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亏缺铜斤案(一)
来京会试的举人要是按出身可分为汉人、满蒙、汉军和宗室,据说顺治朝时开科取士还分满汉两榜。但在韩秀峰看来进京应试的举人只有两种:一种是家境殷实,口袋里有银子的;一种是家境贫寒,身上没几两银子的。
何恒、刘山阳和任禾无疑属于不差钱的主儿,既担心赶考路上生病,又想早些来熟悉和适应京城的环境,更想见识见识天下才子的风采,所以提前了两个多月,不在乎这两个多月的花销。
前天刚风尘仆仆赶到京城下榻会馆的江北厅杨举人、铜梁县贺举人、荣昌县鲍举人和綦江县曹举人一看就晓得没啥钱,四人约帮,一个家人也没带,行李也不多,要不是他们背的竹框上插着“礼部会试”的旗子,真以为他们是穷秀才而不是举人老爷。
不管他们有没有钱,只要来了就得热情接待。
韩秀峰收下馆费就让潘二上街打酒买菜,设宴为他们接风。
钱俊臣虽然为人不怎么样,但该守的规矩还是守的,见会馆只剩下三间状元房,刚来的四个同乡住不下,主动收拾行李搬走了,把西厢房给腾了出来,搞的刚来的那几位非常不好意思。
帮他们安顿下来之后,会馆又恢复了平静。
离会试只剩下十来天,就算天塌下来也不能影响院子里的七位举人用功,包括何恒、刘山阳的三个家人在内,所有人别说大声喧哗,连走路都蹑手蹑脚。潘二每天没别的事,就坐在院门口驱赶那些喜欢在胡同里嬉笑打闹的小孩和边走边吆喝的小贩。
以前喝的是院子里那口水井的井水,水质不好,又苦又涩。
七位举人眼看就要会试,所以不能再喝会馆的井水,现在吃的喝的全是花钱买的“甜水”,连一日三餐韩秀峰都让大头做清淡点,绝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让他们吃坏肚子。
一切为了会试,为了会试的一切。
韩秀峰甚至专门去了一趟省馆,跟张馆长请教会试前还有哪些注意事项,然后回来帮几位举人悉心准备……事无巨细,能想到能做到的他几乎全想到也全做到了,何恒、费二爷和刘山阳等举人看在眼里感激在心里。
韩秀峰不晓得别人是怎么想的,一切准备妥当之后心里突然变空荡荡的,坐在门口听着院子里那抑扬顿挫的读书声,再想到自给儿过去一个多月所做的一切,心中一阵酸楚,竟不由自主涌出两行泪。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直到此时此刻,他才发现自给儿是那么羡慕读书人。不是羡慕人家满腹经纶,因为只要肯学也能跟人家一样通晓经史子集,而是羡慕人家可以参加科考,可以科举入仕可他不管多用功也没用,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子孙后代。
潘二发现不对劲,下意识问:“四哥,咋了?”
“没啥,眼里进了沙子。”韩秀峰缓过神,连忙揉了揉眼睛。
“京城咋这么大风沙!”潘二掸掸腿上的灰尘,嘀咕道:“我真想不通皇上为啥非要住这儿,这儿有啥好的?冬天冷的要死,开春这么大风沙,听二爷说夏天热的要死。街上又脏又臭,连个茅房都找不到,水也不好。”
“京城是没我们老家好。”韩秀峰心不在焉地敷衍道。
“不是没我们老家好,是比我们老家差远了!四哥,不怕你笑话,来前我以为京城有多繁华,以为京城人个个有钱。结果来了才晓得穷人比富人多。你看看城外的那些人,一天只吃两顿,一个个面黄肌瘦,穿得破破烂烂,跟叫花子差不多。”
“我们四川是天府之国,京城跟我们四川自然没法儿比。”
“所以我想好了,先跟你学咋做官,学会之后就去吏部投供,花点银子补个缺做一任官就卸任回乡……”
潘二正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胡同口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韩秀峰连忙起身迎了上去。
“志行,这么大风沙,你们坐门口做啥?”
“二爷他们不是在里头用功吗,我担心胡同里的小孩打闹,就和长生一起守在外面。”
“他们全在用功,那我就不进去了。”江昊轩停住脚步,探头往里面看了看。
“江老爷,胡同口有个茶馆,要不我陪您去喝碗茶?”
“也行,我正好渴了。”
韩秀峰边走边好奇地问:“江老爷,您今儿个咋想到来这儿的,是不是有啥事?”
江昊轩笑道:“没啥事,只是碰巧路过,走到胡同口就进来了,看看你在忙啥。”
“劳烦江老爷挂念,会馆一切安好。”
“我不是不放心会馆,是想问问你补缺的事。”
“我前天刚去问过张馆长,他说上个月倒是出了个缺,只是太远,就没托人帮我补。”
“有多远?”江昊轩低声问。
“在新疆,好像是伊犁惠远城巡检,属边远缺。据说只要能选上,只要愿意去,就能照苗疆之例三年期满出具考语保题。若才具优长、勤干奋勉,还能照苗疆例三年俸满保奏。”
江昊轩紧盯着他问:“志行,你是不是想去,是不是想补这个缺?”
韩秀峰苦笑道:“江老爷,我晓得这不是啥肥缺,只是总这么等下去不是事。”
“别傻了,你也不想想伊犁是啥地方,那是真正的苦寒之地。光去上任就得走一年,不晓得多少去新疆上任的官员客死在那儿,张馆长不帮这个忙是为你好。”
“我就是等得有些心焦。”
“你这才等了几个月?”江昊轩拍拍他肩膀,轻叹道:“要是再心焦就想想我,我在刑部行走了多少年,今年还好,前些年等一年也等不到一个差事。”
韩秀峰楞了楞,不禁笑问道:“江老爷,您谋到差事了?”
江昊轩会心地笑道:“前几天刚被委了个差事。”
“啥差事?”
“随德宝大人查办云南解铜官周兴远亏缺铜斤一案。”
“云南楚雄府定远县正堂周兴远!”
江昊轩下意识问:“志行,你认得那个犯官?”
想到从巴县一直斗到夔州的死对头,韩秀峰不禁笑道:“不光认得,还交过手,过过招。要不是我多留了几个心眼,真会栽他龟儿子手里。”
第一百三十七章 亏缺铜斤案(二)
江昊轩好不容易谋了个差委,协助刑部堂官德宝查办云南解铜官亏缺铜斤案,可那犯官太狡猾,查了几天竟没查出个头绪。韩秀峰说认得那个犯官,还跟那个犯官交过手,江昊轩欣喜若狂,紧攥着他胳膊问:“志行,跟我说说,你咋认得那个犯官的?”
“江老爷,您别急,您先说说周兴远到底咋了?”
“该解官始以漫不经心,致铜斤沉失浸损,迨捞获才及得半,疑其于沿途将铜斤辗转发卖,皇上震怒,命刑部究办。”
“拢共亏缺多少?”
“即此一案,亏缺铜斤十四万斤有余。”
“亏缺十四万斤,他拢共才解运了四十五万斤。”
“你连这都晓得!”
“他经过巴县时移文知会过我们巴县大老爷,我见过移文,不光晓得他拢共解运了多少铜,还晓得他雇了多少条船,每条船装多少斤铜,吃水多深。”
江昊轩急切地问:“除此之外呢?”
不该说的一句也不能说,哪怕站在面前的是同乡,韩秀峰无奈地摇摇头。
江昊轩不相信韩秀峰只晓得这些,追问道:“你刚才不是说跟那个犯官交过手,过过招吗,你是咋跟他结怨的?”
“江老爷,他到了京城是要被您查办的犯官,但在来京的路上他可是谁也不敢招惹的‘铜天王’!来京城的这一路上,他不但纵容家人、衙役和船夫横篙系缆,敲诈勒索沿途的船家货主,还想讹我。他晓得我是进京投供的,以为我身上有银子,想诬陷我和年前被外放去广西的杜千总偷盗滇铜,幸亏我留了个心眼,经过夔关时主动纳税,船上有没有铜,夔关税官可以给我作证。”
“太可恶了,他连你都敢讹,其它侵蚀之案更不知凡几!”
姓周的是可恶,但跟姓周的结怨事出有因。
韩秀峰不想落井下石,更不想连累巴县老家的朋友,只能苦笑道:“江老爷,周兴远亏缺十几万滇铜是骇人听闻,不过这事不能全怪他。别人不晓得您一定是晓得的,解运滇铜这差事真不是人干的,从被委运那一刻起他就注定要被查办。”
“摊上这差事是够倒霉的,可现在铜斤亏缺那么多,不办他办谁,不办他咋跟皇上交差?”
“那就办他,该咋办就咋办!”
江昊轩顾不上喝茶了,把韩秀峰拉到一边,无奈地说:“你以为我不想办他,关键是咋办?他狡猾的很,沿途换了好几次船,把家人和云南的那些差役全遣散了,我能找到的全是他后来雇的船工,他现在说啥是啥,死无对证。”
韩秀峰就晓得姓周的不会坐以待毙,强忍着笑道:“江老爷,他的家人和云南的那些个差役只是遣散了,并没有死,咋就死无对证了?”
“那些人是没死,估摸着已经回了云南。皇上没下旨,德大人就不能出京,去不了云南咋查?”江昊轩轻叹气,接着道:“就算能请到旨,能奉旨去云南查办,我们也不一定能找着那些差役和船工,毕竟此案牵扯甚广,云南官员一定会帮着打掩护。”
韩秀峰心想就算云南官员不帮着打掩护,你们过去也不一定能找着证人。姓周的多鬼,他既然把那些人全遣散了就不会让你们轻易找着,一定会让他弟弟周二带着那些人找个地方躲起来,等风声过了再回乡。
江昊轩说完之后又欲言又止,韩秀峰猛然意识到这事没那么简单。
因为朝廷查办官员要分“公罪”和“私罪”,早在乾隆朝时就有上谕:因公者,事虽重大,其情实轻;因私者,事虽细微,其情实重。自来宥过无大,刑故无小,真古今不易之论。
换言之,要是只查实姓周的办事不力,致使铜斤亏缺。那么不管亏缺多少,都是因公,属于公罪。按例只能判罚俸、降级留任、降级调用、革职等等,并且可用加级、记录来抵消,像这种“因公获咎”的甚至可以拿钱捐复原职;要是查实其监守自盗那就是私罪,不管怎么判都不能用加级、记录来抵消,也不能用银子捐复原职。
姓周的肯定有罪,但到底是“公罪”还是“私罪”还不是负责查办的刑部官员说了算,这事可大可小。想到这些,韩秀峰不动声色问:“江老爷,周兴远现而今在哪儿?”
江昊轩轻描淡写地说:“关在刑部大牢。”
“他有没有喊冤叫屈?”
“这倒没有,他表面上老实的很,一提堂就磕头,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有负圣恩。不管我们咋问,就是咬定船翻了,铜沉了,没能全捞上来。”
韩秀峰追问道:“死不承认盗卖铜斤,身上也没多少银钱?”
江昊轩岂能听不出韩秀峰的言外之意,直言不讳地说:“锁拿的时候搜过他的行李,也搜过他的身,把搜出的铜钱和散碎银子算上,拢共不到两百两。志行,你说他狡不狡猾,一定是把盗卖滇铜所获的银钱藏起来了,真是要钱不要命!”
“他身上没有,他家里不可能也没有,为啥不去抄他的家?”
“要是他家里也没有呢。”
韩秀峰几乎可以肯定无论眼前这位同乡,还是主办这个案子的刑部堂官,都没想过置姓周的运官于死地。毕竟姓周的运官确实冤,真要是把姓周的送菜市口砍了,不但会得罪姓周的那些同年,也会得罪云南的大小官员。他们很可能只想借这个机会捞点银子,可姓周的死猪不怕开水烫,不愿意出钱。
韩秀峰正不晓得该说点什么好,江昊轩突然笑道:“志行,不管咋说你认得他,他也认得你。要不帮我去一趟刑部大牢,帮我劝劝他,让他不要再执迷不悟。告诉他,德大人铁面无私,现而今谁来求情都没用!”
“江老爷,您别开玩笑了,我跟他有过节,他咋会听我的劝。”
“此一时彼一时,他想全须全尾出来,想官复原职,就得听你的劝!”
江昊轩意味深长,韩秀峰意识到这是一种信赖,只能答应道:“行,我去帮您劝劝,不过他听不听劝我可不敢打保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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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八章 又见周知县
江昊轩很急,说完就拉着韩秀峰去刑部。
在巴县老家时韩秀峰都不愿意掺和词讼,更不用说卷入铜斤亏缺这样的钦案,可遇上江昊轩这同乡又无法拒绝,只能硬着头皮一道去,还自掏腰包买了一只烧鸡和一壶酒。
刑部在**西南角,衙门坐西向东。
刑部大牢共有两个,分别在刑部的西南角和西北角。
江昊轩让他在西北角的牢房门口等,然后去刑部大堂向主办周兴远亏缺铜斤案的堂官禀报。韩秀峰就这么等了近两炷香功夫,江昊轩才拿着一张公文跑来了,招呼他一起进去。
在别人看来刑部大牢是个阴森恐怖的地方,在韩秀峰看来刑部大牢只是比巴县和重庆府的大牢大一些,戒备森严一些,关押的人犯身份不太一样,其它似乎没啥区别。
有德大人用过印的公文,一路畅通无阻。只是走着走着江昊轩不见了,应该是在外面等消息。
韩秀峰回头看了看,只能一手提着东西一手捂着鼻子跟狱卒接着往里,一直走到一间又小又阴暗的牢房前。
“周老爷,有人来看您了!”
“啊……”
两三个月没见周兴远,韩秀峰差点没认出来。只见他整整瘦了一圈,蓬头垢面,胡子拉碴,衣裳也脏兮兮的,蜷曲在角落里,连眼神都那么呆滞。
看到他沦落成这样,韩秀峰竟油然而生起一股歉疚,不想这么居高临下地跟他说话,走道里又没凳子,干脆放下烧鸡和酒隔着栅栏席地而坐。周兴远也认出了来探监的竟是从巴县一直斗到夔州的死对头,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就这么死死的盯着韩秀峰,嘴唇嗫喏着,不晓得该说点啥。
“韩老爷,您跟周老爷叙旧吧,小的先告退。”狱卒晓得韩秀峰是德大人派来的,不敢伸手要好处。
“好的,去吧。”
韩秀峰微微点点头,等狱卒走远了才把烧鸡和酒递了进去。
周兴远在京城没有亲眷只有两个同年,而那两个同年身份尊贵只能在外面想方设法搭救,不能公然来刑部大牢探监,所以大牢这边也就一直没人来打点,这几天过得苦不堪言,一见着香喷喷的烧鸡就垂涎三尺,可又不敢拿。
“别担心,没下毒。”韩秀峰把手伸进牢里,把烧鸡和酒往他面前推了推:“周兄,现而今你可是钦犯,皇上不让你死,你就不能死,借十个胆我也不敢害你。”
“这倒是,差点忘了这是刑部大牢。”周兴远缓过神,飞快爬过来猛地抓起烧鸡就啃,像饿死鬼投胎般地狼吞虎咽。
“慢点吃,别噎着。”韩秀峰回头看看周围的几个牢房,喃喃地说:“我以为刑部大牢人满为患呢,没想到有这么多间牢房空着。估计是去年秋决送菜市口处斩了,只剩下几个斩监候。”
周兴远定定心神,放下烧鸡问:“韩四,你这是吓唬我,还是取笑我?”
“周兄,你都这样了,我用得着吓唬吗?”韩秀峰轻叹口气,又说道:“取笑更无从谈起,你都倒霉成这样了,取笑你有意思吗?”
“是啊,是够倒霉的,谁让我命犯小人呢。”周兴远拿起酒壶拔出塞子,猛灌了一口,擦擦嘴角,旋即指指韩秀峰:“自从遇上你,我就没个好。可以说我周某人落到如此田地,全拜你韩四所赐。”
“周兄,你也太瞧得起我了。”
“难道不是吗?”
“不是。”韩秀峰一边揉着腿,一边不缓不慢地说:“周兄,我晓得你心里有气,但你是聪明人,不可能不晓得你落到如此田地要怨只能怨委派你解运滇铜的上官,怎么也怨不到我韩四头上。”
周兴远从遣散随行家人和衙役的那一刻起就做好了最坏打算,不但不怕坐牢而且深信只要咬着牙坚持一年半载,就能大事化小,就能走出这如同人间地狱般地刑部大牢。
然而,千算万算却没算到韩秀峰!
他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得罪韩秀峰,看看手中的烧鸡苦笑道:“韩老弟所言极是,细想起来我落到如此田地是不能怨你。”
“怨我也没关系,你做运官时都拿我没辄,更何况现在。”
“不是拿你没辄,是屡败于你手,周某甘拜下风。”
“周兄何出此言,在我看来你没败给我,而是败给你自个儿,太大意,太轻敌,自始至终你都没把我当作对手。”
“韩老弟,就凭这番话,我周某人输得一点也不冤。”
“互相吹捧有意思吗,赶紧吃吧。”
周兴远很清楚韩秀峰要是落井下石,没捞着银子的刑部官员肯定会恼羞成怒把他往死里查办,事关身家性命,他哪有心情吃,紧盯着韩秀峰忐忑地问:“韩老弟,你我也算不打不相识,能不能给句痛快话,你到底所为何来?”
“查办你的刑部老爷让我来的,让我劝劝你不要执迷不悟。”
“他们怎么找到你的?”
“京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何况我是来京城投供的,他们想找到我还不容易。”
周兴远急切地问:“他们怎么晓得你我之间有过节的?”
韩秀峰无奈地说:“这我就不晓得了。”
“然后呢?”
“什么然后?”
“韩老弟,别卖关子了,你到底有没有跟他们说过啥?”
韩秀峰回头看看四周,确认周围没人,笑看着他道:“周兄大可放心,你我虽然有些过节,但我韩四怎么也做不出落井下石之事,况且落井下石对我有啥好处。”
“真没落井下石?”周兴远将信将疑。
“周兄,我虽出身低微,虽只是个花银子捐的九品候补巡检,但官场的规矩还是晓得一些的。我又不是瓜娃子,为啥要落井下石。”
“既然没想过落井下石,那你为啥还来?”
“刑部老爷传召,我敢不来吗?”
“也是,落井下石对你有啥好处,”周兴远点点头,想想又忍不住问:“韩老弟,你该不会是想借这个机会要挟我吧?”
“要挟你什么,你有银子吗?就算有,舍得拿出来封我的口吗?”
第一百三十九章 又见周知县(二)
周兴远意味深长地说:“我有没有银子,韩老弟你最清楚。”
韩秀峰岂能听不出他话中有话,不但没生气反而好奇地问:“周兄,在夔州买平安花了多少银子?”
周兴远苦笑道:“整整四千两!”
韩秀峰点点头,想想又摇摇头:“周兄,不管你信不信,无论在巴县还是在夔州,我都没捞着你啥好处,反倒被你追得如同丧家之犬,过得惶惶不可终日。”
周兴远相信韩秀峰这番话,毕竟与虎谋皮谈何容易,无奈地说:“全便宜了那帮狗官!”
“所以说我们这是何苦呢,斗来斗去,斗得死去活来,斗到最后全给人家做了嫁衣。”
“不斗了。”
“我也觉得没啥好斗的。”韩秀峰不想让江昊轩在外面久等,话锋一转:“周兄,刑部的老爷让我劝劝你不要再执迷不悟,别要钱不要命。你只要愿意花点银子,不但能早些出去,甚至能早些捐复原职。话我带到了,到底咋办你自个儿拿主意。”
周兴远苦着脸问:“韩老弟,我要是有银子还能等到今天?”
“跟我说这些没用,我只是个带话的,”韩秀峰爬起身,一边掸屁股上的灰一边道:“我估摸着他们还会让我来劝几次,想给谁捎话,想吃点啥赶紧说,等他们发现不管咋劝也没用就没机会了。”
“没啥话要捎的,至于吃食我就不跟老弟客气了,有酒有肉就行,此情容周某后补。”周兴远不是个不识好歹的人,急忙爬起来躬身作了一揖。
“那我走了,周兄珍重。”韩秀峰拱手回了一礼,旋即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走出刑部大牢,韩秀峰说没劝动周兴远,江昊轩果然很失望。除此之外他又没更好的办法,只能感谢了一番,让韩秀峰明天再来。
回到会馆,潘二问起下午去哪儿了。
韩秀峰没隐瞒,将事情的来龙去脉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来京路上差点被周兴远栽赃陷害,潘二直至今日仍心有余悸,禁不住问:“四哥,这么好的机会,你为啥不给他龟儿子点颜色瞧瞧。打蛇不死,后患无穷!”
“这事没你想的那么简单。”
“咋不简单?”
韩秀峰喝了一口水,无奈地说:“晓得江老爷为啥急着让我去劝吗?”
“为啥?”潘二不解地问。
“因为去年云南共要上运滇铜两百多万斤,周兴远解运的只是第一批,剩下的滇铜会陆续运抵京城。云南官员是怎么借办铜之机弥补亏空的,江老爷跟户部的那些官老爷一样心知肚明。他晓得接下来的几个运官所解运的滇铜一样会亏缺,晓得那些运官把滇铜交给京局之时便是被查办之日。”
“这跟姓周的龟儿子有啥关系?”
“关系大着呢,俗话说法不责众,要是等后续的几个运官到了,周兴远会更有恃无恐。而江老爷好不容易谋到这差事,自然要捞点好处,不然怎么维持接下来一年乃至几年的生计。并且这关系着他的前程,要是能把这差事办漂漂亮亮,德大人自然会另眼相待。要是把这差事办砸了,别说补缺,恐怕今后连差委也轮不上,所以急着让我去劝。”
潘二还是想不通,急切地说:“四哥,江老爷要的是姓周的银子,又不是管你要银子。他之所以拿姓周的没辄,之所以让你去帮着劝,是因为手里没姓周的监守自盗的实据。你实话实说,江老爷不就有实据了,我们又能报仇,一举两得,多好!”
韩秀峰瞪了他一眼:“好啥好,还一举两得。真要是落井下石,我们死都不晓得咋死的!”
“四哥,我们又没盗卖滇铜,跟我们又有啥关系。”
“卷进去就有关系了,姓周的多精明,明明摊上解运滇铜这苦差累差,在刑部大堂上却没一句怨言,压根没提前任乃至上官为弥补亏空让他背锅的事。我们要是脑袋一热落井下石,把姓周的往死里整,不光会连累关叔、陶主簿和夔州协标的朋友,而且会得罪姓周的那些同年。”
韩秀峰顿了顿,接着道:“你又不是不晓得那些文官把同年的关系看得有多重,我们这会儿要是帮江老爷把姓周的往死里整,等姓周的那些同年收拾我们的时候,江老爷能帮我们吗?就算江老爷有心帮,他一个还在刑部学习行走的员外郎也帮不上!”
潘二反应过来,喃喃地说:“这倒是,在人家眼里我们就是个蚂蚱,想拍死我们帮姓周的报仇易如反掌。”
“所以说这种事不能瞎掺和,不能乱得罪人。”
韩秀峰想了想,又说道:“别说我们这些捐纳出身的九品芝麻官,就是那些王公大臣一样得明哲保身。人家多精明,都编了一首词,每天都要拿出来念念,每日三省吾身。”
潘二好奇地问:“啥词?”
“《一剪梅》,我也就是听张馆长说的。”韩秀峰放下茶碗,念道:“仕途钻刺要精工,京信常通,炭敬常丰;莫谈时事逞英雄,一味圆通,一味谦恭;大臣经济要从容,莫显奇功,莫说精忠;万般人事在从容,议也毋庸,驳也毋庸。八方无事岁年丰,国运方隆,官运方通;大家赞襄要和衷,好也弥缝,歹也弥缝;无灾无难到三公,妻受荣封,子荫郎中;流芳后世更无穷,不谥文忠,便谥文恭。”
“好词,四哥,这《一剪梅》编的太好了,回头能不能写一张,我也每天拿出来看看,每日三省吾身。”
“行,明天给你写。”
潘二想想又问道:“四哥,我们不乱说,江老爷就没姓周的监守自盗的实据,那姓周的龟儿子盗卖那么多滇铜不就没事了?”
韩秀峰沉吟道:“咋可能没事,他亏缺十几万斤滇铜,前所未有,骇人听闻,朝廷肯定是要办他的,只是不用担心掉脑袋,不用担心被杖被流。运气好关一年半载放出来,花点银子捐复原职。运气要是不好,出来之后会被外放去苦寒之地听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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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章 有缘再会
第二天下午,再次赶到刑部大牢“劝”周兴远。
也不晓得是昨天吃了颗定心丸,还是有酒喝有肉吃,周兴远竟精神奕奕,跟昨天下午刚见到时判若两人。韩秀峰在衙门帮那么多年闲,见过太多衣冠楚楚的伪君子,反倒有些欣赏周兴远这样的真小人,居然越聊越投机。
“早晓得老弟不管到哪儿都能吃得开,没想到老弟一来京城就做上了重庆会馆的首事,周某佩服!”
“这有啥好佩服的,会馆首事,说起来好听,其实还是伺候人的差事。”
“那也要看伺候的是些啥人!”周兴远放下酒壶,似笑非笑地说:“韩老弟,我又不是没住过会馆,很清楚这首事不是谁想做便能做的。你现而今打交道的不是重庆府籍的大小京官,便是进京赶考的重庆府十四州县的举人,还有来京候补候选的文武官员,把这些人伺候好了,不光能官运亨通,而且将来回乡之后也能受益,甚至能荫及子孙。”
“不怕周兄笑话,我们重庆府乃至整个四川文风不昌,京官不多,位极人臣的更少。”
“少有少的好处,要是多了,你照应得过来,巴结得过来吗?至于没几个大官也不是啥坏事,老弟你是聪明人,不可能不晓得锦上添花远没雪中送炭好,也只有这样你才有烧冷灶的机会。”
韩秀峰禁不住笑道:“这倒是。”
周兴远喝了一口酒,又好奇地问:“韩老弟,眼看就要春闱,外面有没有啥新鲜事。”
只要是读书人,没人不关心即将开考的恩科。况且他不但是读书人,而且考过三次,只是没考中罢了,韩秀峰想了想,轻叹道:“前几天去省馆转了转,听我们省馆张馆长说今天应试的考上有六七千人,京里大小试馆全住满了,许多来晚了的考上只能住客栈,或去外面租房子。
听说有个台湾考生在横跨海峡时遭遇风暴不幸丧命,有个湖南考生在过洞庭湖时船翻人亡!我们重庆府十四州县的考生还好,进京路上全没出事。只是有个考生水土不服,一到京城就病了。早上刚请郎中去会馆瞧了瞧,帮他开了几副药,也不晓得几副药吃下去能不能转好。”
“这也正常,每次会试都有人因病弃考。”周兴远想了想,又问道:“韩老弟,你是会馆首事,对你们重庆府的考生应该了解一些,你觉得这次有没有考生能中式?”
“周兄,我又不是考官,我哪晓得谁能中,谁中不了!再说我又没念过几年书,他们的文章做得咋样,我真不懂。”
“这跟懂不懂做文章两码事。”周兴远摸着下巴笑道:“能来会试的全是举人,而且来前全参加过复试。论文章,个个会做。做得不好的,你们四川学政也不会让他们来。”
韩秀峰岂能听不出周兴远的言外之意,想到这些天也一直在私下里猜谁更有把握考中,不禁苦笑道:“我们重庆府这次有八个考生,一个病了,一个年事已高,还有几位似乎没啥把握,这些天净忙着搞歪门邪道,真担心他们能不能进考场。还有个倒是有些才华,只是为人不咋地,跟我有些过节,没住会馆,住在外面。”
“这么说没特别出彩的人物?”
“没有,别说我们重庆府十四州县没有,好像整个四川也没有。前几天去省馆,我们省馆张馆长也觉得这次恩科,状元、榜眼、探花又要与我们四川无缘。”
提起这个,周兴远忍不住笑道:“你们省馆那馆长真是异想天开,还状元、榜眼、探花!要是没记错,自顺治朝到今年共开八十九科,状元大多出自江浙两省,你们四川一个也没有,榜眼探花同样如此。若不是朝廷按考生数量规定各省中额,你们四川能考中几个真两说,哈哈哈哈!”
朝廷开科取士,不是按文章来定的。
要是只论文章做得好不好,那文风昌盛的江浙、湖广考生估计能包揽杏榜,云贵川等边远省份的考生估计一个也考不上。所以朝廷根据各省及满蒙、汉军及宗室参加会试的考生数量,按比例规定各省中式的数额。比如台湾,要是有十个考生参加会试,那不管文章做得咋样,至少有一个能考中。
想到自顺治朝到现在,四川一个状元也没出过,韩秀峰无奈地说:“谁让我们四川文风不昌呢。”
周兴远在四川吃了两次大亏,想到四川今年估计又出不了状元,竟油然而生起一股莫名的优越感,想想又问道:“韩老弟,这些天有没有广西消息?”
“据说贼匪占了永安城,还分封诸王。永安陷落后,奉旨平乱的赛尚阿竟奏称‘会众被迫分窜,突入永安州城,追兵继至,现已击败围困’。那帮乱民都已经举旗造反了,他在奏折中居然还称‘会众’。仗明明打输了,连永安州城都被贼匪攻陷了,他依旧讳败为胜,消息传开之后一片哗然,听说翰詹科道这些天全在弹劾他。”
周远兴担心的不是江山社稷,而是他自个儿的安危,喃喃地说:“永安都陷落了,这么说朝廷正缺钱。”
“平乱自然要花钱,不过周兄也不要太担心,因为也有好消息。”
“啥好消息。”
韩秀峰转身看看走廊尽头,不动声色地说:“中午来时听刑部的老爷说,早上又有一批滇铜运抵京城。周兄,你很快就有伴儿了。”
周兴远一愣,旋即反应过来:“这倒是个好消息。”
韩秀峰不想让在外面的江昊轩久等,爬起身道:“周兄,我该回去了,这一别也不晓得有没有机会再来,你自个儿珍重。”
“这就走?”难得有个人能说说话,周兴远竟有些舍不得。
“不能再聊了,再聊外面的老爷们就会起疑心。”
“对对对,不能让他们起疑心,赶紧走吧,咱们有缘再会!”
…………
ps:前几天总熬夜,没休息好,昨天偏头痛又发作了,也就没写。
今天一早起来码字,先码字一章上传,第二章稍后。
第一百四十一章 天下不太平
江昊轩听说又没能说服周兴远,觉得再劝也无济于事。韩秀峰本就不想卷入这样的钦案,心想不用再来最好不过。
回到会馆,继续为举人们过几天应试做准备。
没想到翰林院检讨吉云飞也关心同乡,居然忙里偷闲赶到会馆探望生病的举人,好生劝慰了一番又出来叮嘱费二爷等人接下来几天要调整作息,鸡鸣时便起床,洗漱穿戴,抖擞精神。
不要熬夜,也不要贪睡,否则容易精神恍惚。临考前两天,切忌乱翻书,以免杂乱心目,每天只需要看一篇文章即可。若能照此执行,无论身体还是思路,均可以挥洒自如,游刃有余。全是经验之谈,费二爷等人万分感激,但能不能做到就两说了。
可能是担心费二爷等人又要请教文章,吉云飞叮嘱完便告辞,韩秀峰自然要送一程,送到巷口时想到周兴云说过的那些话,忍不住问:“吉老爷,我们四川这些年是不是真没出过状元?”
吉云飞没想到韩秀峰会问这个,楞了一下,停住脚步道:“不是这些年没出过状元,而是自顺治朝到现在都没出过。我们四川无法与江浙相提并论,别说本朝,就是前朝也只出了一个。”
“前朝我们四川出过状元?”
“前朝正德六年的状元,赫赫有名的东阁大学士杨廷和之子杨慎,便是我们四川新都人。可前朝共开科取士八十九次,共出了八十九位状元,我们四川乃天府之国却只占其一,想想真为之扼腕。”
“榜眼和探花呢?”
四川都出过哪些人才,吉云飞再清楚不过,不假思索地说:“榜眼和探花倒是出过,顺治十八年辛丑科榜眼李仙根便是我们四川遂宁人,道光十八年戊戌科探花江国霖便是我们四川大竹人。”
韩秀峰笑道:“能出一个榜眼一个探花也不错。”
作为一个来自四川的读书人,吉云飞真不想聊这些,下意识问:“志行,你今天是咋了,咋会问这个?”
“江老爷不是让我去劝那个亏缺铜斤的犯官不要再执迷不悟吗,结果没劝动,反倒被他讥笑了一番,笑话我们四川没人才。”
“你也真是的,干嘛跟一个犯官置气!”
“我咋会跟他一般见识,就是随口一问。”
吉云飞点点头,转身看看仍站在会馆门口目送他的费二爷等人,喃喃地说:“现而今不比往年,天下不太平,他们能平平安安赶到京城,能顺顺当当走进考场已经是天大的福分,能不能金榜题名,能不能中状元,全看造化。总之,这年头平安便是福。”
“吉老爷何出此言?”韩秀峰禁不住问。
“早上刚听说,云南举人罗群书、马长春、黄椿、向丹纶等,上月初一于直隶柏乡县之张村,突遇盗匪数十人。不但银两衣物被抢走,连咨文火牌都被抢了,车夫身受重伤。柏乡距京城才八百里,竟然出这等事,可见捕务有多废弛。皇上震怒,著讷尔经额查明饬属严贼犯,务获究办。”
俗话说盗亦有道,自古以来不管哪儿的盗匪都极少会去抢进京赶考的举人,韩秀峰大吃一惊。
让他更不敢相信的是,吉云飞又叹道:“前些天给事中李道生上过奏过《盗劫肆行、请严饬查办》一摺,称今年正月三十日,有举人王言尧等于山东滕县南沙河地方,被执持刀械的盗匪劫去银物,又有举人吴嘉善等于峄县小山子被劫。盗匪四起,连举子都敢劫,你说这世道有多不太平。”
“这么说来京这一路上,我运气算好的。”
“才晓得,所以说平安是福。”
韩秀峰想了想又问道:“吉老爷,广西现在咋样?”
吉云飞不禁问道:“志行,你又担心那个姓杜的千总?”
“有点。”
“广西贼匪虽被围在永安,但形势却不容乐观,大有于湖南、贵州匪徒勾联蔓延之势。从这些天的奏报上看,湖南有逆匪滋事,先已窜往广西。经两省兵弁奋力追击,随即折回楚境,往来奔突,现已窜贵州。贵州山丛路险,苗蛮杂处,一经逆匪窜入,必致句结蔓延。皇上前天刚降旨,饬令贵州巡抚调集官兵,分投截剿,调派兵勇,分防要隘。”
吉云飞顿了顿,又凝重地说:“皇上还将旨,予广西阵亡都司邓宗武、守备苏秉华、千总周荣,祭葬世职;予广西阵亡参将玛隆阿,蔡葬世职,如副将例。”
千总以上居然阵亡了四个,这还是惊动皇上的!
韩秀峰意识到广西不是一两点凶险,暗想杜三要是早晓得去广西很容易阵亡,一定不会补这个缺。心想明天不管多忙也得去找张馆长,跟张馆长说清楚,就算再等三五年也没关系,补啥缺也不能补广西的缺。
正胡思乱想,吉云飞突然问:“志行,这些天有没有见过钱俊臣?”
“没有,他搬走之后就没回来过。”
“他借人家的银子还了没?”
“借别人的我不晓得,借何举人和任举人的银子好像没还。他的事我不好打听,我也是无意中听二爷说的。”
“他咋这样啊,拆东墙却不补西墙,借的那些银子花哪儿去了?”
“吉老爷,他咋了?”韩秀峰低声问。
“没什么,只是有个债主找不着他人,竟跑我家去打听。”吉云飞晓得韩秀峰手里有一笔银子,紧盯着韩秀峰提醒道:“志行,不管你筹来多少银子,入了公账就只能用来翻建扩建会馆,钱俊臣要是跟你开口,千万别借。一是会坏了规矩,二来借给他就别指望他能还。”
韩秀峰猛然意识到这才他今天来会馆的真正用意,急忙道:“吉老爷尽管放心,我韩志行做事公私分明,别说他过完年就没再跟我开过口,就算开口我也不会借。高不高兴是他的事,我也不怕得罪这个人。”
“晓得就好,我先走了,顾老爷要是有回信,记得去跟我一声。”
第一百四十二章 出人意料
正月里,见同住龙门客栈的几个举人总是与同乡同年相邀出去吃酒听戏,任禾好生羡慕,便让弟弟任怨去请交好的几位同乡同年,打算与好友们把酒言欢,以解思乡之苦。
然而,第一次只请到住在省馆的几个同年,住在府馆的何恒、刘山阳托词要用功没来。第二次连住省馆的那几个乡试同年都以各种借口没赴宴。
开始以为他们个个要用功,直到任怨有一次上街买东西,无意中听到几个同乡举子的家人在背后议论,任禾才晓得他的名声有多么不堪,才晓得同乡同年们为啥跟他敬而远之,不用细问也晓得这是韩四搞得鬼!
人倒霉时喝凉水都塞牙,钱俊臣年前借银子时说只是周转一下,最多一个月便还,结果等了一个多月不仅没还,甚至连人影也见不着了,不像之前总是来蹭吃蹭喝。
任禾窝着一肚子火,要不是任怨拉着,真要去府馆找韩四拼命,真会去府馆找钱俊臣理论。
弟弟说得对,天塌下来也没应试要紧。
任禾平复情绪,心想“名裂”了身还没败,只要能金榜题名,便能“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遍长安花”。所以从那之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心无旁骛地呆在客栈里苦读前几科的《会试闱墨》,苦读汇集张吾瑾所作《诸君子皆与欢言》、方苞所作《天下有道丘不与易也》等名篇的《科举名篇荟萃》。
头悬梁,锥刺股,时间过得飞快,转眼间已是三月初六,也是皇上简放会试总裁、副总裁和十八房同考官的日子。
听同住龙门客栈的几个之前考过却没中式的举人说,已列名候选的官员今天会备朝服、行李,着常服、挂朝珠,去午门外跪候宣旨。吉时一到,乾清门侍卫会去领旨,领到旨去午门交给大学士拆封,同稽察御史一道宣旨唱名。
未经点出者起立退出,不准片刻停留。
被简放者行三拜九叩谢恩礼,不得逗留,不回私宅,乘坐礼部准备的马车直奔贡院,即日入闱……
会试第一场是三月初九,考生们三月初八入围,这意味着还有两天准备,任禾也想用好这两天时间,天没亮就同弟弟任怨一道跟同住客栈的几个举人去崇文门等消息,只要晓得总裁、副总裁和十八房同考官是谁,便能赶紧去书肆买总裁、副总裁和同考官们以前的文章,从文章中参详他们的喜好。
总之,对考生们而言这是一件大事。
不但任禾去了,费二爷、何恒、刘山阳等住在重庆会馆的考生也早早地去了,潘二和大头想去看热闹,问韩秀峰去不去。韩秀峰不想凑这个热闹,更不想把好好的一个首事做成考生们的下人,蒙着头假装没听见,结果竟又睡着了,直到被潘二叫醒才发现天已大亮。
“咋咋呼呼的,到底啥事?”韩秀峰揉揉眼睛,呵欠连天地问。
潘二正在兴头上,急切地问:“四哥,你晓得我见着谁了?”
“见着谁了?”
“钱俊臣!”
“我以为谁呢,见着他有啥大惊小怪的。说句不中听的,我都不想见着他,因为见着他准没好事。”韩秀峰伸了个懒腰,坐起身找衣裳。
“四哥,这次跟以前不一样!”
“有啥不一样?”
潘二推推他,眉飞色舞地说:“四哥,我说了你一定不会信,这事你想都想不到。早上简选会试总裁、副总裁和十八房同考官,吉老爷带着行李和家人去了,钱俊臣也带着行李去了,结果吉老爷没简选上,他龟儿子居然简选上了,我亲眼看见他坐雕花彩饰的车去贡院的!”
“钱俊臣简选上同考官?”韩秀峰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以为潘二听错了或看错了。
“不信你问二爷,”潘二急了,竟起身喊道:“二爷,二爷!”
费二爷正在堂屋吃早饭,放下碗筷道:“喊啥喊,来了。”
韩秀峰飞快地穿上裤子,看着刚走进厢房的费二爷问:“二爷,到底咋回事?钱俊臣是不是真简选上了同考官?”
“简选上了,”费二爷越想越好笑,忍俊不禁地说:“原来他把四处借来的银子全用在这上面,真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等从贡院出来他就是房师,就能坐收他那一房中式考生孝敬的银子。”
“吉老爷都没简选上,他居然能简选上,这也太荒唐了!”
“吉老爷没走门路,没使银子。他走了门路,花了银子,被简选上一点也不奇怪。”费二爷顿了顿,又说道:“况且十八房同考官翰林院已经占十二房,翰林院那么翰林老爷,就算论资排辈,吉老爷也不一定能排上。”
“钱俊臣呢,钱俊臣又是咋排上的?”韩秀峰不解地问。
“他跟吉老爷不一样,他是皇上从礼部的名册里拣选的,他虽不是翰林但也算进士出身。真要是论出身,从宗人府拣选的同考官还不如他呢。”
“没开考就闹出这么离奇的事,真是出人意料!”
“不说了,我得赶紧去买几位总裁、副总裁和同考官的文章。”
“二爷,等等,总裁副总裁是谁?”
“大学士卓秉恬卓大人为总裁,吏部尚书贾桢贾大人、都察院左都御史花大人、兵部左侍郎孙葆元孙大人为副总裁。其他那些同考官我记不大清,不过俊杰全记下了,他正在门口等,我先走了。”
这一次的会试正考官卓大人,韩秀峰是如雷贯耳。
因为卓大人是四川人,是大清朝几百年来四川的三位官居一品的朝廷大员之一,年前去省馆团拜时同乡官员和举人说得最多的就是卓大人。只是卓大人已位极人臣,想走他老人家门路的太多,为避嫌已经很多年没去过四川会馆了。
再想到钱俊臣竟摇身一变为会试同考官,韩秀峰眼前一亮:“潘兄,赶紧去追二爷,就说我找他老人家有事!”
“有啥事?”
“钱君臣不是做上同考官了吗,他以前的那些文章现在可值钱了,赶紧去问问二爷有没有,要是有我们就赶紧誊抄几十份,拿到各省馆府馆去卖!”
第一百四十三章 奇货可居
钱俊臣搬走时只带了几件衣裳和一床破被褥,有且仅有的几本书和他的那些文章全扔在费二爷那儿。韩秀峰如获至宝,挑出他当年乡试、会试的几篇文章,让潘二一起帮着誊写。
潘二的字实在不堪入目,不过现在顾不上那么多,因为考生们看得是文章又不是字,只要誊抄好拿出去就能卖钱!只是钱俊臣的文章又臭又长,二人手都抄酸了一上午才誊抄了六份。
想赚钱就靠今明两天,韩秀峰不敢再耽误,干脆让潘二带上两份誊抄的去街上找帮人代写家书的落魄书生,给点钱让人家帮着誊抄,让大头负责跑腿,誊抄好一份就送一份去考生最多的江宁会馆,自个儿则带着钱俊臣的原迹和誊抄好的另两份先过去。
赶到江宁会馆,在门口吆喝了两嗓子,果然有考生出来问。
“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各位老爷全是行家,瞧瞧这字,瞧瞧落款处这印,再瞧瞧这文章,就晓得这是不是本科同考官礼部员外郎钱俊臣钱老爷的真迹!”
“我先看看。”
“别挤,挤什么呀。”
韩秀峰让他们看了几眼,旋即小心翼翼折好塞入怀中,取出上午刚誊抄好的笑道:“各位老爷,这是小的早上誊抄的,钱老爷的真迹得留着,您几位想买只能买这张。”
一个老举人急切地问:“小兄弟,我还没看清楚,把钱老爷的真迹拿出来让我再看看。”
“是啊,你一亮就收起来了,有这么做买卖的吗?”
“要是让您看完,您还愿意花钱买吗,要是让您几位看完那才叫不会做买卖呢!”来时路过一个人满为患的书肆,进去打听过,市面上没有钱俊臣的文章可卖。因为在此之前钱俊臣啥也不是,书肆掌柜才不会傻到刊刻他的文章,韩秀峰奇货可居,根本不担心卖不出去,得意地笑道:“几位想买快点,只有这四份,您几位不买有的是人愿意买,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前程比啥都重要,一个举人急切地问:“小兄弟,多少钱一张?”
“我这是手抄本,不是刊刻的,不但要算纸笔钱也得算工钱。而且全京城就我这儿有,别无分号!五百文一张,概不还价!”
“五百文一张,你怎么不去抢!”
“您嫌贵,可以不买,请回吧,别耽误我做买卖。”
文章做得好不好,能不能中式,首先要过房考官那一关,房考官觉得好再推荐给副总裁乃至总裁,所以事先了解房考官的喜好最重要。
更重要的是时间紧急,谁也不晓得在哪个同考官房下考,这就意味着总裁、副总裁和除本省之外的十几位同考官的文章全要看,一个举人生怕看不过来,挤进来道:“五百文就五百文,我要了!”
“这位老爷果然有眼光,小的祝您金榜题名。”
………
有一个人花钱买就有第二个,早上誊抄的几份转眼间就卖完了。
韩秀峰晓得他们会相互传看,再呆这儿估计很难卖出去,等大头把潘二找人誊抄好的文章送到,就去广安门内大街的扬州会馆,坐地起价,八百文一张!
徐州会馆、江阴会馆、武阳会馆、锡金会馆、浙江会馆、绍兴会馆、海宁会馆、浙慈会馆、湖广会馆……三人忙的不亦乐乎,一直忙到大半夜才精疲力竭地回到自个儿的会馆。
见费二爷房里亮着灯,估计也在抓紧时间看本科会试总裁、副总裁及同考官们的文章,韩秀峰敲开门小心翼翼问:“二爷,您捎午和宵夜咋弄的?”
费二爷抬头道:“晓得你们忙着赚钱,让俊杰的表弟做的。饿了吧,我让他给你们留了饭,搁在炉边上,也不晓得炉子灭了没,赶紧去看看有没有凉,凉了就热一下再吃。”
“好的,您老也早点歇息。”
“晓得,我再看一会儿。”
韩秀峰不敢打搅费二爷用功,带上门去堂屋,大头已经把饭菜端上了桌,一边招呼他吃一边嬉笑着问:“四哥,今天赚了多少钱?”
“我这边卖了二十几两,潘兄,你那边花了多少?”
“我给的全是铜钱,折银应该不到四两。”潘二拿起筷子,想想又禁不住笑道:“四哥,回来时我跟那几个落魄书生说好了,让他们连夜誊抄,能誊抄多少算多少,明儿一早去取时跟他们算钱。”
“明儿一早去取,别做梦了,我敢打赌,明儿一早能不能找着他们人都两说。”
“四哥,你是说他们会把连夜誊抄好的拿去卖?”
“你也不想想,有钱他们会不赚?”韩秀峰笑了笑,端起碗筷道:“今天他们没敢拿去卖,是因为你守在那儿盯着。现在你回来了,他们想咋卖就咋卖,只要能誊抄得出来。”
潘二追悔莫及,苦着脸道:“哎呦,我咋没想到这茬!四哥,你咋不让大头早点提醒我,提醒一下我就把我们早上誊抄的和他们帮着誊抄的全拿回来,没有底儿看他们抄啥!”
韩秀峰笑看着他问:“要是全拿回来,你让他们连夜抄啥?你明儿一早去拿啥?”
潘二反应过来,喃喃地说:“早晓得这样我就不应该回来,跟他们回去,盯着他们抄!”
韩秀峰笑道:“算了,能赚二十两已经很不错了。”
大头竟也觉得可惜,居然嘀咕道:“四哥,咋能算,这么好赚的钱为啥不赚,省馆我们还没去呢!”
“去省馆干嘛?”
“去卖钱老爷的文章!”
“钱老爷的文章拿省馆去卖给鬼啊,本省回避晓得不,他的文章拿其它会馆去能卖个好价钱,拿我们省馆去一文不值!”
“啥叫本省回避?”大头傻傻地问。
他现在问题比谁都多,不问个清楚睡不着觉,韩秀峰不得不解释道:“钱老爷只能给其它省的举人老爷当房考官,不能给我们四川的考生当房考官。所以我们四川的考生,包括二爷他们不会看钱老爷的文章,因为看了也没用。既然不会看也就不会花钱买,你说是不是。”
第一百四十四章 份内之事(一)
在京城花钱容易赚钱难,潘二想想不甘心,一大早就去找那几个帮人代书的穷书生。不出韩秀峰所料,他不光没找着人,连摊儿都不见了。考生们明天一早就要去贡院,再找人誊抄来不及,他只能悻悻地回会馆。
韩秀峰没功夫调侃他,因为今天有太多准备要做。
对费二爷、何恒等举人而言,会试是天大的事,韩秀峰觉得不光要做相应准备,也要图个吉利。让潘二带上银子先去北半截胡同,请吉翰林明日寅时来会馆主祭,祈求孔圣人及各路神仙保佑七位举人高中。然后去车行雇八辆马车,一辆用来接送吉翰林,另外七辆用来送七位举人去贡院。
打发走潘二,又亲自上街采买祭品。
费二爷、何恒等人吃完捎午,正准备回房再看看昨天买的那些文章,韩秀峰终于回来了,站在门口招呼店家帮着送货的伙计把东西往里搬。
“志行,咋买这么多东西!”
“全是为明儿早上准备的,也有给诸位准备的。”韩秀峰咧嘴一笑,又转身叮嘱道:“小兄弟,灯放堂屋桌上,别给我摔了。”
“韩老爷放心,摔了算我的。”
“算你的,摔了你赔得起吗?”
“好咧,不会摔碎的。”
“考篮放边上,对对对,那几包给我……”
韩秀峰忙得不亦乐乎,转眼间堂屋就堆满了。
看着满屋子东西全是为会试准备的,费二爷感动不已,大病初愈的江北厅杨举人更是感动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韩秀峰摸出十几铜板,打发走帮着送东西的伙计,从香案上拿来一张清单,一边示意潘二把刚买的七个考篮排好,一边笑道:“诸位,我晓得你们全有考篮,有些是来京城后置办的,有的是从老家带来的。可是有的太大,有的太小。昨儿下午我和大头去江宁会馆卖钱老爷的锦绣文章,见人家的考篮不大不小正合适,就打听了一下是从哪儿买的,今儿早上没啥事便去买了七个。”
考篮,是士人应科举入场时所携带的专门用来盛放各种考具和食物等的篮子。它虽不属文房用具,但却是士人们家家必备,人人必用的重要用品。
眼前这七个有盖的三层方形提梁篮子,全是用又轻又结实的细篾编织而成,四角包铜,提梁上镶有金属花片,盒盖和提梁两侧,镂有各色吉祥花样。提篮四壁和上下底面玲珑透光,以便进场被搜检时,搜检者可以看清篮中所携有无违禁之物。
货比货得扔,何恒赫然发现与之相比,他年前买的那个只能算竹篮,禁不住说:“志行,这咋好意思呢!”
“君杰兄,你我是兄弟,我又是会馆首事,这些全是份内之事,你们要是能金榜题名,我韩志行与有荣焉。”韩秀峰笑了笑,示意潘二打开考篮,旋即指指边上的一个大布包:“长生,把包里的号顶、号围和号帘拿出来,先看看有没有虫蛀,没有就叠好放进几位老爷的考篮。”
潘二暗想做会馆首事不但要会筹钱,一样得会花钱!用会馆的公费做自给儿的人情,在采买这些东西的时候还能捞点好处,不禁笑道:“好咧!”
“也不晓得考棚盖了多久,会不会漏,见人家全买油布的号顶、号围和号帘,我也顺便给几位买了这些油布的。”韩秀峰看看清单,又转身道:“大头,那边的口袋里有七个锤子,有七包钉子,去帮我拿过来。”
“哦,来了。”大头反应过来,急忙过去拿东西。
何恒的表弟下意识问:“韩老爷,买锤子钉子干啥?”
“没锤子和钉子怎么钉号围号帘?”韩秀峰反问了一句,让潘二去东厢房把前几天准备的一堆小布袋取了出来,如数家珍地说:“这些口袋里装着米面饽饽,口袋大头早洗得干干净净。这是卷袋、笔袋,这是包菜包蜡的油纸,也都收拾得妥妥贴贴。”
“二爷,考篮这一层是搁饭碗、茶盅的,这是一分匙箸筒儿。鸡鸣炉哪儿去了……哦,原来在这儿。铫子、蜡签儿、蜡剪儿。这两个袋子搁第二层,这里面是冰糖、莲子和剥好的桂圆,连考三场,一场三天,进了贡院你们只能自给儿照顾自给儿。”
干桂圆剥起来费时费事,他居然让大头剥出净肉,全用小布袋套叠好放入考篮中。江北厅杨举人、铜梁县贺举人心想当年乡试时家里准备得也没这么齐备,一时间竟感激得热泪盈眶。
韩秀峰像是没看见一般,捧着列有各式杂物的清单,又回头道:“腊肉腊肠年前就帮诸位准备好了,下午让大头上锅蒸,蒸熟先凉一凉,等晒凉了再帮诸位切。蒸早了不好,你们一去就是九天,腊肉腊肠这些熟食放久了容易变味,甚至会吃坏肚子。”
“志行,让你费心了。”荣昌县鲍举人哽咽地说。
“鲍兄,说这些太见外,”韩秀峰微微一笑,接着道:“油盐酱醋等佐料在这儿,长生,帮几位老爷把佐料袋搁第二层。大头,把你左手边的口袋拿来。”
刘山阳下意识问:“还有?”
“没多少了。”韩秀峰看着大头刚拿来的口袋,笑道:“没进考棚前谁也不晓得会不会被安排去‘底号’,这几个袋子里有檀香,有佩在身上的香袋香饼,还有口中噙的片香,有备无患,要是用不上最好。”
潘二好奇地问:“少爷,啥叫底号?”
不等韩秀峰开口,费二爷便苦笑道:“贡院里的茅房都设在每条考巷尽头,考生便溺全在其中,考棚一排挨着一排,两排之间狭窄得只能容一人通过,通风不畅,茅房清扫又不及时,开考头一天下午就恶臭不堪,尤其紧挨着茅房的那几间号舍,简直臭气熏天,所以称之为‘底号’,也我们这些士人最怕被分到的号舍。”
潘二恍然大悟:“还是我家少爷想得周全,是该有点准备。”
韩秀峰不想听他的恭维,只想眼前这七位领情,又转身拿来一个袋子,顺手递给费二爷:“二爷,劳烦您老帮我分一下,里面有七个包,一个考篮里放一个。”
第一百四十五章 份内之事(二)
“这里头是药!”费二爷懂点医术,对药味特别敏感。
“我虽没考过,但不止一次去过我们重庆府的试院,我估摸着贡院的考棚跟试院的考棚差不多,又小又简陋,你们一考便是九天,很难说会不会生病,就准备了点万应锭、紫雪丹之类的成药。”韩秀峰又从怀里取出几个小纸袋,一边分发一边笑道:“这里头是参片,药铺掌柜说是用百年老山参切的。我不懂医更不懂药,也不晓得是真是假。几位收好,关键时候就拿出来含在嘴里提提神。”
江北厅杨举人哽咽地问:“志行,这……这得花多少银子?”
“杨兄,今儿个不谈银子!”韩秀峰拍拍他胳膊,旋即放下清单打开八仙桌上的一个礼盒,取出一盏四方透亮玻璃,中间插着洋蜡的抗风洋灯,转过身来笑道:“这可是稀罕物件,是昨儿下午在浙江会馆见人家买的,不像旧式烛台易灭易倾,诸位一人一盏。”
何恒不好意思地说:“志行,你这也太破费了!”
“君杰,不是说不许提银子吗?况且这几盏抗风洋灯只是借给诸位用,考完之后要还给会馆,我们有好几间状元房,一个房一盏,用得上。”
韩秀峰放下洋灯,又翻出一个墨盒,眉飞色舞地说:“诸位,这墨盒也是稀罕物件,盒里头有绵垫儿,可以事先调好又黑又浓的墨汁注入盒内,注入之后开盖即用,省去了动笔时要磨墨,磨不好墨色又不浓的麻烦。”
………
事无巨细,全想到也全帮着准备了。
再想到为图个好意头,韩秀峰甚至花银子请吉翰林明儿一早来主持祭拜,何恒不禁抱拳深深作了一揖:“志行,大恩不言谢,你这个朋友我何君杰交定了!”
刘山阳反应过来,也拱手道:“志行,不管这次能不能高中,这份情我刘始真都会铭记于心!”
“志行贤弟如此待我,我……我杨采贵……”
“刘兄,君杰兄,始真,你们这是干嘛!”韩秀峰急忙扶起众人,回头看着香案道:“承蒙吉老爷、王老爷、江老爷和远在巴县老家的顾老爷信赖,让我照看这会馆,我怎么能让他们失望,这些真是我份内之事。”
“啥份内之事,其它会馆才不会管这些呢!”费二爷看着潘二和大头刚帮着归拢好的一排考篮,感叹道:“志行,这个礼你受的起!”
“是啊志行,请受我等一拜!”
七个平日里高高在上的举人老爷,竟诚心诚意躬身行礼。
潘二看在眼里羡慕在心里,暗自感慨韩四太会做人了,用会馆的公费换来这么大人情!这几位要是能高中,将来一定会加倍回报,就算落第回乡也会帮着照应韩四的家小,甚至会奔走相告韩四是多么讲义气、重乡谊。
潘二正胡思乱想,一个身着从五品官服的官老爷走进院子,问道:“韩志行韩首事在吗?”
“原来是黄老爷,”这位不速之客韩秀峰年前见过,急忙迎上去问:“黄老爷,您是来找钱老爷的吧?真不巧,钱老爷昨儿个被简选上会试同考官,一简选上就去了贡院,恐怕要等会试放榜才能出来。”
“我晓得他被简选上了,我不是来找他的,是来找你的。”
“找我?”
黄老爷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信:“韩老弟有所不知,其实前几日他一直住在我那儿。他总说要谋个差事,没想到真谋上了。他昨日去午门候旨前留了一张便条和一封信,托我把信转交给你,我这几日也忙,直到上午才看见。”
还托人捎信,钱俊臣又搞啥幺蛾子。
韩秀峰正狐疑,黄老爷把信往他手里一塞:“韩老弟,信捎到了,衙门还有事,我先走一步。”
“哦,我送送您。”
“看你这儿也挺忙的,别送了,留步。”
“黄老爷,您难得来一次,连口茶也不喝,我怎么也得送一下。”
二人一走出院子,江北厅杨举人就好奇地问:“二爷,刚才那位老爷是?”
费二爷不假思索地说:“钱俊臣的同年,在兵部当差。直隶人,为人豪爽,他们那一房的同年对钱俊臣是避之不及,就他愿意与钱俊臣相交,前些年没少接济。钱俊臣可能有些不好意思,这两年好像没怎么去跟人家借钱。”
正说着,韩秀峰捧着信边看边走进院子。
何恒忍不住问:“志行,钱俊臣在信里说啥?”
“托我帮他在附近租个院子,不但要快,还得租个像样点的。要花多少银钱,让我先帮他垫上。还让我在放榜前两天雇辆车去贡院,帮他搬东西。”韩秀峰无奈地笑了笑,顺手把信递给了费二爷。
费二爷看了看,不禁笑道:“等会试一放榜他就是房师,没个院子、没个住处,他那一房中式的考生去哪儿拜见他,他又怎么招待他那些个学生。”
韩秀峰苦着脸道:“二爷,帮他租院子没啥,可没银子让我咋帮他租?”
“他在信里写得清清楚楚,让你先垫上。”
“会馆账上是有点银子,但那是公费,我能拿公费帮他垫吗?”
“以前自然不能,现在没啥好担心的。”费二爷回头看看众人,忍俊不禁地说:“中式考生拜见房师这是规矩,你先帮他垫上,回头让长生去给他做几天门房,就算他不还也能用门包来抵。”
“好吧,不管咋说也是同乡,我先吃点东西,吃完就去帮他找房子。”
“志行,能不能帮我个忙?”刘山阳禁不住问。
“啥忙?”韩秀峰下意识问。
刘山阳跟何恒对视了一眼,苦笑道:“钱老爷年前从我这儿借走两百两,借时说周转几天,结果到今天也没还。我又不好意思开口讨要,等放榜之后你能不能帮我问问他。”
“行,我找个机会帮你问问。”
想到钱俊臣的为人,潘二暗笑之前是任禾、刘山阳这些同乡倒霉,今后要轮到钱俊臣那一房的学生倒霉了。摊上钱俊臣这样的房师,那些个好不容易高中的考生要倒八辈子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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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四十六章 一动不如一静
寅时三刻,天还没亮,大头和何恒、刘山阳的三个家人便起来生火做饭。昨天下午雇的马车一到,潘二就带着其中一辆去北半截胡同接翰林老爷。
韩秀峰忙着收拾香案,摆放祭品,费二爷、何恒等七位举人也起来了,先把捆扎好的铺盖送上停在门口的马车,然后回房检查票卷及考篮里的物品。
大头把糕点和刚热好的粽子刚送进堂屋,温有余等七位商贾到了,一进院子就预祝几位举人老爷高中,说完吉利话老老实实守在堂屋外面。他们既不是官身又没有功名,在这个节骨眼上不能也不敢进去。
北半截胡同离会馆不算远,翰林院检讨吉云飞一会儿就到了,跟费二爷等考生寒暄了几句,便摇身一变为司仪,让七位考生上香祭拜。
拜完孔圣人和各路神仙,招呼众人入席吃饭。
连韩秀峰都没入席,温有余等商贾更不敢往里凑,好在今天只吃饭不吃酒,并费二爷他们急着去贡院也吃不下,一人吃了一小块糕点和一个粽子,就提着各自的考篮走出院子,钻进会馆帮他们雇的马车。
何恒和刘山阳有家人,不用需要别人送。
费二爷和之后来的四个考生没带家人,韩秀峰正琢磨着是不是送一下,温有余突然道:“韩老爷,您要陪吉老爷,天亮了还得去帮钱老爷找房子,要不就别去了,我们帮您送二爷他们。”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韩秀峰只是捐纳出身的九品候补巡检,本就不想凑这个读书人的热闹,干脆来了个顺水推舟:“既然几位有这份心,这就劳烦几位了。”
“谈不上劳烦,能送几位老爷去应试是我们的福分,吉老爷,韩老爷,我们先走一步。”
“去吧,别管我们。”
吉云飞话音刚落,潘二忍不住问:“少爷,要不我和大头也去送送?”
韩秀峰晓得他俩是想去看热闹,不禁笑道:“去吧,早去早回。”
“我先把那串鞭放了。”
“别管了,我来放。”
韩秀峰从大头手里接过香,走到门口点燃鞭炮,躲到一边喊道:“预祝我重庆府七位举人老爷马到功成,金榜题名!”
坐在第一辆马车上的费二爷拱手道:“借志行老弟吉言,吉老爷,志行老弟,我等去贡院了。”
“走吧,博文静候诸位的捷报。”吉云飞拱拱手,随即朝站在第一辆马车边的潘二点点头。
“启程!”潘二大喊一声,走着前头给车队开道。
看着他那小人得志的样子,韩秀峰忍不住笑了。
吉云飞一直把七辆马车目送到巷口才回头问:“志行,刚才温掌柜说你要帮钱俊臣找房子?”
“他不是被简选上同考官了吗,等从贡院出来就是房师,没个宅子让他那一房中式的考生去哪儿拜见。所以就托黄老爷给我捎了封信,让我赶紧帮他在附近租个院子。”想到眼前这位更有资格做同考官,韩秀峰竟有些尴尬。
吉云飞沉吟道:“要等到二十一才放榜,用不着这么急。”
“也是啊,不着急。”韩秀峰不想哪壶不开提哪壶,连忙招呼道:“吉老爷,大头起了个大早,做了一大桌菜,二爷他们吃不下我们吃,他们不能喝酒我们喝,正好还有两坛‘温永盛’的老窖。”
“也好,反正今儿个没啥事。”
……
人全去了贡院,会馆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不管说啥也不用担心传出去。
几杯酒下肚,韩秀峰忍不住问:“吉老爷,别人跟卓大人说不上话,您一定能说得上。卓大人又是这次恩科的总裁,您为啥不想想办法谋个差事?”
“谋个同考官?”吉云飞放下杯子问。
“吉老爷,我晓得您为官清廉,不愿意去钻营,可是……可是……”
“志行,我晓得你想说啥,也的确能跟卓大人说上话。只是现而今不比以前,朝局变幻莫测,一动不如一静。”
韩秀峰心想这跟朝局有啥关系,一时间竟愣住了。
吉云飞看着他一脸茫然的样子,想到这里也没外人,干脆解释道:“卓大人入阁拜相,官居一品,看似圣眷正浓,其实如履薄冰。”
“如履薄冰?”
“皇子都有老师,你晓得卓大人做过哪位皇子的老师吗?”
“哪位皇子?”
吉云飞苦笑道:“卓大人做过六皇子也就是恭王的老师,卓大人由科道荐仕至武英殿大学士,持身清正,恬性孝友,与人交以诚,但论做老师却不及杜受田杜大人。”
韩秀峰下意识问:“杜大人是哪位皇子的老师?”
“今上。”
“啊!”
吉云飞轻叹气,凝重道:“皇上登极,开恩科取士,乃国之大事。不出事最好,要是又闹出科场弊案,卓大人身为会试总裁,将难辞其咎。”
原来卓大人和那个杜大人都做过皇子的老师,结果卓大人教的那个皇子没坐上皇位,人家教的那位皇子成了当今皇上,当今皇上自然不会把卓大人当心腹。只是刚登基不久,广西还有贼匪作乱,正值多事之秋,不太好动卓大人这样的老臣。想到这些,韩秀峰喃喃地说:“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巴结卓大人是不合适,甚至不能走太近。”
吉云飞喜欢他这个一点就透的小老乡,但不想再聊这个话题,突然话锋一转:“志行,江昊轩不是让你去帮着劝那个云南的解运官吗,那个解运官亏缺铜斤一案,我看他查办不出个啥名堂,估计很快就查办不下去了。”
韩秀峰不解地问:“咋查办不下去?”
“前天,给事中钱粱上了《重铜政以杜弊累疏》一摺,痛陈铜政之种种弊端,称滇省运员之累有二:其一在滇,其二在京。在滇者往往运铜多委亏空之员,希图当下扣其运费乃至铜斤以补亏款。在京之累,则户工两局胥吏需索也,百般刁难运官,议定交贿后始能进局。
曾任云南布政使的张大人也上了一份《铜政议》,称:夫滇僻壤也,著籍之户才六十万,其畜牛马者十一二耳。此六十万户分隶八十七郡邑,其在通途而为转运所必由者十二三耳。由此言之,滇之牛马不过六七万,而运铜之牛马不过二三万……”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两手准备
生怕韩秀峰听不懂,吉云飞又解释道:“铜厂远在深山里,云南办铜首先要把铜矿采出来熔炼成铜锭,再用牛马转运至永宁,要转运二十三站才能由水路接运。现而今已是咸丰二年,不但水远,连陆路转运的运费都还按乾隆二十年议定的脚价算,每百斤铜每转运一站只给银八分五厘,根本不够。
钱没以前值钱,云南马匹又稀少,食物又昂贵,这铜咋办咋亏。不但运官苦不堪言,云南百姓也苦不堪言,张大人在折子里恳求皇上不要让云南再办铜了,提议朝廷去采买洋铜铸钱。”
韩秀峰忍俊不禁地问:“水越搅越浑,从铜斤亏缺扯到了铜政?”
“嗯,”吉云飞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不是那个犯官有多大能耐,就凭他那几个同年掀不起这么大风浪。而是铜政之弊积重难返,云南百姓不堪重负,云南官员苦不堪言,他们巴不得朝廷究办。”
“朝廷真要是严办那几个运官,就得想出个解决之道?”
“正是,可又能咋解决,朝廷正眼巴巴等着滇铜和黔铅来铸钱,正为广西平乱的粮饷发愁,哪有银钱拨给云南去办铜,而采买洋铜铸钱一样得有银子,所以铜斤亏缺就是一笔糊涂账,压根没法儿查办,越查只会越麻烦。”
“这么说朝廷会和稀泥,那几个亏缺铜斤的运官不会有啥事?”
“顶多革职。”
韩秀峰故作遗憾地叹道:“可惜了,江老爷好不容易谋了个差委,却要白忙活一场。”
翰詹科道本就瞧不起刑部的官,吉云飞身为翰林院检讨一样瞧不起,淡淡地说:“君子爱财,取之有道。白忙活没啥不好,不能啥银子都敢收,更不能开口索要,尤其这种银子。”
“吉老爷所言极是,来,我敬您一杯。”
……
吉云飞不敢跟卓大人走太近,从未没想过要做恩科会试同考官,可想到钱俊臣那样的人居然被简选上了,再过十几天就摇身一变为房师,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儿,喝着喝着竟喝醉了。
起得太早,韩秀峰也困了,先把吉云飞扶到东厢房歇息,然后去费二爷房里睡回笼觉。结果这一睡居然睡过了,直到被潘二和大头叫醒才发现已经是下午。
“吉老爷呢,吉老爷有没有醒?”
“醒了,刚走。”潘二顾不上刚走的吉云飞,跟在他屁股后面兴高采烈说:“四哥,不去贡院瞧瞧真不晓得有天底下有那么多举人老爷,我估摸着有五六千!天没亮就开始排队等着点名识认,还得把衣裤鞋袜全解开,以供搜检。早上多冷,好多举人冻的打喷嚏。”
韩秀峰一边洗脸一边叹道:“所以说十年寒窗苦,别看人家光鲜,其实也不容易。”
“宽衣解怀倒不算啥,后来去了个大官,领着一队丘八严查,还挂出悬赏,说只要搜出一个夹带小抄的赏银一两。那些个丘八别提有多卖力,让排在前头的那些举人把衣裳全脱掉,让人家光天化日之下当那么多人面光着屁股,不但把辫子解开看来,还扒**儿看里头有没有塞东西。”
“这么严?”
“你去看看就晓得了,”潘二回头看看大头,绘声绘色地说:“不搜不晓得,一搜还真搜出不少夹带舞弊的,搜出来的全戴枷示众,排了一大片,全是举人。有好多举人吓坏了,有的赶紧把小抄找个地方扔掉,有的掉头就溜,干脆不考了!”
韩秀峰擦干脸,把毛巾顺手晾到绳子上,回头问:“二爷他们呢?”
潘二探头看看院门口,神神叨叨地说:“二爷也夹带了小抄,藏在鞋子里,好在没排在前面,见前头查那么严,就把鞋脱了踢到一边。我看得清清楚楚,他后来是光着脚丫子排队的。”
“没被搜出来?”
“没有,”潘二笑了笑,又说道:“我见着任禾了,他好像没夹带小抄,一点也不紧张。不过他龟儿子运气不好,竟被一个丘八盯上了,当那么多人面脱得精光,还得把屁股撅起来让丘八看**儿有没有塞东西,哈哈哈哈。”
“二爷他们没有?”
“二爷他们排在后头,可能那些丘八后来搜得不耐烦了,喊了一声‘全部查过’,二爷他们就这么进去了,没要脱衣裳。”
“这就好,不然他那么大年纪脱得精光多尴尬。”
刚收拾完堂屋里的残羹剩饭,正在井边洗碗的大头忍不住问:“四哥,你说二爷他们能不能高中?”
韩秀峰回头看了看,见何恒、刘山阳的家人不在,坐到小凳上苦笑道:“二爷够呛,何举人他们也难说,我们会馆这次去了七个,能有一个中式就不错了。”
“顶多中一个?”
“可能一个也中不了。”
“任禾那龟儿子呢?”大头追问道。
韩秀峰沉吟道:“任禾在巴县算是有点才华,但这是人才济济的京城,不是巴县,他真算不上出类拔萃。”
何恒、刘山阳的三个家人全在外面闲逛,院子里没外人,潘二没啥好顾忌的,禁不住笑道:“一个中不了也没啥不好,他们全中不了我们就能提前一个月开工,用不着等到殿试放榜。”
“不许瞎说,不过是该做两手准备。”
韩秀峰话音刚落,一个衣着不凡的书生敲敲虚开着的院门,探头问:“请问这是重庆会馆吗?”
潘二急忙迎上去道:“是,这儿就是重庆会馆,您找谁,有啥事?”
“请问韩志行韩首事在吗?”
“在,晚生便是韩志行,敢问先生贵姓?”
“免贵姓王,”不速之客上下打量了一下韩秀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韩首事,这是正定府平山县余老爷给你的信,信里有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信和银票王某捎到了,劳烦你给余老爷写封回信,王某回去之后也好跟余老爷交差。”
“原来是余老爷的朋友,失敬失敬!”过年时给住过会馆的重庆府籍外官写过那么多封信,总算等到了一封回信,人家还捎来五十两的银票,韩秀峰欣喜若狂,急忙邀请送信的书生去堂屋喝茶。
第一百四十八章 两手准备(二)
同乡外官托人捎来银子,让韩秀峰意识到是该做两手准备。费二爷他们要是一个也中不了式,那就提前一个月开工。早点翻建会馆,早些把银子花掉早安心,免得夜长梦多。
而一动工会馆就不能住了,并且朝廷今年开的是恩科,按例明年还要开科取士,何恒、刘山阳等举人要是这次中不了,可能要在京城住到明年,这就意味着不光要帮钱俊臣找房子,也得帮自给儿和今年落第却不走的举子找地方住。
会试之年,京城人满为患,房子不好找。
韩秀峰不想为省点钱耽误时间,去省馆请张馆长帮着找了个“纤手”(清代的房产中介),接下来几天没别的事,每天早出晚归,跟着“纤手”出去看房。
有的院子太大,有的院子太小,有的院子离会馆太远,有的院子大小合适租金太贵,就这么一连看了九天也没看到合适的,只能先雇车去贡院把连考了九天,像害了一场大病,几乎全瘦了一圈的费二爷、何恒等举人接回会馆。
看着他们那垂头丧气的样子,就晓得这次没考好。
费二爷不但了一圈而且看着像又老了十岁,一放下考篮就没精打采地说:“次次应考,年年落第!志行,对不住了,枉费了你一番苦心。”
韩秀峰劝道:“二爷,这还没放榜呢,不许说丧气话。”
“人贵在自知之明,考得咋样我自给儿心里清楚。”
“二爷,您老别这样,就算今年中不了还有明年。”
“不考了,说不考就不考!”费二爷深吸口气,又看着何恒等人道:“我年事已高,身子一日不如一日。再不回璧山老家,真要客死他乡。就不陪诸位等放榜了,等会儿便去跟吉老爷他们辞行,明儿一早就动身回老家。”
“二爷,干嘛这么急!”何恒苦着脸问。
“不怕诸位笑话,我不光心灰意冷,也思乡心切,便是在考棚里也念着老家。”费二爷顿了顿,转身道:“志行,我归心似箭,你就别再劝了。”
韩秀峰能理解他老人家此时此刻的感受,沉吟道:“行,不劝了,您老早些回乡也好,我让长生陪您去跟吉老爷他们辞行,明儿一早再为您老送行。”
“嗯,”费二爷起身走出堂屋,想想又回头道:“诸位要是想给家捎信就赶紧写,明儿个我一并帮诸位捎上。”
“这就劳烦二爷了,我这就回房写。”
“举手之劳,谈不上劳烦。”
………
送走二爷,堂屋里的气氛变得更凝重。
何恒没精打采,刘山阳垂头丧气,江北厅杨举人欲言又止,铜梁县贺举人满面愁容……韩秀峰不晓得咋劝慰他们,干脆直言不讳地说:“诸位,还是那句话,不到放榜谁也不晓得有没有中式,就算落第也没啥,今年中不了式还有明年。不像以前,一等就要等三年。”
荣昌县鲍举人故作轻松地说:“是啊,今天不中还有明年!”
“所以说我们要做两手准备,”韩秀峰笑了笑,接着道:“不管诸位有没有中式,会馆今年都要翻建。过去这几天我和长生一直在外面找房子,看了几个院子,有大有小,想先问问诸位的意思。”
何恒反应过来,抬头道:“志行,要是这次落第,我肯定不会回去,在京城住一年,等来年再考。来年能中式最好,就算再考不中也没啥,连考三次,三次不中便能大挑。不管租啥样的院子,记得给我留一间,租金该咋算咋算。亲兄弟还明算账,别不好意思。”
“好的,给君杰兄留一间。”韩秀峰点点头,转身问:“始真,你呢?”
不来京城不晓得人才济济,刘山阳对明年能不能金榜题名没任何信心,再想到家里的那些事,无奈地说:“我打算先等放榜,要是没中式就回去。”
“为啥急着回去?”
“来前家父已卧病半年,不能不回去。”
韩秀峰拍拍他胳膊,又问道:“杨兄、贺兄,你们呢?”
“我跟君杰兄一样这是第二次应试,打算再等一年,再考一次,就算不中也能大挑。”江北厅杨举人摸摸鼻子,又一脸不好意思地说:“志行,我跟君杰不能比,家中只有几十亩薄地,带的盘缠不多……”
“杨兄无需为此担忧。”
“这就劳烦贤弟了。”
“谈不上劳烦。”
挨个儿问了一下,只有刘山阳和荣昌县鲍举人打算要是榜上无名就回老家。韩秀峰晓得费二爷归心似箭,但不放心他老人家孤身先走,等他一回来就和刘山阳、鲍举人一起劝。想着三个人约帮,这一路上能有个照应,费二爷总算松了口,答应等到二十一放榜再走。
确定有四个人留在京城,这院子就好租了。只是京城租房跟巴县老家不一样,按京城的行规,一条檩算一间,比如三间东、西房不加隔断,就三间而不是一大间。
喊考完之后无所事事的费二爷、何恒一起去看,终于在宣南租到一个前后两进,共九间房,且有轩有圃、花木葱郁的院子,据说是雍正年间一位闽浙总督在做京官时的旧邸,用“纤手”的话说不光宅子“旺”,连胡同都有“旺气”,最能出主考。
租金不便宜,每月要二十一两。
韩秀峰只租了半年,打算半年内把会馆翻建好,租下来当天就让潘二雇车搬家,他则去找年前就说好的工头,第二天一早就请翰林院检讨吉云飞、刑部员外郎江昊轩、户部员外郎王支荣以及温掌柜等四川商贾一起去会馆敬菩萨、放鞭炮开工。
韩秀峰、潘二和大头就这么摇身一变为监工,天天守在会馆,看工匠们有没有偷懒,防止人家偷拆下来的砖头、瓦、木头和源源不断送来的材料,忙得焦头烂额,要不是费二爷提醒,差点忘了雇车去贡院帮钱俊臣搬东西。
不去不知道,一去才晓得朝廷每天都发给同考官米面和一只鸡。
钱俊臣没有家人帮着做饭,在贡院里一直吃同僚的,把朝廷发给他的米面和鸡全省下了,拉了整整一车。不过东西全搬出来了,钱俊臣却出不来,要等后天放榜才能出来,并且不能给他捎信,后天还得再来一趟,不然他不晓得刚租的院子在哪儿。
第一百四十九章 几家欢喜几家愁
对考生们而言,放榜前的两天过得特别慢,简直度日如年。
对忙得焦头烂额的韩秀峰来说时间却过得飞快,不知不觉就到了放榜的日子,甚至忙得顾不上陪费二爷他们去看杏榜,一大早便去刚挖好地基的会馆交代了一番,然后雇了辆车赶去贡院接钱俊臣。
被简选上同考官,摇身一变为房师,钱俊臣像是脱胎换骨,意气风发地走出贡院,跟同僚们拱手道别,旋即迈着官步走到韩秀峰面前,笑容满面地说:“志行,让你久等了。”
“我也是刚到了,钱兄,请上车。”
“好,先上车,我们边走边说。”
韩秀峰不想被人家误认为是他的家人,先把他扶上车,旋即也爬了上去,一边示意车夫打道回府,一边急切地问:“钱兄,我们重庆府八个考生,考中了几个?”
“一个也没中式。”
“全落第了,一个也没考中?”
“我骗你做啥。”钱俊臣轻叹口气,无奈地说:“本以为任禾应该有几分胜算,结果不晓得是没考好,还是没誊录好,竟也没能中式。”
任禾没能金榜题名,韩秀峰终于松下口气,想想又问道:“我们四川中了几个?”
“这次恩科我们四川中式八人。”提起这个,钱俊臣如数家珍:“分别是宜宾的张启辰,华阳的刘懋功,阆中的龚敬敷,嘉定的杜琢章,绵州的郑济美、孙桐生,邻水的杨凝照和荣县的曾省三!”
韩秀峰大吃一惊,喃喃地说:“论出人才,全四川当属成都和重庆两府。具体到州县,当属涪州和我们巴县,怎么涪州和我们巴县这次一个也没能中式。”
“这有啥好奇怪的,今年不中还有明年。”
“也是,君杰他们明年可以再考。”
相比费二爷那些落第的同乡,钱俊臣更关心中式的同乡,竟笑道:“志行,院子的事等会儿再说,让车夫先去省馆,这次恩科我们四川八人中式,复试之后便能一体殿试,我等与有荣焉,省馆这会儿一定很热闹。”
“钱兄有所不知,会馆前几天就动工了,我得去会馆照料。”
“已经动工了?”
“嗯,地基都挖好了。”韩秀峰笑了笑,解释道:“我在宣外租了个两进的院子,我跟君杰他们住外进,里面那一进是帮你租的。一共租了半年,每月租金二十一两。本来想分开来租,吉老爷说你现而今是房师,不能没个家人,不然你那一房中式考生去拜见,连个端茶倒水的人也没有,所以就租在了一块儿。”
“这样最好,博文兄想得真周全。”
“租金我们一人一半咋样?”
做上同考官只是开始,钱俊臣相信有做过同考官这个资历,接下来一定能谋个更好的差事,况且过两天还有十几个学生会来孝敬,不禁笑道:“用不着一人一半,租金全算我的,不就租半年么!”
韩秀峰没想到他竟变的如此大方,下意识说:“钱兄,你也不宽裕,这咋好意思呢。”
“有啥不好意思的。”想起过去的种种,钱俊臣感叹道:“要不是你们帮衬哪有我钱俊臣的今天,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几十两房租算啥!”
“钱兄,既然这是你的一番心意,我就不跟你客气了。”
“自给人,无需客气。”
“行,我在前头下车,先去会馆,新租的宅子在哪儿车夫晓得,车钱我已经给过了。”
“好,我们晚上见。”
………
想道钱俊臣忙着去省馆锦上添花,韩秀峰觉得应该回去雪中送炭,下车之后没去会馆,而是直奔新租的院子,帮费二爷、刘山阳收拾行李,拿了点钱让何恒的表弟上街买来酒菜,为费二爷和刘山阳践行。
会试放榜,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重庆府的这些举人全没能高中,只能借酒消愁,虽没喝多少却全喝醉了,韩秀峰让何恒、刘山阳的家人把他们扶进房,正准备去会馆换潘二和大头回来吃捎午,本应该蹲着刑部大牢里的周兴远竟笑眯眯地找上了门。
韩秀峰看着蓬头垢面,胡子拉碴,浑身上下脏兮兮,乍一看跟叫花子没啥两样的周兴远,惊问道:“周兄,你……你咋出来了?”
“韩老弟放心,周某是大摇大摆走出来的,不是越狱,也没人劫狱。”周兴远环顾着院子,又笑道:“不错,不错,韩老弟,你租的这宅子真不错!”
“周兄,这么说你没事了?”
“韩老弟,你看我都成这样了,像是没事的人吗?”周兴远低头嗅嗅身上散发的酸臭味儿,苦笑道:“不光被革职,还永不叙用。我打听过,全是拜你那位同乡所赐。连开复的机会都不留,他这是赶尽杀绝。”
“你晓得办你的是江老爷,晓得江老爷是我韩志行的同乡,你还敢来这!”
“有啥不敢的,他难不成还能把我再关进刑部大牢?”周兴远反问了一句,又理直气壮地说:“况且我在京城举目无亲,不来投奔你韩老弟,我还能去哪儿?”
来者不善啊!
韩秀峰定定心神,一边招呼他进屋,一边笑问道:“周兄,你该不是想赖上我吧?”
“韩老弟何出此言,我是走投无路才来求老弟你赏口饭吃。”
“据我所知,周兄在京城有好几位同年。”
“是有几位同年,可人要脸树要皮,你说我都成这样了好意思去找人家吗?”
“找我就好意思?”
“韩老弟,你我什么关系,在牢里就说过我们是不打不相识,我们是打出来的交情!”
韩秀峰不认为他真会赖这儿不走,更不认为他真走投无路,几乎可以肯定他有银子,只是放在他弟弟周二那儿。甚至可以肯定他虽被革职且永不叙用,但绝不会甘心就这么平庸一辈子,不禁笑道:“周兄能想到我,能找到这儿,是看得起我韩四,是把我韩四当朋友。还没吃饭吧,先吃饭,吃完饭再洗个澡换身衣裳。”
第一百五十章 周兴远的打算
被何恒表弟换回来吃饭的潘二,见着周兴远像是见着鬼一般腿都被吓软了。别看他前些天在背后说啥子“打蛇不死后患无穷”,可面对曾经的“铜天王”却不敢吱声。
相比之下,大头要有出息的多。
大头之前虽总把可恶之极的“铜天王”挂在嘴边却从来没见过,一听说正在吃饭的“叫花子”就是“铜天王”竟跑出去拿扁担,要不是韩秀峰及时拦住,周兴远就算没被劈死也会被劈个半死!
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秀才遇到脑壳不好使的瓜娃子,不管有没有理更说不清。
周兴远偷看了一眼凶神恶煞般地大头,回头道:“韩老弟,你这小兄弟的脾气咋这么暴躁,我周某人又没得罪过他……”
韩秀峰禁不住笑道:“周兄,你是没得罪过我兄弟,但你得罪过我呀!大头,把扁担放下,周老爷是得罪过我们,跟我们是有些过节,不过那全是以前的事,现在冰释前嫌了,以后就是朋友。”
“四哥,啥叫冰释前嫌?”大头傻傻地问。
“就是……就是和好了,他不会再害我们,我们也用不着再提防他,不光不用提防还得以礼相待,反正今后就是朋友。”
“四哥,你千万别上这龟儿子的当,千万别给这龟儿子骗了!”在大头心目中曾要栽赃陷害他们的“铜天王”是天底下最坏的人,加之脑壳本就不好使,怎么也转不过这个弯。
“不许瞎说,更不许骂人!”
“可是……”
“没啥可是,赶紧把扁担放下吃饭!”
“我不跟他在一块吃。”
大头不敢再顶嘴,又用杀人般的眼神瞪了周兴远一眼,这才扛着扁担出去了。潘二缓过神,急忙端起碗筷跟了出去。
周兴远刚才真被吓坏了,苦着脸道:“韩老弟,你这两个家人咋跟我这么大误会?”
韩秀峰暗想给你下马威没什么不好,强忍着笑道:“他们没见过啥世面,周兄千万别往心里去。”
“韩老弟,我什么样的人你最清楚,我大人大量自然不会跟他们计较,更不会往心里去。而是他们,尤其那个大头会不会往心里去。”想到大头刚才要拼命的架势,周兴远心里就有些发毛。
“周兄大可放心,别人说话他们可能不会听,我的话他们不敢不听。”
“这就好。”周兴远终于稍稍松下口气。
韩秀峰暗笑真是愣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起身出去让刘山阳的两个家人一个去烧水,一个去街上找剃头匠,然后回到堂屋一边招呼周兴远喝茶,一边问:“周兄,你的行李呢,有没有带换洗衣裳?”
“这得去问你那位在刑部当差的同乡。”
“咋了?”
提起这个周兴远就郁闷,一脸无奈地说:“我本来是有行李的,不光有行李还有几百两银子,结果蹲了几天大牢全没了,现在真成了一无所有。”
“江老爷是我晓得的,他怎么也不至于要你的行李。”
“那就是被刑部大牢的那些个狱卒给黑走了。”
“没了就没了,你我身材差不多,等会儿先穿我的。”韩秀峰笑了笑,又好奇地问:“周兄,你跟我不一样,你是做大事的人,啥大风大浪没经历过,这点挫折对你真算不上啥,今后有啥打算?”
周兴远无奈地说:“这次跟以前不一样,永不叙用可不是开玩笑的。”
官员要是犯了“公罪”,降级调用到无级可降的地步就会被革职,而革职有革职留任、革职、革职永不叙用三种。其中革职永不叙用是犯事儿官员最害怕,也是最为严厉的处罚,相当于断了该官员的仕途。
想到他想开复得皇上点头,韩秀峰赫然发现他想翻身还真没那么容易,正不晓得该说点啥好,周兴远突然话锋一转:“千里为官只为财,只要能赚到钱,这官做不做、让谁来做都一样。”
韩秀峰反应过来,不禁晓得:“周兄所言极是,只要能赚到钱就行。”
周兴远本打算先卖个关子,先给韩四添几天堵儿,可计划不如变化,怎么也没想到韩四竟有个一言不合就要跟人拼命的手下,只能把话说在前面,放下茶碗苦笑道:“韩老弟,我打算先在你这儿借住几日,等家弟听到我安然无恙的信儿,等他赶到京城,我就去帮他捐个官,再想法儿补个缺,从头开始,重头再来。”
“这倒是个办法,他做官跟你做官没啥两样。”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周兄,你弟弟晓得来这儿找你吗?”
“我能找到这儿,他一样能找到。”
不用问就晓得周二确认他平安无事,一定会先去找他那两个做京官的同年,而他那两个同年一定晓得他在这儿,韩秀点点头,想想又好奇地问:“周兄,你打算帮你弟弟捐个几品,补个啥缺?”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想把银子赚回来就得下大本,官不一定要捐多大,但缺一定要补个肥缺。我在牢里就想好了,地方官不做也罢,要做就做盐官!”
“盐官可是肥缺,有门路吗?”
“暂时没有,不过总会有办法的。”
想到他虽然混的不咋样,但他那两个同年却不简单,不光能上达天听,直接给皇帝上折子,而且真把他全须全尾的从刑部大牢里捞出来了,韩秀峰相信只要舍得花银子,他弟弟周二估计很快就能摇身一变为盐官。
有同年就是好!
韩秀峰正羡慕他们这些科举入仕的官,周兴远又说道:“韩老弟,你补缺的事有没有消息,你该不会做这个首事做上瘾了吧?”
“已经托人了,别不晓得周兄你是晓得的,那么多缺就数巡检、典史最难补,捐的人太多,只能等,急不来。”
“这倒是,不过一时半会补不上也没啥,你现在是重庆会馆首事,至少有个事做,至少不用担心坐吃山空。”
“也只能这么想了。”
正说着,剃头匠挑着剃头挑子到了,韩秀峰立马起身招呼他去剃头刮脸,等剃好头刮好脸再去房里洗澡换衣裳。
…………
ps:天天熬夜,真吃不消了。
正在调整作息时间,昨晚没写,今天一早起来写的,先上传一章,第二章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