怎么回事,难不成是谎报军功?”

    “下官不敢。”

    “什么不敢?”

    “借下官十个胆子也不敢谎报军功。”

    “那万福桥一战你是怎么打赢的?”

    “禀大人,下官虽不会练兵,也不会打仗,但下官明白既然想让勇壮们效命,就不能克扣勇壮粮饷的道理。再就是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身为营官就得身先士卒以身作则,要是连营官都贪生怕死,手下兵勇又怎会奋勇杀敌。”

    彭蕴章愣住了,沉默良久才追问道:“还有吗?”

    韩秀峰定定心神,接着道:“还有就是言出必行,赏罚分明。”

    “听起来似乎与兵法无干,可能做到这些实属不易,要是我大清的文武官员个个都能做到,发匪捻匪何愁不平!”

    “大人,下官……”

    “能看得出你是个实诚人,据说你是段倬云的内侄,我跟你姑父一向交好,就托大喊你一声志行。”

    “大人抬举,秀峰惭愧。”

    “志行,你率一千乡勇坚守廖家沟,阵斩四百多发匪,保住了整个通泰,所以无需惭愧,应该惭愧的是那些深受皇恩却望风而逃的贪生怕死之辈!”彭蕴章深吸口气,紧盯着韩秀峰接着道:“想必你也猜到本官为何会保举你调任永定河南岸同知,你既然来了就跟你说个明白,让你做永定河南岸同知就是让你来领兵的。

    到任之后别的事不用你管,也不用为粮饷发愁,给本官一心一意的练兵,真要是有战事,就给本官像坚守廖家沟一样守住永定河,绝不能让贼匪渡河北上进逼京城。要是让贼匪过了河,休怪本官不留情面让你提头来见!”

    要是换做没见过大风大浪的官员,还真不一定敢接这差事。但韩秀峰不但跟太平军交过手,而且经历过会党作乱,暗想林凤祥和李开芳真要是突破重围杀到京城,谁还会顾得他这个正五品同知,立马起身道:“彭大人,真要是有战事,秀峰不敢打保票能不能守住永定河,但秀峰绝不会望风而逃,哪怕只剩下一兵一卒也会咬着牙坚守。”

    “好,本官要的就是你这句话。”

    “彭大人,秀峰还有句话不知道当不当讲。”

    “但说无妨。”

    韩秀峰苦着脸道:“据秀峰所知,永定河道的几营兵其实就是一帮疏浚筑堤的苦力,到底满不满员都两说。指望那些苦力去打仗,秀峰就算使尽浑身解数也打不赢!”

    “所以到任之后得赶紧招兵练兵,粮饷由直隶粮道支应,不够的新任永定河道吴廷栋会想办法筹措,我工部也会腾挪支应一些。至于原来的那些都司、守备、千总、把总等武官,能用则用,不堪大用的不用。”

    “要是遇上刁奸耍滑的呢?”生怕彭蕴章不晓得绿营的德行,韩秀峰又愁眉苦脸地说:“彭大人,说了您或许不信,有些武官全靠吃兵血过日子,甚至把兵勇当家奴使,秀峰担心他们会……”

    不等韩秀峰说完,彭蕴章便冷冷道:“这些无需你担心,他们敢不听你的,难不成还敢不听吴廷栋的。谁要是胆敢抗命,你尽管跟吴道台禀报。何况这次分发去永定河道衙门的不只是你韩志行,也不只是几个文官,一样有武官。”

    “原来彭大人早想到了,那秀峰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你只要一心一意练兵,”彭蕴章在军机处忙活了一天也乏了,正准备端茶送客,想想又问道:“志行,你刚到京城,有没有找到落脚地儿?”

    “禀大人话,秀峰有落脚的地方,秀峰打算住重庆会馆。”

    “差点忘了,你是巴县人。”

    见彭蕴章端起茶杯,韩秀峰连忙站起身,但没急着告退,而是小心翼翼地说:“彭大人,还有件事秀峰刚才忘了禀报。”

    “何事?”

    “您刚才说秀峰应该猜到您为何保举秀峰调任永定河道衙门,其实秀峰没猜到,不过许大人说十有八九是,于是在动身时凑了点银子,管上海租界的洋行买了四十几杆自来火鸟枪。”

    彭蕴章心想这才是个会打仗能打仗的,不禁问道:“枪呢?”

    “全在城外客栈,秀峰让随行的乡勇在客栈看着,他们全是随秀峰跟私枭拼过命、全是随秀峰跟长毛打过仗的,也全是郭沛霖郭大人命秀峰复建盐捕营时校拔的武官,其中有一个千总、两个把总、四个外委千总、八个额外外委。”

    彭蕴章没想到韩秀峰不但带来四十多杆洋枪还带来十几个悍将,对能不能把河营编练成精锐之师更有信心了,沉吟道:“你既然都把他们带来了就不用让他们再回去,反正河营接下来要空出好多缺,就让他们在河营当差。至于你垫银子购置的那些洋枪,回头找吴道台报销。”

第四百六十一章 用人之道

    一晃三天过去了,用于打点的部费花掉一千两,官凭却迟迟没领到,韩秀峰不免有些心焦。直到今儿早上,之前拿走一千两银子事情却迟迟没帮着办妥的笔帖式,来会馆核对履历,韩秀峰才松下口气。

    送走笔帖式,今天没去翰林院的吉云飞不禁叹道:“看来尽管有彭大人保举,但皇上不亲眼见见你还是不大放心!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是个拱卫京畿的差事,不管让谁去练兵,皇上都得召见。”

    大头没心没肺,忍不住问:“吉老爷,不就是让我四哥去操练河营吗,拢共才领一千多兵,我四哥在泰州时领的兵比这多!”

    “你晓得啥,这是京畿重地,泰州跟这儿能比吗?”吉云飞知道他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干脆放下茶杯解释道:“京畿重地,驻防的兵马是不少,其中八旗有直隶‘小九处’、热河、密云、山海关和张家口五路兵马。”

    想到接下来要领兵,不能对这些一无所知,韩秀峰也好奇地问:“博文兄,啥叫小九处?”

    “就是直隶各地的驻防旗兵,其中宝坻,四百五十多人;采育,约五百人;东安,约四百人;沧州,约六百人;保定,约八百人;固安,约四百人;雄县,约三百人;良乡,约三百人;霸州,约四百五十人。九个地方的八旗驻军加起来,拢共有四千余人。”

    吉云飞顿了顿,接着道:“可这九处驻军不但早打不了仗,而且要么已被发匪击溃了,要么早被抽调去平乱,密云副都统、热河副都统、张家口副都统和山海关副都统那边也差不多。说起来京畿周边有两万多驻防旗兵,其实早被掏空了,只剩下个名头。”

    “绿营呢?”韩秀峰低声问。

    “直隶省绿营比别的省多,除了督标、提标的八千绿营兵外,还有马兰镇六营,泰宁镇十一营,宣化镇十六营,天津镇十营,正定镇五营,大名镇设七营和通永镇四个营。也就是说除了督标、提标八千兵,另有七镇五十九营,以每营五百人计,约有三万多绿营兵。”

    吉云飞抬头看了一眼大头,无奈地说:“绿营现而今变成了啥样,你最清楚不过,何况为阻截发匪北犯京城,能抽调的早抽调一空了。要不是京畿周边实在无兵可用,皇上也不至于从关外调兵。”

    “博文兄,您是说直隶的兵现而今几乎全在静海?”

    “不只是直隶的兵,关外的兵也调差不多了。”吉云飞长叹口气,忧心忡忡地说:“拱卫京师的现在只剩下侍卫处的几百侍卫和骁骑营、前锋营、护军营、步兵营、健锐营、火器营、神机营、虎枪营、善扑营。

    可是骁骑营要分驻城内,掌管城门及汛防;护军营掌管禁衙,其中上三旗守禁门,下五旗守王公府门和圆明园;步军营不但要掌管九门还司巡捕;前锋营不晓得多少年没打过仗,只是看着光鲜。

    虎枪营护卫皇上狩猎还行,打仗就算了吧。至于善扑营那就不是打仗的,平日里摔摔跤,让皇上看着高兴高兴,跟天桥的杂耍卖艺的差不多,何况本就没几个人。真正能打仗的就剩健锐营和火器营,可这两营能上阵的兵也早被抽调一空了。”

    韩秀峰早晓得京城的兵和拱卫京畿的八旗绿营不堪大用,但没想到京城的防卫竟薄弱到如此地步,如果已杀到静海的林凤祥和李开芳跟在广西和湖南时那样,突破重围,绝处逢生,再裹挟点百姓杀到京城,这城还真不一定能守住。

    韩秀峰突然有些后悔给老家写信,让琴儿带娃过来团聚,正不晓得说点啥好,大头又忍不住问:“四哥,你刚才咋又给那个笔帖式银子,部费不是已经托张馆长给过了吗,还给了整整一千两!”

    “那不是部费,那是引见费。”

    “引见也要塞银子?这是皇上要召见你,又不是你请他们帮忙去见皇上!”

    这引见费以前好事是不要给的,也没这个说法,而是世风日下,变得不管做啥都得塞银子,韩秀峰正不晓得怎么跟大头解释,吉云飞低声道:“觐见可不是一件小事,人家要先核对履历,核对好之后尚书大人和吏部司官要亲自带领引见。既然别人觐见都给,我们自然不能例外,再说这引见费也没多少。”

    韩秀峰笑道:“是啊,两百两而已,给就给了。”

    大头想想又问道:“四哥,这么说你后天一早就能进皇宫,就能见着皇上!”

    “后天一早能见着皇上,不过不是去皇宫。”

    “不去皇宫那去哪儿?”

    “去圆明园,皇上也就过年那几天住紫禁城,平时大多住圆明园。”

    正说着,小山东掀开布帘跑了进来,躬身禀报道:“吉老爷,四爷,张馆长和彭老爷来了,还带来两位老爷。”

    不用问都知道是那个即将外放去永定河道衙门做都司的二等侍卫永祥,吉云飞做得是清贵的官,不想掺和这些事,起身笑道:“志行,你忙你的,我先去后院歇会儿。小山东,等伍老爷和李老爷到了跟我说一声。”

    “晓得,他们一到我就进去跟您禀报。”

    会馆翻建好之后,在京为官的同乡们走动得是越来越频繁,吉云飞正在等的伍老爷名叫伍肇龄,字崧生,四川邛州人,道光二十七年进士,不但一样是翰林官,现而今已经做上了侍讲学士!

    李老爷李品三是正儿八经的重庆同乡,老家江津,跟费二爷一个县,也是道光二十七年进士。韩秀峰在京城做会馆首事时他在老家丁忧,前天才孝满回京,现而今跟吉云飞一样也是翰林院编修。

    前天晚上会馆已经给李品三接过风,今天是吉云飞摆的既是私宴,也是他们这些翰林的聚会,只请了敖彤臣和敖册贤兄弟,连黄钟音都没请,所以只有一桌,到时候喊韩秀峰作陪。

    韩秀峰不想耽误吉云飞宴客,立马起身道:“有请。”

    “好咧!”

    换做平时,张馆长早掀开帘子进来。但有外人在,而且是帮外人来求韩秀峰关照的,所以直到小山东通报完才掀起帘子笑道:“韩老爷,没打扰您吧?”

    “没有没有,请请请,里面请。”

    “阳春拜见韩老爷,”彭阳春跟着张馆长走进花厅,先拱手作了一揖,旋即转身道:“韩老爷,这位就是我跟您提过的永祥,这位是永祥的表哥荣禄。荣禄兄弟说起来真不是外人,他现而今在工部当差,您马上要去署理永定河南岸同知,今后一定少不了跟荣禄兄弟打交道。”

    韩秀峰心想彭阳春为人处世还是蛮精明,请你帮忙的同时也不忘帮你介绍今后可能会用得上的关系。

    “永祥见过韩老爷,韩老爷吉祥!”

    “韩老爷,您的大名我可是如雷贯耳,没想到韩老爷如此年轻。”

    也不晓得永祥是不是因为太穷,连份见面礼都没准备,显得很紧张很拘束。不过给人的第一感觉,他虽是个八旗子弟但也算性情中人,而他的表哥荣禄比彭阳春还会来事,一见面就套起近乎,韩秀峰一边拱手回礼一边笑道:“永祥兄弟,彭侍卫经常跟我提起你,今儿个可算见着了。荣禄兄弟,你看着比我还小吧,都不是外人,用不着那么客气,坐坐坐,坐下说话。”

    “谢韩老爷。”

    “都说了不是外人,我们以兄弟相称如何,别再老爷老爷的了!”

    “三位,听韩老爷,都不是外人,别搞那么生分。”

    “张馆长,哪有你这样的?你让永祥兄弟和荣禄兄弟别那么生分,可你自个儿却一口一个韩老爷!”

    “行行行,我喊你志行老弟行了吧。”

    “这还差不多,小山东,上茶!”

    ……

    彭阳春晓得韩秀峰这些天忙,简单寒暄了几句就直言不讳地说:“志行贤弟,永祥外放的事有消息了,果然是分发去永定河道衙门署理河营的都司。我晓得您到任之后就要领兵,永祥今后就在您手下当差,还得劳烦您多关照!”

    “是啊志行兄,我这位表哥为人忠厚老实,不会钻营走门路,不然他一个堂堂的二等侍卫也不至于混到去署理都司。在京城,他还有彭兄关照,等去了永定河道衙门,只能劳烦志行兄您了。”荣禄拱手道。

    “韩老爷,不怕您笑话,来前我打听过,您重情重义,最讲义气!连景华那样的跑泰州去投奔您,您都帮他谋了个差事。我能在您手下当差,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永祥果然不会拍马屁,说着说着脸涨得通红。

    “永祥兄弟,你认得景华?”

    “我……我是听张馆长说的。”

    韩秀峰乐了,暗想他不但不会拍马屁而且不会撒谎,不过觉得这样也好,毕竟都司是河营品级最高的武官,宁可用他这种没啥心眼儿的,也不能用那些个贪生怕死、刁奸耍滑甚至贪得无厌的。

第四百六十六章 蹬鼻子上脸

    编练三营兵居然要用半年,咸丰不免有些失望,但想到新任永定河道吴廷栋上的折子,想到这三营兵练成之后是用作拱卫京畿的也就没说什么,而是冷不丁问:“你认不认得六合知县温绍原,他好像也曾在两淮运司当过差。”

    韩秀峰没想到皇帝会问这个,顿时意识到皇帝是有心整饬吏治的,只是一登基就面临民变蜂起之危局,没有时间从容布置,选人用人的余地有限,只能以道光朝旧班底来应对,无法改变人才匮乏、文武官员老迈之现状,不然他绝不会记得同样是捐纳出身的六合知县温绍原。

    “臣不认得,臣署理两淮运副时温绍原早调任六合,署理六合县事了。”

    “那你有没有见过琦善?”

    “臣也没见过琦善大人,琦善大人去年率援军赶到扬州城外时,东犯的三路贼兵不敢孤军深入,相继退守扬州。臣在阻截其中一路贼兵时腿又受了伤,便奉命回海安边养伤边招募青壮复建盐捕营,之后再也没去过扬州。”

    咸丰这才想起眼前这位腿上有伤,下意识问:“伤有没有养好?”

    韩秀峰不敢信口开河,急忙道:“托皇上洪福,臣的伤已痊愈。”

    咸丰本打算让韩四站起来回话,以示恩宠,但想到韩四腿伤已痊愈,而且让他站着奏对不合规制,干脆打掉了这个念头,想想又问道:“那你认不认得吴廷栋?”

    “臣不认得。”

    “胜保呢?”

    “皇上恕罪,臣也不认得胜保大人。”

    一问三不知,谁都不认得,咸丰不但没有不高兴,反而觉得这不是什么坏事。毕竟即将编练的三营兵是用来拱卫京畿的,负责编练这三营兵的营官最好谁都不认得,略作沉思了片刻又问道:“你在泰州署理过州同,泰州离仪真不远,可认得吴文镕的家人?”

    “回皇上,臣见过吴家的两位老太爷,认得吴大人的堂弟吴文铭,林凤祥、李开芳和曾立昌犯扬州时,臣担心吴家老小被贼兵挟持,曾派人跟吴文铭去仪真接两位老太爷,结果紧赶慢赶还是晚了一步。据回来的人说他们赶到时,吴家庄已被贼兵烧成了一片废墟,两位老太爷率八十多吴家子弟宁死不降,全部殉国。”

    见皇帝若有所思,韩秀峰又凝重地说:“吴文铭从吴家庄回来之后便在臣编练的泰勇营帮办营务,亲率三十多名乡勇去大桥镇一带袭扰发匪,不但烧毁了贼兵囤积在大桥镇的粮草,还杀了四十多个贼兵。”

    “后来呢?”

    “后来臣要回海安养伤,只好把泰勇营托付给了盐知事张翊国和吴文铭,再后来他们便在雷以诚雷大人麾下效力。”

    想起琦善年前上折子弹劾张翊国,而江宁布政使、江苏按察使和两淮盐运使竟上折子保张翊国,奏请让张翊国留在扬州效力,咸丰下意识问:“你认得张翊国?”

    “臣认得,他曾跟臣一道坚守过万福桥。”

    “张翊国会不会打仗,是不是个贪生怕死之辈?”

    “皇上,张翊国会不会打仗臣不敢断言,但绝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在臣率一千乡勇赶到扬州城东的万福桥时,他已经跟副将朱占鳌在扬州城西的长春桥阻截过一次,扬州城内的文武官员几乎全望风而逃,就他们二人挺身而出。”

    韩秀峰打心眼里觉得应该帮张翊国说几句公道话,也不管奏对时尽可能简明扼要的规矩,接着道:“他们手下兵勇少,贼兵势大,朱占鳌就这么殉国了。张翊国在朱占鳌殉国之后收拢溃兵,在运河边上接着阻截,再次被击溃。然后再收拢残兵招募青壮退守仙女庙,可惜天不遂人愿,在仙女庙又被击溃了,只能去万福桥跟臣一道坚守,堪称屡败屡战。

    后来在雷大人麾下效力,他甚至亲率两百乡勇杀到了扬州城内,却因为城西和城北的官兵没按约定一起开打,结果功亏一篑,只能率剩下的十几个乡勇退出城外,据说一出城就倒下了,浑身都是血,身负几十处伤,他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贪生怕死!”

    咸丰相信韩四的这番话不会有假,终于搞清郭沛霖等人为何要上折子力保张翊国,也意识到革琦善的职革得一点也不冤枉,只是江北战事未了,贼兵还盘踞的瓜洲,临阵换将不合适,就算想换也没合适的人选。

    再想到也没什么好问的,干脆抬头道:“跪安吧,办差要紧,领到官凭之后赶紧去永固上任,别把功夫耽误在应酬上。”

    “臣遵旨。”

    ……

    再不“跪安”韩秀峰真扛不住了,尽管腿上绑了软垫,可跪这么久真不是滋味儿,双腿麻得像是有无数根细针在扎,要不是强撑着,猛然间站起来真站不稳。

    捧着皇上赏赐的《礼记注疏》,在侍卫们羡慕眼神注视下走出圆明园,正准备再往前走几步找个没人的地方揉揉腿,大头和小山东突然从角落里跑了出来,一见着他就兴高采烈地说:“四哥,潘二来了,他也来京城了!”

    “长生回京了?”韩秀峰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回来了,跟王老爷一道来的,中午刚到的会馆,晚上正好吃我的喜酒,四哥,你说巧不巧!”

    “哪个王老爷?”

    “海安的王老爷,除了海安的王老爷还能哪个王老爷。”

    “他们来京城做啥子?”

    小山东接过书,把韩秀峰扶上马车,眉飞色舞地说:“四爷,长生哥跟您一样是回京领凭的,长生哥说郭大人保举他做盐课司大使!”

    韩秀峰这才想起潘二之前只是捐过顶带,并没有去吏部投供,想署理盐课司大使必须先来吏部注册,再想到跟潘二一道来京的王千里,下意识问:“王千里也是来吏部投供的吧?”

    “四哥,你猜得真准。”大头一屁股坐到车夫身边,回头笑道:“潘二说郭大人本来是让余老爷和李老爷都来的,余老爷和李老爷放不下家里,不想出这么远门,也就没来。王老爷说能不能补上缺无所谓,说啥子不管念多少不如多走点路,就是想一起跟着出来见见世面。”

    “读万卷书不如走千里路。”

    “对对对,王老爷就是这么说的!”

    别人说这话韩秀峰不相信,但王千里说这话韩秀峰深信不疑,毕竟王千里的正七品顶带是皇上钦赐的,在老家又有郭沛霖关照,虽不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但在海安甚至在泰州跟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没啥两样,不但风光日子过得也滋润。

    想到已经好几个月没见他们了,韩秀峰禁不住笑道:“他们还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大头,说起来你运气也不错。”

    “四哥,我咋了?”大头傻傻地问。

    “他们可不会白吃你的喜酒,不但要送上一份贺礼,我敢打赌,他们还得帮顾院长、余青槐和李致庸送上,甚至会帮郭大人送一份,哈哈哈哈。”

    “真的?”

    “骗你做啥子,等着收银子吧。”

    大头乐了,咧嘴笑道:“有银子收,这感情好!”

    韩秀峰暗笑好啥子好,你办喜事人家随礼,人家有事你不一样要随礼吗?不过再想到个个晓得他脑壳不好使,谁也不会跟他计较这些,又发现这贺礼他大可以收,而且不用想着这么还人情。

    一路说说笑笑,赶到会馆一看,果然很热闹。

    接亲的花轿已经雇来了,轿夫和等会儿跟大头一道去敖家接亲的苏觉明、陈虎、吉大吉二等人全换上了新衣裳,彩礼也一箱箱摆得整整齐齐。

    黄钟音、吉云飞、伍肇龄、李品三、江昊轩、王支荣不但早来了,而且把夫人也带来了,他们坐在正厅里跟潘二和王千里说话,女眷们围坐在右边花厅里一边磕瓜子一边拉家常,他们的娃在院子里围着花轿嬉笑打闹。

    “永洸兄,博文兄,崧生兄,您几位都在呢,我回来了。”

    “回来就好,皇上咋说的,今天怎觐见到这会儿?”吉云飞急切地问。

    韩秀峰跟陪坐在一边的潘二和王千里微微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便坐到李品三身边笑道:“皇上一大早要召见几位大人,召见完几位大人又召见兵部尚书阿灵阿大人带领的几个武官,召见完那几个武官才召见我的。”

    王千里跟潘二一道来京城,本来真只是打算见见世面的,没想到韩四在京城不但有这么多翰林老爷关照提携,而且还能被皇上召见,甚至算上今天已经召见了两次,可谓圣眷正浓,心思不禁活络起来,端着茶杯紧盯着韩秀峰笑而不语。

    觐见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潘二也很激动,但很清楚在黄钟音等同乡跟前没他说话的份儿,能在一边陪坐已经很满足了,要知道此前他在会馆比小山东那样的杂役好不了多少。

    韩秀峰不想冷落他和王千里,又回头跟他们笑了笑,这才接着道:“奏事处的太监宣我觐见时已经是中午了,皇上估计是以为我不识字,竟跟殿试一样让我当着他面誊写《礼记注疏》,见我誊写得还算工整,便把《礼记注疏》赏给了我,还说要是看不懂就请个先生好好教,还让我用心学。”

    黄钟音怎么也没想到皇上竟会考校韩四到底识不识字,忍俊不禁地问:“皇上赏给你的书呢?”

    “这儿呢!”小山东急忙把书捧了过来。

    黄钟音接过书翻看了几页,随即抬头笑道:“志行,皇上亲眼看着你写字,还赏书给你,让你用心学,这么一来你不就是天子门生了?”

    “永洸兄,您别取笑我了,我又不是进士,我算哪门子天子门生!”

    吉云飞反应过来,接过书意味深长地说:“志行,永洸兄没跟你开玩笑,更不是在取笑你。赶紧上谢恩折,赶紧把生米煮成熟饭,上完谢恩折你就是天子门生。”

    “博文兄,我刚从圆明园出来。而且真要是这么干,不就成蹬鼻子上脸了吗?”

    “这事听我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更不是啥蹬鼻子上脸,皇上一定不会因为这事怪罪你的。”

    “可是……”

    伍肇龄岂能不晓得黄钟音和吉云飞的良苦用心,不禁笑道:“志行,别傻了,别人想蹬鼻子上脸还没这机会呢。要晓得皇上乃九五之尊,口衔天命,言出法随!虽没明说要收你这个学生,但既考校你的学问又赏赐书还让你用功,这就是虽无师生之名却有师生之实!皇上不但不会怪罪你反而会觉得好笑,这件事就算传出去也不会有人笑话你,反倒会传为美谈。”

    “真的?”

    “骗你做啥!”伍肇龄笑了笑,又回头道:“永洸兄、博文兄,这折子怎么写你们二位得帮志行斟酌斟酌,写好之后让志行誊抄。皇上见过志行的字,再上折子让别人代笔不合适。”

第四百六十八章 领凭上任(一)

    韩秀峰因为要去圆明园上折子谢恩,没赶上大头和翠花拜天地,开席了不能再没点表示。先把大头拉到身边,一起举杯感谢各位同乡和好友百忙之中来吃喜酒,先干为敬之后便一桌接着一桌敬酒。

    尽管用的是小杯,但经不住人多,一圈敬下来就已经站不稳了。要不是黄钟音和吉云飞在,真不知道怎么应付人家的回敬。

    屋里几桌宾客不是朝廷命官,就是进京候补候选的文武官员,几乎全已娶妻生子,有的甚至已经纳了好几房妾,都晓得“春宵一刻值千金”,而且他们也拉不下脸跟脑壳不好使的大头闹,不管大头跟着韩秀峰去敬他们,还是他们回敬都是意思一下,浅尝而止。

    坐在外面的陈虎和吉大吉二等老泰勇营的兄弟,可没里头的文武官员那么好说话,好不容易赶上这么大喜事自然要闹腾闹腾,竟把去给他们敬酒的大头灌得烂醉如泥。

    酒席才吃到一半,大头就这么被他们七手八脚地抬进了洞房,气得翠花摘下红盖头,抄起笤帚,从洞房追打到院子里,再从后院儿追到到前院儿!

    新娘子满院子追打一帮丘八,搞得鸡飞狗跳,成何体统?

    任钰儿急得团团转,又不敢像翠花追打陈虎他们那样追出来,在后院儿里急得团团转。前来帮忙的温掌柜等商人的老伴儿和女儿们也傻眼了,一个个束手无策。

    韩秀峰没想到平时蛮听话蛮懂事的翠花竟会如此泼辣,一时间也没了主意。黄钟音、吉云飞、伍肇龄和李品三等同乡非但没觉得不成体统,反而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有的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有的甚至盛赞翠花“巾帼不让须眉”,大有戏文里杨门女将之风……

    好在翠花追了一会儿意识到有失体统,急忙扔下笤帚在众人的哄笑声中捂着脸跑回去了。也正因为有这么一个小插曲,前来祝贺的同乡和好友们酒兴变得更浓,你敬我,我敬你,谈笑风生,一顿酒吃得其乐融融。

    韩秀峰不晓得喝了多少杯,甚至不晓得是被谁搀扶回房歇息的,被苏觉明叫醒时已经是第二天中午,宿醉难受得要命,脑壳疼得像是要炸开一般。

    “四爷,我晓得您昨晚喝高了,本来不敢叫您的,又怕耽误正事。”

    韩秀峰坐起身,揉着太阳穴问:“咋了,有啥事?”

    “张馆长刚来过,他说吏部的事办妥了,让您赶紧去领凭。”

    “还有吗?”

    “彭大人差人送来一封信,送信的那人没走,吉老爷正在外头陪他吃茶。”苏觉明呈上工部尚书彭蕴章的信。

    韩秀峰接过信一边拆看,一边道:“大头醒了没?”

    “早醒了,他吃酒您是晓得的,要么不吃,一吃就醉,不过醉得快也醒得快,早上被翠花一顿埋怨,要不是我拦着他非得出城收拾陈虎他们不可。”

    “他身强力壮,谁能灌得了他,说到底还是他自个儿贪杯,”韩秀峰嘀咕一句,又问道:“他这会儿在做啥子?”

    “陪翠花回门,去敖老爷家了。今天敖老爷家摆酒,要不是彭大人差人来送信,吉老爷早去了。”

    “哦,想起来了。”韩秀峰放下信喃喃地说:“敖老爷也正是的,不但认翠花作义妹,还正儿八经操办翠花的婚事,这份人情欠大了!”

    想到翠花一个村姑竟成了翰林老爷的义妹,苏觉明暗自感叹翠花真是草鸡变凤凰,再想到敖家这会儿估摸着已经开席了,连忙道:“四爷,敖老爷晓得您昨晚喝高了,晓得您这两天忙,一大早几差人来说您得空就去,抽不开身就不用去赴宴,说他们两兄弟跟您来日方长,用不着讲究那些虚礼。”

    “晓得了。”尽管头疼得厉害,但韩秀峰却不敢耽误正事,毕竟皇上昨天发了话,让别在京城耽误,让赶紧领凭上任,放下信翻身下床,拿起官服开始穿。

    苏觉明一边伺候着穿衣,一边好奇地问:“四爷,彭大人咋说?”

    “彭大人给我推荐了个人,就是外头那个崔浩。”

    “彭大人把姓崔的推荐给您做什么?”

    “我估摸着这个崔浩是彭大人的同窗好友推荐给彭大人的,想求彭大人帮着谋个差事。可他只是个秀才,想做官谈何容易,所以只能给人做幕友,而彭大人又用不着他这个幕友,所以打发他来找我。”

    “这事还真难办,彭大人推荐的人,不管有没有本事您都不能拒之门外。”

    苏觉明觉得这事难办,韩秀峰则早见怪不怪,甚至敢断定这只是开始,今后会有更多上官和同乡推荐人来,而且不管有没有本事都得收留。之前没人推荐,那是因为官太小,既没啥油水也用不着聘请幕友。

    也正因为如此,韩秀峰不想说什么,而是回头道:“觉明,吃完捎午我就去吏部领凭,明天一早就去固安上任。下午别的事用不着你管,你只要把之前帮我准备好的别敬挨家送到,别忘了带上我的名帖,不认得路让小山东跟你一道去。”

    “好的,我等会儿就去。”

    ……

    韩秀峰洗完漱走进正堂,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书生下意识站起身。

    “崔老弟,这位便是韩同知。志行,崔老弟是彭大人一位好友家的公子,你们聊,我也该去赴宴了。”

    来前家里交代过,现而今谋个差事不容易,可不能因为跟彭大人有点渊源就忘了自个儿是谁,崔浩不敢怠慢,急忙躬身道:“学生崔浩拜见韩老爷!”

    “原来是崔兄,失敬失敬。”韩秀峰拱手回了一礼,随即转身道:“博文兄,我送送您。”

    “金甫家又不远,有啥好送的,留步。”吉云飞笑了笑,拱拱手转身而去。

    韩秀峰和崔浩一起将吉云飞送出会馆,回到正厅坐下笑问道:“德忠兄,你是苏州人?”

    “不怕韩老爷笑话,学生老家苏州,也算出身书香门第,可惜学生愚钝,屡试不中,又不想在老家虚度,就来京城碰碰运气。”

    “什么时候来的?”

    “年前来的,彭大人本没打算麻烦韩老爷您,本想让学生去工部帮闲,学生觉得去工部做书吏没什么意思,就斗胆……”

    从衣着上能看得出来,眼前这位家境不错。从刚刚的三言两语中也能听出,眼前这位是不想在苏州老家做学问,也不想做教书先生,而是想出来建功立业的,彭大人让他去做工部做书吏确实有些委屈他了。

    韩秀峰想了想,又笑问道:“德忠兄兄,你有没有捐个官身?”

    崔浩连忙道:“实不相瞒,学生捐了,捐了正七品。”

    “有没有去吏部投供?”

    “去了,不过像学生这样的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才能补上缺,所以学生想先历练历练,还请韩老爷收留。”

    “德忠兄是彭大人推荐的人,也就不是外人,收留何从谈起。我待会儿就去吏部领凭,明天一早便去固安上任。德忠兄,你赶紧回去准备准备吧,最好把行李搬会馆来,明儿一早也好一起动身。”

    “谢韩老爷收留。”

    “又来了,一家人不说两句话。”韩秀峰突然想起件事,歉意地说:“至于束惰,今儿个事太多,实在没空跟德忠兄谈,要不晚上再说。”

    “没事没事,只要能在韩老爷您麾下效力,就算一两束惰没有学生也心甘情愿,也愿为韩老爷效犬马之劳。”

    打发走崔浩,王千里竟从里头走了出来,笑看着韩秀峰道:“四爷,刚才这位看来不是图财,而是想谋官。”

    “相比谋官,我倒希望他图财。”韩秀峰暗叹口气,不禁问道:“千里,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王千里不假思索地笑道:“我能有什么打算,我想好了,先去吏部投供,然后去投奔您!”

    “投奔我?”

    “嗯。”

    “不想家?”

    “既来之则安之,既然都已经出来了,怎么也得混两年再回去,不然就这么回去会被泰州的那些人笑话的。”王千里跟韩秀峰可是过命的交情,自然用不着绕圈子,更用不着像刚走那个崔浩一样忐忑不安,直言不讳地说:“四爷,这次出来我带了三千两,这供怎么投,这缺怎么补,您得费心帮我拿个主意。”

    他没把自个儿当外人,韩秀峰一样没把他当外人,沉吟道:“等会儿我们一道先去省馆,找找张馆长,你的事让他帮着办,看能不能把你分发到直隶候补试用。只要能分发到直隶,想谋个缺总会有机会的。”

    “行,我听您的,我这就回房拿银票。”

    “着什么急,不过带着也好,”韩秀峰想想又说道:“你跟那个崔浩不一样,你不但有战功,并且现而今这正七品顶带还是皇上钦赐的。不用带太多,带一千两足够了。”

    “我听您的,就带一千两。”

    “对了,潘二呢?”

    “他去敖老爷家吃酒了,他本来想喊我一道去的,可我跟敖老爷非亲非故的,就这么跟着去算什么,所以就没去。”

第四百七十二章 强人所难

    韩秀峰并非没任何准备,前几天在会馆也做过一番功课,深知永定河道衙门虽无法与曾经日进斗金的苏松太道相提并论,但绝不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衙门。

    为确保京城不被淹,朝廷再苦再难每年少说也会给永定河道拨四五万两。更何况河道好好疏浚一次,怎么也能保两三年,而这两三年也就不用花大钱修缮疏浚,朝廷拨给的银子自然就不会用在河工上。

    不过那些银子究竟去了哪儿,跟眼前这两位真没多大关系,就算找也找不到他们身上。怪只能怪前几任河员把本该用在河工上的银子给贪了,留下一条蜿蜒曲折长达几百里,河身日渐增高,两岸大堤却到处坍塌的危河给他们。

    修,要银子。

    不修,凌汛一来淹了京城到时候真要掉脑袋的!

    可想到这兵要是练不好,虽不至于掉脑袋,但一样不会有好果子吃,韩秀峰一脸为难地说:“吴大人,石同知,河营粮饷一事,下官来前彭大人交代过,皇上也交代过,难不成让下官再回京乞求觐见?”

    吴廷栋比韩秀峰更想要银子,不假思索地说:“韩老弟真要是想回京乞求觐见,本官也不会拦着。”

    石赞清急忙道:“韩老弟别急啊,有事好商量。朝廷正值多事之秋,你我可不能再给皇上添乱!”

    “石同知,您和吴大人要治河,下官一样要练兵!您二位担心发生水患没法儿跟皇上交代,下官一样担心这兵连不成没法儿跟皇上交差。”韩秀峰顿了顿,又拱手道:“吴大人,据下官所知,整饬河营拱卫京畿还是您奏请的,这兵要是练不好,下官自然责无旁贷,但吴大人您一样脱不开干系!”

    绕来绕去竟绕到自个儿头上,吴廷栋追悔莫及,暗想这不成搬石头砸自个儿脚吗,正阴沉着不晓得该说点什么好,石赞清突然道:“韩老弟,以我之见想交差也不难。”

    “还请石同知明示。”

    “说到底不就是要练三营一千五百兵吗,河营本就有粮饷,就算以每守兵一名给银一两五钱算,每月也能从直隶藩司和粮道那儿领到两千两百五十两,半年就是一万三千五百两。”石赞清侧身看了看吴廷栋,接着道:“给绿营兵多少饷钱还是顺治朝时定的规矩,这点银钱自然是不够的,吴大人可以想法儿腾挪协济一些,不过这一千五百兵招齐了不能光顾着操练,得听吴大人号令疏浚筑堤,以防水患。”

    石赞清的提议实在算不上个办法,或者说就是吴廷栋最初奏请整饬河营时打得如意算盘,韩秀峰可不敢答应,只能无奈地说:“石同知,真要是听您的,那这一千五百兵就算上兵了,说白了就是一帮苦力,而皇上要的是能上阵杀贼的精兵!”

    韩秀峰不提皇上还好,一提吴廷栋就是一肚子气,忍不住抬头道:“长毛已被僧格林沁和胜保大人围堵在静海,被官兵剿灭是早晚的事,他们突不了围,更杀不到京城。”

    “吴大人,三年前朝廷也以为粤匪成不了气候。两年前,谁又能想到粤匪不但突出重围还一路裹挟百姓攻占武昌,甚至顺江而下一举攻占了江宁。所以这个保票,您不能打!”

    吴廷栋意识到失言了,连忙道:“本官还是那句话,道库里的那点银子只能用于河务。”

    “治河紧要,还是拱卫京畿紧要?”

    “本官身为永定河道,对本官而言自然是治河紧要。”

    石赞清担心韩秀峰年轻气盛,一气之下真回京乞求觐见,急忙道:“彦甫兄,消消气。志行,你也少说几句。我们几个大活人还能被尿给憋死,不就是点银子吗,有话慢慢说,一起想办法。”

    “次臬兄,道署的家底儿你最清楚不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办法我是想不出来。”吴廷栋冷哼了一声,别过头去不再看韩秀峰。

    “志行,事有轻重缓急,要不你先去南岸厅上任,先整饬河营,再差人去顺天府想想办法,顺天府不是也要协济河营粮饷吗,不管钱粮从哪儿来,能要先要一点。”

    韩秀峰不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很清楚眼前这两位全是打太极拳的高手,要是今天没个说法,今后就别指望能从道署要到钱粮,故作权衡了一番,抬头道:“吴大人,石同知,据下官所知永定河虽不通舟楫,不资灌溉,不产鱼虾,甚至被称之为无用河,但并非真无用。”

    “有何用?”石赞清明知故问道。

    “永定河善淤积、频改道、易决堤,后两者为患,前者却能造福地方。据说河里泥沙肥得很,两岸田地淤灌一年永定河水,便可三年不施肥!”

    “这又怎样?”

    “您刚才说道署有一百多顷淤地,这一百多顷是哪一年的事?既然永定河频改道、易决堤,那历年来淤的地一定不止一百余顷。就算只有一百余顷,下官也不认为下面那些河员真会以每亩三至六分的地租,把一百多顷淤地租给民夫去种。”

    石赞清愣住了,吴廷栋一样没想到韩秀峰会一针见血地提出历年来的淤地远不止一百余顷。

    韩秀峰不晓得他们在想什么,接着道:“既然道署挤不出来钱粮协济河营,大可把南岸厅辖下的河滩淤地交给下官。只要有地,下官便能让河营跟戎边一样屯田。”

    韩秀峰能想到,吴廷栋又怎会想不到,事实上他已命人在不动声色查探历年来淤的地都被谁给占了,正打算借凌汛将至的机会把本属于河道衙门的淤地收回来。更重要的是,他身为兼辖河营的永定河道必须管住河营的粮饷,绝不能让河营自给自足。

    再想到要是一点钱粮也不给,真没法儿跟皇上交差,沉吟道:“清查淤地田亩非同小可,就算本官也得奏请朝廷才能将那些田地收回。这样吧,本官不让你两手空空去整饬河营,先腾挪协济五千两怎样?”

    “吴大人恕罪,五千两不够。”

    “志行,吴大人能腾挪出五千两已经很不容易了!”

    “石同知,秀峰不是强吴大人所难,而是皇命在身不敢懈怠。”

    吴廷栋意识到眼前这个年轻的正五品同知不是一般地不好说话,沉吟道:“韩同知,银子本官只有五千两,不过除了银子之外本官这儿还有一叠空白部照,想要的话你可以拿点去。”

    “户部的空白捐输部照?”

    “正是,朝廷晓得河工银吃紧,专为治河开了捐纳事例,一张从四品候补知府、四张正五品同知、八张正七品候补知县,十张县丞、主薄,另有贡生监生各二十张。”看着韩秀峰若有所思的样子,吴廷栋补充道:“要是谁想捐恩典,也可另行奏请。”

    “志行,只要有人愿意捐输就是银子!”石赞清担心韩秀峰一根筋,忍不住提醒道。

    想到他们确实有他们的难处,韩秀峰只能硬着头皮道:“既然道署实在周转不开,那下官就领些空白部照。”

    “这就对了嘛,有话好好说,有事好商量。”

    “吴大人,石同知,下官还有一事。”

    “何事?”

    “下官回京时从上海带来了二十个随员,他们不是下官的家人,全是署理两淮盐运使兼分巡淮扬兵备道郭沛霖郭大人校拔的武官,其中有一个千总,两个把总,四个候补千总,八个候补把总,另外几个不是外委就是额外外委……”

    不等韩秀峰说完,吴廷栋便一口答应道:“这件事彭大人在公文里跟本官说了,你回头拟份名册,附上他们的履历,一并交给兵房办理。”

    “谢吴大人成全。”

    “还有别的事吗?”

    见吴廷栋端起茶杯准备送客,韩秀峰急忙道:“还有就是粮官何时能到任。”

    “河营粮官的人选本官不但早想好了,而且人此刻就在南岸厅。他姓陈,名崇砥,福建侯官人,举人出身,现而今是钦加从五品衔候补知县。由于南岸同知卸任后一时半会儿间没更合适的人选去署理南岸同知,本官便让他去护理了一个多月。”

    吴廷栋想了想,又起身道:“要不这样,本官拟一份命陈崇砥帮办营务的公文,你一并带去,免得名不正言不顺。”

    “谢吴大人,那下官先告退,先去外面候着。”

    吴廷栋不太喜欢韩秀峰这个一来就不依不饶要钱粮的下属,但不等他不近人情,一边往外面走一边头也不回地说:“外面那么冷,就在这儿等着吧。你跟次臬兄也算老相识,正好跟次臬兄叙叙旧。”

    “志行,公务再急也不急这一会儿。”石赞清起身把吴廷栋目送从正厅,回头苦笑道:“你说哪有你这样的,一来就跟上官要钱粮。这是遇上吴大人的,要是换个不好说话的上官,这南岸厅同知真署理不了几天!”

    “石叔,天地良心,我真不想强吴大人所难,我这是实属无奈。”韩秀峰回头看了一眼,又愁眉苦脸地解释道:“不管石叔您信不信,我真没想过要来做这个南岸同知,我是稀里糊涂地被赶鸭子上架,稀里糊涂地署理上永定河南岸同知这缺的。”

    “我信,可我相信又有何用!”

    “您是长辈,我是您的晚辈,您可以帮我跟吴大人说说好话。”

    “想让我帮你,那你可曾想过帮帮吴大人和我?”石赞清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他一眼,坐下来不快地说:“志行,你来做这南岸同知虽是奉旨练兵的,但不管怎么说你韩志行终究是河道衙门的官,身为河员又怎能不想想河务?”

    “石叔,我倒是愿意为吴大人和您分忧,可皇上拢共就给了我半年时间,要是半年内练不出一千五百能上阵杀贼的兵,皇上就要拿我是问!”

    “半年时间?”

    “不然我刚才能那么咄咄逼人?”

    “算了算了,不说也罢,毕竟不管怎么说吴大人也好你也罢,全是为了办差。”

    韩秀峰忍不住问:“石叔,吴大人会不会生气?”

    “你说呢?”石赞清长叹口气,忧心忡忡地叹道:“凌汛将至,沿河大堤竟坍塌二十多处,春汛这一关本就不好过,你小子还跑来添乱,换做谁,谁也不会高兴。”

    “可是……”

    “别可是了,去外头候着吧,等拿到命陈崇砥帮办营务的公文就赶紧去南岸厅上任,河务耽误不起,你只有半年时间练兵一样耽误不起。办差要紧,其他事以后再说。”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1672/ 第一时间欣赏韩四当官最新章节! 作者:卓牧闲所写的《韩四当官》为转载作品,韩四当官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韩四当官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韩四当官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韩四当官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韩四当官介绍: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一旦学有所成,便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韩四不通经史,不谙子集,无缘科举,想光宗耀祖,只能去捐一个官!读者群:978418538,欢迎各位兄弟姐妹加入。韩四当官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韩四当官,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韩四当官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