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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卓牧闲     韩四当官txt下载     韩四当官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三百五十五章 吃柿子挑软的捏

    扬州城东北二十里的小银庄,紧挨着运河。

    十天前还自由自在的江有贵,怎么也没想到做乡勇不但要跟官军一起防堵贼匪,而且要干取土填河这样的苦力活儿。南河总督让地方上的官老爷帮着筹的粮还远在邵伯,不晓得要什么时候才能运到,他饿的饥肠辘辘却不敢扔下锹歇息,只能硬着头皮接着挖。

    “二哥,我实在饿得不行了,要先不歇会儿?”做乡勇之前只撑过船的小六真挖不动了,放下锹苦着脸道。

    江有贵抬头看了看远处那几个骑在马上监工的八旗兵,伸出手道:“你以为我不饿,你以为我不想歇,看看我的手,磨了好几个泡,可不干行吗?”

    小六早上因为偷懒,挨过几鞭子,一提起那些八旗兵就窝火,弯下腰背对着远处的那几个八旗兵道:“二哥,他们就六个人,我们这么多人,有什么好怕的?”

    “有什么好怕的,说得倒轻巧!”

    “本来就是!”

    “这儿只有六个,其它地方呢?周围全是官兵,你是不是不想活了?”江有贵嘴上这么说,其实心里一样郁闷,暗想就算私盐买卖没法儿做,去讨饭也比做这样的乡勇强。

    小六不晓得他是怎么想的,又忍不住道:“二哥,扬州和仪真被贼匪占了,南边不是贼匪就是官兵,北边没贼匪。我们为什么不去北边接着做私盐买卖,为什么非要来吃这个苦受这个罪?”

    一个同样饿得不行也累的不行的乡勇附和道:“是啊二哥,从淮南收不到盐我们可以去淮北的那些盐场收!”

    “收盐是要本钱,没本钱怎么收?”江有贵反问了一句,接着道:“就算有本钱能收着盐,也要有船运。那么多船全被发匪抢了,你真有本事怎么不去发匪那儿把船抢回来?”

    “可是……”

    “可是什么,”江有贵站直身体,揉了揉腰,又抄起铁锹道:“就算有本钱也有船,收到盐也能把盐从盐场运出来,又能把盐卖给谁?我们以前走的是水路,盐全卖到了湖广,北边是漕帮的地盘,真要是把盐运去,就算官府不管漕帮也不会让我们卖。”

    提起漕帮,一个乡勇低声道:“二哥,听说李昭寿反了。”

    “有这事。”

    “他能反我们一样能反,这日子真不是人过的,那些当官的真没把我们当人看,反正活不下去了,不如去投发匪。”

    正说着,一个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投发匪,亏你们想得出来!”

    乡勇吓一跳,急忙回头道:“许先生,我就是这么一说。我们干活他们看着,我们饿肚子他们大鱼大肉,还不让人发发牢骚!”

    刚从邵伯运粮回来的许乐群远远的举手跟那几个八旗兵打了个招呼,旋即一边示意那些挑土的兄弟把船上的粮搬上岸,赶紧去找柴火生火烧饭,一边从怀里掏出一张告示,摊开举到众人面前道:“你们以为投奔发匪,发匪就会把你们当人看?”

    “许先生,这是什么告示,你这话什么意思?”

    “这就是发匪的文告,是前些天城里百姓趁乱逃出来时带出来的,这份文告叫《待百姓条例》,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不要钱漕,也就是不收地丁银和漕粮,但百姓之田皆系天王之田,收取子粒,全归天王。每年大口给米一石,小口减半,以作养生。”

    刚才发牢骚要投奔太平军的乡勇反应过来,喃喃地说:“这算什么不要钱漕,收成全归他们的什么天王,一个壮丁一年只给一石米,这比官府收的还多!”

    “才晓得。”许乐群看看众人,接着道:“还有呢,文告说‘所生男女,亦选择天王’,也就是全得信洋教,不许敬菩萨拜祖宗。还说‘店铺照常买卖,但本利皆归天王,不许百姓使用,如此则魂得升天,否则即是邪心,为妖魔,魂不得升天,其罪极大’!”

    江有贵也哭笑不得地说:“连本带利全归他们,那还做什么买卖?”

    “不光做买卖本利全归他们,而且城里的百姓除了要‘人人认识天王,归顺天王,同打江山,共享仙福’,还传令‘男女分馆,百工归行’,也就是男的跟男的住一块,女的跟女的住一块,不管是不是夫妻全得分开,谁要是敢在一起就犯了他们的‘天条’,就要被点天灯。”

    “这也太不近人情了,这样谁会归顺他们那个天王?”

    “所以说他们不得人心,所以说他们成不了气候,”许乐群晓得这帮自由自在惯了,喜欢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私盐贩子,从来没干过这样的活儿,也从来没吃过这样的苦,循循善诱地说:“弟兄们,三爷让我带大家伙投奔朝廷,自然有三爷的道理。你们相信,扬州被发匪给占了,仪真被发匪占了,水路被发匪给堵了,我们这些既没地又没手艺的人不投奔朝廷还能投奔谁,这日子怎么往下过?”

    “许先生,理是这个理,可是……”

    “没什么可是,我晓得大家伙受委屈了,但得忍忍。”许乐群收起从杨以增那儿要来的太平军文告,回头看着运河道:“填河不是杨大人让我们来的,而是钦差大臣琦善大人让的。琦善大人担心发匪沿河北上,不但要填河,还要把南边的坝全挖开,把水全排江里去,等把运河里的水排差不多了,发匪自然也就没法儿沿运河去攻清江浦,更没法儿沿运河去犯京城。”

    “许先生,发匪想去京城?”一个乡勇惊诧地问。

    许乐群坐下确认道:“前些天扬州城里的贼匪不是分兵了吗,消息打探清楚了,带兵出城的是广西老贼林凤祥和李开芳,他们这会儿已经到浦口,已经跟另一拨发匪汇合了,号称三十万兵马,叫嚣要北上去攻京城。”

    “他们是冲着皇上去的!”

    “管他们是冲谁去的,反正对我们而言不是什么坏事,他们这一分兵,扬州城里就没多少发匪了,能不能守住城都两说,更不用说出城厮杀,我们也就不用担心被杨大人派去跟他们打仗,只要帮着把河填上就行。”

    “把河填上就没我们什么事了?”

    “嗯,把这一片通往运河的大小六个河口堵上,我们就可以回邵伯。”许乐群笑了笑,随即话锋一转:“有贵,我还打听到了个消息,我们的仇家又升官了,现在不再是泰州州同,而是两淮盐运司的运副,从五品,听杨大人说这顶带还是皇上钦赐的。”

    “姓韩的做上运副了,姓张的呢?”

    “张光成没升官,还在泰州。”

    “他姓韩的做上运副又怎么样,他有种别被我遇上!”

    许乐群理解江有贵的心情,毕竟他亲哥就死在韩秀峰和张光成手里,但想到杨大人说过的那些话,不得不提醒道:“遇早晚是能遇上的,但遇上之后可不能轻举妄动。相信我,帮你哥报仇的事得从长计议。”

    江有贵咬牙切齿地问:“许先生,怎么就不能轻举妄动?”

    “据说他正在复建盐捕营,别人不晓得我们的晓得的,他手下本来就有一帮乡勇,还跟发匪在万福桥较量过,盐捕营哪用得着复建,只要让他手下原来的那些乡勇换上盐捕营的号衣就行。”

    “他有兵,我们一样有几百个兄弟!”

    “他不光是从五品的朝廷命官,领的也是朝廷的官兵。可我们呢,我们的顶带全是捐的,差事全是杨大人临时委派的,弟兄们全是名不正言不顺的乡勇,跟他们火拼就是造反,到时候杨大人就算想帮我们说话也开不了口。”

    “那怎么办,难不成这血海深仇不报了?”

    “仇自然是要报的,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得从长计议,绝不能莽撞行事。”许乐群拍拍他胳膊,又低声道:“杨大人说了,只要我们把差事办好,只要能立一两个战功,到时候他不但能保举我们做真正的朝廷命官,还能跟郭沛霖让姓韩的复建盐捕营一样,让我们去复建河标中营!”

    “原来的河标中营呢?”

    “中营原来的那些绿营兵早在发匪进犯扬州时跑光了,就剩一个都司和一个千总,不过也都给革职了。”

    江有贵虽不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但之前跟官兵周旋了那么久,不但晓得河标有中营、左营、右营、洪湖营、苇荡营和清河城守营,而且晓得中营是南河总督辖下最大也是最紧要的一个营。

    想到有机会做正儿八经的朝廷命官,不用再跟现在一样拿姓韩的没辄,江有贵紧攥着拳头问:“发匪不出城,我们去哪儿杀发匪博战功?”

    许乐群意味深长地说:“想搏战功不一定要去杀发匪。”

    “不杀发匪怎么搏?”

    “朝廷不光要剿发匪,一样要剿捻匪,漕帮的那些王八蛋不但在运河上胡作非为,现在还扯旗造反。吃柿子挑软的捏,只要有机会我们就拿他们开刀。”

    江有贵反应过来:“先收拾李昭寿?”

    许乐群冷冷说:“要说仇,死在他李昭寿手里的盐帮兄弟,比死在韩秀峰和张光成手里的多。三爷早些收拾他了,只是一直找不着机会。现在他造反了,我们投了朝廷,正好可以名正言顺地把他剿了。他不是要三爷给个说法,要我许乐群的脑袋吗,我倒要看看谁要谁的脑袋!”

第三百六十五章 一无所求

    吴道台老家来了人,几位县太爷很识相的告退。

    陈客长正打算跟进花厅伺候,段吉庆突然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只能停住脚步躬身作了一揖,只能恭恭敬敬地退到大门口,远远地望着吴文锡跟段吉庆及刚找着爹的张士衡说话。

    张士衡跟竹筒倒豆子般将韩秀峰到省之后先去仪真拜见两位老太爷,带着他和六老爷介绍的苏觉明到海安上任,锁拿为非作歹、横行乡里的泼皮,领着巡检司衙门的皂隶弓兵和那些泼皮一道去查缉私盐,以及苏觉明一打探到粤匪顺江而下去攻江宁的消息,就意识到江宁一旦失陷仪真和扬州将岌岌可危,便开始做各种准备的事一五一十详细道来。

    确认女儿和女婿一家没事,张德坚终于松下口气。再想到儿子刚才说韩秀峰在收到贼匪进犯江宁的消息之前,不但把他儿子当子侄对待,还请先生教他儿子念书,张德坚感慨万千,只是当着吴文锡的面不好表露出来。

    收到老家的确切消息,虽是两个多月前的,但吴文锡一样松下口气,放下信问:“士衡,韩巡检,不,现在是韩运副了,韩运副有没有让你给我捎信?”

    “没有,”张士衡生怕三老爷不高兴,挠着脖子道:“三老爷,一收到贼匪去犯江宁的消息,韩叔就忙着召集士绅筹粮筹饷,招募青壮编练乡勇,还要打发我和韩大使的家眷回四川,应该是忙得没顾上。”

    吴文锡倍感意外,想想又抬头问:“段……段经承,令婿有没有托你给本官捎信?”

    “没有,”段吉庆反应过来,连忙起身拱手道:“实不相瞒,士衡说的这些晚生也是头一次听说,家信小婿倒是托士衡带回一封,只是信里全是报平安,让我们不用为他担心。”

    为吴家做了那么多,竟连一封书信也没有,居然一无所求!

    吴文锡头一次遇到这种事,一时间想不出个所以然,干脆端起茶杯笑道:“段经承,客气话就不多说了,本官还有些公务,等忙完之后再差人去府上致谢。”

    “吴大人,您这是说哪里话,别说晚生,就是小婿也当不上这个谢字,您公务繁忙,晚生先告退。”

    “段经承,我送送你。”

    “张先生,您也留步,可不敢再耽误您功夫。”段吉庆再次拱拱手,随即头也不回地走出花厅。

    连顿饭都不留人家吃,想到韩叔对自个儿的好,张士衡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正准备出去送送,突然被张德坚一把拉住:“士衡,三老爷有话要问你。”

    “三老爷,您还要什么要问的?”张士衡下意识回过头。

    吴文锡放下茶杯,紧盯着他双眼道:“士衡,你虽不姓吴,但也算半个吴家人,这儿没外人,跟三老爷说老实话,那个韩志行为人到底怎样。”

    “韩老爷重情重义,韩老爷的为人真没得说!”

    “怎么个重情重义?”

    “他……他对我好!”

    “对别人呢?”吴文锡追问道。

    “对别人也好,不然京里的那些重庆同乡也不会那么关照他,”张士衡想了想,忐忑不安地说:“听韩老爷的家人潘二说,韩老爷出京前湖广道监察御史黄钟音和甘肃布政使段大章帮着给江苏巡抚杨文定和江宁布政使祁宿藻写过信。还说韩老爷本来是跟郭沛霖郭大人一道去江苏上任的,结果赶上皇后娘娘的册封大典,郭大人要去宫里拜贺,一时半会出不了京,所以才先去江苏的。”

    “好,你先退下吧。”吴文锡等家人把张士衡带出花厅,这才回头笑道:“我说呢,原来人家朝中有人!”

    张德坚岂能听不出东家的言外之意,端着茶杯喃喃地说:“祁宿藻殉国了,杨文定贪生怕死被革了职。”

    “这两位指望不上,京里不是还有黄钟音吗?”吴文锡反问了一句,又沉吟道:“何况段大章的那些个同年,官运一个比一个亨通。别的不说,就那个曾国藩,连家兄都很倚重。据说江忠源当年进京觐见,就是曾国藩举荐的。对了,还有郭沛霖,现而今好像是以道员署理两淮盐运使。”

    “没想到,真没想到他一个会馆管事竟有这么多靠山!”

    “要是没猜错应该是重庆府人才少,所以重庆籍的京官外官只能相互帮衬,只能抱团,提起这个我又想起一个人。”

    “谁?”张德坚下意识问。

    “向荣,向荣好像也是重庆人,只不过是行伍出身,他现而今已是总揽江南军务的钦差大臣!”说到这儿,吴文锡带着几分自嘲地感叹道:“看来我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且不说这个韩志行已是圣上钦赐的从五品顶带,圣上特授的两淮运副,就算还是个九品巡检,他也用不着求我吴家提携。”

    “东翁,话也不能这么说,出仕为官,多一个朋友总比多一个冤家好。”

    “这倒是,所以人家来了个举手之劳,我们呢就得承这个情。”

    “他既不在四川做官,也不在湖广做官,这人情怎么还?”

    “是啊,反倒是我们的家小全在泰州,全要拜托他帮着照应。”吴文锡实在想不出怎么还这个人情,干脆起身道:“他朝中有人,仕途上无需家兄提携。他身为两淮运副,顶头上司又是郭沛霖,这银子一样不会少赚,看来我们只能锦上添花了。”

    “怎么个锦上添花?”张德坚下意识问。

    “刚才他岳父不是说他升任从五品运副的公文已经到川东道署了吗,你差人去跟巴县正堂知会一声,等公文到了县衙我们跟巴县正堂一道去登门祝贺。”吴文锡想了想,接着道:“贺礼自然不能少,最好再准备一块牌匾,到底怎么题你帮着想想。”

    “好,我这就想。”

    “还有,他岳父年前不是跟你要了点茶引吗,茶引拢共就那么多,再多给别人那些山西商人一定不会依。接济湖广的盐引已经包销给了湖广商人,再让别人分一杯羹湖广商人一样不会依,干脆把那些从各县收缴的废引给他岳父,反正四川盐务早已积重难返,连圣上都束手无策,就算我们把那些废引漏引全收缴销毁也课不到几两盐税。”

    “这样也好,我这就去办。”

    想好了这么还人情,吴文锡又想起老家的事,拿起茶几上的信忧心忡忡地说:“文铭做事还算稳当,只是遇事欠缺决断。要是搁平时,两位老祖宗说什么就是什么,但现在不是平时,就怕他劝不动又不敢当机立断。”

    张德坚劝慰道:“东翁,不是还有韩志行吗,韩志行可是个杀伐果断的主儿,不然也不会一到任就查缉私贩,更不会率乡勇去万福桥阻截贼匪。”

    “只能往好处想了,离家那么远,我们在这儿干着急也没用。”

    ……

    段吉庆从湖广会馆出来之后直奔望江楼,叮嘱掌柜早点把酒菜送到悦来客栈,因为晚上要为角斜场盐课司大使韩宸的家眷接风洗尘。

    回来的主要是女眷,自然要女眷作陪。

    赶到家正准备让老伴儿和琴儿去洗漱,去换身衣裳,本应该在家守孝的江北厅举人刘山阳带着妻子和妹妹到了。

    “始真,你们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先坐下喝口茶,等会儿一道去悦来客栈给韩大使的家眷接风。”看见未来儿媳妇和未来儿媳妇的哥哥,段吉庆格外高兴,连称呼都变了,不再喊刘山阳刘老爷,而是喊刘山阳的字。

    “茶就不喝了,我先抱抱狗蛋。”刘山阳笑道。

    刘山阳的妻子刘杨氏给段吉庆道了个万福,旋即笑道:“你个大男人抱啥娃,你陪段老爷说话,我和五妹去看看狗蛋。”

    “好好好,让你们先抱行了吧。”

    韩刘两家以后不只是好友也是亲戚,琴儿觉得有些好笑,把娃小心翼翼地交给刘杨氏,笑看着未来的弟妹问:“嫂子,你和五妹今天怎么得空出来的?”

    刘杨氏示意小姑子关上房门,一边逗弄着小狗蛋一边窃笑着问:“狗蛋他爹升官这么大喜事,我们能不来讨杯酒吃吗?”

    妻凭夫贵,琴儿打心眼里高兴,但嘴上还是埋怨道:“这算啥喜事,他爹又回不来。”

    “做官的不都这样吗,琴儿,你别得了便宜还不卖乖,我家山阳要是有你男人这本事,我睡着了都要笑醒!”

    “嫂子,谁得了便宜还不卖乖,我哥是堂堂的举人老爷,你都已经是举人夫人了还想咋样?”刘家五丫头忍不住笑骂道。

    琴儿掩嘴轻笑道:“五妹,你嫂子不是得了便宜不卖乖,你嫂子这是望夫成龙。”

    “对对对,你这个死丫头,你看看你琴儿嫂子多会说话,我这是望夫成龙晓得不!”刘杨氏回头笑骂了一句,又摇晃着小家伙道:“狗蛋,你这胎投得好,你的命真好,一出世就是官少爷,一生下来就开始享福……”

第三百六十九章 强龙不压地头蛇

    海安不比泰州,与失陷前的扬州更无法相提并论,既没戏园茶楼,一样没澡堂子,就算想过也过不上那种“早上皮包水,晚上水包皮”的生活。所以镇上人晚饭都吃的早,天没黑就烧好吃完了,天一黑就洗脚上床睡觉。

    任雅恩不太习惯睡那么早,也不想省那么点灯油钱,跟往常一样舒舒服服的坐在太师椅上,捧着一卷书,泡着脚。

    余三姑往木盆里加了点热水,拿起针线凑到油灯下一边纳起鞋底,一边又跟坐在对面绣手帕的钰儿问这问那。

    “今天真没什么事,你又不是不晓得,韩老爷一点不像官居从五品的大老爷,不光没架子,也没多少公务。送走那个杜老爷,回来跟余老爷王老爷说了一会儿话,就坐在院子里看书,一直看到太阳快落山。”

    “韩老爷跟余老爷和王老爷都说了些什么?”余三姑好奇地问。

    “能说什么,自然说公事,公事能告诉你吗?”钰儿抬头笑看着她反问道。

    “你刚才不是说没多少公务吗?”

    “我是说过没多少公务,但没说一点也没有!”

    余三姑意识到说不过眼前这个只比她小一岁的继女,可又觉得不说点什么没意思,禁不住又问道:“就没一点稀奇事?”

    任钰儿被问得不厌其烦,干脆放下手中的活儿想了想,旋即笑道:“稀奇事没有,好笑的事倒有一件。”

    “别卖关子,到底什么事?”

    “韩老爷不是认我做义妹,让我喊他四哥吗,下午翠花也不晓得吃错了什么药,听我喊四哥,就问韩老爷她能不能也喊四哥!”

    “韩老爷怎么说?”余三姑急切地问。

    任钰儿吃吃笑道:“韩老爷说也不是不可以,说她要是愿意嫁给大头,那就可以名正言顺的喊。别看翠花平时口无遮拦,什么话都敢说。可听韩老爷这一说,她羞得面红耳赤,竟扔下手里的东西跑了。”

    余三姑忍不住笑道:“韩老爷也真是的,怎么跟翠花开这玩笑,不管怎么说翠花还是个黄花闺女。”

    让她不敢相信的是,任钰儿竟又说道:“我见她跑了,担心别人会误以为韩老爷欺负她,赶紧去追。也不晓得她究竟有没有裹脚,跑起来飞快,我追了半天才追上。没想到她一见着我,就把我拉到角落里问,韩老爷是不是在跟她开玩笑,韩老爷的话能不能当真!”

    “这疯丫头想男人了!”

    “三姑,你能不能好好说话,什么想男人了,多难听。”

    “我没读过书,你又不是不晓得我不会说话。说正事,翠花那丫头是不是真喜欢大头?”

    任钰儿托着下巴喃喃地说:“我又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她到底是真喜欢还是假喜欢,我哪晓得。”

    余三姑放下鞋底道:“喜欢就是喜欢,哪有什么真假。”

    “怎么就不会有假,你想想,大头虽然脑子不太灵光,但也是堂堂的朝廷命官,正六品千总!听他们中午吃酒时说,大头跟韩老爷这些年,不但做上了官连银子都没少赚。翠花要是能嫁给大头,不就成官太太了吗?到底是不是真喜欢大头这个人,还重要吗?”

    “听你这一说还真是。”余三姑越想越兴奋,竟回头道:“老爷,你是不晓得,别看翠花她爸是个瘸子,心眼却不比别人少。翠花她妈也不是盏省油的灯,连买把韭菜都斤斤计较,镇上谁不晓得他家人最会算计!”

    都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任雅恩之前是从来不听这些张家长李家短的,但自从女儿去韩老爷那儿做事之后,他表面上跟往常一样该看书看书,该泡脚泡脚,而事实上却在偷听余三姑和女儿的话。

    他故作楞了楞,随即放下书敷衍般地问:“是吗?”

    “骗你做啥,他家会算计是出了名的。”余三姑想想又说道:“不行,我明天得去提醒下韩老爷,可不能上这个当!”

    任雅恩连忙道:“三姑,我晓得你是一片好心,但俗话说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去提醒不就是坏人家的好事吗?再说这只是个玩笑,韩老爷只是随口一说,你还能当真?”

    “是啊三姑,可不能去跟韩老爷瞎说。”任钰儿真后悔告诉她这些,担心她真跑去乱嚼舌头,想想又说道:“再说大头脑子本就不太灵光,能娶到媳妇已经是天大的福分,哪会嫌这个嫌那个。”

    “你晓得什么!”余三姑急了,站起来道:“像你这样的大小姐自然是看不上大头千总的,乡下的闺女可不这么想。这年头,好人家有那么好找吗?大头千总不但是官,不光有钱,人还老实,嫁给大头千总只会享福,不会吃亏!”

    “这么说大头还挺抢手?”

    “你才晓得,不行,肥水不流外人田,这天大的便宜可不能让翠花给占了。老爷,我明天一早就回娘家,我有好几个堂妹表妹呢,哪个不比翠花好看,哪个干活不比翠花利落!”

    “三姑,你这是想做媒婆?”任雅恩哭笑不得地问。

    “给自个儿家人说亲怎么了,难不成我还怕人笑话。”

    “这不太合适吧。”

    “有什么不合适的,”余三姑越想越觉得不能错过这个让堂妹或表妹嫁给官老爷,过上好日子的机会,叉着腰窃笑道:“翠花个死丫头想草鸡变凤凰,不就是占着个什么……什么,钰儿,就是你前天说的什么什么月的。反正她不就是捡了个便宜,能在韩老爷身边做事吗。明天我就把我那几个堂妹表妹全带镇上来,让她们全是伺候韩老爷,不要工钱都要去。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到时候韩老爷就晓得让谁嫁给大头千总最合适!”

    任钰儿反应过来,哭笑不得地说:“近水楼台先得月。”

    “对对对,就是这个月,怎么也不能让翠花那个不要脸的死丫头给抢了!”

    “可大头只有一个,你也用不着把你那些堂妹表妹全带来。”

    “大头千总是只有一个,但把总、外委千总、外委把总和什么额外不是有几十个吗?远的不说,吉大还没娶婆娘吧,吉二也没娶。他们现而今全做了官,只要嫁给他们不就成官太太了。”想到堂妹表妹加起来拢共只有六个,其中一个今年才十岁,余三姑又说道:“这可不是件小事,我明天要回去跟六爷说说。”

    想到她要做那么多人的媒,而且想拦也拦不住,任钰儿悔之不及,只能眼巴巴地看向任雅恩。

    任雅恩岂能不晓得要是由着她胡闹会被人笑话,但想到这媒真要是做成了就算被镇上人笑话又怎么样,干脆再次捧起书道:“这些婆婆妈妈的事别问我,我还是读我的圣贤书吧。”

    “爸!”

    “怎么了?”

    “你也不管管!”

    “管什么?”

    任钰儿急了:“管三姑啊,爸,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

    “管我?”不等任雅恩开口,余三姑就不快地问:“大小姐,我余三姑又怎么你了,还让老爷来管我。你干脆让老爷打死我,干脆让老爷写封休书,把我休了算了!”

    “瞎说什么呢,好了好了,天色也不早了,都回房歇息吧。”任雅恩再次和起稀泥,放下书拿起擦脚布,把脚擦干净,然后穿上鞋头也不回地走进东厢房。

    ……

    与此同时,韩秀峰正坐在保甲局“大堂”里跟顾院长下棋。观棋不语真君子,方士枚就这么恭恭敬敬地站在一边。

    “将!”顾院长啪了一声又落一子。

    韩秀峰左看看右看看,发现“老帅”这次真在劫难逃了,不禁抬头笑道:“姜果然是老的辣,顾院长,秀峰甘拜下风。”

    “这都是小道,不足挂齿。”顾院长摆摆手,旋即回头笑道:“方老爷,韩老爷也下累了,要不你换韩老爷跟顾某来一局?”

    方士枚急忙拱拱手:“不敢不敢,顾院长,您老爷的棋艺士枚领教过,可不敢再自取其辱。”

    “那这么晚了不歇息,跑我儿这儿来做什么?”

    “韩老爷,顾院长,下官有一事要禀报,听说您二位在这儿下棋,就从打谷场追到这儿来了。”

    “什么事?”韩秀峰放下棋子,端起陆大明刚续上的热茶问。

    “韩老爷,帮办江北军务的刑部侍郎雷以诚雷大人,不是奏请朝廷设立厘金局为平乱筹饷吗,厘金局要在泰州设分局,泰州分局要在我们海安设厘卡。厘金局的两位帮办委员已经来几天了,他们就住在衙门里,一应准备也全已就绪,打算明天一早就去中坝口设卡抽厘,这么大事不能不跟您二位禀报,所以下官就找到了这儿。”

    不等韩秀峰开口,顾院长就笑问道:“方老爷,你是我们海安的巡检,又不是厘金局的什么委员,就算要禀报也应该是那两个委员来禀报,你为什么给他们跑这个腿?”

    “顾院长,他们不是跟您二位不熟吗,再说为大军筹饷是大事,士枚跑跑腿也是应该的。”方士枚一脸尴尬,想想又拱拱手。

    韩秀峰岂能不晓得他的真正来意,放下茶杯一边摆放棋子,一边笑道:“方兄如此勤勉,真让本官汗颜。不就是设卡抽厘吗,本官晓得了,你明天还要办正事,早点回衙门歇息吧。”

    “韩老爷,设卡抽厘可不是小事,要是有刁民拒不让抽,甚至冲卡怎么办!”

    “按规矩办呗,我大清又不是没有王法,朝廷既然让雷大人设厘金局,雷大人更不可能不拟一份怎么抽厘的章程。本官是两淮运副,又不是泰州正堂,这些事用不着跟本官禀报。”

    “也用不着跟我说,”顾院长拿起一枚棋子,回头笑道:“老朽虽说也是从五品,不过这从五品顶带是花银子捐的。虽说蒙圣上开恩,获赐大荷包一对,小荷包一对,但说到底跟平头百姓没什么两样。”

    方士枚心想你们一个不但是圣上钦赐的从五品顶带,特授的两淮运副,而且手握盐捕营,掌查缉私贩大权。一个是德高望重的士绅,在海安这一亩三分地上堪称一呼百应。暗想强龙不压地头蛇,你们两位要是不点头,这厘金真抽取不成。

    毕竟相比运司衙门,厘金局只是个草台班子,到时候只要有船从海安过,只要来一句怀疑船上夹带了私盐,就可以连船带人全带走,那两位帮办委员和抽厘的差役只能眼睁睁看着,别说算告到雷大人那儿,就算官司打到京城,圣上也只会帮运司不会帮厘金局。

    方士枚不敢就这么回去,小心翼翼地说:“韩老爷,顾院长,那两位说了,要是您二位能襄助,等厘金抽上来,就拿出一成协济盐捕营,再拿出一成协济保甲局,以作编练乡勇之用。”

    韩秀峰心想羊毛出在羊身上,再多要最终还是百姓倒霉,但不要是万万不行的,不然他们就不会把盐捕营乃至运司衙门放在眼里,故作权衡了一番,抬头笑道:“方兄,这怎么好意思呢。”

    “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这是应该的。”

    “那本官就代盐捕营的弟兄先谢谢方兄了。”

第三百七十六章 知人善用

    韩秀峰不晓得远在巴县的老丈人在忙什么,郭大人已通过驿铺送来一份公文,说已巡察完淮南各场,接下来要去巡察富安、安丰和梁垛等淮中十一场,官船过几天又要经过海安,私铸铜钱的事不能一点眉目也没有,不但顾不上想老丈人在忙什么,甚至都没功夫陪远道而来的富贵和景华。

    张光成和潘二这些天是源源不断送来好多书,但查阅跟读书是两码事,那么多人一起翻书,一目十行,很快就翻差不多了,却没翻出个头绪。

    就在韩秀峰一筹莫展时,保甲局送来一百多枚这几天青壮们明察暗访收拢到的铜钱,不看不知道,一看更糊涂。不但有几枚郭大人之前随信寄来的“永宽通宝”,剩下的竟全是“宽永通宝”,从大小、币色以及背面的图样上看,应该出自同一个地方。

    永宽,宽永……

    韩秀峰一头雾水,就这么坐在院子里发呆。

    好多书已经发霉了,任钰儿把发霉的全拿出来晾晒,把那些封皮封底烂了的拆开换上新封皮封底,发现字迹模糊的干脆誊写一张拆开来重修装订。翠花打下手,帮着装订,两个人在院子里忙得不亦乐乎。

    “韩老爷,刚才去街上买线,听我爸说从京里来的富爷和景爷在顾院长那儿吃酒。”

    “是吗?”韩秀峰闭着双眼心不在焉地敷衍道。

    翠花窃笑道:“骗您做什么,我爸说他们不但能喝还好打发,有半斤猪头肉和一碟花生米就能喝半天,顾院长刚开始还愿意陪他们喝,后来实在耗不起,就让李老爷陪他们喝,李老爷喝着喝着也受不了了,就喊王如海家老二去陪他们喝。”

    韩秀峰暗笑只要有酒有肉,他们别说喝一天,喝十天半个月都愿意,因为他们在京城时过得就是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子,正不晓得该说点啥好,任钰儿好奇地问:“四哥,那个景爷真是皇室贵胄?”

    “这还能有假。”

    “可我怎么看着不大像。”

    “所以说人不可貌相,”韩秀峰睁开双眼,坐起来笑道:“他祖上是太祖爷努尔哈赤的第七子阿巴泰,他们这一支运气从来没好过,当年阿巴泰就因为出身偏房,直到死了之后才被和硕饶余亲王,然后一代不如一代,到他这一辈儿已经混得连饭都吃不上了。”

    “怎么可能连饭都吃不上,皇上不管他们吗?”

    “皇上倒是想管,但像他这样的闲散宗室太多,多到管不过来。其实朝廷对他们还是很优待的,比如乡试会试,专门给他们这些宗室开一科。人家要考好几场,他们只要考一场,而且是十选一,只要文章勉强过得去就能中举甚至中式。不但宗人府和内务府,连六部都给他们留了宗室缺,可惜他们眼高于顶,瞧不起汉官,甚至瞧不起其他满员,反正是不愿读书,给他们机会都没有。”

    “那怎么生活?”

    “每年给他们发点银钱,那点银钱本来就不够养活全家老小,他们一领到银钱还去花天酒地,所以一个混的比一个惨。不过相比其他闲散宗室,景华还算争气的,至少晓得出京谋个差事,赚点钱养家糊口。”韩秀峰想想又说道:“应该是被他姐夫给骂出来的。”

    “那个富爷?”

    “嗯,在京里的那些八旗子弟中,富贵算出息的。”

    “富爷是不是宗室?”

    “富贵不是,你是没去过京城,有机会去京城看看就晓得景华这样的宗室有多少。”

    任钰儿正想问景华为何只能做四品以上的官,顾谨言干咳了一声,把胡子拉碴、浑身脏兮兮的苏觉明领进院子。

    不等他们开口,韩秀峰便抬头道:“钰儿,翠花,你们先出去转转。”

    “哦,好的。”任钰儿意识到他有话要跟顾谨言和苏觉明说,急忙放下手里的书,同翠花一起走出院子。

    “韩老爷,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

    “晓得错了?”

    “晓得。”苏觉明跪在地上,可怜兮兮地说。

    “把手伸出来让我瞧瞧。”韩秀峰低声道。

    “脏,没顾上洗。”

    “磨了好几个泡,看样子没咋偷懒。”韩秀峰示意他站起身,紧盯着他双眼道:“既然晓得错了,就用不着干满一个月。”

    “谢韩老爷……”

    “听我说完,”韩秀峰瞪了他一眼,低声问:“从京城来了两个客你晓得不?”

    苏觉明一愣,连忙道:“晓得,也见过,他们早上去过中坝口,跟抽厘的那两个什么委员拉了近半个时辰家常。”

    “其中一位明天就回泰州,另一位不但不会走,我还打算等郭大人过两天路过海安,帮他谋个差事。他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身边不能没个人,你先去洗个澡,把脸刮干净,换身干净衣裳,等收拾干净利落了就去保甲局找他,以后就跟着他。”

    “韩老爷,您不要我了?”

    “谁说不要的,我是让你去他身边当差。”

    “哪个他,来了两个客人?”

    “瘦的那个,名叫景华。”

    苏觉明糊涂了,禁不住追问道:“可他好像连官都不是,我去能有什么差事?”

    韩秀峰笑道:“现在不是,很快就是了,用不着跟你隐瞒,我打算请郭大人保举他做盐捕营都司,等他署理上不就是官了,身边不就需要人了。”

    “韩老爷,您开什么玩笑,就他那样能做盐捕营都司?”

    “人家是宗室,是皇室贵胄,真要是论辈分,当今皇上都得喊他叔叔,他怎么就不能做都司?”韩秀峰反问一句,接着道:“何况盐捕营都司这缺不能总空着,现在有了那么多汉官,再保举汉官做都司不合适,要是不让他顶这个缺,用不了多久朝廷一样会派个都司来。与其来个不知根不知底甚至不靠谱的,不如让他来做。”

    苏觉明反应过来,禁不住笑道:“韩老爷,您放心,只要有我在,保正让他不敢耍滑头!”

    “你想哪儿去了,我是担心他耍滑头的人吗,正四品又怎样,正四品一样是武官,见着我一样得下跪。再说他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他跟谁耍滑头也不会跟我耍滑头。”

    “那您是什么意思?”

    “我是担心他闯祸,是想让你去帮我盯着他,提醒他什么事能干,什么事不能干。什么人能招惹,什么人不能招惹!”

    “明白,我晓得该怎么做。”

    “去吧,去收拾干净。”

    打发走苏觉明,韩秀峰正准备捡掉地上的铜钱,发现正在晾晒的书中竟有一本《幕学举要》和一本《刑幕要略》。心想这是在老家时想买都买不到的书,那些师爷生怕被抢了饭碗不会把这样的书轻易示人,不禁眼前一亮。

    “钰儿,钰儿!”

    “四哥,什么事?”

    “帮哥给张光成写封信,就说我要请一位精通刑名的幕友,十万火急,请他赶紧帮着找。”

    “好的,我这就写。”

    韩秀峰跟了却一桩心思般扔掉铜钱,边往院外走边笑道:“想想我真蠢,都已经做上从五品运副了,还把自个儿当九品芝麻官,遇到点事还亲力亲为。”

    “四哥,您是说刑名师爷晓得怎么查?”任钰儿下意识回头问。

    “人家就是靠这个吃饭的,你说他们晓不晓得。”韩秀峰笑了笑,又说道:“其实我倒没必要请刑名师爷,但郭大人不能不请一位。”

    “以前的那位周先生不就是师爷吗?”

    “周先生是给人做过幕友,而且做过不少年,但他并不精通刑名,说好听点是长于谋略,说难听点就是精通官场上的那些弯弯道道。别说刑名,恐怕连钱谷他都胜任不了。”

    看着他胸有成竹的样子,任钰儿噗嗤笑道:“四哥,您还真是知人善用。”

第三百八十三章 官越大胆越小

    韩秀峰之前只晓得郭沛霖不会让他再领兵上阵,不晓得什么时候能回老家,现在终于确定了归期,真叫个人逢喜事精神爽,是哼着扬州小调回打谷场小院儿的。

    没想到刚坐下,潘二竟追了过来,一进门就急切地问:“四哥,这官你真不打算做了,真打算明年开春就回巴县?”

    “这还能有假,回家多好,难道你不想家?”

    “想。”潘二回头看看身后,见任钰儿和翠花都在外头晒书,这才苦着脸道:“四哥,我想是想,但我跟你不一样。在泰州个个晓得我潘长生是郭大人的巡捕官,可要是回了老家谁会晓得,他们一定以为我只是个看着光鲜的候补官!”

    韩秀峰下意识问:“这么说你不想跟我一道回去?”

    “四哥,我不是不想,我是打算再干几年,等署理上个缺,哪怕只做一任盐课司大使,也比就这么回去强。再说郭大人对我不薄,他正是用人的时候。你走那是之前说好的,我要是也跟着走,郭大人这儿咋办。”

    “既然你都想好了那就留下呗,你现而今已经是从七品的候补经历了,这些事用不着跟我商量。”

    “我们不是一起出来的吗,去留这么大事,我能不跟你商量?”潘二反问一句,想想又说道:“四哥,不用问都晓得,大头是一定会跟你回去的。有大头在你身边,这一路上我就没啥好担心的了。”

    “我还用得着你担心,再说走是明年的事,还早着呢!”

    “这倒是。”

    “不过你既然来了,有几件事得跟你交代一下。”

    “啥事?”潘二连忙问。

    “杜三和那六个同乡的事你是晓得的,我就算明年开春才走,现在去不了泰州,顾不上他们。你有空,你要是能遇上,记得帮我敲打敲打他们。以前他不把你放在眼前,风水轮流转,现在借他几个胆也不敢。总之,你说的话他不敢不听。”

    “四哥,这你大可放心,我和小伍子会盯着他们的,前天他们从泰州去江宁时我还告诫过他们,坑谁也不能坑自个儿同乡,更不能打着四哥你的幌子在外面招摇撞骗。”

    “对,就应该这么敲打他们。”

    潘二正准备开口,景华像真瘸了一样在苏觉明搀扶下走进院子,一进来就急切地问:“四爷,郭大人怎么说,我的事有没有戏?”

    “郭大人点头了,”韩秀峰一边示意他坐,一边指着潘二笑道:“长生你是认得的,等会儿把你的履历和宗人府、兵部发给你的公文交给长生,长生会带着郭大人的书信去钦差行辕帮你求琦善,只要琦善一点头你就能署理盐捕营,就是我盐捕营的都司。”

    “琦善要是不点头呢?”

    “他怎会不点头,你想想,他现而今得罪的人还少吗?据我所知,他不但跟雷以诚、福济和率兵去追剿林凤祥、李开芳的胜保翻了脸,好像跟陈金绶也尿不到一个壶里。要是连这点面子都不给,他岂不是连郭大人都要一并得罪。”

    “这么说这事成了!”景华喜形于色。

    “应该不会有啥变数,”韩秀峰笑了笑,随即脸色一正:“不过这都司也不是那么好做的,想做稳做久,我在时要听我,我不在时要听长生的。”

    “这是自然,这缺是四爷您帮我谋到的,我不听您和长生兄弟的还能听谁的,再说在这地方我除了四爷您就认得长生兄弟。”

    “晓得就好,赶紧去拿履历和公文吧。”

    “好咧,我这就去。”景华的胳膊腿像是突然间不疼,用不着苏觉明搀扶就爬起身,走到门边又回头道:“长生兄弟,今后一切仰仗你了。”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潘二拱手笑道。

    “好,不说了,我先去取履历和公文。”

    “觉明,你别去。”

    “四爷,您有什么吩咐。”苏觉明连忙问。

    韩秀峰笑道:“先帮我去请任院长,就说有要事相商,然后去一趟保甲局,把陆大明、梁六、姜槐和陈虎四人喊来。”

    “好咧,我这就去。”

    ……

    任雅恩中午也去河边迎接过郭沛霖,只是凤山书院的正厅太小,只能摆下一桌酒席,他担心跟去坐不下反而尴尬,跟众人一道把郭沛霖送上山就找了个借口回来了。听苏觉明说韩老爷找他有要事相商,扔下戒尺就往小院儿跑。

    没想到果然有好事,韩秀峰话音刚落,他就起身作揖,一边作揖一边激动无比地说:“谢韩老爷提携,谢韩老爷提携,要不是韩老爷提携,学生这个候补儒学训导真不知道要候补到什么时候……”

    “任院长,这可使不得,钰儿还在外面呢!”韩秀峰一把将他扶起,笑看着他道:“等会儿把履历交给长生,郭大人会帮你给新任学政修书,连同履历一并送学台衙门去。这学官一定是能做上的,只是早与晚的事。”

    “不着急,晚生十几年都等了,不在乎再等一年半载。”

    “我估摸着最多让你等一年。”

    任钰儿一直在门口偷听,发现她爹是真想做官,禁不住扶着门框问:“爸,这兵荒马乱的在海安教书多好,这日子又不是过不下去,为什么一定要去做官?”

    “你晓得什么,我正跟韩老爷说正事呢!”

    “我什么不晓得,爸,这么大事你跟三姑说过吗?”

    “这事用得着跟她说,好啦好啦,你去忙你的,有什么事晚上回家再说。”

    “可是……”

    女儿不依不饶,任雅恩急了,但又不能当着韩老爷们跟女儿发火,只能苦口婆心地说:“钰儿,爸晓得你担心什么,其实真没什么好担心的。爸要做的是学官,又不是正印官,没有守土之责,真要是遇上贼匪也不用跟贼匪打仗。”

    “真的?”

    “我骗你做什么,不信问韩老爷。”

    “四哥,学官真没守土之责,真不用跟贼匪打仗?”任钰儿噙着泪紧盯着韩秀峰问。

    “真没有,你爸真没骗你。”生怕她不信,韩秀峰又笑道:“在如何究办失地文武官员这件事上,皇上专门下过旨,学官没有守土之责,贼来可守亦可走。”

    “这我就放心了,可好好的为什么一定要做官。”

    “不做官那读那么多圣贤书做什么,不做官怎么光宗耀祖……”

    任雅恩不想让韩老爷和潘老爷笑话,跟哄孩子一般赶紧去哄女儿。好在陆大明等人来得快,不然真不晓得要闹出多大笑话。

    陆大明和梁六一直在等凤山上的消息,一听说韩老爷召见,就意识到有差事了,强按捺下心中的激动,老老实实的跪在八仙桌前。

    韩秀峰没跟往常一样让他们起来说话,而是放下茶杯慢条斯理地说:“大明,老六,姜槐,陈虎,刚才在山上,我帮你们求了郭大人,郭大人想给我韩秀峰几分薄面,可这件事又让他很为难,毕竟之前已经校拔了那么多武官,盐捕营已经没缺了。”

    “韩老爷,这些小的晓得,小的只想求个差事混口饭吃,能不能做官倒不要紧。”

    “是啊韩老爷,总这么天天巡街守夜有什么意思,我们就想求个……求个差事。”

    “让你们跟那些青壮一道巡街守夜,是有些委屈你们了。这样吧,等会儿你们跟长生一道去拜见郭大人,见着之后多磕几个头,郭大人心一软,说不定就会给你们差事了。”

    “韩老爷,我们去拜见倒容易,只是去了郭大人会见我们吗?”陆大明愁眉苦脸地问。

    “这不是有长生吗,机会是自个儿争取的,不去试试哪晓得能不能求到差事。”韩秀峰一边示意他们起了,一边很认真很严肃地提醒道:“再就是郭大人跟仙女庙的那些官老爷不一样,他要么不收你们,但收下就会把你们当自个儿人。就算眼前没合适的缺,但早晚会帮你们谋上缺,混个一官半职。”

    “这我晓得,”不等陆大明开口,梁六就一脸羡慕地说:“刚才我去找过老九,老九说郭大人对他们可好了,还打算帮老九说个婆娘。”

    “晓得还不赶紧去拜见,在我这儿磨蹭可没用。”

    “韩老爷,您刚才说让小的等会儿的。”

    “好,我是说过,现在我让你们滚,全去凤山脚下等。”

    “那小的就滚了?”

    韩秀峰笑骂道:“滚吧滚吧,全给我滚远点!”

    看着他们喜笑颜开、兴高采烈离去的样子,潘二忍不住回头道:“四哥,你这是把得力的人全给了郭大人。”

    “不给郭大人难不成还能给别人,就算举荐给别人,别人也不一定会用。”韩秀峰放下茶杯站起身,想想又凝重地说:“要是不让他们去给郭大人效力,他们心里一定不会舒服。可让他们去了,对他们到底是不是件好事,我心里真没底。”

    潘二觉韩四的官是越做越大,胆子却变得越来越小了,禁不住笑道:“四哥,你想太多了。你以前不是常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吗,剿匪平乱这种事怎么也轮不着我们运司去,郭大人请你帮着复建盐捕营也好,请你帮着编练乡勇也罢,都只是防患于未然。”

第三百八十六章 恭候多时

    张光成想把张之杲棺椁运回浙江钱塘只能走水路,而最近的水路是从泰州去泰兴,从泰兴入江,东可去上海,南可进运河。只是现而今不比以前,贼匪的水军在江上游弋,徐瀛觉得张光成十有八九不敢冒险走运河。

    最稳妥的办法是往东去上海,再想到张光成一定能猜出他会来署理泰州,也一定能猜到他一到任就会清查州库,发现库里的银子全没了也一定会去追,不可能没有防范,徐瀛猛然想起一个人,立马叫上储成贵等十几个快班衙役,征用了两条快船,火急火燎往海安追。

    不追不晓得,一追他更急。

    经过姜堰时打听到张之杲的灵船不但昨天刚从姜堰过,并且是往海安去了。等他风风火火赶到海安,韩秀峰已收到储成贵悄悄让人报的信,正坐在中坝口恭候。

    站在船头的虎子发现不对劲,急忙掀起帘子喊道:“老爷,前头全是船,船上还有兵,挡住了我们的去路!”

    “本官倒要看看谁这么大胆!”

    徐瀛冷哼了一句,钻出船舱一看,只见七八条船拦在河中央,船头船尾全是盐捕营的官兵,还有一个千总和几个把总。设卡收厘的那些人全在东边往这儿看,谁也不敢靠近。再抬头看岸上,只见韩秀峰正朝他拱手,脸上挂着人畜无害的笑容。

    “徐老爷,下官恭候多时了。您赶了一夜路,一定没吃早饭,下官准备了包子、烧饼,大米粥和小咸菜,不晓得徐老爷能不能赏光。”

    “韩老弟,你的好意徐某心领了,只是公务在身,实在没空叨扰。”

    “徐老爷,据我所知您是来署理泰州事的,可从这儿再往东就是角斜,往北是富安和安丰,往南是如皋,您身为泰州正堂去那些地方有何公务?”

    徐瀛不想没空跟韩秀峰绕圈子,背着双手冷冷地说:“实不相瞒,本官是去追张光成的!韩老弟,你不会没见过他吧。”

    “见过。”

    “既然见过,你身为圣上特授的从五品运副,为何不阻拦。”

    “他的船上又没夹带私盐,下官为何要阻拦?”

    “他的船上没夹带私盐,难不成本官的船上会夹带?”徐瀛指指拦住他去路的盐捕营官兵,目光再次转移到韩秀峰身上。

    “误会误会,徐老爷,您误会了。”再次拱拱手,笑看着他道:“徐老爷,下官没拦张光成,反而拦您,自然有下官的道理。”

    “韩老弟,要是没记错,海安好像是我泰州治下。你身为两淮运副,竟在我泰州地界上拦我,还调来这么多兵,你意欲何为?”

    “不让你去追张光成。”

    “你好大的胆!”

    “徐老爷,您也太瞧得起我韩秀峰了。论胆子,您的胆比我韩秀峰大多了,而且是忠肝义胆。”

    “既然晓得本官忠肝义胆,你为何还敢阻拦?”徐瀛咬牙切齿地问。

    韩秀峰一边招呼他上岸,一边意味深长地说:“因为要不是您那会儿提携,下官就做不上现而今这从五品运副。因为您是郭大人的同乡,下官不想也不能看着您一气之下误了前程。”

    徐瀛被搞得哭笑不得,禁不住问:“韩志行,这么说你率兵阻拦本官,还是为本官好?替本官着想?”

    “正是。”韩秀峰微微点点头,想想又强调道:“如果郭大人在这儿,郭大人一样会下官拦住您。”

    “郭大人要是晓得内情又怎会拦我,真是岂有此理!”

    “徐老爷,您怎么就听不进劝呢?既然您不听劝,那就这么耗着吧。只要有我韩秀峰在,您就别想从这儿过!”

    “你敢!”

    “梁九听令,守住中坝口,谁也不许过,谁要是胆敢冲卡,一概拿下。”

    “遵命!”

    “韩志行,你敢以下犯上!”

    “徐老爷,您又不是不晓得,这官我早不想做了,我有何不敢的。”韩秀峰也懒得他磨嘴皮,干脆坐下端起碗筷,像没事人一样吃起早饭。

    徐瀛转身看看耷拉着脑袋连头都不敢抬的那些衙役,再看看那些手持长矛砍刀的盐捕营官兵,终于意识到什么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只能冷哼了一声,硬着头皮上岸。

    “徐老爷,坐呀,我们边吃边说。”韩秀峰一边帮他盛稀饭,一边跟拉家常似的说:“张光成这儿估计已经到了通州,我就算让您从这儿过,您十有八九也追不上。就算运气好追上了,您又能拿他怎样?”

    见韩秀峰让在一边伺候的人全退下了,徐瀛坐到他对面,紧盯着他气呼呼地问:“州库里空空如也,他把上半年收的赋税全卷走了,留下那么大一亏空,换作你,你会不会追?”

    “不会。”

    “你又不是正印官,你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徐老爷,我要是跟您一样是正印官,我一样不会追。”韩秀峰打开蒸笼,帮徐瀛夹出一个热腾腾的包子,解释道:“要晓得那可是全泰州半年的赋税,少说也有两三万两,您觉得他会带在身上吗?既然他不会带在身上,您就算追上又能拿他怎样。都说冤有头债有主,您就算找也只能找张之杲,可张之杲已经死了,您是能让张之杲死而复生,还是打算鞭张之杲的尸。”

    “难不成就这么让张光成把半年的赋税卷走?”徐瀛冷冷地问。

    “徐老爷,我晓得您气不过,但遇上这种事还真没什么好办法。”韩秀峰放下筷子,不缓不慢地说:“张之杲父子做得是有些过,但事闹成现在这样,也不能全怪他们父子。俗话说兔子急了还要咬人,狗急了还跳墙呢。您想想,贼匪退守扬州之后张之杲告过多少次病,要是那会儿让他致仕回乡,哪会闹成现在这样。”

    “不准他致仕的是福珠朗阿,是雷大人。”

    “徐老爷,您推的倒干净,据我所知,您好像没少在雷大人跟前帮张之杲美言。”韩秀峰毫不犹豫拆穿了徐瀛的鬼话,又话锋一转:“要不是念您跟郭大人是同乡,我才不会管这烂事,才不会在这儿拦您呢。”

    “韩志行,你到底什么意思,你给我把话说清楚!”

    “徐老爷,论年纪,您比我大;论出身,您是堂堂的进士;论做官,您入仕比我早,官做得比我大,甚至做过我的上司,照理说轮不着我韩秀峰班门弄斧。可是您竟因为这点事追到了海安,秀峰有几句肺腑之言不吐不快。”

    “说,我倒要请教请教老弟的为官之道。”徐瀛嘴上说请教,语气却带着几分讥讽。

    在他们这些科举入仕的官眼中,捐纳出身的就不是正途,韩秀峰并不在意,缓缓地说:“徐老爷,这做人要有一个好名声,做官一样要有个好官声。都说人死为大,张之杲现而今都已经死了,您要是还揪着不放,传出去不但会被人笑话,会坏了您的官声,会没朋友,甚至都不会再有上官敢用您。”

    徐瀛赫然发现韩秀峰的话有一定道理,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让他更意外的是,韩秀峰竟从凳子上取出一份手抄的职官志,一边翻看着一边道:“徐老爷,要是这上面没记载错,您应该是咸丰元年十一月补上的扬州府清军总捕同知。”

    “是又怎样?”徐瀛下意识问。

    韩秀峰追问道:“那您晓不晓得张之杲做了多少年泰州正堂?”

    徐瀛只晓得张之杲做了好多年泰州正堂,具体多少却不清楚,禁不住问:“多少年?”

    “他是道光二十三年升任泰州知州的,这一做就做了十年。期间,淮扬道换了五任,扬州知府走马灯似的换了六任,两淮盐运使换了七任,甘泉知县换了八任,江都知县换了七任,仪真知县换的更频,前前后后竟换了九任!”

    看着徐瀛将信将疑的样子,韩秀峰干脆念道:“陈文杰,广东博罗举人,二十年八月选;孙纬,道光二十五年署;张学襄,顺天大兴人,道光二十六年任;方榆,江西南昌人,道光二十七年九月解,二十九年再任;王检心,河南内乡举人,二十七年十月调……”

    “你到底想说什么?”徐瀛不耐烦地问。

    “徐老爷,您外放扬州虽不到三年,但不可能不晓得知府和州县正堂为何换这么频,不是因为别的,全是因为赋税!张之杲能做十年泰州正堂,一样不是因为别的,而是因为过去十年泰州应缴藩库的赋税从未拖欠过,泰州应协济各大小衙门的粮饷从来没短缺过,刑名一样没出过差错,每三年一次的考绩评语全是卓异!”

    “照你这么说他张之杲还是个能吏,还是个好官?”

    “对朝廷而言,他还真是。”韩秀峰把职官志放到一边,接着道:“再说任上留下亏空,那亏空的州县多了,有的甚至拖欠朝廷三五年赋税,而泰州只亏空半年,相比其他州县官,张之杲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容易了。换言之,您不但没吃多大亏,反而占了个大便宜,甚至要感谢张之杲,毕竟这无论如何也算不上是一个烂摊子。”

    “可是……”

    “徐老爷,相信我,真没那么多可是。您要是不信,将来大可去问问郭大人,也可以去问问雷大人,看郭大人和雷大人会怎么说。”看着徐瀛欲言又止的样子,韩秀峰又提醒道:“您那几位幕友我见过,在我看来他们与其说您延聘的幕友,不如说是您的好友,让他们干点别的还行,指望他们辅佐您做泰州正堂可不行,要是有合适的赶紧延聘一位。”

    “这官该怎么做,我徐瀛用不着你韩志行教!”

    “好吧,当我没说。”

    “告辞。”

    “不送。”

    徐瀛甩手而去,不过没再去追张光成,而是怒气冲冲的率储成贵等衙役掉头回泰州。苏觉明跑过来,看着远去的帆影问:“四爷,您觉得他这泰州正堂能做几天?”

    韩秀峰沉默了片刻,回头道:“会读书不一定会做人,能考上功名不一定会做官。他刚愎自用,自以为是,我看这泰州正堂他署理不了几天。”

    “他会不会记恨您?”

    “要是记恨我,他就不会打道回府了,死要面子活受罪,说得就是他这种人。”韩秀峰抬起胳膊,示意梁九带兵回营,想想又凝重地说:“他或许真是清官,对朝廷也忠心耿耿,但绝不是一个好官。让他来署理泰州事,真不是泰州百姓之福。”

    “

第三百八十九章 陋规不能少

    信是潘二托人捎来的,此外还有一份徐瀛让铺司兵送来的公文。与其说是一份公文,不如说是一份讨债信!

    送走顾院长等士绅,韩秀峰走到西厢房门口笑问道:“钰儿,算好了没有,我究竟欠州衙多少银子?”

    任钰儿书读得不少,字也写得很漂亮,文章做得甚至比她爹任雅恩还要好。这段时间的往来书信全是她帮着写的,而她之前从来没写过那样的书信,只是翻了翻几本尺牍,就把信写得骈四俪六,气概堂皇。

    总之,真是一个才女。

    不过写文章跟算账是两码事,不但账算不好甚至不会打算盘,见韩老爷问起,急忙起身道:“正在算,马上好。”

    韩秀峰笑道:“没算好就不用算了,反正我是一两银子也不会给他。”

    任钰儿如释重负,禁不住笑道:“是啊,凭什么给,您从到任再到卸任,一两官俸和养廉银也没见着。他还好意思管您要银子,这不是让您倒贴嘛!”

    正说着,大头走了进来,傻笑着问:“四哥,啥倒贴?”

    “徐老鬼管我要银子。”

    “他管你要啥银子?”

    “要州衙帮我垫的银子。”韩秀峰回头笑道。

    大头追问道:“四哥,州衙给您垫过银子?”

    “垫过,张光成帮着垫的。他不想因为这些小事烦我,帮我垫上也就罢了,为啥还记账。现在倒好,账本落在徐老鬼手里,徐老鬼就凭着账本管我讨要银子。不过这事也不能全怪张光成,应该是户房的那些书吏记的账,张光成估计都不晓得。”

    大头越听越糊涂,又追问道:“四哥,你买啥了,还让张二少爷帮你垫银子?”

    “啥也没买。”韩秀峰苦笑道。

    “啥也没买要他帮你垫啥子银子?”大头脑壳虽不好使,但遇上事却总喜欢问个明白。

    韩秀峰不是习以为常,而是早被搞得不厌其烦,正不晓得该怎么打发他滚蛋,任钰儿禁不住笑道:“全是孝敬上官的,年前府台去泰州巡视,州衙为迎接府台花了五千多两,张老爷就把这笔花销分摊到泰州的官员身上,那会儿四哥还是巡检,所以要出五百两。”

    大头现而今也是有钱人,连口气都变大了,竟咧嘴笑道:“我以为多大事呢,不就五百两吗。”

    “五百两只是其中一笔。”任钰儿噗嗤笑道。

    “还有?”

    “多了。”任钰儿转身拿来徐老鬼的讨债信,看着信上那一笔笔账,如数家珍地说:“钦差大臣琦善虽没来过泰州,但钦差行辕是要修的,一应家具是要添置的,这笔开销分摊给各州县,四哥那会儿正署理州同,一样要出银子。”

    “出多少两?”

    “这一笔不算多,就两百两。但来过扬州的不只是钦差大臣琦善,还有刑部侍郎雷大人,内阁学士胜保大人。雷大人驻仙女庙,连个正儿八经的衙门都没有,所以要出银子帮着翻修宅院,置办家具。胜保大人在时也一样,这两笔加起来是六百两。”

    “这么多!”大头大吃一惊。

    “还有呢,新任府台在仙女庙的宅院一样要修缮,一样要添置家具。运司衙门移驻泰州,州衙一样出过银子帮着修缮过福建会馆,而那会儿四哥还没做上运副,所以也要出银子。”任钰儿放下徐老鬼的讨债信,接着道:“扬州关监督署移驻泰州,州衙一样得出银子帮着修缮衙署,还有新任学政路过泰州,州衙花了两千八百两,这笔开销一样要分摊。”

    “四哥,这一笔一笔的,零零碎碎加起来,得有上千两银子!”大头惊诧地问。

    “你才晓得。”韩秀峰坐下道。

    “可以不出吗,你跟那些大人又没啥交情。”大头坐下问。

    “没交情一样得给,既然做官就得守官场的规矩,要是连这些陋规都不出,这官就没法儿做了。”韩秀峰端起杯子喝了一小口茶,随即话锋一转:“不过徐老鬼别指望从我这儿要到银子,那是张光成帮我垫的,冤有头债有主,他要找就找张光成去,找我算什么。”

    “对,让他去找张二少爷,我们的银子又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凭啥给他。”大头深以为然。

    “四哥,要是徐老爷追过来讨要呢?”任钰儿忍不住问。

    “就说我已经还给张光成了,”韩秀峰想想又笑道:“房里不是有张光成的书信吗,你要是不放心就去看看张光成的笔迹,看能不能照着他的笔迹写张收条,徐瀛真要是找过来,你就把收条拿给他,哈哈哈。”

    “行,我这就去找张二少爷的书信。”

    ……

    徐瀛穷疯了到处在找银子,但这点债对韩秀峰而言都算不上一件事,正打算喊大头一道去钓鱼,“日升昌”的小伍子竟来了,而且是背着行李来的。

    韩秀峰觉得很奇怪,指着他肩上的行李问:“伍掌柜,你这是打算出远门?”

    “什么掌柜,四爷,您就别取笑小的了,小的是……”话到嘴边,小伍子反而不晓得该如何解释了。

    日升昌的规矩比朝廷的规矩还要多还要严,韩秀峰其实早看出破绽,只是看破但没说破罢了,一边招呼他放下行李坐下喝茶,一边笑问道:“上次跟你一道来的那两位账房先生,到底哪一位才是真正的掌柜?”

    “杨先生,杨先生是真掌柜。”小伍子放下行李,一脸尴尬地说:“四爷,小的没想过骗您,也晓得压根儿就骗不了您,而是杨掌柜担心您不帮忙,非让小的假装掌柜。”

    “骗就是骗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到底谁做泰州分号的掌柜,这是你们票号的事,我只想问问我们之前说好的那些事还算不算数。”

    “算数,四爷,您放一百个心,之前说好的事板上钉钉,不会因为小的不做掌柜就不算数。”

    “这就好。”韩秀峰满意的点点头,又笑问道:“你连行李都背来了,这是打算去哪儿?”

    小伍子急忙道:“四爷,您不是要去上海办枪吗,杨掌柜晓得让小的假装掌柜的事让您不高兴,就让小的陪您一道去上海。等您办完枪,再让小的从上海乘漕船去天津卫,从天津卫回京。”

    “这么说就算我不去上海办枪,你一样不会在泰州久留?”

    “是,总号大掌柜本来打算让小的过两个月就回京的。”

    “你去过上海?”韩秀峰好奇地问。

    “没去过,不过小的在上海有人,上海分号的掌柜是小的堂伯,分号的几个伙计全是小的同乡。”说到这里小伍子突然想起件事,急忙从行李里翻出一封书信:“四爷,来前小的去福建会馆找过长生哥,这是长生哥让我给您捎的信。”

    “早上不是刚来信吗,怎么又有信。”韩秀峰接过信喃喃地说。

    “早上的信应该是他前天托人捎给您的,这是昨天的。”

    “也是,用茶,我先看看信。”

    不看不知道,一看韩秀峰乐了,禁不住回头道:“钰儿,先别找张光成的书信,回家帮我喊一下你爹,就说补缺的事有消息了。”

    “这就有消息了?”任钰儿大吃一惊。

    “赶紧去喊。”

    “哦。”

    ……

    韩秀峰没想到任雅恩补缺的事办得如此顺利,任雅恩更没想到会如此之快,听女儿一说顿时欣喜若狂,扔下一帮学童就往小院儿跑。

    见他来了,任钰儿却没回来,韩秀峰意识到任钰儿裹着脚走不快,应该是落在后头,干脆让大头先帮他沏了一杯茶,寒暄了一会儿等任钰儿和余三姑都到了才说起正事。

    “任院长,学官补缺的规矩你是晓得的,可在本省做官,但不可在本府,所以泰州、泰兴、高邮这些州县的学官你是做不成的。”

    “学生晓得,相比韩老爷您离家上千里,学生能在本省做官已经很不错了。”

    “晓得就好。”韩秀峰微微笑了笑,接着道:“现而今空出两个儒学训导的缺,一个离得近,是东台。一个离得远,是松江府治下的嘉定县。相比东台,嘉定这个缺显然要好一些,毕竟嘉定紧挨着苏州和上海县,不但比东台富庶,文风也比东台昌盛。任院长,你跟三姑商量商量,究竟是去东台还是去嘉定。”

    不等任雅恩开口,余三姑就喜笑颜开地说:“当然是东台,东台我虽然没去过,但没少听顾院长他们说过,离我们海安不远,过了安丰场就是东台,早上动身晚上就能到!”

    任雅恩急了:“你个妇道人家晓得什么!”

    “离家近点不好?”余三姑不解地问。

    “光离家近有什么用,”任雅恩不好意思当着众人面说去嘉定做学官能赚更多银子,只能解释道:“我是去做学官的,自然要去文风昌盛的地方!东台连泰州都不如,能有几个读书人,没几个读书人,就算做上县学训导又有什么意思。”

    想到等郭大人从淮中十场筹的银子运到海安之日,就是韩老爷去上海办枪之时,而且韩老爷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任钰儿鬼使神差地说:“三姑,还是去嘉定好,韩老爷不是要去上海办差吗,我们到时候可以跟韩老爷一道走。嘉定离上海好像不远,爸头一次做官什么都不懂,到任之后真要是遇上什么事,还可以去请韩老爷关照。”

    “是啊,韩老爷正好也要去上海,我们可以跟韩老爷一起走!”任雅恩深以为然。

    余三姑下意识问:“老爷,你是说也带我去?”

    “这是说什么话,我去上任能不带上你。”

    “真带我去?”

    “真带,难不成还假带!”

    “既然带我,那去哪儿都一样,我全听你的。”

    看着余三姑喜笑颜开的样子,韩秀峰突然有些羡慕任雅恩,毕竟他这官做得虽不大但至少能带上妻儿,再看到手边的信,连忙道:“任院长,嘉定离上海是不算远,但我们恐怕没法儿一起去。”

    “韩老爷,您不去上海办差了?”任雅恩不解地问。

    “上海我是一定要去的,而是你得先去一趟江阴,先去拜见学台。要不这样,我们兵分两路,等书院的事跟顾院长等海安士绅说好,你就去江阴拜见学台,拜见完学台拿到上任的公文再去嘉定。我过几天带三姑和钰儿先去上海,等你到任之后再去上海接她们。”

    “可我听说上海县大着呢,到时候我去哪儿找您?”

    “去我们日升昌吧,我们日升昌在上海有分号。”一直没敢插话的小伍子得意地说。

    “去日升昌上海分号也行,任院长,你觉得这么安排咋样?”韩秀峰笑问道。

    “好,这么安排最好,韩老爷,那学生先告退,先去找顾院长。”

第三百九十一章 打的就是你!

    精壮汉子哪受过这气,抬起腿就是一脚。那个叫老八的笔帖式猝不及防,只听见嘭一声闷响被踹倒了,摔得眼冒金星。

    鄂那海火了,啪一声拍案而起:“这孙子竟敢动手,你几个还愣着做什么?”

    景华反应过来,急忙扔掉酒杯抄起椅子砸了过去,富贵和扬州关的另外几个委员、帮办委员,以及从江宁逃到泰州的三个笔帖式,也不约而同找顺手的家伙,逮着什么抄起什么,一抄上手就往汉子身上招呼。

    “敢打爷,敢动手,爷倒要看看究竟是谁活腻了。”

    “打死他,狠狠打,往死招呼!”

    ……

    要是在其它地方以命相搏,景华等人真不是汉子的对手。但这是在酒楼上,身边全是桌椅板凳,汉子不但来不及拿刀,甚至都周旋不开,双拳难敌四手,一时间只能抬起胳膊护住头。

    景华和扬州关的两个帮办委员是越战越勇,抄着椅子使劲儿往汉子身上砸。挤不上前的那两个笔帖式,竟爬到桌上把雕刻精美的灯笼揪下来往汉子头上砸。富贵年轻时没少打架,不但晓得既然占了上风就得压着打,绝不能让汉子反应过来,而且晓得绝不能让汉子摸到兵器,赶紧冲过去拿起汉子刚才搁在八仙桌上的刀。

    儒生不是没见过大世面的精壮汉子,听动手的这些人全是京城口音,急忙道:“误会,误会啊!各位手下留情,许某驭下不严,许某给各位赔罪……”

    鄂那海也不想把事闹大,他倒不是怕徐瀛,而是担心会惊动跟扬州关监督署一样移驻泰州的运司衙门,毕竟两淮盐运使那是能密折专奏上达天听的,见手下的气也出差不多了,坐下道:“景华,富贵,好啦,先收手。”

    “敢跟爷横,孙子,现在晓得爷的厉害了吧。”叫老八的那个笔帖式又踹了汉子一脚,这才意犹未尽地回到鄂那海身边。

    景华扔下椅子,整整衣裳,走到鄂那海身边回头笑看着汉子和儒生道:“鄂爷,这事可不能就这么完。”

    “这是自然。”正为没进账而发愁的鄂那海岂能错过这个敲竹杠的机会,从富贵手中接过牛尾刀,拔出来摸摸锋口,旋即走到儒生和刚爬起来的汉子面前,冷冷地问:“你们两个姓什么叫什么,在哪个衙门当差?”

    “在下许乐群,在河督杨大人麾下效力。”许乐群拱起手,回头看了看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江有贵,接着道:“手下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几位,在下给几位赔罪。”

    “这丘八是你的手下?”

    “正是。”

    “他也在河道衙门当差?”

    “是,他是河标中营候补千总。”

    “你呢,你官居几品,身居何职?”

    “下官正五品,现而今奉杨大人命编练了一营乡勇。”

    叫老八的笔帖式忍不住笑道:“这么说你只是正五品顶带,其实无官无职!”

    “是……”

    “那你还敢自称下官?”

    许乐群一脸尴尬,正不晓得该如何解释,景华突然想起在海安听说过这个名字,岂能错过这个帮四爷出气的机会,不动声色走到二人身后,猛地抄起椅子就往许乐群头上砸去,边使劲儿砸边兴高采烈地咆哮道:“你就是许乐群,可算让爷逮着你了!”

    “狗日的,欺人太甚!”江有贵怒吼一声,抡起胳膊就是一拳。

    “还敢动手,哥儿几个,揍他!”

    “孙子,爷看你真是活腻了,打,往死里他。”

    “误会,误会!别打了,有贵,住手,全是误会!”许乐群猝不及防被砸得头破血流,却依然抱着头喊误会。

    “没误会,爷打的就是你这个私枭!”刚挨了一拳的景华像疯了一般,爬起来就抄起椅子拼命往满地打滚的许乐群身上招呼。

    “他是私枭,是私盐贩子?”鄂那海惊诧地问。

    “您才晓得!”

    “既然是私盐贩子,那就不用留手,打完再说!”

    八个人打两个人,确切地说是围殴一个,许乐群就算之前没挨那么一闷椅,像他这样靠算计的人也不是景华等京城泼皮的对手。许乐群刚开始喊误会,然后连连求饶,打着打着竟没声了,甚至跟死狗一般蜷曲在八仙桌边一动不动。江有贵刚开始还跟富贵他们有来有往,打着打着又被打趴下了,也跟许乐群一样被打得像条死狗。

    “不动了,不会真死了吧?”

    “给他一刀就知道了,看他是真死还是装死。”老八揉着刚才挨过一拳的左脸,坐下来气喘吁吁地说。

    许乐群确实是在装死,虽然被打得头破血流,虽然左臂好像被打断了疼得撕心裂肺,但依然有知觉,强忍着道剧痛道:“这位爷,在下跟您往日无怨,近日无仇,您这又是为何?”

    “果然是装死!”景华拉过一张椅子,坐到他身边,抬起脚踩着许乐群的头,咬牙切齿地说:“你跟爷无冤无仇,但爷跟你有怨有仇!”

    “敢问这位爷尊姓?”

    “爱新觉罗,”景华掀起衣裳下摆,亮出黄腰带,生怕他看不见,还解开拖出一截在他眼前晃了晃:“看见没,爷跟皇上一个姓,能被爷打,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许乐群怎么也没想到会惹上皇室贵胄,更想不明白究竟哪里得罪过景华,正不晓得是先解释还是先求饶,景华又冷冷地说:“爷在运司衙门当差,爷是盐捕缉私营都司,现在知道爷为何要打你了吧。”

    韩四的人!

    他居然是韩四的人!

    许乐群猛然意识到这个皇室贵胄为何要打他了,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鄂那海看出事情没景华刚才说得那么简单,不动声色道:“景华,既然他是你们运司要缉捕的私枭,那我们就不管了。先走一步,改天再约。”

    “别别别,鄂爷,您要是走了我怎么办?”

    “他们不是你要拿的私枭吗,都已经帮你拿下还不好办,可以送州衙,也可以带回运司衙门。”

    叫老八的笔帖式岂能不晓得鄂那海是不想担干系,毕竟这两人之前到底是不是私枭不晓得,但现在肯定是有顶带的,一边摸许乐群的钱袋,一边笑道:“景华,没什么好担心的,他们跑不了。你要是担心他们跑,我去帮你喊人。”

    景华之前只想着揍姓许的一顿,帮四爷出口气,没想过揍完之后怎么办,见鄂那海很不讲义气的想开溜,一时间竟没了主意。

    在京城时富贵不止一次帮景华擦过屁股,见鄂那海他们全要开溜,只能凑到景华身边道:“这两个孙子身为朝廷命官,不但不思报效朝廷,还私通贼匪。晓得你是宗室竟乔装打扮,携凶器潜入泰州来行刺。要不是鄂爷和八哥发现不对劲,及时将他们拿下,真会让他们得逞。”

    “对对对,他竟敢行刺我!”

    “那还楞在这儿做什么,赶紧去报官,赶紧报州衙。”

    “哦,小二,小二,赶紧给爷去报官,赶紧去禀报州衙,就说爷擒获了两个贼匪!”

    一直守在楼梯口不敢靠近的小二反应过来,连忙躬身作了一揖,这才跌跌撞撞地跑下楼。

    鄂那海意识到走不了,跟富贵使了个眼色,把富贵叫到窗边问:“老弟,你真打算把这个姓许的往死里整?”

    “都已经打成这样了,不这么办还能怎么办。”

    “要是兜不住呢?”

    “兜不住也不会连累鄂爷您,大不了到时候让景华自个儿扛。”有牛尾刀就等于有了物证,富贵生怕鄂那海等人要是甩手不管就没了人证,想想又说道:“而且这不只景华的事,也是运司的事。就算杨以增追泰州来,不是还有郭大人吗。”

    “行,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鄂爷,州衙的人马上就到,要不您先在这儿帮盯着,我赶紧去运司衙门报个信。”

    “去把。”鄂那海想想又一把拉住富贵,凑富贵耳边道:“其它倒好说,但私通贼匪不是件小事,得有实据!这帽子不是想扣就能扣的,你得帮你小舅子想好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想不留后患只能这样。至于实据,让运司的人去找。”

    “那你赶紧去,徐瀛这边有我。”

    “谢了。”

    ……

    富贵一刻不敢耽误,一口气跑到福建会馆,找到潘二。

    听说许乐群不但来泰州了,还被景华打得半死不活,潘二是既高兴又头疼,高兴的是姓许的该打甚至该死,头疼的是这事怎么收场,毕竟姓许的现在是南河总督杨以增的人。

    “一定要私通贼匪?”

    “不私通贼匪怎么要他命。”

    潘二想想又问道:“富爷,你们打都打了,要他命还不简单?”

    富贵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打死容易,可打死之后上头查究下来怎么办,到时候有理都说不清!”

    “可您让我一时半会儿去哪儿找姓许的私通贼匪的实据?”

    “这是你的事,你要是不管就对不起景华,他打姓许的可不是为他自个儿,而是想帮四爷。”

    “好吧,让我想想。”潘二苦思冥想的片刻,低声问:“富爷,姓许的以前有两个手下,因为贩运私盐被衙役擒获,被州衙送到了府衙,又被府衙押送到我们运司衙门。不是现在这个衙门,是扬州城里的那个运司衙门。”

    “然后呢?”富贵追问道。

    潘二解释道:“后来扬州不是被贼匪给占了吗,他那两个被关在牢里的手下,也不晓得是被贼匪杀了,还是从了贼。”

    “肯定是从了贼!前天吃酒时你不是说仙女庙和扬州城外有不少乡勇以前给四爷效过力,现而今还在帮你打探消息吗?赶紧差人去找他们,跟他们说好要是有人问起来,就说见过姓许的那两个手下,他那两个手下不但从了贼,不但帮贼匪守城,还做上了贼匪的官!”

第三百九十四章 受之有愧

    银子赚到了,官也做过了,韩秀峰归心似箭,本打算拿到汇票就动身去上海,结果顾院长等海安士绅舍不得他就这么走,硬是说要择个宜出行的吉日再启程。

    想到急也不急这三五天,韩秀峰干脆听他们的,前天去顾院长家吃酒,昨天去王千里家,今天是余青槐请,甚至把署理安丰场事的两淮运判韩宸都请来了。

    正吃得高兴,方士枚留在泰州的家人送回一个消息,许乐群、江有贵和后来被擒获的九个私盐贩子被问斩了,头被悬挂在南门和西门的城楼上示众。那些从泰州跑掉的私盐贩子,有的在仙女庙被擒获,有的在万福桥被擒获,还有几个跑到了大桥镇,被驻守在镇上的官兵擒获了,十有八九也要被砍头。而留在邵伯的那四百多个私盐贩子,竟全被驻守邵伯的四川总督慧成当作贼匪给剿了。

    “扬州久攻不下,大人们正不晓得该怎么跟皇上交代。姓许的倒好,人家是瞌睡送枕头,他是瞌睡送人头,给大人们送上这么大一功劳。”想到那可是四百多条人命,顾院长唏嘘不已。

    回想起前不久去邵伯提人犯时许乐群那嚣张的样子,王千里禁不住叹道:“四爷,韩运判,实不相瞒,我早料到他会把自个儿作死,从邵伯回来的这路上我甚至想过他有可能的一百种死法儿,就是没想到他竟死的如此窝囊,竟死的如此之快。”

    “我一样没想到。”韩秀峰放下筷子,轻叹道:“要是没猜错,他是不愿意去泰州的,甚至没想过再来招惹我。可他身不由己,要是晓得张之杲死了,晓得张光成要回浙江老家,却不去泰州帮死在张光成手里的江有余报仇,他那些手下肯定不会答应,所以只能硬着头皮去,结果闹成现在这样。”

    韩宸不想因为这事坏了酒兴,举杯笑道:“他本就不是啥好东西,他那些手下一样全不是良善之辈,死了活该,没啥好惋惜的。”

    “韩运判所言极是,姓许的死不足惜!”

    “他是死不足惜,可他的家小呢?”韩秀峰环视着众人,凝重地说:“换做其它事倒好说,可现而今是私通贼匪,是谋反!徐瀛一定不会错过这个邀功请赏的机会,不但不会放过他的家眷,连他手下的那些家小都不会放过。接下来不晓得会有多少人被牵连,不晓得会有多少无辜之人会被他们连累。”

    想到徐老鬼的为人,顾院长惊呼道:“四爷,听您这一说我发现还真有这可能!”

    韩宸深以为然:“徐瀛就是个酷吏,别人怕报应他可不怕。”

    韩秀峰从未想过要把许乐群往死里整,因为根本没必要,但想到会有成百乃至上千无辜之人会被牵连,而这事又多多少少跟他有些关系,心里真有些不是滋味儿,正不晓得该说点什么好,陆大明走进来躬身道:“禀韩老爷,禀韩运判,富安场场商鲍代杰求见。”

    “四哥,他一定是也收到了消息,一定是怕了。”潘二低声道。

    韩秀峰微微点点头,想想转身问:“裕之兄,你说见还是不见?”

    韩宸岂能听不出韩秀峰的言外之意,因为见就意味着要保鲍家周全,不见就意味着不管鲍家的事,由着鲍家被徐瀛究办。想到现而今虽只是署理安丰场,但事实上角斜和富安二场一样归他这个两淮运判管,驻东台的刘运同很识相已经不再过问角斜场和富安的事,韩宸抬头道:“来都来了,不妨见见。”

    “行,那就见见。”韩秀峰再次拿起筷子,边夹菜边淡淡地说:“大明,先他先去保甲局坐会儿,等我们吃完中饭再去见他。”

    “遵命。”

    陆大明躬身退出余家堂屋,潘二笑了,顾院长和王千里、余青槐等士绅也笑了。韩宸不想他们一个个搞得跟心怀鬼胎似的,禁不住笑道:“这些天手头有些紧,正为送多少程仪犯愁。现在好了,有人上赶着送银子。”

    “韩运判说得是,四爷,您用不着跟他们心软,这银子不要白不要。”

    “您如果不要,就等于便宜徐老鬼!”

    “千里,你们说得倒轻巧,拿人钱财就得给人消灾。”韩秀峰忍不住笑道。

    “这不是有我吗。”韩宸举起酒杯,似笑非笑地说:“就当是我送的程仪,俗话说穷家富路,出这么远的门,走那么远的路,不多准备些盘缠可不成。”

    想到他们的话有一番道理,这银子如果不要就真便宜了徐老鬼,韩秀峰举杯笑道:“行,那我就却之不恭了。”

    ……

    众人吃饱喝足,一起来到保甲局,只见鲍代杰竟和两个家人如丧考妣的跪在院内,身边放着两口楠木箱子,不用打开看都晓得里头装的是银子。

    顾院长和王千里等士绅很默契地停住了脚步,在院外跟方士枚兴致勃勃地聊起这越来越热的天气。

    韩宸走进院子,明知故问道:“鲍代杰,你来海安做什么?”

    “韩大使,不,韩老爷,救命啊,求您和韩运副高抬贵手,放小的全家老小一马!许乐群私通贼匪犯上作乱的事,小的真不晓得,跟小的真没关系!”鲍代杰是真怕了,一边哀求一边磕头。

    “起来,起来说话。”

    “韩老爷,韩运副,您二位要是不帮小的,小的就长跪不起。”

    “鲍代杰,说起来你一样捐过顶带,一样是官身,总这么跪在像什么样。”

    “韩老爷……”

    “起来说话,再不起来本官就走了。”

    “好,小的先起来。”

    鲍代杰爬起身,跟着二人走进堂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又哭诉起来,边哭边痛骂许乐群不是东西,连亲戚和同乡都祸害。

    韩宸不想看着一个大男人哭哭啼啼,沉吟道:“你大可放心,许乐群私通贼匪犯上作乱的事,到底跟你鲍家有没有关系,本官会查清楚的。本官不会冤枉你,韩运副更不会冤枉你。”

    “韩老爷,小的晓得您和韩运副明察秋毫,不会冤枉小的,可徐老爷那边怎么办,听说泰州的几个同乡已经被牵连下狱了,他早晚会找到富安,他一定不会放过小的!”

    “现在晓得害怕,早干什么去了?”韩宸狠瞪了他一眼,阴沉着脸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以为你们跟仪真的那帮私枭合伙贩运私盐的事真没人晓得,现在要被秋后算账才晓得怕,晚了!”

    “可正月里张光成说海安的事在海安了,以前的那些事都已经了了。”

    “那你怎么不去找张光成?何况现而今你鲍家摊上的可不只是贩运私盐的事,许乐群是你的表弟没错吧,他曾给你鲍家做了十几年事没错吧?不但他许乐群,连你鲍家以前的那两个护院都从了贼,做上的贼匪的官,你现在说跟他们没关系谁会信?”

    “韩老爷,冤枉啊,我要是晓得他们敢犯上作乱,当年打死我也不会收留他们!”

    “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韩老爷,韩运副,求求您二位,小的给您二位磕头,小的……”

    “罢了罢了,谁让我们心软呢,外面的那两口箱子留下,你赶紧去富安场投案,赶紧去把事说清楚。至于徐老爷那边,我帮你出面。他想从富安场盐课司衙门把你提走,得先问问我韩宸答不答应。”

    “谢韩老爷,谢韩运副……”

    “别谢了,”韩秀峰接过话茬,回头道:“裕之兄,事不宜迟,依我之见你不妨差个人送鲍兄回富安。现而今他去哪儿都不稳妥,只有呆在富安场盐课司衙门的牢里才稳妥。”

    “只能这样了,”韩宸轻叹口气,起身道:“鲍代杰,看样子只能委屈里去牢里呆几天,等风头过了再出来。”

    “不委屈,不委屈。”在鲍代杰看来眼前这两位的人品还是靠得住的,要么不收银子,收了银子就会帮着办事,连忙拱手道:“韩老爷,韩运副,您二位就是小的再生父母,这份大恩大德小的铭记于心,小的这就回富安投案,不光小的去,小的全家老小全去。”

    “用不着全去吧。”韩秀峰被搞得啼笑皆非。

    “全去稳妥,不把全家老小带在身边,小的不放心。”

    想到泰州发生那么大的案子,富安场乃至泰州分司要是什么都不做也不合适,韩宸一口答应道:“全去就全去,本官会帮你跟场官打招呼,他不会慢待你们,那些胥吏差役更不敢慢待你全家老小。”

    “谢韩老爷,谢韩运副……”

    刚打发走千恩万谢的鲍代杰,潘二就走进来笑道:“四爷,韩老爷,姓鲍的这次倒爽快,箱子里不但有一千多两纹银,还有十二根金条!”

    “事关他全家上下近百口的性命,他敢不爽快。”韩宸笑了笑,回头道:“志行,这盘缠总算帮你凑齐了。俗话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我等会儿回去之后就不来了,后天我就不来送了。”

    “送什么送,来回折腾多麻烦。”韩秀峰拱拱手,想想又说道:“鲍代杰送来的这些金条和银子,我留一半,你带一半走,毕竟他的事靠你不靠我,要是全留下那就真成受之有愧。”

    韩宸晓得韩秀峰说只收一半就不会多要一两,不禁笑道:“既然你担心受之有愧,那我们一人一半。不过我那一半你得一起带走,劳烦你帮我捎回老家。”

第三百九十五章 启程

    七月廿八,是一个宜嫁娶、纳采、开市、出行、赴任的好日子,天蒙蒙亮顾院长和王千里、余青槐等士绅就带着早准备好的万民伞赶到小院为韩秀峰送行。

    翠花天没亮就打着灯笼过来做饭,一边做一边哭,等把一桌酒菜准备好已经哭得不成人样了。梁九大半夜就守在院子外,见苏觉明、梁九、陆大明和陈虎都到了,连忙去喊营里的弟兄过来帮着把行李往中坝口搬。

    韩秀峰天天想着回家,可面对此情此景心里突然又有些舍不得。只能强忍着不舍喝了几杯酒,躬身给顾院长等士绅深深作了一揖,这才在众人拥簇下去中坝口登船。

    去上海办枪的事虽说欺上不瞒下,但晓得人还是越少越好。人家要是问起来,顾院长等士绅会说他去安丰场养伤了。要是有上官非要见他,到时候韩宸会说水路梗阻,盐运不出去,粮运不过来,韩运副见角斜、富安和安丰三场的灶户盐丁没粮吃,就筹银去通州乃至松江府购粮了。

    正因为如此,韩秀峰不想惊动厘金局派驻在海安的那两个帮办委员,确认人全齐了,行李一件也没落下,便让船工解缆启程。

    送君千里终须一别,顾院长等士绅把三条船目送到通扬河口就打道回府,谁也没注意到翠花竟沿着河岸飞奔,一口气竟追了近两里。她泪流满面却又不敢喊,直到前面没路了才一屁股瘫坐下来,眼睁睁看着船渐渐消失在视线里。

    余三姑头一次出远门,既激动又兴奋,一边整理着行李一边道:“钰儿,四爷早上光顾着吃酒,都没动几筷子。我这儿有茶食,你说要不要送点过去让四爷先吃几块垫垫肚子。”

    ”四爷在前头的船上,怎么送?”任钰儿反问了一句,想想又提醒道:“三姑,四爷身边有潘老爷和苏觉明,他用不着你管,你管好自个儿就行了。”

    “我怎么了?”余三姑放下行李问。

    “你有身孕,你怀着我爸的孩子呢,现在又要出那么远门,一定要照顾好自个儿,可不能跟在家时那样咋咋呼呼。”

    “你怎么晓得的?”

    “我爸走前跟我说的,让我照应好你。”

    “你爸怎么什么都跟你说。”余三姑嘴上埋怨着,心里却美滋滋的,暗想怀上任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样,不然任钰儿这样的大小姐能变这么懂事。

    任钰儿不晓得她在想什么,把行李放到一边笑看着她道:“三姑,我爸这辈子就两个念想,一是出仕做官,二是生个儿子传宗接代。现在官快做上了,就缺一个儿子。这事别人帮不上忙,全靠你。”

    别看余三姑平时大大咧咧,但跟只比自个儿小一岁的继女谈生孩子的事却觉得很不好意思,连忙道:“你说什么呢,让开让开,让我看看外头。”

    “河上有什么好看的,再说河上风大,可别着凉。”

    “这么热的天哪会着凉,我可没你那么娇气。”

    ……

    就在她俩很难得地拉家常之时,韩秀峰正在跟潘二、大头,苏觉明、梁六、陆大明、陈虎等人说正事。

    “要不是江有贵去招惹景华和鄂那海,他们去泰州寻仇的事也不会败露,结果不但害了许乐群,也害了他自个儿,所以说不能得意忘形,尤其出门在外,一定要夹着尾巴做人。”

    “四爷,您放一百个心,我们可不是江有贵,我们可不敢给您惹事。”陈虎急忙道。

    “晓得就好。”韩秀峰从潘二手中接过茶杯,接着道:“办枪这事非同小可,我们要谨慎谨慎再谨慎,等会儿把腰牌全交给长生报管,把官服和号帽号褂全给我藏好,把兵器全给我收起来。总之,从现在开始我韩秀峰不再是官,你们一样不再是当差的。”

    “四爷,要是遇上关卡,被那些当差的盘问怎么办?”陆大明下意识问。

    “觉明,还愣着做什么?”韩秀峰回头笑道。

    穿得像个管家似的苏觉明反应过来,急忙从手边的包裹里取出一叠户口牌,一边分发一边笑道:“几位,这是四爷请韩运判帮大家伙准备的新户口牌,名字还是原来的名字,只是过籍贯全改成了安丰场的灶户。不管遇上官差盘问,还是打尖住店,只要有人问起来,就说四爷是从扬州逃难去上海的读书人,任小姐是四爷的妹妹,三姑是四爷的嫂子,我和大头是四爷的家人。”

    “他们呢?”大头好奇地问。

    “是啊,我们呢?”陆大明禁不住笑问道。

    “刚才不是说过吗,你们是安丰场的灶户,潘老爷是安丰场的商户,专做稻米买卖,所以今后不能再喊潘老爷,要喊潘掌柜。你们全是潘掌柜请的伙计,跟我们原本并不认得,是在路上遇着了,听说我们也要去上海,所以结伴而行。”

    “分成两拨?”

    “嗯,”韩秀峰微微一笑,随即抬头道:“长生,凡事都要想长远点,毕竟我们终究是要分别的,到时候你们回江北,我和大头却要北上去京城或南下去两广,人家问起来不好解释。”

    潘二连忙道:“四哥,我全听你的。”

    “好,等会儿你们就上前头那条船。从今天开始,不管打点沿路的关卡,还是打尖住店,一应花销全分开来算。亲兄弟还要明算账呢,何况我们是原本风马牛不相及的两路人,这账一定要算清楚,不然人家会起疑心的。”

    “不但要分开来算,还得斤斤计较。”潘二忍俊不禁地说。

    “对,就应该斤斤计较。”

    ……

    从海安到通州这一路好走,路上也没几个关卡,但到了通州就得过坝换船。

    昨晚在船上过的夜,今天却要住客栈,余三姑百思不得其解,从码头到客栈的这一路上又不敢乱问,直到把行李放下才关上门问:“钰儿,为什么要换船,坐原来的船不是蛮好的吗?”

    任钰儿头一次来通州,把窗户推开一道缝,一边偷看外面一边解释道:“我们来这儿坐的是顾院长找的船,都说长江无风三尺浪,来时的那三条船在内河走走没事,去江里可不成,所以得换江船。再说那些船工跟我们一样没出过远门,他们既不熟悉长江水况,也不认得上海,所以只能把我们送到这儿。”

    “可我们的东西还在船上!”

    “这你不用担心,我们没找着船,他们是不会走的。”

    余三姑从来没住过客栈,摸着大床上的雕花,又忍不住问:“在这儿住一宿得多少钱?”

    “这你得去问苏觉明,”任钰儿现而今也是有钱人,对这一路上的花销并不是很在意,想着已经到了通州韩老爷一定要给郭大人去封信,立马叮嘱了余三姑一番,便拉开门去对面的上房。

    不出她所料,她一进门正是洗脸的韩秀峰便笑道:“钰儿,帮我给郭大人写封信,告诉郭大人我们到通州了。”

    “我就是为这来的。”任钰儿嫣然一笑,走过去打开考篮,取出笔墨纸砚。

    韩秀峰放下手巾,推开窗户遥望着远处的城门,叹道:“南通州北通州,南北通州通南北!北通州我去过,不过那会儿真没想过能有来南通州的这一天。”

    “任钰儿磨着墨水笑道:“我也没想过能来南通州,不过这对子倒是听说过。”

    “下联是怎么说的?”韩秀峰饶有兴致地问。

    “东当铺西当铺,东西当铺当东西。”

    “想起来,就是这个,只是听起来没上联大气。”

    “这是自然,”任钰儿磨好墨,拿起笔道:“四哥,这对子其实不难对,想工整容易,想对得跟上联那么大气就难了。”

    “那你对一个来听听。”韩秀峰坐下笑道。

    任钰儿心想问别的事我不懂,这种事你能难倒我,不禁笑道:“四哥,对对子是可以套的,上联是以南北作对,刚才那个下联便以东西作对,直接用‘东西’套就行了。您想要多少,我就能给您对出多少。”

    “真的?”韩秀峰将信将疑。

    “骗您做啥,”想到韩老爷这次去上海要办的差事,任钰儿脱口而出道:“东买办西买办,东西买办买东西。四哥,您觉得怎么样,工整吧,贴切不?”

    韩秀峰乐了:“还真是,再来一个!”

    “东渡口西渡口,东西渡口渡东西;东学堂西学堂,东西学堂学东西;您老家不是叫走马吗,也可以以此作对,东走马西走马,东西走马走东西!”对到这里,任钰儿又忍俊不禁地说:“真是要多少能对出多少。”

    “那换一个呢,别再以东西作对呢?”

    “换一个也容易,可以以大小,也可以以古今作对,大赌场小赌场,大小赌场赌大小;古学者今学者,古今学者学古今;还可以以好坏或左右作对,好判官坏判官,好坏判官判好坏;左护卫右护卫,左右护卫护左右……就是个文字游戏,很容易的。”

    果然是才女,韩秀峰既佩服又羡慕,摇头叹道:“可惜了,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我娃不在身边,要是在身边我就聘你为西席,请做我娃的先生!”

    看着韩秀峰一脸遗憾的样子,任钰儿啼笑皆非,心想本以为你可惜我不是男儿身,就算满腹经纶也考不了功名,结果根本不是。

第三百九十七章 大开眼界

    从南通州去上海可船渡江去对岸的沙州(现在的张家港),再雇船走江南那四通八达的内河去上海,或干脆走陆路。但据说对岸的船家不会去那么远,所以这么走途中不晓得要换几次船。走陆路更不用考虑,毕竟好几百里。

    韩秀峰跟出去打听回来的潘二、苏觉明商量了一番,最终决定雇现在这条在通州登记注册,船名“袁万利”的沙船去上海。顺江而下,从吴淞口进入黄浦江,能直抵上海县城小东门外的码头,不但最多只用三天,而且这一路上不用换船。没想到怀有身孕的余三姑一点事没有,任钰儿竟晕船晕得把苦胆都快吐出来了。

    男女授受不亲,韩秀峰插不上手帮不上忙,本应该被任钰儿照应的余三姑,反而过照应任钰儿,刚刚过去的这两天,不晓得打扫了几次被吐得一片狼藉的船舱。

    小伍子扶着缆绳走到船尾,透过篷帆的缝隙回头看了一眼正忙着不亦乐乎的那些船工,低声道:“四爷,苏觉明刚去问过,船老大说下午便能到上海。”

    韩秀峰不想被船工们从口音中听出他不是本地人,这两天极少开口,甚至都没跟船工说过话,扶着桅杆下意识问:“这么说已经进了黄浦江?”

    “早过了吴淞口,这就是黄浦江!”小伍子想想又忍不住笑道:“这船坐得晕头转向,连东南西北都弄不清。要不是苏觉明和梁大说,我也以为还在长江里。”

    “这才坐两天,你都晕头转向。要是办完事坐运漕粮的船去天津卫,那不晓得会晕成啥样。”

    “四爷,不怕您笑话,我以前想简单了,以为搭运漕粮的船回京方便,现在可不敢,再方便我也不敢坐。”

    “为啥不敢?”韩秀峰好奇地问。

    小伍子指指站在船头的矮个子船工,惊恐地说:“四爷,您是不晓得这船一出洋有多凶险!就咱们现在坐的这条,就前头那几个船工,去年受旅沪赣榆县籍巨商孙同德所雇,运送棉花、西洋布等货物,从上海出发去山东金口,途中遇风,一直漂流到朝鲜的济州,差点船毁人亡!”

    “有这事?”

    “他们亲口跟苏觉明说的,应该不会有假。”见韩老爷将信将疑,小伍子急切地说:“四爷,苏觉明打听过,这样的事多了。咱们这条船的船主袁老板,手下有好几条船,其中一条在道光二十二年,受上海巨商郁盛森所雇,从上海空船出洋去辽东牛庄运豆货,结果也遇上暴风,一直漂流到朝鲜的忠清道。”

    韩秀峰可不想葬身鱼腹,喃喃地说:“看样子能不走海路就不走海路。”

    “这是自然,您身份尊贵着呢,不到万不得已用不着犯这险。”

    正说着,潘二和苏觉明也走了过来,陆大明、梁六拉着大头在前面看岸上的景色,有意无意地挡住船工不让靠近。

    “四哥,我刚打听过,上海的码头跟我们巴县码头一样鱼龙混杂,我们那边的脚夫分属川帮和茶帮,上海这边分‘杠夫’和‘箩夫’,‘杠夫’专事装卸普通商户和百姓的货,‘箩夫’专事装卸洋人的货。码头上划了好多界,一个界一个‘脚头’,船等会儿靠在哪儿,我们的行李就只能给哪儿的脚头安排‘杠夫’背。”

    “行有行规,到时候该让谁背就给谁背,反正我们的行李也不算多。”

    “船老大说上海有好多会党帮派,我们是从江北来的,不管住城里还是城外,最好不要去那些会党帮派的地盘。”

    “有会党,还有好多?”韩秀峰惊诧地问。

    “真有。”不等潘二开口,苏觉明便如数家珍地说:“船工们说有小刀会、双刀会、罗汉党、青巾会、编钱会、宁波帮、福建帮、江宁帮、江北帮、底作帮和什么蓝线党。这些大大小小的会党和帮派各立门户,经常为抢地盘聚众械斗,尤其福建人和广东人聚居的地方。”

    “船老大说上海的本地人没外地人多,外地人中属福建人、广东人和浙江人最多。”潘二顿了顿,又补充道:“觉明刚才说的那些会党和帮会中,属小刀会的会众最多,势力最大。”

    韩秀峰沉吟道:“那我们得小心点,离他们远点,不管有事没事,尽量不招惹他们。”

    潘二苦着脸道:“可我们不招惹他们,他们很难说会不会来招惹我们。四哥,这些帮众你是晓得的,说可怜的确可怜,说可恶也可恶。他们真是欺软怕硬,我们一靠岸他们就会来打探,要是发现我们有钱,能坑就坑,能骗就骗,坑骗不着甚至敢抢!”

    “上海是有衙门的,据我所知不但有县衙还有道署,我就不信他们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明抢。”韩秀峰想了想,接着道:“等会儿交代下去,让弟兄们小心点。总之,我们是来做买卖的,不是来惹事的。”

    “好的,我这就去交代。”

    正说着,一艘张满帆的大船从后头驶了上来。

    “洋鬼子的船!四哥,快看,船上有洋鬼子!”

    大头早忘了之前的交代,一见着洋人的船就惊叫起来。好在江北方言太多,多到隔一条河说话都不一样,船工们连海安话都听不懂,哪会在意大头的口音不太像江北人。

    陆大民反应过来,赶紧把大头拉到一边。大头这才意识到不应该大呼小叫,偷看了韩秀峰一眼,又忍不住走过来道:“四哥,真是洋人!”

    “看见了,”韩秀峰扶着桅杆,紧盯着洋人的船,只见不但船身比沙船长而且高,船上的帆也比沙船多,船上系满了缆绳,一个洋人水手竟站那么高的桅杆上,看着像是在收帆。

    潘二也是头一次见着洋人的船,下意识道:“四哥,船身上好像蒙着铁皮。”

    头一次见着洋船和洋人,韩秀峰自然要看个清楚,低声道:“大头,去舱里把我的窥筒拿来。”

    “哦。”大头楞了楞,急忙跑去拿“千里眼”。

    “四爷,船头有炮。”陆大明忍不住说。

    “看到了,”韩秀峰从匆匆跑回来的大头手中接过“千里眼”,背对那些见怪不怪的船工,举起“千里眼”慢慢调焦距,一边仔仔细细观察,一边喃喃地说:“不只是船头有,船身上也有,那一排看着像窗户的全是炮眼,果然船坚炮利!”

    “船身上也有炮眼?”大头惊问道。

    “那两个炮门开着呢,那两个黑通通的就是炮口。”韩秀峰往上看了一会儿,又低声道:“看旗子应该是法兰西的炮船。”

    “四哥,你咋晓得的?”潘二边看边好奇地问。

    “魏源的书上有万国旗帜的图样,”韩秀峰突然发现一个洋人正举着窥筒朝这边看,顿时吓了一跳:“有个龟儿子在看我!”

    “没事吧?”

    “不就是看几眼,能有啥事。”韩秀峰收起窥筒,回头道:“这洋鬼子的头发竟然是白的,不光白的还打着卷儿。”

    大头脱口而出道:“白无常!”

    “啥白无常,他一样是人,只不过是洋人。”想到上海有洋人的租界,应该有不少洋人,韩秀峰叮嘱道:“等到了上海,洋人会更多,我们甚至要跟洋人打交道,可不能再这么大惊小怪。相比那些会党帮派,洋人更不能招惹,晓得不。”

    “四哥,这你放心,借几个胆我也不敢招惹洋鬼子,看着就渗人,更别招惹了。”

    “晓得就好。”

    大头本就觉得遇上洋鬼子很晦气,何况还遇上个“白无常”,正暗自念叨阿弥陀佛,江上隐隐约约传来轰鸣声,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只见前面又来了一条洋人的船,并且迎面而来的这条比刚才那条更恐怖,船头一样有高高的桅杆,船身中间却多了一个大烟筒,正冒着黑烟,像是一头怪兽在江上喘气。

    “这什么船!”潘二吓得魂不守舍。

    “我也不晓得。”韩秀峰再次举起窥筒,边看边吩咐道:“大明,去跟船工打听打听。”

    “哦。”

    这条边航行边冒黑烟边发出巨响的洋船没几门炮,船上的洋人水手也不多,看着像是运货的船,韩秀峰正看得入神,找船工打听回来的陆大明道:“四爷,船工说这是洋人的争气船,到底怎么个争气他们也说不清,反正船上有机关,烧炭的机关。”

    “烧炭做什么?”

    “烧炭往前走,船工们说这船不但逆风能走,甚至没风都能走,不用撑也不用摇橹,能日行百里!”

    韩秀峰想了想,放下窥筒道:“这么说跟三国里的木牛流马差不多,可惜木牛流马失传了。”

    “奇技淫巧!”苏觉明低声道。

    “这可不是奇技淫巧,这要是用来行军打仗可不得了,”韩秀峰望着转眼间已经到左边,正与沙船擦肩而过的洋人“争气船”,感叹道:“朝廷要是有几百条这样的船,往京城运送漕粮就不用等风信,只要有炭,啥时候想起运就啥时候起运;我要是有这么一条船,就能溯江而上去武昌甚至宜昌,最多一个月就能赶到巴县。”

第四百章 有没有王法?

    来时雇的沙船虽是在通州登记注册的,船主也是通州人,但船平时并不怎么回通州。

    之所以能在通州雇到,是因为船在海上航行了一年多本就要修了,船主又在商船会馆接到一单把通州产的棉花和土布运往山东,再从山东运豆货来上海的买卖。干脆让船先去通州,毕竟在通州修要比在上海修便宜,并且修好之后就能运上货去山东。而再有二三十天,货主就能把棉花和土布采购齐,船老大要赶回通州把船修好,不可能在上海等。

    正因为如此,潘二让一起来的二十多个老泰勇营兄弟在码头边的客栈安顿下来,便同陆大明、梁六、陈虎一道进城。本打算先去商船会馆问问,没曾想走到城门口不但遇上几十个乡勇,而且发现衙门悬赏捕拿人犯的海捕文书竟贴了几十张。

    “哪来这么多逃犯的,我在泰州那么年,见着的悬赏告示加起来也没这么多!”陆大明觉得难以置信,禁不住朝坐在不远处茶馆里喝茶抽大烟的乡勇望去。

    “潘掌柜,我看扬州失陷前也没这么多逃犯。”梁六同样觉得奇怪。

    “上海是大码头,江洋大盗自然不会少。”潘二不想被门卒和那些乡勇误以为是逃犯,领着三人接着往城里走。

    城里比城外还要繁荣,到处是商铺,街上全是人,不过听口音大多是福建和广东一带的。

    陈虎不识字,见前头又有个大宅院,又有不少穿着号衣的汉子行色匆匆进进出出,好奇地问:“潘掌柜,这又是什么衙门,上海哪来这么多衙门的?”

    潘二抬头看了看,回头笑道:“这不是衙门,这是福建会馆,刚才那几个大门脸儿一样不是衙门,一样全是会馆。”

    “会馆?”

    “就是外地商人在这儿落脚的地方,上海不愧是大码头,连会馆都比泰州多,比我们巴县老家也多。不过跟京城是没法儿比的,京城的会馆那才叫个多呢。”

    “有没有您老家的会馆?”陆大明忍不住问。

    “这我哪儿晓得。”

    “要不要找个人问问?”

    出来这么久,潘二有些想家了,不禁笑道:“问问也行。”

    韩老爷人是很好,可韩老爷办完差事就要从上海回四川老家,陆大明吃一堑长一智,不敢再跟之前那样相信外人,打定主意今后就跟着潘二混,停住脚步环顾了四周,见前面弄口有个算命的,立马跑过去掏出几个铜板,帮潘二打听起来。

    算命先生接过铜板,抬头看着他们四人,用带着浙江口音的官话喃喃地说:“几位客官,城里城外的会馆是不少,光我知道的就有三山会馆、楚北会馆、商船会馆、湖州会馆、江西会馆、浙严会馆、福建会馆、兴安泉漳会馆、广东嘉应州公所……唯独没听说过四川会馆,别说没听说过,连四川人都没见着几个。”

    四川人不太愿意出远门,上海没四川会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潘二拱手笑道:“我们就是随便问问,谢了。”

    “这位客官,我看你印堂发黑……”

    “今天没空请您看相,这印堂就让它先黑着吧,等忙完眼前事再来请您算算。”这样的江湖骗子潘二在京城见多了,不等算命先生说完就领着陆大明等人接着往前走。

    沿途问了几次路,刚搞清楚去商船会馆应该怎么走,前面突然传来一阵惊叫,紧接着整条街上的人都纷纷躲避。

    潘二不想惹事,刚把陆大明三人拉进左边的茶馆,就见十几个被打鼻青脸肿的乡勇往这边逃,而持着砍刀和棍棒追打他们的那些人居然也是穿着号衣的乡勇,一边追打着一边用怒骂,全是南方口音,一句听不懂。

    茶馆伙计担心被殃及池鱼,一边忙不迭上门板,一边急切地说:“劳驾几位客官让让。”

    “哦,不好意思。”潘二不敢再看热闹,回头看看发现正好有一张空桌,干脆走过去坐了下来。

    在茶馆里躲避的有不少像他们这样的外地人,纷纷跟掌柜和邻桌的茶客打探究竟怎么回事。

    “这事说来话长。”一个本地的老学究放下茶碗,忧心忡忡地说:“二月里,长毛不是占了江宁吗,上海的兵全被调去打长毛了,‘爽官’既担心长毛来犯,又担心宵小犯上作乱,情急之下就招募乡勇,举办团练。”

    “可乡勇怎么会跟乡勇打起来了,光天化日之下聚众械斗,还有没有王法?”一个听口音像是山东一带的商人问。

    “这乡勇不应该是本乡本土的青壮吗,可‘爽官’倒好,他自个儿是广东人,就只相信广东人,不但挑选了四五百个广东流民做亲兵,还命广东嘉应州公所董事李绍熙团练广东人,命兴安泉漳会馆董事李仙云团练福建的脚夫和船工。”

    老学究敲敲桌子,又痛心疾首地说:“我们本地士绅不止一次去道署进言,招募外地人真不如招募本地人,外地人不光不堪大用,反而会惹是生非。本地人守家在地,保境安民必定尽心竭力,可人家听不进去,就相信他那些同乡。”

    “福建和广东民风彪悍,违法乱纪,胡作非为;浙江人诡计多端,江北人胆小怕事,仔细想想还是我们本地人可靠。”一个本地的茶客深以为然。

    “您老还没说外头那些乡勇是怎么打起来的?”潘二忍不住问。

    “长毛不是没来犯上海吗,朝廷担心各地负担不起乡勇的粮饷,下令裁撤团练,遣散乡勇。你们想想,那些广东人和福建人好不容易过上什么也不用干就有饭吃,有钱拿的好日子,谁愿意再去吃苦?虽说裁撤了,可一个个还穿着号衣,三天两头聚众械斗,因为屁大的事都能打一架。”

    “衙门不管吗?”

    “刚才不是说过吗,连‘爽官’的亲兵都是广东人,县衙的那些没遣散的乡勇都是福建人,那些当差的本来就跟外面这些是一伙儿的,他们不跟着一起打就算不错了,还能指望他们会去管?”

    老学究回头看看四周,又神神叨叨地说:“这些个外地人不是会党的会众,就是帮派的会众。明面上听‘爽官’和县太爷的,其实暗地里只听各自会馆董事的。他们械斗也不是因为别的,全是因为抢地盘,抢买卖,抢营生。”

    潘二没想到上海会乱成这样,想想又问道:“老先生,您刚才说‘爽官’,这‘爽官’又是谁?”

    不等老学究开口,一个商人就带着几分不屑地说:“就是现而今的苏松太兵备道兼江海关监督吴健彰吴道台。”

    “吴道台怎么就成爽官了?”潘二追问道。

    “这位老弟应该是刚来上海的吧。”

    “正是。”

    “这就难怪了,我们这位吴道台是广东人,早年家境贫寒,以贩鸡为生,加之小名阿爽,广东人不是喜欢给人取花名吗,就得了个‘卖鸡爽’的诨名。后来他跟洋人做买卖,又去洋行做伙计,乖巧勤快,八面玲珑,善揣摸洋人心意,甚至学会说洋人的话,深得洋人器重,这买卖就越做越大,成了大商人。”

    潘二心想难怪这些人敢大庭广众之下议论道台,原来那位吴道台不是科举入仕的官老爷,而是个靠巴结洋人发家的商贾,禁不住问:“那他是怎么做上的官的?”

    “花钱捐的呗,不花钱他哪做得上这官。只不过现而今买卖虽不做了,但官却做大了,没人再敢当面喊他‘卖鸡爽’,连洋人都改称他‘爽官’。”

    上海县在苏松太道治下,道署和县衙同城,换言之,上海的大事小事全由靠巴结洋人发家的“卖鸡爽”说了算!潘二意识到上海为何这么乱了,因为摊上个只会巴结洋人的官老爷,正不晓得该说点什么好,外面又传来喊打喊杀声。

    伙计透过门板缝隙看了看,随即回头道:“县衙出兵了,这架应该打不了多久,各位客官再喝点茶就能出门了。”

第四百零二章 内忧外患

    等潘二和梁六跟张光生赶到紧挨着洋人租界的宅院天已经黑了,刚吃过晚饭的韩秀峰让他们三人赶紧吃饭,并让大头去帮着收拾床铺。毕竟从这儿回小东门外的客栈并不近,上海又这么乱,走夜路不稳妥,潘二则边吃边说起今天的见闻。

    “四哥,我从来没见过这么乱的地方,那些福建人和广东人真无法无天,衙门真管不了他们了!”潘二忧心忡忡,觉得上海早晚要出事。

    韩秀峰也觉得上海暗潮涌动,要么不出事,要出就是大事,捧着茶杯道:“县衙和道署纵容,搞得尾大不掉,现在后悔了想弹压,谈何容易。”

    张光生忍不住抬头道:“四爷,这不能怪县衙,要怪只能怪道署。”

    “闹成这样,县太爷难辞其咎!”

    “四爷,您有所不知,上海正堂跟嘉定那些县的正堂不一样,道署就在城里,县太爷事事全要听道台的。现任上海正堂袁祖德跟我是同乡,他也是钱塘人,我堂哥护送我伯父的灵柩路过上海时,他去灵前拜祭过,也跟我堂哥说过这些事。”

    “他怎么说?”韩秀峰好奇地问。

    张光生苦笑道:“他说他这个县太爷就是个摆设,城里城外的大事小事全是‘卖鸡爽’说了算。可无论前任抚台杨文定,还是现任抚台又那么相信‘卖鸡爽’,他这个知县能说什么。而且他早料到‘卖鸡爽’让李仙云和李绍熙编练的那些乡勇,全是无赖游民,党羽散布,甚至连道署和县衙的差役都是他们的耳目,所以朝廷一下旨让裁撤乡勇他就借机遣散,这段时间不止一次责令李仙云等人不得结党,上次甚至把炮都架到了福建会馆大门口。”

    韩秀峰大吃一惊,紧盯着他问:“把炮架都架到了福建会馆大门口?”

    “架了,不许他们再结党,命他们解散会党。”张光生确认道。

    “庸官,庸吏!”

    “四爷,您……您这话什么意思?”

    不等韩秀峰开口,潘二就放下碗筷道:“他太急了!明明晓得城里没几个兵,甚至连道署和县衙的那些差役都跟会党有勾连,他还逼着那两个姓李的解散会党,这不是要逼那两个姓李的反吗?”

    “可是……可身为上海知县,袁老爷不能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些会党坐大。”张光生愁眉苦脸地说。

    “是不能眼睁睁看着那些会党坐大,可也不能蛮干,”想到办完买枪的事就要回四川老家,而潘二还要在郭沛霖那儿继续做官,韩秀峰多多少少有些不放心,不禁回头问:“长生,你要是县太爷,要是也遇上这样的事,你咋办?”

    潘二不假思索地说:“要是我,我会先稳住那些会党头目。道台靠不住就去找府台,府台要是束手无策就向藩台、臬司乃至抚台禀报,求上司派援兵来帮着弹压,反正援兵不到绝不能轻举妄动。”

    梁六忍不住问:“为何不招募本地人,编练一些信得过的乡勇?”

    “上海就这么大,刚裁撤团练遣散乡勇,你又另起炉灶再招募本地青壮编练,岂不是打草惊蛇?都已经乱成这样了,我看除了从其它地方搬救兵,没第二个办法。”

    看着潘二那副笃定的样子,韩秀峰觉得潘二差不多可以“出师”了,想想又问道:“上海是乱,可再乱还能有江宁和扬州乱?为收复江宁,朝廷把松江镇的绿营兵能调的全调去了,你让抚台从哪儿调兵来援?”

    潘二被难住了,绞尽脑汁想了好一会儿才苦笑道:“还真是,去哪儿搬救兵,哪有兵可搬?”

    “那怎么办,你要是上海的县太爷你怎么办?”

    “我……四哥,我……照你这么说我也没什么好办法。”潘二回头看看张光生和粱六,想想又忍不住问:“四哥,换作你,你咋办?”

    “找个借口跑路,找个由头逃命,不管咋说得先保住身家性命!”韩秀峰紧盯着潘二的双眼,很认真很严肃地说:“我晓得你做上这官不容易,但不能官迷心窍,命只有一条,要是命没了那就什么都没了,晓得不?”

    “可失地是要被究办的。”

    “被究办也比没命好,老六,你也是。”韩秀峰想想又说道:“等买到枪回去之后,能不上阵就不要上阵,实在被逼得没办法那只能跟贼匪拼命,不过拼命时也得留个心眼。能打得过就打,打不过该跑就跑,跑得时候别忘了郭大人。要是郭大人有个三长两短,我就是在四川一样有办法收拾你们!”

    “四爷,您尽管放心,只要有我梁六在,郭大人就绝不会有事。”

    “不但郭大人不能有事,你们一样不能有事,”想到上海暗潮涌动,韩秀峰接着道:“上海不能久留,我明天一早就去找洋人买枪,你们明天就去客栈把房退了,把弟兄们全带这儿来,还是住这边稳妥些。”

    “可我们还要买米,还要雇船呢!”潘二急切地说。

    “买米和雇船的事请‘日升昌’的吴掌柜和伍先生帮着办,对了,之前光想着枪要藏好,忘了火药比枪还占地方,所以米要多买些,船要多雇几条。再就是上海关的关口有十几处,下午听吴掌柜说不但吴淞、浏河、七丫、白茆、徐六泾、福山等地有上海关的关卡,连江北的吕四、小海口、石庄都有,你们回去时不用再走通州,直接去角斜的老坝港。”

    “去老坝港也行,老坝港是我们自个儿的地盘!”

    “还有件事。”韩秀峰端起茶杯笑问道:“长生,你还记得黄御史的那几位同年吗?”

    “黄御史有好几位同年,四哥,你说的是哪一位?”

    “刑科给事中乔邦宪。”

    “记得,我们在京城时乔老爷经常去会馆,我记得他有个儿子叫乔松年也是进士。”

    “乔松年来江苏了,现而今是松江知府,明天一早我去租界找洋人买枪,要是买枪的事顺利,我们就抽空去松江拜会一下。”

    潘二岂能不晓得韩秀峰是打算借这个机会让他跟乔松年攀攀交情,毕竟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不禁笑道:“行,我听你的。”

    ……

    吃完晚饭,众人怎么都睡不着,又围坐在花厅里聊起上海及上海周边的事。

    张光生来得早,跟上海的县太爷又是同乡,知道不少,唉声叹气地说:“松江虽富庶,但赋税也多,那些州县官为弥补亏空,堪称无所不用其极。去年,青浦知县余龙光为弥补亏空,竟下令追征道光三十年前已奉诏豁免的钱粮,甚至囚禁催收不利的粮差,比责保正、甲长,因而引起反弹。”

    “青浦也有人犯上作乱?”韩秀峰低声问。

    “青浦县有个叫周立春的,明面上是四十五堡八十九图塘湾的地保,其实就是个横行乡里的泼皮,周立春借机生事,串联邻图地保,让附近的地保纠集乡民去县城闹事,放言不愿意去的人就要给去的人两百文饭食钱,要是不给就放火烧屋”,就这么聚敛了六十多贯钱,纠集三百多号人。去年五月十九日进城大闹县衙,把时任青浦正堂余龙光都打伤了。”

    “后来呢?”

    “后来余龙光被革,李初圻署理青浦县事,发告示谕令乡民将周立春捆送,并命新泾巡检率皂隶弓兵去拿。周立春收到消息,便纠集四五十人大闹巡检司衙门,还敲诈勒索家住新泾的武监生任琳、文监生任文蔚、任大文等士绅。

    没勒索到钱,他过了几天又带着五六十个泼皮去任琳、任文蔚家放火抄抢,任家忍气吞声,没敢报官。去年九月初,他又说当地士绅龚秀是县衙的眼线,说当地士绅任琳打算帮衙门锁拿他,不但带着一帮泼皮把龚秀和任琳家的房子烧了,还烧死了龚秀的幼女。”

    “无法无天,抗粮也就罢了,还烧人房屋,还烧死人家的女儿。乡里乡亲的,他就不怕遭报应!”潘二惊问道。

    “所以衙门要法办他,”张光生喝了一小口茶,接着道:“去年九月初六日,新任青浦正堂李初圻率兵勇去锁拿,周立春竟纠集了四五百号人,持刀枪棍棒拒捕。虽然他们有洋枪,但终究是一帮乌合之众,打了最后被官兵当差格杀了十九个,擒获八个,而周立春却趁乱跑了,据说还躲在青浦乡下。”

    青浦离上海县城不远,韩秀峰没想到上海的局势已经糜烂都如此境地,凝重地问:“光生,这个周立春跟上海城里的会党有没有勾连?”

    张光生放下茶杯道:“据我所知他认得广东嘉应州公所董事李绍熙,听人说李绍熙有一年贩运大烟去苏州,途经青浦黄渡镇时被当地监生金仁保率人截获。李绍熙曾去青浦找过周立春,周立春出面帮他把烟土要回来了,这件事城里好多人晓得。

    正因为他跟李绍熙有交情,李绍熙就托帮他去跟‘卖鸡爽’求情,‘卖鸡爽’觉得剿不如抚,竟然默许跟李绍熙走得近的那些乡绅去招安。周立春可能自知犯的事不小,不相信那些乡绅的话,一直没敢进城,要捕拿他的告示到现在还贴在城门口。”

    韩秀峰越听越心惊,捧着茶杯喃喃地说:“内有李仙云、李绍熙等手下有成百上千乡勇的天地会余孽,外有陈木金、徐耀和周立春等犯上作乱之徒,上海还真热闹,乔松年这知府不大好做。”

第四百零八章 果然出事了!

    城里要出事,所有人都和衣而睡,做好一有风吹草动就过河去东岸暂避的准备,结果一夜无事。

    小伍子人在这儿心却在城里,担心要是虚惊一场,票号既没账本又没银钱会影响生意,打算去城里看看。

    韩秀峰不敢掉以轻心,不但没让他进城,今天也不打算再去租界,而是从存放杂物的屋里找出一把锄头,来到宅院前的菜地,一边装作锄草一边观察小石桥方向的动静。潘二和张光生不放心,一个找了顶草帽戴上,一个挎着竹篮,不动声色地跟了过来。

    “蹲下,三个大男人凑一块像是干活的吗?”韩秀峰指指斜对面用芦竹支的丝瓜架,示意张光生躲到丝瓜藤下。

    “哦,晓得了。”张光生尴尬地笑了笑,急忙走了过去。

    潘二蹲在地里,一边装作整理南瓜藤,一边看着远处问:“四哥,陈虎他们躲在哪儿,我咋看不见?”

    “应该还在前头,”韩秀峰扶着锄头,望着成群结队涌向小石桥的行人,凝重地说:“会馆大多建在城外,会党也大多住在城外,这会儿应该有动静,不然不会有这么多人往租界跑。”

    潘二探头看一眼,喃喃地说:“不算多吧。”

    “这还不算多,昨天过桥的才有几个人。”韩秀峰想想又说道:“何况这边是英租界,紧挨着县城的是法租界。如果不出意外,法租界里这会儿估计是人满为患。”

    张光生回头道:“四爷,要不我去法租界看看?”

    韩秀峰不想像个聋子瞎子,沉吟道:“去看看也行,不过你得小心点。”

    “四爷放心,我从英租界过去,不会有事的。”

    “那就去吧,早去早回。”

    刚目送走张光生,苏觉明竟沿着河岸匆匆跑了过来,边跑边喊道:“四爷,四爷,不好了,来了两个洋人!”

    “别急,慢慢说,那两个洋人从哪儿来的?”

    “从北边来的,还带来十几杆枪,叽里咕噜说了一堆,我一句也没听懂。”

    韩秀峰意识到应该是姓林的二鬼子昨天说的那个花旗国水手,扛上锄头笑道:“应该是来卖枪的,林庆远咋还没来,他不在这买卖怎么做。”

    “是啊,他昨天说今天一早就来的。”苏觉明下意识看着县城方向嘀咕道。

    “不管他了,先回去看看。”

    ……

    韩秀峰和潘二跟着苏觉明匆匆回到宅院,果然看到两个头戴三角帽,脸上长满络腮胡子,上身穿着一件脏兮兮的衣裳,下身穿着一条把老二轮廓都勒得清晰可见的紧身裤,腰间别着两把怪模怪样的手铳,身上散发着一股怪味儿的洋人。

    他们身后的墙上靠着两个长长的油布包裹,上头没裹严实,能清楚地看到裸露在外面的枪口。

    他们正跟大头和小伍子一边比划着,一边叽里咕噜地说着什么。

    大头紧握着刀不晓得该如何回应,一见着韩秀峰就急切地说:“四哥,你可算回来了,你跟这两个洋鬼子说吧,他们的话我听不懂。”

    韩秀峰心想你听不懂,难不成我就能听懂,正拱着手不晓得该怎么打招呼,高个子洋鬼子竟用生硬的官话兴高采烈地说“耶耶耶,洋鬼子,洋鬼子”,边说还边拍拍他自个儿的胸脯,仿佛他就叫洋鬼子一般。

    韩秀峰乐了,禁不住笑道:“洋鬼子先生,您好。”

    “你好,我,洋鬼子,哈哈哈……”

    “鄙人韩秀峰,我叫韩秀峰,韩秀峰是我的名字,能听懂不?”

    高个子洋人看来没少比划着跟中国人打交道,指着韩秀峰问:“韩秀峰?”

    “对对对,我,韩秀峰。”

    高个子洋人乐了,回头看看同伴,又转身解开靠在墙上的油布包,指着里头的六杆鸟枪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

    这跟介绍名字不一样,韩秀峰是一句也没听懂,正不晓得该怎么交流,矮个子洋鬼子突然从裤兜里摸出一块银元,举到众人面前,随即把银元顺手交给高个子洋人,举着双手正反面不断比划。

    看上去很滑稽,潘二没之前那么紧张了,禁不住笑道:“四哥,这洋鬼子挺精明的。”

    “听不懂没关系,会算账就行。”韩秀峰也觉得好笑,干脆指指大开着的院门,招呼他们进去谈。

    这两个洋人胆子也大,竟一点也不担心会被黑吃黑,扛上两大包洋枪就跟进来了。

    韩秀峰让小伍子去取来一百块银元,也不管洋人能不能听懂他说什么,就这么一边说着“洋鬼子先生,容我先看看货”,一边从油布包里取出一杆鸟枪,看看是不是自来火的,想到这些枪买回去终究是给陆大明等人用的,又让张光生把陆大明喊了过来。

    这两个洋人带来的枪比吴文铭差人来上海买的用料要好,拿在手里比之前用的那些自来火鸟枪要沉,而且看上去要长一点。陆大明看看枪管,旋即掰开击锤,举起来作势瞄准,轻轻扣动扳机,只听见啪的一声,在火石上打出了火花。

    “四爷,这枪看上去还行,但究竟怎样还得装上火药铅子放一枪试试。”

    “在这儿怎么试,现在更不是试枪的时候。”

    韩秀峰话音刚落,高个子洋鬼子就从油布包里取出一牛皮匣,一边叽里咕噜地说着,一边从皮匣里取出一枚纸壳装的火药铅子,从陆大明手里接过枪就要往枪口里装。

    韩秀峰可不想把会党招来,急忙一把拉住:“洋鬼子先生,我相信你,我们还是谈谈价钱吧。”

    “#$^&%!$#……*&%¥&@34%#……”

    高个子洋人咕噜咕噜说了一大堆,矮个子洋人也眉飞色舞地跟着说。韩秀峰头大了,干脆从他手里接过枪,往青砖铺的地面上一放,随即从小伍子手上接过钱袋,数出三十块银元,分成三小摞,回头笑问道:“洋鬼子先生,一杆三十银元咋样,有多少我要多少!”

    “NONONO……”矮个子洋人一边摇头,一边抢过他手中的钱袋,数出二十块大洋,跟之前那三小摞放到一块。

    ”五十块一杆,这也太贵了!”不等韩秀峰开口,苏觉明就蹲下身拿起十块,回头比划着道:“四十块银元,最多四十!”

    “NONONO……”矮个子洋人显然嫌少,把苏觉明拿起的银元抢过去再次放到枪边。

    苏觉明禁不住笑道:“要不这样,我们让一步,你们呢也让一步,三十五块银元一杆,真不能再多了!”

    这次不但矮个子洋人不答应,连高个子洋人都不答应了,就这么蹲在地上抢来抢去,数来数去,数了好一会儿才以四十三银元一杆成交。

    “谈”完枪的价钱谈弹药,又是一番讨价还价。

    韩秀峰正觉得好笑,小伍子的堂叔伍德全火急火燎地跑了进来,一见着韩秀峰就气喘吁吁地说:“韩老爷,果然出事了!天一亮那些个会党就扎着红巾埋伏在东门和北门外,小东门内的那些乡勇又全是他们的同乡,听逃难的人说外面一发暗号,城里的内应就把城门打开了,他们一进城就直奔县衙和道署,我混出城时北门全是会党的人!”

    “觉明,赶紧打发这两个洋鬼子走。”韩秀峰定定心神,一边往外走一边凝重地问:“晓不晓得城里的情形?”

    “今天是初五,照理说县太爷和‘卖鸡爽’要去文庙祭拜,十有八九被会党一锅端了,这会儿是不是还活着都两说。”伍德全擦了把汗,接着道:“我跑得快,没被堵在城里,跑得慢的已经出不来了。”

    韩秀峰遥望着县城方向,冷冷地说:“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好在光生帮我们在城外租了这宅院,要是住在城里这麻烦可就大了。”

    “韩老爷,现在怎么办?”

    “我们就这么点人,除了等朝廷派兵来平乱还能怎么办。”

    伍德全急切地问:“要不要赶紧差人去松江向乔府台禀报?”

    韩秀峰权衡了一番,回头道:“伍先生,你可以去松江给乔府台报信,我就不差人去了。毕竟我是两淮运副,又不是松江府的官,这里的事能不掺和就不掺和。”

第四百一十三章 打来打去只会便宜洋人

    让大头和小伍子带徐师爷等从松江府来的人去安顿,韩秀峰和潘二走进内宅说起眼前的事。

    “四哥,你真打算帮乔松年打探贼情?”

    “人家都找上门了,这个忙能不帮吗,再说对我们而言真是举手之劳。”韩秀峰看着满院子的书和坐在树荫下看书看得很专注的任钰儿,有些心不在焉。

    “打探贼情倒没什么,我是担心乔松年让你去平乱。”潘二担心地说。

    “乔松年不是脑袋一个筋的徐瀛,他自个儿都没想过能把乱给平了,又怎会让我一个外来人去平乱。”韩秀峰摸着下巴,喃喃地说:“上海的情形跟泰州不一样,跟扬州都不一样,要比泰州乃至更乱,更错综复杂。城里那些作乱的会党成不了事,但朝廷想平乱一样没那么容易。”

    “怎么不容易?”潘二下意识问。

    “我们能守住泰州,一是运气好,援兵来得及时。二是有士绅襄助。而那些士绅之所以愿意帮我们,敢帮我们,是因为不帮他们会倒大霉,要是泰州失陷,长毛不会给他们好果子吃。上海城里的会党就不一样了,他们打的是反清复明的旗号,只想造反没想过对付士绅,而且那些会党中不但有广东人、福建人,一样有本地人和宁波人。所以有些士绅想再观望观望,有些士绅则担心被报复,不太愿意也不太敢帮朝廷。”

    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再就是城外有洋人的租界,那些会党甚至敢在租界里招摇过市,耳目更不会少,那些躲进租界的士绅商贾谁敢轻举妄动。”

    “等朝廷的援军到了,没士绅一样能把他们剿了!”

    “你想得太简单了,你想想乔松年能从哪儿搬救兵,苏松镇是有几个营,可兵早被抽差不多了,就算没被抽调去平乱也不堪大用,所以制台抚台只能跟向帅求援,只能从江南大营调兵,江南大营的那些兵比江北大营的那些兵好不了多少,指望他们这乱有得平。”

    “可城里的一样不是长毛,四哥,你都说过,城里的那些会党就是一帮乌合之众。”

    “确实是一帮乌合之众,但也是见过大世面而且有洋枪洋炮的乌合之众!忘了跟你说,刘丽川昨夜带着一帮会众抬着几大箱银子,把租界里那些洋行的火绳枪全买走了,还买了几十门洋炮。你用长毛砍刀,用既打不准、打不远又容易炸膛的鸟枪、抬枪和劈山炮,去跟用洋枪洋炮的会党打,会党还有城可守,你说这仗好不好打?”

    “会党去租界买枪买炮了?”

    “你才晓得,”韩秀峰长叹口气,无奈地说:“会党抢县库和道库里的几十万两银子,再加上搜刮钱庄当铺银楼的银子,手里少说也有上百万两。县城又紧挨着租界,租界里又有那么多只要有钱赚什么买卖都敢做的洋人,所以他们想买多少洋枪洋炮就能买多少洋枪洋炮。我敢打赌,不等他们把银子花完,这乱平不了。”

    潘二想了想,禁不住苦笑道:“四哥,这么说打来打去,打到最后只会便宜洋人!”

    “这话说在点子上,我要是洋人,我就喜欢有人犯上作乱,等犯上作乱的会党把朝廷打疼了,朝廷就晓得洋枪洋炮的厉害,到时候既可以卖枪卖跑给会党,也可以卖枪卖炮给朝廷,谁不买就打不赢,你说这银子多好赚。”

    “那……那我们怎么办?”

    “我也不晓得,只能走一步看一步,等有了嘉定那边的确切消息,再决定是走还是留。”

    潘二禁不住回头看了看正在树荫下看书的任钰儿一眼,低声问:“任院长?”

    “嗯,你晓得就行了,暂时别跟她们说。”

    正聊着,小伍子匆匆走了进来,一进内院就急切地说:“四爷,我们号上的一个兄弟去租界买东西,听租界里的人说会党兵分几路出城了,有的去川沙,有的去了宝山,还有一路刚把黄浦江边上的江海关衙门给砸了,好多百姓跟着哄抢,把衙门里的东西全抢走了。”

    “有没有分兵去攻松江?”

    “不晓得。”

    “崇明呢?”

    “这我也不晓得,不过会党应该没那么多人。”

    “你叔晓得不?”

    “我还没跟我叔说。”

    “赶紧去告诉你叔。”

    “哦,我这就去。”

    打发走小伍子,韩秀峰回头道:“他们想做衙门的买卖,就得给衙门办事,所以打探贼情这种事用不着我们操心,伍德全应该晓得该怎么做。”

    潘二反应过来:“四哥,你是说让伍德全派日升昌的那些伙计去租界打探?”

    “他们不去,难道让我们的人去?我们的人一样是初来乍到,就算去又能打探到什么。”韩秀峰摸摸嘴角,接着道:“但林庆远那个二鬼子,我们得帮着想想办法,回头你安排一下,不动声色把他带到远点的地方,安排徐师爷带来的人去恩威并施,看看他愿不愿为朝廷效力。”

    “行,等张光生和苏觉明回来我就安排。”

    ……

    接下来两天,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

    会党从上海和嘉定出发,相继攻占宝山﹑南汇﹑青浦三县和川沙厅,三个县的县太爷和署理川沙厅的松江府同知弃城跑了,驻川沙的两浙盐运司松江分司和两个盐场的场官也跑了,徐师爷担心乔松年的安危,一收到川沙失陷的消息就连夜往松江赶。

    韩秀峰送走徐师爷回到大厅,笑看着忧心忡忡的众人道:“其实徐先生用不着这么紧张的,会党拢共才多少人,一下子占这么多地方已是强弩之末,哪有余力再去犯松江。就算把松江也占了,他们那点人也守不住。”

    今天有一路会党的人马就从西边过,离宅院不到一里,苏觉明是真怕了,苦着脸道:“四爷,会党的人马跟滚雪球似的越滚越多,三天前才两千多号人,现在少说也有两万,要不我们也走吧,再不走想走都走不成!”

    “两万人,你又不是没看见,下午从西边过的大多是跟着起哄的,壮壮声势还行,指望他们打仗简直是笑话。”韩秀峰笑了笑,接着道:“其实我不是不想走,而是觉得现在走不稳妥,与其在回去的路上遭遇会党,不如再等等再看看。”

    “是啊,有什么好担心的,大不了去租界。”张光生忍不住说:“今天的租界跟昨天不一样,所有路口全有洋人把守,不许会党再进去。”

    “把红头巾摘了,洋人哪晓得进去的是不是会党?”

    “把红头巾摘了洋人是不晓得究竟是不是会党,可洋人也不许再带兵器进租界。”

    韩秀峰没想到苏觉明竟打了退堂鼓,不禁笑道:“觉明,你要是想回去可以先走,走的话正好可以帮我给郭大人捎封信。”

    “四爷,我不是怕,我是担心您!”

    “光生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有什么好担心的,”想到下午确实很紧张,韩秀峰沉吟道:“长生,要不这样,小伍子下午不是说好多人在租界买地买屋吗,明天一早你们也去租界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宅院,要是有就买一个。跟洋人做邻居,别说会党不晓得我是朝廷命官,就算晓得谅他们也不敢去租界生事。”

    “去租界置办房产?”潘二惊诧地问。

    “朝廷不让在任地置办田地房产,我是两淮运副,上海又不是我的任地,有啥不能置办的。”韩秀峰掏出张光成让张光生送的怀表,感叹道:“上海这地方华洋杂处,不来看看真不晓得这世界有多大,反正我是大开眼界。在上海置办点产业,现在能用上,将来一样能用上,等我们的娃长大了,无论如何也要让他们来看看,不然就算念再多的书也是井底之蛙。”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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