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一章 进入烟姿神国
郁子规和章苏合只在这里站了短短片刻，漩涡那边的界源论道就已经快要结束了。
每年适合进入渊中的就是只有这么短的一段时间。其他时候，这些漩涡要么过于狂暴，要么过于凝滞，都难以靠近。这就是每年的渊中会只能择时短时间召开的原因之一。她们今年至少是赶上了这段时间，预计也能有所收获。
那几个小东西进入界源进行不同“世界线”的论道，不知在他们自己的感知之中是过了几百年还是上千年呢？也不知在幻觉中经历了多少虚幻之事，她还得赶紧把他们捞出来，仔细看护。
于是章苏合就看到郁子规身影一挪，转瞬也出现在了道力漩涡里头。无形澎湃波涛之中，她跟捞鱼似的就把那几个小小身影一手一个从里面拽了出来。
“……好吧。”章苏合有些失望，但也转头进了自己的玉牌，继续查混元千云界的事去了。
她也有自己的事要做。完了她还要闭关呢。
这边，刚刚被郁子规抓出来的小弟子裘鸦鸦，浑身没有沾水但却像是一只被水打湿羽毛的小鸟儿一样，心魂受到极大震荡，她被拽出来的时候真就像是从一场漫长的大梦中被叫醒的，双目失神地望着自己的师尊，紧紧抱住郁子规的一边胳膊不放。郁子规抓着她肩膀的手能感受到她正努力抑制着身躯的颤抖。
“怎么样？”郁子规摸着裘鸦鸦发热的额头，实在忍不住捏了一把她苍白的小脸……自从登上仙舟之后她的性情在人前是仿佛沉稳庄重许多了，但裘鸦鸦这小孩太可爱了，有时候她忍不住。
而这时的裘鸦鸦却不是片刻之前十几岁天真活泼可爱的裘鸦鸦了，她是在刚刚进入的那条界源论道的“世界线”里过了三百年！
隔了虚幻而不存在的三百年未见，她终于回到了现实之中……
“很多人死了，我们失败了。”小小少女喃喃道，忽然把头埋进了郁子规的怀里。
郁子规无语地任她钻入怀中求安慰求抱抱，一时没有推拒。
“——我……我们好像成功了！不过是险胜。而且我们、我们好像是因为遇到了旁人才……”旁边传来一个弱弱的、惊魂未定的声音。
这却是另一名小弟子元墨，他脸上同样是刚刚回到现实的苍白恐惧，他手里拽着身边从漩涡里出来就昏迷不醒的苏忘云。
“失败就失败了，第一次就成功了才是小概率事件。——你们在那条‘线’上居然遇到了别的论道之人？那倒是不错的经历，回去好好跟大家讲讲，”郁子规端起师尊和城主的架子对着裘鸦鸦和元墨两人分别安抚完了，顿了顿，这才稍微严肃了点，“回去每个人都要做总结，每个细节都要好好复盘！”
还清醒的几个小弟子在面前排成一行，齐刷刷地呆呆点头。
郁子规挨个打量他们，心里忍不住想：她自己以及小生杀界的未来，居然真就着落在这几个年幼的小徒弟身上了？
现在想来她这一出根本就是为了赶时间，收徒、创道等事都搞得非常之匆忙。回去似乎确实需要对这份生杀大道真意仔细再修改一番、打磨打磨、下次再来……章苏合话不好听但好像没说错呀……
趁渊中其他队伍还没注意到他们这个角落，郁子规估摸了一下时间，决定趁这场渊中会还没结束立即就撤了，免得回去路上被人追踪上。
她忙着继续安抚小朋友们，让他们慢慢平静下来，不再害怕。
在离去之前，她回头一望。
渊中依然黑暗无垠，深渊天壁内，大大小小的无形漩涡悬浮流动着，如一口装了无尽秘密和波涛的深井，正对着同样漆黑的夜空……
……
隔着重重云海，十万八千里外。
万空琉璃界。
另外的一个郁子规的分身刚刚结束一场激烈的战斗，从时空琉璃里落了下去。
这当然是回到万空琉璃界查询秘密的水德仙躯那一具分身。
回顾一下。郁子规目前这三大分身，火木两具仙躯重合在一起回了小生杀界来筹划新道力和收徒立派之事，金德仙躯早早被困在了生死轮回仙国里头神秘失踪杳无音信。而最后一个水德仙躯则是半路分出来和唐狸子一起偷偷摸摸跑去万空琉璃界中央地带，查他们晋升之路最大的对手郁清明的踪迹去了。这还是借了舟上好友花重的门路，去阴阳道宗的某处分宗查了很多万空琉璃界的历史。——这最后一个分身看似任务最轻松，实际上反倒是最令人一头雾水、一路上最波折重重的。
郁子规跟唐狸子一开始顺利找到了位于生死轮回仙国界云墙侧旁的清梦境小界，结果一进界就被两眼一抹黑送走。先是两人一起被送去了某个遥远的时代，再之后她又跟唐狸子二次分离，在那个时代一场突如其来的伏击之中，她独自追击着神秘的追杀者，一个人再次往历史更深处“穿越”，一路与追杀伏击她的人展开搏斗，竟是一起边打斗边跌入了那块忽然出现的时空琉璃之中。
时空琉璃内部宛如破碎斑斓水晶拼成的诡异隧道，让人感觉仿佛是穿越了无尽岁月，但郁子规不闻不问周身混乱破碎的斑斓颜色和恐怖的时空大道，全程就紧紧盯着首领不放，强迫自己不看其他地方，尽量不受隧道之“壁”传来的各种声音画面的干扰。而那一个个蒙面的敌人是没想到她就是要找他们的，刺杀不成瞬间变成了她反过来追杀他们了，被她逼到时空琉璃内部来似也有些惊慌，他们可没做好在时空琉璃内部打架的准备，于是一时被冲散开了，被她抓住破绽以一敌三，尽数击败。
她和她的敌人就是在战斗的末尾阶段落下去的。
好不容易在昏天黑地狭窄混乱的异质空间里找准时机一剑刺穿首领胸膛，那一瞬刚好就是她被抛至时空琉璃隧道的另一端，无声地被“吐”出来的同一时刻。随后天地景色大变，郁子规摔落在陌生的地面上翻身一滚，还没能站起来就先持剑去看唯一一个被她拽出时空琉璃隧道的敌人死没死透。
她正好看到对方刚断气的身躯忽然化作万千魔气，像一大团蛇一样分散开消弭了。
合着是炼成的魔兵、同境分身啊，人仙不在这儿……
她不免失望想道：看来是没法从尸体上得到线索了。
然后这时候才堪堪站稳的郁子规抬起头来，环顾四周，一边把水德仙躯用空间造出的伪仙器长剑收起。
就是这么一环顾，她忽然又站住了。
“……！”
一种微微震撼的神情，再次出现在她的脸上。
“这是……”
她短时间内竟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上一次她落入这清梦境小界的上一个时代，第一眼看到的神木被全界围攻的景象就把她震惊到了。这是第二次，清梦境小界更遥远的一个时代，她又一次像是看着面前想也想象不到的奇世之景呆在了当场。
许久，郁子规才把掉在地上的下巴捡起来合上，不过心里倒是笃定：这是烟姿神国？对，这一定就是烟姿神国没错了！
第三百六十二章 天空烟幕
只见眼前的天地，赫然分成了鲜明的上下两层。
天色已晚，应是夕阳已落。四周还剩下白昼残余的最后一抹幽光。郁子规正站在一片黑糊糊、灰蒙蒙的荒芜城池里，站在一条无人街道的中央，到处都是断壁残垣般破败的空房屋，向四面八方延伸到夕光暗微的昏黑远处去。四周铺在地、砌成墙的应该都是浅色的石砖，但因为天黑了，四周灰暗万分。高高低低错落有致的街边建筑顽强竖立着各自的高檐、高梁，投下的阴影全是静悄悄的，也不知还有没有人住。
——这是黑色废土般的、坐落于大地上的下一层。
在这满城的废墟般的屋顶上，从一个个细长的怪形烟囱里，一缕缕虚无的烟雾升起来，无限上升，并不被吹散，而是越升越高，距地面上颓败的荒城越离越远，细细缕缕地往夜空深处蒸腾，最后无数缕梦幻烟柱在那遥远的高空之中彼此交汇融合，密密地交织形成了一片无边无际、笼罩了整个天宇的庞大烟幕。
那仿佛是一个密布了整片夜空的大型海市蜃楼，代替了夜晚星月在天上发出璀璨的光芒，里面金碧辉煌，色彩缤纷，人来人往，热闹非凡。一片红尘喧闹欢腾之声，从天空上远远地传过来。
——那是气氛完全不同的、浮于天空之上的上一层。
郁子规不得不原地往后退了几步，才找到个更好的角度仰头去看上方，细细观察。
以人仙境的修为还是能看得比较清楚的。只见那片天空上的烟幕，正细细描绘着一幅刚刚入夜的熙攘夜市之景，纵横四列的繁华街道上挤满了凡间人群，耀眼璀璨的花灯浮在两侧街旁，浮在来来去去的人群头顶，而行道树上绑着各种华丽的彩灯和彩绸，再仔细去看的话，甚至能看到正在进行的一场狂欢节。
……应该不是海市蜃楼吧。那应该就是烟姿神国的居民们。
这神国之人居然是活在上一层的烟幕里的？
上面那一层才是烟姿神国？
郁子规猜测道。很快稳定了心神，开始四下寻找起来。
她目前站在下一层的荒城里，但烟姿神国却是在上一层天空烟幕里。这下一层明显是荒废已久、一个人也没有的样子。看来还是得去上一层才能找着神国的居民打听事情了。瞧，这不是看得很清楚，他们全是在上面的吗？
于是问题来了，该怎么上去？
郁子规四处看看，目光很快定在了四面街坊，起起落落的屋顶上那些伸出来的烟囱上。
她第一眼就注意到这些形制怪异的烟囱了。这座荒城里每一栋建筑无论大小形制如何，都必然有一个烟囱立在屋顶上。烟囱们朝着天空密密竖立，齐刷刷地吐出流淌向上飘腾的虚雾，远观如一片森林一般，用地面上一根根极细长的笔直烟柱链接着那片笼罩天宇的梦幻烟幕。但仔细去看，它们中间并没有任何可供人攀爬的登天之梯。
想象了一下顺着某一缕虚烟爬上去……好像有点儿怪。
郁子规决定在原地找找，一定有别的可以传送的渠道，没有天梯，总该有传送阵、传送门之类的吧？
总之她知道这个烟姿神国是万空琉璃界清梦境真实存在过的一个国度，是在这方修真界历史上写有名字的，并不是海市蜃楼或者什么幻术之境。她甚至还认识人家一个公主叫洛婴公主呢，记得很清楚，这小国是坐落于清梦境广阔湖水中心某座岛屿上的。所以他们这里估计只是空间结构奇葩了点儿，比如分做上下两层而已，——可总算是见到了比她老家“镜中双界”还更奇怪的地方了！
郁子规有种久违的新奇之感，但只有轻微的一丁点。她告诫自己也不要过于大惊小怪了。云海之中三千世界本来就是有各种奇奇怪怪的风景的……
想了想，她转身走入了巷子里，目光不住四下寻觅，开始在留心寻找这荒城之中有没有去“上一层”的路径。
……
或许是因为短时间内被异世景色摄住心神、思潮起伏，此时的郁子规并没注意到，当她的身影消失在街巷中的时候，她的头顶，之前把她扔下来的那颗时空琉璃收缩不见的地方，忽然掠过了一声极轻、极微弱的，来自云端的叹息……
……
第六百三十三章 初见槐公主
不一会儿，郁子规就成功找到了传送去“上一层”的路径。
果然这“下一层”是藏有各种大大小小的传送阵的，哪怕是满目荒城，也是天无绝人之路，不可能没有上下相接的通道。不过它们所在的位置却有些奇妙。它们全都不在大街上，而是在……那些空房屋内部。
于是郁子规不得不选了街边巷中的某户人家，闯了进去，然后在他们家空无一人、布满灰尘的某间卧房里寻到了一个看上去完好的传送阵。
奇怪，为何每家每户的传送阵都设置在最私密的卧房里头？
在床底、床边，甚至枕头底下……
郁子规也懒得去琢磨这个小问题，而是小心翼翼地使用水德仙躯自带的道力和拆分的部分空间能力在传送阵周围查探半天，大胆上了手。但也没敢用哪种道力或仙力输入阵中，只是引了周围现成的稀薄灵气，摸索一会儿，便成功激活了传送阵。
无声无息地，她瞬间消失在了原地。
烟姿神国“下一层”的荒城中又重新恢复空寂无人了。
……
眼前一花，再一次换了一幅景象。
各种人声忽如沸水般喧嚷在耳边。
郁子规这个外来的身影突兀地出现在一片繁华的大街上，却仿佛根本没有人注意到她。因为所有人此时此刻都沉浸在一种欢快的、喝醉酒般的群体狂欢之中。
只见面前，入夜的天空下，花灯如昼，车水马龙，正是一场热闹的夜市刚刚开始。
两边琳琅满目的摊铺挤挤挨挨地摆到了街边，各个摊子边耀眼的灯盏几乎要蹭到人的脸上。稍远处，夜空下高高低低的浅色瓷瓦屋檐上系着一串串琉璃雕成的花朵。到处都有丝竹之声传来。
来往行人基本都是身无修为的凡人，都携家带口地洋溢着极其喜悦的微笑，远处的夜空里还时不时燃放着一朵朵烟花，在天边炸开。
——无比真实。
半点看不出来这里是悬在天上的一个神异空间。宛如高空中海市蜃楼的内部。
看起来更像是位于大地上的某处寻常凡间。太平盛世充斥着静好、富足的凡尘烟火，让人沉浸在这令人幸福的节庆氛围中，忘记今夕何夕。
郁子规被传送出来的位置是一个十字路口，路中间有一处珍珠般的白岩砌成的大水池。一池清波外圈，陈列着一个个只容一人进出的小传送阵，无人看守。
她左右看看，就赶紧从阵中走了出去。
又走了两步，竟然还是没有任何人朝她看过来。于是她就像这样不引人注意地悄悄融入了摩肩接踵的凡人们中间。
还是没有放下警惕心的郁子规小心收敛了周身修为不让灵压或任何仙躯的压力外放，免得伤到周围他们这些毫无修为的凡人。顺便再给自己施了几个小术，用于隐蔽，哪怕走在马路中间也让人注意不到她。
同时她抬头评估着这方烟幕对应在底下真实大地上的位置。
这里应该就是烟姿神国的皇都上空吧？正上方？
底下的那个荒城，该不会就是他们的皇都吧？
郁子规甚至开始想：要不要直接往对应的神木扎根处走？往神国的皇宫处走？
多年后结交的此界友人洛婴公主是给她看过地图的，她还记得很清楚呢。
不过这个念头只闪现了一瞬，她又立即自己否掉了。
被时空琉璃送到此时此地的过程太突然，有很多谜团。她还不知是那群目标是追杀者是为什么能找到她，又是从何而来，有何目的，是否真的跟郁清明有关。也不知是不是何方神圣关注着她对她做了些什么。她现在相当于一只被粗暴地扔到了迷宫里、正走在迷宫里的小老鼠，冥冥中被人引导着往前走。还是先潜伏着观察看看，顺着那条冥冥中的路走就是了，暂时不要过于轻举妄动。
不能放松警惕……
郁子规穿过了街上一群表演火技的杂耍艺人，又路过了一个耍猴的和几个斗驴的，从他们周围兴高采烈驻足围观的路人中间挤出去之后，忽然注意到了前方。
……
前面，是一个微微下沉的巨大广场，微微下沉，摆着各种姹紫嫣红的盆栽鲜花，正聚集着最多的人群。
或者更准确地说，是夜市中的所有人，此时都顺着四通八达的大小街道，正在往前方的广场不断聚集而去。像是四面八方的无数川流汇集着往湖泊中流去。
前面就是这群狂欢的凡人们今夜出门的最终目的地。
广场最中心的高台上，众星捧月般，一串串无风自动、带着灵气的花灯飞舞环绕，按着某种顺序和音律节奏不断从高台边腾飞而起，飘向夜空。
高台上端坐着一个小姑娘，穿着一身极其华丽、晃眼的宫装裙，小小的脑袋上装饰满了无数金银珠翠和鲜花，打扮得像棵被缠满丝绸花朵的小小古树似的。
她十分高兴，正抱着自己过于繁重的裙摆，亲切地低下头，眯着眼微笑着，对身侧台下争先恐后涌上来的人群说着些什么。
她身边为数庞大的侍卫们和侍女们，终于是有修为的修士而不是凡人了。但是他们都是鬼仙境，没有一个比在远处的郁子规修为更高。来到这里的郁子规虽然只带了四分之一个仙躯，对付这群修士也是绰绰有余的。
至于这位小姑娘本人……郁子规判断她应该也属于鬼仙，顶多是快要接近人仙而已。
身边的凡人们正在杂乱不堪地朝她欢呼。
“公主……”
“公主殿下！”
“二公主！”
“二殿下……”
“——怀清公主！”
……
郁子规：“……”
郁子规这时候才发现自己所站的位置有点不妙。
她好像拦在了一大群不知哪来的人奔向那位“怀清公主”的半路上，于是只好一闪身给他们让路。
那是一个长长的队伍，每个人都捧着大包小包、大盒小盒的东西，像是很隆重似的，抬着捧着举着往那处高台献上去。
高台下的其他凡人和侍卫们也给他们让出一条路。
留在原地没有走过去的郁子规远远望着那台上的小女孩，在飞舞的花灯明明暗暗的照映下，她露出娇憨欣喜的神情，一会儿大笑，一会儿又亲切地说了一串话，不住望着献上来的礼物，像是眸中闪闪发光。
她专心与献礼的凡人们说话，当然不可能注意到远处，正偷偷打量探究她、又用小法术掩藏了自身的某个天外人仙。
不知为什么，远望着这个众星捧月、无忧无虑开心着的小女孩，郁子规心里有点空落落的。
第三百六十四章 神国的公主们
直到献礼结束了，夜也渐渐深了。这座虚实难辨的城池中，不明的狂欢气氛仿佛被推到了最高峰。
天已黑透，火树银花就更为显眼了。朵朵烟花越发猛烈地在夜空中绽开，身边炸响的鞭炮声震耳欲聋。有人开始把喝不下的残酒泼洒到路面上，酒香熏人醉。各路杂耍艺人都汇聚到了街中心来表演最后的节目。而广场上，公主的侍从们开始拆卸高台。公主在凡人们依依不舍的挽留下转身离去。
那小姑娘带着大队人马却走得很快，转眼就只剩个背影了。
在远处观望了她很久的郁子规愣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似乎本能地想追上去，最终却没有挪步。
我追上去干嘛呢？……她想。
……
而摆脱了过于热情的民众包围的这一代排行第二的怀清公主戚槐，很快就已经回到了烟姿神国的皇宫内。
烟姿神国的皇宫位于皇都中心位置，门禁森严。深绿色的高墙重重环绕着，一重更比一重高。葱葱郁郁的参天树木排成阵，道旁一列列透明琉璃雕成的异兽宛如活的一般，不断转动兽首往左右巡视并无声咆哮着。修士们成队进出，脚步匆匆，有一种紧张的气氛。
因为今日，属于神国每年一度的安休日，民众惯例放下劳作，尽情狂欢一日，每年到这个时候树神殿就得更加注意一些，命监市司和城防留守司着力维持各城池秩序，尤其是最重要的皇都，免得出了岔子。可以说每年的这个日子，神国从上到下全部停摆。除了树神殿。
不过现在已到了深夜，这特殊而繁忙的一日也终于平平安安地结束了。
皇宫内宫。树神殿外。
完成了慰问皇都民众工作的戚槐带着她极其庞大的随从队伍迤逦而来，然后在殿外遣散了他们，独自一人提着裙摆跑回了树神殿里来。
在宫外走了一圈回来的戚槐公主并不知道今天的烟姿神国皇都里忽然来了个天外人士，鬼鬼祟祟地在旁边偷看了她半天。她好不容易接待完了民众，把今天应付了过去，她觉得自己脸都快笑僵了，官话套话也说得舌头打结了。这对于一贯惫懒娇气的她可真不容易，好不容易可以回来休息，得找姐姐撒一个娇，放松心情。
殿内，精致又威严、无穷无尽的琉璃长阶往上铺陈而去，最上端，陈列着从大到小三个绘满花瓣和枝叶纹样的鎏金王座。
戚槐一步三跳跑了上去，活泼地扑进了最中心座上那人的怀里。
“大姐姐！我快累死了……”
戚槐大呼小叫，熟练地往戚柳怀里拱，“三妹妹怎么没去啊。今天我到了才知道就我一个人。他们献上来的倒是大半献给三妹妹的，我先替她收了，不过总的来说今年的献礼数量比往年更多几分，不知道为什么，按理说，今年的‘烟’比往年的要少很多，是不是应该献礼少些才对？怎么还反过来了？凡人们还更虔诚了……”
戚槐絮絮叨叨的，其实只是随便找点话说，具体什么内容也没往心里去。她主要是喜欢享受姐姐并不宽阔但充满温暖的怀抱。
大公主戚柳原本留在这里熬夜批阅奏折的，此时也只好轻轻推开面前被戚槐弄得一团糟的桌案，一叹气，开始熟练地哄妹妹。
“三妹妹没去是因为‘清梦境’出了点事，她必须领人探查，脱不开身。安休日这么重要的日子你不去还有谁去镇场子？本来这一代就我们三个人。你的活儿算最轻松的了，你还嫌累？！”
不知不觉就又开始伸出手指点着戚槐的额头，“等过几年我‘走’了，坐在这里的就变成你了！你也不想想，到时候你还要带着三妹妹统领整个神国呢。你还长不大？！怎能让人放心。”
说到这里，大公主戚柳忽地想到了什么，住口打量着戚槐，越发恨铁不成钢，“——对了，你这个外相怎么回事？几岁的？你都多大人了，还真不准备‘长大’？”
“我喜欢十三岁嘛，”戚槐理直气壮地说道，从戚柳膝上跳下，拎着自己特制的宫装小宽裙转了个圈圈展示上面的刺绣和珠宝，“十二岁！十四岁！多可爱啊！”
戚槐娇小的身躯周围忽的闪出了无数描绘为茂密枝叶和怒放花朵的光泽虚影，皆为淡淡轮廓、吉光片羽，一飘出来就消失不见。
——如郁子规所见，公主戚槐确实是一个还不到人仙境的本地修士。但是因为离得远，她短时间内没办法看得太清楚，戚槐，包括像戚槐这样的烟姿神国公主，她们其实并不是寻常的修士。
烟姿神国是一个位于天雷朔方十五界的修真小国。虽然说是王朝，但既然是修真的，那就肯定不像是凡人的王朝那般，按照血缘繁衍的简单方式维持王室的权力传承。或者说，世上每一个修真王朝，除非是刻意设置好的试炼秘境，每一个修真王朝都不可能像是凡人王朝那样的。通常都是各有风俗，制度迥异……甚至离奇。都是按照各地天道渐渐形成而来，与不能修炼的那些凡人的王国不可同日而语。烟姿神国从古时以来就坐落于此。自从在天雷朔方十五界的天道之中正式立国、得到承认以来，便一直是以神树象为尊，当然是不可能找个什么厉害修炼家族靠着强硬手段就统治民众变成所谓的修真王族的。……他们只看神树幻象。
神国的凡人们中间，每代都会有寥寥数人，在出生那一刻身负神树异象。这些异象有的是寻常的松树、杨树、梧桐，有的是各种花树：杏花树、桃花树、合欢花树……总之一定是某种树形。出生时，方圆一千里天地为之震撼，神树之象由天而降落于婴孩体内，从此她们就根本不是凡人了，也远离了一般而言由凡躯辛辛苦苦寻道修道成仙的寻常修炼体系。她们的身躯会被神树象彻底改造，天生能够修炼并且天赋异禀。然后她们就会被奉为“公主”，迎接到神国的皇宫里来……
第三百六十五章 清梦入侵者
烟姿神国的公主们世世代代就是这样被接到树神殿里来的。她们通常是按照年龄大小分出排行，一起成为神国公主以后坐上的就是神坛了，同时也要共同肩负责任，齐心协力用烟姿神国的规则维持这个修真小国的运转。
这一代的神国公主只有三个：年纪最长的留清公主戚柳，排行第一。怀清公主戚槐，排行第二。还有一个三公主，清梦公主戚落樱，排行最末。
“等等，你说三妹妹脱不开身。”
戚槐忽然才想起戚柳的话来，“这么说清梦境出问题了？”
三妹妹戚落樱日常负责维持清梦境，所以才能担得起清梦公主的名号。戚槐便立刻四下看看。树神殿内左右都被遣退，这时只有她和大姐姐二人，一切金碧辉煌静静闪耀着。再往外看，整个皇都也好好的沉睡在夜里。
“哪儿出问题了？这不挺好的吗？”
此时的烟姿神国自然还不是很多年后那个时代郁子规带着唐狸子进入的遗迹。——那时那位向导老太曾对她和唐狸子说她们这已经快消亡的小界全界都改名叫清梦境了。——此时此地的清梦境，只是处于烟姿神国内部的一方空间。它其实指的就是由重重烟雾在高空中组成的上一层“海市蜃楼”。也就是说，戚柳和戚槐现在身处的、全皇都的民众欢庆节日的以及偷偷摸摸爬上来的郁子规此时此刻待着的这层烟雾托起的空间，就是叫做清梦境。
这里，就是真正的清梦境。
于烟姿神国如此重要，日夜密不可分的一层异空间。
虽然大地上那层荒芜废土才是真正的烟姿神国的大地，清梦境不过是一个飘在天上的“境”，可以理解成秘境之类的形式。但神国居民们一年到头却并不生活在大地上，而是生活在上方的清梦境里。常有外来修士来此游历一时都分不清哪里是哪里。
“——清梦境是出问题了！”大公主戚柳却在此时板上钉钉地说，透露了一个对她们这个修真小国而言不太妙的消息。
“三妹妹说，清梦境近日不稳。似乎是外人造成的。”
“啊？外人？入侵者？……不是游历的？”
她们这个小国位于天雷朔方十五界内部，是一岛上之国而非界中又一界，并不算封闭，故而经常有游历者路过，来自界内的、来自万空琉璃界其他界的甚至天外云海仙人都有，他们经常被烟姿神国的景色吸引进来走走看看，神国的公主们也早习惯了，神国天道看着左右隔壁地仙们也看着，并不会多在意。但显然戚柳说的不是一回事。
“不是游历者。可以确定那些人就是冲着我们的清梦来的，并不怀好意。似乎给清梦境造成了一些破坏。但现在人还没找到。”
戚柳拿起一枚玉简点开一行行虚字给戚槐看。
“这是三妹妹从‘
……
“他们的来历还没查到？！”
神国岛屿边缘。在烟姿神国“下一层”之外，一群人御风悬在清梦境的外围，逆着风不断往前飞行，如一群夜色里行动迅疾的奇鸟。
这一群修士是沿着一层极其庞大的如结界般的透明罩子的外围往前飞的，那罩子里面，灯火阑珊的整座烟姿神国“上一层”都是雾蒙蒙的，整片繁华凡尘国土皆陷入沉睡，像个被悉心呵护着的寻常凡间夜晚。底下则是遥远的地面，因为无灯无光而彻底变成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但还能勉强看出分成两种颜色。——一侧是大地，一侧是同样无灯无光的黑暗湖面。
这就是烟姿神国这个岛国的边缘了。他们在绕着神国的边缘飞。
神国的边境上依然有星星点点无数座小城排列在岛屿临湖海的岸边，自下而上蒸腾起大片烟雾升往空中，和神国最中心的皇都一样用烟雾把“上一层”托起来，时时刻刻都不曾停歇。
上空，在这面积极其广大的“清梦境”边缘某处，飞来飞去绕着某处来回检查的就是一队忧心忡忡的神国修士。
三公主戚落樱忽而命令大家停下，自己再次绕着那处被查出问题的地方来回检查片刻。那些正在检查的下属们登时齐齐退开，静候三公主吩咐，然而戚落樱却迟迟没有说话。
许久，她抬头望了望“罩子”的里面，又低头望了望底下黑色的大地，才语气淡淡地开口。
“这次不能就这么算了。查不出来一个人也不许回去。这是百年来第三次了，每次手法都一样，他们之间……一定有联系。”
“是。”大部分人很快按照命令分散开去，转眼间三公主身边就剩下了几个人。
三公主戚落樱的眉头拧成一团，像是面对了个大难题……
三公主戚落樱日常使用的外相是一个身姿清冷瘦弱、孤独寡言、眉目柔美又有些微病态的年轻女子形象，乍看是如坠落的春花般脆弱，实际上的气质却又如刀锋寒芒，不可小视。不同于大公主的温和大气和二公主的全然不靠谱，三公主在神国人心中一直是一个内外反差极大的形象，因为她御下极严而手段冷酷，哪怕外相是个仿佛风一吹就会倒的温柔孤僻病美人，也无人敢在她面前放肆。一向亲切的大公主对她的态度会比面对二公主时严肃许多，二公主会找大公主撒娇，却反而在三妹妹面前收敛许多……
其实也是因为三公主戚落樱的性格就是这般不近人情。而性格不近人情的原因是她出生以来便身心魂与清梦境紧密相连，实在没有二姐姐那样悠闲的日子可以过。她日日夜夜力求谨慎，神国上下最重要的清梦境在她的手里，一丝差错都不能出。
而此时，当清梦境真的好像出了点问题，并且隐约感到那未露面的危机远超出她能力范围的时候，她对待手下越发严厉，日夜不休地派人在神国边境反复调查，实际心里比谁都要焦急。面上却越发不显，只有一副愁容。
……
……
第三百六十六章 烟熄日
烟姿神国大地上方的整个清梦境都是由下一层的烟雾“托”起来的。
清梦境平时的存在和运行全部依赖于这些烟雾。其实严格来说清梦境并不是一个真正的秘境，不如那些依附于某方修真界界膜的真正秘境一样边缘牢固而明晰。于是它当然也并不稳定，毕竟是烟雾嘛。
三公主戚落樱最开始也是从这些烟雾中发现她们家清梦境被不怀好意的人入侵并做了手脚的。
大约百余年前，她第一次发现大地之上“烟”的数量有不正常的减少，并且与此同时，神国大地上连成一大片的大小城池中，有几处城池之地基被十分精巧地破坏了，这就造成了烟囱——烟雾——清梦境的路径被切断了，清梦境全境内出现了几处小小的空缺。
那些入侵者破坏烟眼的手法隐蔽，不同凡响，长时间内甚至都没有一个人发现任何不对，直到当年年底进行收库的统计，三公主戚落樱才发现全年飘上来的“烟”原来少了那么多，导致整个清梦境这里那里好几处地方缺漏了好几块，就像一块地图上出现好几个小黑点似的空了好几块，再换句话说就仿佛是清梦境这个海市蜃楼被虫子咬了几个洞，一吹就透风一样。这些漏洞绕过了各城池内传送阵的记录，简直可以偷偷任人来去，也很难查到有多少人实际上已经来去过了。
当年查了许久，却一无所获，无奈之下只能搁置了。
第二次大约是在五十年前，出现了同样的情况，同样查了许久，一无所获。
然后就是最近这次了。
戚落樱已经完全确定，这些神秘入侵者前前后后就是同一群人，最起码也是同一个不怀好意的对象分批派来的。而那人的目标正是她们神国的清梦境。
“但……他们是为什么呢？”
再次检查过后，戚落樱自言自语，眉头紧皱。
她想不通，而她身边剩下还没走的几名下属也无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因为清梦境被人觊觎这件事确实是令人费解。烟姿神国和清梦境堂而皇之坐落在天雷朔方十五界内部，没封闭，没封锁，就在一个来去自由的岛屿之上。同界内其他地方的修士甚至凡人随时都可以通过城池内的任一大街上的公共传送阵被传送进入清梦境游历（郁子规当时没找到……），神国公主们几乎从不阻拦，随便他们来看，随便他们看完离去，宽容的很。因为这个位于高空的虚境内本来就只是个让神国身无修为的凡人民众们生活的空间而已，并没有什么修炼资源存在。就连清梦境的这些烟雾也并不是什么天材地宝，没有什么被人夺走的价值。
这些烟雾本质上是一种道力的半幻化状态，不是来自别的，正是来自烟姿神国举国上下修炼的两种大道：万物枯荣大道和万民生息神道。这两种大道，王室左右和修士们——也就是有修炼资质之人，修炼的都是枯荣大道。神国有资质的修士们对历代神树遗留之象建起道场，从零开始修炼至开窍之后大多数就集中到皇都来了，集中在皇宫树神殿周围修炼，经常还会分批轮流外出，离开神国去往同界其他大宗门灵气更盛的地方寻求更多修炼资源和庇护，总之并不与凡人们混在一处。而神国其他没有任何根骨的凡人民众们则是在自家城池内聚众修炼第二种生息神道，这么多城池怎么也能供出几个神道小修。
虽然天道还是以枯荣大道为主的，生息神道属于枯荣大道的辅助，修炼出来也被视作枯荣道修士们的役侍从者一类。但那些烟雾其实大都是来自后者……也就是凡人民众们修炼的生息神道的部分幻象化和具象化。
——所以外界之人觊觎这些东西有什么用呢？
外人要一个他们并不修炼的大道道力干什么呢？她们烟姿神国放在本界就只是个鬼人之境的修真小国，较为低微。人仙境以下并不需要自己不修炼的其他大道道力。对人仙境以下而言，化为通用的仙力用来消耗和与外交换算是各道道力在界外的常见用处之一，可你若不是本来就修炼持有此道，你也没办法把它转化为仙力使用啊？
三公主戚落樱又把目光转向底下星星点点布满城池的整座岛屿土地。
烟姿神国地面上的无数城池，在深夜的寂静中沉眠。
难道那些入侵者的目标不是她们神国在外人眼中最显眼、最着名的清梦境和组成清梦境的这些烟雾，而是她们的……这块地盘？
三公主戚落樱心里惊了一惊，又觉匪夷所思。
她叹了口气，只觉得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情况就比想象中更危险了，再这样发展下去找不到解决办法，清梦境将来岌岌可危，谁知道有多少更大的阴谋等着她们。恐怕需要动用特殊手段，尽早把那些虫子揪出来才是。还要把她们已经出现许多漏洞的清梦境尽快修补好。
……
树神殿里，安休日的夜晚最后时分，大公主戚柳最终还是抓紧时间批完了奏折，二公主戚槐也在旁边玩耍了半夜，然后她们就各自回到自己的寝殿去休息了。可惜刚休息没一会儿，天还没亮，她们俩就双双收到了三妹妹戚落樱发来的简短文字。
戚落樱把另两位公主召集在一起，告诉了两位姐姐自己这段时间调查入侵事件的初步结果，她自己对此的猜测，以及她已经想好的应对计划。
因为事关重大，她本人也亲自回到树神殿里来，决定要亲口说服其他两位公主。
“——落樱，你说你要干什么？”
大公主戚柳不可置信地说道。语调越发缓和，这正是她觉得不可思议，准备沉下心来好好思索反驳的表现。
“‘烟熄日’？就为了几只暗地里的小虫子？你就要开启‘烟熄’？！”
戚柳就差对戚落樱说“你疯了”。
旁边的戚槐一时也不敢说话，眨巴眨巴着眼睛看着大姐姐和三妹妹。
然而观戚落樱脸上的神情，她却不似开玩笑，转眸盯着戚柳，淡淡愁眉之间露出了一丝坚决。
第三百六十七章 烟熄日（二）
“清梦境目前已经摇摇欲坠了。”
面对戚柳的疑问，戚落樱的回答堪称石破天惊，令剩下两位公主面面相觑，不敢置信。
清梦境……
这一代的三人在树神殿中相伴的数千年来，戚槐还是头一回听到三妹妹清梦公主用这样严重的词语形容清梦境的情况。
然而戚落樱已经一口气说了下去。
“因为那些偷入清梦境的外来者不是冲着清梦‘境’来的，而是冲着我们神国的这座岛来的。他们潜入并造成破坏的地方不在‘上面’，而是在地面上，或者说……地底。”
原来，三公主戚落樱经过了详细的调查之后，终于可以确定，天空之上的清梦境被破坏出许多小漏洞只是那群人入侵之后最后造成的一个结果，那么多漏洞最终显示在明面上终于让她发现了而已。他们真正的目的其实正是烟姿神国坐落的这座岛屿。她从那群人第一次露出行踪的百年前就开始派人在地面上巡查，花了很长时间检查一座座地面上的城池，经过了又两次不明入侵事件，才确定了这一点。
这就比单单是清梦境被破坏要严重许多。因为毫无疑问地面上那些城池才是神国上下的根基所在，清梦境本来就是因城池里飘上来的烟雾二形成的。如果只是组成清梦境的那些烟雾被打破或扰乱、取走，补充上来的其他烟雾依然能将清梦境补全、修好。但如果是那些城池底下，那些从城中地底伸出来的烟囱出了问题，造成了清梦境的异常，那情况就不好说了。
戚落樱于是匆匆又命人把各城池在不知多少万年前初建时的古老图纸找出来，把清梦境每个小漏洞细对清梦境进行检查。她不但感受到了清梦境漏洞与地面上各个地点对应的联系，还感受到了地基部分的隐隐动摇。那些漏洞它们每一处链接起来会组成一个似乎有些玄妙的图案，似乎正对应着那股若有似无的松动之感。她已经派人去查这个图案了，甚至去了岛外寻一些同界有地仙化身坐镇的大宗门询问，但目前还暂时没有结果。
“若只是天上面的清梦境有漏洞，那倒简单，只要增补一些烟囱，令各地明年供奉上更多的‘烟’即可修好。”戚落樱说，“但若是地面各城出问题了，那‘上面’可就没办法了。那可不就只能开启‘烟熄’了？大姐姐，若不然，你我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
大公主戚柳听了戚落樱的话，再低头仔细看她呈上来的一份份玉简、地图等物，便知戚落樱说的是真，或许真要开启“烟熄”方能解决入侵者造成的破坏。同时心里越发不安。
戚柳只能再问：“真到了如此地步？”
她不得不郑重，反复询问。
因为这烟熄之事，在烟姿神国的历史上只开启过寥寥数次。每次均是大动干戈、惊天动地、耗费无算，对清梦境这方小小虚境而言不亚于改天换日、毁灭重来，每次都要造成极大的动荡才能完成。
因为这所谓的烟熄，顾名思义，便是把地面上各城池的所有烟囱都熄了，烟都熄了，清梦境自然彻底消失，便只剩下地面上光秃秃的各荒城了，原先生活在清梦境中的凡人们也不得不暂时返回地面上去，而后，再重新开启烟囱、燃起烟雾，造出一个崭新的清梦境来，再之后再把凡人们重新送上去，原本毁了不存的清梦境如春风吹过又重新复苏，凝结成形，延续烟姿神国的这方清梦。这段凡人民众们离开天上回到地面上等待清梦境重启的空白时间，就叫烟熄之日。
戚落樱的意思，便是其他办法皆不管用，如今地面上的那些被无名入侵者造成的破坏只能靠这般才能解决了。只有开启烟熄，才能将地面上那些城中被破坏的所有地方真正查清楚，进而将神国的清梦境彻底修复妥当。
其他倒也罢了，被入侵者破坏的清梦境修是该修的，可让神国从上到下全部的凡人们被迫从清梦境中全部返到地面上去再回来，这么一来一回折腾，这段烟熄之日，可不就是大动干戈，全神国上下都要翻天覆地吗。
“是没办法了。”戚落樱头疼道，“不是我想开启烟熄，是只能这样了……不然放任这些漏洞修不好，我们的清梦境会渐渐动摇，乃至终有一日消散破灭……”
戚柳虽是依然忐忑，但又反复看了几遍戚落樱送到她手里的份份玉简，俩人深入探讨了许久，终究戚柳还是不得不点了头，认可了戚落樱的判断。
果真，再无他法，还是必须开启烟熄之日了。虽然凶险一些，也过于劳师动众，但却是彻底解决问题的唯一办法。
戚槐在旁边虽然插不上话，但她也不是纯傻，也知此事的严重性。在其他两位公主渐渐达成一致的时候，她忽然眼珠一转，发话了。
“——大姐姐、三妹妹，我们要不要再查查地底啊？”
这下，原本一脸严肃谈论正事的戚柳和戚落樱顿时收声，齐刷刷看向这个一向不着调的二公主。
“你说什么？！”
“——我知道树神殿里刻着的‘天规’说历代公主和所有修炼之士均不可窥探地底，地底永年封禁……但是会不会那些不知道干嘛的入侵者的真正目标是地底呢？所有烟囱不都是从地底伸出来的嘛？我们地面上那些城池一开始也全是围绕烟囱才修建起来的？如果入侵者的目标是地城和烟囱，但其实说起来……他们的目标更像是那地底下？”
“在清梦境存续之时，地底是永封的，进不了，想进也进不了，”戚槐摸着下巴自顾自地推理，“烟熄之日，也是唯一可以进地底的日子。我们要在烟熄日里把烟囱修复好是没错，但是不是可以顺便进地底看一看？检查检查？调查调查？万一那些人的目标恰恰是地底呢？我们也可以把他们捉个正着！是不是？”
第三百六十八章 另一重梦
虽然戚槐说了一大串，看似很有道理，但最后她的提议还是被坚决地否定了。
——烟熄之事尚有例可循，但是，进地底？二公主在想什么呢？那怎么可能？那可是神国立国多年以来的唯一禁地，哪怕公主们也不许窥视的。戚槐怎么还是这样不着调。赶紧把她赶出去让她自己玩去，可别误了正事！
于是，戚槐就这样被戚柳和戚落樱联手赶出了树神殿，还被分配了一个在烟熄日前后去凡人们中间安抚民众的任务，算是让她一个人有点事做，接下来关键时刻别给她们俩捣乱。
戚槐提着她花里胡哨的小裙子，习惯性地说了声好，然后却一反常态，没有将此事随意抛之脑后，而是记了下来。
她站在树神殿前面，一个人自言自语道：“那我自己去偷偷看一眼不行吗……反正也不打扰你们，就我一个人，偷偷地……因为我好奇嘛。从小到大我每次想打听地底的事情你们俩都骂我，连问都不让我问一句，真是太古板了，有什么意思。本公主早就好奇很久了，好不容易忽然有这个机会，就趁机……不是。咳咳。我是说，顺便给烟熄日保驾护航！你们俩盯着上上下下那么严谨，不料却单单忘了地底那边，本公主给补上这个疏漏，这不是很好嘛？”
忽而她又住了嘴，皱着眉头往地板上看，仿佛穿透了脚下踩着的华贵砖石，看到了清梦境底下遥远的地面，以及那更底下的大地之下。
“——不。”
“其实是因为我又梦到了。”
她声音一变，低垂着头，愁眉苦脸地望着自己的鞋尖。最后这一句话压到了最低，尾音悄悄飘散在风中。
这也是她自己对自己说的。
方才在树神殿中，对着另两位公主她还有一些话没能说出口。自己对神国地底是真有想要一探究竟的想法。好几年前她向戚柳提过一次，却没能说清，大姐姐只当她对禁地好奇心过重根本没听她说完就让她闭嘴了。这次她也是一时半会因为某种不知何处来的恐惧导致没能大胆向大姐姐和三妹妹解释清楚：多年来，她仿佛总是梦见地底无尽黑暗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呼唤她去看，她已经被那时不时于睡眠中侵袭的噩梦困扰不知多少次了。尤其至近年，神魂中的吸引之力越发清晰，仿佛有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神秘之物在魂魄中牵系着她，越来越紧密，迫使她必须亲身下到地底去，亲眼看看那是什么。
二公主也不是每次都是想胡闹的。
“——还是先自己去看一下吧……”
树神殿前有各种职责在身匆忙来往的修士们没人听清戚槐在自言自语什么，因为都是尽量绕着她走，绕远一点。不知道一贯爱玩爱闹的二公主又要发什么疯了，万一被她临时抓去差使可就不好了。
最后却还是有三两个倒霉的修士路过的时候被戚槐抓住。
戚槐已经拿定主意，自己笑了笑，重新欢快起来，扬声吩咐道：“你们，过来。”
自叹倒霉的那几位修士只好听命过来，暗自祈求这次二公主的要求不要太过分。
“等烟熄之日，本公主会先行巡游安抚凡人，到时候你们就先……”
……
清梦境内。
这日，距离安休日已过了四五日。
整座皇都不再有安休日那般倾城狂欢，大街小巷只余平静安稳的日常。在日常中依然保持着一派安宁繁华。
郁子规推开客栈房间的窗户，倚在窗边，手里还举着一盏甜得发腻的果香蜜酒。仿佛午后悠闲，一边喝着小酒一边漫无目的地晒太阳打发时间。
跟她刚来的时候是傍晚不同，此时天光正明，笼罩整个清梦境的“罩子”如星辉在天空上散发着无色微光，在白日的阳光里并不清晰，只是让眼前热热闹闹的车水马龙红尘喧哗显得更加明丽动人，亮得晃眼，无忧无虑。
然而郁子规眯起眼，却敏锐地注意到，今日街上的某些凡人似乎有些匆匆忙忙的。
注意到这种动静，她自是决定出去瞧一瞧。
一口气喝完酒，出了屋子，下了楼，一位凡人女孩抱着托盘迎上来：“客人您要出门？”
那是个面容惊人美丽的凡人少女——这不出奇，反正在这个清梦境中，所有凡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是惊人的美丽和英俊、身强力壮健康快乐，无任何缺憾——穿着身轻便而舒适的素绸衣裤，有些拘谨地望着郁子规，不过还是尽职地说道：“您今日可需……”
“今日不必为我引路了，小珧，”郁子规随意道，挥了挥手让她忙自己的去，“只是看到街上有些乱，我去看看……”
整座客栈就是这名为小珧的凡人家里开的，她的父母兄弟姐妹一大家子都靠这家客栈过活。几日下来，郁子规竟也与她相熟了。
郁子规在这间小客栈里住了几天，声称是“从外界来游历的人仙”，都是这位小珧小朋友鼓着勇气上前接待她，拿着她给的金银珠宝赏钱，领着她在皇都中乱逛了不少地方。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间，郁子规还真从小珧那里打听了不少清梦境的事情。别的不说，皇都的凡人们在清梦境中过得多么幸福，日常劳动多么轻松，衣食住行多么满足，至少是很清楚了。
一年到头清梦境总是有那么几个外来修士游历的。前几日有队城防司小修士寻着她从她解释的。——然后郁子规使用的是万能的鲸舟玉牌展示之法，直接获得了一份略有疏离感的尊敬，省了大半口舌，也让对方不敢再问她更详细的来历。这不得不让人再次在心中感谢那在天庭崩塌之后创造了鲸舟的不知何方天仙大能，这艘船早在不知多少万年前就在云海大世界里扬名了。
因随手选了她家客栈而意外结识的本地土着小朋友比想象中的更有用处，这不，正当郁子规准备走出客栈的时候，凡人小珧就在她身后轻声唤住了她，如这几日每次闲聊一般，大着胆子继续给她解释。
“哦！那是因为烟熄日啊！”
“什么？”
第三百六十九章 茅塞顿开
于是，来自遥远异界和另一时代的天外之人，也第一次听到了烟熄日这三个字。
郁子规驻足看向这个凡人女孩。滞留清梦境中，本就有些没头绪，打听观察了几日都不知从何对这个神秘时空下手，眼下这消息，或许正是突破口？
“我们也是刚收到的命令……”名叫卫舒珧的凡人小朋友给郁子规细细解释了她们神国的烟熄日是什么。
讲完之后，瞅到郁子规仿佛忽然想到些什么而皱眉惊讶的神色，卫舒珧不知所以，接着说下去：“过几日，您也会亲眼看到了。最迟从今天开始，各家各户都必须要准备了。准备好搬到‘
她略不好意思地伸手指了一指头顶上自家“卫家客栈”的牌匾，“到时候我们客栈也得关门呢……是要给您退钱的……耽误您的行程了……”
这间小客栈位于皇都城中某条街很不错的位置，生意兴隆，这一关门不知要耽误到何时。但是当然，整个清梦境都要熄灭无踪、暂时消失了，谁也没办法，凡人们都得返回地面上去待一段时间，像郁子规这样的外来游客也得和他们一道被赶到藏一丝好感和亲近之心，心怀愧疚，觉得这烟熄之日耽误了她的“游历”了。
另外还有一点小心思就是，她见郁子规要出门就匆匆赶来拦住，除了真要给她退客栈的住宿费，也是侧旁敲击打听一下，仙人和修士们那边是出了什么大事，树神殿为什么忽然要开启烟熄。虽然她们家在皇都开客栈，但毕竟是凡人，有些事树神殿不会直接告知他们……不过看郁子规的神情，连烟熄都是第一次听说，卫舒珧便知这位来自远方的贵客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而郁子规这边，却听卫舒珧对烟熄日的讲述，听得有些心惊肉跳。心念一转，顾不上跟刚认识的凡人小朋友再客套了。
她知道的其实比这个时空中的任何人都多得多。只是她所知的那些，是万万不能告诉神国里的小凡人的。
“我知道了，这几天谢谢你，小珧。”
“嗯？”卫舒珧一抬头，愕然发现这位贵客走得很快，面前只剩个背影了。
“……到时候……到时候您可以跟我们一起离境的。”她本能的还是说完了下半句话，心里有点遗憾，又有点羡慕地望着门口贵客消失的方向。
而已经离开了客栈的郁子规却急着往皇都中心——烟姿神国的皇宫附近疾行而去。
一路经过的大街小巷之中，忙乱的气息仿佛一片无形的涟漪在不断扩大，越来越明显。
凡人们这就是在做离开清梦境的准备了。只见路边那一个个商铺、酒楼都陆陆续续地关门。连小摊铺也开始收摊。明明是最该热闹的大白天，街上人却有些少，大概都留在自己屋子里，收拾家当？或许是在收拾家当吧。
郁子规暂时没空关注这些。一切只在她身边一掠而过。转眼间，她便来到了神国皇宫的深绿色高墙附近，隐身站在高墙前方，抬头看向这座富丽堂皇的皇宫，并越过它看向重重宫墙背后，天边那座小小祭祀神山的轮廓。
那边也是静谧肃穆的。和皇宫算在一起，这一片就是烟姿神国的最核心之地。
“不。”
刚刚惊而意识到烟熄日这个时间点是怎么回事，故而急匆匆赶到这皇宫来的郁子规忽又止步不前，就这么停在大门口了。
“我该找的人不是她们。”郁子规心道。“眼下，找她们没用……”
本打算直接求见这个时代神国的公主们的郁子规转眼又改了主意了。
她开始想她被扔到这个时空是来干嘛来了……她不是来力挽狂澜拯救神国的。那是根本做不到的。她需要的是应对那些把她拖来这个时空的敌人们。而这不必等太久，很快，只要等神木苏醒那夜，她可以直接等到她要找的——那些敌人。
没错，她已经确定这个时空是落在此界的哪个时间点了。
这就是烟姿神国举国覆灭的前夜。
是那凡人小朋友对烟熄之日的描述让她意识到的。她滋味复杂地发现，这第二次往回穿越，的的确确就是来到了烟姿神国最后的光阴，整座岛屿即将毁去覆灭的前夜。
曾经她与唐狸子查过清梦界的历史，能查到的都尽量查了。虽然具体的细节还不太清楚，很多地方存疑，但可以确定的是烟姿神国当初覆灭的的时间殿，就是在三万多年前的某个重要的节庆之日，那日，烟姿神国的大地因节庆而发生了某种变动，地底深处沉睡的神木因此受到惊动而苏醒，然后神木破土而出，打碎岛国，甚至影响到了这方修真界全界的安危，全界都不得不封锁界膜集中力量来应对失控的神木，直到很久以后这个天雷朔方十五界才渐渐恢复过来，重新开放界膜。
那个记载在历史上的，毫无预兆突遇惊变的惨痛的“重要节庆”之日，现在看来，恐怕就是这次烟熄日了。
卫舒珧告诉郁子规，他们烟姿神国的烟熄日是尤为特殊的，只在神国出现难缠的外敌或出现其他重大隐患需要熄了梦境修复地面时才会启动，是神国上下动静最大、也是唯一一个会熄灭了清梦境的节日。若不是烟熄，其他那些普通的节日，比如安休日那样的凡人狂欢庆祝之日，怎么也无法对烟姿神国和清梦境造成这么大的动荡。
而反过来讲，神国树神殿里的那些公主又是为什么启动烟熄呢？那自然就是因为一群给清梦境造成问题的“外敌”了，这群人郁子规当然也很清楚是谁，——她是一路追查着谁来着？
“所以他们一开始就是盯着这个时间点穿越来的……他们就是惊动了树神殿的‘外敌’！”
郁子规想得头痛，不过却神智清明，醍醐灌顶般，总算把这一路纷纷扰扰弄不清的线索融汇起来。
郁清明，和郁清明麾下那些魔修和客卿。
她曾经两次被迫穿越，第一次是和唐狸子穿越到了烟姿神国覆灭之后不久一片大乱的时间点，然后再一个人从那个时间点二次穿越回神国尚未覆灭之前，也就是当下。其中第二次，她就是与那批魔修们纠缠相斗才被引来的。那些人来自云海之中、来自她同一个时代，属于郁清明的门下。——之前他们就是发现她和唐狸子查到郁清明在查烟姿神国和清梦境的事了，试图在她追来的路上尽力阻拦。
这些敌人明里暗里不止一次拦截她，甚至趁她陷落在重重复杂时空里尚一头雾水的时候想杀她在半路。但却没能成功，反而被她抓住尾巴，一路追到了当下这个时空里来。
八九不离十，郁清明和他门下那些客卿的终极目标没有别的，就是这个时空里的，地底深处还未苏醒的沉睡神木。
他们潜入这多年前的烟姿神国，惊动了树神殿，用各种手段逼迫树神殿不得不启动烟熄之日，露出地面，以便下到地底最深处去找到沉睡的神木——这个时代的神国公主们还不知道她们地底有神木存在——他们要么就是为了唤醒那神木，要么就是趁着神木苏醒的那一刻做手脚，总之一定与神木苏醒这件事有极大的关系。
他们这番作为造成的结果，郁子规在第一次穿越时是亲眼看见了。那时已然破土而出的神木身上散发出的真气就是杀戮大道。那神木的所谓“魔化”——暂且先叫做魔化吧，就是他们造成的。不可能有别人了。而换个角度，对烟姿神国的神木而言，就是在这个时空里，此时，此地，他们即将要动手了。
第三百七十章 终于现身
现在在这里，能对抗他们的只有她。
然而对方准备充足，她却只有孤零零一个人，还是四分之一最弱的水德仙躯之身。具体情况也没搞清楚……
郁子规扶了扶额头，长叹一声，干脆先不想了。
无论如何，至少确定了眼下是哪个时间点，也确认了敌人的动机和目标所在。原本是追杀她的那些魔兵反引得她一路追踪到此并反过来被她杀死，她已经做到信息不充分条件下的极致了。
一直隐藏没露面的郁清明很可能也已经知道她追来了这个时空了。但这几日她在清梦境中伪装得尚好，真就像个这个时代的外界游历者一样，他们总归是没能直接找上她。同时她这短短几日内也反过来在清梦境中悄悄寻找他们，暂时也没能找到对方任何一人。
没关系，现在她已不再是一头雾水被蒙在鼓里了。很快，她就能跟他们再见面。
皇宫门前，一排修士卫兵的面前，隐身的郁子规又悄悄转身离去了。
她不再想进入树神殿中求见这个时代的神国公主们，而是决定直接回到“下一层”去，追查郁清明手下之人。
哪怕追不到，也可以去地面上守株待兔。守着沉睡的神木，等待郁清明的到来，看看他们到底要对那沉睡地底的神木做什么样的动作。
这一路充满迷雾的追逐终将结束。答案很快就能揭晓。她倒是要看看，她不知道的而郁清明暗暗掌握的到底是什么隐秘。同是从小生杀界出来的人，他在天外也不比她多太多的修行。他为什么这么重视这个烟姿神国。这块位于旧界中心的不起眼地方，与他们小生杀界的界主晋升之路到底有何关系？！
树神殿中。就在郁子规离开的下一刻，正忙得团团转准备送三妹妹戚落樱紧急出门远行的戚槐忽然抬头，疑惑地往外看了看，却摸不着头绪。
于是，本有可能碰面的两人，就这样又一次错过了。
又双叒叕擦肩而过……
……
烟姿神国的“下一层”。
无尽的浅色街道、房屋和长墙如迷宫一般，在下方铺陈开去。
白日的阳光是温暖的，但大街小巷都是荒凉无人的，绘满各种花叶纹路的浅色屋檐高低错落，舒适典雅的浅色砖石上全落满灰尘，偶尔有细细的草叶在砖石缝中生长。像是被废弃了千万年一般寂寞。
数个身影匆匆地离去，消失在这座荒城的街巷之中。一人坐在某处屋顶上，背靠某根烟囱，仰头望了一望正上方那庞大的、笼罩整个天空的烟姿蜃景。
他背后悬浮盘亘着两个黑影，互相追逐、盘旋飞舞，被主人收隐得很淡，无声无息，没存在感，只能看出是一只黑龙和一只黑凤凰罢了。
“她来了。”
他十分肯定地说道，音色语气皆冷。
“看时间节点……也该来了！”
另一个不同的声音悄悄叹道。
坐在屋顶上的人正是带着自己若干手下千辛万苦来到这多年前的烟姿神国搞事情的郁清明……更准确的说，根据他的神情、气质来判断，虽然这具躯壳是郁清明的，但此时操纵这具躯壳的人，其实是云苦。
第二个回答的声音才是郁清明本人，他正藏在自己身体的识海之中，与操纵身体的云苦说话。
只说了一句，就又没反应了。他很疲惫地重新沉入自己身体的识海，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
云苦则蹙眉沉思，谨慎地反复检查推敲进行中的计划。他们费了那么多功夫来到这个时空里做了那么多铺垫，一切就绪只剩东风，就只等着这个时空那一刻的到来，却还是被郁子规查到了小尾巴。她拦也拦不住地紧追了上来，他们当然也是知道的。事到临头，马上就要到神木被唤醒的节点了，他们也不可能就此停手，看来只能等着到时候在神木跟前，与她，这个小生杀界界主之位唯一的也是最大的对手来一场不期而遇了。
“——为何您还让她查到？！第二层那个情报贩子，明明我们有机会堵住他的嘴——”
旁边却突然传来一个不服气的声音。
那是一名冷若冰霜的女子，她叫须红烬，人仙境，是这些年郁清明在鲸舟的第二层收下的寥寥几位客卿之一。其他几人刚刚得到云苦的差遣被派出去，只剩一个她正立在檐下，转头扬起下巴把视线投上来，火红色散乱的长发披在肩上，漆黑眸子里燃着明明白白的不满。看起来她没有丝毫面对自己所追随的气运之子的敬意或谦意，还有些质问和挑刺的意思。
“若是一开始就把那个情报贩子杀了，或者趁郁子规不备半路上就找个机会能杀了她。她根本不会妨碍我们的计划！”须红烬继续说着。几乎就是指着郁清明和云苦的鼻子骂——你们为什么不做绝一点，还留下隐患，你看，郁子规这不就追上来了吧。
如果说郁子规与她那些客卿是类似于几个兴趣目标一致的小伙伴齐心协力通关打游戏的单纯关系，那么郁清明这边与自家客卿之间，虽然也是出于夺下小生杀界那个特殊新域小世界的目的凑到一起，双方关系却麻烦多了。因为郁清明的这几个客卿可是来头一个比一个大，而且各有目的、各怀鬼胎。在过去这些年里郁清明也很头疼，觉得简直是自讨苦吃才收下了他们。可没办法，他是需要他们的。他花了不少手段软硬兼施勉强压服了他们，让这来自云海各方的几人勉强愿意追随于他。
似乎也没有压服太多。郁清明门下这几个客卿，对他一直就是这也不满，那也不满，对他这个其实是借着一份因果才获得自家天道青睐和借着神仙雍华繇的东风才意外登上仙舟的半道气运之子还很看不上，一路吵吵着又凭着暗中生死狱主的关系才一起走到了现在。须红烬一直就是最不服他的人之一。每次都能挑刺就挑刺，反正就是看郁清明不顺眼。
能治她可能只有云苦了。自从郁清明被郁子规的金德仙躯炸成重伤，他这具躯壳大部分时候都改换成云苦来操纵，正好把难题扔给他，自己则藏入识海里，一边修复治伤，一边专注对付自己还不能驯服的仙骨雏形去了。——仙骨这东西比那堆客卿还难搞！就这副雏形，他至今还没能收服了呢。
云苦对这群人的态度比郁清明干脆多了，今天也一样。
“杀了那情报贩子？还半路上杀了郁子规……你去试试，看能不能做到？”
第三百七十一章 界源的消息
他们几个实是因为生死狱主才勉强凑到的一起。生死狱主以及他背后的……想将小生杀界收入囊中，身为本地既定气运之子之一的郁清明这才隐秘拜到了他门下，也为自己找了个靠山。须红烬不属于生死狱主门下，却是生死狱主背后另一位神秘高境仙人派来的人仙。她五身已满，在第二层蛰伏寻找升地仙的机会，人仙境的资历很深，性格也是极不好惹的，简单来说，是个“刺头”。每次都要反复强调双方利益目标一致才能短暂平息矛盾。
相处不愉快那是当然的。尤其是郁清明因伤躲入识海之后，换了云苦来应对须红烬，以这俩人的性子，那当然是硝烟弥漫。
“你以为你想怎样就怎样？”
云苦起身，立在屋檐上，逼视着底下这位面若寒霜而性烈如火的女仙。
“须红烬，我们能对郁子规瞒住‘界源’的消息，已是万幸！凭蛮力就想轻举妄动，你以为她背后就没有‘神仙’？”
须红烬闻言，倒无法反驳。如今情况确实能做到的最好了，郁子规被他们各种手段弄得根本不知道界源的消息……但她冷哼一声，顿了顿，又瞥了云苦一眼。
“原来你也知道轻举妄动这个词，”她反唇相讥，不服气地再话锋一转，语气饶有兴味，“那……你们当时在中央仙国是怎么回事啊？”
这回……轮到云苦哑然了，郁清明在识海里仿佛头疼般叹了口气。
须红烬又拿这件事发难，两人竟无话可说。当初在生死轮回仙国，因郁清明意外跌下轮回台转世之事，仙国的秘密被郁子规借机捅破并极短时间内闹大了，那是生死狱主与他背后之人这么多年来突兀遭遇的，最惨烈的一次失败、后果最严重的一次打击。简直是打翻了他们这些暗地里的人所有的——没错，是所有的——计划。他们这拨人本来是在鲸舟内外暗暗已有不少成员了，暗流涌动，但因为放在舟上来看他们的势力还是太弱小，便只是一直蛰伏，是想等着未来时机成熟，他们慢慢发展壮大些了，再找什么机会顺势小心展露自己的存在，发展自己的更多势力。但如今竟是提早被暴露了！
仙国之事惊动了舟上各司，惹那么多云海仙人跟看热闹似的关注，把本尊仙魂放在明面上——放在仙国里的生死狱主和轮回台主在被发现害了那么多转世谪仙之后是肯定逃不了，他们两个当然是必死，没有任何疑问的，目前他们俩地仙只是拖延着死刑前的最后时间，疯狂做准备到时候看是不是能趁着大乱之际瞬间抛弃地仙境界留一条残魂远遁而走，最好的情况下或许可以留得一命待未来再想办法在云海某处重生回来，九死一生，成功概率是极低。也是没办法了。至于会不会牵连到他们更多背后之人，那肯定也是会的，他们是会暴露的，所以能做的就是趁这段时间赶紧再收拾收拾，再尽量藏好一些，哪怕到时真要损失大半，也得垂死挣扎一下，能保存多少火种就保存多少火种。
对于似乎可以算是导火索的郁清明和云苦这两个人仙，须红烬若代表的是生死狱主和轮回台主背后还没露面的那些大能，那她很有理由对他们展开诘问，借机发作，甚至追究。然而云苦却莫名觉得，就算没出这件事，须红烬也不会有什么好脸色。她就是天生跟他们不合罢了。
顶着郁清明躯壳的云苦瞥了一眼天上。
“正是因为现在事关紧急，才更不能出差错。不然我们如何将功赎罪？”云苦不想跟她继续无意义的吵嘴，只说正事，“——你也该走了。”
须红烬被一句话划进了“我们”的行列，又被云苦用正事堵了个没趣，扬了扬眉，也觉无聊。
不过看时间她确实该去荒城皇都的另一侧了。郁清明对跟着他来到这个时空的几人的安排是让他们分别去潜伏在神国下一层的各个地方，等待烟熄之日，头顶的清梦境彻底熄灭、露出荒城地基真正面貌之时，在天南地北的各处同时行动，对苏醒的神木下手。她因为是几位客卿中最强的，被安排的地方是阵法最中心位于皇都近郊的某处关键阵眼，是该出发去准备了。
“这次你们俩在‘界源’面前可别又出岔子。要是‘界源’的事又不成功，看你们还能不能当上那个乡下小界主！”
须红烬的两侧眼角生着一种妖艳诡谲的火焰纹路，此时眼角一挑便露出一抹富有逼迫感的笑容，整个人锋芒毕露，仿佛一件无坚不摧的人形兵器。然后深蓝色鬼火在她脚下腾起。
“郁清明，你记住，你若最后晋升失败，我会赶在郁子规之前先杀了你们。”
森森阴冷的蓝火爆燃而起，这位一直给郁清明和云苦找麻烦挑刺的人仙客卿笑了一声就转身而去。瀑布般火红色长发一扬，就裹着她修长的身躯一起消失在了鬼火中。
“……你别跟她计较。”
许久，这具身体识海中的郁清明才又缓过来气，安抚般地说了一句。
云苦冷睨着不是对他们威胁或恐吓，她只是说了个事实。
生死狱主和轮回台主两位阁下已经准备好去“死”了。而他们第二层的这一小撮在“幼儿园”里的小人仙，却因为没让任何外人知晓自己与生死狱主的联系，反倒暂时安全，无人注意到他们。但也安全不了多久，之后，若是小生杀界让郁子规而不是郁清明当上了那里的地仙界主，他们这边也会暴露了，那就意味着全盘彻底失败，只能及时止损，到时候须红烬不为其他，哪怕只为了再多保下些秘密，也会将失败了停在人仙境的他们灭口。
“主君，你必须攀登成功。”于是，云苦对郁清明说。
“……好。”
……
……
第三百七十二章 宿紫瑜的来历
须红烬离开了。云苦环顾四周，认为他们也不便在此停留过久。
“等到那时……将你分离出来……”
同一具身体中，郁清明的声音依然断断续续的。
“不重要。”云苦回答。
然后他静静听着识海中自家主君的声音越来越低，渐渐消失，最后留下了一段模糊得听不清，他却能准确领会其意图的话。
“……仙骨雏形已经……”
“……道力那边，等我们回去……家族……”
“……界源也已经……”
“只要等我们的世界诞生，一切就结束了。”
之后，云苦就再也听不到识海中的声音了。取而代之的是这具身体里一种如巨兽心跳的搏动，倏尔无节奏地咚咚敲响，就好像魂魄、血液与骨骼互相猛烈冲突起来，剧痛与酸涩从五脏六腑和发肤骨骼里一齐涌上来。那是这具身体的原主与不合时宜、并不驯服的那副仙骨雏形又开始进行搏斗争夺了。
云苦帮不了他，只能试着强压下身体内各种杂乱而沉重的痛楚，而后转身跳下屋顶，身如闪电，轻盈消失在了一侧屋檐下。
同时他自己也迅速地把他们的“进度”过了一遍。是。如郁清明所说，他们已经到了收尾的阶段。
仙骨。道力。界源。
这是气运之子升为本地天道之主、地仙界主的三样最重要的东西。
数一数，如今郁清明的仙骨雏形已成，新的生杀大道——也就是新道力托给家乡小生杀界的郁家残部和某几位客卿谋划负责，而界源也终于近在眼前。一般而言各位气运之子修到土德仙圆满之后回去攀登云端的情况各个不同，以他们小生杀界而言，到时候，就只要凭借仙骨雏形的魂魄带着新道力进入他们那方小世界的界源——他们的镜墙，然后接触天道，与之论道，将新道力带入进去，与那些无主混乱的道力融合并带动它们进行转化，如果界源认可气运之子背后的气运印记，便算可以最终攀登成功……
这个过程说简单也简单，非常简单。但细细想来，每一步都非常人所能及。
云苦只这么随便一想，却忽然想到了这三者中的“道力”，立时皱眉。
一贯谨慎的他忽然觉得有些无法把握。因为仙骨和界源之事均是在他们眼皮底下，由他们亲自奔波得来。只有那新道力一事，是在家乡小世界，委托给了郁家残部去谋划。平时在舟上第二层由一个留守的人仙门客进行监督。虽然那以杀戮为主赦生为辅的新版本生杀大道之前就已经有成果了，他与郁清明都亲自过目了的，但却不知现在进展如何了？
因为他们进了这个时空，没办法跟舟上和小生杀界保持实时联络，已经很久没有那边消息了……
荒野里流亡的那群废物，到时候可别给他们掉链子。
……
云海另一端。
三万多年之后，整个云海大世界的真正时间。
新域小生杀界。越来越混乱的天道之下。
天高地旷。郁华野立在席卷黑灰色风沙的荒野中，感受着风中传来躁动不安的气息，之后低头拿出一件用于跨界通讯的伪仙器，往仙舟第二层发了几行文字，掉头又回了秘境里。
这是一处原本荒废了的试炼小秘境。里面已经过大幅改造，如一处春日晴好的温柔水乡，蜿蜒水道之上布满秀丽的亭台楼阁，花花草草在蓝天下盛开。恭顺的奴仆来来去去。
这是修魔界曾经的一流魔门郁家被赶出极北之后，流落荒野到处逃亡，最后固定下来的几个小小安全据点之一。住在这里面的郁家残部，就是隔着云海千万里之外另一个修真界另一个时空里，云苦腹诽的“那群废物”。
这几十年，当本界魔道气运之子在天外劳心劳力生死一线穿越各个时空跑来跑去的时候，他们这些剩下的郁家人……躲躲藏藏的小日子倒是过得挺不错的。
自从那些“天外贵客”降临，本就在逃亡路上的郁家残部就在修魔界的荒野里彻底消失了踪迹。因为人人觊觎的本界气运有一半落在他们家里，本就失势的他们躲得更小心了些，力求在魔道气运之子回来之前保持低调，绝不出头，为郁清明保存好旧魔道忠于他的一份实力。万不能在最后争夺还没开始就先被人当盘菜打完了。
当然了，躲藏归躲藏，他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干，他们也有属于他们的任务。
这群人被分配的任务就是为郁清明谋划以杀戮为主的新生杀大道，创造一种新道力出来。就像郁子规必须想办法创造一份以赦生为主的新生杀大道一样，他们这边当然也得有一份相对应的！
能为郁清明干成这件事的除了郁家残部也没别人了。而郁清明本人带着气运印记人在天外，新道力需要在小生杀界内部天道笼罩之下才能真正创造出来。更何况郁家在没被郁子规坑得倒掉之前是最顶尖的魔门，典籍秘籍数不胜数，族中善于论道之长老很多，逃出极北时提前转移的各种资源也很不少，在混乱天道形成期琢磨出一份在杀戮魔道基础上创新的修炼之法那简直是小意思。
于是一开始是很顺利的，郁清明和云苦看过了开头就放心大胆地把发展新道力的任务交到他们手里，自己光忙着天外奔波去了。只是那两位如今恐怕不知道的是，这个任务，它现在……
回了秘境的郁华野淡淡拧眉，一路回了郁家几个主君居住的华丽园林里，屏退奴仆，一旋身坐在了郁迟迟对面。
水塘那侧的临池戏台上，吱吱呀呀地唱着戏。郁迟迟投入地看着戏台上取悦于她的傀儡戏表演，穿着最爱的粉金色霓衣，把玩摩挲着手里喜欢的玉器。其高贵豪奢的打扮，傲慢闲适的姿态，不像是个家族落败流亡失势的前一流魔门主君，倒像是永远高高在上不会跌落，只是来这荒野秘境里玩乐度假一段时间。
“那位人仙前辈，诘问我们今年为什么还不让宿紫瑜去参加渊中会。”
等郁迟迟随手撒了一大把灵石赏钱，挑剔地骂了戏目的作者几句，再舒适地往圈椅里一靠，九主君郁华野才开口告诉对面的十四妹妹，自己在秘境外跟舟上联络的内容。
“又来。”郁迟迟撇嘴，一副不想听的样子。
“可宿紫瑜还没找到，”郁华野伸手去拿了郁迟迟面前摆的干果蜜饯，也用一种气定神闲掩饰着自己的表情，“这次想好怎么解释了没有？”
“这次我们——”郁迟迟狠狠一拍扶手，却骤然失声。
这对同样高贵豪奢、傲慢闲适的兄妹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神中看出了心虚气短。
简直无法解释。
谁想得到……连郁清明留在舟上一直监督郁家培育新道力的某人仙客卿都被他们糊弄了过去。郁家这群人在荒野里藏了这么久，偷偷摸摸费了天大功夫培养出来的，身负新生杀大道一份道力的小魔修宿紫瑜，竟已经不明不白失踪两年了呢？
该怎么解释？专门负责此事的郁华野和郁迟迟不知道怎么解释。
第三百七十三章 宿紫瑜的来历（二）
“这能怪我们嘛？！”
“宿紫瑜那么完美的新道，我们都成功送她过镜墙了，做得多好！是她自己在修仙界那边跑失踪了。说不定就是被旧仙道抓走了！我们一直在找，找不到，有什么办法！”
郁迟迟拍案而起，先表扬自己，再指责他人。
“不然就说实话算了！说清楚，我不信十一哥哥他就会怪我们！”
“……”郁华野含蓄地笑了笑。
郁华野没有郁迟迟的脾气，但此时心底的郁闷却差不多——他们也太倒霉了。
宿紫瑜出身于一个非常小的小家族，乃是郁家在荒野中流亡仍追随郁家的若干附属小家族之一，因为灵骨等条件合适被选做了新魔道创造生杀道力的实验人选，也是在众多实验品中脱颖而出得到郁清明、云苦和舟上那位外界人仙前辈认可的最终成果。她被送去修仙界是要进行下一阶段的道力试验的，结果忽然失踪，几乎前功尽弃。现在他们心惊胆战，找当然还是拼命地在找，但费尽手段去修仙界探听也没有结果。那三个旧仙宗仿佛根本不知宿紫瑜是谁，倒不像是他们把她抓走的，更像是宿紫瑜带着她那个小仙奴莫名其妙人间蒸发了一样。这可怎么解释？纯属倒霉吗？
“再找找！实在找不到，我们就抓紧时间养出第二个‘宿紫瑜’出来，然后再把事情禀报上去，这样比较稳妥。”郁华野是一贯长袖善舞的，以仿佛尽在掌控的优雅的姿态安慰气得跳起来的郁迟迟。
不急不急，还来得及。
君不见郁子规那边至今根本连人都没出现吗，更没听过她有什么新道力。说不定她还更晚。
“哪来的第二个宿紫瑜！宿紫瑜就是最完美的，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出第二个！”郁迟迟无法忍耐似地挥挥手，干脆起身就走。
“本来就在做了！走，七哥哥，带你去看。”
郁迟迟虽然性情一言难尽，但她对杀戮魔道的领悟力其实并不差，也是争强好胜颇有野心的。当初命令一发下，流亡路上的各位主君都想尽办法搞发明创造，最后不知怎的竟是让一直被人看做是凑数血传主君的郁迟迟爆了个冷门，撞大运做出来了第一份新魔道道力。宿紫瑜是一份出乎意料的完美作业。以她为蓝本，只要稍稍再修改、打磨一番，郁清明到时候可以直接拿去用了。
郁迟迟心想：哼！她这么多年来好不容易在家族里搞出点正经名头，第一次得到了兄弟姐妹的正眼相看，还第一次被亲爱的十一哥哥和云长老表扬了。结果她写完的作业不知被谁偷走扔了！要是查出是谁，她跟他不共戴天！
两人一个气愤一个好奇，一起来到了同一秘境内某处禁地。
园林里青石铺地，暗色的禁制层层环绕，是一个露天的小道场。一群高阶的魔修沿着圆形的道场外缘列队看守，沉默而严肃。场中极其吵闹，划出一个个光芒闪烁的小圈子，小修士们正在长老们和师范们手把手的教导下练习对战。
郁华野盯着青石场中。像他这种比较年长的主君平时更多负责管理秘境内外事务，多在外奔走，很少关注这里的细节。
两个正监督众人修炼的郁家主君也过来打招呼，笑嘻嘻的。
“七哥哥，十四妹妹。”
“十二妹妹，十三弟弟。”
于是郁华野开始与两个弟弟妹妹认真交流“新版本宿紫瑜们”的训练进展。而郁迟迟已经跑过去到处斥责，理直气壮地逮着一个骂一个。
“——你这魔气是怎么回事？你看看你教的这是什么鬼啊！”
“——你学的这是什么鬼！”
“——你这边这个仙奴怎么回事？最重要的是同步！同步了没有，我问你同步了没有！”
“——废物！全错了！垃圾！”
……
“……每个小弟子配一个仙奴，从根骨到修炼完全比照当初的宿紫瑜和她的仙奴，”郁小方详尽地对兄长郁华野解释青石修炼场中的现况，最后还不忘总结，“能做到当初他们那种程度的已有十来对了，不过每一对的协同性还是有些不如。”
“不再是傻子了？”
旁边少女般外貌、看起来很聪颖能干的女修愣了愣才反应过来郁华野说什么，“有半数还是神智不清的，只能靠身边的仙奴。”本来很自豪进展、打算邀功的她想到这个也有些愁。这问题还没彻底解决。“但是另一半人已如常人般清醒！跟宿紫瑜不一样了……”
这几个多年来东躲西藏密谋着大事的郁氏主君，一起盯着面前这群吵吵闹闹的小孩子。
与大部分试图用融合之法来创造新生杀大道的思路不同，郁家残部以宿紫瑜为蓝本创造的这份新修炼之法，却依然首先以杀戮魔道的方式进入修行之路，唯一的不同是绑定了一个修炼赦生仙道的“仙奴”。两人从此性命相连，修途绑定，生死与共，从此共用的是同一份道心化影，可分可合。合在一起，就是所谓的生杀大道。
——或许吧。
或许是生杀大道。
不管是郁华野、郁小方、郁小圆还是身边陪伴来解说侍奉的各种长老师范等人交谈着交谈着，都不知不觉暗暗琢磨着“生杀大道”这个词。
流亡以来，每个人都不止一次以各种态度琢磨钻研这四个字。当初他们因魔门内斗而被迫离开极北，因两道之战和一次次天地巨变颠沛流离挣扎求生，有成有败。谁知道会一步步被推到如今的境地。竟是要把一直以来视为敌人的赦生大道混合到自家杀戮大道之中。
修魔界的天空之上风云流动，是天道形成期特有的大混乱。这混乱要到何时才能尘埃落定？
有些人摩拳擦掌，有些人已经疲惫了。
不过，还有某些人……
还快乐地置身事外，混日子划水，不知道在干什么……
智商最多只有五岁程度的小魔修宿紫瑜，正顽强地追着一只藤蔓花枝兽在空地上转圈跑，手里举着一支特别漂亮的浅粉色野花。
她试图给它头上扎个小花儿，把丑丑的它装饰得更好看些！可它就是不肯！
第三百七十四章 温馨时光
啪叽！
宿紫瑜眼疾手快，趁那头藤蔓花枝兽不备，一个闪身出现在了它脑袋另一侧给它插上了那朵野花，然后跟它大眼瞪小眼！
这头藤蔓枝叶兽呆在当场，繁复树枝纠结盘成的墨绿色空心大脑袋歪了歪，看不清楚的五官竟呈现出一种茫然的表情。
宿紫瑜满意地爬上它的背，像揪蛇一样揪出它脑袋顶端的数根藤条，用心打了个蝴蝶结，把野花固定住。
她眨眨眼笑了，偏红的眼瞳回归纯黑色，因使用了简单瞬移术而不小心从身上散出的魔气也重新收起。——只是魔气，还不是化影。而且是旧魔道，也不是生杀大道。因为她得跟自己的仙奴宁钧一起才能到三重天以上真正的生杀道心阶段。
——那是她和宁钧原本被宿氏族人护送偷渡来修仙界的主要目标之一。不过现在是别想了！
“……”
这正是来自万木擎空界的人仙槐然然带着“小杂役”宿紫瑜和宁钧赶往小云城的路上。
自从上次在渊中会又扑了个空，又没能跟她亲爱的队友苏合姐姐碰面，槐然然就又像没头苍蝇一样围着镜墙裂口转了半天，然后思考半天，终于在宁钧的帮助和建议下想办法打听到了章苏合的小云城的具体位置，迈开腿又掉了个头，三个人慢悠悠地往那小云城的方向走去。
……可真是悠哉悠哉啊。一副完全不急、公然划水的样子。
夜间。小小篝火在幽黑森林里分外醒目。一圈橙色火焰上蹲着一只并非凡物的小木釜，咕噜噜煮着某种蜜酒，几只幻化而出花叶形态的焰光精怪在围着木釜边沿翩然飞舞。槐然然大白天化为树形睡了长长的一个懒觉，夜里起床赶路，又来了精神，坐下吃夜宵，顺便喋喋不休地给身边唯二的听众讲故事玩儿。
正讲到某次接了舟上第二层的任务，去某个小世界做造化使、修炼木德仙躯的事情。槐然然手舞足蹈，比划着：“……然后本公主实在看不下去了！本公主站了出来，力挽狂澜！他们那个修真界其实问题就是走上修炼之路的人太多，人多粥少，资源被挖空了。他们钓‘道鱼’钓得太多了，连没长成的鱼苗都要捞！可不就是变成末世了嘛！完蛋了！我们当时带了不少装备——带了仙器，一个因果的一个五行的，还有本公主在场，要解决问题很简单，造化任务对本公主是最简单了……”
“……最后那些山峰全融化成海水掉下去了！我们在大海上闪亮登场！把他们都吓到了……回到第二层，那个小队长，好像是云海北边某个旧界来的气运之子吧，不记得了，后来还好几次想约本公主出来再组队……不过那次太累人了，累死了，所以我回家休息了，关掉玉牌，不看消息，懒得出门，在家里休息了一百年。”
颠三倒四说了一大串，意犹未尽的时候才发现，居然只有宁钧乖乖听讲，宿紫瑜听不懂偷偷溜了，不在眼前。
槐然然扭头就去找宿紫瑜，“宿紫瑜你在做什么？别跟它玩儿了，今天讲故事，不打架的！”
几根长树枝刷刷刷迅速地就把宿紫瑜抓住带了过来，强制把这个魔修小女孩按在篝火对面坐好。宿紫瑜纯真地回望着她，魔气蠢蠢欲动。槐然然拍拍她的肩膀，把她周身稚嫩的杀意拍回去。槐然然很喜欢宿紫瑜，她没事爱跟藤蔓兽们打闹玩乐或把它们当做修炼木桩练习对战的样子，总让她想起曾经养过的一只纯黑色猫形魔物。
然后槐然然背后又刷刷刷飞出几根新的长长枝条，拿出了珍藏的各种法宝、道器、伪仙器乃至记录影像记忆的玉简之类的玩意，一个个在火光里摆开，闪闪发亮的，给身边两个小土着杂役开眼界。
“哦对了，忘了给你们看，这是我之前在另一个修真界拿到的！好像叫‘一天五色界’……记录了那里的道力。你们知道吗，那里也是五行大道，但是是跟舟上第二层不一样的五行大道，很神奇！我当时拿回第二层交任务的时候，铃主阁下还专门说……那可是我第一次、唯一一次见到铃主阁下！她长得特别可爱！她也夸过我和我姐姐说我们身上的大道很不一般……”
刚才被宿紫瑜蹂躏的那头藤蔓花枝兽趁此机会顶着头上的粉色小花跑了。
“……是，您的大道精妙无匹，哪怕在云海中也是少见的……将来若有机缘，我们一定拜到您道院的门下。”
宁钧气若游丝地说道。态度卑微、很给面子地捧场。
最近他已经越来越懂得如何哄槐然然高兴，转移她的注意力了。
槐然然果然就很高兴，抱起那乱七八糟的一堆珍爱收藏，点头约定：“到时候等你们这里界主选出来了，我跟她说一声——不说也行，我就直接带你们俩去我家里玩儿！……”
“……”宁钧长长地叹了口气。
他环顾这个夜间小营地，视线依次隐蔽地掠过那些看似随意坐卧，但其实是各司其职地以某种阵形紧紧护卫着这片小营地的藤蔓兽形怪物们，心底构思了第一百零三个越过它们带着宿紫瑜逃出魔掌的计划，然后又第一百零三次迅速放弃。
不可能。做不到。
根本跑不掉。
看了看正被槐然然强行搂在怀里不断顺毛的自家主人，宁钧再次安详地躺平。
被抓来这么久了，他一直被一种巨大的荒谬感所环绕着。
他越来越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那群实力可怖、深不可测的藤蔓花枝兽，是槐然然本体树躯的枝条幻化而成，相当于她肢体的一部分。无论他做出多少试图逃跑、甚至类似攻击的举动，都会被抓回来。然而同时，这些没有自我意识的藤蔓花枝兽的主人却仿佛对他再不掩饰的逃跑意图从头到尾浑然不觉，或者就是压根儿没放在眼里……哪怕宁钧忍无可忍了干脆跟她直接坦白过想走人，她也根本不听，转移话题，好像因为不想听就没听见一样，一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自言自语，自得其乐。
槐然然，这位天外来的神秘人仙，她到底是个什么人？她到底是什么种族？
口口声声要去找另一位天外人仙一起晋升，可行动上也不像很认真的样子……
——您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呢？
宁钧心道：或许到了小云城，见到那位章苏合——期盼那一位脑子是正常的……到时候才能得到答案。
……
第三百七十五章 回到荒城
我只想知道我为什么会做那个梦！
只有这一个目的！就这么简单！
……那个梦太令人不安了……
戚槐反复地在心里说服自己。
戚槐正站在高台上。这正是她领着众修士巡游的途中。枯荣大道催生的无数新鲜花朵枝叶生动地凭空怒放着，环绕并抬起她脚下的锦绣台，让她位于重重锦簇花团之中，以合适的高度从荒城街道中间缓缓行过。修行枯荣大道的若干神国修士亦列队在她身后，给刚刚离开清梦境回到荒城的第一批凡人分发一些物资。
这里位于神国的“下一层”。头顶是因烟幕黯淡了不少而露出来的蓝天，两侧是灰色泛白的颓废荒城建筑。之前无比荒凉的地方，此时却有了些人影在其间走动，甚至聚集到了街边来观看巡游，有了一些人气。
戚槐盛装打扮立在台上，熟练地露出笑容，时不时传声问候底下的凡人们，安抚他们因为烟熄日即将到来而生出的紧张亢奋情绪。同时她心里却不合时宜地走着神，正在偷偷计划着巡游结束后她要怎么悄悄去“地底下”潜入禁地。
四面八方凡人民众的喧嚣和仰慕之情投成巨大声浪，如荣誉一般在戚槐周身沸腾着，令她昏眩。
但还是得完成巡游，不断安抚凡人……这是她的责任。这几天先安抚好他们，等到最后一日天黑后，就带着人去祭山那边……对，趁三妹妹去岛外向地仙大能们求教还没回来……
戚槐想了又想。抬头不经意看见了远方微微起伏的地平线——
烟姿神国的皇都郊外有一座与皇宫中心树神殿遥遥相对的用于祭神供奉的小山。位于“下一层”的它，和戚槐看习惯的位于“上一层”的它，似乎没什么不同。当然……烟姿神国的上下两层空间每个位置全部都是一一对应的，不仅仅是这座岛国上每座城池一一对应，连大致的建筑位置也是，比如这座皇都，也是清梦境中的皇宫对应城中的荒废大街小巷，清梦境的小小神山也对应着那荒废无人的小神山……宛如镜面翻转一般。
区别只在上头的那部分是永远人烟繁华，也很少下来。
除非特殊情况，烟熄日……
戚槐挪开视线，控制不住地回忆起那个差不多快背熟了的噩梦。
她总是梦见自己沉默地撇开所有人往那座小山走过去，背后大姐姐和三妹妹仿佛在叫她，她也不听。山底的大地为了迎接她的到来而无声打开一个黑色的口子，一下子把她吞了下去。然后她就进入了某处地底深渊，深黑不见五指的环境中细细碎碎的低语和某种绵长稳定的呼吸不断呼唤着她。看不清是某种巨大的柱子还是什么东西沉默地立在那里，然后她就被海浪般涌上来的枝条触手迎面吞没，一边持续呼唤着她一边把她整个人抓了过去……她自己身上也猛然变异，双臂弹射出无数的枝条……最可怕的是她居然丝毫不觉得恐惧，只觉得回到了母亲温暖的怀抱，彻底安心下来。她失去了人形……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戚槐身边，离她最近的几名小修士默不作声，斟酌着准备开始提醒二公主别再走神，该进行巡游的下一环节了。
而此时，戚槐忽然问了个天马行空的问题。
像是神游天外自言自语：“——你说，我们是人族吗？”
“？？？”
——啊？
……
这一日结束时，从上一层下来的第一批凡人已经回到了下一层的荒城，在与他们清梦境的“家里”相对应的原本位置的屋子里尽量安顿妥当了。
接下来好几日都是这样的流程。一批一批的凡人们在树神殿的尽力有序安排下不断地从清梦境离开，消失踪迹，与此同时就在下一层的荒城里出现，找到与上层相对应的自己的家里住了进去。——不，准确的说，是“回去”。
人们只是“回”到了应有的地方。
他们像蠕动的蚁群一般，被安排分批离开天空之上烟雾构成的虚境，回到了
与此同时，笼罩整个天空的烟幕正在不断地黯淡下去，烟雾不断变淡，清梦境在一点点地关闭，荒废的大地上渐渐露出真实的蓝天，变得越来越清楚。
就这样，渐渐地，到了最后一日。
戚槐时间准确地结束了最后一次巡游，正好带着她庞大的随从队伍在天黑前回到了皇都，来到树神殿后。
这时候头顶的清梦境只剩下了最后一小块。正是皇都这一片。原本居住皇都内部的民众在这时也差不多已经全部离开转移到了“下一层”去了，就算还有人没走，也只剩下那寥寥几个，他们再不愿走在明日之前也会被“赶”下来……
戚槐决定行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