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六章 戚槐
这一日，黄昏的天色笼罩着荒城。
就如郁子规不久前刚落入这个时空的那日一样，满城黯淡，暮色氤氲，到处林立着浅色石砖砌成的废弃房屋。
但今日或许不能够叫荒废了，城里已是增添了不少热闹声色。凡人们从“上一层”迁移下来，住进了一栋栋顶着烟囱的浅色石屋里。各个屋顶的烟囱虽是熄灭了大半，但入夜又点燃了灯火，家家户户的橙黄色光团在窗户里酝酿。当郁子规从屋檐下和墙下的阴影里潜行而过的时候，还能听到有些凡人家里正忙着收拾打扫刚住进来的房间，各种做晚饭、吃晚饭、说话吵闹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她现在看待这个烟姿神国的心态也是大不同了，但她却没功夫去跟这里的凡人们接触。因为她正处于一种小心翼翼隐身跟踪的状态中。
她远远地缀着前面那位浑然不觉的人仙。
那位人仙，体型矮小，身着布衣，头上绑着丸子头，腰间挎着一个很大的葫芦，步伐灵敏，也正躲开凡人，悄悄潜行。只是行动上并不是很谨慎，也根本没发现自己正在被跟踪。
一路闷头就往皇宫树神殿方向而去。
郁子规是今日在下层荒城里无意中撞到她的。她发现了她，她却没注意到郁子规。于是郁子规当即就悄悄跟了上来。俩人一前一后，跟赶任务一样直奔烟姿神国下层的树神殿所在。
“但这人应该不是他们中间最强的那位。”郁子规一边跟踪，一边仔细打量前面的背影。
“应该是那个……叫乐正晗的？”
这位人仙名叫乐正晗，很寻常地修炼舟上第二层的五行大道，五身还未修满，人默默无名，看不出什么特殊的来历，或者是来历藏得太深还没让唐狸子查到。郁清明这些年在第二层收下的客卿里，乐正晗属于不太重要的一员，这次估计也是跟着他们来这个时空打打下手而已。
——没错，郁子规知道她的名字，知道她大致什么样的修为，甚至爱用什么样的仙器。她还真认识郁清明在第二层身边的每一个人仙……只是过去几十年里没有花太多心思给他们而已。她确信过去这几十年里，郁清明也非常清楚她身边的那几个人仙客卿:唐狸子、秋问和秋伶醉外加两个仙童分别是谁，也对她们家每个人的实力了若指掌。但是双方从来没有碰过面。此时此刻，是郁子规第一次遇到他们中的某一人。
“如果能找到须红烬在哪就好了。”郁子规想着，甚至有点可惜。
不过想想也算了。只要跟着一个，到最后也能找到想找的人，跟到想去的地方。能在这些人准备对神木做什么的关键那一刻赶到现场。
前方的乐正晗，埋头一路疾奔，最后在皇宫树神殿的前百米左右止步。
下一层荒城里的皇宫，深绿色宫墙像被废弃一般蒙满经年灰尘泥土，无人清扫，没有任何葱郁的树木和道边精致的装饰，于是显得比清梦境里的皇宫要空旷萧瑟许多，但此时这里也是初初点燃灯火。乐正晗隐身停在路中心，对身边进出忙碌的神国本土鬼仙境修士们视若不见，还有闲心掏出来一张地图样的东西跟眼前对比着看了看。
“咦？来早了？”
乐正晗挠挠头，瞪着地图。
“来晚了。”
对面有人冷漠地说道。一个隔绝声音和行迹的无形法术罩扣过来，乐正晗惊而抬头，却是郁子规正在心里头念叨的须红烬，在她面前突然现身。火红发色在暮色里如枫林燃烧般耀眼。须红烬心情不佳地抱着双臂，仿佛是因为刚发现的情况而暴躁着，眼神冷嘲……不一定是在冷嘲乐正晗。
不远处，在须红烬出现前一瞬，郁子规就已经飞身后退，躲到塌掉一小块的某处矮墙后面，再加了一层隐匿之术，才竖起耳朵去听。
“我在树神殿里守了几日了，情况不对。”
须红烬在对自己的同伴说。听着像是遇到了麻烦。
“这几日里面只有那个‘大公主’镇守树神殿，忙着烟熄日凡人的搬迁事宜，我观察了她很久，还窥视了她手边的每一份玉简。可以确定她在今日今时乃至明日正式的烟熄日都根本没有离开树神殿的意思。而排行第三的那个公主在前几日就出门了，现在人都不在岛上，明日一早也不知能不能回来。剩下最后一个公主则完全不见踪影。可见我们之前找到的历史记载都是错的，这个时空中真实发生的事根本不是像我们查的那样。”
“历史记载是错的？”
乐正晗大吃一惊，忙道，“啊？你的意思是……真实的历史，并不是三位公主共同计划的，在烟熄日第一日时在树神殿里举行仪式熄灭清梦境，在仪式中惊动了地底……？那怎么办？怎么回事？如果不是这样……那我们还用不用进树神殿去夺那底下的……阵眼……？”
“那当然是不用了。”须红烬几乎是白了她一眼，“所以计划作废，我们俩不用守树神殿底下那个阵眼了。我已经跟云苦说了。”
“哦，”乐正晗又挠挠头，转念一想，试图解释，“也是。烟姿神国的历史是被这里的地仙隐藏封锁的，我们只是找别人查的小道消息，记载的细节很可能失真——但大致上也应该是不变的呀！”
“明天烟熄日发生的大事是不变的。我们直接去她们的地底禁地。”
见须红烬已经在往前走了，乐正晗赶忙说了声“好吧”，把自己画的地图塞回葫芦里，匆匆跟上须红烬。
“可是她们三个都是没有违反规矩去看地底禁地的意思吗？那，在三万年前的这里是她们中的谁唤醒了神木呢？如果不是公主们的集体熄灭清梦境的仪式意外唤醒的……总不可能是我们干的吧。——这里又不是主时空！三万多年前我还没出生呢。”
后面听到了这句话的郁子规眨了眨眼，压下心底的惊涛骇浪，才继续跟踪这两人。
乐正晗明显是个话痨活泼的小女孩，她一边碎碎念着给后面的郁子规送线索，一边继续掰着指头：“三万年前大家谁都没出生，须姐姐你鬼身的前几辈子倒是可能出生了……难道是那只小金乌？也不对，金乌在这个时间点还没来！那在三万年前干成这件大事的能是谁啊，咦，你刚刚说还有个公主不见踪影了，该不会是她吧？就是那个……排行第二的……她叫……”
“戚槐。”须红烬显然也觉得她过于话痨了，马上打断了她，顺便抬手一把鬼火，将两人都吞了进去。
“是。就是她。我们现在就去找她。”
……
第三百七十七章 地底之海
黑暗中。戚槐一个人在林立的浅色石柱间转来转去，好奇地东张西望，打量着石柱上错综复杂的花纹。
她看不懂，也对这些似乎记录着什么的古老图纹没兴趣。她只注意到这小祭山地底下的场景竟与她梦中完全不同。
“不一样啊。”
戚槐嘀咕着，“再看一下，如果这里真没有那个……树根，就回去了。”
戚槐一路甩掉随从们，从祭祀神山的一道小侧门绕过去，利用神国公主特有的神树幻象穿过几个禁制下到了地底禁地来，沿着废弃地下走廊一层层往下走。她只想偷偷查看这里是不是真像梦中一样，藏着个令人极其不安的恐怖事物，会威胁到上方的烟姿神国。
“就远远地看一下。如果它有……我就赶快回树神殿去告诉大姐姐，她肯定会表扬我在烟熄日发现了这件事情！”
简单来说这次她就是想给大姐姐和三妹妹一个惊喜，让她们刮目相看。——她这个一直不懂事的二公主也是很厉害的！能发现她们俩都发现不了的重要隐患！
漫无目的地乱转，过了一个墙角，忽然，眼前出现一扇高而窄的浅色石门。
石门映入眼帘那一瞬，一股奇异的感觉涌上戚槐的身体，她“啊”了一声，只觉得头皮一麻，仿佛三魂七魄都与四面八方重重压下来的黑暗建立了一种难以言喻的紧密关联。
好冷……不对，好热……戚槐深呼吸着，没有闭眼试图理清这突如其来的感觉，反而更瞪大了眼睛，抵抗着开始逐渐模糊的意识。
无数细细碎碎的语言、画面和不属于自己的记忆开始包围她，仿佛一股无形的飓风包裹着她，带着她飞速往回退去，时空界限被打破，她被那股风带回了一个个不熟悉的时代。戚槐在幻觉中看到了她所熟悉的树神殿前，一个个不认识的身影陆陆续续踩上透明琉璃台阶……她们都是谁啊？
戚槐用尽全力才重新调动起自己的感官，伸出一根手指触到面前冰冷的石门，用力将它推开了。
这才让她猛地从幻觉中清醒过来。
门一开，一股带着水汽的狂风就扑面而来，直接地撞开了这扇门。
这才是真正的地底禁地吗？戚槐不可置信，心底又发出“哇”地一声，提着裙摆就走了进去。
她抬头一看，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
——谁家地底有一个大海的啊？
戚槐发现自己竟然站在一个黑糊糊的陡峭悬崖上，眼前只能看见一片深灰色的混沌海面，往远处延伸，从近到远越发混沌，波涛汹涌。崖下，带着白沫的浪涛不断拍打着，在空旷的地底，但根本看不清楚上方是岩洞还是虚幻的天空。漫天漫地水雾弥漫，让远处也是模模糊糊的。
“我们的地底禁地，不是一座地宫、迷宫或秘境，而是一片混沌的海面？哦对，我们是一个建立在岛屿上的国，咱们天雷朔方十五界本来就是建立在一片小海上……但这也不对啊！”戚槐呆呆地想，心跳加速。
周身水雾扑上来，湿润地笼罩了她，但她并没有感到任何害怕，反而对它们有种莫名的亲切感。
她忽然间惊醒，再次左右看看，最后沿着一条看似普通的小路试探着向前走去。
因为那股若有似无的呼唤又来了。像是一记乍然的钟声，嗡地一下子响起在她的耳边。
“梦中的树根不会在那边吧？如果它存在的话……”
不妙的是，刚才短暂消散了一瞬的幻觉也渐渐回来了。
随着戚槐渐渐沉入这种半梦半醒状态，磕磕绊绊地沿着这悬崖的边缘行走，她发现脑海中根本不属于自己的回忆和画面越来越多。她似乎能感知到每一片幻觉画面背后的故事，每一声细语背后的奥秘。她的魂魄……包括三魂和七魄，仿佛都渐渐与这片地底的海岸紧密相连，仿佛她们原本就是一体。
片刻之后，她已经彻底忘了自己要做什么了。
同时也没有发现的是，她的裙摆边缘，有什么东西开始暗暗蠕动。
为了在下层巡游，戚槐这几天都是全妆打扮，身上披的都是非常繁复华丽的正式公主礼服。今天的这件是褐绿色的，缀满老气沉沉的某种纯黑色珠宝和各种闪亮的银色萤石，裙摆有点长、直曳到地，也十分厚重，光外裾就分了十三层。
裙裾在迷梦般的深灰色混沌水雾中都沾湿了，像是某种鸟儿被打湿的羽翼，拖在地上。拖在戚槐的身后，随着她茫然的步子划过黑糊糊、凹凸不平、有些软的崖边地面。
戚槐的背后，只要是她裙摆边缘拖过的地方，那仿佛是布满黑壤黑沙的松软地面都像是忽然惊醒活了一样，纷纷蠕动起来。
地底浪涛声和水雾蒸腾的朦胧掩护之中，一条又一条不知哪来的细长条状物无声无息地腾起在空中，只是依然全部在戚槐的背后，一根根悄悄静默地跟随上去，因而也没让她发现。
……
“——她到底要干嘛呀！”
在戚槐背后紧跟着进入了石门的乐正晗小声嘀咕着。
戚槐茫然前行的时候，她和须红烬也正沿着这片黑壤的悬崖，在戚槐行走路径的侧后方一边尽力掩护自己一边攀爬着，像两个小心翼翼的影子。
“这禁地也确实跟我们查到的记载完全不一样。不是说是一座殿堂吗？”
第三百七十八章 死的树根，活的魂
灰色水雾不一会儿就扑了满头满脸，乐正晗狼狈地狠狠抹了把脸，嘀嘀咕咕，心惊胆战。
“不、不等他们了吗？“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然后伏低身体，抬头观察戚槐站在海岸边的小小孤独背影。前方的戚槐就像一块迎着神秘海风化千万年的细长岩石，一动不动垂首站在那里沉入迷梦，沉入黑暗里重重水雾风浪之中。
虽然乐正晗是眼睁睁地看着她片刻之前才刚走到那里。
完了。乐正晗此刻还有闲心在想：他们这拨人费尽心思精心设计，卡着那堆不知真假的历史资料上记载的一个个时间点不断地穿越搞事把自己融入这个时空，好不容易紧赶慢赶跑到了这一刻来，结果别是在最后一刻来晚了吧？
本来一切的计划是在明天的烟熄日，趁仪式进行导致神木醒时天地动摇的那一刻各地发动他们早已准备好的阵法，目标直指藏在神木底下的那“界源”。结果实际上真实的历史却是烟熄日前夜，这个他们没注意到的神国二公主，独自个在这里就准备唤醒神木了？计划得那么好，就毁在了这么个错位的小细节上？不要吧。
“等不得了。”须红烬也正警惕地注视着戚槐。她立即按住乐正晗的肩膀，低声吩咐，“马上就动手。你专心做你的事，我去联系云苦他们。”
将错就错。既然这个时空已经进行按部就班到这个时间点了，最关键的时刻即将在她们俩眼皮子底下发生，郁清明和云苦等人却还分散在远处各个地方浑然不知。但那也没办法了。难不成他们这群小人仙境还有能力给整个时空拖延片刻不成？！
“那这里就我们两个先上去……？”乐正晗在须红烬的手底下瑟缩着，给自己鼓劲，“好吧，我试试。只要等那个神木一出现——”
乐正晗的手不知不觉也按住了腰间那只体积不小、造型独特的葫芦外形的仙器。
距离她们这俩跟踪者不远的地方，戚槐，不仅完全没有发现有人在一路跟踪她，也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悄悄发生什么变化。
戚槐正在做梦。
戚槐醒不过来了。
仿佛正在被谁高高地俯瞰注视着。仿佛这整个神秘的地底空间都在被谁专注俯瞰注视着。一根根不知何处来细长枝条仿佛有生命有意识般在戚槐的周身静默腾起，渐渐成群结队包围了她。同样不知何处来的藤蔓争先恐后肆无忌惮地顺着她的裙摆爬上她的身体。她身边这一小圈上上下下深灰色水雾也越来越浓，几乎凝结成一圈空气中的水墙，令人无法呼吸。
但戚槐当然还是能呼吸的。她低头看望着面前一重重海浪卷着泡沫更加猛烈地扑了过来，在她的幻觉里曾经惊鸿一瞥地看到过，这里仿佛曾经是一片阳光明媚无忧无虑的小天地，但如今却只剩下这一片残缺荒废的海岸链接着远方不知通往何处的混沌深灰色地底之海。这片小天地成了禁地，默默无声地在这里藏了很多很多年，与地面上的广袤荒土和更高处天空上的日常梦境远远分离。
但这里才是烟姿神国真正的根基。
脚下黑乎乎的土壤在这时开始松动，瓦解。是地面自己动了。
东一片，西一片，黑色的地面不住向上拱起。
这方空间里充斥着一股令人战栗的兴奋之情。整个禁地欢欣鼓舞，从海岸、灰海到空气里的每一滴混沌水雾，都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它们等待的人终于来了。这么多年了，终于有一个树神殿里的活的魂魄听到了呼唤，亲身踏入了这里。
你来了……
我们呼唤了你们那么久，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听到了呢？
你来了……
无论如何，有人来了就好。只需要一个人就行……
终于有人来了……
轰地一声。
被深灰海浪冲击的岸边地面在不断晃动之中，终于抖落土壤，露出了真容。
……
当地面整个“活过来”高高拱起成丘的时候，须红烬眼疾手快拉着乐正晗匆匆往后一跃，直退到那链接禁地的石门前，才堪堪躲开了几条破空而来的黑影，好险没被抽飞。
没错，是抽飞。因为那是几条粗壮的巨型根茎，从地面上忽然破土而出，开始以极快的速度横扫过整个空间，乱飞乱舞。光人仙境的目光能捕捉到的部分也有至少一两人粗。
但那居然也只是刚刚开始活动的、最为细小的几条末枝而已。
藏在地面下更多的部分根本就看不清楚了，它们甚至还没有开始动。
或者更准确的说，这地面就根本不是“地面”，它整个就是一根……或几根枯萎已久的巨型树根在此盘结着，沉默着挡在深灰色混沌朦胧的地底之海前方，形成的一片小海岸。
它们全部都是枯死的。早已亡故的某些神木族的身躯残骸，不知多少年前就已毫无声息、没有任何生机，沉在这大地内部。早就已经死去的它们像是远古遗留的化石般埋在地底这层浅浅的黑壤里，却以一己之力以身躯横亘着堵住了那片地底汹涌而来的深灰之海。
“哦我明白了，这个公主戚槐，应该是身上带着什么东西，或者她自己、她本人就是那个‘东西’！她一过来，就唤醒了这些神木的死根——这些树根原本都是死的，早就死了，埋在这里无人在意，但两者一相遇、一碰到一起，就不得了了——”
“神木它又活过来了！是这样吧？”
乐正晗已经在准备她的葫芦仙器了，她一边又跳过避开了某条无声窜过来的巨大残根，一边匆匆开始准备仙力，一边还重新扭头去看戚槐。
前面早就完全看不清那个戚槐公主的身影。戚槐整个人都淹没在了浓厚的水雾和无数长蛇一样舞动的枝条包裹之中。
又是轰地一声——
这是整个地底小禁地都开始动摇了。
“快动手！别愣着！”
须红烬一巴掌把乐正晗往戚槐的方向拍了过去，干脆点燃一簇鬼火送她过去。
蓝色的幽幽火焰照得很亮，把抱着葫芦手忙脚乱的乐正晗带到半空中去。
“哦哦！”乐正晗回过神来。
她手下一动，大葫芦仙器悄然跃起，浮在前方。
葫芦瓶口马上打开，源源不断的仙力从葫芦主人的手中注入，随后葫芦口就对准了戚槐的背影，再稍稍朝下——因为乐正晗判断他们要找的“界源”的位置就是在戚槐脚下那里。
从她的角度还算是赶得及。整个禁地此时又迎来一阵巨大的震荡，轰隆隆地，四面岩石土层撕裂之声不绝。或许这就是这个时空中，“神木”苏醒的那一刻。
然后，就在这时。
当那悬浮的葫芦在开始落下土石崩溃的地底空间中艰难调整好位置，这件仙器刚刚好要启动的那一瞬间。
——锵！
竟从斜刺里窜来一柄飞剑，快如闪电，直接打在了仙器葫芦身上。
只是伪仙器级别的飞剑与葫芦身硬碰硬，转眼破碎成块，报废了。但乐正晗仙力的输入也骤然被打断了。
“啊！”乐正晗惊呼出声，而须红烬已反应过来。
“——郁子规？！”
第三百七十九章 一期一会
须红烬震惊于郁子规竟是一路跟踪着她们，一起下到这地底下来的。她们却从头到尾都没发觉。
天崩地裂的黑暗之中，第三个人仙存在的气息只像一片看不见的羽翼无声扇了一下，闪了闪就杳然无踪。
郁子规骤然发难偷袭成功，却是一击即离，只打断了乐正晗对仙器葫芦的仙力输出，看也不看结果就抽身走了。当须红烬刚发现郁子规存在的那一刻她的存在感已经消失了有一两个眨眼的时间了。
须红烬只沿那方向一瞧，就道不好。这是奔着戚槐去了。
她要干什么？！
来不及考虑，须红烬一跃追了上去。
而被忘在原地的乐正晗，也来不及考虑其他，只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
这葫芦是她的本命仙器，与她心神性命魂均有牵系。郁子规偷袭的那一下气势狠厉，带上了一抹人仙境的仙力，虽然因为飞剑品级不太高而没能把葫芦击破，但那股附带的仙力也让葫芦主人受了点内伤，让她的“本命器”的灵气循环回路撕裂了需要重构——这个是她自己的修炼之途的内容。暂且不提。
总之乐正晗脑袋空白，慌了半晌，强按下胸中翻腾气血，手一抬把仙器放回丹田里并迅速用灵气覆盖上去，然后她抬头望望不断往下崩落土石的地底空间，跟惊醒一样匆忙躲开一块直奔她脑袋来的岩石，再想：她现在该干嘛？
乐正晗能被安排跟着须红烬到树神殿来的唯一原因是她的本命仙器。她的仙器葫芦一直是给大家作收藏之用。它有能力收集存放一些超出人仙境原本境界的力量。其他几个人有时候能拿到除五行大道和各自修炼的大道之外的其他外道道力或仙力，不止人仙境的，玉牌空间收纳都很麻烦或放不下，就会收藏到她的大葫芦里来。像那种东西，之前在仙舟第二层的几十年里他们用尽手段很是收集了几缕，就为了今天，此时此地。
她带着葫芦来，就是为了等界源露出真容之后，立刻打开葫芦把某几缕提前组合好的地仙境的力量放出来去标记界源的位置——包括空间上和时间上的位置。标记好了，郁清明才能够准确地进入这片界源最开始的那个“点”。这是最重要的引子。只可惜现在全乱了，根本搞不清哪儿是哪儿了。时间上的位置搞不清，连空间上的位置也不是很确定了。
这到底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他们一路找的界源真的在这儿吗？
乐正晗偏头又躲过一大捧枝条的袭击，闪身再躲到更靠近入口石门的地方，重新把用灵气粗粗修复的自家葫芦抱出来，心中却迟疑，不知道该不该重新标记，也不知道往哪儿标记了。
很明显，之前戚槐和神木残躯合为一体是一个时间点，她已经错过了它吗？还是没错过？不知道。统统不知道。
各种排列组合可能性在她脑子里翻来覆去地想。不行……
乐正晗满头冷汗，身体紧紧贴在石门上，从大葫芦里掏出个小葫芦，连灌好几口冷冰冰的仙酒，强迫自己头脑清醒。
“还是叫他们来吧。”
乐正晗觉得“思考时空大道”这种事对自己而言是太困难了。得叫更聪明的小伙伴来帮她烧烤。
她再掏出第三个更小的葫芦，凑在嘴边，在四面轰隆隆的干扰噪音中开始尽力扯着嗓子喊话。
“——喂！你们在哪儿！还守劳什子阵法呢——快过来——这个时空它——”
……
而前方更深更危险的黑暗混乱里，须红烬花费了一小会功夫，终于在这整个地底空间被各种巨型枝条乱舞轰塌之前捕捉到了郁子规的身影。
郁子规在同一瞬间寒毛直竖地知道自己被锁定了，但没有回头。
她知道自己那位亲爱的哥哥麾下的几个人仙里，这位鬼族须红烬是实力最强大的一位。如今真的遇到了，才亲身感到这人有多难对付。
凛凛杀意直追背后而来，像千万根冰针一样极寒。
那不是冰，是鬼火。
“郁子规，你连界源都不知道，这时候上赶着补习是不是有点晚了？”
阴森森、带有压迫感的嘲笑声，是天生鬼族特有的那种嗓音。
不过郁子规也没想到须红烬私底下的性格居然是这样的。之前还猜测或许是个比章苏合还要话少的冰山美人之类的……
深蓝鬼火拧着一股火柱直冲过来，将此方空间里苏醒乱舞的枝条投出深黑的乱影。但另一道不知哪来的红色鬼火也骤然升起，两股鬼火像两股浪头迎面相撞，然后消解。
“没有吧。就眼下来看，好像来晚的不是我……”
在鬼火不似人间的森然相撞声中，郁子规虽然扔出个秋伶醉给的鬼火墙轻松抵御，但依然没有回头。
只有忍不住的回嘴泄露了轻微的不满之意。
这差不多是被耍了一路的唯一发泄了。她也是有脾气的。很明显，在小生杀界界源的事情上，她就是被彻底地瞒住了，专门负责情报工作的唐狸子被瞒住了，算是资历顶尖在第二层横着走的秋氏二人也被瞒住了。面前的这几人绝对功不可没，是他们首先找到了界源，然后不知使用什么惊人的手段对她封锁得密不透风瞒住了这一极重要的消息。信息战和情报战也是斗争的一种，在如今混乱精彩万般纷繁的云海大世界中，甚至是最重要的一种。虽然最后还是让她来到了这里，他们不算是完全成功，但她还是生气。
连这种事都没搞清楚，有多蠢。唐狸子失职！我自己也蠢！
随后，郁子规再不理须红烬，以一种“义无返顾”般的速度扑向前方。
她本来就是在一边躲闪着神木枝条一边往那个方向。从头到尾，无论是须红烬在背后的突然出现还是她的言语和攻击，都没有改变她原本的目标。
须红烬与她两人遥知彼此几十年了，好不容易见到第一面就只过了一招，外加互讽了一句，就一触即分。郁子规几乎是一种懒得理睬的态度，须红烬如果心思狭窄一些，再理解错误，甚至会觉得这是郁子规在表达对她的轻蔑。但实际上状况真没那么复杂，郁子规只是简单地不想跟须红烬这个跑来拦路的多纠缠，因为现在情况紧急，地底禁地要塌了，戚槐在和神木融合，时机一闪而过，她着急想见戚槐！
她想见的是戚槐。
须红烬飞速地解决了纠缠入她的鬼火的另一簇别人的鬼火，然后就因为重新去追郁子规，跟她一前一后就这样赶着来到了烟姿神国公主戚槐的面前。
……
陷入浪潮般无数枝条水雾包裹的戚槐重新睁眼，无比艰难地穿越幻觉，短暂回归现实。
她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扑到面前的郁子规。
第三百八十章 伴生木兽
戚槐呆呆的，如大梦初醒。
涣散的目光渐渐聚焦、固定在眼前这张，微微有点狼狈，但还算镇定自若、眼神炯炯的面孔上。
像是黑色水面上倏而冒出一双明亮清透温暖的眼睛。周围土石乱轰轰地砸落，而她与她对视。
这个时空中，她们两人终于第一次面对面相见了。
咦？是个小姐姐……比自己年长几岁的外相……咦……这个修为，身上笼罩的看不清楚的道意，是个天外人仙吧……
又是来游历的天外人仙！怎么又没先来树神殿登记呢？哼，又得要本公主费心费力额外迎接设宴款待……你们这些界外来的、天外来的人仙境，就欺负我们家的地仙一直是死的，来我们家跟郊游似的，每次都不爱登记！就好比两千年前那次……
戚槐十分混乱地想道。属于戚槐的和不属于戚槐的记忆交织。
郁子规冲到戚槐面前就止步，还稍微蹲了下身调整了下视角以便仰头看上方树身上的人。戚槐则浑然不觉自己的身躯此时已深深陷入一块从地下拱出来的枯死神木躯骸中。这让她整个人从头到脚都镶嵌了在树身上仿佛一块打小顽固镶嵌在树身上的宝石。而她那编满花样的半长黑发、她今天穿来的这件很喜欢的褐绿色裙子，也已跟苏醒的纷繁枝条纠缠在了一起。
所以当她倾身与下方这位陌生人仙搭话时，她周身那块枯萎残缺的树身也自然而然前倾。连接着四面八方灰海黑壤里冒出的藤蔓枝条窸窸窣窣地挪动，看上去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鲜活。这就好像是，眼前这个身量不高的小少女已经成了这些枝条浪潮的主人，她已经变成这棵树了……
“怀清公主殿下。”
耳熟的称呼，令戚槐呆了一下。铺天盖地力量恐怖的无数枝条为之一静，仿佛画面凝固。
紧追其后的须红烬眼睁睁看着郁子规像变魔术一样从怀里掏出个盒子捧到了戚槐的面前，竟也愣住一秒，不知她要干什么。
“终于赶上了您的巡游队伍。初次见面，不知能否容我补上一份献礼。几日前的黄昏，我刚进入这座岛屿，就看见您在广场上接待民众，当时就想见您一面，只是时间不巧，您已经转身而去了……”
郁子规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温柔、礼貌、耐心过。她对周围正在天崩地裂毁灭的环境充耳不闻，几句话后又开始认真诉说自己一个“无意中闯入此地的天外人仙”被异世美景所震撼，首先是对忙碌中的戚槐不好意思打扰，又担心不知规矩不懂风俗，在客栈中询问当地凡人花点时间做了点准备才带着烟姿神国传统上的“献礼”来求见树神殿的公主。
戚槐渐渐被带入了角色。她立即对这位外界人仙游客进行了热烈的欢迎。
“您太客气了。一定是第一次来我们烟姿神国，不，您是第一次来万空琉璃界吧！琉璃界内靠近朔方十五界这边基本都知道我们的。”
戚槐每次一高兴就会变得娇憨可爱。只听她略不好意思地说：“其实这个仪式，主要是我们的凡人的……并不需要您这样的客人真的进行‘献礼’啦，待会我再还给您也就罢了……”
此时此刻，周围大片刚苏醒的树枝条、狂乱的浪涛水雾、距离郁子规仅一步之遥的须红烬和前面的郁子规自己，所有人，所有事物，竟仿佛全被按住了一般，动弹不得。甚至连每一块崩溃下落的岩石尘埃也掉到一半硬是悬在了空中，一起被迫听着戚槐和郁子规进行一场莫名的友好的交流。
原因很简单。有人在献礼，那其他人当然只能静下来等待，不能打扰。你想跟戚槐公主说话，上后面排队去。
须红烬大致猜到了郁子规试图扭转局势的手段——就是落在这平行时空内最关键人物戚槐公主的身上嘛。她对此冷笑一声，心底却也道失了先机，郁子规跟这位和神木融为一体的戚槐搭上话了，起码在这短短片刻中她还真没法越过神木对她动手了。
不过她那“献礼”的玩意是哪来的？
须红烬四下一看，正准备换一种突破静止禁制，以及让这位不知是否被带跑偏的戚槐公主回到“历史”正轨来的方式，但还没来得及，就发现身体好像自动腾空了。
“……”
轰——
轰隆隆——
如落雨般的土块岩石落得更剧烈了。本来就在渐渐崩溃中的地底禁地迎来了迄今为止幅度最大的一次地动山摇，最彻底的崩解。
被黑壤掩盖的地面终于完全露了出来，一片两片地面像险峻山陵一样高高耸起，但黑漆漆的完全看不清是什么模样。深灰混沌海水原本混合着形成一股股扑上岸的水啸到处奔流，但此时却像退潮一样撤走远去，因为整片“海岸”都开始倾斜了起来。
身携烈火、在远处找个角落踩到了地的须红烬定睛一瞧，脸色就变了。
只见一个个小山般巨大阴森可怖的身影，从枝条浪潮和残存水雾中陆续脱离了出来，露出了一个个宛如巨兽的、蕴含着无尽力量的轮廓。
不，不是宛如，它们就是巨兽。
更远处，靠近禁地入口，守着石门的乐正晗，以及片刻之前从神国下层各地瞬移传送赶来的其他几个人仙，刚刚好和须红烬一起抬头看到了这一幕。
“这是？！”
乐正晗的声音远远地，“它们怎么这时候出来了！？又哪个时间点不对了嘛？！须姐姐，我们怎么办——”
“啧啧，后来那个槐树神木的伴生木兽……完了，我只能说，对付不了。先撤吧。”
某个有些油嘴滑舌的人仙客卿跟在后面惊叹道，“这里到底出了什么岔子？”
一头又一头藤蔓枝条盘结成的丑陋巨兽分开潮水般的大量散漫藤蔓枝条睁眼醒了过来。就它们的身形体积而言，这方地底禁地空间也太狭小了，从天到地从这一角到那一角撑死了装得下一两个，三个都够呛了……光是它们集体翻过身或摇头晃脑苏醒过来这个动作，就撞碎了四周所有的岩石土层，原本那片“海岸”全部被拱出破碎。至此，整个禁地彻底塌陷了。
戚槐认为自己在巡游，且在巡游中接见客人。树神殿的公主那当然是有随从的，而戚槐本人的随从一贯是规模最大、最有气势的，论人数编制远超过大姐姐和三妹妹。不过现在她似乎感觉自己是孤身一人，原先身边那些熟悉的、总是唠叨督促提醒她工作的枯荣道修士小朋友们好像全不在场了。这可不对。这是不对的。她是神国公主，得有庞大的随从队伍才行。如果没有，就提前召唤几个出来。
第三百八十一章 梦醒之痛
这些来自原神木残骸的伴生巨兽一个个踏着崩碎的禁地，纷纷咆哮着，开始向四面和正上方的地层冲撞。
……
“退出来！这里不能呆了。”
刚刚操纵着郁清明身体赶到的云苦，人还在更远处没瞬移到，只一眼就看清了这里正在发生什么。但他只能先对石门处这两三个无头苍蝇一样的人仙说道。
除了仍有两名人仙在远处守着他们精心准备的阵法，其他的人仙都到了。方才云苦（郁清明）收到须红烬和乐正晗一前一后几乎同时发来的消息，当然立即就带着人赶往这边。他们一是为了处理这个平行时空时间点与资料对不上的问题，二是为了赶来拦郁子规，只可惜来得非常不巧，没帮上倒忙算好的。
眼前的情形，哪怕须红烬也无法反驳。
于是她说：“我们先撤，但你不行。”
“她就在里面。”说完须红烬就自己往后退了出来，侧身让开石门，同时顺手将云苦往前虚虚一推。
在须红烬贴心的欢送之下，云苦（郁清明）也没多说什么，顺着这股鬼炎之力就迎着两头冲出来的巨兽直奔禁地深处，身影瞬间消失了。
乐正晗冒着生命危险回头望了望，一边偷偷躲懒跟在须红烬背后撤退，一边问：“你看见郁子规做了什么？”
“她想干涉这个平行时空。但是，呵呵，这是行不通的。她怎么知道……”
须红烬嘲讽未完，就一扯乐正晗，“快走，到地上去给你找个安全的地方。”
乐正晗脸一垮，明白了，她的个人任务还没有完成呢。
“所以我们到时候还要开启……”
——废话！须红烬想。
虽然是在一个跟主时空一样行进的平行时空里，但一切当然都是灵活应变的，戚槐醒来的时候虽然被郁子规拦了一下，但郁清明这不是人也已经到了吗？接下来见机行事，他们在这个时空里跨越百年精心设置的能打开界源让气运之子进去的阵法也不是白设的。亡羊补牢并不困难。郁清明一定是能进那界源的，嗯，只不过这次大概率得捎上个郁子规一起进了……
而在他们这几个人仙匆匆碰头又重新分离的片刻之内，越来越多的原神木残骸的伴生巨兽已经彻底苏醒了过来，从无尽裂开的地底裂缝里蜂拥而出。
若是凡人或修为尚低的某些鬼仙小修士在此，绝无逃生之理。但人仙境勉强还可以。当乐正晗忙着跨过一段又一段空间往地面上瞬移的时候，崩溃的土层像泥石流一样从两边淹没过来，而天空已经露了出来，这是因为深深地底到地面的这一段土层，已经被撕裂开来了第一个口子。
大地在颤抖。破碎禁地正上方的祭祀小神山首先消失了，化作了地面的第一道裂口，并以此为中心开始进一步撕裂扩大。苏醒的神木伴生巨兽们则像是一个个巨人从裂口中艰难地攀了出来。巨兽们的身躯外形如山般庞大，均为数不清巨型藤蔓编织盘结而成，通体的墨绿或深褐、深黑，斑斑驳驳、凹凸不平而坚硬如金。它们冲出地底时每一层撕裂的土地都深深裂开，形成道道壮观的小裂谷。
星光夜空下，它们将已破碎塌陷的山丘踩在脚下，山石四溅，它们却陷入了某种警惕的状态中，互相无声嗅闻交流着什么，然后其中好几只转过头，以一种不符合体型的敏捷就直冲向这几个搞了破坏的外界人仙而来。
此时此刻，云苦（郁清明）追着戚槐和郁子规进地底去了，须红烬保护着乐正晗先躲一边找安全地方去了，而最后两位跟着赶到这里的倒霉人仙也只能当仁不让地正面迎上这些巨兽了，还有什么可说的，毫无保留纷纷各使手段、以身涉险，只为将这些伴生木兽引出去，起码在短时间内转移它们注意力。
而地底，被土石彻底封锁淹没了出路、只由一蓬神木细碎枝条暂时撑起的小空间里，郁子规对着戚槐已经快忽悠不住了。
……
“——不、不对！等等……”
“请您等等……”
兀自沉浸在迎接“天外人仙游客”的欢欣喜悦之中的神国公主戚槐，忽而睁眼，切断了与郁子规态度亲切而无微不至的谈话。
戚槐缀满宝石和花样的头发原本不太长，只卷卷披散到肩，此时却纠缠着无数细软枝条不知不觉自动生长，越过肩背和腰，如黑夜中的瀑布般狂乱地垂落到地面上，顺便包裹住她的全身和整个树干，再往外蔓延，融入黑暗深处的更多枝条潮水。这让她本就镶入树干的身体轮廓再也看不清晰。但她的脸还是那张娇气少女的圆圆的脸，从树上露出来，眼神澄亮。只见她抬起手，伸出食指压在自己的唇上，紧蹙眉头，神情游移不定的疑惑。
渐渐地，她睁大的眼眶里不知不觉漫上朦胧水意。
随着一小滴泪珠无声落下，她闭上眼再第二次睁开，却是目含悲怜。
“假的！”
漫天漫地的枝条一僵。
然后它们在她背后如两幅庞大羽翼般展开，愤怒地，窸窸窣窣地重新从短暂梦魇中醒了过来。这次重新一醒，它们脾气和情绪就不太好了。
“这只是梦！……为什么会……”
“——您说什么？”
郁子规叹着气问。
“您在梦中看到了什么？”
戚槐听到了这个问题，目光顿时一变，重新看向了树干下方的人仙。
……
第三百八十二章 三万多少年前
“……那都是假的！”
清梦意为安详美梦。
在覆灭之前，烟姿神国藏在万空琉璃界天雷朔方十五界湖水中心的无名小岛上，以一小片荒土之基蒸腾出了重重美梦蜃景，名唤清梦境。梦中均是这座小岛上凡人们对天上仙境的向往临摹。他们想要一年到头天气晴好风调雨顺无灾无难，他们想要终身无需劳作便躺在谷山金山银山上享用一生，他们想要人人福寿安康身健貌美无哀无痛，不苦不病不老无悲无忧。
烟姿神国的凡人跟天雷朔方十五界其他地方的普通凡人是完全不一样的。借由一方特殊的清梦虚境，这一小撮生长于斯的凡人撞了大运，大概率确实能够一辈子连生老病死苦都不必领受。座座荒城废土里只有干涸开裂的荒土和石头房屋，本就没多少农植可生长，但他们依然能够衣食无忧，因为只要做梦就可以了，随便就可以梦见美食满桌，华屋华服，偶尔劳作也只是趣味。连孩子也可以在梦中出生，在梦中长大，这里的凡人无需去辛苦生育繁衍，只要在屋子里躺下做梦，随时可以梦见自己阖家幸福儿女绕膝。他们可以是真的，也可以是假的。树神殿的枯荣道和生息神道两道修士日夜监督着生息神道将凡人民众梦中的东西与废土上的现实进行微妙的转化，保持两者间合理的消耗和产出，维持上一层与下一层之间的平衡。清梦境的凡人人口数量跟下一层真实荒城里的人数一直是有极大的差距的，后者其实远远少于前者……
但无论树神殿如何辛苦，她们也只是竭力维持着一个虚假的梦。烟姿神国根本没那么多真实事物。上一层清梦境中的一切，从繁华城池到城中大街小巷一砖一木，乃至绝大部分的……人，其实都是下一层真实存在的少数凡人梦出来的而已。
“清梦自然是脆弱的。”
刚刚苏醒复活的神木面前，郁子规生怕不能激怒戚槐一样。此时的戚槐看起来被不属于她自个的悲怒哀怜所摄，眼见下一刻就要失控，十分危险。
地底的空间又隐隐开始震动。
“——但不要紧！公主殿下，您听我一言，”郁子规顶着这股即将发狂的恐怖怒气，斟词酌句道。
“修真界覆灭新生皆为常事。每当更替之时，新的天道也会在新界中诞生。”
“修真……界？”
戚槐忽而愣住了。她仿佛第一次意识到她们烟姿神国也是属于“修真界”的一部分。
修真界？
这方小岛只如天雷朔方十五界湖水中间的一处特异小风景，从未展现过什么力量。沾染地底泄出的一缕气息形成了一抹假象，竟也是一种掩盖和伪装，地底那股磅礴沉睡的恐怖力量刚好就被盖住了，宛如一座深深湖底沉睡的火山完美地掩藏了这么多年，连天雷朔方十五界其他的地仙们也没能察觉。
“怀清公主，我去过云海之中很多其他的修真界。不知您有没有听说过天道的形成和破灭……”
戚槐闻言很犹豫。身体里蠢蠢欲动的一股愤怒之意让她好想把面前的一切全部撕碎、毁去，——现在的她仿佛轻而易举就能做到这一点。但她同时又忍不住好奇，想听面前这个花言巧语的外来人仙继续说下去。
“既然这个梦不好，不喜欢……不中用，那换一个不就行了？”
“……？？？”戚槐没听明白。
“我们可以换一个试试。——对了，我的献礼您还没有来得及打开看吗？那是特地为您准备的。”
其实那是郁子规之前跟踪须红烬时一边偷听一边推测出真相的短短时间内紧急用仙造之水造出来的，倒也不算假货，没有骗人，是真的“献礼”。
郁子规稍稍一顿，又已经听到了背后传来的细微动静，这回应该是郁清明尽力越过苏醒神木枝条的阻碍赶过来了吧。但她没去管这件事，而是继续专注哄小孩儿。
她对着这位满脸泪痕、神色阴晴不定的少女低下头，带了一分货真价实的恭谨，对着混沌云海里人人敬重的神木族行了个简单的礼，“请您一观——”
戚槐怔怔地低下头，看向自己怀里那个木盒子。
……
在戚槐态度犹疑的同时，外面正在进行一场撼天动地的毁灭。
夜幕中的大地开始颤动，一道巨大的深渊裂缝瞬间从地面延伸开来，劈开了整个皇都。房倒屋塌，道路碎裂，河流断绝，惊醒的凡人们从冲了出来，在街上惊慌奔逃，然后被不断裂开的深渊贪婪吞噬……惊叫声和哀嚎声在夜空中回荡。间或神木伴生的藤蔓花枝兽到处成群结队狂怒冲撞，将地面踏为齑粉。
而这一切只是岛沉的开始。
接下来，废土上的一个个城池将接连沉陷，整座小岛迅速碎裂、沉入湖底，烟姿神国的“下一层”无可挽回地化为废墟被湖水淹没，只有少数修士带着少数凡人逃出。
而苏醒神木的躯体则会继续破土而出，直冲天宇，随着树魂与树躯的融合复苏而持续攀上真正的修为——地仙境。因其上古种族的特殊之处，神木族的地仙境修为通常远远超过寻常地仙。需要多位地仙合力方能对付一二，还不太能完全对付得了。后来天雷朔方十五界云端被惊动的诸位小地仙为了保住本界自然也是这样做的。
以上这都是烟姿神国曾经的主时空里真正出现过的场景。这个平行时空与之完全一致，复刻了这场灭亡的开头。
这个平行时空就仿佛一个年代久远、纸张泛黄的旧梦，满满都是刻在伤痛记忆里的真实历史。梦起不知何时，梦终于这覆灭的一夜。这也是郁清明等人越过万空琉璃界纷纷扰扰的多重时空千辛万苦专门找到这里的原因。他们外界来的小人仙想要追到那个神国覆灭并露出神木底下的地底的准确时间点，只能通过寻找相关平行时空跳过去这一途径。
这个时间点，准确来说，是位于目前混沌云海大世界真正时间的——三万三千三百六十年前。
……
第三百八十三章 只有神木能镇压
……
然后，以这个时间点为坐标，再稍微往后拉过一小段，不是很远，就十几二十年之后吧。
具体是十几还是二十年不重要，总之不是很远，就是天雷朔方十五界刚刚被惊醒的神木打个措手不及，本方小界的地仙们匆忙封闭界膜以保护本修真界其他无辜地域不被连带打碎，此界初陷慌乱，忙着想办法按住“魔化界木”的那段临时应对期。
这又是同一片土地上的另一个平行时空。
另一个回忆旧梦。
“后来呢？”
“后来……十五界便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当时我正在岛外一位地仙的天宫内，第一时便见那位地仙前辈竟化身亲身下界并露出焦急之色，便知这是连寻常地仙境都难以处理的灾祸。那位前辈联系了其他地仙前辈，各自召集弟子，一时仍无法判断，直到其中有一位联络了天外云海里的宗门，还有一位甚至询问了仙舟之上，多方推测，才勉强判定那是‘神木族，只是不知为何身上充满了魔气，或是已经魔化。前辈们立即将界膜封了起来，因为要先把神木控制住。这是唯一的办法。为界膜安全起见，没有控制住就不能再开放，故而我们小界封闭到如今。”
“没人理会我们这些人仙。天下大乱，全界之内各门各派各王朝都受到影响乱成一片，消息传得很慢。我是很迟、很迟才知道，前辈们口中那座原本埋藏着魔化神木，已经破碎的岛屿，正是我们烟姿神国……”
“而我从那以后就再也联系不上树神殿了。我联系不上两位姐姐。三年，五年，十年……我不知道她们是否还活着。”
“她若是去了那之前……或许，能见到她们……看见那一夜发生了什么……”
“洛婴公主……”
唐狸子望着前方那道瘦弱而又仿佛坚不可摧的纤长身影，不由得暗叹一声。
四野都沉浸在黑不见底的夜色里。凄风苦雨，惊涛阵阵。
岩崖上，洛婴公主背对着唐狸子，远望黑夜湖天，久久无言。
烟姿神国的遗民修士们亦沉默立在不远处。
她如今的化名是戚洛婴。当然，她的真实身份是最后一代树神殿排行第三的公主，清梦公主，戚落樱。
她也是烟姿神国树神殿唯一流落在外的神国公主。岛上的大公主戚柳和二公主戚槐在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灾变之后就失去了所有消息，匆匆逃出来的那些枯荣道、生息神道修士领着剩下的凡人们只能投奔原本就身在岛外的戚落樱了。
戚洛婴带领着修士们把逃难出来的那一小群凡人在十五界的犄角旮旯找了些地方安顿下来，然后便专心致志想要重返故土。这十来年里，每次地仙们想出了新法子想要靠近发狂的神木，她就带着这拨神国遗民去往最前方。毫无疑问。
然而界内都乱了十几年了，她们这些人仙鬼仙却还一无所获。
虽然对于一个修真界这是一个非常非常短的时间，仅仅一个眨眼，还属于初初惊醒处在震惊迷茫中的一时愣怔阶段。当然最终一切还是能解决的，是会找到办法的，都已经知道那是神木族了不是吗，实在不行到万不得已还能拉下脸去求天外云海里的更高境仙人施以援手。本界那些地仙时时刻刻在云端上商议，并轮流亲身镇压那棵出了问题的神木不要进一步冲出界膜去。一切只是还需要一点时间来反应。底下的鬼人之境们只要等着就好了。
只是，再短的时间等待，对戚洛婴或者说戚落樱而言，也是摧心如焚。
——这里曾经的主时空是这样的，就算有细节差别，大致也差不离。所以这大概就是一个完全复刻历史的回忆式平行时空……
当洛婴公主愁绪万千地眺望远方的时候，后面的唐狸子心里默默判断着，面上却不露分毫。
这是距离云海大世界真正时间的三万三千三百四十多年前。唐狸子穿越到这个平行时空一年了。
方才，不到一天前，他和郁子规跟着洛婴公主在湖底意外遇袭，然后一个时空琉璃出现，郁子规果断抛下唐狸子，追着那些追杀者二次穿越时空跑了。
唐狸子于是就依着郁子规临走前的吩咐跟着洛婴公主一起撤退。洛婴公主和她的属下们离去之前，以万空琉璃界的特有手段收集观察了湖底那个时空琉璃消失前的痕迹，以推测那时空琉璃所通往的具体时间和空间。而就在这一过程中，莫名被扔到这个围攻神木的平行时空一年有余的唐狸子终于通过之前自己查的资料进行交叉印证，确定了这个时空的具体时间点，顺便也同时确定了烟姿神国覆灭那一年的精确时间。
就是那个数字。得到了那个数字。如灵光乍现，醍醐灌顶，唐狸子立即就知道为什么这里所谓的“魔化界木”会散发出三万多年以后他们小生杀界杀戮大道的魔气了。
唐狸子艰难地掩饰自己的震惊。
从未来穿越而来、穿越前专门查了很久此地资料的他，却什么都不敢说。他怕对戚洛婴说了真相会影响到这个平行时空的走向，那此地一定会与主时空的真实历史变得不一样。他暂且不敢那么轻易就改变未来，目前也是满脑子混乱不知怎么办才好。但他非常清楚这个小界未来会发生什么——如果一切没变的话，很快，应该是仅仅几年内，本界的无能小地仙们还是没能成功按住神木，就会迎来转机了……到时会有一只金乌莽撞地从云海里飞来，如无人能预料的天外飞来一剑，撞破封闭的界膜降临于此，意外将神木安抚下来。一开始没拦住那只冲撞的小金乌的，那些原没打算插手根本懒得管这点小事的更高境神仙大能们，也不得不出手，只好帮他们将局面收拾妥当……
从天外云海的视角来看，到时失控的小神木被她们自己族内前辈直接带走，本界界膜也重新开放，这场沉睡神木苏醒的事故如涟漪散去般轻松解决，在云海大世界中甚至没有引起任何关注，连个新闻都算不上，真就只是一场发生在某方旧界某个角落里的意外小事。很多年后，唐狸子埋首仙舟萤光海中查了很久很久才查到模糊的只言片语。
如果跟着这段历史走，到时他就能“回去”了吧。如果他真的只是一个意外流落到此、无关紧要的外界小人仙，他几乎已经找到了跳出这段平行时空回去的办法。但……
但他不是。他唐狸子，以及郁子规，并不是与这方修真界，这些历史和这些平行时空毫无关联！
前方的洛婴公主忽而回首。
“我一直在想为什么。为什么，是我们？”
戚洛婴望向唐狸子这个“天外人仙”的眼神沉寂温柔、伤心欲绝，但她只是轻轻一掠就又将眼神收了回去。枯荣大道气息形成的残花枯叶在她周身纷飞飘舞，让她看上去如一棵正枯萎的樱花树。
她也只是在不经意地流露伤痛。她想不通，为什么偏偏是自己的神国，不幸地遇到这么大的灾难，为什么呢？
“……”
唐狸子目光则游移不定，一颗心咚咚直跳。
“旧世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千秋万载，天道翻覆无算。”
最终，他模棱两可地说，“脚下的土地发生过什么，埋藏着什么，谁也意料不到。正如您也说过万空琉璃界的历史太久了。您的神国或许只是运气不好。”
“运气不好……”
唐狸子低头望着自己脚尖，琢磨着转移话题，不敢透露更多了。
他不敢说的是：是，她们神国的覆灭全都是因为岛屿底下沉睡着神木，没错。但地底更深处其实还埋着其他东西。
或者说，神木被埋在那里，本来就是为了埋那底下的东西。
与其问为什么她们烟姿神国地底会有神木，不如问为什么会有神木出现在那里。万空琉璃界从来不是神木族的栖居之地，神木根本不可能天然生长在那里。据后来查到的历史来看，对于会有小神木流落在万空琉璃界这件事，当时万木擎空界也是很震惊的。
神木族这个上古种族是什么大道，有什么“功用”，云海之中众所周知。
神木树根被埋在那里是要保护那底下的什么？掩盖什么？或者，镇压什么？
神木的树根之下才是一切的源头。那才是，这场悲剧的最初原因。
……
……
这时，地底，云苦（郁清明）终于也越过了崩溃禁地内的种种阻碍，趁着禁制忽然松懈的一瞬，也闪身来到了戚槐的面前。
郁子规低头一看，正好看到戚槐脚下的万道涌动枝条如退潮的灰暗潮水般，朝四面八方退了下去。
……
第三百八十四章 一面生杀镜
这是距离混沌云海真正时间的三万三千三百六十年前。
远在新域那个孤岛般的小生杀界十万八千里之外、八竿子打不着的万空琉璃界。
在一个依附在万空琉璃界内部、复刻于真实历史的小平行时空的末端。
郁子规和郁清明两个人终于再次见面了。
然后，来不及热情寒暄叙旧……两个人就一齐低头看向四分五裂的地面，不约而同地作出反应，及时后退。
因为不后退就要掉下去了！
只听神木树根之下发出一阵低沉的隆隆声。紧接着裂纹迅速蔓延开来，整个地面崩塌下去。
黑暗狭窄地底空间乍然一亮，地面塌陷以后底下露出了一大片空间，竟然一下子让人觉得宽敞了不少。
无数树根已经退散，露出底下一片深不见底的虚无深黑。混沌的云雾搅动着片片虚空之风，无形气流循环涌动着，而在层层狂风的更般的光芒，危险般地一闪一闪的。
无比熟悉的大道气息疯狂喷涌而出。因为太过熟悉了，一时间，郁子规短暂地愣了下。
不过仍在意料之中。
戚槐正抱着郁子规递给她的那份“献礼”专心致志地捧着脸沉思着，她对外界这么大的动静暂时没有任何兴趣。
“换一个梦？……”
戚槐皱眉嘟囔着，忽然把整个脑袋埋进了手里的盒子里。她周身所有神木残枝统统开始收缩，只在塌陷出来的深渊边上张牙舞爪。
……
然后郁子规回过了神来，眼睛仍紧紧盯着底下不敢错过观察任何变化，言语间却开始拉家常叙旧了。语气很随意的。
“在上一个平行时空那里看到神木身上散发出杀戮大道，我差点以为是你动了别人家修真界的‘历史’了。”
“不过后来想想就明白了，至少人家主时空里那个应该不是你……”
“你没那个本事。”
对此，被裂开的深渊远远分隔在对面，刚与云苦交换了操控权而回到了自己身体里的郁清明表示非常的无言以对。
是的。他哪有那个本事啊？
一个外来的小人仙境哪有能力触碰别人家其他修真界的“过去”？最简单的逻辑，三万多年前他还没出生呢，那时候云海大世界之中哪有郁清明这个人？
“它本来在这里吧？”
两人背后，各有一片圆镜形态的气运印记同时显现。
那是被迫被外物唤出的显现，但两个主人也没有阻拦它们出来与底下的大道气息应和。
这时，被神木树根所镇压之物也终于彻底露了出来。展现在面前的是一片大道规则的不完全碎片，被埋在神木残骸树根底下，被地底的一层层神木残骸以身镇压了不知多少年。那不是一面普通的镜子，它只是一片形如镜子的三千大道碎片。其中一面是破碎不全的杀戮大道，翻转过来另一面就是破碎不全的赦生大道，一为生一为杀，合起来或许可以称为“生杀镜”。
生杀镜。亦即后来新域小界小生杀界的一界之源，赫然出现在了这里。
既然它不是未来穿越过来的郁清明给带过来的，那么它能够出现在这里当然就只有一个原因。
它本来就在这里。
这个小平行时空复刻自万空琉璃界此处真实的历史，在当年的天雷朔方十五界真正的三万多年前，这片生杀镜本来就曾被埋藏在这里。
……
三万多年前，这片可以称为“生杀镜”的大道碎片曾经坠落于云海星空新扩充出来的那些新域空间内，随后被新域催化衍生，形成了一个孤岛般的小小新生修真界，后来被起名叫做小生杀界，因为新生而全然封闭，历经种种波折终被仙舟所发现、如今归于仙舟所有。
然而有没有人想过，三万多年只是一个很短的时间，在那之前，“生杀镜”在哪里？
自新域混沌中坠落之前，这片大道碎片是从哪来的？它是在三万多年前那个时间段在新域之内一边坠落一边匆匆凝结而成的，还是之前曾经存在别处，只是在三万多年前从新域某处坠落了下去？云海中大小仙人都知所有新生的新域小世界都是在新域之内诞生而出的，却很少有人能想到那些落入新域的大道残片一开始是从哪里来的问题。
还是那句话，对于整个混沌云海大世界而言，三万多年是一个很短的时间。再往前论到天庭崩塌、混沌规则大改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三万年能算什么？
当年天庭崩塌是一瞬间的事，从那一刻起，三千大道一同开始破碎，随着破碎崩塌的天庭一同往下无尽地坠落，并在无尽的坠落和无尽的崩散中途化入四分五裂的混沌之中，变成一团再也分不清楚的大混乱。只有这一点是明确无误的。而在之后那么漫长的一切尽数化为混乱的过程中，具体是哪一片大道规则碎片从何时落到了哪里又有谁能够留心注意到？
之前郁子规也从未想过这个问题，是想都想不到要想。但至少到眼下这一刻她是可以掌握一个事实了：她们小生杀界的界源生杀镜并不是在三万多年前才初初形成的。它之前就已经存在了，而且并不是存在于在新域。
在三万多年之前，它还没有从新域某处坠落、演化出一个新生小界之前，它曾经被埋在旧世界万空琉璃界天雷朔方十五界的地底，神木树根之下。就是这里。
……
郁清明和退回识海中的云苦二人同时望着底下的变化，心里计算着，须红烬她们那边应该也动手了。
在仙舟之上，他当初通过生死狱主提供的某个渠道首先调查到了生杀镜碎片在三万多年前演化成小生杀界界源之前曾另有来历的密辛，筹谋这么久，到这一刻才终于亲眼见到了它。
他又分出一丝注意力投向旁边，见神木族戚槐还在埋首研究郁子规给她的那东西，不免暗叹。
马上，这个平行时空就要彻底结束了。戚槐跟郁子规在这里忽然搭上了话是这个平行时空尾端唯一的变数，唯一跟真实历史不一样的地方，但他也没办法了。
“这里……”这是他见面以后对她说出的唯一一句话。而且刚开个头还没说完。
话音未落。
郁子规就看到对面那个身影没有任何预兆的就忽然动了，像一只坠落的飞鸟骤然落入暗云涌动的深渊里。
一直在紧盯着他何时动作的郁子规立即也跟着跳了下去。
一前一后，带着背后的气运印记落入了“生杀镜”之中。
……
第三百八十五章 地仙戚洛婴
仿佛笼罩全世界的黑暗空旷无垠，无形涟漪层层惊动。
这还是郁子规第一次以这种状态亲身触碰到“界源”。
那一刻，万般纷繁画面声音都倏忽远去了。
四周静如天籁。一层水面般的事物冥冥中横在眼前，正动荡不安、波涛起伏。
一刻也没有迟疑，郁子规像回到水中的鱼类般沉心静气，屏住呼吸就潜了进去。
无数不同的“世界线”随即展开来——
……
“我们何时离开？”
乐正晗从半空中缓缓落下，伸手按下对准裂开地缝之中的葫芦口，顺便将仙器葫芦收回。她左右四顾，这座神国岛屿仍在剧烈地毁灭，天空边缘不知何时泛起一层淡淡的琉璃颜色，从四方逐渐往岛屿中心处吞噬过来。这是一个平行时空即将收尾结束、时间线停滞于此的标志。
刚才，乐正晗终于卡着大家最后一起计算好的时间和空间坐标，在众人的督促下手忙脚乱地险险标记好了界源生杀镜的位置，让地底下的郁清明成功进了界源去。
应该吧？她嘀咕着。应该弄好了吧？
旁边须红烬抬头也开始估量天空上的琉璃颜色，一边回答她的问题：“快了。它蔓延到这边的时候，你跟在我后面跳出去。”
乐正晗特别爱当她的小跟班，像个烦人又可爱的小尾巴一样，每次都能缀在她身后险之又险地逃出生天。须红烬最初很烦，现在都已经习惯了。
“直接跳吗？”
“直接跳。”
其实她们这时也不知道任务是否完美完成了，只知道她们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郁子规和郁清明就这样双双落入了生杀镜界源之中。接下来她们这些其他人最重要的也是唯一的任务就是立即离开这个马上要结束了的平行时空。这里的所有外来人仙都要在时间线渐渐变缓、空间逐渐停滞破碎消失的过程中跳出去，之前他们早已做好布置接引，以便跳出去之后能顺利回到万空琉璃界三万多年后的主时空里，也就是他们落入这个平行时空之前的来处。时机必须抓住。若不然，她们最终也会被时空琉璃抛出去，但是却再也找不到路，像是落河之后被河水冲散一样迷失在无数存在或不存在的其他平行时空中。
留下来的只有郁清明。他会继续留在界源里完整地经历这平行时空结束的那个时间点。他要留在这片位于多年之前，还未成为小生杀界界源的那片最初的大道规则碎片里——进行界源论道。
界源论道。这就是他此行的终极目的。想要成为一地天道最终的主人，界源的来龙去脉必须挖掘到底。哪怕是郁子规和郁清明两人中的一个，她或者他万一没有挖掘到生杀镜之前居然还在别的旧世界存在过、出现过，有过另一段被埋在地下的历史，她他到时候上云端论道也是会失败的，根本攀不上去的。想要进行彻底的、真正的界源论道，想取得生杀镜界源的最终承认，他们本来就不能只待在小生杀界，而必须来到这里。
不过进入界源之后的事须红烬等人是帮不上忙了。两位身负气运印记的气运之子关于界主位的争夺至此已经开始，接下来就只是郁子规和郁清明两人之间的事，旁人再也无法插手。
这是属于两个气运之子之间的界源论道。跟那些没有气运印记的外来人仙落在小生杀界的临时渊中仿佛大海捞针般随便碰一碰撞机缘开眼界似的界源论道可大不一样。两个已经确定了所背负气运的气运之子，他们双双落在界源里就必须分出真正的胜负才算完。虽然仗着这是个与本界无关的平行时空，他们敢跳进去是因为取巧，这个平行时空不可能让他们在这里登上这里的云端的，但等转瞬之后时空崩溃他们双双又从界源里出来，得到的论道结果却也是尘埃落定的，差不离的。哪怕平行时空里的一切都是假的，那份论道之果也是真的，两人中但凡有一个带着那份结果回到了小生杀界，那小界的云端上就会迎来真正的胜负。
没想到这就开始了……
好，开始得好！
须红烬拉住身边的乐正晗，盯着天空上，往上一跃。
而距离她们更远的、更早接触到蔓延琉璃色的另外两个人仙客卿早就已经跳出去了。
神国岛屿依然在毁灭，然而时间的流速正在悄悄变缓。时间和空间正在渐渐化作一片片琉璃，声音渐渐减弱，画面渐渐模糊，一切都如光影熄灭般渐渐黯淡下去。
就好像一切都在变得脆弱如纸，逐渐印成一幅泛黄的旧画卷一般……
不过还没有到结束。
……
梦境里的回忆，也是回忆构成的梦境。
琉璃墙壁的映照下，粉雾飘扬，花雨如丝。
一泓碧湖静静地安卧在晴空下，承接着飘洒如雨点的漫天樱花。落向湖面的每一片细碎花瓣都精致缥缈，都浮光隐跃，都一触即碎。
春风来。春风过处，四面厚重琉璃界壁上一株株樱花郁郁盛开，香风如怒。
然而都只是映在琉璃壁上的幻影。清梦境中从来没有过樱花树。
“梦主阁下……”
“醒醒，梦主阁下。”
有人轻轻地呼唤道。
云上阳光和煦静谧，一时没有回应。于是恭敬呼唤的声音稍微提高了些，穿透了层层叠叠的梦境。
“梦主阁下！”
“……嗯？”
……终于叫醒了她。
三万多年之后，万空琉璃界主时空，云海真正的时间，即将消亡的清梦境小界的云端之上。清梦境主戚洛婴从自己的梦中醒了过来，睡眼惺忪。
……
第三百八十六章 地仙戚洛婴（二）
早晨。蓝天白云，阳光怡丽。
本界最后一个还守在云端的地仙一只手撑着一抹翻卷的云雾，改变原先俯卧云朵酣睡的姿态，慵懒地支起身来。
她的长长黑发如瀑布般虚无地流落，如在云层边缘闪耀金光。
当然了，因为仍有无数个梦境在底下重叠着，戚洛婴只是随手分出了个小化身醒过来而已。只有一个身外化身醒过来，剩下的其余的她继续睡着，做梦。
“何事？”
她的声音仍带着浓重的睡意。
“收到一封请柬，来自仙舟第三层。”
旁边应答的声音非常轻柔。几双手伸过来，熟练地为从云雾中坐起身的戚洛婴梳理散乱的长发，为她更衣。那是几位人仙境的小修士，但为首的竟是一个凡人少女，捧着一片纸张般的事物，低眉侍立在侧，又亲密又恭敬。空中蜿蜒的玉阶也藏在浓浓的云雾里，往后延伸渐渐隐没在这些侍从背后。
“说是有事要论。关系到隔壁那座仙国试炼场，请您去参宴。您……”
“……要去的。”
戚洛婴回答道。
一个地仙的身外化身自然是没必要梳洗更衣的。这只是戚洛婴喜欢并保留的仪式感。当年她还在烟姿神国时每日遵守这种严格的规范，一丝不苟遵循树神殿对公主们的要求，后来她再也没能回到树神殿，辗转从人族之中升上了地仙，但出于某种怀念，她最爱用的身外化身形态依然是那位当年的三公主戚落樱。
云端上的无名天宫是一座孤立殿堂的模样，此时在阳光下淡淡地勾勒着轮廓，笼着一层在阳光里几乎看不见的清透光芒。细看其外观，竟是完全模仿当年烟姿神国树神殿的形制，只是改成了玉砌。它平时也是在云上默默隐匿着的，偶尔才在高空之中显现。那是因为戚洛婴身为此界仅剩的最后一位地仙长年在云里沉睡不醒，早就没有搭理地面上的事情了。她的云上天宫一贯都是空空荡荡的，这里只是她的铺盖，她的床榻，她的游仙之枕……
这个已改名叫清梦境的小修真界本来就快走到终点了。
“这次您梦了些什么呢？”
当戚洛婴正在清醒，逐渐记起自己如今是地仙戚洛婴的这片刻之中，凡人卫舒珧（第五百五十六世）悄悄地问道。以一种闲聊的姿态。
“这次梦见了新的人。”戚洛婴柔和地回应。对着自己几万年前亲自带出来的神国遗民的后代，她一直是个非常亲民友善的地仙界主的模样。
“这次梦到了那两个小孩了，”她想了想，又说，“是他们。梦真的快结束了，舒珧。”
“他们……？”
“是他们。”
……
戚洛婴说的自然是郁子规和郁清明。那俩来自新域的气运之子人仙先后闯进她沉睡时做的两个梦中，她是早预料到的，她知道，她当然也是允许的。本来就是她，如今即将消亡的清梦境小界剩下的最后一个地仙界主，容许了那两个人先后进入她的梦里。
是她允许他们去看了这片小修真界过往的两段历史。郁子规眼中所谓的附着于这片土地的平行时空，其实就是地仙戚洛婴她自己在云端睡着时做的两个回忆之梦而已。本质就是如此，如今清梦境修真界主时空之外各个真真假假的平行时空，本来就是清梦境主戚洛婴的各个梦境。还能是别的什么吗？
最开始郁清明通过仙舟上的渠道和万空琉璃界当地的渠道查到那片还未成为界源的神秘大道碎片的来历，带着手下的人仙们跳进了戚洛婴回忆当初神国岛屿毁灭倾覆的那个梦里。他们模仿着历史上真正曾经潜入神国岛屿查探地底秘密的某些外来入侵者窥视者们，通过做一模一样的事情成功取代了那拨人，把自己融入了那个梦中，一路千辛万苦追到梦的结局，追到了那片大道碎片在地底一闪而逝曾经露出真容的一刻。戚洛婴在自己的旧日回忆中静静看着他们并允许他们一路往那个末尾时间点追去，简直给他们大开方便之门。
对于后面才来的郁子规戚洛婴也一视同仁，给她大开方便之门。她先默默注视她和唐狸子二人在主时空中追查到烟姿神国遗址，然后落入她早就设置好的时空琉璃里，先进入她另一个回忆之梦。她看着郁子规在那个梦里与当年年轻、稚嫩、愁苦的自己相识、一起研究神国覆灭的秘密，为当年的神国遗民而奔波，随后又让郁子规顺理成章地往前落入了郁清明早就进入的那个梦里，让两人会面，然后他们一同进入了那本质是梦境的平行时空里出现的大道碎片进行界源论道。
戚洛婴简直是手把手地给他们引路了。她对这两个人仙如此优容，简直是恨不得直接把他们扔进该去的时间地点的原因当然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这对郁氏兄妹是小生杀界的两个气运之子，未来界主的预备人选。他们其中的一个即将是那片神秘大道碎片的真正主人。
戚洛婴当年拒绝了神木族的召唤，与两位转为树躯重生的姐妹分道扬镳，一个人留在这里默默无闻地晋升地仙并做了这几万年的清梦境界主，仿佛一个透明的影子隐忍不发守着这片小修真界，为的就是这一刻。她终于等到那片大道碎片为界源的小新界即将有主人诞生了。即将有新人坐守那片碎片，看管那片碎片真正化成的天地。作为一个地仙境，她终于可以把那片大道碎片的历史和因果交付出去了，交到未来那位新地仙手上。
自从当年神木苏醒事件，她和她的姐妹们其实是神木族且被用于镇压那片碎片的真相被天外发现，这方修真界原先的其他地仙们就心知肚明这片土地不稳且即将进入破灭期的事实了，他们在这几万年里早就已经陆陆续续慢慢撤离了，都撤离得一干二净。这片修真界已缓缓变成一处宁静的废土，她却毅然决定在此新升地仙，升为此地最后一个界主，为这片即将消亡的修真界守了这最后一程。
守也守完了。不管那小生杀界未来的新地仙是哪个人，以后都跟她没有关系了。她终于可以把那片大道碎片曾被埋在万空琉璃界此处的秘密历史和因果交付出去，之后，她也终于可以离去了。
最近这几万年来她都在这里当着清梦之主，沉睡着保存着自身以压住这最后一段天道，她在云上日夜做梦，永远做梦，沉浸在不断重复的伤痛回忆梦里，以梦境为平行时空，藏住所有的历史。梦外的主时空里，一切都和平而宁静地消亡散去，再也无人受伤害。
千秋万载，一场清梦，终于要结束了。
……
云雾茫茫。
修炼生息神道的凡人女孩领着一群修炼枯荣道的人仙境修士无言低下头，恭敬地送自家界主化身散去，人离去。
云上那座小小玉砌宫殿又如水浸一般淡成了虚影，随后消失不见。
转眼，戚洛婴另一个身外化身已出现在了云海另一端，另一个空间里。
仙舟第三层，地仙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