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偈语
山间河道突然变得缓和,水面如镜,月挂澄空,船有倒影。m.www.uu234.net
甲板上,呕吐声一片。
缓和过来的心情,让人感到身似空中飘落,腹内翻江倒海,顿时剧烈呕吐,恨不得将肝胆吐尽。
胡友德也早就忍不住,听到船工喊出“平安”后,夺路而出,不知道跑到那个角落呕吐去了。
也许雷少轩原本病中,身体一直难受,反而能勉强忍住呕吐,却也感到头昏眼黑,闭着眼睛,卷曲着身子,窝在被窝里,脑子一片空白。
大船继续前行,刚过九龙滩不久,水流却又越来越急。河中不时有怪石嶙峋,礁岩兀立,漩涡不断。
雷少轩被轰鸣的激流声惊醒,发现大船在打转,急忙打开窗户望去。
只见河道白浪翻涌,湍急的流水奔流冲击,发出如雷咆哮,激起层层雪花白沫。
几块巨大的怪石兀立河中,岸边悬崖陡峭,一条小路蜿蜒曲折其间,穿行岩石罅隙中。
一群纤夫,正背着四根粗大的绳索,将船一点一点往前拖动。
虽然顺流而下,然而此地处处漩涡险滩怪石,只能靠着人力点点挪动。纤夫们身体前倾,如蚂蚁般,拉着大船前行。
雷少轩被深深震撼,如此大船,竟然靠蝼蚁一般的人拉动。
“你醒了?”沈为庸推门进来。
“先生你看,人如此弱小,却如此顽强,仿若奇迹般拖动大船,其壮举实在让人感到惊奇。”
“这不算什么。”沈为庸感慨道,“茶马古道一路上有昆吾雄关,城高数十丈,横绝雪岭与昆山,飞鸟难渡;有千里栈道,凿石绝壁,横于云霄;更有铁链锁桥,飞于泸水,望之胆寒。此皆人力奇迹也。”
雷少轩听得心驰神往,顿觉自己孤陋寡闻。
“一人之力如蝼蚁,然而蝼蚁之力,却能创神迹。”沈为庸说道,忽然问道:“你母亲临时之时,对你可有何交代?”
雷少轩闻言,黯然道:“她只说要好好活下去!”
沈为庸叹道:“母子骨肉分离,人间惨剧。只是雷少爷,如你能活下来,你打算如何活法?”
雷少轩摇摇头,道:“能活下来就不容易,哪里能有什么想法,走一步算一步吧。”
“是啊,能活下来不易。据我所知,死囚营最后能活下来的,至多十之一、二。不过你有胡友德相伴,马巡校对如此关照,想来你母亲在死囚营里也有些安排,如此一来,我想你必能活下去。”
胡为庸坐下,缓缓道:“商队收留各色人物,其中便有死囚营出来的人。据我所知,死人堆里呆久了,多少有些心理之疾,不少已经无法融入常人生活。皆因他们失去人生目标太久,忘了生活之义,为人之道。你万不可如此。”
雷少轩懂非懂地看着沈为庸,沈为庸耐心道。
“你原本心地善良,却无辜入狱,必定心有不甘而生愤恨。其实大可
不必。世上无人不受委屈,有大有小。我是庶子,一直替父经商,家中财产多为我赚取,父亲仙去,家产却全由长兄支配,公平吗?”
沈为庸看着雷少轩,缓缓道:“帝王将相之家,生来膏腴,穷苦之家,生来贫贱,公平吗?无辜者不光你一个,母亲、弟妹因你入狱,整日忧虑思念,难道不无辜?”
雷少轩低头不语,意有所动。
“此去你须自定一个人生目标,绝不可在死囚营浑噩度日,最终失去自我。”
“定个目标?”雷少轩看着沈为庸道,“请先生教我!”
“寻母。”沈为庸直接道。
“寻母?”雷少轩有些疑惑,“如此简单?”
“简单?”沈为庸摇摇头道,“是你想简单了!你外祖父乃是谋反抄家之罪。你母亲出身官宦之家,却是商人,注定无法在家乡继续营商,否则营商所得容易被他人非议诽谤。到底是营商所得,还是隐匿家财?”
沈为庸看着雷少轩,叹道:“为营救你们兄弟,想必你母亲上下疏通官府,牵连甚大,事情一了,相关人等必不容你母亲继续留在故乡。一旦你母亲家财用尽,幸运的话,会往他乡经商,如果不幸,很可能会流落他乡。你乃死囚,非十数年甚至终身无法回乡,若及早谋划,或许能相聚,否则此去便是死别。”
“如何及早谋划?”雷少轩茫然道。
雷少轩不过是个少年,能有什么人生规划?活下去本就希望渺茫,其余仍是奢谈。
“简单说是三步。一是先活下来,二是站起来,三是走出来。”
沈为庸沉声道:“一行押送苦海的死囚之中,你可知何人最强何人最弱?何人最韧何人最虚?何人最狠何人最善?所犯何事被判死囚的?”
“这如何得知?”雷少轩一愣。
沈为庸摇摇头道:“死囚之中,不乏无辜,却更多穷凶极恶之徒。恃强凌弱,虐弱畏强更甚常人十倍百倍。良善、懦弱之人,必沦为肉食!你是最弱的一类,注定沦为他人奴役,战场之上被挡在他们之前,往往先死。”
雷少轩听了,惊恐涌上心头。
沈为庸看了一眼雷少轩,有些不忍,却狠了狠心。
“绝强之人有其弱,极恶之人也有善,再韧之人也有虚。凡事欲则立,不欲则废。你切不可浑浑噩噩,多留意身边之人。或投靠,或利用,或挑拨,为自己寻一条活路。第一步,为了活下来,你须变狠,变毒,变恶。以活命为根本。忍,忍常人不能忍;狠,能不惧生剐己目;毒,能生食蛇蝎。”
沈为庸看着雷少轩,微微叹气道:“忍、狠、毒过甚易沉沦。小雷,死囚营里许多人活了下来,却也沉沦下来。你当竖立目标,坚守为人底线,绝不先害人、绝不先为恶。如若你变得穷凶极恶,沉沦到连母亲都不愿意见你,希望你死在苦海,你又何必活下来?所以你要牢牢记住底线:觉不先为恶。”
雷少轩迷茫的眼神变得有些坚定。
“活下来然后站起来。据我所知,死囚营里杀足够的敌人,也能立功、赎罪、升职。名利场为利字,大多躲不过钻营欺诈。名利场中,多数人随波逐流,无非是不屑、不善钻营。古人云:鼎有一,不逐其傻。天下鼎,英雄逐鹿;倾城女,才子追;路边金,人人抢。”
沈为庸循循善诱,心里却暗叹,也不知自己说这些对不对,但是不说,雷少轩如何面对以后的路?
沈为庸接着说道:“凡事皆然,你不逐名利,名利皆归他人,他人站起,你便跪下。你在其中,要夺可夺之军功,钻营可钻营之职位。哪怕最小的职位,都会有利你活下来,也必然有助于及早离开。当然,切不可夺不可夺之功 ,钻不可钻之职位,过之会有杀身之祸。”
雷少轩并不是蠢人,生于官宦之家,母亲营商,耳濡目染,对这些并不陌生,只是缺乏引导而已。
听了沈为庸的话,雷少轩微微点头:“我会争!”
“第三步走出来。记住,茫茫人海寻人,最方便的途径,乃是官府及商号。北魏浩瀚无边,寻一人无疑大海捞针,妄图凭一人之力寻人,无疑极其愚蠢。若能走出来,可来寻我。”
雷少轩宏觉寺醒来后,对生死虽已不畏惧,对前途却依然迷茫。
听完沈为庸的话,雷少轩第一次感到人生有了清晰的目标,不由对未来充满信心。
沈为庸忽然掏出一张纸。
“给。”
“这是什么?”雷少轩奇怪地问。
“给你治病的那位和尚,临别之时说与你们有缘,批写了几句偈语送你,托我转交。”
白纸一张,短短数语,上面写着:
遇坡而葬,遇沙而入,遇寺而见,遇渡而行。
又偈:
玉露洗凡尘,荒谷桃花落,荆棘轮回渡,九阴星辰误。
偈语,乃佛家之言。雷少轩想不明白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短短四句话,每一句看似简单,仔细思量,却不明其义,似是而非。
沈为庸道:“既然你也看不懂,就不必当真。当世高人虽然不少,却也不乏故弄玄虚之人。即便能应验,也是日后之事,不必急在一时。”
“嗯!多谢沈老指点!”
“不必客气,你需要寻机会向马巡校打听死囚营之事,及早准备。”
沈为庸心里暗叹,过了上思郡,商队与死囚押送队伍便分道扬镳,这大概是与雷少轩交谈的最有机会。
雷少轩早慧聪颖,着实让人喜爱,然而身世坎坷,让人怜悯同情。老天如此不公,也不知道今后是埋骨他乡,还是苦尽甘来,演绎人生传奇。
沈为庸虽然说走遍天下,如此坎坷少年,也实属少见,自己孙子如今还在撒娇母怀,此子却须为生死搏杀。
沈为庸越想越觉心酸,欲说无言,转身离去。
第十六章 夜诊
黑夜沉沉,微星闪闪,微弱的月光照在水面上,发出点点磷光。顶 点 X 23 U S
水面忽然开阔,船慢了下来,远处渔光如豆,星星点点。
岸上,一座黝黑、巍峨大城出现在众人面前。
“这就是上思郡。”沈为庸喜道。
“好大一座城池。”胡友德惊叹。
上思郡是离苦海最近的一座大城,临水而建,雄伟坚固,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
沈为庸安排好搬运货物,让众人自行忙碌,马少腾令副手压着囚犯另寻住处。
身为囚犯,雷少轩由胡友德背着,马少腾带着两名军士随行看守,沈为庸领路进入城内,直奔医馆。
已是深夜,街道静悄悄空无一人,偶尔有些店铺还挂着灯笼,远处不时传来狗叫声,一行人急冲冲往驻马街而来。
医馆已经关门,胡为庸不客气地将门敲得震天响,显然是与医馆极熟悉。
“来了、来了。”屋内传来一个不满的女子声音。
过了一会,门打开,顿时药香扑面而来。一个女子手提灯笼,出现在众人面前。
此女子头发随意盘于头顶,身穿薄衫,罩着锦绣短披风,显然已睡下被叫醒的模样。
女子年纪不大,脸如玉面芙蓉,修眉端鼻,肤如凝脂,一双大眼睛,秋水横波,欲嗔如笑。
好美的姑娘啊!众人赞叹,马少腾心里更是一动,目光有些移不开。
看见沈为庸,顿时不满道:“这么晚了,我娘已经睡下,你来干嘛?”
沈为庸陪着笑道:“侄女,这孩子病得很重,麻烦你诊治。”
听到孩子二字,女子脸色缓和下来。
“这是上思最有名的郎中王思懿……”沈为庸骄傲道。
“好了好了,别废话,我娘在后面呢,快将孩子背进来。”
王思懿不耐烦道。
听到此话,沈为庸讪讪走开,众人顿时心里暗谤,这老头是领人来看病的,还是自己看人来了?
雷少轩被放到床榻上,露出一张眉清目秀的脸,皮肤细嫩白皙,只是脸色苍白,面容憔悴,呼吸微弱,显然虚弱到了极致,让人心疼。
雷少轩两手往身子两边一张,露出叮当响的铁链。
“哼,纨绔子弟,终于被抓。是因为偷鸡摸狗呢?还是欺男霸女呢?”王思懿幸灾乐祸道。
众人不由一愣,有些哭笑不得。这女子显然极具性格,多半曾受纨绔子弟烦扰,极度反感纨绔子弟。
雷少轩看起来恰恰像是纨绔子弟,顿时不知道如何应答,世上唯女子和小人难养也。
马少腾在旁边,胡友德又不好意思说雷少轩是无辜的,毕竟雷少轩如果是无辜,马少腾等岂不成恶人?
“我犯谋反之罪。”雷少轩浑身酸疼,挣扎着吃力道,“姐姐你要是不愿意救我,也没关系,救治谋反之人,没准会牵连你呢。”
“啊?”王思懿吃惊地看着雷少轩,道:“你这么小就谋反?”
“你家大人呢?”王思懿道。
天下人都知道,谋反之罪,男丁必一同被流放。
“外公死了,弟弟也死了,母亲和妹妹在家,只有我一个人流放苦海。”弟弟没死,却
不能说出来。
对陌生人而言,雷少轩话有点多,但王思懿一开口,雷少轩就知道她多半是个嫉恶如仇的人,而且好奇心极重,喜欢刨根问底,这种人多半也极富同情心。
沈为庸教会雷少轩要仔细观察身边人和事,并为己所用。这是雷少轩第一次头脑清晰地为自己谋划。
“你父亲呢?”王思懿接着问道。
“我没有父亲,只有母亲抚养我们三个!”
一句话,道出无数委屈、酸楚与无奈,雷少轩眼睛里噙满泪水。
众人唏嘘。
谋反?谁都知道这罪名等同无辜。自小无父,小小年纪便无辜打入牢房,流放万里边关,任谁都会动容。
王思懿顿觉心酸,颇有些不好意思,拿起雷少轩的手诊脉。
雷少轩的手柔软干净,只是手腕被铁链锁着的地方,乌黑发紫,满是伤疤,有些地方还被磨破,露出狰狞的脓血黑肉。
王思懿更是感到心悸,看着雷少轩。那眉清目秀的脸,看起来那么让人心疼。
王思懿将玉葱般细嫩白皙手指搭在雷少轩胳膊上。
“姐姐,你的手真好看。”雷少轩道。偷看着王思懿的脸色,心里有些忐忑不安。
“闭……不许说话!”闻言,王思懿心里丝丝甜。
雷少轩的脉象更是让王思懿揪心。
脉相虚弱漂浮,迟而无力,显然沉疴已久;心脉枯干,显然曾经高烧如烈火焚山,也不知道是如何活下来的;生机虚弱,时断时续,却弱而不断,显然曾有高人为其续了生机。
然而这样的生机乃是无源之水,维持不了多久。
王思懿接着将雷少轩皮靴子解开,众人看罢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
两只脚已经和袜子粘在一起,厚厚的白色袜子浸出层层血迹,红的、黑的、褐色的……。
王思懿用剪刀将袜子剪开,仔细揭下袜子,雷少轩疼得直吸气,脸扭曲。
脚完全烂了,血肉模糊,到处水泡、伤口、鲜血、脓包,混杂在一起,看上去狰狞一片,令人触目惊心,也不知道雷少轩是如何忍下来的。
“少爷,你怎么不说,让我背你!”胡友德有些气急败坏。
他忽然有些明白雷少轩真是不想活了,只有不想活了,才能忍受如此痛楚。
“你一样辛苦,我还能忍住。”雷少轩虚弱地说道。
王思懿心被什么刺了,阵阵难过。她何曾见过如此坚强的少年,亏自己还挖苦他是个纨绔子弟。
王思懿狠狠地瞪了众人一眼,看得马少腾心里发虚,心里苦笑。这姑娘把他当恶人了。
王思懿熬出一桶药水,热气腾腾地提了过来,木桶里汤药翻滚冒泡,沸腾不已,让人胆寒。
雷少轩更是看得心惊胆颤,王思懿不管不顾,抓起雷少轩的脚就往桶里按。
雷少轩吓得脸色惨白,两只脚拼命往回缩,众人都扭过脸,不敢看,这姑娘不是要杀人吧?
“啊!”雷少轩惨叫一声。
剧痛瞬间从脚下传来,然而麻痒伴随着剧痛弥漫了双脚,驱走了痛苦,浑身变得舒服,有一种飞上天,无比**的感觉。
雷少轩汗如雨下,浑身却觉得
很轻松,感觉好惬意。
王思懿认真地按着雷少轩的脚,侧脸正对着雷少轩,这脸白皙晶莹,柔美如玉,雷少轩忍不住真诚道:
“姐姐,你真美!”雷少轩真心道,又补充道:“人美,心美。”
“油嘴滑舌。”王思懿心里暗喜,嗔道。
“脉至弱,乍数乍疏,如羽如云,心机枯槁,面青至白,命不久矣。仅靠一股外来生机维持。”王思懿轻声道:“与之相比,手脚之伤不过小道,举手除之。”
“这如何是好?如此病重,如何上路?此去苦海尚有数千里。”马少腾心里一凛,忍不住道。
王思懿瞪了马少腾一眼:“你真不是个好人!他都快死了,还想着上路之事。”
马少腾苦笑。
他本意倒不是逼迫雷少轩上路,而是担心雷少轩的病情。不过面对微嗔微怒的玉人,马少腾无论如何说不出解释的话,他的身份是押送犯人的恶人,越解释越黑。
说到底,马少腾也只不过是个情窦初开的公子哥,一向自视甚高,甚少与姑娘接触,不知道如何与少女打交道。
在北川之时,多少人给他提亲,他都没有同意,又不屑入青楼,只由母亲作主娶了一房小妾,没有正妻,以至于长这么大,仍然没有与姑娘打交道的一丝经验,猛然遇见如此美丽的姑娘,不由心动、羞涩,竟然不敢多说话。
“姐姐,不要紧,死便死了!随你医治就是。”雷少轩心里轻松,对生死,雷少轩已经释然。
王思懿心里一紧,嗔道:“胡说八道,姐姐在这里,你想死也死不了,只是有些麻烦。”
王思懿眉头微皱,道:“要是继续上路,却是必死无疑。”
转身看着马少腾,道:“他需要在此修养几天。”
马少腾急忙道:“但凭姑娘安排,我也在此随时听候姑娘吩咐。只是这么重的病,姑娘是否请家中老人把把关?”
“劳体、沉疴、虚神,几乎病入膏肓,上思郡除了本姑娘,你找一个能救他的出来试一试?哼,就算能用药,只怕你付不出诊金药费。”王思懿傲然道。
胡友德将包袱解开,拿出几锭大银,道:“姑娘,我家少爷外出远门,所带银两不多,如果不够,我们再想办法。”
几锭大银,合起来也有百十几两,算是一笔不小的巨款。胡友德听到雷少轩病重,忍不住拿了出来。
此去苦海,万里迢迢,这点钱看起来多,实则是最后救命钱,不由心疼不已。
王思懿看了一眼几锭大银,淡淡道:“倒是不少呢。”
雷少轩一把抓过包袱,拿出道士给的金子,这动作让虚弱的身体一阵阵疼痛,不由有些气喘。
“姐姐,全给你了。能不能治好,都不怪你,尽心就好。”
王思懿往后院配药,胡友德有些忍不住。
“少爷,那是你母亲尽卖家中仅有财物才凑出的银两。此去苦海尚有数千里路,到了苦海,还需打点死囚营上下,你全拿出来,今后如何是好?那女子所说的不过是套话,与其他郎中所说都一样,多半不过是为了诊金。”
后院药房内,王思懿闻言不由一愣,顿时怒容满面,杏眉倒竖,停住手里的动作。
第十七章 姐姐
雷少轩强忍着疼痛,道:“胡叔,我想过了。www.uu234.net这次我病好能上路,你就离开,回家吧。”
“这怎么可以?……”胡友德闻言,脸色一变,急道。
雷少轩喘着气,看着胡友德。
“胡叔,这位姐姐医术高明,善良美丽,绝不会为诊金夸大病情。我虽然年少,却也知刚才那沸腾药水,绝非普通郎中能配置。如此高温,那是要死人的。”
胡友德苦笑,医术高明和貌美与诊金有什么关系?
雷少轩舒了一口气,道:“我感觉伤口麻、痒、干,唯独无疼痛,似乎隐隐已经结痂,如此神药岂是普通?而且浑身依然疼痛,身心却坚实有力,脑海静清,已无虚弱、命如玄丝之感。我如今要么逐渐痊愈,要么是回光返照。”
雷少轩平静下来,坦然道:“此去苦海只剩最后数千里路,你不如就此返回。剩下的银两,你拿着路上用。我本囚犯,应该尽早与其他囚犯一样,过无钱无人照应的苦日子,否则入死囚营我怎么能适应?”
雷少轩看着胡友德,神色复杂。
“胡叔叔,我的病不是快好,就是快死。如果是要死,我不想你看见,不想让我母亲知道我死,她知道岂不是伤心?你走吧,跟母亲说我已入营,这样她就不知道我何时死,总会觉得有希望。”
这才是雷少轩让胡友德离开的真正目的不让母亲挂念。
雷少轩依然不觉得能活下来,尽管已不再想死,也会拼命求活,然而假如自己果真死去,就绝不让母亲知道,悄悄死去便是。
西北道,愁云瀚,千古湟水千古寒。苦海路,埋白骨,多少征夫多少魂,万里山,万里水,遮不住,良人泪。
这是苦海路上流传了无数年的民谣,雷少轩不觉得自己能例外。
“那姐姐美丽善良,看她一眼,就想起母亲,我已经多少时日没想起母亲,都记不清母亲模样。”雷少轩忍不住簌簌泪流,“我好想妈妈!”。
王思懿后院房里听到,忍不住滴下眼泪,骂道:“这小鬼,胡思乱想些什么?想死?偏不让你如愿。”
马少腾心里难受,安慰道:“那姑娘医术高明,你会好起来的。”
深夜。
雷少轩躺在榻上想着心事,胡友德和马少腾坐在椅子上。
一路劳顿,两个人早就疲惫不堪,昏昏欲睡,却强忍着睡意,看护雷少轩。
不知过了多久,王思懿端出一碗药,药香扑鼻,闻之不由精神大振。
雷少轩睁眼看去,只见药汤清澈见底,温润如玉,灯光下竟然发出点点金光。
药入口,滑(润)如酥,刹那间,一股凉意入喉,迅速弥漫全身,雷少轩只觉得全身上下一点一点充实起来,浑身有力,身体重新属于自己。
“姐姐,这是什么药?我突然觉得病都好了,力气比原先还强壮。”
“好?差得远。”王思懿看着雷少轩,哼道,“这药有百年灵芝二钱,百年黄芪,紫何首乌各一钱,七星花、八爪(龙)根、入骨箭、九牛藤、三果、三蕨、三枝、土红参、大白芨、四方蒿、五香藤、五花血藤、六月青....
..”
王思懿面露得色,傲然道:“药名‘十全紫金’,共计纹银五千五百六十三两七钱二分一文。”
马少腾和胡友德听得目瞪口呆。
如此贵重一副药,卖了他们几个人也还不清。
“姐姐,你说话声音真好听,比药还要好。”雷少轩边喝着药,边毫不在意夸道。
马少腾心里暗诽,小鬼胡说八道,声音好听跟药好怎么比?
王思懿心里甜孜孜,却板起面孔道:“再油嘴滑舌,胡说八道,小心给你喝泻药。”
转脸不怀好意地瞥了一眼马少腾和胡友德,两人顿时心里扑腾直跳。
“嗯。王姑娘当真是菩萨心肠,雷霆手段。”马少腾脸微红,补充道,“心地善良,容貌俊美,实乃平生所见。”
惹来王思懿一阵白眼。
说到底,马少腾出身世家,具有良好家教,加之生就一身不错皮囊,一直自视甚高。
一直以来,马少腾从未遇见过心仪的女子,偶然邂逅王思懿,惊为奇女子,顿时被吸引,以至言语唐突失措。
好在王思懿年轻貌美,惹来无数追求者,见过更失态过分的言语,倒也见怪不怪。
雷少轩身体不宜移动,吃完药,便留下养伤。
医馆房屋不大,四周都是药柜,层层堆叠至屋顶,房屋中间用药架隔开前厅与后塌。
前厅竖立一面屏风,屏风上题立匾额,中间是一幅画,画的是童子药师深涧采药图,两边刻写着一副对联。
匾额上题着:济仁堂。
对联云:救命即天道,何来贵命贱命?医心乃人德,唯有苦心尽心。
“这是我家世代行医原则,是祖训。”王思懿忙碌着,瞥了对联一眼道。
“你家长辈真是济世高人。”马少腾偷看王思懿,忐忑不安夸道。
又惹来王思懿一阵白眼,马少腾苦笑,胡友德暗笑。
雷少轩留在济仁堂已经三天,马少腾守护在这里三天,也跟在王思懿后面三天。
没事就扫扫地,擦一擦桌子,帮着王思懿扶一扶病人。
大概王思懿年纪过轻,尽管医术高明,往来病人却并不多,倒给了马少腾说话的机会。
烈女怕缠郎。开始王思懿对马少腾还颇有些反感,几天过去,慢慢适应了马少腾的存在,两人相处变得自然起来。
说来,王思懿只当马少腾是自己的追求者之一,倒也没其他想法。
马少腾对王思懿一见惊为天人,颇有一见钟情之感,却也知道短短几日,就能俘获芳心无疑是痴心妄想,强忍漪念,放下妄念,以同龄人平常心与王思懿交往,相互之间倒也融洽。
雷少轩则把济仁堂当家,对王思懿的脸色直接无视。
“姐姐,你上身锦衣罗袄,下身要配淡蓝浅色裙装,上下才会更加和谐,简直是仙人下凡。”雷少轩装模作样点评道。
王思懿瞪了雷少轩一眼,气急败坏道:“你是说我不会穿衣?”
雷少轩毫不退让,不客气道:“嗯!肯定没有我妈妈会穿。”
短短三天,雷少轩已经姐姐
长姐姐短,毫不客气把王思懿当姐姐,也不管王思懿同不同意,说话也颇为随意。
雷少轩出身大户,耳濡目染,对穿着搭配,简直与生俱来。
而王思懿自幼长于医馆,哪里会将心思放在穿着上?就算想穿得好看些,也没有人教她,说到底,家教使然。
“我不是你妈。”王思懿气鼓鼓道。
“可你是我姐。”雷少轩看着王思懿,面不改色道,“你生如仙女,再打扮就能气死仙女。”
“油腔滑调,油嘴滑舌,胡说八道。”王思懿闻言心甜嘴软,火气顿消。
忸怩着换来一身浅蓝,果然上下浑然一体。
“头发玉钗最好换成翠绿短钗。衣服要是繁华,头饰就要多样,否则头轻脚重。反之,如果素衣简裙,头饰就要素白简单,否则就是头重脚轻,也是不好。”
王思懿白了雷少轩一眼,道:“就你是大头鬼,嘴巴长。”
换来玉钗,果然又是一变。
“果然好看。衣服衬得皮肤白如雪,嫩如软玉……”雷少轩装出大人的样子道。
“高挑动人,婀娜多姿,淡香沁人,果然国色天香。”马少腾看得眼发直,喃喃插嘴道。
雷少轩说话,王思懿心里甜孜孜。
谁不原意亲人称赞自己?雷少轩姐姐、姐姐地叫着,听得多了,王思懿心里多少就把雷少轩当弟弟,觉得亲近。
马少腾说话,却让王思懿觉得羞涩。同龄异性的话,王思懿如何不羞?
王思懿不好意思,道:“吃饭吧。”
“姐姐长得漂亮,什么颜色图案均适合。简繁、颜色搭配上下和谐一体就好,用料却不要太次。不必化妆过浓,老女子才会浓妆艳抹……”
“你说我老?”王思懿又被气急,马少腾微笑点头。
衣服搭配原本不复杂,王思懿聪慧玲珑,一点就透,以前只是无人指点而已。
……
“把这两块布缝上。”
王思懿将两块布扔到雷少轩身上。
“姐姐,你让我学习缝衣服?”
“衣服破了谁帮你缝?不穿衣服?”王思懿看着雷少轩,瞪眼道。
穿针、缝线、打结是缝衣服基本功,然而即便是简单的缝线和打结,也有种种。
“姐姐,这缝衣和打结方法似乎不同寻常?”
雷少轩缝好最后一针,打着结道。
“当然,现在把那死狗的肚子缝上。”王思懿看了一眼缝好的布,点点头道。
“啊?咱们不吃狗肉了?”马少腾旁边无聊问道。
王思懿白了马少腾一眼。
“就知道吃。狗多可爱啊,怎么能吃呢?要不是为了你们,我才懒得杀狗呢。”
“苦海死囚营乃是著名的死亡之地。死者半数死于战伤,多数是刀枪箭矢伤势。初始伤势并不是很重,却因为处理不当,或者无法及时救治拖延而死;另外半数死于痨、瘟、病。”
王思懿淡淡道:“如何治病用药,短时间内无法学会,只能教会你们自行处理伤口,不至于因轻伤致死。”
第十八章 西去
马少腾闻言脸色大变,会处理伤口对一个军人来说太重要了。顶 点 X 23 U S
受伤是军人最常见之事,训练、战斗都会有人受伤。
军营之中,郎中奇缺,只能优先照顾高级军官和处理重病重伤,无暇照料普通军士,也无法及时处理轻伤。好容易等来郎中,许多轻伤已经恶化成重病重伤以至于无法救治。
军营之中,因轻伤处置不及时,最后恶化死亡的例子比比皆是。
及时处理兵器外伤,对军士来说,不啻是救命。
马少腾陪着笑脸,道:“王姑娘,思懿妹妹,我也是看着手痒,也想学些缝衣服的本事,不如你也教教我?”
惹来王思懿一顿白眼,却也不拒绝。
“伤口处理其实很简单,无非是清理伤口,缝合,敷药及换药。只是清理伤口时,须用烈酒。”
“多烈?”马少腾细心问道。
雷少轩毫无生活经验,只会听和学,却不会发问。
“清理伤口非常关键,所用烈酒越烈越好。”王思懿认真道。
“战场之上或者死囚营里未必有烈酒,该当如何?”马少腾沉吟片刻道。
“实在没有烈酒,可用煮沸清水代替。”
王思懿认真想了想道:“野外战场,条件简陋,实在没有这些,我猜用雪山之水亦可,清冽泉水亦可,万不可用浑浊脏水。”
“伤口缝合后,涂抹药膏药粉,按时换药。我已经写了几副药方,你们可按方配药。”
“营内要勤洗脚、洗澡,不喝未煮之水,饭前便后要洗手……”王思懿叮嘱雷少轩道。
“哪里可能如此讲究?那可是军营、牢房。”马少腾见状嘟囔道。
“哼,不想得病便照我说的做,做不到无非是懒惰。”王思懿不满道。
马少腾苦笑。
“好了,现在好好练习缝狗肚。”
王思懿撇嘴道:“你以为杀狗是为你们吃的?是为了制狗皮膏药。”
转身离去,心里暗道:“许久没制狗皮膏药了,看来要多制些,狗肉好香。”
雷少轩在济仁堂住了五天,虽然未痊愈,囚犯押送却再也无法耽误了。好在身体虽然虚弱,病已经无碍。
马少腾也在济仁堂陪了五天。
原本马少腾照顾雷少轩,是看在公孙倩面子上,这几天朝夕相处,两人关系着实变得亲近起来。
而且王思懿一再叮嘱照顾好雷少轩,要是不把他平安送至苦海,估计也没脸见王思懿。
五天过去,王思懿无奈地给雷少轩送别,毕竟军务所在,不能再耽误时间。
王思懿送给雷少轩一个包裹,里面是一套外伤缝合处理工具。
这套小小工具在之后的岁月里,无数次救了雷少轩生命,在身上流下无数伤疤,伴随雷少轩渡过许多艰辛苦难的岁月。
雷少轩向沈为庸深深一揖,感谢他教会自己如何面对世界。
沈为庸教会雷少轩观察
环境,利用人心,建立信心,树立人生目标,了解人性之复杂,不让自己沉沦。
沈为庸、王思懿站在城楼,看着雷少轩随着队伍,缓缓消失在延绵起伏的山丘之后。
……
上思郡西去,称为西海道。
西海道沿着洹水河岸,一路蜿蜒曲折,往西而去。
洹水已经干涸,两岸都是黄土堆积的高原,称为土原。
土原方圆几千里,常年干旱少雨。
茫茫土原之上,净是黄土,寸草不生,棵树不长,只有在土原罅隙、裂谷之间偶然有稀疏柳树、草地、人家。
数万年来,洹水切开土原,在河岸两边形成狭窄的峡谷平原。洹水干涸已久,峡谷平原稀疏长着野草,道路荒芜。
近几年来,西海道连年干旱,饿殍遍野,以至沿途百姓大多已经逃荒,村庄废弃。
一行人常常走上几天,也看不到一个有人的村庄。
“又一具尸体。”胡友德捂着鼻子,皱着眉头叹道。
离开上思郡,行走西海道,一路之上,已经数不清到底遇见多少具倒毙路旁的尸体。
雷少轩已经见过太多尸体,然而一眼看到这具尸体,心里依然感到十分震惊。
这是一个几岁大的小孩,骨瘦如柴,两眼空洞,眼睛浑浊,露出惊恐的目光,尸体上涌动着虫蛆,苍蝇“嗡嗡”飞着,显然已经死去多时。
尽管饿殍遍野,一路上看到小孩尸体的情形并不多见。
饥荒年代,小孩容易被卖掉,也容易被人抚养,即便死去,也会被人安葬。
小孩倒毙路旁,说明此地多数人家都陷入绝境。
不仅无力抚养小孩,甚至连逃荒也无力带着,否则小孩也是一笔可卖财产。
对生死,雷少轩已经坦然,此刻第一次深深感到世道艰辛与绝望。
也许生死并不是世上最悲惨的事。雷少轩心里想着。
队伍缓慢地朝前走着,太阳如此毒辣,雷少轩被晒得眼冒金星。
“据传,古时天上有十个太阳,后羿神射落其中九个。这九个太阳落于土原,自此土原干旱无比,寸草不生,最后后羿神也渴死土原,其身化为洹水。”
“洹水自古干涸无水,只在七月雨季之时聚雨水成河,其余时候不过是荒滩干河床。”北川衙役余正道。
“再找不到人家,只能喝尿了。”一名军士擦着汗嘟囔道。
“喝尿?怎么喝?”
“当然你喝老子的尿,老子喝你的尿,谁也不占谁便宜。”
“屁话,喝尿都成了占便宜?要不你喝老子的尿?管够,老子可不喝你的尿。”
“别嘴硬,没水喝你能有尿?有本事你撒泡尿出来试一试?”
“……”
太阳如此毒辣,四周看去,峡谷两边悬崖上似乎处处都晃着太阳。
一行人皆口干舌燥,嘴唇干裂,两眼无神,脚步踉跄。
“大
人,这么下去可不行。”一位军士对马少腾道,“不如沿着河床走,看能否找到残留的水洼。”
马少腾看着带路的余开,余开摇摇头。
“土原下全是松散黄土,无法藏水,否则何至于千里无草树,不必浪费力气,河床里肯定没有水洼。”
余正抬眼往前看去,沉吟片刻道:“唯一之计是找到人烟。咱们沿河岸道路走,一边留意河床,看看河床之内有否绿色。但凡河床之中草树丰盛之处,地下可能有水眼,大多能掘出水,就算没有水,草树之根也能解饥渴。”
黄土茫茫,赤地千里,哪里来的绿色?入眼之处,黄土之上,热气氤氲蒸腾,人似乎都要飘起来,看到的一切,无不扭曲模糊。
在雷少轩眼里,人影如纸片一样,虚无飘幻。
忽然,前面一人身子扭了一下,直接倒在地上,铁链扯动,将一组的囚犯都带着踉跄欲倒。
“怎么了?”马少腾见状皱眉,快步走上前问道。
“太虚弱了,已经不行了。”
一个囚犯道摇摇头,道:“这半日,他几乎都走不动,都是我等拽着。”
军士解开铁链,将倒在地上的囚犯翻了过来。
这名囚犯双目紧闭,脸色铁青,脸皮干裂憔悴,身上衣衫褴褛,脖子、手腕木枷处以及铐着铁链的地方,都乌黑发紫,不少地方溃烂发脓。
这些部位容易受伤,有经验的囚犯都用布包着,避免被磨破。此人伤口溃烂如此严重,显然是有些日子了。
一名军士看着马少腾,马少腾点点头。
军士拿出几根大铁钉,将囚犯脖子上木枷牢牢钉死,将铁链铁锁锁眼用铁条塞死,又取一根铁链将脚锁上。
几个人将囚犯拖到路旁,任其自生自灭。
雷少轩的心里波澜不惊,感觉有些麻木,他知道自己无法做些什么,带着这名囚犯,只会害死更多的人。
但是军士也不能放开他,毕竟他是死囚。
钉死木枷、塞死锁眼是防止有人救他。
任何人看见钉死的木枷和塞死的锁眼,都知道是官府重犯,极度危险,救助这样的囚犯,会视为同案犯。
胡友德要背上雷少轩,毕竟他病体刚刚痊愈,身体依然虚弱。然而雷少轩坚决不同意,胡友德只好搀扶着他往前走。
胡友德发现雷少轩似乎变了一个人,少语却坚定,不容拒绝。
雷少轩对生命重新有了看法,不畏惧死亡,更多的却是对生命意义的敬畏。
这么艰苦的跋涉,死便死了,却不可连累身边亲人。
雷少轩视胡友德为亲人,如果不是他一路相随,自己早就死在路上。
以往雷少轩对死亡无比恐惧,恨不得胡友德时时背着自己,如今却知道生命的意义在于每一步有意义,而不是活得更长久。
雷少轩竭尽全力一步一步跟着走。
第十九章 量罪
经过那名死囚身边,每个人都沉默不语。m.www.uu234.net
雷少轩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具倒在地上,身体卷曲的尸体。他知道不久就会有无数苍蝇盯在上面,将尸体分解,变成一堆白骨。
没人同情那名囚犯,有的只是兔死狐悲的感觉。
“前面有村庄。”一名军士忽然喊起来。
众人闻言,精神为之一振,加快脚步,朝前行走。
说是村庄,其实不过几间破旧的土房,用稀疏枯树枝围成小院,更多的是倒塌的颓垣,破败的情形一如往前。
这是一处只有几户人家的村落,村后却是一处很大的空地,空地中间是几根粗大木头搭成的架子,垂着一个辘轳,显然这是一口井。
“有人。”
果然,井旁聚集着一群人,围坐在地上。水井旁边,人群前面站立着一个人。
有井还有人,众人满怀希望,纷纷奔井口而去。
那群人突然看见一队军士,压着囚犯直奔井口而来,不由有些惊慌,躁动不安起来。
最先跑到井口的军士往井里一看,顿时十分失望。井底干涸开裂,显然许久没有井水喷涌了。
“你们是何人?”人群前面站着的人问道。
看了一眼问话的人,马少腾心里惊诧不已。
这是位和尚,光头布满香疤,瘦如皮包骨,眉发长垂,鹰鼻剑目,长得与北魏人迥然不同。身穿灰色僧服,破烂不堪,满是补丁,双肩挂着一根粗大的锈迹斑斑铁链。
铁链垂地,说话间发出叮叮响声。
马少腾不敢造次,满怀期望道:“我们是押送囚犯前往苦海的北川郡兵,路途饥渴难耐,欲寻水解渴,不知此地何处有水?”
和尚看着马少腾,目光如电,摇摇头,身上铁链乱晃。
“连年干旱,赤地千里,方圆数百里水源都干涸了,无处寻水。”和尚缓缓道。
“那你们上哪里喝水?”马少腾闻言失望,不甘心问道。
“水无处不在!缘来水如泉涌,缘无海变焦土。”和尚看着马少腾,发出沙哑的声音道。
“你这和尚,我们几天滴水未饮,半条性命都无。你不救我们也就算了,又何必故弄玄虚?”余正心急,不满嘟囔道。
“我们也好几天没有水喝了。”一个稚嫩的声音怯怯道。
一个衣衫褴褛,满脸脏泥的小女孩,睁着大眼睛,躲在一个大人身后,露出瘦小的脸庞。
小孩自然不会说谎,众人闻言均垂头丧气,四散开来,觅阴凉之地稍事休息。
那一群人平静下来,和尚对马少腾等人不再理会,继续讲经。
“佛曰:人生在世如身处荆棘林中,心不动则人不妄动,不动则不伤;如心动则人妄动,则伤其身痛其骨。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爱别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净心守志,可会至道,譬如磨镜,垢去明存,断欲无求,当得宿命......”
雷少轩心一动,抬眼看向人群,却见那群人表情懵懂,目
光却坚定狂热,直直盯着和尚身上锈蚀斑斑的铁链,仿若看着一道救世之桥。
雷少轩沉浸在和尚所念经文,却没注意和尚目光盯在自己身上。
不多时,和尚讲经完毕,那群人一一匍匐到和尚面前,双手捧起物品,奉献给和尚。
和尚一一接过,将物品放入身边一个布袋,依次抚摸爬过的人脑袋。
“回去吧,你所求,我已知,佛祖赐福你。”和尚一一温言道。
每个人皆欢天喜地爬过,献礼站起,恭敬退到一边。
雷少轩发现,那些人奉献出来的物品,都不算珍贵。
小块银两,银壶,玛瑙,彩石,一壶油……每个人脸上满是幸福、欢喜。
无人注意到,和尚的布袋无论装下多少东西,似乎总是干瘪如初。
雷少轩心里却有些愤怒。这些人衣衫褴褛,憔悴疲惫,骨瘦如柴,那些东西也许是他们身上最后的东西了,却被和尚骗取。
乱世之中,生存尤为不易,和尚仍然骗走人家最后一点物品,尤其让人憎恨。
一对夫妇匍匐着爬到和尚脚下,双手奉上几张大饼。夫妇衣襟被两个小孩抓着,小孩两眼看着大饼,露出渴望的目光。
其中一个正是先前衣衫褴褛、大眼睛的小女孩。
雷少轩脑海里不由浮现出先前倒毙路旁的小孩尸体,忍不住道:“和尚……大师。”
众人闻言,看着雷少轩。
雷少轩走过来,对和尚合掌道:“大师,我替这家人奉上薄礼,请大师将他家奉礼还回来如何?”
和尚闻言,微微一愣,忽然笑道:“你欲奉献何礼物?”
雷少轩掏出一块银子,双手捧给和尚,心里忐忑不安。
那对夫妇闻言惊愕,男的忽然勃然大怒,道:“你是何人,竟敢侮辱达多圣僧?竟敢侮辱我们?”
那个男人满脸胡须,面目狰狞,双手握拳要冲上来,被达多和尚拦住。
“你为何替他奉礼?”和尚看着雷少轩,饶有兴趣问道。
看到那家人并不领情,雷少轩有些泄气,道:“世道艰难,一路多见路边饿殍。那大饼虽不珍贵,却为小孩子所渴望,我只想为两个小孩子可怜计,这银子足可兑换。大师出家之人,当救苦救难,普渡世人……”
“你怎知我不是在救世人?”达多和尚笑眯眯道。
雷少轩愕然,心想:“你妈啊,将人口袋里最后一文钱都骗走,大饼都不放过,地皮刮三尺,还恬不知耻称救人?还被人尊为圣僧?”
“我们饥渴濒死,若无水,活不过今日。大师救世人可否顺便救我等,祈来一滴救命之水。”雷少轩脸上微露不屑之色,强辩道。
和尚叹了口气,看着四散的军士和囚犯,道:“尔等罪孽深重,黑气、死气、污垢缠绕,死便死了,免多造冤孽。”
马少腾闻言,怒道:“我们数十人,难道个个该死?你无计救我们也就罢了,何必妖言惑众,污蔑我们。”
达多和尚淡淡道
:“该死之人,死便死了;不该死,自然死不了。”
胡友德走向前,对着和尚恭敬合掌道:“我家少爷无辜牵连入狱,罪孽无论如何是谈不上的。少爷大病初愈,身体虚弱,无水熬不过此关,大师难道也是因罪孽不救我家少爷?”
胡友德见识过和尚与道士的本领,不敢轻视。
雷少轩也有些不服气,道:“大师口口声声说我们罪孽深重,不过一面之词。再者,罪孽多重如何能知?难道还能称量不成?佛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有罪放下即可成佛,如何能不救?”
达多和尚举了一下铁链,叹道:“世人愚昧,曲解佛言。也罢,你们若有人能举起此铁链,我便救你们。”
说吧,和尚将铁链挂在井边木架上。
木架年久腐朽,看似摇摇欲坠,然而沉重的铁链挂上,木架却纹丝不动。
余正不服气,快步走上前,两手拿起铁链。
然而,任凭余正如何用力,铁链一动不动。
余正大叫:“和尚,我身为衙门差役,虽然贪心,也曾恃强凌弱,却不曾谋财害命,如何罪孽深重?我如何服气?”
达多看了一眼余正,缓缓道:“你有一结义兄弟,誓言同生死,剿匪之时,却见死不救,娶其妻,欲送其女与上司为妾,以讨好上司……”
“这,这……”余正脸色大变,掩面而走。
马少腾脸色坦然,大步走向前,用力抓住铁链,铁链依然纹丝不动。
“为何?”马少腾脸色不变,平静地对和尚道:“我自信未曾作恶……”
“你母亲之前,曾有一妇人,为你父亲生有一子……”和尚叹了口气,住口不言。
马少腾闻言,脸色一变,眼睛里闪过一丝痛苦,一言不发,转身离去。
周围军士看见这两个人都无法举起铁链,不由踌躇,囚犯们则无人敢向前,冷眼看着。
胡友德大步向前,双手抓住铁链,看着和尚。
“大师,我有何罪孽?可否先道来?”胡友德坦然道。
众人闻言,不由一愣。
和尚看着胡友德,叹了口气,道:“你曾杀无辜人,放火烧死生灵无数,更不说身上有多条人命,抛家弃子……”
“大师,我不信……”胡友德打断和尚。
“我杀人,放火烧死生灵无数,乃是奉命而为,也是为救我家少爷。身上多条人命,乃是战场厮杀,你死我活,如何能算罪孽?至于抛家弃子,却是为了报恩。算我罪孽深重,我却是不服。”
胡友德拿起铁链一端,大喝一声:“起!”
铁链应声而起,从木架另一端滑落。然而铁链举起一半,却无论如何再也举不起来。
胡友德满脸通红,青筋暴突,铁链纹丝不动。
胡友德有些泄气,道:“和尚,我不服气,我依然会依心行事。”
陆续有几个军士向前,依然无法完全举起铁链,全场无言,都把目光转向雷少轩。
第二十章 圣女
达多和尚一定是个神棍,雷少轩这么想着。m.www.uu234.net
雷少轩不相信这么多囚犯和军士,人人皆罪孽深重。
铁链一定有鬼,然而无人举起铁链便无水。
许多人不相信和尚能找来水,雷少轩自己便不信。
看到胡友德被羞辱,其实算不上羞辱,雷少轩十分愤怒,恨不得一拳打在和尚可恶、鹰鼻陷目的脸上。
众人的目光让雷少轩无法拒绝这最后的机会如果雷少轩无辜,一定能举起铁链,能让和尚祈来水。
雷少轩对这点也无比自信。
雷少轩快步走上前,拿起铁链一端,猛然举起。
铁链纹丝不动……
雷少轩有些惊怒,深吸一口气,再次用力拿起铁链。
铁链如浇铸在架子上一般。
“和尚?我有何罪孽?”雷少轩生气地喊道,众人也都愤愤不平。
达多和尚目光如电,平静地看着雷少轩。
“你无辜入狱,恨天怨地,恨父怨母,看似心平似水,实则酿怒海狂澜,他日必伏尸无数,杀孽深重。”达多和尚缓缓道。
“我,我……将来之事,神鬼莫测,如何能够当真?”
雷少轩莫名其妙感到心虚,有些无力道,“你根本是无力寻来水源胡乱找的借口……”
话音未落,雷少轩手中铁链却呼啦啦往上腾起,越过木架,“哗”一声响动,落在地上,盘成一团。
众人顿时目瞪口呆。
一个小孩子一手拿着铁链另一端,呆呆地看着铁链发愣,正是那个脏脸的大眼睛小女孩。
小孩子心地自然是最纯净的,看到雷少轩好心帮助自己,却被父亲责备,举铁链不起,以为又要被和尚惩罚,不由鼓起勇气上前相助,却一下子将铁链拉了过去。
达多和尚也愣住了,叹了一口气,道:“天意!”
和尚旁若无人走上前,抓起铁链绕了几圈脖子,挂在肩上,转身向远方缓缓而行,身上僧袍无风自飘,肩上铁链拖地发出“哗啦啦”的声响,瘦弱的身躯拖着沉重的铁链,仿佛每一步沉重无比,如同拖着一个世界。
和尚身后,飘来阵阵梵歌:
黑暗流沙,妙目何用?唯有心灯,引我前行;一花世界,残躯何用?铁索缠身,拖曳罪人;唯我入地狱,世人得解脱;百病入我身,世人得喜欢;百难加我身,世人得平安……
看到达多和尚离去,以为是被小女孩气走,那个男人生气地走上前举起巴掌要打,却忽然惊叫,大喊。
“水!井里出水了,井里出水了……”
众人都冲了过来。
干涸的井底,正一轮一轮地喷涌着泉水。
欢呼、惊叫、抢夺,摔跤……
绝望释放,兴奋激荡,所有人都兴高采烈。
雷少轩发现,那些人没有上前喝水,却围着小女孩子欢呼。
“圣女!圣女!圣
女赐福……”
一位老者抱着小女孩,被人群簇拥,朝另外方向离去。
小女孩有些惊恐害怕,眼睛望着雷少轩,带着渴求。
在小女孩眼里,只有雷少轩是真正帮助自己的,雷少轩懂了,向着女孩挥手,任由这些人离去。
“那和尚到底是何人?”马少腾喝着水,喘着气问。
也许是大家都有罪,马少腾、雷少轩、余正等人关系似乎变得更加亲近起来。
俗话说,人生有几铁:曾同逛青楼,曾同窗,曾分赃。都是一起干过坏事、好事的人。
同样的罪孽深重,也会让人亲近。
“据闻,西海道为胡魏杂居之地,干旱少雨,人烟稀少,生活极其艰难。常有僧人行走其间,救苦救难,行医行善,不取分毫,被尊为圣僧,极受人尊敬。”
余正多次行走苦海,沿途风土人情,多少有些听闻。
“那和尚分明是显迹骗取财物,且贪婪无度,大饼都不放过。”雷少轩愤愤不平道。
“倒也未必。”余正摇摇头。
“据传胡人极西之地,为佛国发源之地,常有僧人往来各地传播佛教宗义。此僧面目奇异,估计便是极西之地而来。这些僧人铁锁加身,为世人赎罪,所募财物,一文不留,皆作修寺之用。”
余正叹道:“此地民众虽贫,却愿意奉献所有,以求来世之福,须怪不得和尚。比之北魏寺庙,动辄千亩良田,居士无数,不纳粮、不交税,强上千百倍。”
“圣女又是何意?”
雷少轩脑海里浮现出小女孩那张睁着大眼睛的脏脸,不由有些揪心。
“此地风俗而已,估计也是信仰所为,好在圣女多半是好事,倒也不必担心。”余正安慰道。
井水喷涌到底是不是和尚所为,雷少轩将信将疑,但是小女孩帮了雷少轩却是无疑,从这点上说,这里的人都欠小女孩一份情。
旁人也许不信那么多人竟然无法举起铁链,然而亲身经历过举铁链的人,却知道他们真的举不起铁链。
“余大人,前面还有多少路程?”
“不敢当大人之称。”余正摆摆手道,“过了此地,西海道算是走了大半。西海道之后是平西道,平西道有千里之遥。平西道后是十万雪山,十万雪山延绵数百里。过了十万雪山,便是苦海。如今已是初春三月,四、五月可达苦海。”
“西海道干旱无水,荒无人烟,如何前行?”马少腾面露忧色道。
“洹水尽头便是西海,约两日路程。赶到西海,便不愁水源,那里有集市人家,可补粮食和水。”
峡谷逐渐变狭窄,两边黄土悬崖高耸,洹水蜿蜒其间。
洹水河道干涸,裸露出狰狞、怪石嶙峋河底,依稀能看出曾经的急流险滩。
峡谷倏尔向北,倏尔向西,倏尔向南,看不到太阳,极易迷失方向,好在沿着峡谷往前走的路只有一条,跟着走就好
夜晚,峡谷漆黑,抬头看去,峡谷如一条线隐约挂在天空,行走峡谷中,谷中传来各种奇怪的声音。
悬崖上,不时有荒狼啸月,狼嚎声沧桑而悠远,在峡谷中回荡,颇有些生气,驱走黑夜的寂寞和恐惧。
队伍已经连续行走一天,却不敢也不愿停下宿营。
干旱饥渴,让人更愿意黑夜行走,何况峡谷没有树木,无法生火,在寒冷泥地休息,相比行走,不啻是一种更深折磨。
经过一夜的跋涉,早晨时分,峡谷豁然开朗,出现了一块巨大的峡谷空地。
四周悬崖远去,悬崖间数条峡谷不知道通向何方。
一条道路平地间穿过,两边房屋不多,参差不齐地排列在路两边,偶尔能看见屋外挂着幌旗,有的院子还飘起袅袅青烟。
显然,这是一个有人起居的正常村落。
果然,临近村落,路边竖着一块石碑,上面写着几个大字:平福驿。
众人顿时兴奋起来。
走了好几天,竟然经过驿站。驿站是官府所设,可以免费食宿,意味着能好好吃饭、睡觉。
“这里只是曾经的平福驿所在。北魏强盛之时,与西胡通商,交往频繁,平福驿驻有军队,所在地逐渐形成集市。”余正摇摇头道。
“然而北魏西胡连年交战,驿站驻军减少,盗匪横行,很快就无力维持,只能撤销。如今最近一个驿站是南屏驿,在西海道尽头,西海岸边。”
余正给众人泼了一盆冷水,道:“如今这里已经不叫平福驿,因为有八条峡谷通往四周,便称为八门镇。八门镇四通八达,便于隐藏逃匿,成为有名的盗匪往来之地。”
“驿站乃官府所设立,都无法挡住盗匪?”马少腾吃惊地看着余正。
“正是。”
“这里看似有不少商铺,都是些什么商铺?不怕盗匪?”雷少轩看着远处房屋,忍不住问道。
“进去就知道了。”
街道空荡荡的,一行人走在街道上,颇为醒目。
突然,街道旁屋檐下,一堆黑糊糊卷成一团的被窝打开,一个老者露出了脸。
看见队伍走来,老者伸出一只手,手里拿着一个破瓷碗,嘴里念叨着:“早晨喜鹊叫,好人有好报,生意要起早,好心要怜老,一文钱舍老,百倍福荫报。”
走在前面的余正等人吓了一跳,原来是个要饭的老人。
此人身上穿着破衣烂衫,蓬头垢面,瘦骨嶙峋,不过举止颇为硬朗,没有乞丐常有的呆滞、猥亵目光,让人颇有些好感。
虽然要饭,此人念出的语句却毫无要饭之意,让人听了心里舒服。
雷少轩注意到此人被子黑糊糊,却是丝绸被面,依稀看出曾有的牡丹富贵图案,这种图案一般大户人家才用。
这一切表明了,老人也许曾是富贵之人,却不知为何如此落魄,不免心里有些同情。
第二十一章 习字
走到老者面前蹲下,马少腾忍不住皱了皱眉头,老者身上味道实在有些难闻,乃是老人特有的那种味道。顶 点 X 23 U S
看见马少腾靠近,老者颇感意外,歉意道:“人老将死,其味也臭。”
“西海道地荒民贫,人烟稀少,我们行走多日都碰不见几个,你在此乞讨,岂不得饿死?”
“我本北魏行商,路遇盗匪,货物全失,本钱都是借的,无力亦无法回乡,也只有等死了。”
马少腾掏出一小块银两,放进瓷碗道:“路遇便是有缘。我们行走多时,缺粮缺水,不知哪里可买粮买水,稍事歇息?”
老人看了众人一眼,犹豫片刻道:“没有。”
马少腾眉头微蹙,有些不快道:“许多院子挂着幌旗,分明是商铺,难道没有粮铺酒家?”
老人叹了口气,无奈道:“小镇尽头有家小客栈,只有几间客房,你们人数众多,根本住不下。且客栈生意惨淡,只卖些茶水、包子、馒头等常见之物。”
老人踌躇片刻,直盯着马少腾小声道:“你倒是个好心人,不过此地荒凉,白日温热如火,夜晚寒冷如冰,食物极难保存。你门最好买些馒头大饼,不要买肉食馅包,容易吃坏肚子。”
老人似有所指,马少腾不以为然,领着队伍往前走。
经过老人身边,雷少轩犹豫了一下,也将一颗银豆放进瓷碗里。
老头楞了一下,叮嘱道:“记住,别吃肉食馅包,容易吃坏肚子。”
雷少轩闻言笑笑,心有疑惑,却不在意,只觉老人有些嗦,紧走几步,跟上马少腾和余正。
军士们听闻有客栈吃食,神色轻松,脚步轻快,往前行走。
小镇不大,道路宽阔,院落低矮稀疏,街道显得空荡荡的。
“咦,这里竟有家镖局。”一名军士有些惊奇道。
一家院落门前,竖立着一根高高的旗杆,幌旗迎风飘着,上写:龙威镖局。
杏黄旗绣着花边,旗杆铁头尖利,直刺苍天,倒也威风凛凛。
“这里荒无人烟,开镖局护什么镖?还不得饿死?”一个军士讥笑道。
“不会吧?这里竟然有青楼?”
果然,一家院落门口,高挂着两盏大红灯笼,灯笼写着“温柔乡。”也许是天色太早,大门紧闭。
循着叮当的打铁声前行,不多时,队伍经过一家打铁铺。
说是铁铺,不过几块木板搭成棚子,中间生着火炉,旁边凌乱地堆着木炭堆,一口大缸装满清水。
一个浓眉大眼大汉,头发胡乱系结,盘在脖子上,钳子夹着一块通红铁块,专心致志地一锤一锤地打着铁。
众人经过,大汉眼皮都不抬一下,仿若无人,更像鬼魂,叮当金属敲击声在空旷街道回荡,也砸在众人心头。
铁铺旁是一家棺材铺,大门敞开,屋里昏暗模糊,看不见人,里面隐约竖着纸人、纸牛马,纸花圈,弥漫着惊悚诡异的气息。
门前棚下整齐摆着
几口棺材。精致的棺材雕花描画,黑漆金线,桐油发亮;简陋的不过是几块薄木钉成盒子。
“这么漂亮的棺材,也不怕被人偷抢?”
“他娘的,听说杀人放火抢活人,听说过有偷棺材抢死人的吗?”余正闻言骂道,“呸,晦气!”
道路两边有不少房屋,皆大门紧闭,也不知是什么商铺,看不见一个人,仿佛这里的人都消失了似的,情形颇为诡异。见状,众人皆暗暗心惊,雷少轩心里隐隐不安。
怀着忐忑的心情,队伍加快脚步,走到小镇尽头,终于看到了那家客栈。客栈门口挂着一面旗子,写着黑色大字:通天客栈。
马少腾和余正领着几个军士走了进去。
客栈内只有三张桌子,两个小女孩正趴在一张靠里桌上写字,看见有人进来,都抬起了头,睁着明亮大眼睛,煞是可爱。
客栈柜台上摆着两个大酒缸,一个算盘,柜台后站着一位妇人,身穿灰色束腰裙,乌发黑亮插着玉钗,身材高挑,摇曳婀娜,皮肤白皙,大眼细眉,眼睛水汪汪。
看见众人进入,妇人满脸含笑,糯声细语道:“客官,住宿还是吃饭?”
好漂亮的老板娘!军士们不由眼前一亮。
“只要是好吃的,我们什么都吃,尤其是老板娘你的东西。”一位军士调笑道。
妇人媚眼如丝,白了众人一眼道:“店小哪有什么好东西?只有些羊肉、包子、馒头、大饼和酒。”
看着有些乱哄哄的军士,马少腾眉头微皱,有些不快道:“老板娘,每人来半斤包子,每桌两盘羊肉。小二,在外面给他们支上几张桌子。”
尽管马少腾极为关照,雷少轩身为囚犯与军士同桌终究不便,桌子已经坐满,只有两个小女孩坐着的桌子有空座,雷少轩便走了过来。
两个小女孩显然是姐妹,年龄相差不大,大的九、十岁,小的七、八岁。大的瓜子脸,眉清目秀,大眼睛;小的粉装玉琢,乖巧伶俐,圆圆的脸显得可爱调皮。
妹妹拿着笔正认真地写字,雷少轩看到一张雪白的宣纸上,写着几个大字:“天地人,初皆善,阴阳分,清浊显……”
正是北魏童子开蒙书《童书》里的文字,笔法稚嫩,歪歪斜斜,正是初学。
初学练字,所用竟然是最高等级的宣纸,雷少轩虽然出身大户,却也不曾如此奢侈。这家人只是开客栈的,想来应该不会有多富裕,却用如此贵重的宣纸习字,显然是不懂如何习字,必然是没有先生教导。
雷少轩不由怜悯起小女孩,道:“写得很好,小妹妹。”
小女孩羞红脸,不好意思道:“没人教我写字,我胡乱写的。”
“没人教你写字?那你怎么会识字?”
“嗯,我母亲教我们识字,我自己学写字。”小女孩停下笔,轻声道:“我母亲也不会写字。”
“别乱说话。”大女孩子看着小女孩,瞪着眼睛道,“母亲怎么不会写字?客栈怎么记账?”
原来如此。雷少轩看着小女孩,柔声道:“你执笔的姿势错了,而且要写字,要先学笔画,然后找一本字帖,临摹……”
“你是谁?要你管。”大女孩不屑道。
大女孩警觉地看着雷少轩,雷少轩手里戴着铁链,显然是个囚犯。
“我?……”雷少轩有些丧气,尴尬道:“我只是路过想吃顿饭,那边桌子坐满了,不知道可否坐这里?”
“哥哥,你请坐。”明亮的眼睛注视着雷少轩,满含期盼道:“哥哥,你能教我写字吗?”
“不行,他是个坏人。”大女孩一旁坚定地阻止道,“母亲不许我们和坏人说话。”
“我只让他教我写字。”小女孩子生气地反驳道,“他只是路过,一会就走。”
看到姐妹争执,雷少轩心里不忍,苦笑道:“我一会就走,永远不会回来。我是个死囚,流放遥远的苦海,是回不来的,你们不用担心。”
此言一出,姐妹楞住了,看着雷少轩有些无措。
雷少轩沉吟片刻道:“写字说难也难,说容易也容易,老实说,我也写不好,但是我学过写字。我先教你如何握笔,教你如何习字,之后靠自己勤加练习。”
第一次当老师,雷少轩颇为用心。
看着几次都不会握笔,雷少轩干脆握着小女孩手教,惹得大女孩子嘟囔道:“男女授受不亲。”等雷少轩握着大女孩手教时,大女孩子咯咯直笑,惹得小女孩子直翻白眼。
两个小女孩全神贯注听着。
“如此短时间,教会一个人写好字,神仙也做不到。我只说一般习字道理,也是先生教我的。”
雷少轩看着两人,认真道:“写字先要练习笔画,笔画写好了,才要练习字帖。你上来就直接临摹写字,却是走了弯路。”
小女孩子顿时涨红了脸。
雷少轩看着小女孩子,道:“你们有字帖吗?”
小女孩摇摇头说:“没有,我们有好多书,却没有字帖,也没有先生教导,附近没有学堂,只有母亲教我们识字。”
这是没有先生的缘故。
雷少轩想了想,拿过笔和纸,在纸上直接写起了笔画。
雷少轩的字写得还算端庄,却算不得多好,基本笔画却是被先生的戒尺逼着下过苦功,因此光看笔画,也算是规整。
“你们照此笔画练习,觉得差不多了,再练习写字。写字时,想想字是单字,亦或是上下、左右结构,推而广之,上中下,左中右,内外等等,如何排布才美观。没有字帖,可以照着书里的字写。书里的字为刻版,却也大致能看出笔画、结构、布局。”
“如此简单?”小女孩子瞪大眼睛问。
“简单?”雷少轩苦笑道,“要想写好字,太难了。老师曾言,一辈子练字都不够好。这只是让你们写字不难看而已,不必人人成为书法大家,写整齐即可。”
雷少轩专心致志教着,没有发现客栈老板娘已经站在身后多时。
第二十二章 黑店
“还有,初习字,你们不要用宣纸。”雷少轩忍不住道,“宣纸极其贵重,如此一沓纸,足够普通人家吃喝一个月。”
小女孩子眨着大眼睛,不解地问道:“不用这纸,用什么纸?”
雷少轩愣了一下,如此简单的问题,却把他问住。
显然这家人没有其他纸可用,才如此用纸的,自己虽好心,却有些冒失。
“我看路口有家棺材店,里面应该有黄纸……”
“让我们用死人的东西?哼,果然不安好心。”大女孩子白了一眼,哼道。
“黄纸吸水性极好,练字比宣纸还好用而且便宜,当然……”
黄纸是给死人烧纸用的,让生人用似乎不妥,感觉不祥。
想到这些,雷少轩不由有些心虚气馁,只是急切之下,只想起来黄纸。
镇里似乎只有棺材店有纸张卖,未及多想,此时要收回说出去的话,却有些晚了。
或者是天意,正是这猛然想起来的黄纸,日后造就两位赫赫有名的貌若天仙、毒如蛇蝎的符姐妹花。
雷少轩有些泄气,小女孩子却不以为意,问道:“哥哥,你叫什么名字?”
“雷少轩。你们叫什么名字?”雷少轩舒了一口气,稍稍平静道。
“我叫洛兰,姐姐叫洛梅。”
雷少轩摇摇头,忍不住道:“兰和梅都挺好,和‘洛’搭配却不好,洛梅与落梅同音,梅花零落有什么好的?”
此话又有些冒失随意,他人名字哪能随意评论?
也许是看到小女孩可爱,让雷少轩感到亲近,又看到小女孩子连习字常识都不懂,有些看轻这家人,说话毫无顾忌,有些过于随便。
果然,洛梅闻言生气道:“名字父母取,哪能随意取之?既然你说这名字不好,你说取什么好?”
雷少轩羞得满脸通红,强撑脸皮道:“取名须慎,急切之间哪里能取好。‘洛’为‘落’之音,取花草之意,落花落草均不妥,不如取洛灵、洛颖。”
雷少轩拿起笔,写下洛灵、洛颖。
雷少轩觉得实在不好意思,觉得有些过分,写罢便欲离开。
一只温柔细嫩小手按在雷少轩肩膀,客栈老板娘微笑地看着雷少轩。
“我觉得这两个名字很好,以后洛梅就叫洛灵,洛兰就叫洛颖。”
雷少轩吃了一惊道:“姐姐,我一时兴起才乱说的,名字乃大事,怎么能乱改?”
“正是名字是大事,才要取好。她们生下来时,只觉梅花、兰花好听,没想更深。”
老板娘脸微红,一笑百媚丛生,道:“我也是识字不多,才胡乱取的。如今你这位先生给改好,我要好好谢谢你。”
洛灵、洛颖也高兴起来。
洛梅、洛兰作为名字本来没什么,但是仔细一听一想,却觉得有些寥落凄凉,如凋谢花零落草,如今的名字颇显灵气。
人多自然上菜慢。此时,旁边两桌菜刚刚做好端了上来。
大概地处偏僻,往日客栈过客寥寥,客栈只备有白煮
羊肉和包子。
羊肉煮得发白,一大盆端上来,热气腾腾,香气扑鼻,汤里飘着花椒、葱花、陈皮,让人胃口大开;大盆的大馅肉包,也是精巧剔透,令人垂涎欲滴。
显然羊肉乃刚刚宰杀,怪不得如此香。路口老乞丐说肉食可能是宿食,会吃坏肚子,如今却不用担心了。
“古人有一字之师之说,你教孩子写字,让她们请你吃顿饭,感谢教书和取名之恩。”
雷少轩红着脸,心里也有些高兴,至少有地方坐着吃饭,刚才冒失取笑取名引起的不快烟消云散。
老板娘端上一碟小菜,一盘酱牛肉,一盘花生,一盘蘑菇,却没有羊肉和包子,显然全给了两外两桌客人,并没有剩余。
雷少轩没有在意,既然被人请客,只能客随主便。
雷少轩自小出身大户,加之母亲行商,耳濡目染,深谙待客之道,虽然年纪小,却很会说话,很快就逗得两个小女孩子眉开眼笑。
雷少轩将东方美景,风土人情,奇闻轶事描绘得活灵活现,让洛灵、洛颖听得津津有味,老板娘咯咯笑。
然而说到自己的事,不由黯然心伤,尤其说到也许永远无法回家,不由心里酸楚、委屈,惹得两个小女孩眼睛噙泪。
老板娘毫不在意,开着玩笑,道:“要不要姐姐帮你?”
雷少轩闻言精神一振道:“姐姐如何帮我?姐姐在苦海认识人?”
“这么点小事,还用认识人?把看守宰了,把你放了不就好了?”
雷少轩吃了一惊,以为是玩笑话,有些哭笑不得。
“那可不行。蒙马巡校关照,我才能走到这里,他对我有救命之恩;何况我若独自逃跑。母亲一定被牵连,这可是谋反之罪。”
雷少轩也开玩笑道:“不过没准哪天我真谋反,当个大王呢,如今逃了,满门抄斩。”
一语成谶。
老板娘嘴角似笑非笑,道:“别后悔哦。”
雷少轩笑笑道,岔开话题。
“姐姐,你皮肤似雪,嫩如凝脂,像极东南美女。”
“哼,小小年纪,嘴甜似蜜,也不知道怎么学的。”老板娘瞪着眼睛说,心里却极为喜欢,怎么看雷少轩怎么顺眼。
看到胡友德要为雷少轩买上包子,老板娘逼着雷少轩扔掉包子,带上洛灵、洛颖包好的满满一袋牛肉干。
貌美大方的客栈老板娘,香气扑鼻的白煮羊肉,热气腾腾大馅包子,让疲惫不堪的军士囚犯们吃得心满意足,这大概是西海道上最满意的一次吃饭吧。
八门镇也是干旱缺水,通天客栈挖了个深井,每日出水却极少,无法给更多人饮用。
吃过饭,一行人必须离开,趁着酒足饭饱,尽快赶到南屏驿,否则没有水,难免出现意外。
一行人拖着疲惫的身躯,急匆匆继续前行。
八门镇逐渐落在身后,匆匆而来,倏尔远离,很快八门镇就变成一个名词,存在众人偶尔谈论的口中,也许很快消失在脑海。
但是敏感的雷少轩依然沉浸在这个神
秘、萧条小镇记忆中。
如此奇怪的小镇,有棺材铺、青楼、镖局、打铁铺、客栈,却没有平时小镇常见的摆摊,粮铺,杂货等,加之欲言又止的奇怪老头,这小镇会不会有什么秘密?
想起洛灵莫名警觉挑刺的表情,洛颖的朴实可爱笑脸,老板娘温柔却不容抗拒的目光,雷少轩的心感到温暖,脸上充满微笑。
雷少轩不由想起了那天晚上碰到的秦妍和如意,想起了沈老板和王思懿。
也许雷少轩命运充满不幸,然而漫漫坎坷骞途中,却不时遇到真心关心和帮助自己的人,让他倍感温暖,这也许是命运的补偿吧。
雷少轩心里苦笑,如果真有命运之轮,苦海之路,就不会有累累白骨。
临近中午,队伍在峡谷的一处悬崖下歇息,吃些东西,雷少轩也拿出了牛肉干。
牛肉干味道绝佳,且极耐饥饿,只是如此干旱天气,牛肉干越吃越干渴,不如带些包子。包子里有些水汽,能解渴。
雷少轩心里想着,脸上有些苦笑,貌美的老板娘盛情不容拒绝,却实在有些粗心。
军士们都拿出包子吃着,突然,雷少轩身边的余正大叫一声:“啊。”从嘴里掏出一样东西,原来是咬到硬东西,咯了牙。
余正看了看:“呸,是一节手指。天杀的厨子,自己手指被剁也不捡起来,活该被剁。”
又看了看手里的半个包子,脸色微变,然后又拿起另外的包子,掰开看了看,忽然猛跳起来,将包子扔在地上,脸色煞白,结结巴巴,指着地上的包子。
“包、包子馅里有、是……皮……人皮……”
旁边一位军士,不以为然看了一眼手里的包子,摇摇头:“余头,你说的什么疯话。”然后又吃咬进嘴里。
马少腾仔细看了一眼手里的包子,忽然脸色大变,扔掉一个,又打开一个,仔细看了看,哆嗦道:“是人肉!”
此言一处,所有的军士愣住。仔细看看手里的包子,突然一个军士把手里的包子一扔,往外就跑,边跑边喊:“妈呀,我吃人肉啦……啊……啊……”
军士和囚犯们顿时乱作一团,炸锅一般,猛跳、猛跑、猛吐……呕吐声、咒骂声、哭声,地上到处是呕吐出来的脏污东西,臭气熏天。
有几人躲在一边嚎啕大哭,有的瘫在地上抽搐不已,有的边绕圈走边唾骂着,有的脸色煞白,沉默一旁,有的依然拿着包子,面无表情……
余正哭丧着脸,对马少腾道:“我想起来了,行走西海道有一句话‘八门镇,通天过,美女笑入温柔乡,男人却把去填河。’通天指的是通天客栈,女人入温柔乡,男的填……填……当包子馅,填咱们的肠。”
此言未落,几个军士冲上来,将余正扑到,拳打脚踢,嘴里乱骂。
“揍你个想起来,早不想起来?”
“什么白煮羊肉,分明是人肉。难怪那么白,肉那么鲜美,却没一点膻味。”
“肉切作白煮,带皮的剁了当包子馅。”
“别说了……”
第二十三章 西海
看着有些癫狂的众人,雷少轩不由打了个寒颤。m.www.uu234.net
雷少轩没吃一个包子,却丝毫没有庆幸的感觉,只觉得全身发紧发冷。脑海里美丽、大方有些俏皮的老板娘,无论如何都与杀人狂联系不上。
老板娘笑语嫣然,坚持不让雷少轩拿上包子,原来包子竟然……。
想到这些,雷少轩感觉一阵难受,肚子里翻江倒海,终于忍不住呕吐起来。
望着空中高挂的太阳,雷少轩身上毫无暖意,只觉得天空翻滚的云团,如同死者扭曲的倒影。
前路漫漫,峡谷蒙蒙,心头凄凄,脚步跄跄。
八门镇已经远去,谁曾想老板娘语笑嫣然,娇媚横生,却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想到这些,每个人都不寒而栗。
惊惧、愤怒逐渐变成无语,一行人沉默不语,低头赶路。
峡谷逐渐变浅,河床抬高,道路两边草丛多了起来,开始是稀疏点点绿,最后变成成片浅绿。
两天后,队伍终于走出峡谷,景色豁然开来,眼前出现延绵的草原和莽莽群山。
众人兴奋起来,看见山和草原,意味着西海道快到尽头。
初春的季节,草原嫩绿一片,点缀着星星点点各色野花,泥土散发着芬芳。
远处群山含黛,碧空万里,极目远舒,让人心旷神怡,压抑多时的心情顿时舒展开来,队伍开始有说笑声。
干涸的洹水,逐渐有了水,袒露在阳光下,远远看去,像一条发光的银项链,消失在草原深处。
“有人。”有人喊了起来。
雷少轩朝前看去,道路前面不远的地方,有一道人影,穿着褐色皮衣皮帽,背对着雷少轩等一行人,不紧不慢走着。
按说地势开阔,他应该能感觉到队伍的到来,但此人却似乎毫无察觉,或者感觉到了,却不加理会。
紧走几步,此人双手自胸前移开,前伸与地面平行,掌心朝下全身俯地,额头轻叩地面,然后起身,双手合十,高举过头,行一步放下;三步后,又如前行事。
“这是为什么?人烟如此稀少之地,竟有人干如此无聊之事?”
“这是月民朝圣跪拜之礼。月民信青教,前往圣地朝圣,一路跪拜前往。”
“这地方方圆千里荒芜人烟,哪里来的什么圣地?”马少腾好奇问道。
“马巡校有所不知,青教圣地在数千里之外。此人自家中开始,便如此一路跪拜,直至圣地。”
“数千里,那岂不是说要走数月才能到达?”雷少轩忍不住问道:“我们一行人好歹有个照应,走了数月,尚且数人死于途中;他独自一人行走在荒无人烟之地,历经数月,哪里来的水粮?岂不是自寻死路?”
“教民心坚如铁,无论风餐露宿,严寒酷暑,一口饼,一口水,一口雪,就能度日;无粮无水时,几天不进食。因为饥寒交迫,病死累死途中的,比比皆是。这一切都挡不住月民朝圣
之心。”
余正脸上露出钦佩表情,叹道:“我们万里跋涉,感到艰苦卓绝,那是被迫的;他们实是为内心之信,自踏天路。所谓难如登天,指的是天路最难,人要是有心,天也能登啊。”
众人听了,肃然起敬。
如此走路,自然缓慢,队伍很快就超过此人。
经过身边,雷少轩发现此人是个中年人,满脸皱纹 ,皮肤红褐色,显然是常年太阳照射所致,身穿粗陋皮衣,手里拿着两块木板,手指粗糙,皮肤开裂,身上背着一个简单皮囊,别无他物。
队伍经过,此人毫不理会,目光坚定专注,嘴里念诵经文,一路跪拜,仿佛天塌地陷丝毫不能影响跪拜之礼。
雷少轩震撼不已。
入狱以来,不知经历多少彷徨、怨恨甚至绝望,一路经历艰苦跋涉,见惯生死,因为自觉无辜,雷少轩不时自怜自艾。
此刻,雷少轩忽然觉得自己的哀怨有些可笑;所谓无辜,不过是一个借口,就算没有无辜入狱,漫漫命运之途也会有其他磨难,又何必纠结过去?
面对未来才是自己真正要做的。
雷少轩暗下决心,去除一切毫无意义的自怜,让内心强大起来;内心的强大,才是支撑一切的基础。
佛曰因果,其实何必看因,只需取果。亦或说,管他万千前世因,我只取今日果。
老子今日果是活下去,谁挡我今日果,老子砍他头,让他来世无果。雷少轩有些恶狠狠想道。
吃人又如何?还不是为了活下去。这念头莫名其妙跳出来,不由吓了雷少轩一跳。
不知不觉中,雷少轩的心起了微妙的变化,变得冷酷无情。
又行走半日,在天和地之间,忽然出现一座大湖。
蓝天白云,碧水青山,湖面辽阔,碧波荡漾,一直延绵到地平线,消失在远处天际。
“西海到了。”余正兴奋地喊了起来。
众人欢呼着,拖着疲惫的身躯,奔到湖边,扑进水里,仿佛要洗掉身上污垢、疲劳和晦气。
连日跋涉和担忧,人人皆疲惫不堪;来到风景如此优美的地方休息,每个人都兴高采烈。
傍晚时分,西海如一面碧蓝的镜子,倒映着蓝天,湖中央兀立着一块巨大石峰,石峰如柱,直刺苍穹。
夕阳下,白鹭穿过晚霞,水天一色,湖面风平浪静,湖水清澈明亮,湖底水草、卵石清晰可见,游鱼倏尔游荡。
湖中石峰孤立陡峭如柱,又如剑兀立湖中,颇显神奇。
“这地方叫龙牙镇天峰,距南屏驿只有半日路程。相传湖中有龙作恶,被天外一剑飞来,钉死湖中,湖中石柱乃是龙牙所化。”余正指着石峰说道。
大自然鬼斧神工,让众人惊叹不已。
“天色已晚,咱们尽快赶到南屏驿。”
看到众人疲惫稍缓,马少腾决定一鼓作气赶路。
忽然,一名军
士跑来说有一死囚犯宁死不愿前行。
“反了不成?”余正大怒道。
马少腾、余正沉着脸,来到那名囚犯面前。
“怎么回事?”
囚犯约五十岁年龄,半躺地上,面色平静,目视远方。
长途跋涉行走,此人手脚戴枷锁链处留下累累伤痕。有些伤痕新伤叠加旧伤,颇显狰狞;有些伤口破口,浸出血水。脸上颇为干净,脸色苍白,身体瑟瑟发抖。
雷少轩这才注意到,此人全身湿透,头发刚梳洗过,颇为整齐,似乎还洗过澡,衣服也刚洗过。
草原初春,天气依然寒冷,湖水更是冰凉,他毫无顾忌地入湖梳洗,到底要干什么?
看到马少腾走过来,此人对着马少腾拱手微笑道:“见过马巡校。”
“到底怎么回事?”马少腾有些不耐烦。
“小民名叫罗学良,乃北川南兴县秀才。屡试不第,家贫无着,沦落凤凰岭为寇;虽然不曾沾血,却助纣为虐,死有余辜,注定死后无脸见列祖列宗。本来怀赴苦海边关为国杀敌赎罪之意,无奈体弱身伤,注定到不了苦海。此地风景秀丽,正好埋骨,但求一死,求马巡校成全。”
看着这个罗学良,马少腾神情有些复杂,此人在北川也算有些名气。
罗学良原为秀才,被掳掠进山后却当了盗匪军师,为之出谋划策,让当时剿匪官兵吃了不少苦头。
凤凰岭盗匪凶残,罗学良却每每发善心,救助被掳掠进山的人,以至被俘后,有人为之求情。可见此人并未完全丧尽天狼,颇有些读书人气节。
“离苦海已经不远,何必轻言轻生?”马少腾缓和了语气道。
罗学良苦笑道:“我已无力行走,最后十余里,全靠同伴相搀。”
说着,罗学良提了一下囚裤,露出大腿,果然膝盖以下全都糜烂发黑化脓,小腿骨破皮,露出白骨。
苦海之路坎坷崎岖,倘若不能独自行走,迟早死于路上。
路途遥远,独自行走已属不易,没有人有能力帮助别人一直走到苦海。
雷少轩是个例外。
尽管如此,雷少轩也大部分靠自己行走,如果失去行动能力,事不可为,相信马少腾也会毫不犹豫地丢下自己,唯一不放弃自己的也许只有胡友德了。
“我是个军人不是刽子手,看护犯人是职责所在,擅杀囚犯是重罪。”马少腾紧盯着罗学良,颇有深意道。
罗学良心窍玲珑,岂会不明白这话的含义?
“禀告大人,小民因伤须卸枷解铁链敷药疗伤,还须一把刀刮骨去脓,请长官恩准。”
马少腾对着罗学良身边军士点点头,快步走开。
军士解开罗学良木枷和铁链,丢了一把刀在罗学良面前。
“一路之上,多蒙弟兄们照顾,来世再报。”
罗学良微笑着,拿起刀,横刀自刎。
第二十四章 争天
众人沉默不语,无人劝解,也无法劝解。m.www.uu234.net
无人流泪,唯有沉默,兔死狐悲的哀伤聚满每个人脸上。
片刻之后,几个囚犯用刀挖了个浅坑,将之埋葬。
浊世红尘多舛多难,多有自杀者,这些人多半被人叹息以及瞧不起,认为是无能与逃避;而有些所谓英雄豪杰,刀光剑影中厮杀,冲破尸山血海,穷途末路之时自刎,这些人被人赞叹。
这些人和罗学良其实没什么不同,连死都不怕的人,无非到了极其无奈的境地,才选择自刎。
世上有许多东西比死更深切和更可怕。
看着山坡上浅浅的土包,雷少轩忽然明白,死都一样,致死命运却不同。
如果罗学良乡试后荐为官或为吏;如果不被掳掠为盗匪,或者掳掠为盗匪后及时逃脱;如果路上小心护理伤口,也许都不会死。
最后的死看似必然,其实不然。
俗语曰:时也,运也!看似无奈,时不我与,其实不对。
命运每一步,都曾给你无数机会;如果能及早谋划,会有无数的坦途,否则世上怎会有人说:逆境为舟船,乘风破浪时?
雷少轩有些明悟。
埋葬了罗学良,整理了一下队伍,一行人准备继续前行。
此时,天色忽然暗下来,天空黑云聚集翻滚,狂风大作,湖中掀起滔天巨浪,激流直冲湖岸高坡,众人感觉到一阵眩晕,天地翻转。
“快跑,巨浪冲来了。”
“往远处跑,往高处跑……”
“……”
惊叫声,呼喊声,狂风席卷着湖水呼啸而来,发出轰鸣声。
众人跑出好远,回头看,惊恐不已。
西海沸腾,湖面高涨,惊涛骇浪撞击着湖岸,高耸的龙牙镇天峰被激流撞击,岌岌欲坠,黑云往湖面压来,黑云间电蛇隐约游动,顷刻间大雨倾盆,狂风呼啸。
漆黑如夜的湖面忽然升起两团火光。不,不是火光,是两只巨大的眼睛,一只巨龟浮出水面。
巨龟长数十长。昏暗中,巨龟仰天怒吼,吼声如雷,声震千里,众人只觉得轰鸣欲聋。
天上云风咆哮,一道粗大的闪电凭空闪现,劈在巨龟身上,如同巨石砸地,巨龟黝黑如铁的背壳发出噼里啪啦的可怕断裂声。
巨龟更怒,声声嘶吼,巨口大开,露出狰狞可怕的利齿。
闪电于黑云中闪烁,雷鸣在压抑中爆发,一道道闪电如刀如火,无情地砸在巨龟身上。
巨龟暗血横流,皮肉飞溅,却毫不退缩;痛苦地嘶吼,愤怒地咆哮,伸直巨大脖子,张开尖利牙齿的嘴,朝天怒啸,仿佛要把一切加在自己身上的痛苦和伤害,加倍还回去;脖子上如铁鳞片片片暴立,显得凶残无比。
终于,一道如锤紫色闪电击中巨龟脑袋,将头狠狠地砸进湖面,掀起了一轮巨大漩涡,巨龟趴在湖面上,一动不动。
天上黑云逐渐散去,湖浪消退,湖面逐渐平静,转眼间雨后天晴,晚霞灿烂,风平浪静。
众人依然不敢动,湖面巨龟忽然动了,缓缓抬起头,似乎极其痛苦的样子,转过脖子,眼睛看了过来,目光如电。
每个人仿佛被一个巨大的透明空洞包围,心头大骇,惊恐间,巨龟却忽然闭上了眼睛,沉下湖底,再也看不见了。
雷少轩心头巨震,他似乎听见巨龟看着他,眼里含着无比痛苦和哀伤,缓缓对他说:“救我,救我……”目光中满是恳求和渴望。
烟消云散,仿佛一切未曾发生,只有湖水因血而红,表明这一切是真的。
每个人都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这是怎么回事?”一行人惊魂未散,目光投向余正。
“我也不知道。”余正苦笑道,“只曾听说西海无边阔,内有巨兽。”
“没准巨龟吃人太多,惹怒上天,降下雷电。”
“胡说。龟是瑞兽,从未听说有龟害人。那巨龟刚才也没有吃掉咱们,它要想吃咱们,谁能逃脱?”
逃?巨龟一个眼神就让众人发抖,怎么逃?
“我看过一本书,名叫《西域记》。”众人闻言看了过来。
雷少轩继续说道:“书中记载:龟欲争天,雷击而化龙,成则龙门显,甘霖降,败即亡。龟争天,百不存一,可叹!”
“龟寿可万年,何必为化龙而死?也是一傻兽。”
“兽争天,人争命,也不差啊。”
“争个婆娘都争不过邻居老王,你争个屁。”
“嘿嘿,你看马巡校就不争,说媒的踏破府上门槛。”
“苦海荒原回去,银子一扔,天上人间的姑娘,一天接一个换,爽!争啥呀?”
“就你还上天上人间?也就是去紫石巷的命……”
“……”
众人哈哈大笑。
一行人忘却恐惧,继续前行。
争命、争天的念头缠绕着雷少轩,久久不去。
巨龟的眼睛和声音,似梦似幻,不知真假。
真?雷少轩觉着这个念头可笑,巨龟一个眼神可杀掉自己,哪里轮得上自己救人;幻?感觉却无比真实。
自身难保,救人?先到苦海荒原,然后活下来再说吧。
雷少轩摇摇头,驱散心头杂念,紧走几步,跟上队伍前行。
离开西海,队伍迤逦着向西而去。
又走了一天,下午时候,终于到达南屏驿。
丈高的土墙,围成一座四方土城,与南北两道门,组成了南屏驿。
进入土城,是热闹的集市景象。
一条街道穿城而过,两边是各种商铺。粮店,酒家,布匹店,铁铺……虽然铺面都不大,却也鳞次栉比,颇为齐整,显然驿站商业颇为发达。
这里是方圆数百里内一处大集市,虽然已是傍晚,街上依然人来人往,颇为热闹,看不出到底是驿站,还是集市。
走了数日,每个人身体都到了极限,恨不得马上躺下休息。
原本驿站只传递官府或者军情文书,供往来官员食宿,如今驿站对往来
商队也提供服务,当然对民间的服务是收费的。
由于西海道地广人稀,盗匪横行,相对安全的驿站便成商品交易的集市,许多商人在驿站内开设商铺,南屏驿也因此成为相对比较大的集市。
见过驿长,校验印信公文,安顿了囚犯,马少腾带着余正,拉着雷少轩和胡友德悄悄来到集市上。
“马叔叔,咱们干嘛去?”雷少轩早就精疲力尽,强忍着疲惫,问道。
马少腾看了一眼余正。
“雷少爷,您出身大户人家,知道大户人家老爷的兔儿吗?”余正不紧不慢道。
雷少轩一愣,浑身顿时打了个寒颤,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念头。
余正看着雷少轩一眼,点点头,道:“死囚营囚犯有今天没明日,多有变态者。营中没有女子,稍有姿色或者年少者多被这些人摧残,少有幸免,除非悍勇或者自残。雷少爷面目清秀,而且年少……”
“别说了……”雷少轩浑身发抖,脸色煞白,“我宁愿死也绝对不会玷污自己。”
“进入死囚营便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余正正色道。
一路跋涉,余正与雷少轩相处日久,对雷少轩印象不错;加之雷少轩的母亲公孙倩在北川郡怜孤惜寡,颇有善名;余正是北川本地人,对公孙家遭遇颇为同情,一路对雷少轩自然多加照顾。
“过了南屏驿,翻过前面雪山,再走十数日便是西平道。此去一路之上都是荒原,再无集市。”
“送你们入死囚营后,我们就必须返回。胡兄不是死囚,也无法进入死囚营,死囚营内,你只能自己照顾自己。”马少腾看着雷少轩,神色复杂,“一路之上,你勤练刀法,苦修内功,但是功力不可能一天练成。以你目前的力气,远不是一个成人对手,如不及早谋划,结果可想而知。”
“那怎么办?”胡友德乱了方寸,急道,“少爷如此年少力单,深陷虎狼窝,怎么可能是他们对手?”
胡友德一直担心雷少轩在死囚营中如何生存,心里尽管焦急,但是对夫人的安排一直抱有希望,心里存一丝丝幻想,如今马少腾和余正将血淋淋现实撕开,他如何不急?
余正道:“死囚之中,不怕力单,不怕体弱,也不怕他身高力强,唯独有几怕。”
余正盯着雷少轩,残忍地缓缓道:“丛林无规矩,人与兽其实没有什么区别,唯强至尊。兽无情无灵,以力为强,所以狮虎为王。人有情有灵,却也多了一分计较。牢狱之中,不怕强却怕狠,怕忍,怕毒,怕阴。至狠、至毒、至阴皆能纵横狱中,至少能活得舒服。力至强,有用却多被别人所用。”
“大不了一死。”雷少轩脸色不变,说到死,雷少轩心里一片平静。
“不怕死的念头在普通牢狱之中极为有用,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不怕死,还想着出狱。死囚营都是该死之人,不怕死的人比比皆是,光不怕死不够。”
余正面无表情道:“不过雷少爷不怕死,加上马长官照应,那么就有了机会。”
第二十五章 皮甲
“入营之后,你要忍,无论毒打、唾骂、羞辱。www.uu234.net忍,如毒蛇般潜伏,寻机一击必杀之以立威,乃是弱者生存之机。”
“如何杀人?人不是那么容易杀的,拿刀砍也要数刀才能杀死。少爷如此羸弱,只怕所杀之人,临死也能反扑,伤了少爷!”胡友德忍不住道,脸上满是忧色。
“如何不能杀?趁他睡觉之时,杀;背对你之时,杀;拉屎撒尿之时,杀;趁其不备之时,杀……”
余正越说越兴奋,雷少轩只觉得浑身发冷,说不出话来,胡友德听得目瞪口呆。
“别吓着雷少轩。”马少腾皱着眉头道。
“雷少轩,他是吓唬你的,绝不要轻易使用如此残忍暴力手段。杀人者,人恒杀之,你杀别人,必然也被人所杀。”马少腾有些不忍心道。
马少腾摆摆手止住余正,道:“雷少轩,余老头原是京师金吾左卫诏狱审官,精通人体结构,他会教你一些简单的技巧,知道这些杀人手段,却不必用上。现在让余老头帮着打造些工具。”
“工具?”雷少轩打了个寒颤。
他仿佛记起了北川牢房里那些惨叫声,心里有些明白为什么马少腾说工具而不是兵器。
“少爷如何将兵……工具带入营中?入营之时,定会重新搜身。”胡友德担心道。
余正亲热地搂着胡友德肩膀道:“入营后,马巡校会探望你家少爷,放心吧。”
“少爷如何将工具带在身上?营房如此多的人,总会被发现。”胡友德打心眼里对余正有些发怵。
“你好歹是军营里出来的,心眼却如此实诚。”余正嘟囔道,有些不满,“当然不能带在身上。多打几套,埋于营房各处,墙根、地下,用时偷偷拿出,谁能发现?你是不是还担心马巡校被牵连?发现之时,马巡校早回北川了。”
雷少轩第一次急切感到命运之手离自己如此近,不由紧张起来,如同当年童子试,雷少轩明白,这一关只能靠自己闯过去。
一路打听,南屏驿集市上,最好的铁匠铺是“巨人铁行”,老板姓凌,位于北门城门口。
巨人铁行大门开着,走进大门,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院子里搭着棚子,中间是一个坩炉,靠墙凌乱摆着各种打好的铁器,大多是菜刀、斧头、马刀……炉子旁有一个巨大的水缸。
一个汉子正在水缸旁铁台边抡着大锤打铁,显然他便是凌铁匠。
凌铁匠上身穿着短褂,身材高大,粗大的手臂青筋暴露,肌肉虬结,浑身充满了力量感。
听到动静,凌铁匠停锤转脸,脸部如同大理石雕刻出来一般分明,竟是个美男子。
院子里屋檐下还有一个妇人,手里抱着一个婴儿正在喂奶,旁边还站着一个十岁左右男孩,正看着妇人。
马少腾正要说话,凌铁匠却看到了雷少轩手腕上的铁链。
“客官,‘巨人铁行’从不替囚犯开枷断镣,没有此类工具,也不打造兵器,请移步其他铁铺。街头还有一
家铁行可开枷断镣,也有兵器出售。”
“凌师父是吧?我们不是开枷断镣。”余正指着雷少轩道,“请量一下他脖子大小,用最硬细钢,照此图打一副铁圈和四副带刃铁钩。”
余正打开一幅图,上面是一个铁圈和一个怪异的铁钩图形。
雷少轩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一幅图画:一只小狗被铁圈套住,拼命挣扎,脖子却被铁钩钩住,动弹不得,浑身鲜血淋漓,不由脸色煞白。
凌铁匠看了图,脸色为之一变,看到了雷少轩煞白的脸,缓缓道:“此图来自诏狱吧?对付一位少年何必如此残忍?不过这不关我的事,只是我也不助纣为虐,几位请回!”
余正有些吃惊,这人竟然知道图纸来历,如此一来,他应该知道如何打造,不恼反喜,
“铁圈是为护住他脖子,并非害他;带刃铁钩为他猎兽所用。”余正看着雷少轩解释道。
雷少轩并不知道用途,却明白了余正之意,诚恳对凌铁匠道:“这些工具是我保命所用。我虽为囚犯,却从来没有干过伤天害理的事,没有这些,我必死无疑。”
既然是救人所用,便没有理由拒绝。
凌铁匠看了看雷少轩,叹了口气,点点头,不再多说话,一副不愿多管闲事的样子,拿过图纸,四下寻找材料。
凌铁匠专心地打造定制的工具;马少腾、余正四处闲逛,评点着院子的各式铁器;雷少轩却愣愣看着屋檐下少妇给婴儿喂奶。
看到有人,少妇转过半身,雷少轩只看到她的半边脸。
猛一看,脸庞像极自己母亲,圆润白皙,弯眉翘鼻,头发垂到腰间,眼睛看着怀里的婴儿,专注而又安详。
这一切,让雷少轩想起母亲抱着妹妹的样子,心里一阵酸楚。
旁边男孩喊着母亲,见妇人不搭理他,径直上前,拧了一下婴儿的脸,顿时被母亲嗔叱,却也不恼,嬉笑跑开。
如此温馨情景让雷少轩想起自己即将面对的未知命运,心酸、彷徨、恐惧袭上心头,再也忍不住抽泣,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
妇人忽然转过来,柔声道:“你这孩子,怎么了?”
雷少轩抬手擦干泪水,道:“夫人见笑,我只是想念母亲和妹妹!”
看到妇人盯着拷在手腕上的铁链,有些惊愕的样子,雷少轩忍住眼泪道:“我是个死囚,因谋反流放苦海荒原。”
一句话道尽缘由。此话一出,雷少轩忍不住心中委屈,眼泪又扑簌簌掉了下来。
这句话,瞬间刺痛了妇人的心。
看着雷少轩眉清目秀,却满脸憔悴,细嫩的皮肤干枯爆裂,带着铁链的手腕已经发黑,手臂到处青一块紫一块,显然是艰苦跋涉,受尽苦难。
跑开的男孩子看到母亲与一个少年说话,跑了回来,拉着母亲的衣襟,满脸好奇。
看了看自己的孩子,妇人叹了口气。
“相见就是有缘,你可以叫我张阿姨。你等一会。”
说着,妇人抱
着孩子拉着男孩走回屋里,好一会,妇人拿着一块肮脏乌黑的兽皮走了出来。
兽皮不大,粗糙简陋带着干枯的筋丝,好像自从兽身剥下后就没有处理过的样子。
妇人看了雷少轩几眼,拿起一把剪刀,灵巧地裁剪着。
不多时,兽皮被剪成护胸的模样;接着,妇人又拿起针线,在皮甲上缝上皮丝带,试着给雷少轩系上。
妇人身上散发着醉人的体香和奶香,雷少轩心里平静下来,说道:“张阿姨,这是什么皮?”
旁边的凌铁匠看着妇人给雷少轩打着结,有些嫉妒的样子,狠命的砸了几下大锤,瓮声道:“这皮甲,卖了你们几个都买不起。”
妇人一笑嫣然,道:“这是铁背犀皮,有点小,只能护胸。能帮你挡刀枪弓箭。”
转脸又对凌铁匠嗔道:“什么卖不卖的,再贵的东西还不是给人用的。”
马少腾早就围看一旁,拔出刀,一刀刺在掉落地面石板上的碎皮上,碎皮竟然丝毫无损。
心里不服气,又狠狠地刺了几下,碎皮依然完好如初。
马少腾心内骇然。
如此坚韧的兽皮,凭着普通剪刀,妇人却毫不费力地裁剪出皮甲,显然不是普通人。
“好了。”
妇人脸上露出微笑,看着雷少轩道:“回去脱下衣服贴身穿好,紧要时候可保你小命。”
雷少轩心里感动,轻声道:“阿姨,如能离开苦海荒原,总有一天,我开一家皮行和铁行,就叫‘张夫人’皮行和‘巨人’铁行。”
妇人咯咯笑道:“皮行铁行都叫‘张夫人’,而且要行销天下,气死那爱吃醋的蜗居一角的‘巨人’铁器行。”
大汉一旁只翻白眼,更加狠命地抡着大锤。
也许是看在夫人的面子上,问明用途后,凌铁匠改进了余正图纸上的工具。铁圈更加贴合雷少轩脖子,尖利的黝黑铁钩,尺寸更细,更加阴狠,看上去狰狞锐利,让人不寒而栗。
最恶心的姿势,最恶毒的唾骂,最无情的毒打,最残忍的折磨……都被余正毫无保留地展示给雷少轩,几乎让雷少轩崩溃,也让雷少轩提前看到了死囚营里种种最阴险冷酷的勾当。
死囚营里最奢侈的是怜悯、善良、犹豫。
余正让雷少轩明白,狠毒和杀人只是手段,只是为了能活下来,好好地活下来。
死囚营里,许多人能苟活,却生不如死。要想好好活下来,必须有手段。
面对野兽,任何怜悯、善良、犹豫只会伤到自己,只有活下来,才能最终有资格对别人怜悯和善良。
雷少轩一辈子最庆幸的事,是在最黑暗、恐惧、绝望的路上,碰到了许多善良的人,得到他们的帮助,让雷少轩没有彻底走入黑暗。
每当遇到彷徨、犹豫、无助时,雷少轩都想起这些人,如同黑暗中看到火光,鼓励他向前走。
离开南屏驿,向着远处最高的雪山方向,队伍迤逦前行。
第二十六章 入营
看山跑死马,行走了两日,队伍才来到山下开始爬山。顶 点 X 23 U S
东崤山,雄伟壮阔,延绵万里,主峰直插云霄,是北魏西部地区最高峰,进入西胡大地必经之路。
爬上山顶,只见群峰竞相呈秀,飞瀑流泉,苍松布列,奇花异草,宛如仙境,让人有心胸涤荡,江山尽在脚下的感觉。
雷少轩深深地为眼前美景陶醉。
历尽千辛万苦,数不清的雨雪风霜,一次次危险绝境,跋涉千山万水,一路之上,满怀心事,雷少轩从没有心情观赏过风景。
此时已临近苦海,心情稍能放松,雷少轩第一次有心情欣赏壮美河山,不由慨叹江山如此多娇。
古人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雷少轩不再有幻想和杂念,专心练习刀法,研修内功,一心一意准备即将到来的命运。
既然无法逃避命运降临的磨难,姑且享受好了。
雷少轩一心练武,默默前行,享受山河之美,拓展心胸,权当自己是行万里路的书生。
一路西行,一路风景,一路艰苦,一路心境。
涑水河,水阔不知几何,站在河边,望不到对岸。
只见水天一色,波涛汹涌,扑面而来;一条巨蟒冲天而起,张着巨口,仿佛要吞掉河中跃起的太阳。
靠着单薄的羊皮筏一趟一趟往返,一行队伍心惊胆颤地渡河。
过昌菱峡谷。
只见两岸绝壁冲天而起,悬崖倾斜,被回旋的破浪撞击,巨石仿佛要落下,崩浪万寻,悬流千丈,怒浪翻卷,誓要把悬崖掀翻。
走在横渡的铁桥之上,如行云端。
跨越庚南冰川。
冰原千里,一望无际,死一般的寂寞,仿佛一切都被冻住。
人人都把被子裹上,依然无法抵挡寒冷,有两人冻死;尽管如此酷寒,此地却碰见采药人,于绝境之地采集雪莲,人类之毅力,让人慨叹。
穿过百里清风峡。
飓风仿若九天垂落,扑面而来,卷走一切;军士、囚犯不分彼此,用铁链串联一起,逆风而行。
清风峡谷尽头是九千石阶。
巨石堆叠,不知古人是如何修建起如此雄伟的建筑,其智慧及气魄让慨叹,令今人惭愧。
九千石阶接着悬崖天险。
悬崖中修筑栈道,缓缓而下;栈道如九天一线,挂在空中,盘于群峰之间。
悬崖绝地之上依然有路,可谓天无绝人之路,看似灭绝之地,往往隐含生机。
离开栈道回望,高耸的悬崖中有点点黑点,是一口口棺材,余正说这是胡人悬棺。
千百年来,无人得知胡人是如何将棺材置于悬崖之上。
从离开栈道算起,便进入茫茫的苦海荒原。
苦海荒原其
实是草原,景色十分美丽。
初春的草原,绿草延绵无尽头,野花姹紫嫣红,星星点点,碧空蔚蓝,鹰击长空,唳传千里。
“草原好美,怎么会叫苦海荒原呢?”雷少轩不解问道。
苦海流传一段话:相思苦,相思苦,多少泪,望归路,茫茫苦海孤魂哭。
“苦海自古为征战之地,多少征夫无归路,苦海苦在人心,此一苦。”
余正边走边说道:“苦海春季沙尘暴肆虐,沙尘暴来临之时,遮天蔽日,昼如黑夜,一不小心便被风卷走,活活刮死;冬季暴雪厚达数尺,滴水成冰,牛羊冻死,胡人整部落饿死,边关卫戍如何不苦?此二苦。”
余正看着远方,叹息道:“苦海茫茫,千里无人烟,称荒原。连年征战,物资匮乏,盗匪横行。有时候为吃穿,军队被迫冒充盗匪劫掠,所过之处,寸草必掠,如何不荒?”
“这么说,苦海荒原是因为戍边征战而成名的?”雷少轩恍然道。
“是的。没有战争,何地不膏腴?又何来苦海?”余正点头沉声道。
行走数月,一行人大多衣衫褴褛,满脸憔悴,精疲力竭,脚步踉跄。
雷少轩却仿佛经过洗礼一般,换了一个人。目光锐利明亮,身材挺拔,似乎长高,高过了胡友德肩膀。
专心练武,进步神速,刀法虽然稚嫩,却颇有章法,只专心练习几个刀招,反而使雷少轩出刀显得更加凌厉。
常人练内功,靠师父指导线路,自行修习。
由于无法内视,即便师父指点无误,要想找到正确运功线路,非数月数年慢慢探索不可。
有秦妍标出体内行功线路,雷少轩无需探索,只需要牢牢记住,专心运功即可。
不得不说,雷少轩运道逆天,碰到秦妍。试问世上能将气流留在人体之内的有几人?
春天的一天晚上,经过马少腾及胡友德护法,雷少轩完成周天运行,从此内力生生不息。
马少腾心内十分佩服,数月完成周天,不啻是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雷少轩没敢告诉他,这一切不过是秦妍的功劳。
春末,一行人抵达一座大城,胡谷关。
胡谷关城高十丈,高大巍峨,背靠雄伟延绵的太燕山,面临一望无际的苦海平原,西湟水细带般蜿蜒而过。
胡谷关入城盘查非常严密,让人感觉到一丝紧张的气氛。雷少轩顿时意识到这是前线,北魏西胡征战之地。
入城后,城里却热闹非凡。
商铺鳞次栉比,客栈、布店、粮铺、酒家……人流熙熙攘攘,车马流通,颇为繁华。
雷少轩惊奇地发现,人流之中,各色人皆有。
雷少轩第一次看见黑皮肤人,全身黑袍,有些脸上遮着面纱;有穿兽皮的西域来人,赶着高大骆驼
,发出叮铃铃驼铃声;有赶着大群牛羊的胡人,吆喝着穿行街道,行人纷纷躲避。……
各式买卖吆喝声此起彼伏,嘈杂热闹,仿若内地都市,只有各色人种提醒着,这是边关。
穿越如此热闹城市,马少腾顿时紧张起来,将所有人的铁链穿在一起,严加看管。
队伍沿着街道前行,不时有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发出嘘声;还有好事之徒,往囚犯身上扔各种东西,菜叶、土块和垃圾等,雷少轩这才又想起来,他们是囚犯。
于是雷少轩低下头,将手上铁链藏进袖子,沉默着跟在队伍后面往前走。
穿过城,来到城外西郊一座大营,这便是此行最终目的地苦海死囚营。
每个人都紧张起来,雷少轩被重新戴上木枷。
到新地方,马少腾再也无法照顾他,雷少轩顿时彷徨和恐惧起来。
死囚营很大,用粗大木头栅栏围起一座巨大的监狱。
监狱木头栅栏后面,是数排尖利的拒马桩连成的栅栏带,与外墙栅栏之间隔出一条宽阔通道,这是军士巡逻所用通道。
通道内每隔数十步,便有军士握刀执枪站立,戒备森严。
穿过拒马桩栅栏带,便进入死囚营。
死囚营里,座座营帐排列整齐,营帐简陋破旧;营帐周围,靠近栅栏的地方,搭起数座高台,这是监视用的望塔。
营帐地面泥泞肮脏,污水横流,到处是垃圾粪便,臭气熏天,仿佛几百年无人打理,触目惊心。
这就是死囚营?雷少轩浑身发冷,心头袭上一个念头地狱。
新来囚犯和押送军士往校场列队,等待交接。
马少腾跟在一名校尉后面,囚犯列队一一点名,验明身份。
点到雷少轩名字时,那校尉看了一眼雷少轩,脸上不甚惊奇,却微微叹了口气,这又是一名倒霉的少年犯。
雷少轩年纪虽然小,死囚营里也不是没有过,只是大多活不了多久,就算活着,也是生不如死。
然而这一切不是一名校尉能管得了的,只怪这世道晦暗。
点名验身,除去铁链、枷锁,训话,领被子、囚衣,没人多看雷少轩一眼,显然他这个年龄的死囚,并非特例。
囚犯被士兵压着往营帐各处走去。
带着恐惧和不安,雷少轩频频回头看胡友德和马少腾,试图找一丝安慰和依靠,随着脚步越走越远,他们的身影越来越模糊。
此一别再也无法相见,雷少轩泪水涟涟。
胡友德身穿军衣,冒充军士站在军士队列内,脸上焦虑不安,却无可奈何。
终于走远了,看守军士的喝骂,囚犯的推攘,让雷少轩终于意识到,自己已经进入苦海死囚营。
命运从此翻开新的一页。
第二十七章 夜杀
每个营帐十人,新来的囚犯被补充到不满十人的营帐里。
雷少轩和另外一人被推进一个营帐,编号三十六营。
雷少轩回头看了一眼,一起被补充到三十六营的,是从北川一起来的一名屠夫,名字叫罗浩。
“看什么看?”罗浩绷起脸骂道。
雷少轩一路有人照顾,罗浩早就看不顺眼:“滚一边去,别挡道。”
雷少轩刚想争辩什么,罗浩二话不说,提起巴掌。
“啪!”一声脆响。
“滚,找死吗?”罗浩轻蔑道。
雷少轩觉得脸上有些冰凉,血滴到地上,抹了一把脸,满手都是血。
雷少轩顿时气往上撞,血沸腾起来,脸扭曲着,恨不得冲上前去,然而心里却回荡着余正的话:忍!
雷少轩浑身发抖,脸上肌肉扭曲变得狰狞,却强忍着悲愤,默默站立一旁,等着罗浩走过去,挑选床铺。
“住手。谁让你打人的?老子同意了吗?”房间里忽然传来一个冷冷的声音。
雷少轩往里面看去,眼前的景象让雷少轩全身发冷刺骨,汗毛竖立。
一个粗壮大汉敞着胸,胸口露出浓密黑毛,满脸横肉,大眼露着凶光,一只手搂着一个女人。
不!不是女人,而是梳妆成女子的男子。
这男子脸白皙,眉毛稍细,脸上涂着红粉,看着雷少轩,目光中有些复杂,斜躺在大汉怀里。
罗浩闻言勃然大怒,正欲发作,扭头看见大汉,脸上突然堆满笑容。
“罗浩给老大请安。小的来自北川,原来是个杀猪的,失火被判流放苦海,就发配过来了,愿随时听从您的吩咐。”罗浩点头哈腰道。
“你很懂事。”大汉道。
大汉放开身边的男人,站起身来到雷少轩身边,将罗浩一把推开。
“滚回你的铺位上去。”
罗浩不敢多言,讪讪离开。
大汉站起来身材如此高大,雷少轩只觉得一座铁塔逼移过来。
围着雷少轩打量一圈,大汉伸出手,摸了一把雷少轩的脸,道:“啧啧,好美的脸蛋,好嫩的皮肤。”
雷少轩只觉得浑身起了一层疙瘩,如同一千只癞蛤蟆趴满身上,如筛糠般颤抖,手上捧着的囚衣和被子掉到地上,大汉哈哈哈大笑起来。
正当雷少轩感到无助、绝望的时候,营帐门口忽然一闪,几个人挤了进来,马少腾、胡友德和余正走进营帐。
看到胡友德,雷少轩再也忍不住了,扑过来抓住胡友德的手,嚎啕大哭起来。
看到雷少轩脸上的手印和血迹,胡友德怒吼道:“谁干的?”
没有人回答。
余正打量营帐一周,瞥眼看着大汉,问道:“你是这里老大?叫什么名字?”
余正身材中等,看上去单薄瘦弱,站在大汉面前如同一块木板靠着大树。
大汉却感觉如同被一条毒蛇盯上,心里凛然,有些忐忑,迟疑一下,道:“老……我就是,我叫许军!”
话音
未落,余正突然闪电般一拳击在许军肚子某个部位。
“噗”
沉闷的声音,如同一根针刺穿薄薄的布片。
许军两眼发直突起,身子蜷缩如烤熟的大虾,缓缓倒在地上,嘴里如同被棉花塞住,嘶哑着发出“嗬嗬”声,一个字都喊不出来。
营帐内死一般沉寂。
余正蹲下身子,摸着许军的脸,缓缓道:“我年年往死囚营送囚犯。要是这小子有个三长两短,我让你生不如死。”
声音不大,幽幽传来,如同地狱飘出,所有听到此话的人,心底升腾起一股透骨寒意。
马少腾拉着雷少轩来到营帐外,塞给雷少轩一个包裹,神色有些复杂。
“我们明天就要回北川。你的两套工具就在包裹里,用一套,立刻藏起另外一套,校场北数第二根木桩下有一套,外面第三座营帐脏沟边还有一套,上面有块破砖头。”
看着雷少轩,马少腾揪心不已,道:“工具用于自保,不要轻启杀戮,不要堕落,变成怪物。”
余正来到雷少轩身边,拍着雷少轩的肩膀,叮嘱道:“记住我的话,好好保重,活下来。”
胡友德有些不知所措看着雷少轩,说不出话来,紧紧握着雷少轩的手。
雷少轩平复了一下心情,迟疑着……迟疑着……哽咽着,恋恋不舍说道:“你们走吧,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看着胡友德三人走远,雷少轩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回到营帐内,所有的人都注视过来。
许军爬回了自己的床铺,恶狠狠地盯着雷少轩,眼睛里流露着疯狂,罗浩有些幸灾乐祸,其余人更多的是冷漠。
也许许军顾忌些什么,并没有继续骚扰雷少轩。
倒是有老犯人指使着雷少轩打扫地面,将他赶到最靠近门口的床铺,这是营帐里最差的位置。
雷少轩漠然无语,顺从这些犯人指使,毫不抗拒。
这些都是牢房规矩,新人大多都要被老犯人欺负,遭受最差待遇,雷少轩早有心里准备。
这些遭遇对雷少轩来说,还算是幸运的。
至少雷少轩知道,北川监狱牢房内,新来犯人进入牢房后,都要被羞辱甚至毒打一顿,名曰调教。
雷少轩没有被毒打,也许是马少腾等人的威慑,雷少轩却宁愿相信是许军的原因。
许军吩咐打来两桶水,说是要给新娘洗澡,听到这话的犯人都哈哈哈大笑。
雷少轩装作看不见,听不懂,默默准备着,仔细温习余正教过的东西。
夜幕降临,雷少轩的心紧张起来,身子缩进被窝,悄悄戴上两只铁钩,套上布手套,遮掩着铁钩,脱光上身衣服放在一边。
干净的衣服,等死了再穿吧!雷少轩想着。
常听老人说,死了要穿新衣服,干干净净入土,来世重新投胎,就能干干净净做人。
妈,你会想我吗?知道我死了,会生气吗?以后再不惹你生气了。下辈子我一定好好听话,好好习武,也不
欺负弟弟妹妹,雷少轩眼睛涌满泪水,想着母亲。
今晚自己就会死去,死也要清清白白死去。
流着眼泪,雷少轩心里默默念着,看着黑乎乎的营帐屋顶,静静等待时机的到来。
营帐外传来三通鼓声,接着响起三轮呜呜的号角,营帐外最后一班站岗巡逻的军士离开营帐,营帐里沉默下来。
雷少轩知道时候到了。
果然,许军恶狠狠道:“新来的小子,滚过来。”
雷少轩平静着心情,不加理会。
“嘿嘿,还害羞呢,你不过来,老子过来更爽。”许军就要站起来。
不能让许军过来,否则他会戒备,雷少轩想着。
紧张让雷少轩声音发颤,道:“别、别过来,我过去。”
雷少轩站起身,光着上身,身上系着张夫人那副半身皮甲。
许军半躺在床铺上,雷少轩来到许军床铺边,昏暗的营帐里,看到了许军的身子。
雷少轩脑海里早就演习了无数次,双手顺着许军胸口往脖子上移动,许军得意地狞笑着,一只手撑着身子,另一只手抓住雷少轩肩膀往床上按。
雷少轩再也忍不住了,两手猛然一合一拉,顿时觉得手一紧,铁钩紧紧钩住许军脖子两边。
雷少轩顺势猛力一拉,许军脖子鲜血飞溅喷涌。
“啊!”许军发出一声惨叫。
许军暴惊,一只手骤然抓着雷少轩右手,另一只手暴握雷少轩脖子。
雷少轩只觉得右手被一只巨大的铁手钳住,骨头欲碎,丝毫动弹不得。
许军握着雷少轩脖子的手猛力一握,他要把雷少轩脖子拧断,可惜,余正早就给雷少轩打造了一副钢筋护套。
许军拼命挣扎,雷少轩死死扣住铁钩不放。
许军惨叫、嚎叫、咒骂,黑暗中如一头绝望挣扎的野兽。
很快,许军惨叫声越来越弱,身子一歪,倒在雷少轩身上不动,浑身鲜血淋漓。
忍着剧痛和恶心,雷少轩努力推开许军,正要起身,忽然不由一惊。
黑暗中,一双明亮的眼睛直直盯着自己,正是白天被许军搂在怀里的‘白娘子’。
白娘子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不知为何,却毫无动静。
雷少轩来不及细想,努力站了起来,走到两桶水旁,拿起水瓢,仔细地清洗着身上的鲜血,内心平静无比。
一切归于平静,营帐内所有的人皆起身看着,深感震撼。
一只兔子把一头狮子咬死了?所有的人这么想着。
忽然,一个身影匆忙爬起,来到许军床铺前,整理好凌乱的床铺,把尸体放好,盖上被子,如同睡觉的样子。
雷少轩隐约记住,这个人叫耶律青石。
白天时候,耶律青石看起来并不怵许军,床铺位于比较好的位置,如同营帐里老二一般。
好似一切都没有发生,营帐里很快沉默下来,黑夜中,只传来雷少轩清冽的勺水声音。
第二十八章 惩戒
雷少轩洗好身子,回到自己的床铺,瘫软在床上。m.www.uu234.net
疼痛、恐惧、无助如黑夜袭来,吞没了雷少轩。
雷少轩梦见自己被丢弃在一条小船上,在黑夜的海上漂泊,找不到路,看不到太阳,只有一双眼睛看着自己。
那是妈妈的眼睛,眼睛里全是温柔、期盼、怜爱。
“妈!”雷少轩抽泣着,抽泣着,沉沉睡去。
早晨,呜呜的号角和激昂的鼓声响起,这是死囚营起床和操练的信号,所有人都必须穿好衣服,出门列队晨操。
营帐外陆续传来军士喝叫声,各营帐门口,囚犯迅速列队,跑步到校场,四处是嘈杂的脚步声。
雷少轩竭力让心绪平复下来,穿上崭新的囚服。
该来的总会到来,杀了人,也许今天就被处死。
自己大概是苦海死囚营里最短命的死囚了吧?只活了一天一夜。
数月跋涉,万里迢迢来到西北苦海,杀一个恶人,然后被处死,早知如此,还不如直接死在北川。
也不知道胡友德走了没有,如果没走,倒是来得及将尸骨带回。
不,还是别让母亲知道的好,省得她伤心。
雷少轩想着,心里十分平静,不急不缓地换着衣服。
“都快点。”耶律青石喊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注视过去。
耶律青石身材高大强壮,络腮胡子,粗眉环眼,不怒而威,恶狠狠地环视了一圈。
“今天晨起,许军死了,死于刀伤。我没看见他是怎么死的,但他昨天被外人羞辱,我猜是他想不通,自杀了。你们要是看见他是怎么死的,就说出来,要是现在不说,就是看不见。”
闻言,雷少轩楞住。自己与耶律青石素不相识,他怎么会帮自己隐瞒掩护?
随即醒悟过来,并非耶律青石好心,而是借机宣告他的地位,他要取代许军!
掩盖许军的死因,便是一个宣告。
所有的人也都一愣,却无人出声,默认耶律青石取代许军。
闻讯而来的一队军士,迅速将所有人拷上铁链,带出营帐外,封锁了营帐。
一个中年军士,手握军刀,满脸怒容走了过来,雷少轩听到军士喊他林队长。
此人方脸清瘦,满脸风霜,不苟言笑,举止、行事颇显干练。
林队长在队列前来回走动,审视了几圈,冷厉道:“许军是怎么死的?”
队伍沉默,林队长指着排在队首的一个囚犯喝道:“你说。”
那是个年老的囚犯,犹豫了一下。
“小的昨夜睡得极沉,委实不知道许老大是怎么死的。”
“你说。”林队长一个一个问。
问到耶律青石,耶律青石沉吟了一下,道:“大人,许军昨日被外人羞辱,大概是想不开……”
“自戕?”林队长冷笑,“自戕会划开两边脖子?伤破脸伤痕累累?”
伤势如此严重?闻言,众人看着雷少轩暗暗心惊。
“队长,找到一对带刃铁钩,刃口与许军身上伤口一致。”一
名军士拿着铁钩递给林队长。
看见是藏在自己被子里的铁钩,雷少轩心彻底沉了下去。
“在哪找到的?”
“在许军的身上。”
闻言雷少轩大吃一惊,铁钩明明藏在自己被子里,怎么会跑到许军身上?然而心里却一点都高兴不起来,该来的终究躲不掉。
“此铁钩崭新无比,显然是刚刚打造带入营的。”
林队长面沉似水,清冷道:“谁是新入营的囚犯?”
雷少轩平静地向前迈了一步,罗浩也走向前,心里忐忑不安,目光闪烁。
尽管雷少轩清洗过身体,黑夜之中却无法清洗干净,身上有血,脸上淤肿明显,显然是被殴打的痕迹。
“你脸上淤伤是怎么回事?身上怎么会有血?”林队长突然提高声音,“为何杀许军?”
“脸上伤是许军所伤,死囚刚入营都要被打,这是规矩;血是因为翻动许军尸体所染。”
雷少轩句句实话,却彻底颠倒了事实。
所有人都听成了雷少轩被许军殴打,所以身上有淤伤,血是因为整理尸体所染。
雷少轩年少最弱新入营,注定被欺负,整理尸体等脏活多半是被逼干的。
“为什么杀许军?”雷少轩心里苦涩,低头随口怯怯道:“因为、因为他是老大,我要当老大。”
此言一出,彻底洗清了雷少轩。
就凭你能杀了许军?
军士闻言轰然笑开,林队长气笑,忽然抬脚,一脚将雷少轩踹翻在地。
林队长眼睛看向罗浩。
罗浩惊恐万状,忽然发现自己无法辩驳,辩无可辩。说雷少轩杀了许军?雷少轩自己也承认了,可是军士们相信了吗?
关键是他不能当众指出是雷少轩杀了许军。
不能当众告密,乃是囚犯潜规则,当众告密,必成众人死敌,从此无立锥之地。
刚刚入营便当众告密的结果,想想都让他不寒而栗,不到绝境,他万不可告密。
死囚相争而死,苦头免不了,却也不会以命抵命。
只能吃眼前亏,回头再报仇找回面子。
罗浩本就是个混混,心里十分清楚这一切。
“我……我……”罗浩哭丧着脸,哀嚎道,“不是我干的呀。”
非雷少轩即罗浩。只有这两个人是新入营的,既然雷少轩不可能杀人,就只有罗浩了。
罗浩被军士拖到一旁。
死囚营内死囚相争而死很常见,不算什么大事,却也免不了惩戒一番。
“别人都没看见许军死因,只有你看见了,认下此事,想当老大?”林队长看着耶律青石道,对囚犯规矩他并不陌生。
林队长对军士挥挥手道:“也好,一起带走,以后你就是营帐里老大。”
全营帐的人被带到校场,罗浩和耶律青石被绑在木桩上,其余的人剥光上衣,跪在地上。
苦海荒原的初春早晨,天气依然十分寒冷,雷少轩冻得瑟瑟发抖。
林队长看着跪成一队的死囚,厉声训话。
“你们全是垃圾,本就该死。然而,多少将士为了护送你们到苦海,死于途中,如果你们自相残杀而死或者被处死,那些将士将死得毫无价值。”
林队长狞笑道:“你们要死就死到战场,每人五鞭。”
死囚营里都是死囚,许多囚犯本就抱着必死之心,日子自然是得过且过,相争则是你死我活,相争死人是常有的事。
不过只要不是大规模暴乱,死囚营里的争斗,基本上自行解决,军士贸然介入,只会给自身带来危险。
所以营里要是死囚相争死人,军士只需摆出些姿势来,对揪出真正凶手,基本上没有任何兴趣。这些人都是战场消耗品,让他们上战场送死,比处死更有意义。
一名军士抡起粗大的皮鞭,发出沉闷的破空声,伴随着囚犯凄厉的惨叫,后背顿时皮开肉绽。
几鞭下来,囚犯几乎要瘫软在地,哀嚎不已。
看在眼里,雷少轩不由心惊胆颤。
看着浑身颤抖不已的少年,行刑的军士摇头不已。
雷少轩露出白皙细嫩的上身皮肤,显得如此柔弱,当真抽上几鞭,后背必破皮烂肉,营里缺医少药,要是发烧化脓,不死也要丢半条命。
军士心里暗叹:“权当积点阴德吧!”
皮鞭在雷少轩的后背拐了个弯,发出响亮的“啪”礼鞭声音,背上顿时出现一道红印,火辣辣的疼,却没有伤到皮肉。
看着行刑的军士,林队长哼了一声,道:“你倒是好心。”
军士讪讪地笑着,道:“天冷,手有些抖,准头不大好。”
“绑着那两个人,每人十鞭子,绑两个时辰。”林队长说罢转身而去。
耶律青石出头甘心受刑,却也奠定了老大的位置;罗浩瞪着雷少轩,面目狰狞,眼里冒出火来。
无人在意到底谁杀许军,军士只需要一个替罪羊,无意中也剥夺了罗浩争辩的权利;罗浩根本没有机会辩解,强行辩解,只会引来更多麻烦,因为军士只想快速了结此事。
雷少轩悄悄将衣服往上套,感觉身上暖和不少,偷偷抬头看了一眼看守军士,军士转过脸,装作看不见。
所有军士都看到了行刑军士对雷少轩的照顾,其余看守犯不上作恶人。
忽然,雷少轩看见一名军士领着一个熟悉的人向这边走来。
胡友德来了,手里捧着囚衣和被褥。
雷少轩大吃一惊,他不是走了吗?
走来的军士向看守行了礼,道:“新来死囚一名,姓名:胡友德,入三十六营。”
看守看着胡友德,喝道:“三十六营营内互残,集体惩戒,跪那边去。”
胡友德来到雷少轩身边跪下。
“你怎么也入死囚营,不是回去了吗?”雷少轩焦急地问道。
“我不放心你。老余常往来死囚营,与其中一个营管有些交情,花了点银两,造个死囚文书,我就进来了。”
雷少轩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嘴唇微微抖动着,眼睛流淌着串串泪珠。
第二十九章 位争
回到营帐,许军的床铺已经清空,只留下些干涸的血迹。m.www.uu234.net
看到许军的床铺空着,胡友德抱着被褥,扔到床铺上。
“新来的,那是老子的位置。”见状,耶律青石喝道。
“你喊它答应吗?”
胡友德轻蔑地看着耶律青石。
胡友德来过营帐,知道那曾是营帐老大的位置,原本入死囚营就是怀着目的而来,看到那个位置空着,哪里还肯相让。
耶律青石气得眼睛冒火,目露凶光,咬牙切齿,脸上肌肉因愤怒而抽搐扭曲。
自己接替许军的地位几乎已成定局,营帐里所有的人都已经默认这点,如今半路杀出个搅局的,如何不怒?而且如果退让,不仅失去老大的位置,还会被人耻笑。
如果营帐里有老大,新囚犯多半不敢挑战其地位,毕竟好汉难敌四手,手下人一拥而上,神仙难敌。
没有老大的营帐,却是谁都有资格争一争,只看谁拳头硬。
牢狱内强者为尊,地位是靠实力打下来的,这一关只能靠耶律青石自己。
耶律青石是胡人,身材高大,脾气暴躁,闻言火冒三丈,怒吼着扑向胡友德。
胡友德一拳击向耶律青石的脑袋,耶律青石头一低,躲过拳头,双手顺势抱着胡友德,将其掀翻在地。
胡人精于摔跤,耶律青石也不例外。如果相持,那么摔跤占有优势,胡友德精于拳脚,有距离才能发挥特长。
两个人身材相当,都怕对方发挥特长,利用营帐空间狭小特点,紧紧扭抱在一起,想靠蛮力取胜。
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很快战成一团。
两个人翻来滚起,雷少轩无从下手,看到胡友德不小心被耶律青石压在身下,猛然扑向前,一脚踹在耶律青石身上,耶律青石身子一歪,又被胡友德翻压在地上。
雷少轩趁两个人相互牵制,无暇防备之时,不停地找时机踢打耶律青石,耶律青石顿时落了下风,气急败坏地不停咒骂。
眼看着耶律青石毫无抗拒之力 雷少轩心里有些松懈,一道身影扑了过来。
雷少轩只觉得后腰一阵剧痛,罗浩冲上来,一脚踹在腰间,将雷少轩踹翻在地。
罗浩扑过来,不停地踢打,雷少轩不停翻滚。
对打架毫无经验,雷少轩根本无从躲闪,靠着本能左支右绌。
雷少轩如一个破麻袋被罗浩拳打脚踢,踢飞翻滚,胡友德被耶律青石牵制,无力救助,不由得怒火冲天,目眦欲裂。
罗浩狞笑着,嘴里恨恨骂道:“让你害老子,让你得意,踢死你……”
雷少轩血流满面,眼睛逐渐模糊,骨痛欲裂,然而他咬牙强忍,不想让胡友德分心。
正当雷少轩感到绝望之时,一道身影猛扑向罗浩,双手紧箍罗浩脖颈,将罗浩掀翻在地。
雷少
轩趁此空隙,强睁开鲜血模糊的眼睛,只见一个身影被罗浩压在身下,双手依然死死箍着罗浩脖颈……这个人竟然是白娘子。
罗浩呼吸困难,嘴巴张开,“咳咳”着,双肘拼命朝后猛击压在身下的白娘子,每一击都结结实实打在肚子和肋骨上。
雷少轩见状,强忍剧痛,站起扑到罗浩身边,用全身力气,一脚一脚狠命地踢踹罗浩的脸、肚子、头……
罗浩拼命挣扎,脖子松开一口气,却只听得罗浩嘶哑着声音,喊道:“停……停……我服……别打……”停止了挣扎。
雷少轩丢下罗浩,踉跄着来到依然纠缠在一起的耶律青石面前。
正当雷少轩要蹲下时,耶律青石停止了动作,松开胡友德,瞪着雷少轩,眼睛里怒火喷发。
耶律青石推了胡友德一把,一言不发地站起来,回到自己床铺坐下。
营帐里沉默一片,围观的人都扭头不看雷少轩等人,故作忙碌自己的事,或者躺着,仿佛营帐里不曾发生过任何事。
雷少轩看向白娘子,白娘子漠然无语,回到自己床铺。
雷少轩跟了过去,他依然不明白为什么白娘子帮助自己。
自己与白娘子素不相识,甚至连话都没有说过,唯一印象是杀许军的黑夜里,一双注视着的明亮眼睛。
“谢谢你。”雷少轩真诚说道,伸出手,“还未请教尊姓大名?”
“不必。”
白娘子没有与雷少轩握手,有些惊慌失措的样子,往后缩道:“你还是叫我白娘子吧。”
胡友德走了过来,看着白娘子的反应,觉得有些奇怪,不过此人实在帮了自己,郑重地说道:“多谢相助,他日必报。”
“不,不必……”白娘子满脸通红,目光躲闪,扭过脸,不愿意多说话。
白娘子脸上一副自卑、畏缩的样子,如同一只受伤很深,躲在笼子角落,惊恐万丈,怕极生人的兔子,不由心里一阵刺痛。
胡友德对雷少轩道:“少爷,你就睡这里,我睡到门口去。”
白娘子闻言站起道:“你睡这里吧,两人一起可照应。我……我搬到门口去。”
说罢,白娘子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褥子一卷,便将所有东西裹在里面。
闻言,雷少轩有些意外,看向白娘子,白娘子正注视着自己,眼神复杂,充满卑微,雷少轩年龄虽然小,却懂了,心里有些沉重。
忽然,雷少轩转身对着罗浩,喝道:“你!床铺在那边,滚到门口去。”
罗浩闻言跳起,顿时扯动了身上的伤痛,疼得有些咧嘴,气急败坏道:“凭什么?”
雷少轩看着罗浩,一字一字说道:“不搬?打!”
罗浩一哆嗦,哭丧着脸,低头卷铺盖,心里不停地诅咒着雷少轩。
雷少轩走过去,指着许军的床铺,对
耶律青石道:“你搬到那边去吧。”
营帐里所有人注视过来,耶律青石两手紧握,压抑着怒火:“为什么?”
雷少轩诚恳道:“那原本就是你的。我们本意并非与你相争,只为自保,为了在这该死的地方能活下来。老实说一对一相比,我们不是你对手。”
此言一出,耶律青石神情缓和下来,一言不发,收拾东西。
雷少轩又对紧邻床铺一人道:“我叫雷少轩,未请教尊姓大名?我们三人想连在一起有个照应,不知可否请你搬到到那边,与白娘子作个交换,如何?”
此人身材粗壮,手臂刺着一把鱼叉,青筋暴露,脸上皮肤褐色,显然常年为太阳所,目光阴鸷,桀骜不驯,闻言一言不发。
“白娘子无由为我出头,独自一人恐被人所害。我不能弃之不管,跟我们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算我欠你一次如何?”
雷少轩诚恳说道,心里忽然有些火气,心里发狠,实在不行,再拼一次。
此人看着雷少轩,又瞥一眼白娘子,道:“漕帮曹傲然。我换就是,不必欠我,看你讲义气,觉得顺眼而已。”
此人站起来,竟然和胡友德一般高,雷少轩隐约感觉此人深藏不露,比耶律青石难对付。
事毕,雷少轩浑身疼痛,身子如同散架一般,没有一丝力气,瘫软在床上。
自己在营帐里总算顺利安顿下来,而且有胡友德在,营帐里也不必担心被人欺负,只是如何走自己的路,雷少轩心里依然迷茫。
雷少轩扭头看着白娘子,悄声问:“为何帮我们?”
闻言,白娘子有些苍白的脸变得通红,血往上涌,抽搐着脸,道:“你杀了许军。我曾发誓,谁杀许军,我欠谁一条命。”
雷少轩刚要说话,白娘子却自卑地低头。
“杀许军,便得罪他原来手下。耶律青石入营已久,也有不少交好的人,得罪此人,也会得罪许多人。”
雷少轩看着白娘子,缓缓道:“帮我你不怕吗?”
“怕?无非一死而已。”白娘子平静道,“不过,你倒不用担心有人对付你们。许军残暴变态,手下人多是惧怕并非愿意跟随,许军一死,这些人树倒猴孙散。”
白娘子缓了缓语气,接着说道:“耶律青石是胡人,营里多是北魏人,无人与之深交。营帐里多数人明哲保身,并无帮派,一盘散沙,这才让耶律青石试图凭个人武力强行出头。倒是新来的罗浩,被你逼到耶律青石一边。”
雷少轩摇摇头道:“见风使舵,一株墙头草,骨子里欺软怕硬,毫无血性,绝不敢以命相搏,小孩拿刀都能将其逼退。”
从白娘子那里,雷少轩了解到了营帐里大致的情况。
雷少轩惊奇地发现,最具威胁的人并非耶律青石,而是另外几个不起眼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