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一章 欠钱的是大爷
年前,钱俊臣为了借银子不但一个劲儿套近乎,还总是盛赞任禾的字写得好、文章写的好、策论有见地,让本就心高气傲的任禾自视更高,以为一定能中式。结果希望越大失望越大,放榜那天整个人都懵了,是任怨把他从东华门扶回来的。
同住龙门客栈、同样名落孙山的一个山西考生,也不晓得是劝慰他还是自给儿哄自给儿,又说中式的那些现在还不是进士只是贡士,朝廷要磨勘他们会试时的朱卷、墨卷,磨勘完还要让他们去保和殿复试,每次开科取士都会磨勘掉几个文理不通的,每次复试也都会刷掉几个甚至十几个。说啥子有些贡士正准备去殿试,结果接到消息家里死了人要回去丁忧。有的贡士在殿试前突然患病……
总之,不到最后一刻那些中式的考生谁也不晓得会不会被刷下,而他们这些没中式的完全有可能被补选上一体殿试。
任禾深以为然,觉得还有希望,就这么一直等到贡士复试。
可惜那个名落孙山的考生猜对了一半,确实有几个中式的考生在复试时被刷下了,但上次会试中式却因为种种原因没参加殿试的前科贡士更多,人家按例与本科贡士一体殿试,他们这些没中式的压根儿没机会补。
任禾越想越不服气,下定决心明年再考,却又不想在京城久留。觉得韩四是他命中的小人,想金榜题名就得离韩四远点,最后别再见到这个人,别再听到韩四的名字。
任怨心里跟明镜似的,晓得韩四成了他的心魔,觉得先回巴县老家等明年会试前再来挺好,于是独自赶到已成为工地的重庆会馆,找韩秀峰打听钱俊臣的下落。
“你们打算回去?”
“我哥在这儿吃不惯住不惯,更别说用功了。他决心已经定,我能说啥。”
韩秀峰对任二印象不错,况且跟周兴远那样的死对头都能冰释前嫌,对任禾真没之前那么反感了,想想又问道:“你们打算啥时候启程?”
任二也觉得韩四为人其实不错,站在一堆拆下来的旧砖头前说:“后天一早动身,车我都雇好了。”
“世道不太平,听吉老爷说年前好多举人在赶考路上被贼匪劫了,你们回去的这一路上得小心点。”
“晓得,我们会小心的。”
“嗯。”韩秀峰点点头,接着道:“钱老爷这些天好像很忙,想找着他人没那么容易,你干脆去我们刚租的院子守着,他白天不管多忙晚上肯定是要回去的,见着之后好好跟他说,不管咋样也是同乡,能不撕破脸就别撕破脸。”
想到钱俊臣的为人,任二苦着脸问:“四哥,钱老爷已经做上了同考官,他现在应该有钱吧?”
“他到底有没有钱,我还真不晓得。不过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只管去跟他要就是了。”
“好的,那我就先过去了。”
“去吧,见着之后跟他好好说。”
……
看着任二离去的背影,想到刘山阳借给钱俊臣的那两百两银子,还是韩秀峰用会馆的公费先帮着垫上的,直到昨天从用那些去拜见钱俊臣的中式考生的门包抵了,潘二禁不住笑道:“四哥,这年头借钱的真是大爷,只要能借到钱就是本事!”
韩秀峰把一块椽子捡起来搁到一边,回头问:“潘兄,你是说钱俊臣,还是说我叔?”
“当然是钱俊臣!”
“我以为你说我叔呢。”
“四哥,你想茬了,我咋能说你叔。”潘二意识到说错了话,急忙换了个话题:“四哥,有件事我一直纳闷,各省举人来京城会试不是要先去学台衙门填写亲供,不是要先在省里复试吗?何老爷他们咋不用回去填写亲供,咋不用回去复试?”
“何老爷他们是老举人,第一次来京会试前就已经填写过亲供,就已经复过试了。任禾是新中的举人,所以来京会试前要先去成都学台衙门填写亲供。”
韩秀峰找了块干净的砖头坐下,端起碗喝了一口茶,接着道:“填写亲供主要是防止有人冒籍科考,省里的复试主要是为了省银子。你想想,如果个个举人都来京会试,省里要发给多少路费,沿途的驿站要出多少牛马。”
“所以学问不好,估摸着中不了式的就不让来?”
“差不多,”韩秀峰笑了笑,又道:“今年跟往年又不一样,今年开恩科,明年又要按例开科取士,山东和直隶的那些落第举子还好,毕竟离得近。两广和云贵川的落第举人咋办,一来一回就要大半年,要是路上再遇到点啥事,就赶不上明年的会试,所以他们用不着回去填写亲供。”
潘二似懂非懂地说:“也不用复试?”
“复试还是要的,只是不用回省里复试,明年会试前朝廷会在京里让他们复试,尤其那些捐纳出身的举人,不经过复试就不能参加会试。”
“举人也能捐!”
“举人那是功名,花多少银子也捐不到,我是说那些没考上秀才,先花银子捐了个监生,然后乡试中式的举人。”
“我以为举人也能捐呢,要是能捐就好了。”
想到上次托户部员外郎王支荣花帮他捐出身又捐了个不入流的候补典史,一百两银子他二话没说就拿出来了,韩秀峰忍不住调侃道:“潘兄,要是能捐举人,你是不是打算也捐一个?”
潘二多精明,急忙道:“我……我就随口一问。”
韩秀峰懒得跟他绕圈子,笑看着他问:“跟我说老实话,来前你爹给了你多少银子,还剩多少?”
潘二不是想隐瞒,毕竟韩秀峰今非昔比,在京城等着补缺不仅不会坐吃山空还有钱赚,根本看不上他那点银子,而是之前一直瞒着搞得现在不好意思开口,见韩秀峰终于问了,只能一脸尴尬地说:“四哥,实不相瞒,来前我爹给了我五百两。之所以一直瞒着你,不是担心你会打那五百两的主意,而是想留着等哪天你急用时可以拿出来救急。”
“对我这么好?”
“四哥,天地良心,我真没哄你,来前我爹就是这么交代的。”
第一百五十二章 没钱但有前途
韩秀峰相信潘二的话,但更想知道任二能不能要回银子,大头做好宵夜一来会馆,便匆匆赶回租住的院子。
一进院子,气氛明显不对。
任二竟坐在通往第二进的花厅门槛上抬着胳膊用袖子擦泪,一看就晓得刚哭过。
韩秀峰不晓得钱俊臣在不在里头,不好直接上去问,装作啥也没看见一般走进何恒的房间,进来才发现江北厅杨举人也在。
“君杰,杨兄,外面这是咋了?”韩秀峰故作好奇地问。
“任二来讨债,钱俊臣说没钱,让再缓几日。任二说他和他哥要回老家,等不起。钱俊臣周转不过来,让他们兄弟先回老家,等有了银子去票号给他们汇。任二不答应,又哭又闹,给他下跪,还给他磕头。”
“后来呢?”
何恒很庆幸去年没借银子给钱俊臣,拉开门看了一眼外面,旋即带上门道:“钱俊臣一气之下要走,任二紧攥着他不松手,钱俊臣火了,说不就是两百两吗,让任二在这儿等,他出去筹银子,说一会儿就回来。”
“他的那些学生全来拜见过,他手里应该有点银子。”这些天光顾着照看工地,韩秀峰真不晓得钱俊臣到底有没有钱。
杨举人苦笑道:“志行,这些天是有十几个新科进士来拜见过,他是收了人家几百两的孝敬,但他在外面欠的钱更多,别人不晓得我是晓得的,他现在又没钱了,昨儿下午还想跟我借。”
“你借了没有?”
“我哪有钱借给他,就算有也不敢借。”
“他该不会去跟他那些学生借吧。”韩秀峰沉吟道。
“他现在是房师,要为人师表,应该不会去跟那些新科进士借。”何恒顿了顿,又说道:“走时他好像说过要去恒源,恒源不就是‘四大恒’之一的恒源钱庄吗,我跟杨兄正纳闷呢,他在京城要啥没啥,钱庄能借钱给他?”
韩秀峰道:“搁以前,钱庄不一定会借。但现在,钱庄一定会借,只要他敢开口,别说两百两,两千两钱庄也敢借。”
“志行,你开啥玩笑!他啥样的人,钱庄掌柜派个伙计出去打听打听就晓得了。我要是钱庄掌柜,别说两千两,两百两我也不会借给他。”
“所以你发不了财。”
“此话怎讲?”
韩秀峰回头看看也是一脸疑惑的杨举人,解释道:“两个月前,他只是个拆东墙补西墙的落魄小京。现在不一样,现在是这次恩科的同考官,钱庄也好、票号也罢,做的都是达官显贵的买卖,那些钱庄的掌柜怎可能不晓得他是同考官。”
“志行,你是说钱庄想巴结他?”何恒将信将疑。
“不只是想巴结,更想赚他的钱。”韩秀峰点点头。
“可做同考官只是一个差事,差事办完了他还是没啥钱!”
“他现在是没啥钱,但有前途!”韩秀峰拍拍何恒的胳膊,耐心地解释道:“没做同考官之前谁也不晓得他,现在做上了同考官人家想不晓得他也不成。要是礼部出缺,或者直省有合适的缺空出,他只要稍微活动一下,吏部肯定会紧着他补。”
杨举人醍醐灌顶般明白过来:“他这个同考官是皇上拣选的,在别人看来他是圣眷正浓!”
“所以说他虽没钱但有前途,钱庄不但会借银子给他,甚至会帮他去活动。不信我们可以打赌,他早晚能补上个肥缺。”
“钱庄帮他去活动,钱庄又有啥好处?”何恒不解地问。
“借钱是要收利息的,钱庄做的就是这买卖,”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要是他能外放个肥缺,钱庄甚至能把生意做到任地去。这就跟你们二位来京赶考,亲朋好友帮着凑盘缠一个道理,全指望跟着沾光呢。”
何恒之前只晓得读圣贤书,直到此刻才晓得做官其实也是一桩买卖,正暗自感慨,外面有人问韩志行韩老爷在不在。
韩秀峰急忙迎了出去,来人有些面熟,一时半会儿间却又想不起来在哪儿见过。
“韩老爷,我是‘日升昌’的小伍子,您不记得了?”
“想起来了,原来是小伍兄弟。”
“恭喜韩老爷,贺喜韩老爷,家书抵千金,您老家来信了!”山西票号“日升昌”的伙计小伍子又打了个千儿,旋即从怀里掏出一个信袋。
这既是到京城之后收到的第一封家信,也是自老家出来之后收到的第一封家信,看着信封上老丈人那熟悉的笔迹,韩秀峰欣喜若狂,急忙掏出一把铜板递了上去。
小伍子不光没接反而后退了几步,“韩老爷,您的心意小的领了,这钱小的万万不能收,要是收这钱小的饭碗就保不住了。”
韩秀峰猛然想起“日升昌”的规矩,其实不只是“日升昌”,山西的那些票号全奉行重信义、贵忠诚、除虚伪、节**、奉博爱、薄嫉恨、幸辛苦、戒奢华等戒条。各地分号从掌柜到伙计全不准纳妾、不准piao娼,不许出去喝花酒,不许假公济私,全用这些商道来束心修己,不然买卖也不会做这么大。
韩秀峰不想砸人家饭碗,收取铜板苦笑道:“这咋好意思呢,为这信还让你跑一趟。”
“这是小的应该做的,韩老爷,小的先告辞,再有啥事您直接去柜上找小的,没啥事一样要去我们柜上喝喝茶。”小伍子说走就走,走前不忘给跟出来看热闹的何恒等人躬身作揖。
何恒从来没见过有好处不要的伙计,感叹道:“一看就是个识字的,还懂礼数,管中窥豹,可见西号汇兑生意做这么大是有道理的!”
“何止识字。”
韩秀峰去过“日升昌”京城分号,见识过“日升昌”京城分号的掌柜,回头笑道:“君杰兄,你晓得山西这些年为啥中式考生越来越少,为啥到现在也没出过状元吗?不是山西不出人才,而是山西的人才全去票号钱庄。一进票号,二进衙门为吏,三才读书考科举,在山西真正有本事的人是不走科举入仕之路的。”
第一百五十三章 老家的消息
家书抵千金,韩秀峰顾不上感慨,说完之后就拆开信封,没想到里面竟有四封信,一封是老丈人写的,一封是顾老爷写给他的,一封是顾老爷写给翰林院检讨吉云飞的,还有一份是走马岗同兴当潘掌柜写给潘二的。
何恒和杨举人一样思乡心切,竟跟进韩秀峰的房间,静静地坐在边上盯着他看信,想听听老家的消息,也不管跟他俩有没有关系。
结果韩秀峰看着看着竟笑了,笑着笑着又泪流满面。
何恒不好意思看人家的信,只能问:“志行,咋了?”
“贱内……贱内有喜了!今儿个是五月初二,算算已有七个月身孕,再有两个月就要生了。内人怀着我的娃,再过两个月就要生,我却不在家,不在她身边,我……我……”
何恒起身拍拍他肩膀,笑道:“志行,这是好事,哭啥!”
杨举人也劝道:“我说早上咋飞来两只喜鹊叽叽喳喳的叫,原来有天大的喜讯,这是大好事,应该高兴才是。”
韩秀峰放下信,擦着泪道:“我是高兴,可更担心,生娃可不是一件小事,不在她身边我不放心。”
女人生娃的确不是一件小事,不晓得多少女人死于难产。
何恒能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微笑着劝道:“志行,你是个有福之人,连我和杨兄都跟着沾你光,弟妹一样是个有福气的,吉星高照,吉人自有天相,不会有事的,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是啊是啊,我敢打赌,不但会母子平安,还会给你生个大胖小子,帮你传宗接代!”
“借二位吉言,我先去上炷香。”
“对对对,赶紧去。”
“志行,依我之见今天就别上了。求菩萨保佑心得诚,不如先斋戒沐浴,明儿一早去广济寺上香许愿,广济寺最灵验了。”
韩秀峰觉得杨举人的话有道理,坐下道:“也好,今儿个太晚了,上香不合适,不如明儿一早去广济寺。”
小老乡从善如流,杨举人很高兴,想想又好奇地问:“志行,你岳父在信里还说了啥?”
看着二人满是期待的样子,韩秀峰缓过神:“岳父大人说家中一切安好,让我放心。说上次的信收到了,顾老爷正在帮我筹银子翻建扩建会馆,不光惊动了府台、学台和我们巴县的县太爷、教授,不光在望江楼摆了十几桌宴请我们巴县的乡绅共商会馆翻建大计,还要去江北、璧山、江津、荣昌、大竹等州县和散厅帮着筹银。”
“顾老爷真是帮大忙了,这一圈转下来能筹多少银子!”
“我岳父在信说怎么也得筹两千两,说筹到之后就把银钱存入‘日升昌’,再差人把汇票给我们送来。”
“太好了,再有两千两啥事办不成!”
“这是顾老爷写给我的亲笔信。”说到这里,韩秀峰连忙拆开第二封信,邀请二人一起看。
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
顾老爷果然把为翻建会馆筹银当作重庆士林的一件大事在操办,居然设立了一个筹银局,他老人家亲自担出任总裁,总理筹银事务!这些年致仕回乡的四位士绅和巴县、江北及璧山的几个书院的山长出任委员。
让韩秀峰啼笑皆非的是,他的老丈人居然借此混进了乡绅圈,用顾老爷在信里的话说现在是筹银局帮办,帮办重庆会馆翻建扩建筹银事宜!
顾老爷不光拜访过地方官员和本地士绅,也拜访过八省会馆,在信中大骂八省行帮只晓得赚巴县乃至重庆府的钱却不热心地方公益,竟然跟上次修志一样一毛不拔。
顾老爷还提到广西、贵州、湖南三省有贼匪作乱,朝廷责令各地办团练,照理说办团练应该由本地士绅牵头,结果八省会馆竟想插手,他正同几位士绅借为会馆翻建筹银联络本地乡绅,决心自办团练,绝不能让八省会馆得逞。
江北厅杨举人看完信喃喃地说:“修志,八省行帮一毛不拔。翻建会馆,八省行帮又不愿意出银子。现在要办团练,他们咋变得这么热心?”
何恒一样早看八省会馆不顺眼,恨恨地说:“办团练有权又有钱,他们当然热心!”
“办团练有啥钱,朝廷又不给饷银。”
“朝廷是不给饷银,但可以设厘金局!巴县啥地方,巴县乃四川门户,水运要冲,他们要是得逞,就能到处设卡收厘金。这如意算盘打的,这是欺负我们重庆府没人!”
“设厘金局,收厘金,我还真没想到这茬。”
“公估局他们都设了,设个厘金局算啥?”何恒越想越窝火,拍着桌子道:“我们远在京城,使不劲儿,帮不上忙,现而今只能靠顾老爷了。这团练要么不办,要办只能由我们本地士绅来办!”
韩秀峰沉思了片刻,放下信道:“这团练到底由谁来办,顾老爷只能极力争取,最终还得府台和县太爷说了算。”
“志行,你觉得府台和县太爷会帮谁?”
“其它地方我不晓得,但巴县要是办团练,府台和县太爷肯定会帮八省行帮。有钱能使鬼推磨,谁让八省客商有钱呢。”韩秀峰轻叹口气,又苦笑道:“日升昌在巴县有分号,日升昌估计也会插一脚。”
“巴县的团练,让外地客商去办,这也太窝囊了!”杨举人义愤填膺。
“杨兄,你家在江北,离巴县那么近,别人不晓得你是晓得的,现而今的巴县已经不是巴县人的巴县了,城里的外地人比本地人多。”
“这倒是,八省客商和外地的那些脚夫不光比本地人多,也比本地人有钱,别说巴县,连我们江北厅城也快变成他们的天下了。”
“这就是了,人家人多还有钱,让顾老爷拿啥跟人家争。”韩秀峰摸了摸下巴,接着道:“顾老爷估计也晓得没啥胜算,所以才借为会馆翻建筹银的机会联络璧山等州县的士绅,能守住一个州县算一个州县,不能让十四个州县的团练全被八省客商抢去办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真正的前途无量
顾老爷也给翰林院检讨吉云飞写了一封信,韩秀峰一刻不敢耽误,带上动工前参照省馆规约草拟的会馆规约匆匆赶到北半截胡同。何恒和杨举人静极思动,也一起跟着来了。
吉云飞还没回家,院子却是一派喜庆。
三人跟着吉家的仆人走进“怀人书屋”,坐下一问才晓得果然有喜事!
壬子恩科殿试已放榜,状元是浙江宁波的章,探花是江苏常熟的杨泗孙,榜眼是江苏吴县的潘祖荫。算上会试第一名、殿试二甲四十六名的浙江绍兴考生孙庆咸,江浙两省又一次拔得头筹。
状元、探花和榜眼肯定是要授官进翰林院的,二甲一百零八位和三甲一百二十八位新科进士过几天就要朝考,考选庶吉士。
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有新人进自然要有老人出,翰林院庶常馆内已学习期满三年的庶吉士这几天也迎来了散馆大考:一等和二等者留馆,授予编修、检讨,成为真正的翰林官;三等者,或再读三年,或退回进士候缺。
吉云飞已做了三年检讨,也随之迁编修,由之前的从七品变成了正七品。品级虽然不高,乍一看甚至没钱俊臣的官大,但再次留馆意味着真正步入翰林院内部的迁升通道,即使将来不能迁升文职极品,也可入值内廷,简放主考、学政是早晚的事。更何况他这样的翰林官身份尊贵,虽然只是七品却能与总督、巡抚等封疆大吏平行来往,而七品知县对督抚只能上手本、称卑职、行庭参礼。
这才是真正的前途无量,相比之下钱俊臣真算不上什么。
何恒羡慕不已,看着墙上的字画喃喃地说:“最不好做的就是州县官,一个不慎就会被降级留任、降级调用甚至开革。吉老爷虽说清苦些,但不用担心仕途不顺,三年一迁转,入阁拜相指日可待!”
杨举人深以为然:“再过三年便能迁詹事府左赞善或右赞善,然后便是左、右中允,十年内便能迁翰林院侍读或侍讲,读书读到吉老爷这份上,此生无憾矣!”
“君杰兄,吉老爷不是在翰林院内迁转吗,将来咋还要去詹事府?”韩秀峰不解地问。
“吉老爷现在是正七品,再迁便是从六品,而翰林院只有修撰这一从六品的官职,修撰又是为状元专设的,所以只能去詹事府。”
考选庶吉士、留馆做翰林官是每个读书人梦寐以求的,何恒虽会试落第但聊起这些却如数家珍,又说道:“詹事府原为辅导东宫太子而置,设詹事、少詹事,以内三院官兼任。康熙五十一年,废立皇太子后停止。乾隆十八年圣谕:詹事府东宫僚佐,储贰未建,其官原可不设,第以翰林叙进之阶,姑留以备词臣迁转地耳。从那之后,詹事府官员专备翰林院迁转之资。”
“就算去詹事府,依然是翰林官?”
“这是自然。”
………
正聊着,外面传来脚步声。
三人刚站起来,吉云飞已推门笑道:“志行,君杰,你们啥时候来的?”
“吉老爷,幸亏我们不请自到,不然我们都不晓得您迁编修了,这么大喜事,您咋不差家人给我们捎个信!”
“是啊吉老爷,您是瞧不起我们,还是没把我们当同乡。”
“君杰,你说哪儿去了,我怎可能瞧不起你们,怎可能不把你们当同乡,而是前些天忙着磨勘会试中式考生的朱卷、墨卷,这几天又有一堆应酬,忙得焦头烂额,一直没顾上跟你们说。”
翰林院要散馆,那么多庶吉士即将各奔东西,他的应酬是少不了。
韩秀峰恭喜了一番,赶紧拿出顾老爷的书信。吉云飞大喜,急忙拆开看,直到看完才想起招呼三人喝茶。
“顾老爷那么大年纪了还在为会馆操劳,真让我等惭愧!”吉云飞放下信,又叹道:“团练之事确实棘手,没想到离家六七年,八省行帮竟反客为主,大有一手遮天之势。顾老爷心急如焚,我人微言轻却帮不上忙,对不起他老人家当年的提携,愧对家乡父老!”
八省行帮为什么能反客为主,说到底还是重庆府朝中没人。要是搁江浙,借地方官员十个胆也不敢得罪本地士绅。
韩秀峰能理解吉云飞此时此刻的心情,连忙道:“吉老爷,您千万别这么想。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有您和顾老爷在,我们重庆士林就有希望。”
何恒反应过来,苦着脸道:“是啊吉老爷,这不怨您,怨只能怨我们不争气。次次应试,年年落第,我们才应该惭愧。”
杨举人也劝慰道:“吉老爷,您千万别自责,要不是您,我们重庆士林更太抬不起头。”
大喜的日子,韩秀峰不想再说这些,连忙岔开话题:“吉老爷,顾老爷在信里一定跟您说过,他老人家为会馆翻建专门设了个筹银局,估摸着能筹两千两。信是二月十六写的,或许已经筹差不多了。”
“嗯,顾老爷是说了。”吉云飞指指刚放下的信。
“正月里,我不是给这些年下榻过会馆的外官同乡写过信吗,这个月陆续有了回音。十几位外官同乡都心系会馆,都愿意慷慨解囊,少则二十两,多则一百两。有的是托人捎来的,有的是托票号汇来的,截止今日,拢共收到四百二十两捐资。”
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开工到现在,连采买材料,拢共花掉一千一百多两。去年团拜,过年的酒肉,打点衙门和资助考生应试这些,拢共花掉三百多两,公账上还有不到一千两,要是按草图上翻建,剩下的银钱应该足够。”
吉云飞虽然不怎么去会馆,但晓得会馆的账目没任何问题,钱花哪儿去了也看得见,不禁笑道:“志行,你办事我们有啥不放心的!”
“是啊,你啥样的人我们还不晓得。”何恒也忍不住笑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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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五章 银子是用来花的
“吉老爷,君杰兄,我不是交账,我是想顾老爷帮着筹的银子到了之后该咋花。”
韩秀峰看着他们,接着道:“本打算等银子到了存钱庄生利,可这银子是同乡官员和重庆士林捐的善款。今年朝廷开恩科,殿试刚放榜,来年朝廷又要开科取士。银子人家捐了,要是来京城应试或候补候选却没地方住,到时候让我怎么跟人家交代?”
“这倒是,”吉云飞深以为然,抬头道:“再过两三月就是秋闱,十四个州县有上进心的生员全要去成都应试,就算一个州县只有一个考生中式,也有十四个新科举人。再加上这些年会试落第的老举人,少说也会有十五六个举子来京应试,可不能让人家千里迢迢赶过来却没地方住。”
何恒微皱着眉头道:“这咋办,会馆就算赶在年前翻建好也只有十二间状元房。”
在其位就得谋其政,韩秀峰这些天一直在琢磨这事,胸有成竹地说:“吉老爷,君杰兄,我是这么想的,既然顾老爷在老家帮我们筹了银子,而且筹了不少,我们也就无需再担心银钱不够。说起来也巧了,会馆后头那几间房是个旗人的产业,他和他家人住在内城,那几间房一直租给人家收点租金。殿试一放榜,中式的和落第的考生全走了,那几间房全空着,我明儿个去问问他卖不卖,要是他愿意卖,价钱又合适,就买下来,一起推倒翻建。”
吉云飞不是钱俊臣,他这个京官有得做,少说也得在京城生活十年八年。而重庆府十四州县在京城又没大官,会馆翻建好之后不管谁接替韩秀峰做首事,都得跟现在一样听他的。
再想到会馆翻建好之后既能去联乡情、叙乡谊,还可以邀同僚好友去议事、会友,家里再有啥事甚至可以去会馆宴客,吉云飞一锤定音地说:“要是他愿意卖就买下来,贵就贵点!”
“好,我明儿个先去探探他口风,要是他愿意卖就跟他好好谈谈。要是他不愿意卖,那只能跟省馆一样在其它地方置几间房,平时出租,会试之年腾出来给赶考的举子们住。”
韩秀峰顿了顿,又说道:“不过我觉得他应该会卖,因为他不止一次跟潘二提过想把那个破破烂烂的院子卖掉,用卖来的钱去捐个肥缺。他哥在内务府当差,估计是看他哥捞那么多银子眼红了。”
虽然只是一墙之隔,吉云飞却从未去过,好奇地问:“志行,他那个院子多大,有几间房?”
“比我们会馆大点,拢共九间房。”
“要是能买下来,一打通就能变成两进!”
“我也是这么想的。”
韩秀峰起身磨了点墨,又找了一张白纸,拿起笔画了一张草图,指着草图道:“吉老爷,君杰兄,我们会馆以前不是坐西向东,门开在东边吗,要是能把这个院子买下来,就把院门开在西边,已经动工的这边该咋建就咋建,西边这进得好好谋划。”
“没地方没办法,有地方就把乡贤祠和文昌阁建起来!”
“吉老爷,您这个主意好,要是没乡贤祠和文昌阁算啥会馆,连个祭祀的地方也没有。”韩秀峰在图上画了几笔,又回头道:“这儿可以建个小戏台,这边盖一座花厅,跟省馆一样中间不隔断,能容纳二三十个人一起议事。”
“这儿建一排馆舍,也建两层的,能建十来间状元房吧?”
“建两层应该没问题。”
“通往后进的门开在哪儿?”
“开这儿咋样?”
“行,就开在这儿,不过要听听工匠们咋说。”
“这是自然,术业有专攻,他们才是行家里手。”
江北厅杨举人也兴致勃勃地说:“吉老爷,要是能把这边的院子买下来,要是按图上翻建,我们重庆会馆就气派了,不但气派还有茅厕,茅厕正好在最里面。不像现在,正对着大门口。”
“所以说正门开在西边好。”
……
韩秀峰既想把筹到的银子全花掉,同样想把会馆建得漂漂亮亮留个好名声,陪着他们围着草图比划了一番,又从怀里掏出草拟的会馆规约请吉云飞过目。
抬头是“咸丰二年会馆公议条规”。
有条有理,有模有样,吉云飞不想让何恒、杨举人站在看,一边招呼他们坐下,一边念道:“第一条,创立之意,本会馆专为公车、候补候选官员及同乡客商所设。虽无论崇卑,但同乡客商会试之年不得于会馆居住以及停顿货物。非会试之年,同乡京官也可有偿寄寓……”
何恒不禁笑道:“温掌柜他们捐了银子,不能不让人家住。”
“是啊,志行这个‘无论崇卑’用得好。”
吉云飞抬头赞了一句,接着念起应试举人、候补候选官员、外任来京陛见官员和商贾居住的馆费及相应的捐输标准,这些全是参照省馆的,他自然不会有异议。
“这条有点意思。”
看到今后如何管理,吉云飞笑道:“会馆择在京殷实老成、有店业者分班公管,每年二人轮流复始,其公匣、契纸、银两。并收支会薄,上下手算清交代。凡应有事件须与在京现任仕官者议定而行,在京仕官亦每年以二人掌管,其有出差告假,交留京者接办,无致废弛。”
“吉老爷,这条不合适?”韩秀峰放下茶杯问。
吉云飞忍俊不禁地问:“不是不合适,而是我们重庆府在京城好像就我和钱俊臣、江昊轩、王志荣这四个现仕官员。我们四人要是有三人同时出差或告假,到时候咋交留?”
“吉老爷,现而今就你们四位,不等于将来也只有四位,您几位先费点心,先掌管着,等君杰和杨兄明年金榜题名或大挑上,我们重庆府的在京现仕官员不就多了么。”
“也是,那就这样吧,我看这规约挺好。”吉云飞把草拟的规条交还给韩秀峰,摆明了无需再“公议”。
第一百五十六章 邻居富贵
在吉家吃完酒回到新租的院子,何恒的表弟说钱俊臣不晓得从哪儿借来两百两银子把任二打发走了,在院子里数落了一会儿任家兄弟的不是又出去了,不晓得去哪儿,也不晓得出去做啥。
他现而今很风光,几乎天天有人请吃酒,韩秀峰早习以为常。
何况院子里的怪人不只他钱俊臣一个,还一个被革职且永不叙用的周兴远,这几天也是神龙见首不见尾,不晓得在外面搞什么。
会馆工地有许多材料,夜里不能没人。韩秀峰晚上喝的有点多,把家信拿给潘二便回房睡了,没跟往常一样去陪大头守夜。
终于收到家书,潘二守在抗风洋灯下看了一遍又一遍,跟韩秀峰下午一样一会儿笑,一会儿流泪,薄薄的几张信竟一直看到快天明。
睡得太晚,早上也就起不来。
第二天一早,韩秀峰吃完早饭见他仍在呼呼酣睡,便一个人先去会馆工地。
本打算把早饭带给大头,然后去寺里上香许愿,没想到隔壁院子的房主也在,正趴在墙头一边从大头手里接瓦,一边跟大头吹嘘他祖上当年有多风光。
旗人取名字越来越不讲究,竟时兴怎么吉利怎么取,房主叫富贵,据说有个哥哥叫荣华,两兄弟的名字合起来就是荣华富贵。
之前隔着一堵墙,没有往来,直到拆房子的第二天才认识。当时他不晓得这边有人在看东西,竟翻墙过来打算偷点砖头瓦片过去修补他那几间破屋,结果被潘二和大头逮了个正着。
潘二要拉他去见官,他说啥子会馆要是翻建成二层会遮挡他家的阳光,韩秀峰及时赶到,想着远亲不如近邻,并且翻建好之后确实会影响他那边采光,不但没让潘二拉他去见官,还让大头给他点砖头瓦片,那天下午甚至请他去街口酒馆喝了几碗酒。
韩秀峰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韩秀峰,远远地喊道:“四爷,您今儿个咋这么早?”
“不早点不行,得给大头送饭。富爷,您吃了没。”
“吃了,今儿早上吃的卤煮,那味儿真叫个正。四爷,您既然来了京城一定得尝尝,赶哪天得空我做东,我带您去。”
“行,我就不跟您客气了。”韩秀峰放下食盒,扶着梯子笑道:“富爷,瞧把您给累的,先下来歇会儿,喝口茶再干。”
“有茶?”
“来前沏的,还热乎着呢。”
“好咧,谢四爷。”
……
旗人有位高权重的,有富的流油的,一样有穷得揭不开锅的。
他们这些八旗子弟“生则记档,壮则当兵”,有饷银,有饷米,收入稳定可靠,人譬之为“铁杆庄稼老米树”,看似比一般百姓家富足,但那是很多年以前的事。
早年八旗丁口不算多,专管他们这些旗人的衙门办事还算秉公,旗营每三年编审一次,淘汰老弱病残者,将青壮编入丁册,挑补兵缺不算困难。
后来丁口日增,兵额有定,披甲当差又是他们唯一的生计,只有通过挑补兵缺才能得到一份固定的饷银、饷米养家糊口,官员又越来越贪,挑缺一事弊窦渐多,一额缺出,百家争之,无缘当兵的就不能领取粮饷。
既不能经商,也不能种地,甚至不能离家四十里,最穷的那些帮人挑水或者打其它零工,一些好吃懒做的整天游手好闲,坑蒙拐骗。
眼前这位算是比较勤快的,用来出租的房子漏了还愿意亲自动手修,韩秀峰把他扶下来,给他倒上一碗茶,坐下问:“富爷,您上次不是说打算谋个差吗,还是内务府的肥缺,有差事就有银子,这点活儿找几个人干干就是了,您干嘛受这个罪。”
“还没补上呢。”
“咋还没补上?”
“你们汉官补缺要花部费,我们补内务府的缺一样得花银子。没银子打点,怎么补?”
“要多少银子打点?”
富贵放下茶碗,伸出手。韩秀峰问:“五十两?”
“五十两够干嘛,最少也得五百两!”富贵拍着大腿,无奈地说:“我要补的是崇文门的缺,虽说这缺只能干一年,但只要能补上花五百两也值了。”
崇文门税关是京城十大肥缺之首,有“生不愿封万户侯,但愿一管崇文门”之说。
据说正监督一年至少能赚一万两银子,副监督一年也有七八千两,总办委员、帮办委员怎么着一年也能赚三四千两。为防止别人眼红忌妒,税官们以“献鲜”为名,每年三月都会向皇上和王公大臣们送黄花鱼,十月送冬笋和银鱼……
韩秀峰没想到他居然想去崇文门当差,禁不住问:“崇文门那可是肥缺,富爷,既然有这机会,您还这儿修啥房子,赶紧去打点!”
“四爷,你以为我不想去打点,打点是要花银子的。”
“想法儿去筹啊,实在不行去借,就算去钱庄借也划算。”
“这可是五百两,不是五十两,钱庄只会借给那些有权有势的,才不会借给我呢。”富贵指指院墙,又恨恨地说:“我倒是去当铺问过,这院子能当多少,你晓得那帮孙子怎么回我的?”
“他们咋说?”
“一百五十两,只能典一百五十两,说我这九间房破破烂烂不值几个钱,说我这院子市口不好,风水不好。四爷,别人不晓得您是晓得的,咱这院子怎么也不能只值一百五十两!”
“一百五十两是有点少。”
“三百两还差不多,毕竟这么大地儿。”
“是啊,怎么也值三百两。”韩秀峰一边举手跟刚上工的几个木匠师傅打招呼,一边喃喃地说:“君子成人之美,我这是没钱的,我要是有钱就买下了,怎么也不能让那帮孙子占您便宜。”
富贵不是头一天认得韩秀峰,甚至看过翻建会馆的草图,以为韩秀峰在说漂亮话,放下茶碗道:“四爷,您别拿我开涮了,您可是重庆会馆首事,说没钱谁信!”
“钱是有,不过那是会馆的公费,不是我想花就能花的。”
“您只要想花,一定有办法,”富贵越说心思越活络,竟凑韩秀峰耳边道:“四爷,我富贵做事讲不讲究,您可以去四九城打听打听。您要是帮这个忙,我一定不会让您白帮。”
“此话怎讲?”
“公费不就是用来花的么,想想法儿,把我这院子买下来。当你们重庆的那些官老爷面给我四百两,等那些官老爷一走我给您一百两!”
第一百五十七章 邻居富贵(二)
韩秀峰就喜欢跟这样的聪明人打交道,故作沉思了片刻凑他耳边道:“富爷,我伺候的全是京官儿,哪儿的房子值钱,哪儿的房子不值钱,他们能不晓得?我不能为这一百两砸了饭碗。”
做会馆首事不是在衙门当差,欺上不瞒下那一套不太好使,富贵想想又提议道:“四爷,作价三百五十两怎么样,我得三百两,您拿五十两。”
韩秀峰既想要银子更想要名声,不假思索地说:“不行不行,为五十两丢饭碗更不值当。”
“那怎么办,要不您拿个章程。“
“富爷,您急着用银子,我咋也不能让您吃亏,更不能因为这点事砸了饭碗。要不这样,我先去探探几位官老爷的口风,他们要是同意我就花三百两把您这院子盘下来,您也不用给银子我。等将来会馆翻建好了,要置办家具器皿时,您再帮我想想法子,看能不能从崇文门变价的那些东西中淘点回来。”
崇文门税关不光收税,也负责变卖朝廷抄家抄到的各类物品。
小贪官朝廷才不会抄呢,要抄就抄大贪官的家。而大贪官家里置办的全是好东西,富贵反应过来,咧嘴笑道:“四爷,不管院子的事能不能成,以后会馆要置办什么物件全包我身上,您这朋友我富贵交定了!”
……
之前因为没收到老家的准信儿,不晓得顾老爷能不能帮着筹到银子,从未想过更不会提买西边这院子的事。
之前没想到现在想到了,现在再提反而更好办。
富贵满以为韩秀峰这是在帮他的忙,乐得心花怒放,一个劲儿催韩秀峰去打探吉云飞、钱俊臣等重庆府籍京官的口风。
韩秀峰觉得这种事不能急,急反而会坏事,嘴上答应去打探,其实是去找温掌柜等四川商贾,告诉他们顾老爷在重庆老家筹到了银子,很快就会差人把汇票送来,会馆要进一步扩建的消息。
在别人看来这是好事,对温有余等商贾而言却不是啥好消息。
因为这跟入股做买卖没啥两样,会馆本就是重庆官员筹资建的,他们这些商贾虽出了两千两但在官老爷们面前底气依然不足。现在重庆士林又在筹银子,等那两千两一到他们会更没底气。
韩秀峰不管他们咋想,挨个知会到了便回新租的院子跟潘二交代了一番,然后去寺里上香许愿,求菩萨保佑琴儿和琴儿肚子里的娃平平安安。
不出韩秀峰所料,潘二吃完捎午赶到会馆工地,温掌柜、储掌柜和余掌柜等商贾全到了,正在听富贵吹嘘隔壁的院子风水有多好,会馆要是花三百两买下来会有多划算。
“长生,你也来了。”
“我给大头送饭的,富爷,您吃了没?”
“吃了,大头也吃了,我请他去巷口吃的。”富贵晓大头是韩秀峰的亲信,今儿个上午不晓得对大头多好。
见大头傻笑成那样,潘二意识到他真请过客,放下食盒回头道:“温掌柜,余掌柜,您几位怎么也来了?”
“韩老爷不是打算盘下富爷这院子吗,这也太突然了,我们一点准备也没有,所以就过来看看。”
“不怕您几位笑话,我也是中午才听我家少爷说的。”潘二轻叹口气,又转身问道:“富爷,您今儿早上到底给我家少爷灌了啥**汤,您瞧瞧这边,过几天就能上粱了。早不买您的院子,晚不买您的院子,现在买算啥,翻建起来也不像样,真是想一出是一出。”
“你小子晓得什么,四爷既然打算我这院子,自然有四爷的道理。你一个家人居然管到主人头上去了,懂不懂规矩!”
“富爷,您别急,我就是这么一说。”
“不跟你说了,不跟你一般见识。”富贵看出无论四川的这些商贾还是潘二都不赞同买他家院子,懒得跟他们废话,扶着梯子翻墙回西边院子。
潘二笑了笑,转身道:“温掌柜,余掌柜,我家少爷除了打算盘这院子还有件事,不晓得他有没有跟你们说。”
“啥事?”温掌柜急切地问。
潘二把他们叫到一边,神神叨叨地说:“几位,会馆翻建起来说快也快,再有三个月里里外外就差不多了。没有规矩不成方圆,翻建好之后肯定是要定规矩的,我家少爷草拟了个规约,打算过几天请吉老爷、江老爷、王老爷他们公议,还得寄一份回给远在巴县老家的顾老爷,如果老爷们没意见就照此施行。”
“我以前倒是听韩老爷提过,具体立啥规矩忘了细问。”余掌柜沉吟道。
“我看了一眼,其它没啥,就会馆翻建好之后谁来做这个首事,我觉得应该跟几位通个气。”
温有余楞了楞,下意识问:“让谁来做?”
潘二暗想以前是打算让你做的,但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有变化了,他强忍着笑很认真很诚恳地说:“为翻建会馆诸位都捐过银子,要说合适你们七位都合适做这个首事,我家少爷觉得不能因为这点事伤了和气,所以打算择在京殷实老成、有店业者分班公管,每年二人轮流复始,你们可以抽签也可以商量着分班,反正个个有机会,大家伙轮着做。”
“这感情好,我看行!”储掌柜不禁笑道。
“我也觉得这样最好,大家伙轮着来,免得伤和气。”
“温掌柜,您觉得呢?”
“挺好,挺好。”温有余缓过神,只能硬着头皮说好。
潘二一边招呼众人在砖头堆上坐,一边眉飞色舞地说:“诸位,这会馆首事虽然要轮着做,两三年才能轮上一次,但规约定下来之后这差事就是你们七家的!您几位将来要是不愿意做,或者要回老家,就可以传给儿子甚至孙子,虽然一年才十来两饭银,但做这首事能结交的交情值多少钱,这是花多少银子也买不来的!”
“这是,不怕潘老弟笑话,我们为啥出银子翻建会馆,不就是为了结交吉老爷他们嘛。”
“你们只晓得做首事结交官老爷,却忘了现在的首事还是我家少爷。衙门的规矩你们应该懂,不管想顶啥缺都得先买缺底,总不能让我家少爷把这能传给子孙后代的差事白让给你们吧?”
第一百五十八章 埋伏打在前头
会馆首事一样是个差事,既然想顶这个差事就得花钱买!
储掌柜、余掌柜等商贾赫然发现结交官老爷的花费不是一两点大,但想到这差事真能传给子孙后代,又发现花点银子值。
温有余则想起了另一件事,费二爷、刘山阳和荣昌县鲍举人启程返乡时包括钱俊臣在内的在京官员和他们这些商贾全送过程仪,多的送五两,少的送二两,而韩秀峰那天竟给费二爷送了一百两!
费二爷吓一跳,说无功不受禄,坚决不肯收。
韩秀峰嘴上说费二爷在京那么多年,这次回去也算衣锦还乡,身上不能不多带银子,其实大家伙心里全明白他是担心费二爷要是不多带点银子,回去之后会被家乡父老笑话。见费二爷还是不收,又说那一百两就当是跟费二爷买重庆会馆首事这个缺底。吉翰林、江老爷和王老爷全在,全说那一百两银子费二爷应该收下!
想到这些,温有余猛然意识到人家早把埋伏打在了前面,重庆会馆首事这差事卖得光明正大,这银子要得理直气壮,就算吉老爷、江老爷和王老爷他们晓得也不会说啥,或许在人家看来这是韩秀峰应得的。
买缺底怎么也得一百两,因为韩秀峰之前就是这么跟费二爷算的。
温有余心想一百两就一百两吧,大不了将来不想做了再一百两卖给想做的人,生怕潘二误会他不愿意出这银子,连忙道:“潘老弟,这规矩我们懂,我们一家出一百两咋样?”
潘二早断定他会给,再想到翻建会馆能捞到的好处,不禁笑道:“温掌柜果然是爽快人,一百两正好,多了我家少爷也不会要!”
储掌柜一直以为这会馆首事早被温家盯上了,一直以为轮不着他,岂能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更担心夜长梦多,急切地说:“潘老弟,我今儿个出来的匆忙,身上没带多少银子。要不我回去拿,等会儿给你送去。”
“储掌柜,用不着这么急。”
“今儿下午正好没啥事,我先回去拿,你等着我。”
储掌柜上赶着做这首事,急着回去取银子,温有余等人不想让韩秀峰觉得他们不懂规矩,也急忙告辞回去准备买缺底的钱。
目送走他们,潘二看着仍在傻笑的大头道:“看见没,这就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要是费二爷走那会儿四哥没送一百两,今天咋跟他们开这个口?哈哈哈,花了一百两,赚回七百两,不但赚到了银子,还赚了个好名声!”
大头傻傻地问:“啥好名声?”
“尊老的好名声!你想想,费二爷那么大年纪,离家那么久,家里的房子估计早塌了,不多带点银子回去今后这日子咋过?四哥雪中送炭,给了他老人家一百两,不但他老人家感激,连吉老爷、江老爷、王老爷和刘举人、鲍举人都觉得四哥为人耿直、做事敞亮。”
看着大头那似懂非懂的样子,潘二又感叹道:“其实做官跟做人一个道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没那么简单,以后真得学着点。”
“我不晓得做事还是做人,我只晓得四哥让做啥我就做啥。”大头对这些不敢兴趣,早上听韩秀峰说老家了信突然有些想家,竟拉着他问:“二哥,四哥说你爹给你捎信儿了,信了都说了啥?”
换做以前,潘二是懒得跟大头说这些的。
但现在不比以前,人在他乡真想家,愿意跟大头分享老家的事,笑看着大头道:“我爹说家里一切安好,就我那两个娃太顽皮,过年时居然爬香案上去玩,把香炉烛台都打翻了。柜上的买卖还行,就是税比以前多了。不过一匹马大家骑,又不光我同兴当一家。”
“还说了啥?”大头急切地问。
“说嫂夫人怀上四哥的娃了,算算已经怀上六七个月,再过两个多月就要生,我哥年前正好收了个长命锁,我爹打算用来当贺礼。”
“这我晓得,早上四哥跟我说了。”大头咧嘴一笑,又好奇地问:“二哥,你爹有没有说码头上的事,有没有提六哥,有没有提八爷?”
“我家在走马,我爹难得进一趟城,哪晓得你们川帮的事。”
别人都有信,就大头没信,大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早上不敢跟韩秀峰提,这会儿再也忍不住了,可怜兮兮地问:“二哥,你收到了你爹的信儿,是不是要给你爹回信?”
“要回,晚上回去写,写好请四哥帮我一道寄回去。”
“能不能帮我写几句,请你爹帮我去跟六哥和八爷说一声,告诉他们我在京城挺好的,吃得好、穿得好,让他们别担心。”
“行,我帮你写上,让我爹有空就帮你去跟他们说说。”
………
韩秀峰上好香、许完愿,回到新租的院子已是傍晚时分。
一进门就被潘二拉到房里,正数着温有余等商贾送来的银票,这些天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周远兴回来了,在门口问他在不在。
“周兄,咋到这会儿才回来,有没有吃宵夜?”
“吃过,吃了回来的。”周兴远回头看了看停在院门口的马车,笑看着他道:“韩老弟,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叨扰你这么久我也该走了。”
“去哪儿?”韩秀峰这才发现他换了一身光鲜的行头,下意识问:“周兄,令弟来了?”
周兴远从刑部大牢出来时两手空空,现在要走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就这么站在院子里笑道:“不怕韩老弟笑话,家弟前几天就来了。只是他胆小,有些怕你,就住在我朋友家,一直没敢来这儿。”
“怕我,周兄,这从何说起!”韩秀峰被搞得啼笑皆非。
“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这个比喻不恰当,不说这些了。”往事不堪回首,周兴远不想再提,随即拱手道:“韩老弟,我本打算帮他捐个官谋个缺,结果计划不如变化,我的一位同年跟两江总督陆建瀛陆大人有些交情,陆大人又正好缺个书启,就推荐我去给陆大人效力。明儿一早就动身去江宁,就此别过,我们有缘再会。”
“明儿一早就走,这么急!”
“陆大人正在用人之际,周某不敢让陆大人久等。”
…………
ps:第一章奉上,第二章稍后。
第一百五十九章 做师爷也有讲究
周兴远很急,说走就坐上马车走了。
韩秀峰送走他回到院子,潘二好奇地问:“四哥,啥叫书启,他是去江宁做官吗?”
“不是去做官,是去给两江总督做幕友,去给两江总督做师爷。”韩秀峰一边跟刚从房里出来的何恒打招呼,一边笑道:“他在大挑上之前就给人做过好多年师爷,相比做官,给人做师爷更得心应手。”
“做回老本行?”
“差不多,不过这次是给两江总督做师爷。两江总督那可是封疆大吏,要是能把两江总督陆大人伺候好了,陆大人一高兴,真可能会帮他奏销掉永不叙用,说不定还会保举他做个官。”
“他龟儿子也太神了!亏缺那么多官铜,犯那么大事,不但没被砍头还能巴结上两江总督!”
“不是他有多神,而是他人家有两位神通广大的同年。吉老爷说一个是监察御史,一个是军机处章京,两江总督再位高权重也是外官,一样要巴结他那两个同年,逢年过节一样要给他那两个同年送冰敬炭敬。”
“官官相护?”潘二喃喃地说。
“你才晓得。”韩秀峰拍拍他胳膊,随即转过身去意味深长地说:“君杰兄,乡试同年一样是同年,姓周的能有这么大造化,还不是全靠他那两个乡试同年。你同年也不少,该走动的还是要走动。”
何恒无奈地苦笑道:“你以为我不想走动,而是没得走动,我那些个同年混得还不如我呢!”
四川不比文风昌盛的江浙、湖广等省,想到四川那么多举人能考上进士的实属凤毛麟角,韩秀峰猛然意识到他的那些乡试同年跟周兴远的那些乡试同年没法儿比,正不晓得该说点啥好,潘二又不解地问:“少爷,我只听说过刑名师爷和钱谷师爷,从来没听说过书启师爷,书启师爷是做啥的?”
“师爷可不止刑名和钱谷,还有书启、挂号、征比和折奏等师爷。大清律例的法条和刑名判例汗牛充栋,不是名师指点,专门钻研律例之人,做不了刑名师爷,所以被誉为刑名老夫子,乃幕友之首;钱谷专办赋税,官员到任要帮着办理接收财政、赋税事宜和账目,卸任要办清移交,需造四柱清册,盘点库存银两,核实账目,所以钱谷师爷在所有幕友中仅次于刑名老夫子。”
韩秀峰走进花厅,一边招呼二人坐一边如数家珍地说:“书启师爷掌管来往书信,别看只是掌管书信,其实这差事并不简单。因为官场有官场的规矩,书信交往有许多讲究,特别对上司、对同僚中走红的官员,逢年过节,其生日,或添丁加口,升官加级,都要书写贺信。
一张信笺只能写八行,信笺只能写‘黄伞格’,也就是名讳、官衔。称呼要‘敬’,要顶格换行,要把八行字的信笺写得像一把黄伞。要是遇到上官或者同僚家有亲属去世,则要写唁信,又有一套讲究。总而言之,格式复杂,要求很高,要写成骈四俪六,气概堂皇。”
“姓周的龟儿子会写这些?”潘二将信将疑。
“这是自然,他写的公文我见过,一手小楷不但工整还有灵气,格式也无可挑剔。”韩秀峰笑了笑,又说道:“不过那些应酬文字大多有一套程式可套用,有‘尺牍’一类的书籍行世,只要买几本回去参照着改动一些词句即可。”
“原来连做师爷也有这么多讲究,真长见识了。”何恒感叹道。
“君杰兄,你是一心苦读圣贤书,之前没接触过这些。而师爷平时深居简出不咋露面,没接触过他们,不晓得这些很正常。”
潘二又问道:“他们为啥不露面?”
“知道啥叫‘官需自做’吗,大老爷既用人也防人,不光防六房书吏一样防着幕友,有啥事全让家人传达,幕友平时是不能跟六房书吏乃至衙役接触的。有些讲究的师爷,被聘为幕友之后会列出一份亲朋好友的名单,平时只会见名单上的那些人,其他一概不见。”韩秀峰顿了顿,又补充道:“说出来你们不一定信,我在衙门帮那么多年闲,拢共就见过三次师爷。”
潘二没想到做师爷也有这么多规矩,想想又问道:“挂号、征比、折奏这三个师爷又是做啥的?”
“挂号师爷专门起草、批答公文和上行、下发公文,要是大老爷放权,那挂号师爷的地位就非常高;要是不放权,那挂号师爷只是个负责往来公文注册登记的誊录书吏。”
何恒的表弟越来越懂事,见三人在花厅里说话,赶紧提着茶壶来沏茶。
韩秀峰端起碗喝了一小口茶,接着道:“征比师爷负责考核征收田赋,折奏师爷很少,只有能上达天听的总督巡抚才会聘用,专帮总督巡抚起草上书皇上的奏疏。学识渊博,熟悉山川地理、天文气象、博达政制民情,还需畅晓军事、经研兵书战法,要能写得一手蝇头小楷,文笔堂皇典丽,文风严谨肃穆,写的文章要能贯穿经史典籍!”
“这么说折奏师爷比刑名老夫子还要厉害?”
“这是自然,但凡能做上折奏师爷的全是饱学之士,全是总督巡抚的心腹。虽不是官却比做一般的官强多了,一年少说也能赚几千两。”
“志行,照你这么说就算做不上官,能给督抚做幕友也不错。”
“那是。”
“可惜我既没门路也不懂这些。”
何恒正感慨万千,翰林院编修吉云飞竟大晚上赶来了,一进院子就喊道:“君杰,君杰!”
“吉老爷,我在这儿呢!”
“都在呢,在就好。”吉云飞跟起身相迎的韩秀峰微微点点头,旋即转身笑道:“君杰,现在有个入仕的机会,我想问问你是打算明年再考一次,还是把握住这个机会先谋个差事。”
“啥机会?”
“内阁中书你应该听说过,就是专门撰拟、记载、翻译、缮写的缺,从七品,由举人考授或特赐。皇上今儿上午降旨,让主考同知贡举各官将拟取之卷进呈,并将拟取之名单交与吏部,由吏部考试录用。”
第一百六十章 钱俊臣要外放
何恒做梦也想入仕为官,可一听说是内阁的缺又犹豫了。
大清虽承袭前明的票拟制,但内阁却是个如假包换的“清水衙门”。特别是雍正朝设立军机处之后,内阁只办理例行事务,一切机密大政均归于军机处办理,据说大学士和协办大学士们都不怎么去内阁的。
内阁中书说起来好听,其实就是誊录书吏,要油水没油水,要前途没前途!
吉云飞晓得他心有不甘,不想强人所难,坐下笑道:“君杰,我只是顺路过来问问,不想去考也没啥。”
韩秀峰却觉得这是个机会,忍不住提醒道:“君杰,现而今不比早年,各省举人数量庞大,且不说明年能不能大挑上,就算能大挑上也只能以知县或教职注册,然后等着出缺,听张馆长说许多举人要等上十几乃至二三十年才能补上缺。”
吉云飞虽然也是这么想的,但还是抬头道:“志行,你这是说啥,君杰明年还要应试呢。”
何恒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岂能不晓得他们的良苦用心,犹豫了一会儿带着几分不好意思地说:“吉老爷,志行,据我所知大挑入选者分为二等,一等者以知县候用,二等者以教职选用。一等者除了知县以外,还有多项出路,可以借补州同、州判、县丞经历、盐库大使、河工等缺。”
吉云飞没想到他竟会有这个想法,惊问道:“做佐贰杂职官?”
“我是说万不得已……”
“那还不如去考内阁中书呢!”
“可是……”
“可是啥,是不是担心没前途?”吉云飞放下茶碗,笑看着他解释道:“内阁中书没你想得那么不堪,相比做佐贰杂职内阁中书更有前途。内阁是啥地方,虽没军机处权重但也是中枢。要是能入哪位中堂大人垂青,前途不可限量。要是能入皇上法眼,无需会试,赏与新贡士一体殿试并非没有可能!”
“考上内阁中书以后还有机会殿试?”
“我骗你干啥!”
吉云飞恍然大悟,想想又问道:“吉老爷,内阁有多少中书?”
“中书一百二十四人,其中满洲七十,蒙古十六,汉军八人,汉官三十。贴写中书四十六人,其中满洲四十,蒙古六人,分掌撰拟、记载、翻译、缮书之事。此外,还有中书科中书舍人六人,其中满洲二人,汉官四人,分掌书诰敕。”
“内阁有一百七十多个中书!”
“君杰,内阁中书是多,不过大多是旗人,并且大多分掌翻译。就算他们将来想搏个进士出身,走的也是翻译科。”吉云飞岂能不晓得他担心什么,又笑道:“而且在内阁当差,不但有官俸和养廉银还有饭银。各省督抚藩司每年各出银百两,山海关每年进羡馀三干两,户部及监管各差二十五处每年要拨银库平余银一万多两。大学士、学士一体受赐,其余各官,以数递减,下至皂役纸匠,亦得沾溉焉!”
“吉老爷,这么说内阁中书不算苦差?”韩秀峰笑问道。
“每日要撰拟、记载那么多公文怎会不苦,只是不用担心受穷。”
“君杰,吉老爷都说到这份上了,你还有啥好犹豫的?”
“我……我开始不晓得这些,吉老爷,大恩不言谢,您说吧,我咋才能去吏部考?”
“君杰,这可是大事,你得先想好!”
“想好了,与其坐吃山空不如先谋个差事。”
“既然你决心已定,我就去帮你活动活动,其它你啥也不用管。”
……
这件事应该很急,吉云飞确认何恒愿意考便匆匆走了,压根儿没提银子的事。何恒吃完宵夜怎么也睡不着,又跑到韩秀峰房里问要不要赶紧送点银子。
“吉老爷没提你也别急,来日方长,一应花销等事成之后再说。”
“也只能这样了。”
韩秀峰看着他那患得患失的样,忍俊不禁地说:“君杰,前天晚上在吉老爷家我还说用不了多久,我们重庆府在京城就不止吉老爷他们四位现仕官员,没想到你很快就能做上京官了。”
“八字还没一撇呢。”
“吉老爷啥样的人我是晓得的,没八成把握的事他绝不会开口。”
“这倒是。”何恒想了想,由衷地叹道:“有同乡跟没同乡就是不一样,要不是吉老爷提携,我何君杰哪会有今日。”
韩秀峰抱着双腿沉吟道:“君杰,吉老爷之所以帮这么大忙不只是看你是同乡,也是看中你的为人。真要是看同乡,院子里的同乡多了,他咋不帮杨举人他们去活动?”
“你这么说我都不好意思了,论为人,在你跟前我何君杰真排不上号。”
“咋又扯我身上来了。”
二人正摆着龙门阵,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
出来一看,原来是一个车夫把喝得醉醺醺的钱俊臣送回来了,何恒的表弟正扶着他往里进走。
没见着没啥,见着得打个招呼。
韩秀峰和何恒跟了进去,一边帮他沏茶一边问:“钱兄,咋又喝高了?”
“今儿个高兴。”钱俊臣甩掉靴子,仰头笑道:“志行,君杰,我在礼部行走不了几天了,这院子也住不了几天,等我一走你们就搬进来。肥水不流外人田,这么好的宅子别给外人住,哈哈哈。”
何恒扶着他好奇地问:“钱兄,你又谋了个差委,这次要出京办差?”
韩秀峰也忍不住问:“乡试同考官?”
“不是。”钱俊臣摇摇头。
“乡试主考!”
“也不是。”钱俊臣咧嘴一笑,得意洋洋地说:“考官做一次就行了,总做没意思,这次不是差委,而是外放。风水轮流转,总算轮着我钱俊臣外放了!”
“去哪儿,啥缺?”何恒下意识问。
“湖北布政司经历,为谋这个恒源的大掌柜帮我想尽了办法,还帮我垫了整整四千两白花花的银子。”想到不但要带恒源钱庄的伙计一起上任,还要让恒源钱庄的伙计做长随,钱俊臣又拉着韩秀峰的胳膊说:“志行,要不是你也等着补缺,我真想带你一起去武昌上任,去武昌多好,离家近,想啥时候回家就啥时候回家,你说是不是?”
……
ps:熬夜码字受不了,总是偏头痛。
这几天在调整作息时间,晚上不写白天写,更新晚了,请各位书友见谅。
第一百六十一章 韩秀峰的为人
布政使司乃一省钱粮总汇,钱俊臣要去做的布政司经历虽然只是藩司的属官,但这个属官却是如假包换的肥缺。全湖北那么多州县的正堂无需巴结他但也不敢得罪他,就算一个州县一年只孝敬两百两,恒源钱庄帮着垫的四千两也很快能赚回来。
再想到何恒很快便能成为内阁中书,连周兴远那个蹲过刑部大狱的犯官都摇身一变为两江总督的幕友,韩秀峰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又不好意思再去找张馆长打听,想来想去干脆不想了,一门心思翻建扩建会馆。
富贵为了筹银子补缺比韩秀峰更急,天天跑会馆去等信。
韩秀峰借口官老爷们没点头,一连晾了他五天,见他快急疯了才请中人过来立据把隔壁的院子买下了。
房契到手,给了三百两银票,但这买卖并没完,富贵嘴上说不反悔,但几乎可以肯定最多等到明年他就会跑来“找补”。而只要是土地房产买卖,衙门一般都会偏袒卖家,按例他至少能“找补”两次,不过将来要找给他多少银子是将来的事,韩秀峰不但不会管甚至连提都没提。
就在他让工匠们把刚盘下的院子推动重建之时,费二爷、刘山阳和荣昌县鲍举人经过近两个月的奔波,终于乘船来到了朝天门码头。
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
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
看着码头上忙碌的脚夫,听着亲切的家乡话,离家十几年的费二爷激动得热泪盈眶。刘山阳能理解他此时此刻的感受,扶着他道:“二爷,要不我陪您老一起上岸送信,送完信再去寒舍小住几日。”
费二爷缓过神,回头道:“始真,你出门这么久到了家门口哪能不先回去看看。信由我和凌云上岸送,你不用上岸,直接让船家送你回江北。”
“是啊始真,令尊抱病,你还是先回去吧。”鲍举人深以为然。
刘山阳不想就这么回去,沉吟道:“二爷,要不这样,我先回江北,我表弟陪您二位去给志行家送信,把信送到之后再让他找个客栈安排你们住下。我明天一早就过江跟你们会齐,然后一道去拜见顾老爷。”
“这样也好,不怕你笑话,离家这么久,巴县城又这么大,真担心进了城东南西北都分不清。”
“好,我们就此别过。”刘山阳不想让韩家人觉得他没礼数,转身嘱咐道:“三弟,把在武昌置办的礼物带上。”
“晓得。”
“见着韩夫人记得帮我问个安。”
“哥,我做事你放心,绝不会失了礼数。”
……
他们三人一看就是读书人,眼尖的几个川帮脚夫甚至认出了刘山阳,不然早跟打劫似的跑上船抢着背行李了。
刘山阳不晓得他们中有人认得自给儿,先自报家门,等一帮脚夫躬身行完礼之后掏出一把铜板,喊了两个看上去比较老实的上船来帮二爷和鲍举人背行李,一直把费二爷和鲍举人目送到城门口,这才让船家撑船去江北。
让费二爷倍感意外的是,他们刚走进朝天门瓮城,一个又瘦又黑的小脚夫飞快地追了上来,边跟着走边小心翼翼地问:“二位老爷是从京城回来的吧?”
费二爷本就没啥举人老爷的架子,好不容易回到老家见着同乡就觉得亲切,笑问道:“正是,小兄弟,你是咋晓得的?”
“我见您二位跟刘老爷坐的是一条船!”
“你认得刘老爷?”
“江北厅就那几位举人老爷,我们这些在码头讨生活的谁不认得,”小脚夫咧嘴一笑,又得意地说:“不怕二位老爷笑话,在京城我也有人,说不定您二位也认得。”
鲍举人忍俊不禁地问:“你小子在京城有人?”
“我骗您干啥,我认得韩秀峰韩老爷,还有大头,大头是我哥,我们以前一起在码头讨生活的!”
“你认得志行?”
“志行是谁?”
“志行就是韩秀峰!”
“四哥咋改名儿了,这我还真不晓得。”
连大头他都认得,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鲍举人禁不住笑道:“韩老爷没改名,他还叫韩秀峰,志行是他的字。你姓啥叫啥,又是咋认得韩老爷的?”
“我姓吴,我爹不识字不会取名,从小到大个个喊我猴子。”猴子笑了笑,又眉飞色舞地说:“四哥没去京城做大老爷前在衙门当差,我们个个认得他,他也认得我们,他人可好了,我们遇上啥事全去找他。”
“既然你认得韩老爷,晓不晓得韩老爷家在哪儿?”
“晓得啊,四哥以前住柱子家,后来搬储奇门去了。”
“好,带我们去。”鲍举人不想走冤枉路,回头道:“二爷,我们就不去府衙找他岳父了,直接去他家。”
“也好,万一去府衙找不着人还得打听。”
猴子又好奇地问:“老爷,您是打算去找段经承的吧?”
鲍举人忍不住笑道:“这你也晓得?”
“我都说了我认得四哥,他家事没我不晓得的。”猴子一心想帮姜六和八爷打听大头在京城过得咋样,岂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竟跑到前头跟蹲在路边的几脚夫喊道:“二叔,赶紧去府衙找段经承,就说京城来人了。狗蛋,你去县衙找关班头,告诉关班头京城来人了!”
“然后呢?”一个脚夫爬起来,看着费二爷好奇地问。
“我先陪从京城回来的二位老爷去四哥家,请他们赶紧也去四哥家。”
“哦,我这就去!”
费二爷没想到一个小脚夫居然这么厉害,刘山阳的堂弟强忍着笑解释道:“二爷,他们全是川帮的人,韩老爷去京城投供前一直在衙门帮闲,平日里对川帮很照顾。大头本就是川帮的人,所以您二位在巴县有啥事可以让他们去跑腿。”
“是啊,四哥的事就是我们的事。”一个背着行李的脚夫忍不住插了句。
“这位兄弟,你也认得志行?”
“认得,码头上谁不认得!”
想到在京城韩秀峰那么照顾大家伙,再看看眼前这些脚夫,鲍举人感叹道:“志行的为人真没得说,难怪顾老爷那么器重他。”
“是啊,能结交到志行这样的朋友,此生无憾矣!”
第一百六十二章 人逢喜事精神爽
开科取士乃国之大事,这次恩科殿试一放榜,朝廷就八百里加急昭告天下。
段吉庆不光早晓得重庆十四州县的应试举人全落榜了,并且早料到落第举人不可能全留在京城等来年再考,而只要有人回乡女婿一定会托人给家捎信,所以听说京城来人了一点也不奇怪。
生怕幺妹儿那笨丫头忙不过来,他赶紧让兵房的一个书吏去酒楼置办一桌酒席,做好之后装食盒里送女儿家去。又让另一个书吏去轿行雇顶轿子,去柴家巷给顾老爷报信,然后请顾老爷去吃酒。
交代好一切同匆匆赶到府衙的关班头赶到女儿家,费二爷和鲍举人也正好刚到,琴儿正挺着大肚子羞答答地让幺妹儿赶紧去烧水沏茶。
有家信,而且是举人老爷亲自送来的,段吉庆人逢喜事精神爽,一进院子就拱手道:“敢问二位老爷尊姓,在下段吉庆,志行乃在下的小婿,这位便是在下的小女!”
“原来是段经承,失敬失敬!晚生鲍凌云,见过段世伯。”鲍举人放下专门准备的礼物,急忙躬身回礼。
“岂敢岂敢,鲍老爷,您可是举人老爷,段某可不敢受此大礼。”
“段世伯,晚生与志行兄弟相交,您是志行贤弟的老泰山,便是晚生的长辈,这礼是万万不可少的。”
“鲍老爷,千万别,您可是举人老爷,您这样会折我寿的!”
“凌云,都是自家人,无需多礼。”费二爷笑看了一眼刚跟进来的关捕头,也拱手道:“段经承,老朽费初名,也不晓得志行有没有在之前的家书里提过老朽。”
“提过提过,费老爷,晚生可算见着您老了,要不是您老提携,志行哪能做上会馆首事,请受晚生一拜。”
“那是小事,不值一提。都是自家人,我们坐下说会儿话,就不用拜来拜去了好不好?”
“既然您老这么说,那请上座,幺妹儿,茶呢!”
“老爷,我正在烧呢。”
“段经承,不急不急,我们不渴。”
费二爷话音刚落,刘山阳的堂弟走上来躬身行礼:“小的刘山根见过段经承,小的代堂兄刘山阳给段经承和韩夫人请安。”
“原来小兄弟是江北厅刘举人的堂弟,你堂兄回来了没?”
“回来了,我们是跟费老爷、鲍老爷一道回来的,家兄本应该一起来拜见,只是离家太久,家伯又抱病,他实在放不下心,便让小的先来拜见。”
“到了家门口自然要先回去看看,还让你先过来,折煞我了,折煞我了。”
“段经承言重了,这是家兄的一点心意,不成敬意。”刘山根指指刚放下的一堆礼物,又转身代他堂哥给琴儿行礼,从未见过这阵势的琴儿一时间手足无措。
一下子来了两位举人老爷和一位举人老爷的家人,而且都带着厚礼来的,段吉庆从未如此风光过,急忙招呼三人入座,然后介绍关捕头。
县官不如现管,费二爷和鲍举人也愿意与他们结交,寒暄了一番之后取出一叠家信。
“段经承,这是志行托我捎给您的,这是潘二的,这是江北厅杨举人的……”
“没事没事,只要是重庆府的,我保证一一帮着送到。”女婿的信回头再看,段吉庆把信放到一边,兴致勃勃地说起正事:“二位,从衙门回来前我差人去柴家巷给顾老爷报信,告诉他老人家您二位从京城回来了的消息,顺便雇了顶轿子,请他老人家过来吃酒。”
“段经承,你请了顾老爷,顾老爷等会儿过来?”
“嗯,这么大事怎能不请他老人家。”
“这不太合适,应该我们登门拜见才是。”
段吉庆这半年不是一两点风光,先是身兼筹银局帮办,三天两头往柴家巷跑,不光帮着筹了几千两银子,而且分了两百多两“跑腿费”,现在又忙着帮顾老爷张罗办团练的事。以前在顾老爷面前自称“晚生”,现而今变成了“学生”。
他摆摆手,不无得意地笑道:“无妨无妨,没啥不合适的,不及时禀报他老人家才不合适呢。我敢打赌,他老人院晓得您二位千里迢迢回来了,不晓得会有多高兴。”
“我们打算明天一早去拜见的,没想到……”
“没事没事,”看着琴儿那欲言又止的样子,段吉庆话锋一转:“费老爷,鲍老爷,信里好多事说不清,您二位能不能说说志行在京城过得咋样?”
“段经承,志行是你的乘龙快婿,他啥样的人你最清楚不过,他讲义气重乡谊,办事勤勉,翰林院吉老爷、刑部江老爷、户部王老爷不晓得多器重他,不管有啥事都跟他商量。年前他又筹到两千多两银子,要翻建会馆,我们回来前天动工的,算算日子应该快上梁了。”
“三月二十四动的工,”鲍举人从幺妹儿手里接过茶,微笑着补充道:“动工那天吉老爷、江老爷、王老爷、钱老爷和在京的同乡商贾全去了,敬菩萨、放鞭炮,办的风风光光,不晓得有多热闹。”
“我以为要等到殿试放榜呢,不过早点动工也好。”
段吉庆想到眼前这两位全没能中式,急忙换了个话题:“费老爷,差点忘了跟您说,您和志行的信我是二月十二收到的,收到信才晓得您老和志行打算翻建扩建会馆,顾老爷很欣慰,当即设立筹银局,他老人家总理筹银事宜,我是帮办。
先去拜见府台、学台、县太爷和县学教谕,然后请本县士绅共商筹银大计,再去江北、江津、璧山、荣昌、铜梁等州县。整整跑了两个月,不负众望,总算筹了三千多两银子。本打算全汇过去的,可朝廷又让各地办团练,筹办团练一样得花银子,所以只汇了两千两,剩下的一千两用来筹办团练。”
“有两千两足够了!”
“段经承,银子是啥时候汇过去的,志行估计啥时能收到?”
“银子是四月初八存入‘日升昌’的,两千两可不是小数目。顾老爷担心出差错,便让他的侄儿顾知新进京送汇票,知新贤侄也是读书人,是我们巴县去年的贡生,这次去京城就不回来了,把汇票交到志行手里之后便去国子监学习。”
费二爷想想又问道:“段经承,顾贤侄啥时候动的身?”
“四月初十。”段吉庆跟关捕头对视了一眼,又笑道:“广西有贼匪犯上作乱,据说湖广也不太平,我担心顾贤侄一路上的安危,就请关班头派了个捕班白役一路护送,算算日子,他们再过十来天就该到京城了。”
费二爷不太放心,转身问:“关班头,你派的那个白役可不可靠?”
“费老爷尽管放心,那个白役姓余,叫余有福,是看着志行长大的,这些年一直跟在我后头办差,有他在汇票一定能送到。”
第一百六十三章 书香门第
朝中有人好办事,也不晓得翰林院编修吉云飞是不是走了卓大人的门路,何恒会试时的墨卷果然被恩科主考和同考官们挑出来进呈大内,名字也出现在拟取内阁中书的名单上。
与江浙、湖广等省的落第举子相比,他那一手小楷和所做的文章都算不上出类拔萃,但朝廷向来比较照顾云贵、两广、福建和四川等远省的考生,他不但顺利考上了而且由礼部带领引见,五月十六那天就开始去内阁点卯。
虽然只是从七品但一样是京官,尽管上任没多久,甚至从未帮别人印结具保,张馆长前天依然差人给他送来了十五两印结钱!
见他不光有官俸、养廉银、饭银还有印结钱,手头上本就不宽裕的江北厅杨举人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不免有些怨言。
韩秀峰不想本来挺好的几个同乡因为这件事起嫌隙,私下里去了好几次北半截胡同,求翰林院编修吉云飞帮着想想办法。
说起来巧了,会典馆只好招考誊录。
会典馆的誊录跟国史、实录、方略三馆的誊录一样不是官,自然不会有俸银,但五年期满之后可以通过“议叙”得官,而且不影响来年的会试,一样不影响大挑。这么好的机会杨举人自然不好错过,跟着韩秀峰去北半截胡同千恩万谢了一番,抖擞起精神去考,并且一举考上了。
他俩每天早出晚归,钱俊臣半个月前又领凭去湖北上任了,新租的院子变的有些冷清,韩秀峰正犹豫要不要搬到里进去住,道光三十年因母亲去世不得不回乡丁忧的庚戌科进士、翰林院庶吉士敖彤臣从荣昌老家来了,并且是带着家眷和家人来的。
荣昌敖家太有名,韩秀峰急忙帮他们一家在里进安顿下来,然后陪敖彤臣去北半截胡同拜见吉云飞,直到在吉家吃完酒才顾上去会馆。
几十个工匠干了三个多月,会馆里面这一进已经盖差不多了,剩下的全是木匠活儿,潘二和大头这些天全住在刚盖好的屋里,正值春夏之交,虽然没门窗倒也不冷。
见韩秀峰大晚上跑会馆来,潘二起身问:“四哥,这么晚了你还来干啥?”
“不放心,过来看看。”韩秀峰提着抗风洋灯,边看边问道:“刘老头走时有没有说明天做啥?”
“说了,说明天来七个瓦匠,木匠来四个,让我们把这边院子收拾一下,说要在这边打门窗。”潘二从枕头下翻出一个账本,跟过来道:“这是明天要用的东西,他们一下工我就去跟人家说好了,明天一早送来,绝不会耽误他们干活。”
“好,这些天让你受累了。”
“累啥累,又不用我干活。”潘二回头看了一眼睡得像头死猪般地大头,好奇地问:“四哥,早上那个敖老爷你是咋安排的?”
“能咋安排,先让他们一家住我们那儿,钱俊臣走了,里面那进正好空着。”
“他有没有给银子?”
“给了,你也不想想人家是什么身份,我还没开口人家给了五十两!”
“他不就是个庶吉士吗,又不是正儿八经的翰林老爷,身份再尊贵能有吉老爷尊贵?”
“你晓得啥!”韩秀峰放下抗风洋灯,坐下解释道:“荣昌敖家号称‘敖半县’,耕读传家,书香门第,底蕴说出来吓死人,别说我们要以礼相待,就算顾老爷在这儿一样得对人家客客气气。”
“有啥底蕴?”
“人家祖上出了好多大官,晚上吃酒时听吉老爷说最早能追溯到宋朝,他家有人做过吏部尚书,元朝时有人做过兵部侍郎,做过福建巡按,做过浙江提台!前朝他们家光进士就出了五个,官最大的做到了刑部尚书和山东巡按,秀才、举人那就更多了。”
潘二大吃一惊,想想又问道:“这些年呢,这些年有没有出人才?”
韩秀峰笑道:“出了,不出人才还能叫啥书香门第。他是进士,他大伯敖右贤也是进士,道光十六年恩科三甲七十名,同年授绥阳县知县。道光十八年,署贵州桐梓县知县。道光十九年再任绥阳县正堂,不过已经仙世了。”
“一门两进士!”
“现在是一门两进士,用不了多久可能就是一门三进士。”
潘二追问道:“他家还有举人?”
“有啊,”韩秀峰揉了揉腿,解释道:“晚上吃酒时他说他堂弟敖册贤的学问比他还要好,因为也要在家守孝没赶上今年的恩科,不过明年春闱一定能赶上,再过几个月也要来京,不然他也不会租那么院子。”
“我的乖乖,一家出好几个进士,真是书香门第!”
“才晓得,所以说人家有底蕴。”韩秀峰拍拍潘二肩膀,感叹道:“我们这辈子没指望了,但我们的娃不能跟我们一样,不管将来多穷多难也要砸锅卖铁供他们读书。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不读书真没出息。”
“这是自然,”提起这个,潘二禁不住笑道:“四哥,我在信里跟我爹说了,以后我不跟家里要钱,他不用再给我钱,只要供我那两个娃读书。要是我那两个娃能考上秀才,能考上举人,我潘家不也是书香门第!”
“潘兄,不是泼你冷水,想成为真正的书香门第出一两个读书人可不够,得像荣昌敖家那样耕读传家!说了你不敢相信,他们敖家不管男娃女娃就没有不识字的,连娶的婆娘都念过几年书,全知书达理。”
“女娃也要念书?”
“嗯。”
“那么大一家子,个个念书,要花多少钱!”
“人家个个识字,家里就有举人、进士,秀才更多,用不着出去请先生,自己家人就可以教。何况人家有地、有铺子,在城里有买卖,也不缺请先生那点银子。”提到韩秀峰想起另一件事,又喃喃地说:“会馆的架子算勉强搭起来了,公账上的那点银子也花差不多了,也不晓得顾老爷啥时候能汇到。”
第一百六十四章 汇票丢了!
会馆翻建了一半,银子花差不多了。
不过这银子是指公账上的银子,卖首事赚的六百两和通过把公账上的银子换成钱用于翻建所赚的银钱是不能算的,到了自个儿腰包的银子就是自个儿的,公私要分明。
没银子接下来该咋办,韩秀峰不免有些心焦,第二天一早正准备去“日升昌”打听打听,潘二竟从会馆带来一个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人。
“余叔,你咋来了?”看着余有福浑身湿漉漉,整个人失魂落魄的样子,韩秀峰又攥着他胳膊急切地问:“余叔,说话呀,你这是咋了?”
余有福心里不晓得有多愧疚,泪流满面地说:“四娃子,出大事了,叔……叔……叔对不起你!”
韩秀峰下意识问:“出啥事了?”
不等余有福开口,潘二就苦着脸道:“四哥,汇票丢人了!段经承和关捕头不放心,让余叔一路护送顾老爷的侄子顾知新给咱们送汇票的,结果走那么远也没出事,眼看就到京城了却出了事!”
韩秀峰大吃一惊,不过很快就缓过神,扶着余有福道:“余叔,你别着急,汇票不是银票,也不是钱票,没那么容易丢。”
“可已经丢了!”
“我说没事就没事,就算丢了不就是两千两吗,银子没了我们可以慢慢赚,只要人没事就好。”韩秀峰嘴上说不急心里却比谁都急,把余有福扶进房里,低声问:“余叔,到底咋回事,你不是护送顾老爷的侄子吗,顾老爷的侄子去哪儿了?”
“他把汇票弄丢了哪敢来见你,就算回去也没法儿跟顾老爷交代,他还在张家湾,说是要报官。我不敢在那儿等,就先来京城给你报信,结果好不容易赶到城门又关了,只能在城外等了一夜,等到天亮才进的城。”余有福舔舔嘴唇,又说道:“幸亏我身上有点盘缠,不然没钱交税都进不来。”
韩秀峰晓得他所说的张家湾便是通州的和合驿,有“京师第一水马驿”之称,是官员进京换乘马车、学习觐见皇帝礼仪的地方,去年来时也经过那里但没在那儿住,一是因为急着进京投供,二是因为那里人来人往、鱼龙混杂。
没想到自个儿来时经过和合驿没出事,他们经过里出事了。
韩秀峰想了想,追问道:“余叔,顾老爷的侄子到底是怎么把汇票弄丢的?”
“驿站门口有块空地,好像叫王家场子。我们没火牌,住不了驿站,只能住王家场子边上的客栈,我吃完宵夜就洗脚上床了。他是读书人,听隔壁有人弹琴就过去看,我等到大半夜见他还没回来就去问,在门口喊了两声,他说不回房睡了,房里有酒味儿,听动静房里还有个婆娘!结果昨天早上他醒了,睡在他身边的婆娘不见了,藏在衣裳里的汇票、银票和散碎银子都不见了!”
生怕韩秀峰不相信,余有福又急切地说:“四娃子,一定是那个婆娘偷走的。因为这一路上我天天问汇票在不在,前天晚上宵夜时也问过,他还拿给我看了。”
韩秀峰沉吟道:“中了美人计。”
“我没见过那婆娘,不晓得她长啥样。”
“就算晓得也没用,人家又不是傻子,偷了汇票、银票和散碎银子肯定早走了,通州那么大,我们去哪儿找。”潘二想想又咬牙切齿地说:“而且那个婆娘一定有同伙,人家是有备而来。”
“四娃子,我对不起你,我……”余有福越想越难受,又控制不住流泪了。
“余叔,这不怨你。”韩秀峰搞清楚来龙去脉,起身道:“余叔在城外等了一夜肯定没吃,你赶紧去给余叔做饭,我先去找李班头。”
李班头是南城兵马司的衙役,负责会馆那一片儿的巡捕盗贼,疏理街道沟渠及囚犯、火禁之事,潘二不但认得还不止一次给他送过钱,下意识问:“四哥,汇票是在通州丢的,找李班头管啥用?”
“请李班头跟我去一趟日升昌。”
“去‘日升昌’管用吗?”
“管用。”韩秀峰晓得不说清楚余有福吃不下饭,潘二一样会心神不宁,微笑着解释道:“票号不是真认票不认人,不管谁拿着汇票去柜上取银子都得等五天,就是为了看看这五天内有没有丢了汇票的人去报失。”
潘二反应过来,急忙道:“汇票是前天夜里丢的,去报失还来得及!”
“所以说你们不用担心。”韩秀峰想想又交代道:“余叔,这件事也不能全怪顾老爷的侄子,他一样是上了人家的当,吃完饭劳烦你和长生再跑一趟,去张家湾把顾少爷接来。”
“既然能报失我就放心了,吃完饭我就去接顾少爷。”
……
李班头很好找,因为他平时不怎么去衙门,几乎天天在会馆巷口的茶馆喝茶。
韩秀峰找到李班头,塞了一两银子,说了一下事情经过,李班头二话不说就跟着一起赶到“日升昌”。对“日升昌”而言重庆会馆实在算不上大主顾,二千两也算不上大数目,掌柜的依然让小伍子接待。
小伍子问清来龙去脉,起身笑道:“韩老爷,李班头,您二位稍坐,我先去柜上问问有没有人拿你们丢的汇票来兑现,就算有也没啥事。汇银的人是谁,从哪儿汇出的,啥时候汇的,要汇到哪儿,我们‘日升昌’全有账,一时半会是查不清,但十天半月一定能查个水落石出。”
“这就劳烦你了。”
“谈不上劳烦,这是小的份内事。”
二人等了半柱香功夫,小伍子从柜上回来了,坐下笑道:“韩老爷,柜上的先生们说还没人来兑现,我也跟掌柜的禀报了,掌柜的请您别着急,掌柜的说这几天要是有人拿汇票来兑现,会让柜上先稳住来人,会让小的赶紧去请您来跟他对质。要是这几天没人拿汇票来取,我们也会飞报总号,总号会帮您与重庆分号核实,核实之后不用汇票也帮您兑现。”
第一百六十五章 不回去了!
出这么大事,不能不跟翰林院编修吉云飞禀报。
韩秀峰走出“日升昌”,正准备去找吉云飞,李班头拉着他笑道:“四爷,你信不信得过我李二?”
“当然信,要是信不过,出这么大事我能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二爷您!”
“既然四爷您信得过我李二,就别急着去跟吉老爷、江老爷禀报。这事交给我,我这就去喊人来‘日升昌’盯着,那贼婆娘要是敢拿汇票来兑现,我保准给她来个人赃俱获,会馆的那张两千两汇票,我保证物归原主!”
韩秀峰岂能不晓得他想抓几个贼去邀功请赏,但还是苦着脸道:“二爷,丢的可是会馆的银票,是用来翻建扩建会馆的,我要是不及时禀报,将来要是兑不回银子,我这饭碗就保不住了。”
“禀报也不是不可以,要不这样,您帮我跟吉老爷他们说说,这事我们南城兵马司不会坐视不理,用不着几位知会通州,我李二就能把那帮孙子给办了!”
汇票是在通州地面上被偷的,这案子理应通州管。
想到吉云飞要是晓得这事,一定会派家人持着他的名帖和书信去找通州县太爷,而通州县太爷一接到信一定会派衙役来“日升昌”蹲守,真要是能逮着那个偷汇票的婆娘,也就没李二乃至南城兵马司啥事了,韩秀峰不禁笑道:“也行,我先去帮您跟吉老爷说说,不过二爷您既然立了这个军令状,就得把事办漂漂亮亮,不然我没法儿交差,您一样没法儿跟吉老爷交差。”
“四爷,您放一百个心,只要那贼婆娘敢来,我保准把事办漂漂亮亮。”
“那贼婆娘不光偷了汇票,还偷了我那位同乡的银票和散碎银子。”
“只要缴获到,连同汇票一并物归原主!”
“要是缴获不到呢,二爷,我不是不相信您,而是不相信你那帮同僚。”
“他们敢!”李二不想错过这个邀功请赏的机会,拍着胸脯保证道:“四爷放心,就算没缴获到,我也有法儿让那个贼婆娘赔。她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给四爷您的同乡下套,敢偷会馆的汇票,看我怎么收拾她!”
“行,咱们就这么说定了,我先去跟吉老爷禀告,下午再来这儿找您。”
……
昨晚在吉家吃的酒,韩秀峰晓得吉云飞今天要陪敖彤臣去翰林院,也就没去北半截胡同,而是直奔翰林院找到了吉云飞。
听说汇票丢了,吉云飞果然大吃一惊。
确认汇票丢了银子依然能取回来,吉云飞终于松下口气,紧盯着韩秀峰问:“志行,南城兵马司的那个李二办事靠不靠谱。要是不靠谱,你就在这儿等片刻,我进去给通州县写一封信,你连同我的名帖一起送去,我就不信通州县敢不闻不问。”
“李二办事还算靠谱,这些年对会馆也算照顾。何况汇票虽说丢了,但‘日升昌’的掌柜已经发了话,那两千两银子是少不了的,现在就看能不能帮顾少爷找回被偷走的银票和散碎银子,所以我觉得还是给李二个邀功请赏的机会,毕竟县官不如现管,会馆今后少不了求他办事。”
“既然会馆的银子没事,那就让李二去办。”吉云飞想想又叹道:“幸亏你岳父留了个心眼,差了个精明的衙役一路护送。要是没那个衙役,顾老爷辛辛苦苦帮会馆筹的银子被人取走我们都不晓得。”
“是啊,想想就心有余悸。”韩秀峰深以为然。
“顾家的这个后生也太不检点了,顾老爷要是晓得他是这副德行真会被气死。既然来了又不能赶他回去,可让他留在京城将来不晓得又会生啥事端。”
“吉老爷,我不好说啥,您可以说说他,”想到顾家的那位少爷,韩秀峰沉吟道:“我敢打赌,他身上一定有顾老爷给您的信,顾老爷在信里一定托您帮着照看他,所以也只有您才能说。”
“我是能说说他,可我说了他会听吗?”吉云飞越想越头疼,无奈地说:“刚走了个钱俊臣,又来了个顾知新,还有那个跟你不对付的任禾也不是啥好东西,我们重庆府咋总出这样的人。”
“哪儿都有好人,哪儿都有坏人,况且他们也算不上有多坏,只是德行有亏。”
“不说了,不看僧面看佛面,总得给顾老爷点面子,等长生和那个衙役把他接到城里,你先安排他住下,等汇票的事了了,你再带他去北半截胡同。”
“行,那我先走了。”
………
“日升昌”做的全是达官贵人、富商巨甲乃至各衙门的买卖,甚至帮着汇兑一些远省的赋税军饷,据说有啥急事能通过兵部的“八百里加急”夹带信件。顾老爷有没有从重庆分号汇银,一共汇了多少两,到底汇给谁的,对“日升昌”而言最多一个月就能搞清楚。
韩秀峰一点也不担心银子会被人兑走,回到会馆继续照看。
大头没心没肺,只晓得老家来人了,来的还是个熟人,激动兴奋了一天,直到潘二从通州接到人先回新租的院子,再匆匆赶到会馆来换韩秀峰,他还拉着潘二问:“二哥,余叔呢,余叔咋没来?”
“他在那边,他要是过来睡哪儿?”
韩秀峰能理解大头的心情,回头笑道:“潘兄,你先在这儿盯着,让大头回去跟余叔说会儿话,晚点再过来跟你一道守夜。”
“我在这儿就行了,不回来也没事。”
“还是回来吧,你一个守夜我不放心。”
“二哥,那我先跟四哥回去了。”大头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屁颠屁颠地跟着韩秀峰往回走。
赶到新租的院子,终于见着了顾家少爷。
顾知新二十七八岁,一身行头一看就是有钱的主儿,可能因为弄丢了汇票有些害怕,坐在房里耷拉着脑袋不敢吱声。韩秀峰不想也没必要埋怨他,劝了几句回到自个儿的房里跟余有福和大头说话。
余有福还有些担心,一见着韩秀峰就起身问:“四娃子,汇票丢了真没事?”
“真没事,我骗你干啥。”韩秀峰一边招呼他坐,一边笑道:“余叔,我真没想到你会来,这一路上让你受累了。”
“不累,”想到这差事来之不易,余有福禁不住笑道:“四娃子,其实段经承和关班头本打算让柱子来的,柱子也想来。我想着他要是来京城,你家里不就没人照看了,就去跟关班头说,关班头觉得有道理,就让我来了,没让他来,因为没来成他哭了一天,哈哈哈。”
韩秀峰正准备说也有点想柱子,余有福又说道:“四娃子,还有件事,我这次来就没打算回去,家里全安顿好了,以后就跟着你混饭吃。”
“余叔,你不打算回去了?”
“不回去了。”生怕韩秀峰不答应,余有福急切地说:“这也是段经承和关班头的意思,你现而今是候补巡检,缺一补上就得上任。巡检是做啥的,这世道又不太平,潘二和大头懂啥,没个得力的人帮衬这官你咋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