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章 善人碑(五十八)
金老爷子最是爱与冯江两岸名声虽然大,但名气不太好的那些江湖人物为难,他的弟子们也都是通过杀这些名气不太好的人成名。
一伙人之中的头领与金老爷子不共戴天,其余人对他也绝无好感。武林中正邪难以两立,是以这些本来要去小曹宽家中抢夺财宝的人,一听说有杀金老爷子的机会,都不曾过多犹豫。
他们过得是刀头上舐血的日子,对人命毫不看重。可怜金宅中的那些无辜的女眷仆役,被这伙人杀得一个不留。
将整座大宅子屠得快没了活口,这伙人才谨而慎之地围住金老爷子的屋子。打的就是如果斗不过,耗也要耗死这么一个老头子的主意。
烛台上的蜡烛摇摇曳曳,那微弱的数次险些被吹灭的烛火,旁观了这整整三个时辰的搏命剧斗。
金老爷子冲不出去,能帮忙的几个徒弟都不在,剩下的也不用叫,叫来也是白给。他一人应付几十个好手,给人团团围在中心,仍旧毫不慌张。
再等个十余年,恐怕早已在土里烂掉的老人,身影飘忽如鬼魅。在一堆刀枪剑戟、铁锁链锤拉出来的劲风中翻飞来去,毫无滞碍。
“老东西真是有几把刷子!”
金老爷子连衣服都没有穿好,几缕已经灰白的头发散在额前,形容狼狈,但身上却未负伤。深夜前来杀他的几十余人之中,却已有几人受了轻伤,退到一边去上药包扎。
“哼!任凭他神功盖世,今晚也休想走出这屋子!”
一位伤患刚扎好伤口,又立刻提起自己的鬼头刀,加入了战团。
“倒是要瞧他内力有多深厚,有本事撑上一天一夜!”
“一天一夜恐怕不行,我猜他到不了天亮!这老色鬼的内劲,怕是都给那些小娘们了!”
“哈哈哈哈……”
他们人多,受伤了,内力不继了,可以换下来休息。金老爷子却没这机会,见这群人叫嚣着耗死自己,他面上虽冷然不屑,心里却也是暗暗发愁。
这群人都是冯江两岸的黑道好手,得亏他们平日里也是王不见王,难得凑到一起做件事,所以出手时实在没什么默契。若是他们当真多人一心,他今晚必然丧命。
不能再这么拖下去了!
金老爷子眼中杀意闪动,盯紧了对手当中的头领。
这小子当初与自己的几个兄弟行凶作恶,被他逮住杀了个痛快。今晚来的这些人,看他们的功夫路数,自己有一大半都只是听说,不曾见过。唯一相识的,只有这个当初耍诡计逃走的漏网之鱼。
杀了他,别人与他也没什么深情厚谊,只要被自己镇住,再挑拨几句,多半就会散了。
定了主意,金老爷子便不再躲避。他手无兵刃,幸而他本来擅长的便是拳脚功夫,这对他影响倒也不大。
众好汉见这老头子突然不再施展身法,竟是拼着受伤,劈手夺过了砍到脸前的两柄大刀。一双蒲扇大的铁掌捏住刀柄,向前后一甩,沉重的兵器碰撞的声音,霎时间就响成一片。
不少武功路数以轻灵飘逸见长的好汉,一时不防,手中兵刃直接被大刀撞飞出去。几人被震得虎口流血,手臂酸麻,急忙退出战圈的同时,面上的凝重之色又多加一层。
这老儿是有些真本事的!
靠两柄空手夺过来的大刀,在自己身周扫开了一片区域之后,敌人的刀剑转瞬之间不会挨近他身,金老爷子便如恶虎扑食一般,眼里只盯着一个人,杀招也只向着一个人。
那首领虽恨极了金老爷子,却也知晓自己不是他对手。眨眼之间让人家制造出来了一对一的机会,他心头微慌,脑中却仍然清醒镇静。
对方一双大掌虚虚实实,铺天盖地地兜头罩下来,顾不上什么丢脸狼狈,那头领扑地一倒,被金老爷子的一双铁掌劈到头颅,瞬间丧命的命运,就由他身边的一位同伴领了。
“老二!”
“二哥!”
“呀!你还我二哥命来!”
死的正是半夜没有等到北岸六鬼,还在问候人家祖宗的大汉,他几个兄弟瞬间发狂。其余人见金老爷子出手便杀了一个,各自心头发寒,萌生了一丝退意。
“姓金的,我们冯江两岸的这些浑人,与你本是无冤无仇。你出手杀我几个弟兄,干干脆脆要了他们的命便好,为何又万般折辱?你只当杀我们能出名,你的徒弟也是与我们处处为难。我等不敢与金老爷子结怨,时时退避,刻刻小心,你却是不将我们这些人斩尽杀绝便不罢休!”
那头领向前扑倒,不好找位置起来再杀,便先退了出去,一番含恨语,让那些心生退意的人立即明白过来。
这老东西本来就跟他们不对付,没有今晚这件事,以后见了面也是你死我活。有今晚这件事,若是以后落到他手里,恐怕真是连干脆一死都求不得了。
“哼!老夫只与歹人为难!天底下那些做尽恶事的混账,即便与老夫相隔千里,从未谋面,老夫与他也是不共戴天!”
眼见敌人要被几句话挑拨成拼命之势了,金老爷子不敢继续沉默,但他说出的话却总是不对味儿。
年纪这么大的武林前辈,对面子看的简直比命还重要。要让他劝这些人退散,不管是挑拨还是讲理,都显得他怕了这些人。虽然他的确怕,但他即便死了,也不能表现出来。
“哈哈哈哈哈!我们这些人里,恐怕是一个好人也没有,金老爷子是打定主意不让我们活的了!”
金老爷子没话。方才死掉的汉子的兄弟一个个又势同恶犬,虽说功夫不怎么样,但那要一口咬掉他肉的架势,还是令人心颤。
几人要为兄弟报仇,招数已全无章法,金老爷子又要分心说话,一时不察,竟然给人一把抓住了衣服。
他身上本就只随便裹了一点布料,给人这一扯,“刺啦”一声,瞬间下半边身子清清凉凉。
那首领笑得越发放肆,金老爷子的眼中直如冒出火来。一时愤然,举掌落下,将那手中还捏着他半截衣裳的人毙了。
他本想着再少下杀手,免得真将来人都激怒了,此时恼怒之下,却也顾不得了。
也管不着自己衣不蔽体,金老爷子连下杀手,转眼连毙两人。
“大家还是使出看家本事来吧,否则今晚,出不了这屋子的,恐怕是咱们了。”
大伙儿纷纷同意,这会儿才稍放下了一些对别人的戒心,全力对付起金老爷子一人来。
蜡烛已着完了,灯芯歪歪斜斜地倒在融化的蜡油里。豆大的一点火苗越来越小,最终熄灭。不过,窗外的天光已经透入来些,隐隐约约照见屋子里,到处都是倒下的人。
直到天光大亮,人在茅厕里,屎尿却都在裤子里的伙计,这才探出一颗苍白的头去。他浑身简直臭得能把人熏晕,满身秽物,好像掉在了茅坑里一样。
伙计呆呆的像个活死人一样走出来,昨天晚上发生的事,在他脑海中闪过。
他晚饭吃坏了肚子,半夜跑了几回茅厕。最后一回,他腿又软,手里灯又掉了。肚子却不饶人,他只能摸进黑黑的茅厕里,一个不留神就跌了下去。
知道半夜不会有人来,他叫了几声没听见回应,便开始自己推清理茅坑时才会卸掉的挡板。谁知推了没几下,就听见有女子的声音。
他心里大为奇怪,这茅厕是男仆用的,怎会有女子来?心里好奇,他就没有出声,侧着耳朵听了听,有人跟着那女子来了。两人一个像是在哭,声音娇娇的,另一个在哄,哄了没几句,就在茅厕外头亲热起来。
他当时那叫一个满心尴尬,正犹豫着要不要出声提醒一句的时候,那两个人换地方了。害怕在外头被瞧见,就躲到了茅厕里,急得宽衣解带起来。
他们不嫌臭,他嫌啊,他快晕过去了。可是当时那个情况,他确实不好出声,只得屏气听着两个人越发火热放荡,说的话也越来越让人面红耳赤。
应该刚到一半吧,他心里发愁着等人家完事儿了万一来解手,看到他时他应该摆出什么表情。茅厕里又来了人,是个声音冷冷沉沉的男人,没听到脚步声,仿佛是突然出现的。
“想不到,还有人爱在这种地方……”
那女的反应过来后要尖叫,声音最终却没能从唇畔溢出一丝去。
茅厕里静悄悄的,他大气也不敢喘,只听到一声冷笑。接着,就有一个圆滚滚的物事被丢进了茅坑。他定睛一瞧,双眼一翻,当时险些就过去了。
那是一颗人头,男的,面孔上仍然还留着复杂至极的表情。惊恐、诧异、**……
很快,另一个圆滚滚的东西也来了。接着,他听到轻浅的脚步声迅速远去,自己终于腿软得难以站立。
他跟两颗人头在茅坑里过了一夜。直到天亮,外头几个时辰都没有再听到声音,他这才壮起胆子,继续去推那挡板,从茅坑里逃了出来。
他先深一脚浅一脚地去了下人们住的大房子,开了门,他又软倒在地上。
房子里是长长的通铺,两张通铺,睡二十个人。除了他,除了昨晚上那个,十八个都在这里。他们身体睡得很安详,头颅散落在四处。
他们当中有与他关系好的,有与他打过架的,如今都静悄悄的,不会再醒来了。
老爷是江湖道上的人,他们以前在闲谈时,也曾不怎么当回事儿地说过,会不会老爷的仇家在哪一天杀上门来,然后他们就变成了别人口中灭门惨祸里的一具尸体。
当即就有人蛮不在乎地反驳——咱们老爷什么地位,有人敢上门来,死的肯定是他们。
这下人想要逃出屋子去,脚却如同钉在了地上一样。他上下牙在一秒钟之内接触了好几次,整个人抖得不像样子。
出了这种事,他得去找老爷,他得去报官,他……
脑子里想了好几件现在该做的事,他却仍然定在屋里。不知多久,这才扶着门哆哆嗦嗦地出去。
老爷可是黄沙城城主的弟子,他不会有事,他要先去找老爷,问问眼下该怎么办。
一路哆嗦着来到金老爷子屋,这可怜的伙计,今天一天看见的死尸,便又多了几十具。
屋子里横七竖八躺满了人,只有一个坐着的,正是金老爷子。只是他的状况看起来似乎不太妙。他身中两剑,一剑刺在肩窝处,另一剑十分凶险,几乎直刺心窝。
金老爷子没有拔剑,他在地上打坐,身上也不见有多少血流出,人也有呼吸。他头顶上像水烧开了一样,冒出淡淡的白气。
那伙计一看见这个活人,当即就哭了出来,连滚带爬地奔到金老爷子身边去,叫道:“老爷!老爷!”
得亏这伙计也知道一些内功修习的常识,金老爷子伤势致命,他如果能动,早就出去叫人救命了。现在这样,多半不是坐着等死,而是在坐着疗伤。
那伙计不敢碰他,却不知自己打从开门那一瞬间,就已经是给金老爷子心口上再插一把刀。
听见有人哭叫,金老爷子心神一乱,只当昨天晚上那些人没杀干净,现在又有人来偷袭他了。他如今这般,便是一垂髫小儿,也能轻易结果了他的性命。
这样一想,心头一急,金老爷子口中喷出一口鲜血来。那努力稳住留在胸膛里的一口气,似乎也随着这口血喷出而消散。
那伙计吃了一惊,见金老爷子双眼暴突,歪倒在地,他哭得更厉害了。要问金老爷子现在该怎么办,不知是死还是活的人,哪里还能给他回应?
不敢将金老爷子碰上一碰,那伙计见他要死了,哭着跌跌撞撞跑出门,跑出院子。奔到大街上时,人又软倒,只是扯直了嗓子喊——
“救命啊!来人啊!”
……
凉溪在林子里坐了一夜,中途担心前来抢钱的人不走她这条路,还特意跑到小曹宽家门外瞧过两回。但没人就是没人,这一夜,山上相当太平。
抢钱这种事,谁会在大白天来干?凉溪满心失望,但北岸六鬼之一不会跟她撒谎,她决定继续在这儿等。
天上阴云密布,要下雨的样子。凉溪躲在树底下,看天色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时辰。
山上那座庄院里的人知道时间,偌大一个庄子,放眼看去,大白天的几乎没人在外活动。只有一儒生模样的青年男子,在回廊里来来回回转悠着。
回廊一侧种满了菊花,此时开得正好。一阵微风拂过,有青色的衣袍掠过菊花瓣,轻巧至极地掠进了回廊中。站在那青年男子身后时,他还没有发觉。
一身竹青色长衫,衣饰更有书卷气的中年男人有心戏弄人。立在那青年男子背后,屏气敛息,见他实在发现不了自己,这才轻拍他的肩膀。
“什么人?”
那青年男子吃了一惊,“噌”一声,长剑已然出窍。他出招比说话要快得多,招数已经练习过千百遍,他不假思索就能用出来。长剑倒后一刺,就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若是他身后的人不躲,那剑便能刺进他的心窝。
“这几日一直没有试过你的功夫。不错不错,这一招比以前已熟练了许多。”
那一剑给凉溪她就躲不了,只能靠身上的盾来活命。中年男子却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另一个地方,那一剑,连他的袖角都没有擦到。
青年男子最近这几日神经紧绷,方才确实所惊非小。见是师兄在戏弄他,无奈之时,也是长松一口气。
这位二师兄年纪可以当他的爹,却偏偏最爱玩闹。青年男子有心说他两句,最后还是只有叹息。
“唉……怎么样了二师兄,那孩子还在吗?”
二师兄立刻严肃了:“还在。我瞧她的模样,怕是今晚还会在。”
“那师兄你有没有试试她的功夫,看看她什么来路?”眼看一场大战在即,山上却突然来了一个不知敌友的神秘孩子,实在令人不能不留心。
“我瞧她不会武艺,是个普通孩子。”二师兄摇摇头,他的结论,他自己都不信。
“怎么可能?”
“我方才离她已只有一丈之距,她却毫无察觉。若非不会武艺,那便是根本没把你师兄我放在眼里。我若突然下杀手,那孩子不及反应,当真葬身在我掌下,或者是给吓傻,岂不是作孽?她如当真有些手段,咱们还不知敌友,我贸然动手,岂不是在这个档口逼出一个敌人来?”
爱开玩笑就算了,还心软。
当师弟的再次叹气,沉默片刻,道:“那我去试试她的手段!”
二人正说话间,二师兄突然感受到什么动静,心头一喜,道:“师哥回来了。”
两个人飞身而出,到了庄门外,都不由一愣。
因为他们口中的大师哥,把凉溪堵在了庄子外头。
“你是哪来的孩子?”雪亮的长剑直指一个孩子的咽喉,金老爷子这位最得意的大弟子也有些汗颜。换作平日,他决计干不出这种事来。只是如今,情势不同。
凉溪心里那叫一个后悔,她就应该多等一会儿再来。
说来惭愧,刚才有人已经悄无声息接近了她,她全然未察,还是直播间里的观众看到了,也不知眨眼间给她刷了几百万条弹幕。
她得赶紧找人好好学功夫,尤其是那玄乎的内功。
再次下定决心后,凉溪担心那最后没有对她下手的人就是大白天来抢钱的,便急忙奔来打算观战,谁知人家是好人一边的。
现在可好,金老爷子的这些徒弟,恐怕都把她当抢匪同伙了吧。
现在该怎么回答呢?说她是来帮忙的,说她就是上山来玩儿的,她自己都不信。凉溪心里转过一堆念头,最后决定不说话。
小姑娘一双眼睛极大,水润润的,好像不懂得脖子上的长剑会怎样,眼中没有半点畏意。
长得如此清秀动人,小小一个美人坯子,居然是个傻子不成?
师兄弟几人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处理。那位大师哥眉头紧蹙,他有更重要的事,可有外人在,他绝不能开口。
不如封了穴道,丢到山下的村庄里去吧。
大师哥定了主意,凉溪却已经缓缓退开,向他们摆了摆手,一副好友善的样子。眨了眨眼卖个萌,便转身走了,把后背大大方方亮给他们。
几人又是一愣,谁都清楚此时出剑,他们任何人都能了结这个麻烦。但是谁都又出不了这个手。
那位大师哥焦躁已极,见凉溪走了,犹豫一秒后就决定不再管她。跟小师弟使个眼色,叫他跟上凉溪,先盯住她。他则迅速走近二师弟,拉着他进了庄院。
“咱们可是被那些人耍了个彻底。师父将我们全部安排在这里,他们昨晚就去找师父了。”
二师兄吃了一惊,但见师哥尚算镇定,心里那瞬间满溢的慌张便收了些。
“师父……怎么样?”
大师哥摇了摇头,神情沉重,却依然沉着:“师父要一人杀了那四五十个好手,你想想他会怎样。我现在要带两个师弟去找师伯,好歹求他先来救命。”
“师弟们当中,就属你最靠得住了。现在那条街上乱成一团,宅子里几乎被杀干净了。你带几个人去稳住情况,另外,一定要牢牢守住师父。这时若有什么心思卑劣的人来趁火打劫,师父怕是……”
两个人商量了一番,各自点人。安抚了小曹宽后,便将核心作战力量从这庄院里抽出,只留下了几个师弟守着。
“卓老先生放心,恶人昨夜已在城中被尽数伏诛。这里想是不会有人来了,您放宽心。”
……简直就是屁话!
当天晚上,小曹宽卓老先生差点爆粗。
凉溪不知道庄院里金老爷子的徒弟都走得差不多了,她还在道路拐角傻傻地等。想着今晚,抢钱的人总会来的。
幸好她不知,幸好她没有走,留下来等。
第四百二十一章 善人碑(五十九)
留在庄院里的人当中有那个年轻小师弟。他是金老爷子最后收的徒弟,因为天资聪颖,性子沉稳从容,金老爷子素来宠爱他。乍闻恩师昨夜遭袭,如今生死未卜,他简直想飞回城中去。但大师兄二师兄都让他留在这儿,安慰小曹宽的话只是说一说,他们也担心有人来占便宜。
此时庆阳郡就有一个等着她去救命的人,可恨凉溪不知道。在树下从黑夜等到白天,白天又到黑夜。
金老爷子的那个小徒弟已经两天没睡,但他内功修为已颇有火候,夜里依旧精神充沛。扯了张椅子端坐在卓家正院正房正堂前,有种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
留下来守护卓家财宝,也是保这一家人命的人当中,这小弟子虽然辈份最低,武艺却是最好。是以众位师兄弟也没什么不服,都听他的号令,悄悄躲在这庄院各处。
“翟少侠,这……当真不会有人来了吗?”
一与这小弟子年龄相仿的少年公子悄悄摸到正堂来。房门大开,外面夜色幽暗,仿佛蕴含无限杀机。他不敢多看,走向那小弟子,只觉越走近一步,对方身上的佩剑就越是令他安心。
“卓公子。”小徒弟起身问个礼,“这么晚了,公子还没有歇?”
卓公子脸上挂着两个黑眼圈,苦笑道:“这种时候,有谁睡得着觉?”
“你安心去睡觉,原本要来劫财的几十个歹人,昨晚已全部死在了城里。我们防的也就是他们,谁知……”
见对方面色微沉,知他是想起自己的师父,卓公子便关心了几句金老爷子的状况,说了几句吉利话。
“金老前辈吉人自有天相,定会逢凶化吉。他老人家那样的大善人,肯定还有几十年的寿命呢!”
小弟子笑一笑,心里也因为卓公子这些话高兴。
“公子就放心吧,最棘手的人,已经被师父解决了。冯江两岸,还能有多少恶人呢?剩下的,也都是武功平平的了。他们不来,日后向善便好。若是敢踏进卓家一步,翟某定让他们站着进来,横着出去。”
见他年轻英朗的眉宇间气势极盛,卓公子只是笑着恭维:“有金老前辈的几位高徒守在家中,我们自然是放心的。”
又说了两句闲话,翟少侠催卓公子回去。他不会武艺,留在这里也只是拖人后腿。卓公子知道对方的意思,也有自知之明。
天空中铅云层层叠叠,不点灯便伸手不见五指。卓公子出了正房后,在外头静候的老仆便点起了灯笼。
他这大半夜的出来找翟少侠说话,的确是因为自己吓得睡不着。其次,这位少侠在庆阳郡可是名声赫赫。
且不提他年纪轻轻,这一次已经爬上了善人碑。也不必提金老爷子极是爱这个小弟子,什么高深武功,怕都会倾囊相授。只说他所出生的翟家在庆阳郡乃是三代世族。单单只最后一点,就值得他去套个近乎了。
卓公子的目的其实相当单纯,没想到他却被自己这单纯的目的给害了。
在他侧后方提着灯的老仆,已经伺候了卓家人几十年。在他父亲四处求学,上京赶考时,他就已经跟着卓家人了。对这老仆,卓公子没有半点提防,直接就引着他到了自己的屋院。
一处简陋,甚至有些寒酸的小院,院中只有几棵矮树,无甚花草,铺地砖石也现了残损。院子里小小三间房,进门左手边是一间堆杂物的,还有一间正房,一间偏屋。
卓老先生女儿比较多,儿子只有两个。一个还早早夭折,活下的卓公子是独苗苗。就他们家这条件,怎么都不至于让唯一的少爷住得这么差,想是因为躲在这里避祸的缘故。
“樊叔,劳您大晚上还要跟我跑这一趟,快些去休息吧。”
卓公子顺手接过灯笼进了屋,灭了其中烛火后,放在手边的架子上。他本也要休息了,房中的侍女迎上来,不料身后樊叔也跟了进来。
“怎么?樊叔还有事?”
樊叔没有回答,往屋里看了一眼。卓公子微微觉得奇怪,樊叔虽然年纪不小了,却有点老顽童的意思,平日里最是能说,最爱讲各种笑话。今晚过来的一路上,他没有讲话,樊叔竟也没有开口。
卓公子本能地退了一步,看见年纪大的已经不能再直起腰来的老仆人忽然站直了,一张埋在阴影里的脸扬起来,令人心头一震。
他身后的侍女问候了樊叔一声,显是没察觉不对。卓公子细看两眼,却发现这人与樊叔似乎有点不像。乍一看确实像极了,但那眉间眼梢,脸上的皱纹褐斑,总是不对。
他心里突然惶恐起来,见樊叔嘴角一撇,冷笑着向他身侧一挥手,他很喜欢的那个侍女便瞪着眼睛倒了下去,死前甚至都没有叫一声。
现在应该叫救命,翟少侠离这儿有点远,但爹爹就住在他隔壁院里,金老爷子的两个徒弟也在那边。只要他叫了救命,那两人肯定能听见,他们会来救他,但……
毫无疑问,只要他出声,眼前这个假扮樊叔的人,就会一掌拍碎他的头。
金老爷子那么有名望的武林前辈,他的徒弟,明明在庄院中守着,为什么还会让这些人混进来?
“你……你是何人?”
卓公子用尽气力,才没有让声音和身体一样颤抖。
“卓少爷不用怕,我们这些武功平平的恶人,想要不横着出去,可都要指望您呢!”
那人冷笑一声,并没有伤害卓公子的性命。一探手点了他的穴道后,便拎起他衣领,从墙头跃出,这么黑的夜里,竟然也不要灯。卓公子根本看不清自己被带到了哪里去,那拎着他后衣领的男人像是能在黑夜里看清事物,拎着他跑了一会儿,竟然没有磕绊一次。
眼前再次亮起的时候,他人早已出了庄子,被拎着在树林里疾奔。拿着灯的是歹人的同伙,看见同伴来,并不多话,只是互相点点头。
又换了一个人拎起卓公子,直接下山。他没有走那条上山的小路,身上有些轻功,拎着卓公子连跑带跳加飞,很快到了山下的村庄里。
进了一户农家,这一家正在睡梦中的几口人,就在梦里去见了阎王。尸体被丢在屋子角落,活着的个个不像好人,不是凶神恶煞,便是冷漠无情。
卓公子已经彻底吓傻了,拎着他到这里的人为他解了穴,他却也站立不住,被丢开之后自动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不敢看在他周围站了一圈的大汉。
这人好歹也算是一个名门公子,遇到事却是如此孬种。见他跪下来,一副快要吓哭的样子,张着嘴却又出不了声,把他拎到这里的人先嘲笑起来。
“卓公子何必行此等大礼?我们这些人的性命,日后的前程富贵,可都全在公子一人身上系着呢!我们供着您还来不及,怎么敢受你下跪?”
一群人哄笑着说不敢受不敢受,但看他们那嚣张的姿态,怕是卓公子给他们磕下头,他们也照受不误。
一群人笑得没个正形,但在房门被推开,有一人走进来时,他们就像同时被人扼住了咽喉,瞬间断了所有声音。
那拎着卓公子来的大汉语含敬畏:“大哥真是神机妙算!现在咱们抓了这姓卓的小子来,就不信那老东西宁愿绝后,也不把那些财物拿出来!”
剩下的人也都立刻跟着他开始吹——
“还是大哥聪明!”
“就是,瞧那些人拼死拼活的,武艺再好有什么用?没有脑子,不还是给人家杀得干干净净?”
“就是,他们哪里像咱们?不费吹灰之力,想得什么就得什么!”
……
听着大家的吹捧,那位大哥也是面有得色。不过,事情终究没有成功,一切还得看今晚。
“庄子里的情况摸清了吗?”
“弄得明明白白的。这些人怕死,全都躲在下人住的院子里。庄子里留下来金老鬼的徒弟,都是不中用的。只有一个麻烦些,就是那亲大哥进了翰林院的翟家小子……”
“唔……到时咱们相机行事,你们都记住了,咱们兄弟是为求财。”那位大哥对自己选择的路看得很明白,“善人碑咱们是永永远远不必想的,所以咱们兄弟不用扬名。拿了钱,这辈子逍逍遥遥,才是美事。”
“这小子一家,也不必杀绝了。至于那姓翟的小子……”
大哥微一沉吟,有了主意,招手叫了一个兄弟过去说悄悄话。不知他们讲了什么,那位兄弟眼睛叫一个亮。听完后连连点头,直夸大哥的主意妙。
“卓公子,你可知道令尊将他善人碑的奖励藏到了何处吗?”
大家已经做好今晚要小打一场的觉悟,但却仍然想要问问看,有没有最轻松的那条路。如果卓公子知道那些财宝藏在什么地方,他们去找到了,直接带走就行。
被这群又高又壮的大汉尊尊敬敬地叫大哥的,居然是个体型与魁梧不沾边,甚至有些瘦削矮小的男子。
他在扶起自己,卓公子却腿软,仍然站不起来。见他一双如墨的眼盯紧自己问话,卓公子只觉得心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如果他知道父亲的那些奖励在什么地方,他肯定会脱口而出,不会做一丝隐瞒。但主要他不知道啊!他真的不知道啊!
嗓子明明没有问题,却就是说不出一个字来。卓公子只能摇头,见眼前人微微失望,却也没有将他怎样,转身出去了。
剩下的人之中上前两个,一个一把扒下了他的外袍,另一个挥刀割了他一大绺头发下来。拿好了这些可以作为要挟的东西,他们也跟着他们大哥走了。
屋子里只留了两个人看着他,卓公子坐在地上,大气不敢出。他从小娇生惯养,待人向来严厉的父亲也舍不得多说他一句。有时出了庄子在山上玩,窜出来一条蛇都能给他吓得够呛,更何况今夜这般经历。
屋子里静静的,点着一盏小灯,昏昏暗暗其实没什么用,倒是在墙上投出些可怖的人影。看见屋子角落的尸体,卓公子默默挪远了一些,屁股还没坐定,外头突然响起两声狗叫,吓得他差点跳起来。
留下来守着他的两个人也是皱了眉头,对视一眼后,分出了一人出去瞧瞧情况。
有时候,狗可比人要中用多了。村里没人发现这些歹人何时来,没人发现同村的乡亲何时死,只有一条黄狗,在这些歹人走的时候,突然惊觉,“汪汪汪”地狂吠起来。
正要上山的一群人迅速散开,看见大哥命令,两个人飞冲向那条黄狗,眨眼间便解决了它。但却已经来不及,房子里传出一阵苍老的咳嗽声。再等一等,竟然亮了灯。
两人对视一眼,点了点头,又进了屋子。
有时,一切漆黑如墨当真最好。亮了灯,不过是让一些残忍表现得更清楚而已。
纸糊的窗上,映出了黑黑的人影。有的倒下,有的站着。
眨眼间又灭了一家人的两个歹人,从屋中出来,正打算跟着上山。却不知方才犬吠时,这村子里有两个地方,有两个人已然惊觉。
这二人仗剑赶来,正好看见那在窗上映出来的画面。两个歹人还想走,哪里走得了?刚出门就跟迅速赶来的二人动上了手。
老百姓于他们而言是弱者,他们于那两个仗义出手的年轻人而言,同样是弱者。二对二,一边功夫本就差了些,另一边还有愤怒加持。
守在村庄里的两人也是金老爷子的徒弟,他们怕歹人上山之时屠了村子,便留下守卫在这里。他们二人的职责就是让这村里的乡亲都安全,亲眼看到村民被杀,为着自己的面子,也为着那一家人的性命,心中实已怒火滔天。
金老爷子以拳掌功夫最上,他正式收的徒弟,自然与他一样。两个弟子左手剑右手拳掌,恼怒之下,毫不容情,招招要人性命。不过来回几合,两个歹人中,已有一人肩部中了一掌,手臂一麻,兵刃落地。
“哼!咱们是要去跟卓家不对付,关他们什么事了?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大哥!”
大家要上前帮忙时,仍然记得要问他们大哥的意见。
“去吧。多用暗器,速战速决,咱们没有时间可耗!”
当大哥的往黑幽幽的山上瞧了眼,叫身边的一个小弟去转移卓公子,他们就躲在暗处观战。
不仅群殴,而且手段还下流。这么一来,战局瞬间就被扳平。金老爷子的那两个徒弟本就没什么天资,师父的真本事没有学到一成,再加上临敌经验较少,当时就给人冲了个乱七八糟。招数如何,怎么防,怎么攻,一时间都乱了套。对手又不会给他们反应过来,飞蝗、暗镖、毒梭,只要他们有的暗器,都直接当做明器用上了。
当大哥的在一旁看着,心中丝毫不慌。他再次向山上望了一眼,这边就已有了胜负。金老爷子的一个徒弟中了镖,“啊”的一声,又惊又怕,也不知那镖上是否淬了毒。
另一人当机立断,打身上掏出来一个黑黢黢的物什。只听见那东西“咔嗒”一声,然后就被抛上了天。
乌黑的夜空中,炸开一片白得刺人眼睛的烟花来。
当大哥的对这结局似乎非常满意,脸上露出一丝笑来,跟尚在他身边的几个兄弟打个手势,迅速上了山。
凉溪在树底下坐着,她刚去卓家的庄院瞅了一眼,发现没什么动静就又回来了。刚坐下没多久,她就看到了山下炸开的烟花。
这种时候,瞎庆祝什么?凉溪瞅瞅那烟花的颜色,亮得她眼睛痛。这玩意儿不会是这个时代的信号弹吧?他们在山底下打起来了?
凉溪原地蹦起,兴冲冲地打算下山去,看看能不能帮上忙。走了两步,她又转头望望卓家的方向。
山底下不过是个小村子,能打出什么名堂来?最重要的还是卓老爷子,还是他得到的奖励啊!
不会是调虎离山之计,分散人手吧?
凉溪脑子多动了一下,决定再去卓家瞧一眼。
“糟了!张师兄和洪师兄……”
翟少侠看见那烟花,立刻站起来。他清楚,若不是情况危急,两位师兄是不会让他们分心的。现在既然给了信号,肯定是他们已觉自身难保了。
他立即就想下山救人,回头一看这堂中的供桌,又皱起了眉立住了。
他不能走,既然有歹人在山下,那山上说不定也有。他们的目标,就是卓老先生的奖励。他一走,这一家人便算是砧板上的鱼肉了。
庄子里的人都看到了那信号,不用翟少侠去找,他的师兄们就都来了。当机立断分了三个人下山去相助,翟少侠看看这堂中可怜巴巴的几个人,握紧了手中剑。
看样子,占便宜的人不少啊!可笑的是昨夜死在师父手中的那些人,他们拼了命,却是让别人得了好处。
“众位师兄……”
翟少侠剩下的话没有说出口,心里隐隐不安,知道今晚怕是有一场恶战。不过,他心里虽然没底,却也不至于畏惧。金老爷子将他教的不错,他心里在切切实实地想——
若是真为护这一家子与他毫不相干的人丢了性命,那也没什么可惜。
他们几个师兄弟互相对视,发现大家皆是目光坚定,没有丝毫退缩之意,都不由得像是光荣,也像是欣慰的笑了。
几人没有再散开,之前他们的人还算够,可以两个人一组。现在加上翟少侠也就四个人,分散开更容易被击破,还不如在一起。
“小师弟,若是敌人众多,当真无法抵敌的话,你记得千万不要与他们死磕。能逃则逃,你还年轻,前途无量,死在这里,未免也太憋屈了。”
几个师兄都先后劝过小师弟,他也只是笑笑不言语。
“师兄,不如咱们去卓老先生处吧。守在这里,虽说容易撞到歹人,但万一他们提前已经摸清楚了,那……”
几人商量一番,如今换了住处悄悄躲着的卓家人,现在确实没人保护。他们一齐去守在暗处,真来了人,就先杀他个出其不意。
师兄弟四人提着兵刃,一起到了小曹宽卓老先生住的小院,把情况说明了之后,卓家人心头暗成一片。
卓老先生悔之不迭:“唉……都怪我动了私心!”
如果当初刚刚拿到奖励就交给官府,就不会有奖励被盗,偏偏无人相信,还有一大票黑道人物要来与他为难的今天。都怪他动了私心啊,儿女没有一个成器,他便听了老妻的劝,总要给几个孩子留个底儿。
如今可好,别管什么底子里子,眼看着命都要没了。
“去把坤儿叫过来吧。”卓老先生叫身边的仆人去喊卓公子,翟少侠一听,也没有让那下人跑这一趟,他自己出去,翻过墙头,就到了卓公子的小院。
屋子里有灯,但这院子却寂静地渗人。翟少侠本能地觉得有异,将兵刃紧紧握在手中。
房门未关,他用手中长剑挑起门帘,看清屋中景色后,瞳孔一震,立即倒转身回了隔壁院中。
“坏了!卓公子给人劫走了!”
这就代表早就有人混进了这庄子,代表这里的情况有人一清二楚,代表……
情况越来越糟糕,金老爷子的几个徒弟神情沉重。卓公子不见了这件事,于他们是一记重锤,于卓老先生简直是晴空霹雳。
“坤儿?坤儿!”
他颤颤巍巍地马上就要出去,被人拦住后依旧眼睛直直地要往外走。见他神情怪异,此时实在是管不了那么多,大家安慰了一阵,见安慰无用后,只能先将这老人轻轻打昏。
上山来捡便宜的人已经到了庄外,凉溪则是已经到了庄子里。
这次过来,她还是没听见任何异动,却怎么都不能放心。只能壮起胆子,给身上套好盾,免得被人一剑刺死,就那么小心翼翼地摸进了庄子。
第四百二十二章 善人碑(六十)
一伙儿歹人进了庄,并不曾悄隐声息。他们手握人质,再加上这庄子里既然有一个“樊叔”,那大约就会有第二第三个。
有人手,有人质,占尽了上风,一伙人走路都是大摇大摆的。
但他们功夫没一个上乘,心里对金老爷子的徒弟,实在也是有些畏惧。当大哥的心想:能不动手就拿到钱,那是最好。但他行事稳当,不代表他的兄弟们都稳当。
“哪里来的毛孩子?”
知道庄院大门也拦不住这些习武之人,所以卓家的大门敞开着,门口更不见人守卫。凉溪一步一步走得小心翼翼,别人却不像她。
刚刚进庄,一伙人就看见鬼鬼祟祟猫着腰前进的凉溪。大伙儿一时间都有些诧异,今天晚上这种档口,居然还有小毛贼来偷东西吗?瞧这孩子的穿衣打扮,也不像贼啊!要是庄里的孩子……
需要这么小瞧人吗?大难临头,还不让这些孩子躲起来,让他们在外头躲猫猫吗?
一伙人当中两个急着先立功的冷喝了一声,奔上前去就要结果了凉溪,却被他们大哥叫住。
“慢着!还不是时候。”
这群人一出声,凉溪便已察觉。她回过头,看着这群蒙着面,一个个人高马大、凶神恶煞,明显不像好人的家伙,心里就开心了起来。
总算是给她等到了。金老爷子的徒弟们呢?快出来呀,要不然她打架给谁看?
廊下的几个花灯笼随着夜风轻轻摇摆,风吹拂着她的鬓发擦在脸颊颈项,有种令人汗毛起立的感觉。凉溪心下暗自防备,面上却是一脸呆萌。看着那个说还不是时候的男子,带着笑容向自己走近。
“小姑娘,你是谁家的孩子?”
这家伙的“还不是时候”,讲得是“还不是杀她的时候”吧。凉溪向那两个被叫住的大汉扫了一眼,很欠揍地说:“你管我是谁家的,你是谁家的,大半夜来这里做什么?”
当大哥的人一愣,居然也毫不生气,笑眯眯地半蹲下来,肯定道:“瞧你这年纪,一定是卓老爷子的外孙女吧。”
这么嚣张,人养得也好,不会是下人的孩子。多半是卓老爷子的哪个女儿回娘家,把姑娘也带来了。
这群人上下山从来都不好好走路,所以竟是没有一人见过守在路边的凉溪。见她在庄子里,就都当她是卓家人了。
凉溪眨了眨眼没回答,心里只觉得奇怪:金老爷子的徒弟们怎么还不来?难道他们没信心打这些坏人,所以在这庄子里布了什么陷阱,在陷阱边上等他们?
她现在已经可以下手,但她这人肤浅,只要她动了手,功劳就必须是她的。所以得有人看着,人越多越好。
见她没有反驳,大家便都默认卓老爷子是她外公。
“你外公呢?现在在什么地方?带叔叔过去好不好?”
他们都知道卓老爷子藏在哪座院子里。不过当大哥的见凉溪实在好玩儿,便多逗了她一句,也不指望她回答。
“我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金老爷子的徒弟肯定都守着卓家人呢,面前这人神态散漫,根本就是在逗孩子。凉溪摇摇头,指望他知道。
“叔叔知道,”他果然知道,“叔叔带你去找外公好不好?夜太深了,不要一个人在外面玩了,小心给小鬼缠到身上。”
凉溪差点就翻出一个白眼,说什么小鬼大鬼的。讲真的,她现在这具身体又不是自己的,她本身就是个鬼,混过好几个世界的鬼。她还认识很多很多鬼,小鸭鸭是自己有兴趣才入了这个直播平台做任务,但有很多主播都是身死之后,想要个活下去的机会,又碰巧知道这个渠道,才成了他们这种执法人员。焚珏大佬也是这样。
小姑娘明显没有被他吓到,吓唬人的家伙也不再浪费时间。山下也不知打成什么样子,如果金老爷子的徒弟赢了反包上山,他们就有麻烦了。只靠一个卓公子,不是那么稳妥。
这会儿不知又藏在何处的“樊叔”看见同伴,从暗处迎了上来。他见到凉溪时,微微吃惊。但周围都是他们自己人,谅她一个小孩子也做不了什么。拿到钱下山时,一刀杀了就是了。
“阿满,最近这几日辛苦你了!”
当大哥的人很体恤兄弟,上前拍拍兄弟的肩膀,二人便一起走在最前面,带着大伙儿去了与卓公子那处小院差不多寒酸的院落。
凉溪很小心,生害怕路上触发到什么机关,或者掉进突然出现的陷坑。剩下的人则都很心大,两个大汉在走过回廊时,还掣出刀来砍断了几朵菊花。
这些人像是在自己家走路一样,越走越快。凉溪短手短脚,身后又有人在不耐烦地推着她走,只能一路小跑。
终于到了那处比隔壁死了人的地方还安静的院子,几间小屋里,只有正房点着灯。窗上没有映出来人影,卓老爷子被打晕了,下人只有一个,此时正蜷缩在床边,恨不得能钻到床底下去。腿能站住的几个人,只有两个在门口。
“这位小兄弟一定是翟少侠了,久仰大名。”
一伙人都不明白为什么大哥要对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如此有礼,又是拱手,又是弯腰的。他再厉害能如何?双拳难敌四手,英雄架不住群殴。他再不能招惹又能如何?今晚血洗了这庄院,他们带上钱,实在不行跑到异国去,翟家能拿他们怎么样?
大伙儿想不通,心里不服气,但却很是听话。大哥说让他们别动手,他们就当真各自提着兵刃站在他身后,眼里满怀恶意,却并无动作。
客套话听了一听,翟少侠面无表情地同样客套道:“不敢。不知众位是何方英雄,今晚来这里,难道是来做客?”
一边少说有十余人,另一边只有二人,双方兵刃都在手中,只等哪句话不对,立即开打。
翟少侠那“何方英雄”四个字,实在是满满嘲讽。歹人头领却仍然笑嘻嘻:“吾等草莽,哪里有资格用英雄二字?今日深夜前来,倒也不是为了做客。”
“那是为了要跟我们切磋切磋了?”
今夜性命难保,跟翟少侠一起守在门口的那位师兄倒是看开了。他本是脾气极好的,今晚却有些看不得师弟跟这些歹人盘话,语气很冲地抢在师弟前面开口。
“哼!有些人自己选错路,这辈子也上不了善人碑,偏偏还要去惦记人家的奖励。我劝你们,若是为了卓老先生的那批奖励而来,还是尽早下山的好。我们师兄弟今晚就是豁出命不要了,也不会让你们得逞!”
明明处于弱势,人却狂得紧。身后的弟兄们已经骂骂咧咧起来,当大哥的最能受气了,仍然笑眯眯的,姿态放得很低。
“不敢不敢。四位是金老爷子的高徒,各得他老人家的真传。我们这些人,怎么敢求赐教?这么晚上山来,实在不是为了要跟几位少侠为难。我们主要是想见见卓老先生,手边有些东西,想请他老人家看一眼。”
一个大汉抬起手来,他抓着一团衣服。看到那材质绣工,翟少侠便抿紧了嘴。
卓公子肯定落在这些人手中,这件外袍,他刚见过不久。卓老先生只有这一个独子,为了救儿子,他肯定什么都答应的。
“翟少侠,不知老先生现在何处?可能请出来让我们见一见?少侠放心,我们没什么恶意,只是想跟老爷子谈一谈。我这些兄弟们,不会与诸位动手的,还请几位少侠也不要妄动刀剑。毕竟,我们下山之后还得去看顾一人。”
这群人知道他们是四个人,想搞突然袭击让他们乱了阵脚自然不行了。他们把宅子里的情况摸得清清楚楚,又劫走了卓公子,还有那个总是让他觉得奇奇怪怪的小女娃……
他们怎么站在一起?果然他没有猜错,这女娃娃就是恶人一伙的!
要是能与这些歹人痛痛快快杀一场,或者把他们杀退,或者他们自己死掉,都比现在这种情况令人舒心。人家手握人质,这明显是要不动一兵一枪便达成目的……这些人将他们师兄弟置于何地?
说是来保护卓老先生一家,守住他的奖励,现在却什么也做不了,真憋屈死了!
翟少侠看到对方那隐含得意的双眼就闷得不行,心里清楚他们下山后要去“看顾”的人定然是卓公子,一时也没有计策,只能让身边的师兄进屋去把卓老先生叫醒来。
凉溪站在人堆里,见这两边居然没有打起来,金老爷子的徒弟数量又少得可怜,她就没有动手。
先看看这些人玩什么把戏再说,如果一会儿打起来,在几个好人生死存亡之际救下他们,肯定更叫人感激呢!
那位师兄进屋去没多久,就扶着卓老先生出来了。听见这老人在屋中刚醒,口中就叫着他儿子的名字,得意的人更得意,苦恼的人更苦恼。
“卓老爷子,这么晚的,打扰您了。听说您在善人碑上的名次又更加靠前了,我们这儿有点礼物,想请您过目。”
提着衣服的大汉把那件外袍丢到卓老先生脚边,衣裳散开,里头是一团黑发,还滚出来了一个束发的银冠。
卓老爷子刚才是被打晕的,现在他差点自己晕过去。
见老人家捧着那些黑发发抖,当大哥的念念叨叨,讲起了人生的意义:“人这一辈子,有多少钱,有多少权,有多少名,都没有用。死了照旧棺材一盖,往土里一埋。还是后代更重要一些,有个儿子,至少自己在入土的时候,还能有人哭一哭嘛!您说是不是,卓老爷子?”
这一番话把卓老先生说到崩溃。管他什么大教育家,管他给别人讲了多少人生至理,管他有多少精深思想。事儿挨到自己头上,他也只是一个天底下最最普通的老父亲,唯一想要做的就是让自己的孩子活命。
已经花白了头发的人,给人家跪着,连头都能磕下去,口中一连声叫着英雄。
“诸位英雄,你们别害我儿,他胆子小,禁不住人吓。你们想要干什么,都冲着老头子来吧……”
翟少侠见他老泪纵横,心中不忍,当大哥的人也有一颗仁心,着忙着要扶起他。
“卓老先生这是干什么,真是折煞人也。我们这些混人,哪里敢对您老人家无礼?只是晚辈在冯江北岸有一个小小山寨,这几年大大小小的怪事频出,江里又有食人鱼啦,天上又有杀人鸟啦,就是圈里养的畜生都有发狂的……乱七八糟不知多少事,将晚辈的那个小小山寨掏得空空如也。”
“不久前,善人碑不是更新了吗?我们仰慕卓老先生的仁慈善心,自己也是没办法了,才来找您帮忙啊!老先生您看,我也还有这么多兄弟要养啊……唉……”
这些话说起来,好像他比谁都惨。卓老先生目中含泪,只觉自己心头黑的如今晚的夜空一样。
还有什么可侥幸的?这些人当然是为着他那些奖励了!
“我……我……诸位英雄,你们将老身的这处宅子拿去卖了吧。”卓老爷子颤颤巍巍地又要跪下去。
“您老人家为天下学子操劳了一生,是该有这么个好地方让您安享晚年。我们若是拿了这宅子,那真是下山就要被雷劈死!”
难道那些钱真比他儿子的命还重要?老东西留下那一批奖励,不还是全为了他儿子?
歹人头领以为手握卓公子,再没有谈不成的事,谁知卓老先生居然一字不提他的那些奖励。
卖宅子?这处宅子虽然不错,但跟善人辈的奖励相比,连个屁都不是!
老东西这时候还想死撑着,他……没什么毛病吧?
“不知英雄要多少钱去填补山寨亏空,老身也算有几个朋友,豁出一张老脸去借,应该也是够的。”
卓老爷子怎么都不提他那批奖励的事,因为他知道说了不会有人信,他早就说过几百几千遍了,今晚这些人不是照样上了山?
有什么用?能怎么做?天要亡他呀!他也算活够了,天却还要亡他儿!
眼见面前人再也绷不住一张笑脸,眼神越来越阴沉,卓老爷子不敢再提什么新鲜建议了。
“老先生何必把自己说得这么可怜?显得我们像多么十恶不赦的人一样,今天晚上上山,倒像是要刻意逼死你们一家人了。”
明明多好的事,明明计划好的,有人跑到城里去送死,引开了这庄子里一部分金老爷子的徒弟。然后他们上山,趁这个空子把钱一拿,多美的事?偏偏到了最后关头,这老东西不配合!
难道他还有别的私生子?卓公子并不是他唯一的儿子,所以他虽然难受,却也不是不可以割舍?
歹人头领越想越偏,越想越气。这种时候,还是性子直的人好干事儿。
一伙人看见他们大哥客客气气说了这么多,这老东西却是油盐不进,死赖着不提他的那些奖励。大家终于忍不住,有那脾气暴躁地骂道:“你这老东西装傻!善人碑给的奖励,你藏到什么地方了?快些带爷爷们去找!再推三阻四的,你还真当金老鬼的这几个徒弟是什么不得了的人?咱们兄弟们齐上,把你们一家跟他们一起砍成肉酱!再把你儿子阉了,卖到楼子里当倌儿去!”
弯刀亮得可以映出他的绝望,见这些人撕破了脸,他欲哭无泪,只能把磕头当诚意。他死没什么,他的坤儿……这些人处置人质的手段,实在令他心颤。他的坤儿养尊处优长到这么大,半点苦都吃不得,怎么能让他去遭那些罪呀?
“诸位英雄,求你们饶过他一命吧!老头子真的没有装傻骗人,那些奖励到我手里不过三天,就被人全部盗走了啊!若是我撒谎,就让我立时死了,生生世世不能转世成人,当几百辈子,几千辈子的畜生……求你们了!求你们了!”
他这誓言发得有些绝,但不信的人依旧不信——“这老东西对自己可真够狠的!”
“咱们知道您老是读书人,肚子里的墨水多,脑子里的见识多,不像我们这些俗人,轮回报应什么的,还真信一些。咱们知道这辈子不是好人,下辈子也没什么好结果,所以您老就不要再浪费时间了。我们就想着这辈子拿了钱,把日子过舒服了,下辈子没想过……那些奖励呢?”
卓老先生只是摇头,假话编不出来,真话又没有人信,再多说一个字又惹恼了人。他摇过头,又磕头,始终不能如人意,说出那一批奖励的去向,就这么渐渐磨光了恶人的耐心。
“m的!老子砍了你!”
“把他一家人都杀光了,让他一个个去看人头,不信这老不死的不说!”
……
身后的弟兄们愤怒起来,歹人头领脸上早没了一丝笑模样。他抬起手,身后的人瞬间安静了。
“卓老先生,我最后再问您一句,那一批奖励被您藏在什么地方了?您想一想,给我一个回答。我们弟兄这么多人,他们脾气不好,可不像我这么好说话,说杀就是要真杀的。您好好想一想,这么漂亮的宅子,谁都不想看到血流遍地不是吗?”
卓老爷子已然绝望透顶,垂下头沉默不语片刻,挣扎着心存侥幸地悄悄又说了一句:“真的被人偷了!”
“好!”
这一个字,竟然像是在喝彩。
头领冷笑了一声,他原本弯着腰问话,现在站直了。瞧见金老爷子的徒弟们做好了与他们你死我活的准备,他的脑子还没有被愤怒冲傻,淡淡地憋出一个笑容,突然话头一转,对翟少侠笑道:“少侠年纪不大,人已经在善人碑上,恭喜!”
翟少侠没有回话,只是冷冷地注视着他,看他打算如何。本以为此人愤怒之下,当即就会动手,谁知他道了一句喜,竟然把怒火都倒没了,对着卓老爷子又露了一丝笑。
“老爷子,令公子现在在我们手中,您老是想要救呢,还是让他去死呢?”
“当然……当然……”卓老先生嗫嚅着,不敢把话说清楚。
他当然是想要救了!
“想要救人很容易。翟少侠,您是名门贵少,我们说真的,不敢将你怎样。我着实害怕翟家一怒之下,把我那小山寨踏平了。所以,我叫个兄弟封了少侠的穴道,叫他先送少侠下山如何?只要你同意,我就把卓公子完完整整送回来。如果少侠硬是要留在这里,拼命做一些好扬名的事,那……”
“一个男人变成小倌儿,并不是最可怜、最悲惨、最受折辱的结果。我们这些江湖混人,在这些事上的主意,可能比卓老先生还要多呢!”
如果打不过,今晚上山空手而归,那就只能将气都发泄在卓公子身上了。到时候他们每隔几天送一根半根手指到这里,这老东西肯定是要恨死金老鬼和翟家人了。
为并不怎样美妙的结局做好了准备,头领笑吟吟地看着不方便果断拒绝的翟少侠,再看看一时昏了头脑,目光闪动着眼含乞求地望向能让他儿子完完整整的人,心里满意了。
什么把卓公子送回来,傻子都知道他们就是随便说说。偏偏卓老先生这会儿已经不比个傻子了。
翟少侠心里倒是明白,他如果答应了,被封了穴道,被带着下山……不,哪里用被带着下山?被封了穴道之后,肯定就有人一刀结果他。
如果不答应,看看卓老先生那个眼神……
“老先生,您不要被他们骗了!这群人穷凶极恶,不过是想要用计提前杀我一个,好让他们更有把握屠尽这庄子里的人!”
卓老爷子已经不清醒了,翟少侠硬着头皮替他做了决定。
两边这时都不再废话,翟少侠用行动表达了他的决心。弃了兵刃不用,他上手就是自己最厉害的杀招,直扑向那头领。
隔壁院子里跃出两个人来,果然没有怎么令人慌乱。凉溪捏好了符,悄悄躲到一旁,看这一场生死相斗。
第四百二十三章 善人碑(六十一)
这些人当中,最年轻的要数那位翟少侠。
依着凉溪的眼光来看,这年轻人就是正常体型,身高大约不到一米八,体重有个一百二三,整体看起来还偏瘦。但他扑向那歹人头领,一拳一掌要致人死命时,凉溪却非常清楚地听到了那一双手掌带出的风声。刷刷刷的声音,像谁在极速挥动一柄笨重的大刀一般。
得亏那头领也是有些本事在身上,虽然霎时间就被逼得步步倒退,总算是没有挨打。要换一个普通人,凉溪觉得,那人大概能被一掌轰出这庄子去。直接被打飞,飞上天空。
凉溪在刷直播的时候,曾经刷到过此类任务世界。不过用眼睛看,到底是没有亲身感受来的深刻。
内功原来是这么猛的东西吗?那早知道,她在那是前几个任务世界来着,她就应该学呀!不该听了大佬的话,任务成功就早早地脱离那个世界了。
虽然在这个任务中,她有绝对充足的时间,但她现在就想用,可她不会。凉溪在旁边观察了不到半分钟,就再没了什么信心傲气。
这些人的身法如此快,她最爱用的白刃符丢出去,万一给人家躲了咋办?虽然她的符箓会自动追踪,但这些武林高手,他们有暗器,有兵刃,把她的符箓划成两半,那也没用了。
之前想着替金老爷子的这几个徒弟解围,应该没有那么难。这会儿……
凉溪抿紧了唇,心里想着招儿。
这些人是不会太提防她的,趁着他们没有防备……不行不行,她没能力一下子全都杀了。怎么能拉一下他们的注意力呢?趁着他们愣神儿又没有防备,那还可以试一下。
功夫最好就是最好,跟年龄大小没有关系。金老爷子在现场的几个徒弟当中,只有翟少侠一个人,不管是一打二,还是一打三,都用一双手掌,就将敌人逼得节节败退。但他另外三个师兄就没他的好本事了,给几个人一围,不至于弱到瞬间险象环生,却也只能被动挨打,腾不出功夫来出招。
当大哥的人有两个兄弟帮忙,还能分出一点儿心思来指挥:“你们留一个人来帮我,大家分一半人出来,先毙掉一个再说!”
头领话音将落,他的弟兄们已经作出反应。留下二人与对手缠斗,空出手的有七八个,全部默契地扑向还要护着卓老爷子的那一人。
“邰师兄!”
“九师弟!”
“师弟!”
……
剩下三人全都着了忙,无奈却脱不出对手的纠缠,要是硬闯,少不了要负伤。几个师兄都指望着翟少侠,他本也想过去救人,谁知歹人头领却一反方才只能退避的怂样。
他人看起来矮弱,也不用什么太沉重的兵器,手中是漆黑的状元笔,长约一尺。
翟少侠之前曾见师父用过更短的判官笔,以精妙招式配合拳掌进攻,每一招都是近身相搏,十分凶险。但往往这般勇猛的打法,最是容易分出胜负。
判官笔就该是那样用的,这武器落在那歹人头领手中,半分用处都没有。翟少侠之前心里多少有些看不起的这样想,但在他要去救自己的师兄时,他才知道,人家用这种兵器,自然是会的,甚至是行家。
比起他的兄弟们,个头矮了一截的头领,与人相斗时的气势,不输于任何人。再加上身边还有帮手可以随时骚扰他,翟少侠一时也挣脱不开。
但他这边可以拖,他师兄那边拖不了。本来便武功不济,身后还有一个需要保护的老人。
他没功夫去看,只听到身后左侧卓老爷子害怕的叫声。翟少侠红了眼,只恨自己虽说勤奋,但总是有人夸他天资高,他自己便也有沾沾自喜,懈怠的时候。
听师兄们说江湖上那些成名大侠的事,人家与人打斗,一般只用三分力。自己的真本事与绝招,只有到生死存亡,一生最多也就两三回的时候才用。而他,方才刚出手,因为想要速战速决杀掉这些歹人的头领,他出手就用了自己算不得什么的真本事。
他练得最熟,也是现在用来对敌的一套拳法,一套掌法,就是他最厉害的底牌了。师父没有再传过他新的武功,他说就这两套武功,他也没有参详透。
是他武功没有练到家,若是二师兄在,这些歹人肯定早已躺了一地了。今晚,他怕是要跟三位师兄一起葬身此地。
临敌经验不少,直接面对死亡的机会却不多。翟少侠终究也只是一个成年不久的孩子而已,他心里明白,四个人已经打不过,再少一个,那更不是对手了。打不过的结局就是死,他身边没有师兄们帮忙,这群歹人才不会管他是谁,甚至能杀了他,于他们这些人在江湖黑道上的名气大大有益。
这样一想,越想越慌。越慌,手里有十分真本事,三分就用不出来。不能尽全力,就更打不过。越是打不过,就越慌。
翟少侠陷进这个恶性循环里,耳朵里嗡嗡的,听见身后突然有人大吼一声。听声音,似乎就是邰师兄。只是,他那么温润好性儿的一个人,也能发出这样的吼声吗?
心头一颤,翟少侠只想他怕是中招了,控制不住地就想侧过头去看。与他交手的头领趁着这个机会,乌黑的不知是何材质的判官笔,刺出一招穿喉。
哎哟不好!这个位置有点危险!符箓用上,救不回来就坏了。
对自己的白刃符没了信心后,凉溪对她解毒救命的符箓也没了信心。一颗心高高吊起,凉溪连符箓都手忙脚乱来不及用,幸而翟少侠不至于哪怕不要命,也要去看师兄一眼。
他足下一转,仿佛半边身子连着一根柔韧的线一样,脚一动,整个身体就十分协调地向一侧滑开。
这一招穿喉若是让武艺精深的前辈用出,往往可以一击致命。即便是之前打过招呼,跟对手说我下一招要用这一招,只要敌人功力未到,都不可躲。
不过,歹人头领武功也没练到家。他要真是高手,也不至于这样捡便宜,打上山来就行了。
身子微微一侧,躲开这一招时,翟少侠反手接了一掌,顺势斜劈。掌力落处,也是对方的咽喉。他这一招若是接得快,倒有可能逼退对手,只是他心中挂念师兄,精力难以集中,这一招便给人轻轻松松就化解掉了。
其实他师兄也还不至于死,只是身上多处被兵刃所伤,整个人已是血迹斑斑。但凉溪注意到了,他没一处伤到要害。方才大吼,可能是疼了,也可能是心知自己今晚会死在这里,故而不甘。
说来话长,其实分成了四个小战团的大战团,从交上手到现在,不过两分钟左右。
凉溪在旁边瞧着,迟迟没有出手。她心里在纠结,等这些人受伤之后,她再出手,顺便救他们的命,是会让他们心怀感激,还是心怀怨恨呢?
明明可以帮忙,非要站在一边看笑话……她是要通过他们的师父去黄沙城的,这些人不好招惹。
其实,凉溪这完全属于多虑。这几个金老爷子的徒弟已自知必死无疑,现在只要有一个人出来帮忙,只要能让他们活下来,不管是什么时候出现的,那都是救命恩人。
更何况,他们受伤了,凉溪一眨眼就治好了,也不会多让他们受什么疼痛折磨。对这么一位大夫,他们心里能有什么怨恨?
最最最重要的,凉溪现在还不知道,金老爷子正生死未卜。她要救了人治了伤,那马上就会被送到城中去救金老爷子。凉溪要是再治好了,这群弟子对着她磕头都使得,哪里还敢存什么怨怼之心?
锦绣未来就在前方,只是凉溪看不见而已。她在原地纠结少许,大抵是别人都看不下去了,院中的一处小屋里,突然传出一声急促的哭泣。
那是孩子的哭声,声音刚刚冒了个尖儿,就被人捂断了。歹人本来就知道卓家人藏在什么地方,这一下倒是给他们提了个醒。
金老爷子的徒弟不容易杀,那他们就先找容易的去。说不定死两个人,卓家人就愿意说奖励藏在什么地方了。
围攻邰师兄的七八个人当中,迅速分出来一个。那大汉本欲直奔传出哭声的院中小屋,一撇眼间却看到了凉溪。
“老东西,老子先杀你外孙女儿!”
其实,歹人头领带着凉溪到这儿,见卓老爷子根本没搭理凉溪时,就知道自己猜错了。不过,一个小小的女孩子而已,在他眼中已是死尸,猜对猜错,都没什么重要的。
那大汉却傻,脑子里根本没多想,就提着刀奔向凉溪,找死去了。
大哥,多谢你帮我做决定哦!凉溪心底里当真默默谢了一句。
虽说那大汉吼了一句,但大家这会儿实在是顾不上关注凉溪。翟少侠本来心里还会奇怪一下,这些人难道不是一伙的吗,此时也管不着了,心里只念着不知死活的师兄。
一时拿不下眼前这个敌手,他心里躁乱如麻。此时在这战团里的每一个人,都在专注于对付自己的对手,外界的信息,必须足够宏大响亮,才能够彻底镇住他们。
那要杀凉溪的壮汉凶煞如鬼,凉溪站在墙根,像朵蔫巴无力,捏一指头就要死了的小花。
壮汉已经伸出了指头,只当她确实捏一下就死。谁知人离凉溪还有一米多,隔壁院中忽然传出一声虎啸,震天动地,宛如雷霆。
那虎叫声太过逼真,仿佛隔壁院子里当真有一头斑斓猛虎,下一秒就会跃过墙头来吃人。
他们这些习武之人,其实没有那么怕野兽。但在隔壁院中传出这一声巨吼时,除了翟少侠和那歹人头领还在打,剩下的都是一呆,齐刷刷转头往隔壁院看去。
有那自控力强的,头转到一半,又硬生生地转回来,告诫自己不能分神。
那位邰师兄便是控制力强的,借着这一声虎啸,他倒是有了片刻喘息的时间。怕让师弟们分心,他前头一直没怎么出声,但身上有的伤口已然发麻,那比疼痛更让他心惊。
他一条右臂已经难以举起,今晚真是有死无生了,但要死,最少也得带走一个。趁着对手还在惊怔当中,邰师兄举身扑向离他最近的一人,已是同归于尽的气势。
那人躲也没躲给他扑倒,给他在额头补了一掌,完全没有反抗过,也没有叫出声。
邰师兄满意了,闭上眼睛等着对手的兵刃从他后背上透进去。谁知他的心跳了一下两下三下,却无人伤他。
他睁开眼,从被他扑倒的尸体上摇晃着站起来,才发现围攻他的几人,竟然就在刚才,不知怎么全死了。
活着的就剩下一个,是那歹人头领。
这变故来得猝不及防,一群人甚至没看清是谁动的手。凉溪在旁边见他们一脸懵逼,自己眨了眨眼,有点没料到。
喂,兄弟们,刚才是她动的手啊!你们看天看地的在找谁呢?救命恩人搁这儿呢!不能这么忽视她的功劳啊!
众人的反应有些出乎意料之外,他们甚至没人看凉溪,还活着的人只是面面相觑。金老爷子的几个徒弟,甚至只有一个去帮翟少侠,剩下两个开始翻尸体,看他们怎么死的了。
凉溪站在一旁,夜风吹得她浑身发凉,一时间一口气差点都没上来。
她刚才明明挥袖了,动作还挺大的,一群人都是瞎子吗?看不见的吗?
凉溪嘴唇动了动,想说的话却都堆在了嘴边。说出来肯定没人信,只会让人家以为她怕是得了失心疯。
咋整?怎么弥补一下?得让这些人知道她的本事啊,否则她干啥来了今天晚上?
之前是恶人占尽上风,凉溪符箓甩出去,局势陡然间倒转。金老爷子的两个徒弟合力围攻歹人头领,下手毫不容情。在这种必胜的局面下,居然有要把那头领杀掉的意思。
见那头领一时慌乱之下,身上连中两掌。凉溪脑子一转,有了法子。
真是万幸,不知是何方高人帮了他们一把。要是没有这个变故,他们今晚可都要死了。局势改变之后,心情一放松,金老爷子的徒弟们都感到了后心的冷汗。
谁都是想要活着的呀!
感受到能活下去的美妙,再想想就是眼前这个人带着他的兄弟们,让他们方才没了生的希望,翟少侠心情放松,攻势上却没放松半点。
这种恶贼,也不必留下活口审问。邰师兄不知如何,山下的师兄们更是不知死活。这些打别人善人碑奖励主意的恶贼,伤了他们师父,又伤了他们师兄弟,简直不可饶恕。
翟少侠倒是多想了一点,最后却依然没准备留活口。眼看他们师兄弟两掌又要印在那头领身上,这两掌力道十足,足够要了他半条命时,这头领身上突然反弹出一股恐怖的劲力来。
师兄弟二人站立不稳,被那力道掀得向后倒退了几步,在险些一屁股坐倒丢人之前,才算是站稳了。
难道这人一直都隐藏着自己的真正实力?
师兄弟几人不敢再有丝毫轻视,凝重之意又回到心头。翻尸体检查死人伤口的两个人,也不敢再放肆地做这种事。邰师兄还强撑着,四人聚到了一起,八只眼睛都紧盯着歹人头领。
见翟少侠和他师兄竟然像是被自己震了开去,那歹人头领也在蒙圈中。但他脑子转得快,立刻意识到这是自己逃命的好机会。
微微向后两步,他转身就要出院子时,谁也没想到那墙根处的小女孩会说话。
“我留下这一个是要问话的,你们干么要杀掉?他死了,卓老先生的儿子要到哪里去找?”
金老爷子几个徒弟全体惊呆,他们瞪着凉溪,这次算是看清了她如何出手。
只见凉溪也就随意摆了摆手,她袖中便掠出两道白影。他们目光跟不住那两道白影,只听见歹人头领身边,“铛铛铛铛”几声,有什么东西掉在青砖地上。
师兄弟几人没来得及细看,那歹人头领已然脑袋空白,全身的汗毛瞬间自己立了起来。他人已经到了院门边,一眨眼的功夫就可以逃出去,但他此时却如冻在了地上一样。
散落在铺出院子的青砖上的,是一到两寸长、乌黑、指头一样粗的东西。金老爷子的徒弟们一时没反应过来那是什么,歹人头领却知道,看见那些东西,他比看见自己被削下来的脑袋更害怕。
像一个里头装满了齿轮发条的玩具人一样,歹人头领慢慢向着凉溪的方向转过身去的动作,很是有一种机械舞的感觉,“咔咔咔”的。
“大叔,你再走一步,断的可就不是你的兵刃了。”
凉溪笑眯眯,对她这仓促之间想出来的补救方案,比较满意。
这个acd,就装成功啦!
“我救你不是为了让你跑的,回来。”
凉溪边说,边走到邰师兄一旁,装模作样搭了搭脉后,伸手在他后背里拍了拍,然后就不管他们了,向那歹人头领走去。
金老爷子的几个弟子任由她施为,只当自己碰上了什么前辈高人,脑子里一瞬间转过很多什么传奇人物返老还童的故事,都当凉溪也是其中之一。
所幸是凉溪本就没有害他们的心,刚才那样也只是为了给他们治伤。否则,就他们几个那呆样,死一百次都不够的。
伤在他身上,有没有好他最清楚。见手臂上的伤没有了,邰师兄一时难以置信,以为看花了眼。背过身去撩起了遍布血迹的衣裳,身上所有的伤口真的没有了。
他连衣裳都还没来得及放下来,就转过身去看凉溪。他几个师弟与他自然也是一样的神情。
“大叔,那卓公子在什么地方?”
这笑盈盈的小女娃,人就在他跟前,声音却似乎是从天边传来的。头领面色冷滞,已然吓呆了的样子,心里却依然有别的念头。
这孩子的脚步声十分沉重滞涩,根本不是习武之人。方才是有高人帮她吧,她手里是有什么宝物吧,她……
他那只判官笔乃是镔铁打成,陪了他十余年,其间不知与多少兵刃相碰触过,到如今也没留下多少痕迹,却给人家一挥手间就削成几段。一个孩子,哪里有这么深的功力?她必是有宝物来糊弄人!
若她自己没什么本事,即便这周围有高人护持,那也不必怕。只要他抓住这个女娃娃,那高人肯定也会顾忌。
方才给凉溪吓傻了,脑筋一动,这头领的心跳才恢复正常。但那掉落在脚边断掉的判官笔,还是令他惶然。给自己做了几百遍心理建设,见凉溪并没有任何防备,他突然双手成爪,抓向凉溪的双肩。
“砰!”
歹人头领可没有翟少侠和他师兄那么好的运气,手刚刚碰到凉溪,他整个人就被震开去。之前被翟少侠印了两掌,他已受了内伤。这一下抵不过凉溪符箓盾弹出来的力量,人直接倒飞出去,还好死不死一头撞在了院门边上。
凉溪看着都觉得他可怜,又走近两步,道:“大叔,你这是何必呢?”
用内力去硬扛那股劲力,又触动了伤势,歹人头领喷出一口血来,立刻不再觉得凉溪没用了。知晓自己今晚是不能下山了,他靠在门边上,也不正眼看凉溪,只是粗粗地喘气。
“我只是想要跟你问一问卓公子的下落,又没有想要杀你,你何必如此?”
不杀他,怎么可能?这头领冷冷哼了一声,仍然不搭话。
凉溪本来还想逗他两句玩玩,见这人不理她,最后连眼睛都闭上了,她也没意思,回头叫金老爷子的那几个徒弟。
“能帮我将他拖到……隔壁院子里去吗?”
几个人立刻答应,尤其邰师兄答应的最快。上前来还没有抬人,先对凉溪深深弯腰:“多谢姑娘救命之恩。”
另外几人也都立即相谢,只是在称呼上十分纠结。叫前辈吧,叫不出口。叫姑娘吧,怎么会有点冒犯到人家的感觉?
第四百二十四章 善人碑(六十二)
师兄弟几人将歹人头领抬到了卓公子的房间里,凉溪跟着他们,卓老先生也跟着。
老人家一把年纪遭了这等惊吓,那个眼光视线都是飘的。听见凉溪说要跟歹人头领打听他儿子的去向,这才有了精神。
金老爷子的几个徒弟同样心有余悸,不明白凉溪为何要把人抬到卓公子房中去问话,也不知道她要怎样去问话。见她手段神鬼莫测,对她的命令都是顺从遵守。
歹人头领也是心里没底,不知凉溪会用什么歹毒手段拷问自己,只默默下定决心:不论如何,他都不能将卓公子的去向讲出来。讲出来他就死定了,那人是他现在最有用的筹码。有卓公子在手里,这个女娃娃应该不会杀他。
“这庄子里还有他们的人,劳烦几位在院中守着了。卓老先生,我也有一句话要问您,请这边坐。”
把金老爷子的几个徒弟都逐出了屋,凉溪却留下了卓老先生。看他刚才哭得那么绝望,凉溪有点相信他所说的奖励都被大盗劫走的事。但反正一个不会武功的老头子,一张符箓就能让他把自己此生所做的大小事都讲出来,不如贴上去问一下。
歹人头领歪倒在椅子上,他穴道未被封,却也没有任何逃跑的**。就那么歪着,等凉溪来问他。谁知凉溪右手在卓老爷子头顶轻轻按了一按,那老头子就昏了过去。
“你的奖励,真的被偷了吗?”
歹人头领不敢置信地望着凉溪,望着她就这么问话,而且居然先问卓老爷子,居然问这种问题。
她不是好人吗?不是向着金老爷子徒弟那一边的吗?难道也是为了这批奖励而来?
不,她要真为了卓老爷子的奖励,等他们和金老爷子的几个徒弟拼得两败俱伤之后再动手,不是更轻松,为什么会在刚才那样一个时机出手?
这头领百思不得其解,脑中一团乱麻,想不透凉溪是什么目的。但很快他脑子里连这一团乱麻也没有了。今晚遇到凉溪,他短短时间之内,就体会到了两次因为震惊,大脑一片空白的感觉。
“没有。”卓老爷子摇了摇头,面上有丝得意之色。
“啧啧啧啧!”凉溪一呆,愣了愣后不由失笑。
姜还是老的辣!这话果然从古到今,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都没毛病!刚才邰师兄已经被打得那么凄惨了,都是因为护着他呀。居然到快出人命的时候,这老爷子还是没有说真话保命。
好沉着的一个老头子!他也真不害怕被人一刀捅了,到最后连真话都说不出来。
歹人头领也是呆住,他震惊的不是卓老爷子方才连跪带哭时,竟然没有说真话。让他恐惧的是,这老货居然摇头了。
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摇头呢?不,他明明已经昏过去了,为什么在那小姑娘问话时,会摇头回答?为什么?
歹人头领望向凉溪,偏巧凉溪不打算在他清醒的时候,问卓老爷子他的奖励都藏在什么地方,这就要过来催眠了他,问卓公子的去向。
两人的视线相接触,那歹人头领一时觉得站在灯光下的小姑娘如鬼魅一般。她嘴角带着从容的笑意,向自己走来时,他脑子里就剩一个“逃”字。偏偏身上用不上半点力气,只得在椅子里挪啊挪,最终把自己挪翻在地上。
用料很足,十分沉重的红木椅子倒了,“哐当”一声。外头金老爷子的徒弟听见声响,心里半点也不担心,皆是好奇。他们不敢凑近些去偷听,都站得远远的,甚至听见声音后还刻意又往远挪了一步,乖乖守在院角。
“啊呀!”邰师兄忽然叫了一声,大家以为他伤势复发,都凑了过去。
“几位师弟,师父如今生死不知。这位……这位……姑娘,她只在我身上轻轻一拍,不知用了什么药,我身上的伤便已好全了。师伯与师父素来不睦,大师兄这一去,不一定能请到人回来。咱们为何不请这位……姑娘,去救一救师父?”
翟少侠下山去村子里帮忙了,另二人一齐拍手,都想赶紧跑进屋去跟凉溪说一说。但凉溪让他们出来时,还特别跟到门外叮嘱了句,她一会儿就出来,希望这段时间能不被人打扰。
现下,他们就算是有一百个胆子,也不敢闯进屋去打扰凉溪拷问人。但一想此人可能救得了师父,师兄弟三个都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恨不得凉溪一转眼就从那屋子出来。
天大的好事就在门外,凉溪却不知。跟歹人头领问到了卓公子的下落,又把这宅子里他们山寨的人手都在何处全问了出来,随手记在纸上,她又转向还没有醒的卓老先生。
“你把奖励藏在什么地方了?”
“上山的路上有小片白杨林,从那最高的一棵杨树往山上再走七步。奖励就埋在那儿。”
“刚才情况那样凶险,怎么不说?”
“那几个人会守住的。即便保护不了我们,最后都死了,那些歹人也不会杀我。他们是为我的奖励来的,不找到才不会心甘。”
嗯,有道理!她刚才倒是想岔了,那些人确实不会一刀捅了这个老人。
凉溪心里有点想法,她拿着写了一半的纸,走出房门。
金老爷子那三个徒弟立刻聚过来,没等凉溪说话,就齐刷刷地弯身请求:“不知姑娘是何方神医,我们师父昨夜伤在歹人手下,还望姑娘施以圣手。”
凉溪张着嘴,瞪着眼,不知是什么心情。其实她现在想跳起来说“好呀好呀好呀……”,最后忍了又忍,才保住了自己的气质和仪态。忍住了嘴角露出来的笑容,免得她看起来像幸灾乐祸,她并不惊讶,也不着急,先让他们起来,把手中的纸递给他们。
“该问的都问出来了。这伙歹人之中有极擅易容之术的,卓家的下人里,被掉了包的有五个,名字我都已问出来。找到了之后,包括里面的那个,就随你们处理吧。”
邰师兄接过那张纸,瞄了一眼,果然写得清清楚楚。三人对视一眼,对这个倒不是很看重。见凉溪半句不提去救他们师父的事,也不知她什么意思。三人眼神交流一下,觉得凉溪这八成是不愿意,但仍然硬着头皮第二次请求。
“姑娘,我们师父……”
三人话未说完,院外便响起翟少侠的大叫声。这时候一着急,也不觉得叫凉溪一个小孩子前辈别扭了。
“前辈!求前辈救救我两位师兄!”
三人心里一惊,猜测前不久在山下放出信号弹的张师兄和洪师兄情况不妙。
下山去支援的几个徒弟尚不知凉溪这会儿干了什么,他们到村子里时,只剩洪师兄一人在坚持,张师兄已经倒地,人事不知。
他们加入之后,战局瞬间逆转,但洪师兄也已支撑不住,很快跟着倒下。所幸山下那些歹人武艺不怎么样,他们仍然占了优势。小师弟下山来后,本就被他们伤了几个的一群恶人见势不对,也不管他们的兄弟,没受伤的都跑了。他们只留了一个活口,剩下受伤的都杀了。
张师兄在他们下山来的时候,人已经不行了,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他们斗了这么一阵子,歹人被赶跑之后,小师弟一探张师兄的鼻息,他早没了呼吸。
洪师兄也是奄奄一息,他们心头悲恸难禁。小师弟却突然背起已经死了的张师兄,说让他们带着洪师兄上山后,自己就先疯了一样飞奔上山。
翟少侠话音未落,他人已经从院门处跑了进来,背上负着一个人,那人双腿双臂都软软地垂着。
在他后面,紧跟着背洪师兄上山的人。几人进了院子,见小师弟口中的前辈竟然是那个神神秘秘的孩子,一时都怔在原地。
知道怎么回事的人,来不及与他们解释。见张师兄人已死,几人都红了眼眶。
凉溪走上前去,先到了那个从人背上下来后,给人扶着至少还能歪歪扭扭站住的洪师兄身边。扶着洪师兄的人心存提防,下意识地就要往旁边避一避,凉溪却已经抓住了洪师兄的手腕。
大家屏住了呼吸,看见凉溪手上泛出一阵淡淡的白气来。一时间,院子里只有夜风吹过耳。
其实并没有很痛,倒是麻痹更多一些。脑子里昏昏沉沉的,仿佛有什么不知名的东西,默默地吞掉了他的四肢、身体,最后是大脑,然后终于会弥漫到双眼中,吞没掉他眼前最后的景色……
人大限将至时是什么感觉,他是体会到了。
但就在他眼前最后的光亮也要消失时,从手腕处突然传来了一丝他能够感受到的凉意。不是冰冷刺骨的那种凉,是被夏日的阳光晒了一天后的小河水那种带着暖意的温凉。
洪师兄突然有了力气,他呼吸急促,又深又快地吸了两口气。眼底迅速聚起了光,傻傻望着凉溪手上那一团白气,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更傻的念头。
小时听长辈讲故事,看过一些花花绿绿的画本,偶尔能听到什么神子仙女的传说,说他们吹口仙气,善良的人就活了,世间的苦难就没有了。
随着他慢慢长大,对这些故事也就渐渐嗤之以鼻起来,但今日,他突然有点信了“仙气”的存在。
从手腕上透进去的那一丝微凉感觉,顺着他的骨骼脉络,迅速便蔓延到了全身。他刚才还觉得浑身麻痹,根本感受不到身体的存在,还认为自己必死,却在一瞬间神清气爽,体内体外,没有一处不舒泰。
“好了吧?”
要搭上他的手腕还得举举手臂的孩子,仰头看着他,声音里有三分稚嫩。
“啊,嗯……”洪师兄点了点头,凉溪放开他手后,他自己又在手腕上摸了摸。
“师兄,你没事了吗?”
扶着他的师弟问道,洪师兄只是点头。手通过被刀刃划开,被血染透的衣服破口伸进去,然后他又一脸呆的把手取出来,再去看凉溪。
竟然连身上的伤也都愈合了,他是怎么了,他是临死前出现幻觉了是吧?这是人会有的本事吗?他一定是死了,碰见神仙,然后反正已经死了,人家让他少受点罪。
洪师兄越想越觉得是如此,但身边的师兄弟却都活生生地存在。那个小姑娘在给他传了一丝仙气之后,又走到张师弟的身边去。他听见她清清泠泠的声音——
“这人已死了。我只治病,没有起死回生的本事。”
翟少侠本来半蹲在张师兄身边,闻言便无力地坐下。邰师兄看到洪师兄虽然身上衣服被血染得甚是可怖,但人神情已经恢复过来了。知道凉溪刚才虽然只是捏了捏他的手腕,像在把脉,但只那一下,他已经好了。就跟他一样,衣服血再多,身体上的伤口已经没有了。
总算也是救回来了一个,至于张师兄,唉……
地上的尸体面色发青,嘴唇紫黑紫黑的,像是被毒死的。但他左半边上身的衣物上,有两个人头大的一团血迹,前胸后背都有,也可能是流血太多,或者伤到心脏死的。
真惨!就为了那么一个狡猾的老头子悄悄藏起来的奖励,自个儿伤成这种样子。
凉溪蹲下来,扒眼皮,扒伤口,把一个正经大夫做的那些事做了一遍后,摇头叹气。
人确实是死了,她的符箓能不能把命拉回来,她也没什么把握。所以还是提前打好针,救不回来绝对不能怪她。做好事要是给自己招来怨恨,她得气死!
而且,举手之劳和全力相助,明显就是后者更令人感激一些。这世上有几个人,会因为别人随手做的一点好事,或者是轻轻松松就帮到了的忙而感恩呢?
她得让这些人知道,她救人也不容易。
“前……前……前辈,”洪师兄不知该如何称呼凉溪,只得学着小师弟的称呼。他站在一边,突然出声道,“张师弟走了还不足一刻。我……弟子的师伯也是天下有名的大夫,我身上一直带着师伯亲手所炼的一粒药丸,危急关头拿来保命。之前已经喂给张师弟了,前辈您……劳烦前辈再看一看,他说不定还有救的,说不定只是一时闭了气……”
本来已经陷入哀痛沉默的几人,又再次满怀希望地望向凉溪。
最小的是翟少侠,其余有几人都过了而立之年了吧?一群大老爷们眼睛都红着,他们感情这么好的吗?
凉溪一副被打动了的样子。其实她心里还一直想着金老爷子受伤的事,赶紧把这个治好了,去救金老爷子才最重要。但抢着赶着要帮人家,这不好,一点都不矜持。
“罢了,我试一试吧。只是他确已断了呼吸,有八成救不回来,你们也不必抱什么希望。这庄子里还有歹人,你们去清理清理吧,留下两个人守着就行了。”
留下的人是翟少侠和邰师兄,他二人躲远了一些,看着凉溪这一次浑身都冒出白气来。短短片刻,那些白气团成了一团云,雾蒙蒙的在院子中央,不像是真实景物。
二人面面相觑,心里都砰砰直跳。
这实在不像凡人能做出来的事啊!
有关于小神仙的传闻早已传到了庆阳郡,也有百姓津津乐道。但他们二人每日大量时间都花费在习武上,对这些传闻本来就不怎么关心。即便是听说过,也不会认为有这么凑巧。此时心里都开始乱猜起来——
“**师已驾鹤西去。师父说,每隔二三十年,又一批老法师走了之后,都会有新的出现。师兄你瞧……”
邰师兄心头一凛,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身上已愈合的伤口,确实没有哪个大夫是这么看病的。
他拜入师门时,师父和师伯还没有闹翻,他也曾见过师伯的面。即便是他那样的大名医,也断断没有这么治病的道理。手一搭就好了,天底下那么多药铺、医馆,开着干什么?
“你小声些。”
两人悄悄谈论着,多数时候用眼神交流。看着那朵云在院子里翻涌,他们虽然站得远,却依然不敢大声呼吸。
时间很磨人,走得一点不快。于他们师兄弟二人如此,于凉溪更是如此。
她是个大夫,来这个世界,有时间就看医书。一些医学常识,常用的药材,她基本上都算知道了。但要拿那些知识来治病,可能还得些日子。
她治病就是符箓一贴,不过一秒钟的事情。但因为不能让人家觉得她救人很容易,凉溪硬是一刻一刻捱着。
那师兄弟二人是先听到的声音,云团之中是有一个男子咳嗽了一声,然后衣裳窣窣地好像是动了动,接着便说话:“我,我是死了吗?你是那个孩子?我在哪?”
两个人一时间掉了下巴合不拢,他们向前冲了几步,又停住退回去。互相望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骇然。
张师兄还能活下去,他们当然高兴了。但也正如凉溪之前说的,他这是死而复生!
“只要她愿意,师父肯定是有救了!”翟少侠喃喃自语。
凉溪没有回答张师兄的话,她一脸疲惫,盘腿坐在地上,眼睛都懒得睁。院中的云雾散去,翟少侠和邰师兄两个这才敢走上前来。见凉溪在“闭目运功”,便都压着呼吸声,走路姿态鬼鬼祟祟的。
“师弟,你们,我……我……”
陡然见到了熟人,张师兄瞪圆了眼,他现在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死。方才他人在一团云雾里,面前只有个昨夜从村庄中走过的孩子,那真不像现实。
“师兄,你觉得怎么样?真的没事了吗?”翟少侠压低声音,一边瞅凉溪,一边悄声问。
被他一提醒,后知后觉的张师兄才在自己心口上摸了一把。
他没死,伤还都好了……之前难不成是做梦吗?被歹人围攻,暗器铺天盖地,难道都不是真的?
“我……我……”
“快试一试能站起来吗?我们到边上去说话。”
张师兄慢慢站起来,翟少侠和邰师兄一人一边等着扶他,手却都没有用上。不久前已没了呼吸的人,这会儿自己站得好端端的。
三人走到一边去,嘀嘀咕咕说了一阵子,张师兄这才了解了来龙去脉。虽然知道凉溪没有看,他也不敢走上前去打扰人,只向着凉溪坐的方向,深深鞠了三躬。
“今晚若不是她,恐怕咱们师兄弟几人,都不能再活着回到城里了。”翟少侠隐隐后怕,见凉溪明显是因为救人费了气力,心里的感激之情实在难以言表。
这一连串几个救命之恩,真不知要如何还了。
凉溪猜那金老爷子应该还能支撑一会儿,索性就在院子里坐着等天亮。没过多久,去抓庄子里被掉了包的下人的几人都陆续回来了。看见站起来的张师兄,自然又是一番震惊感恩。
“洪师兄带着一位师弟去追卓公子了……”大家说话都十分小声,几人在院中站成一个圈,将凉溪守住。
卓公子的房中,卓老先生醒转走出来,也被几人悄悄送出了院子,没弄出一丝声响。
他们都以为凉溪是在打坐恢复气力,哪里想到她在看直播。听见卓老爷子出来,怕他脑子一抽去转移那些奖励,他出了院门,凉溪就醒了。
几个男子围上来,又是熟悉的感谢话。凉溪揉了揉额头,她最是应付不来,也不想应付这种场面。她现在就想这些人当中谁能说一句让她去看看他们师父的话,这样她就有的接了。谁知这些人还挺要面子的,还挺心疼她的。见她救了张师兄后在院子里坐了后半夜,想请她立刻去看看自己师父的话,卡在嗓子口就是出不来。
“不必多谢。”
他们不提,凉溪也就装作高冷,摆了摆手之后,便缓步移出院子,要下山了。
“卓老先生有这一批奖励,日后大抵还会有歹人前来的。你们若要一直守着,还是小心些吧。”
第四百二十五章 善人碑(六十三)
凉溪所言有理,除了翟少侠之外,其余人都留在了庄子里。翟少侠跟在凉溪身后,见她一言不发,自己也不敢说话。直到走出了庄子,害怕凉溪运起轻功跑了,他这才小声道:“前辈……”
人家与他们非亲非故,昨晚却先救了他与邰师兄等四人的命,后来又救了张师兄和洪师兄,救张师兄时还颇费气力。
就这些恩德,他们已经不知该怎么还是好了。现在又要请她去救师父,翟少侠越想越觉得自己似乎有一种“债多了不愁”的无赖感觉。
“我还八岁不到,你为什么叫我前辈?”
凉溪突然回头,翟少侠立刻刹住脚步,不知凉溪是喜是怒。想起武林中许多女性前辈脾气很是怪异,大多都不喜欢别人叫她们一些听起来比较“老”的称呼,他心中更是惴惴,又不敢不回答,只能说一个字,看一眼凉溪的脸色。
“前辈……姑……姑娘武艺高超,昨晚一挥手便毙了那些歹人。有此等手段,自然是前辈高人。”
“江湖上难道不是通过年龄和辈份来分高下的吗?”谁能打谁就是前辈吗?
凉溪可不知在翟少侠的心中,她压根就不是个普通孩子。他猜她是某个老太婆,机缘巧合之下习得了一种异术,能让自己返老还童,再慢慢长大,保持青春容颜。
眼前的孩子神态间一派天真,翟少侠一时难以相信她说了什么话。
江湖上当然是通过年龄和辈份来分长幼高下,但她武艺那么高,年龄自然不小了。年纪大,辈份怎么会小?这么一算,当然是前辈了。
翟少侠也算能说会道之人,给凉溪这毫无常识的一句问,堵得无法回答。所幸凉溪也不是必须要得到答案,见年轻人脸皮薄不说话,她自己问:“你跟着我做什么?”
翟少侠想到正事,两大步走到比凉溪低的地方,规规矩矩地又行了一个大礼:“前……呃……前辈仁心妙手,还盼您进城救一救师父。您的大恩大德,弟子与众师兄定会报答。日后,不管前辈有什么吩咐,只要说一声,弟子必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嗯,我记住了。”
凉溪绕过他,一边下山,一边打量道路两旁。她上山时还真没刻意观察过,这道路两边有杨树林吗?
“前辈……前辈这是答应了?”
“嗯。不过我现下有件事要麻烦你,你快往山下去,看看道路两旁有没有杨树林。若是有,找那最高的一棵,然后往山上走七步。把脚下的地方挖开来瞧一瞧,看看那下面有什么。看过了,我们就进城。”
奖励被偷了……老爷子撒得一手好谎,既然他说被偷了,那就被偷了吧。
翟少侠高高兴兴一溜烟儿冲下山去,他知道那片白杨林在何处,已经快到山脚下了。找到最高的那一棵,他照凉溪的话走了七步站定,却苦于手中没有挖掘的工具。
施展轻功到村子里找来了一把铁锹,凉溪到树林边上时,就见一谦谦公子正拿着铁锹扬土。
翟少侠力气大,转眼间就把他脚站的那一块不小的地方,挖下去两尺来深。凉溪站在坑边瞧,见他又一铁锹下去,手臂随着一声金属相撞的声音一震。
翟少侠仰头看看凉溪,没等她吩咐,自己又吭哧吭哧挖起来。很快便将方才跟铁锹碰上的一块铁板,挖着露了出来。
“揭开了看看下面是什么。”
凉溪一点也不惊讶,这时候又良心发现,想着到底是人家卓老先生的私人财产,要不拿一半,出去替他做了好事,散给穷人算了。
掀开了那块铁板,翟少侠看见下面有个不知谁挖出来的坑,坑里放着两个包裹。他将那两个包裹提上来,入手沉重,而且包袱一动,里头就有东西互相碰撞,“哐啷啷”的。
凉溪伸手解开那包裹,本以为映入眼帘的会是黄澄澄的金子,谁知却是十七八块人拳头大的石头。
另一个包裹也是如此。
这就有点搞笑了。凉溪站起身来,往山上看了一眼。
她不觉得卓老爷子能够扛过她的符箓,所以,不知是哪里的聪明人啊,这次可发了一笔横财。
“辛苦你了。”凉溪将两个包袱再系起来,丢进了坑里,有点抱歉地看着翟少侠,“劳烦你将此处恢复原样吧。”
翟少侠心里有点想法,虽然人在老老实实干活,那想法却总是挥之不去。凉溪脸上没什么表情,他也不敢盯久了看。
“前辈,这是……”
“昨晚我问了那歹人之后,心里突然很好奇,卓老先生说他的奖励丢了,那是不是真的丢了。所以,我就也问了问他,他就跟我说了这个地方。”
凉溪笑了一下:“看样子,卓老爷子果然没撒谎,他的奖励确实被人偷了。”
凉溪那笑里颇有讽意,翟少侠愣了一愣,想明白了后,脸色铁青,心里烧起一阵火来。
他们师兄弟昨晚可是差些死了,要不是有凉溪,基本上就全死了。结果到最后,那卓家老爷子居然没说真话。他们这些人于他而言也不算什么,但卓公子呢,他连儿子都不要了吗?
撒了些今年新落的树叶,将地面恢复成原来的模样后,两人一前一后下山。放下了农人家里的铁锹,他们又一前一后地进城。
过了一日,金家那座大宅院已经被二师兄整理干净。死人都已清理出去,他们的丧葬费用,也全部都派发妥当。被鲜血染了的东西,俱已焚毁。
清早上,大街上人依旧多。这两日夜里,有人在生死之间踏步,老百姓们的生活却没什么变化。金老爷子的事,不过是为他们增加了一桩谈资而已。
进了城门,翟少侠就为凉溪叫了车,他们走路实在太慢。他不好与凉溪坐在同一辆车里,便跟车夫并肩坐在一起,见他慢悠悠地扬一扬鞭,心中实在着急。
好容易到了金家宅子前,街上还有官府里前来帮忙的人,门口守着的也是官兵。翟少侠跳下车来,那守门的人不认识他,他便将手中剑抛出去。
凉溪也分辨不出兵器好坏,翟少侠那把剑大概很有名,比他容易认。守门的人认得那把剑,眼前人又是姿仪清隽,风度翩然,便猜他是翟家的二公子,脸上立刻就笑开了一朵花,恨不得能扶着他的手进去。
翟少侠却没工夫看他,从车上把凉溪请了下来,他回转身毫不意外地收回佩剑,恭恭敬敬请凉溪进了大门。
门口的官兵窃窃私语一阵,却想不到刚才那孩子就是他们长官要找的小神仙。
“翟师弟,你怎么回来了?昨晚没有事吧?”
进了宅子没走过前堂,就有翟少侠的师兄看见他们。那位师兄扫了凉溪一眼,一时也顾不得打问她是谁。
“昨晚,我们看到城外的信号弹了。只是当时,这宅子里斗成一团乱麻。不知是谁将师父……的消息传了出去,昨夜……”
这位师兄手臂上还扎着绷带,将昨晚的战况几句道来。他刚才还防着凉溪,想一想小师弟也不会把敌人带进来,才叹道:“师父的仇家都知道他受了重伤,这几日怕是不得消停了。”
“我们看到信号弹,知道你们几个肯定也有麻烦,可恨却腾不出人手去,官兵要出城手续也太多……你们大家都没事吧?”
“这说来话长。师兄,大师哥将师伯请来了吗?师父现在在哪儿?快带我去看一看!”
那位师兄摇头叹息,翟少侠便心头一沉,看一眼凉溪,这才镇定下来,跟着师兄走。
“师伯没有来,幸而佩辞师姊连夜赶过来了。只是……不过话说回来,翟师弟,这位是……”
这位是他请来救命的大夫。
翟少侠想了想,若是这么说了,肯定还得一番解释。现在让凉溪赶紧去看看师父的情况最为重要,等她显露了手段,也就不必他再解释了。
“昨晚多亏这位前辈,否则,师兄可再也见不到我了!”
前辈?
那位师兄被翟少侠这个称呼雷到了,这么大点的娃娃,叫什么前辈?不觉得奇怪吗?
“师兄,快不要再问了,带我们去见见师父。等师父好了,我再与你细说昨晚的事。”
那师兄带着凉溪二人一路向东走,进了东跨院向深处走,三人最后停在一处偏院前。
“二师兄!”
进了院子,就见两个人在房门外转来转去,满脸焦急之色,时不时还向屋中张望。
翟少侠叫了一声,那二人之中的一个便回过头来看他们。发现凉溪时,他愣住了。
他记得这个孩子,怎么她会在这里?
“二师兄,师父便在里面吗?”
“怎么将外人带到这里来?”二师兄面有责备之色。
“师兄放心,是我请这位前辈来救师父的。听说佩辞师姊已经来了,她说师父怎么样?”
二师兄同样也被前辈两个字给震住了,但他一想起师伯女儿的话,心里又乱如麻团。
“大师兄还没有回来,但愿他能请了师伯来。佩辞师妹说,她救不了师父,最多再拖上个一两日,师伯要是不到的话……”
二师兄心里也是着急,失了分寸。话说完才记起来有个凉溪在这儿,他瞪住了师弟,见他求一个孩子救命,出口斥道:“胡闹!”
“师兄,你还不信我吗?昨晚张师兄人已断气了,都被她救了回来。若非她真有手段,我怎么会带她来这儿?师兄,你快让她进去看一看师父!”
这个小师弟从来沉稳,身上一直有名门大家的一股气度,也确实没办过什么浑事儿。但是……
二师兄一瞧凉溪那矮矮的个子,就实在是不能信翟少侠的话。
这么大点一个孩子,医术能有多么高明?就算她真是神童,谁知她师尊长辈是谁,如果跟师父有仇,这时候放她进去,不等于是他们害了师父吗?
二师兄还是没放人,先打听起了凉溪的姓名背景:“不知这位……姑娘名讳?我先替张师弟谢过姑娘的救命之恩。日后,定然整一份厚礼,送上姑娘师门,以作恩酬。”
前辈二字,他可叫不出口。
凉溪向屋子望了一眼,门口有厚厚的帘子,她看不见里头有什么。翟少侠年轻,虎里虎气地就请她来了,他师兄为人却谨慎,这是怕她害人?
翟少侠给师兄一提醒,心头也生了一丝犹豫。
虽然她救了他们师兄弟几人,不过,跟师父比起来,他们算是什么人物?救了就救了,杀了便杀了,算得了什么?说不定她救他们,就是为了制造一个接近师父的机会呢?
清楚自己这样想的话,对凉溪实在太抱歉了,但防人之心不可无,师兄的顾虑也有道理。师父是武林中成名多年的前辈,出师自黄沙城。他可是江湖上第一流的人物,能比师父厉害的,也就只有他的师兄们了。师父这样的人,的确是有许多人想杀了扬名,扬恶名。
凉溪看了翟少侠一眼,见这年轻人沉吟不语,便道:“那倒不用,我救他们本也不是为了什么报答。你们既然有疑我之心,我就不进去了。只是我已到了这宅子,方才又听你们讲了两句话,不知现下还能否放我离开?若是不行,能不能找一间屋子我住一住?在山上守了两夜,实在有些倦了。”
既然昨天晚上这宅子里打架了,今天晚上多半也不会太平,到时候再来就是了。
凉溪坦坦荡荡的,倒是说的二师兄脸上一热,连忙叫带着翟少侠来的那位师弟去给凉溪找住处。
“你们的师父和师伯,都是黄沙城主的弟子吗?”
“是的。”
“哦。”没想到一下子遇到了两个,不知宫府里的那位唐大叔是谁的徒弟。
凉溪在宅子里住下,二师兄跟翟少侠问明白了昨晚卓家发生的一切后,虽然对她依旧不放心,心里却也感激,午饭时特意过来为自己早上的态度致歉。
凉溪微笑应付着,心里只记挂着一件事情——不知另一位黄沙城主的弟子什么时候来,到底来不来。
要是他把金老爷子治好了,她做什么?
第四百二十六章 善人碑(六十四)
想到这里,凉溪就有些坐不住。要不,她先强行把人救活了再说?金老爷子这个师兄,好像很牛掰的样子。
凉溪在犹豫,却未料到二师兄一扫早间满面忧惶急躁之色,是因为他们的师伯已经被请来了。在她今天早上刚进了这屋子休息的时候,据说与金老爷子不和的他的师兄,人就来了。
自己六七位师弟都承她救命之恩,二师兄前来,真心致过谢又道过歉,再次打听凉溪师承的话被不动声色地堵回来后,便先告辞了。
如今师伯在这里,师父很快也会好转,他们二位老人家的眼界阅历,自然不是他们可比,肯定识得这孩子来历。
二师兄高高兴兴回到那清静的小院,大师哥回来,他身上的担子就卸下了。有师伯在,师父也会好的。他心胸畅快,虽然人已中年,眉目却依然飞扬,很是有少年性气。
“佩辞师妹,云台大哥!”
院中只有三人,与自家师哥打过招呼,二师兄便揽住了另一个男子的肩膀,一家人般亲亲热热地说话。
那男子身姿伟岸,气态轩昂,身边的佩辞也是一派英姿,不惑之年风韵不减。二人并肩而立,画面十分养眼。
佩辞眼下有淡淡乌青,大抵是昨夜奔波劳累之故。云台见她懒倦,微微侧了头靠近她耳边柔声劝道:“还是去歇会儿吧,师父但要人帮忙,为夫也能顶一会儿的。”
他二人虽是夫妇,称呼却没有变。佩辞是他师父的独女,娶了她后,他也没有改口叫爹,大家都不习惯,他仍然是叫师父。夫妻之间相称,也是师兄师妹。故而佩辞听丈夫自称为夫,便淡淡嗔了他一眼。
“爹爹哪里教你学了什么医术了?”一句话勾动心事,佩辞眼光暗了暗,将记忆里的那个人又丢回到脑海深处后,叹道,“师叔的伤已不能治了。内力耗尽,又伤到要害,又拖了许久时间,换了别人早死了,也就师叔能撑到现在。总之,我是全没有法子的。即便是爹爹……唉!李师兄,你莫怪我说话不好听了。”
佩辞对金老爷子的伤抱着悲观的态度:“天底下最好的大夫,也只是治病,难救命啊!”
李师兄见他夫妇二人这一把年纪还亲亲密密咬耳朵,正要调侃两句,哪知他们说到师父的伤势,神情都不是很好看。
小时师父和师伯还没有闹翻,他见到过师伯诊病。许多已气若游丝,三魂七魄一大半已经飘到了鬼门关的人,他只需把一把脉,开个方子下去,过上几天,那人便又活蹦乱跳地带上一家人来磕头谢恩。
他没见过师伯治不好的病人,但如今,师伯进了屋子已经一个上午。两三个时辰过去,他却没有一句话传出来。
李师兄畅快不起来了,蔫巴巴地站在夫妇二人身边,等着师伯出来。
这一等,就等到了黄昏。
有师弟们送来饭菜,摆在院中的桌子上,他们四人却都没心思去吃,八只眼睛盯着那厚门帘,恨不得用眼光将那帘子揭起来。
天擦黑了,凉溪看了一天直播,这会儿瞅瞅外头的天色,兴奋地搓搓手,准备晚上出去装b……咳咳,打架。她吃了饭,在空荡荡的院子里走了两圈散散步,可不知自己的病人已经被别的神医下了诊断书。
等了整整一个白天,那厚厚的门帘终于被揭起来,打里头走出一个腰背佝偻的老头。这老头实在没有武林前辈的风范,身上衣服穿的时间太久,还打了补丁。满头花发稀稀疏疏,胡子也只剩几根,眼睛像刻在脸上更深些的皱纹,看人时也好像没睁开一样。
“师伯”、“爹爹”、“师父”……
四个人急忙迎上前去,他们想知道的只有一件事。这老头刚揭开帘子出来时,也不卖关子,就冷声冷气的一句:“准备后事吧!”
老头的女儿女婿仍然迎上前扶住了他,金老爷子的徒弟却是硬生生定住了。
“佩儿,我们走!”
他来这只是为了给人看病,现在看完了,老头子很酷,一刻都不多留,叫上女儿就走。他女儿女婿为难地看看师叔两个快要哭出来的徒弟,稍犹豫了一下,老头就骂道:“要留在这,就一辈子也别再见老头子了!”
他弓着腰走得飞快,佩辞到底不放心父亲一个人去,立即跟上。云台跟她打了个眼色,提前求她为自己求情,送师父出了宅子后又折返回来。
师父跟他的师弟闹翻了,他却不打算跟师叔的弟子老死不相往来。师父总共就三个弟子,一个死了,另一个不说也罢。他妻子不算,现在其实只剩他一个了。
自古独木难支,他又没有师父的本事,一人走到哪里都不怕,只能跟师叔打好关系了。昨夜这宅子里乱哄哄的,今晚肯定也不会消停,他留下来,能帮上一点是一点。免得他师叔的弟子恼上了师父,最后连他也恨上了。
“爹爹,金师叔真的……”
出了宅子,父女二人也不上马,就沿街慢慢走着。佩辞小心问了一句,她爹也没恼,弓着腰慢慢行,似乎也不打算出城。
“哼!他这些年日日金迷纸醉,沉迷于声色犬马,武艺没有丝毫精进。但凡能将城主传的武功琢磨透彻,总不至于等不到我来。说来说去,还是他该死……死了也是罪孽深重。拜了城主为师,唯一可报师恩的事也等不及做,该死!该死!”
老头越说越是生气,唠唠叨叨骂个不休。佩辞不敢再多话,知道金老爷子是真的没救了,便微微一声轻叹。
云台回到那个小院时,院子里已经不见了二人。听到屋中传来隐隐哭声,他不好进去,只站在院子里等。
屋中卧榻之旁,一左一右跪着二人,皆是面色凄然。静静躺着的老人没有呼吸,但其实还未死。学武之人都知,武功练到极高境界的前辈,有的甚至可闭气三日。金老爷子胸中还有最后一口气,但他两个弟子都知道没用了。
他们没有怀疑师伯未尽全力,他若不愿救人,不来就好了。装样子来了却故意不救,他那样的老前辈,至于做这种事?他会担心他们这些几十个凑上前去报复也只是送死的后辈心怀遗忌吗?
他既然来了,就必定尽全力。毕竟,救不活自己的师弟,这传出去也不是什么美事。
所以,他是真的尽力了,师父也是真的活不了了。
过不多时,宅子里的弟子都来了。知道师伯说让他们准备后事,一时俱伏地痛哭。
云台也进了屋,看着他们哭完,一个个哭晕了脑子,呆呆愣愣地出馊主意——
“师父还能撑上几日?我们送他去仙医谷吧。”
当今天底下比他岳父医术更高的,也就只能从仙医谷中找了。只是,那仙医谷离此地有千里之遥,金师叔一身的伤,上不得马,马车也不能太快,得何时才能赶去?
翟少侠也大哭,他学武很有天赋,金老爷子对他实在宠溺。如今恩师乍然濒死,他怎能不伤心?
见师兄们你一言我一语,都不肯放弃再救师父。他愣愣的,眼前突然起了一团云雾。
“师兄!二师兄!那个孩子!”
翟少侠大叫一声,见二师兄一时想不起来,索性自己奔出了院子,去找凉溪。
凉溪还在院子里散步,听见外头远远地有人叫“前辈”,昨晚有个人也这么叫过她,声调都差不多,凉溪立刻肯定那是翟少侠。
果不其然,这年轻人冲进院子,脚下飞快,进了院子就要进屋。人都跑到门前了,才发现凉溪在院子里转悠,又折转跑到她面前,道:“前辈,求前辈救救我师父!”
不是,她还没有出去帮忙打架呢,他是怎么了?早上不是还怀疑她的吗?
凉溪愣了愣,道:“出了何事?现下不怀疑我了吗?”
“弟子该死!弟子该死!请前辈发发善心,务必搭救!我师伯他老人家已经来看过了,说要我们准备后事。我们……”
翟少侠又想要哭了。他默默问自己,他现在到底在干什么?师伯也没有救回来的人,他求一个小孩子,真的有用吗?
打听到他们师伯这一整天都在救人,最后却没治好,凉溪庆幸之余,有点后怕。
差一点点,差一点点她的功劳就要被抢走了!怎么能这样?不是说不睦吗?干嘛巴巴地跑来救人?幸亏没救活,还能让她试一试。
“原来如此。那……你们若是不嫌我捣乱的话,就让我试一试吧。只是我提前说明,你们还是不要抱希望的为好。昨晚那种情况,只是偶然。”
金老爷子的师兄救了一天也没用,凉溪自己心里有点没底。要是救不活,那就太尴尬了。还是提前打针,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失望的好。
翟少侠带凉溪到了那个小院的正屋,他的师兄们目光齐刷刷聚集在凉溪脸上。心中刚刚升腾起的一丝希望,就像是一丁点小火苗,昂头迎接了半锅冷水。
昨天晚上在卓家发生的事,他们多多少少都了解了。本就难以置信,现在看见凉溪确确实实是个小孩,要不是他们大伙儿对小师弟的为人信得过……
呸!再信得过,这个也有点……
他真的不是在撒谎吗?这么大点的孩子,能做什么?而且,从她走路的脚步声很容易判断,她根本就不是会武之人啊!
不用凉溪打预防针,大家都没什么信心。尤其是云台,若非知道师叔的弟子现在都伤心万分,他都要出言嘲讽了。
再受打击,再悲伤,也不能干这种事儿啊!一个个都多大年纪的人了,全都是三四十岁的,也就一个小翟最小些。一群大老爷们,寄望于一个孩子……不至于吧!
向早上拦住她,中午又去找她道歉的二师兄,还有那个把剑搁在她脖子上的大师哥点点头,凉溪示意他们让一下。
昨晚听那些歹人骂这金老爷子是什么老色鬼啊之类的,凉溪对他印象就有点不好。没想到他的徒弟们对他感情都这么深,那别的不说,肯定是个好师父了。
看见凉溪手势的两个人,一边也在心里默默问自己,他们到底在干什么,但身体却乖乖地让开了。
仙医谷太远了,师父挺不到那里去的,如今真的是必死无疑,只能准备后事了。小师弟既然那么有把握,那就让这孩子……
见鬼的,居然让一个孩子……
卧榻两边的人都退开了,凉溪又让他们往远走一走,却没说让他们出去。她很喜欢给人围观,尤其是这种场面。
宽大的椅子可以让她盘腿坐着,凉溪坐好了,考虑着什么样的景观可以让人至少几年之内都可以谈论,在袖中笼出淡淡一团雾气来。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木有。在那一团雾气越散越开,却越散越浓时,旁观的众弟子便换了神色。
他们先前还能看见凉溪一双小小的手在雾气里翻来转去,不像在治病,像在施法的样子。后来就看不到她的手了,再后来,她整个人,还有卧榻上的师父,全部都被那雾气笼了进去。
丝丝缕缕的白气似乎有生命一样,漫到了他们身前便不再前进。但若他们退了一步半步,他们退开的空间就会被雾气侵占。
不由自主的,众弟子越退越远。他们倒是都想碰一碰那雾气,却是死也不敢伸手。不知这白气是否有害是一,但若打扰到了那个小姑娘,才是最该死。
大家都退到屋子一角,立在退无可退的地方,傻乎乎地看了一个时辰。好容易恢复了平静,能以最低的声音悄悄说两句话时,就在白雾里,突然迸出一片白光来。
现在是夜里,雾气里的光犹如日光。凉溪砸开了窗,厚重的门帘也被符箓掀起,白光照射出去,虽然呼吸之间就已消失,但看见的人不少。
“那是什么?”
守着宅子的官兵咋咋呼呼,指着突然亮了的夜。
第四百二十七章 善人碑(六十五)
庆阳郡的这条双桐大街上,没有日子困难的人家。商铺里有看店的伙计,宅院里有守夜的下人。这个时辰,许多晚睡又点得起灯的人还未安寝。一条街前前后后,再加上临近的几条街,不知多少人看到半夜里凉溪弄出来的那些异光,如同巨型的探照灯把光柱斜斜地射向天空。
凉溪是见惯了夜间灯火的。之前的任务,也大多都是在科技比较发达的现代社会。她在照明都用蜡烛油灯的世界,突然看到这样强烈的光,肯定会奇怪,却不会吓到。但一直在这个世界生活的人,夜里看到金家宅子里射出来的几道明显与烟花大有不同的光柱,震惊之情实不亚于凉溪亲眼见到ufo。
在宅子外的人尚且如此,便不必提在屋子里近距离用全身去感受了这种强光的几人了。
白光扑面而来,瞬间刺进眼睛,扎进脑子。众弟子闭上眼,眼前仍然是亮堂堂的。等到那光瞬息之后消失了,他们眼前仍然是亮的,缓了缓才能正常视物。
凉溪做足了场面活儿,才开始正儿八经救人。做了这些虚把势,如果救不活金老爷子,她也可以骗骗人说自己尽力了。
老头子虽然不喘气,面上却仍有血色。这些武林前辈生命力极顽强,但愿他能撑过来,她还等着他介绍自己去黄沙城拜师呢!
解毒、疗伤。她的符箓就这点作用,能不能治好人,全看符箓管不管用。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将符画得更准确更完美,令其功效更高一些。
符箓贴到金老爷子身上,凉溪满怀期盼地等着。雾气外面的众弟子在那白光一闪之后,紧张地个个握拳,互相对视,然后又把视线投到那看不见的雾气中央。
看方才的阵势,那小姑娘治病应该是到了紧要关头。接下来,就看是否成功了吧?
时间快慢随心,凉溪的符箓起效很快,但大夫和患者家属都觉度秒如年。以至于在那雾气中传出几声咳嗽,声音一下子把时间的快慢拉到标准时,众弟子都难以适应,只觉耳中嗡嗡,连那几下苍老的咳嗽都听不清。
最先明白过来的人是云台。方才的咳嗽声绝不会是一个孩子发出来的,师叔醒了?他师父发话说让准备后事的人,活了?
两三声轻咳传出后,习武之人耳力灵敏,已听到雾团之中衣裳窸窸窣窣。有人在动,动作还十分缓慢沉重。
那咳嗽的人动弹过后,重重地喘了两口气,问道:“你……你是何人?”
隐没了凉溪和金老爷子的云雾转眼间变淡,看见卧榻上已经坐起的人,众弟子压抑在口中的欢呼,全部爆发出来。
“师父!”
“师父啊!”
金老爷子比他的师兄可要富态多了,看见自己这些弟子,面目愈发慈和。面前大木椅子里还端端正正坐着一个闭目养神的凉溪,他虽觉奇怪,却并不在意。暗自运气,察觉内伤外损皆已痊愈,不由暗暗吃惊,问他这些弟子们道:“如今是什么时候了?云台,你也在这儿?你师父呢?”
见师父坐了起来,众弟子大为欢喜时,也忘了凉溪。即便是翟少侠,也忘记了凉溪这样救人很“耗费心力”。大家声音都不低,放肆地打扰着救师恩人。听金老爷子开始问起这些,才纷纷转头望向凉溪,所有人自发地就压低了声音。
云台也是如此。说真的,从凉溪开始给他师叔诊治时,他一张嘴就没怎么合起来过。
师叔的伤他也见了的,那就是没救了,一定没救了的。
这娃娃……不是人吧?
“弟子拜见师叔!呃……师父他老人家……”云台难得有不会说话的时候,他看看凉溪,深深替自己师父觉得丢人。他老人家没治好的人,给一个孩子救活了。这传到江湖上去,外人表面上不敢说什么,背地里肯定都会悄悄笑话的。
“这孩子是谁?”
见云台频频望向凉溪,似有什么难言之隐,金老爷子又想起这个孩子。他仍不知是凉溪救了自己,只觉一个孩子出现在这里很奇怪。
众弟子纷纷示意师父小声,大师兄看看翟少侠,向他比了个手势,要他与师父讲明凉溪的来历。
翟少侠回头瞧了一眼云台,还是实话实说,拼命打自己师伯的脸。云台在旁边听得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等翟少侠讲完,见金老爷子并没有很感激,反倒是微微挑着眉,饶有兴致地打量凉溪,云台突然心头一动。
会不会是搞错了?师叔就是他师父救好的,只是这天底下最灵的神丹妙药,总也需要给一段时间让发挥效用。
他师父就是个别扭脾气,拜入师门没两年,他就把师父的脾气摸清楚了。当年出了那件不光彩的事,最是爱惜羽毛的师父大发雷霆,赶走了小弟子,又迁怒于观念本就与自己不合的师弟,两人这才僵了几十年。但要让他眼睁睁看着师弟去死,见死不救,他是做不到的。
搞不好,师父这会儿都没有走。
师叔脾气爆,遇见恶人再没有劝的,往往都是一拳解决,这就给他积下了很多仇家。雪上加霜的是,他教出来的徒弟也都跟他一样。所以,一旦知道他命在旦夕的消息,不知会有多少仇人蜂拥而至。
师父心里担忧,大约会留下来瞧瞧战况再走。
这样的师父,做出明明救活了人,却非要嘴硬地说一句“准备后事”,似乎也是有可能的。
金老爷子的想法与云台一模一样,凉溪亏在了年纪小。反正他是死活不相信一个孩子居然比他师兄还厉害。自己身上是什么伤,他比谁都清楚。闭气时,他已然没有多少侥幸,知道自己八成活不了了。
谁知现在,不是半载几月之后,不是十几天之后,只短短两天功夫而已,他的伤就全好了……
金老爷子其实有点不相信自己师兄有这个本事,但如果要让他在师兄与凉溪当中选,他肯定选自己师兄,凉溪更不会有那个本事。
这个娃娃是知道时间,所以专门过来,卡着点儿准备出名的吗?
不过这一来似乎又说不通,难道这娃娃是他师兄新收的徒弟?让她踏着自己那张老脸成名?
不可能!他师兄那么要面子的人,以前有多喜欢他那个小徒弟,衣钵都要传给他,女儿也要嫁给他。结果人犯了一点小小的错误,就给赶走了。
那么,如果不是因为师兄的缘故,这孩子是怎么卡着点来的?
金老爷子稍微有些弄不懂,虽然不信凉溪救了自己,但也已从小徒弟口中知道,她救了他许多弟子,这倒是不得不谢。故而,他悄然起身,向众弟子招了招手,示意他们到外面去再说话。一介武林前辈,走到院子里去守在窗前,竟成了给个孩子守门的。
翟少侠口中滔滔不绝,大略讲完了凉溪做的需要他们报答的事后,开始详细描述起她出手伤人或是救人时的异状。
听自己最宠爱的这个小徒弟如同在胡说八道一般,什么白光,什么云团,乱七八糟说了一堆,像在讲杜撰出来的神话故事,金老爷子越听越是骇然。
他身后的窗子已经被凉溪砸坏,关不上了。回头看向屋中的人,小小巧巧一个女娃儿,坐在比她人大的椅子里,侧半边脸映着烛光,眼皮动也不动,呼吸微弱,不怎么看得清胸口起伏。整个人像一尊令人莫名心悸的雕像。
难不成他真的是这孩子救的?
小徒弟讲得越详细,金老爷子就越怀疑自己。不过他终究年长,阅历武功都是万里无一,心中暗自震惊时,也不忘耳听八方。
墙外隐隐传来人声时,他脸色微变,已从那声音之中辨别出来人轻功比他只高不低。幸而学得是拳掌功夫,身上没有兵刃,他也不慌,只凝目向西边的墙头看。
那人来得大摇大摆,直接露了身形。不大的一团人影从墙头跃过来,身姿着实不能算飘逸潇洒,毕竟他还驼背。但那轻飘飘,脚下像踩着一团云的随力而为的轻功,令人不敢小视。
跟着那驼背来的还有一人,是个女子。她是姿势好看,身姿曼妙,但轻功就有些让金老爷子看不上眼了。
见到这二人,金老爷子松了口气。想着师兄到底是来救自己了,便不记着他们这么多年没来往,自己先软了声气,叫了一声师兄。
却不料他这一声,只把那二人吓得差点无法着陆。
佩辞一个“鬼”字就在唇边边上,差一丁点儿就叫出来了。他爹也是满面惊骇,一时几乎难以开口。
“你……你……是人是鬼?”
金老爷子心头一颤,他师兄这句话信息量有点多。他本想要回头再看看窗子里的人,头转到一半,却停下了。一颗心乱蹦乱跳没个章法,抖得他难以沉静下来。
“师兄这是什么话?我当然是人了!”他正儿八经地行礼,“师兄的救命大恩,我毕生不忘!”
“你慢着,我老头子不屑抢别人的功。”佩辞她爹上前两步拦住金老爷子,没有让他行完这个礼。趁着走到跟前近距离接触了,老头子还捏了捏师弟的胳膊,单纯就是想看看,是不是活人的手臂,是不是一把捏下去只有骨头,或者只是一团虚无。
现在他确定了,他师弟是真的活了。不过,他走了才有多久,怎么算也就一个时辰过些吧。一个让他完全束手无策的,几乎就算是死人啦,怎么活的?
“我一个时辰前就放话了。我治不了你,说让你的弟子们准备后事。”
云台和金老爷子找的理由被推翻,两人的动作非常齐整,他们都再一次去看凉溪。
“这一个时辰里,谁救了你,你去跪谁去!不要谢我!”
诚实的人真的好可爱!
凉溪在屋中,什么都听见了。刚才听金老爷子居然向他师兄说什么救命之恩的话,她差点儿就没忍住跳起来。幸好他这个师兄口气硬邦邦的,一个假字都不说。
拦住了要向他行礼的师弟后,佩辞她爹沉默了一下,又放低了些声音,问道:“救你的是什么人?现在在哪儿?该不会是已经走了吧?我……”
他想要见一见!
“我方才见到这院子里有异光闪出,以为……”
他以为是师弟的仇家来了,那几道白光也实在诡异炫目,心里放心不下,他就带着女儿过来看一看。谁知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在他的判断里已经必死无疑的人,就站在面前跟他说话。
佩辞她爹的确是别扭的人,想要见凉溪的话没说出来,担心师弟的话也没有说出来。此时也没人有闲心去想他未讲出口的话是什么,注意力都停在凉溪身上。
金老爷子向翟少侠示意道:“你跟你师伯说一说吧。”
他得缓一缓!他现在必须得缓一缓!今天晚上的事情,实在是难以让他相信!
院子里只有翟少侠刻意压低的声音,其余人都静悄悄的,听他把凉溪的事迹又讲了一遍,却仍然还是不由自主地就抗拒相信。
凉溪在屋子里听得浑身舒坦。这些人一整晚都没走,后半夜他们还跟人打了起来。不过那些来寻金老爷子麻烦的人可算是倒霉,这院子里聚着两个当今武林第一流的高手,若不是害怕打起来声音太大惊着了凉溪,今晚这院子里势必血流成河。
解决了那些麻烦,大家又在院子里默默等。凉溪直播看到天亮,觉得自己“休养”的也差不多了,就睁开了眼睛。
外头的人没有一个看着窗子,凉溪醒时无人发现,但她从椅子上下来时,与习武之人轻巧无声的脚步不同,她脚步声很重,她自己难以分辨的重。
刚下椅子,外头十来人就齐刷刷地望进来。凉溪不知他们怎么看自己,只见他们一时都没说话,也没有动,全都直勾勾地盯着她。
这院子里有两个从黄沙城出来的人,做了下准备,他们不进来,凉溪就出去了。
第四百二十八章 善人碑(六十六)
“久闻二位前辈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传言非虚。”
这二人一个瘦小驼背,另一个大腹便便,形象都不怎么样。虽然年纪大,但一个救人的本事不如她,另一个才刚刚被她救过。
即便如此,一长串的彩虹屁,还是顺畅至极地从凉溪口中溜了出来。
她能有几岁?还久闻……
金老爷子听得开心时,思绪跑偏了一瞬。见凉溪向他和师兄福身问礼,口中连道不敢受。他已是花甲之年,如今对一个按年龄来算,是小辈中的晚辈道谢,口中却毫无阻碍,神态十分真挚。
“不敢当不敢当,该是老身向姑娘道谢才对。救命之恩乃是最大,姑娘实在神医妙手。”
知道师兄最想了解一件事,他也最是好奇那件事,金老爷子问道:“姑娘小小年纪医术不凡,武功竟也高深莫测,不知尊师是哪一位?”
“老身这小弟子已经将姑娘昨夜助他们击败歹人之事说了,我们师徒,真是无以为报。”
凉溪说的话一听就像是在撒谎,她道:“金老前辈过奖了,晚辈并没有拜过什么师父。”
她像是有点犹豫的样子,缓缓道:“晚辈在各处游荡,两日前到了这庆阳郡。在客栈投宿时,因为身上的财物给贼人瞧见,那贼人夜里便要来杀人劫财。”
那贼人真是倒霉透顶了!众人都这么想。看着是个小孩子,上手才知道不好惹,估计已经来不及了吧。
“晚辈这副模样,确实也不会给人提防。那群贼人半点也不曾将我放在眼中,就大大咧咧地说了他们要去卓老先生家抢夺财物一事。晚辈一路行善,遇到这种事自然不会袖手旁观,当天夜里就到了卓老先生庄外。”
“但是,晚辈去那座小山,除了要出手助人之外,也是因为打听到了金老前辈的弟子都在山上。去那里,也是有心想和他们接近,看看能否借此见到前辈。”
凉溪突然深深弯下腰去,恳求道:“晚辈对黄沙城神往已久,但听人说过,黄沙城除非有人引路,否则凡人是找不到的。其次,若是想要拜黄沙城城主为师,必得有城主的弟子引荐。”
“二位前辈,不知晚辈可有资格去见一见城主?晚辈所学,医术尚且能救一救人,别的不过是些晃人眼目的小手段而已。至于什么功夫,那是全然也不会。当今天下,武功第一的当属黄沙城城主,晚辈一直都想拜他为师,学一些真本事。”
“这……”
金老爷子与师兄对视一眼,心里皆有些为难,更是意外凉溪居然会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姑娘对老头子有救命大恩,又有这等志气,按理说老身不该拒绝。只是,不知你是与谁人打听的,那人应当也告诉了姑娘,师父是不收女弟子的。”
凉溪早就准备好了话说,她道:“这个晚辈自然知道。那人还讲,黄沙城城主不仅不收女弟子,还不收身上有武功底子的人。”
“我从未学过任何功夫……”
翟少侠当时差点要翻白眼了。大家也都不信,他们更相信翟少侠所说的,这个孩子一抬手间,十几个功夫好手便死于非命。
虽然她行动迟缓,步履沉滞,确实不像练过内功的样子,但这世上有许多只练外功不练内功的人。她的师父,说不定就是走这条路子的一位前辈。
众人根本不信,但见凉溪目光澄澈,又不觉得她在撒谎,只得在心里给她找了理由:说不定这孩子以为,随手杀十几人的本事,真的不算什么呢!
“至于城主不收女弟子,晚辈也打听过了。不是有两位女前辈出师于黄沙城吗?这足以见得,城主还是会为一些原因破例的,对不对?”
这孩子果然做足了功课,金老爷子被她说的更为难了。
他那两个师姐,首先是天资聪颖,在武学一道的天赋奇高。当然这个不算什么,师父的徒弟都是有天赋,并且愿意下苦心的。眼前这个孩子,才多大一点已经比他师兄更厉害了,说她蠢笨,他第一个不答应。天资什么的,在她那儿都不是问题。第二点才最重要——
“两位师姐是师父故人之女,他们父母早亡,师父其实是代朋友抚育子女,这才收下了两个女弟子。”
金老爷子在凉溪不停地询问下吐露出真实原因,立时让她大皱眉头。
居然是有些亲戚关系!那还真不容易了!这城主到底为什么不收女弟子呢?是给女的伤过?是怕自己的徒弟被女的再伤了?是功夫不适合女人学?
简直有毛病!
虽然在心里骂,凉溪还是想要借这个机会去黄沙城。如果成为黄沙城城主的弟子,她甚至什么都不必做,人就能上善人碑了。
花几年时间在黄沙城中学一身武功,首先那几年时间不会被浪费。她在外面四处游荡做好事,做上几年,可能还不如“黄沙城城主弟子”这几个字来的令人敬重。
再说,学上一身的好功夫,她以后的任务中也都用得到。这怎么算都不是一件吃亏的事啊!
她必须要去黄沙城,至少见一见城主,说不定他就破例了呢?如果他实在不愿意收女弟子,她到时候再死心,再去拜别的名师也来得及。
凉溪下定决心,毫不犹豫地决定撒谎。她看着金老爷子,很肯定地说:“那他说不定也会收下我的。”
金老爷子和他师兄看凉溪的目光又变了变,见她这般言语,心里都有了新的想法。
难不成这孩子竟然与师父的朋友有关?
是啊是啊!她才这么大点,又没学什么内功,虽然会救人,身上也有点自保的手段,但她的父母师长,就这么任由她一个小孩子出来闯荡江湖,未免心也太大了。多半她是没有吧!
另外,师父的朋友哪里有普通人,基本上也都是泰山北斗级别的前辈。那样的前辈养出这样一个几岁医术就比他师兄更高的孩子,虽然仍旧听起来有点不可能,但似乎好像有了一点可以发生的概率。
凉溪多余的话一句没说,就是在诱导着他们二人往这方面想。果然,他们再说话的时候,眼神言语之间,都亲切了许多。
“姑娘,你父母是何人?”
如果她父母真的跟师父有些交情的话,那他们倒是要跑一趟了。师父对朋友最重义气,这么大点的孩子去投奔他,他不会不管的。
“他们早死了。”
凉溪并不正面回答,垂下头闷声说道。
两个老头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越发肯定了凉溪跟他们两个师姐,就是差不多的情况。
“他们走的时候,我甚至并不能记得太清楚事情。只知道他们一遍遍要我背书,书有很多,医书,还有别的几本乱七八糟的。我能活到现在,全靠那书里的东西了。他们还与我讲说,要与人为善,不许作恶,也不许跟随随便便什么人拜师学功夫。他们说,学武功就是要找天下第一学的。我那时候还不知道天下第一是谁,也是慢慢长了几岁才打听到的。”
白天也可能会前来寻仇的人这时候早被大家忘了,将众弟子都打发出了院子,两个老头开始细细问凉溪一些事的时候,她就含含糊糊诌了一点听起来似乎还挺合理的话。
两个老头被她说动了,看起来都相信了,凉溪又恳求道:“求二位前辈带我去黄沙城走一圈。如果城主不愿意收我为徒,我……”
眼睛又圆又大的小孩子眉眼耷拉着,大眼睛也失去了神采。她始终没说自己父母姓甚名谁,金老爷子和佩辞她爹还是稍微有些犹豫,互相对望一眼,都看出了对方的想法。
“从这里去黄沙城路远迢迢,即便是要去,也得准备几日。孩子你先在这府中住着,我听弟子说,你救人也是颇费气力的……”
金老爷子巴拉巴拉说了一堆,凉溪最想听见一句干干脆脆的回应,他却一直没提。不过看这两人的模样,他们大抵是想商量一下,凉溪也就没说什么,点着头,由着他们安排,看着他们出去。
希望他们商量的结果是让她满意的,否则,她一路从这里走到北方,那还得好久呢!而且,在茫茫大漠中找一座可能有点小的城,也并不是那么容易。她连个指南针都没有,拿符箓做一个,她又不会。
她买了随身空间之后,先是在动物世界里,然后又来到了这个科技并不发达的世界,但愿她下个任务可以去现代世界。她需要在随身空间里面装满枪支炸药、一应药品,还有各种高科技的仪器。
凉溪坐在屋中默默地等结果,金老爷子和他师兄刚出去,根本还没商量上一句话,就有官府里的人前来造访。
见师弟熟门熟路地跟那些官儿打招呼,拱着手笑呵呵的,总像有些献媚的模样,佩辞他爹心里便生出一股厌恶之情。
他们这些江湖上的人,自然是该与江湖儿女打交道,与这些虚伪客气,只有阴谋诡计玩得溜的人来往什么?
他最是不喜欢,也不能接纳师弟的一点,就是这个,并不是他脾气暴躁,性子莽撞。他行事干干脆脆坦坦荡荡,喜就是喜,不喜便是不喜,从不会在人前装模作样。所以,朋友的确不多,人缘很不好。他师弟则不一样,有时哪怕睁着眼睛说瞎话,也不会去得罪一些人。
他瞧不起他这副模样,明明也是武林前辈,偏偏要在官府的人面前阿谀逢迎。若不是那个孩子不能轻轻忽略了,他真想甩袖就走。
“老爷子果然不愧是高手,听说您受了伤,没想到短短一日,便已行动如常了,恭喜恭喜!这下子,本官派来的那些胆小鬼,再不用担心守不住这宅子了。便是天塌下来,老爷子轻轻一举,也能给抬上去了。”
前来金家的官员满面带笑,对金老爷子伤好得这么快,心下有些生疑。
“哪里哪里!若不是师兄赶来的快,又有高人相助,老头子这条命已经丢在昨天晚上了!”
“哦,那这位便是……”
那官员看向佩辞她爹,心里其实并不甚在意,他今天过来要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问一问这院子的主人,昨天晚上这宅子里那引人注意的几道异光是怎么回事。
本来也不至于如此紧张,只是郡守大爷最近对城中各种怪事都分外注意一些,哪怕是小事,都要他们去查个明白才行。他们这些当人属下的啥也不知道,啥也不敢问,但既然有命令,他们即便跑断腿,也不能有怨言。
“哼!”佩辞她爹见这当官的丝毫不尊敬他,冷哼一声,半点面子都没想给,向金老爷子撇下一句话后,便离开了。
“我看那孩子没什么问题。她救了你,又救了你的弟子,你们欠人家几份恩。所以就算是报答,这一趟也该是你跑的。”
金老爷子向眼前的官员笑一笑,见他师兄这种态度,也并不觉得意外。
“方才那位是我师兄,脾气自来就怪,还请多多担待。”
金老爷子的师兄是什么人,那当官的自然知道。惊呼了一阵子,直说他家有个病人,这是没有福气让神医看一眼了。
两人边说边往屋中走,听人家问起昨晚院中的异光,金老爷子一时不知是否要隐瞒。他正在犹豫,那官员又啰啰嗦嗦地说了一堆,他在这里倒是丝毫不避讳。
“也不知为什么,郡守老爷最近对这些事关心得很。老爷子肯定知道昨晚自家院中出了什么事吧,不知那几道异光是人弄出来的,还是什么宝贝透出来的。不管是什么东西,老爷子让我看一看,我回去也就能交差了。”
“不瞒你说,大家口中的异光,老头子却是没有眼福得以亲见。如果老身的徒儿言语属实的话,那些异光正是昨晚为老身诊治的高人弄出来的。”
人家追问的紧,金老爷子便叫来了翟少侠,让他来讲。
第四百二十九章 善人碑(六十七)
“小姑娘?七八岁大的吗?”
从翟少侠的讲述中捕捉到他对凉溪的形容,那轻袍缓带的官儿立刻镇定不能,刷地站起,问道。
“这……差不多吧。”
“她此时在何处?快快带本官去见一见。”
师徒二人对望一眼,由金老爷子打听道:“那姑娘是有什么麻烦吗?她救我们师徒几人,也是煞费苦心。若是她有什么过失……”
“嗐!她能有什么过失?老爷子难道还没有听说过小神仙的名字?她前不久杀冯江怪鱼,解了许多渔民之危,还救了被怪鱼刺伤的人。据说她救人的时候,身周会浮现淡淡白雾,那场面着实如仙童下凡。听说她之前还在博州城做了件大事,老百姓都呼她做小神仙。如今,这孩子的大名,城中可早有百姓开始说了呢!”
这官儿滔滔不绝地宣扬了凉溪的事迹,金老爷子不由自主就往她住的院子瞧去。
小神仙之名,他的确是听说了。但以他的名望辈份,根本就懒得关心这么一个小孩子。是以见到那个救了他的小姑娘时,他根本就没往别的地方想。
听弟子描述昨晚凉溪对他施救时的景象,她倒是真不愧“小神仙”这三个字。
“听说那小神仙是往咱们郡来的。不知为何,咱们的郡守老爷对这孩子十分留心。如果她真的在老爷子您府上,可快带我去见一见吧。总得把她请到郡守府去,我们这些人才得消停啊!”
金老爷子心中念头闪过,没有拒绝对方的要求,带他去见了凉溪。这孩子一直没有说自己父母的姓名,虽说救命大恩必得报答,但带一个人去黄沙城,这并非小事。
每一个从黄沙城出师的弟子,都知道两个规矩。一个是哪怕死,也不能吐露去黄沙城的路径。另一个,是将来师父传唤,不管他们当下或是生死大仇未报,或是正新得麟儿,或是在洞房花烛,都必得放下手头所有事情,立即赶去黄沙城。
师父数十年不曾离开大漠黄沙,他必定是有一个大秘密的。他的弟子数量不多,那样完全可以开宗立派的武学宗师,只正式收了十几个徒弟,数量确实不多。
师父收徒的条件十分苛刻,除了凉溪说的那两点,年龄、天资、品性、家世,这些师父全部都要考察。他们要给师父引荐的人,必须是知根知底的。
就如他的小徒弟。
金老爷子有想要把翟少侠推荐到黄沙城去的想法,只是得再等几年,等徒弟将他教的几套武功练到精熟。
那些功夫都不是黄沙城的功夫,但练熟之后,只要辅以黄沙城的内功独门口诀,就可以变成一套新的功夫。
师父不让他们的弟子去学黄沙城的武功,但这样教是可以的。如果原本学的就是黄沙城的功夫,那么就不触犯师父那一条不收会武之人,其实就是修习过别派武功,不能再练他武功的规矩。
他对自己那个小弟子就是了解得清清楚楚,要往黄沙城带人,就得带小徒弟那样的。现在跑出来一个神秘的凉溪,虽说她似乎与师父有些关系,但他还是万万不能贸然答应她的请求。
师兄走的时候也激他了。那姑娘只有几句话,拿不出任何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就算她对他的恩情再大,也绝不能去黄沙城。万一她心怀叵测,到时师父再有什么损伤,他可真是万死难以赎罪了。
不如先将那姑娘留在这儿,他派人去查查看她的身世来历。若真的也是师父故人之女,不,应该是故人之孙,那他当然要把她带去到师父身边了。
庆阳郡郡守对凉溪十分留心,金老爷子只记住这一句话,他想说不定郡守老爷知道些什么,便毫不犹豫地带着来人去见凉溪。
凉溪抱着五分的希望,她可不知道自己去黄沙城的事,基本上是泡汤了。在屋中休息了不久,她听到外头金老爷子说话:“那姑娘便在此处。”
凉溪立刻站起来,还以为是她拜师的事有了结果。谁知一出去,碰见的是个当官的,请她去见一见此地郡守。
她看看金老爷子,这老头儿没有半点要把她留下来的意思,心中的五分希望变成了三分。
“不知郡守老爷要见小女子所为何事?”
“咱们老爷听说小神仙一路行善,多城百姓交口称赞,心里对姑娘十分敬重,不过是请姑娘去做客。”
这官员话说得客气,身后带来的人却已经默默围到了凉溪身后,不打算让她再回屋了。
“那便叨扰了。”
金老爷子从头到尾只在凉溪出了他们家大院的时候说了一句客气话,不过就是他的家便是凉溪的家,以后常来玩罢了。
“那是自然。晚辈日后还会来向金老前辈请教些武艺的。”
凉溪随着那当官的走了,金老爷子吩咐关门,在门内负手而立良久,脑中似是想了很多事情。到最后,他脸色阴沉下来,问还跟在他身边的小弟子。
“山上山下的人,可都看清是什么路数了?”
翟少侠把他在卓家庄院里遇到的那些敌手使出来的招数当中他能认得的,都讲了出来。那一晚确实是太险了,若不是凉溪,他们都要死在那里。可更可气的,是卓家人。
他们把奖励埋在了没人知道的地方,骗人说被偷了,然后利用他们的善良,让他们去拼命。幸好恶人有恶报,干什么事都有报应,那些奖励被人换成了石头。
翟少侠一想起这件事就万分解气,虽然他不知道凉溪是怎么从卓老爷子的嘴巴里问出,他把奖励藏在了什么地方的。
在那座小山上挖出了几包石头的事,翟少侠早已经跟师父讲过。但令人意外的是,金老爷子似乎并不觉得奇怪,他只是脸色有些不好看,甚至都没有骂人。
这有些不对啊!师父脾气火爆,给人家这样骗了,打上门去都有可能。
翟少侠心里隐隐觉得不对,但他并未多想。反正他下定了决心,以后卓家的闲事,他这辈子都不会管了。
金老爷子对自己那一晚的苦战,实在心有余悸。现在留了一条命,他第一个想法就是报复回去。那天晚上将他差点杀了的几十人,他不信他们个个都是光杆杆!
师徒二人慢慢向院子深处走去,金宅离郡守府不远,凉溪也到了府门外。跟人从侧门里悄悄进去,被安排在一处偏厅后,凉溪默默坐下等着,不知这个郡守老爷要见她是为何事。
难道他府里有病人要她治?还是单纯就因为她的名声,所以请她来做客?还是被昨天晚上那些光吓到了,以为她是什么妖魔鬼怪,把她抓到这府上管起来?
凉溪胡思乱想着,等看到这庆阳郡的父母官后,她觉得自己那些假设都不成立。
庆阳郡守四十余岁,一副中年儒生样,文质彬彬,或者也可以说是没精打采。他进入偏厅的时候就是一副很没精神的样子,但在看见凉溪时,他的眼中就射出光来。眉毛眼睛全部飞扬起来,满面喜色,步子又大又快地走上前来。
“久闻小神仙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副其实,不同凡响……”
这样的彩虹屁,凉溪不久前才刚刚对着金老爷子和他的师兄吹过。她只是说好话,希望那两个老人开心,说不定就愿意带她去黄沙城,讲真是没有什么真心的。但眼前这个地方官员中品级最高的郡守老爷,他好像是真心的。
凉溪感到吃惊,她刚才所有的猜测就是在这时候被推翻的。家里有病人的人,是不会这样高兴的。她名声也没有大到这种程度,不至于让对方像是请来了**师一样的高兴。瞧这人现在高兴的样子,他一点儿也没把她当成妖魔鬼怪,那么……
那个找到凉溪,并将她带到这里的官员同样吃惊。他知道他们老爷为了找小神仙很是着急,一天到晚地叫人出去打听。却没有想过,在真的找到了之后,老爷居然欢喜至此。
郡守见了凉溪的画像,知道他没找错人,现在只要把这姑娘留在这儿,等宫里来人接就好了。
只要好端端地把这姑娘送出去,那就是大功一件了。他早动用了自己的人脉去打探消息,京中朋友传来的口信说,这小姑娘可不一般。也不知是什么人,东宫找得很急,皇上也找得很急。
重重地赏了自己的手下人,郡守老爷早已跟自己的夫人说清楚厉害,叫她亲自去安置凉溪,不能有丝毫怠慢。
这种客气恭敬的对待,凉溪已经体验过不止一次了。但以往,要么是人家有求于她,要么就是没有这么客气。
凉溪在郡守府住了几日,人家没有让她帮忙做任何事,每天就是好吃好喝地伺候着,到处吃喝玩乐。
郡守与他夫人二人,实在热情的有些过分了。凉溪心中暗暗奇怪,半夜里问了几个丫鬟,也没问出什么原因来。
第四百三十章 善人碑(六十八)
翟少侠与家中人讲了欠凉溪救命之恩的事,这一家人知恩图报。凉溪在郡守府上住了几天,他们就有几天,叫人抬着礼物上门。
礼物成箱成箱地从马车上被搬下来,凉溪一件都没有收。她根本没打开箱子看过,不知“质”怎么样,但“量”绝对是足够的。
坐着马车来的,除了礼物,还有翟少侠他母亲。这位养出了一文一武两个皆是前途无量的儿子的母亲,慈眉善目,温柔可亲,凉溪对她简直好感爆了棚。
因为这位翟夫人好像是她肚里的蛔虫一样,知道她想要什么。
满车的礼物从来也没有拉进郡守府里去,而是放在府门外给百姓围观。翟夫人也是在门外大街上大声道谢,说谢小神仙救了她儿子的性命,一点薄礼,不值恩酬。
礼物什么的,凉溪浑不在意。奇珍异宝于她没有任何吸引力,金银财物也不是她所必需,实在没钱了,她还可以拿符箓骗人呢。她要的就是这种阵势,要的就是在人最多的时候,别人表现出来,可以感染到别人的感激。
翟夫人是顺着凉溪的心意行事,她怎么能不感激?
救命之恩如果都这样报的话,她积累名声的速度就会大大加快了。但是……
凡事不能有对比,凉溪现在对卓家和金老爷子十分不满。
卓公子应该已经找到了,她救了卓家一家人,那天晚上要不是她,卓家庄子里的人估计得死绝了。
可是,他们的感谢呢?
她的这些救命之恩非常好报,只要被她救的人愿意出来大大方方道一句谢就可以。她心里一辈子记他们的人情,谢谢他们帮助她做任务。但就这样一件小事,他们都不做。
卓家也就算了,他们离得远,没住在城里。可金老爷子呢?
金宅就在距离郡守府不远的街上,她不要什么礼物,那老头能不能派他的徒弟们前来说一句谢谢,说给这些围观的乡亲们看一眼?
跟翟家比起来,简直是两窝不知道感恩的混蛋啊!
凉溪能听见围观群众唾沫横飞地向身边人科普——
“这就是抓住了博州城那个土匪头子总兵的小神仙!”
“这就是杀了江里怪鱼的小神仙!”
“这就是救了翟少侠的小神仙!”
“这就是……”
凉溪越听越是愤愤,所以她前几日夜里到庆阳郡外的那座小山上,是梦游去了吗?百姓们都知道她救了翟少侠,但怎么救的,是因为什么救的,却一概不知。至于金老爷子宅中的那几道异光,凉溪目前是没有听人说过,那是她为了要救宅子主人才出现了的。
已经四天了,他们是当救人的事过了吗?被救了还半句不提,有那个能耐,就不要沦落到别人不救,他们就会死的狼狈地步啊!
是欺负她一个小孩子不争名,还是把她当天上的仙童,以为她不在乎凡间的这些名誉荣耀?
不好意思,清心寡欲四个字跟她不沾边!
凉溪默默盘算着该怎么让老百姓知道,她救了金老爷子师徒好几人,还救了小曹宽卓老先生的事。她不能直接到人家门上去质问,为什么不跑到大街上去向她道谢,那显得太low了。
她得想个招儿。
与金老爷子和卓家人一对比,凉溪对面前一张圆脸的翟夫人更加亲近。
前几日送来的礼物依然还在郡守府门前,凉溪不愿意收,翟家也不愿意再拿回去。也不知这家人要拿礼物感谢她多少天,凉溪终于妥协道:“翟夫人,我还是不能收这些礼物。您若是有心要谢我,不如这样吧。”
“城外卓老先生隐居的那座小山下,有一个小小的村庄。我前几日在那山上,看他们的日子十分艰辛。您将这些礼物换成些钱财人力,去帮他们修一修屋子,挖挖水渠,筑个小井,比送给我有意义的多。您若是愿意的话,我先替那小村里的乡亲谢过夫人了。”
前三日,凉溪对她带来的礼物都是坚辞不受。第四日好容易有了变化,翟夫人便一口答应下来。
翟少侠回到城中之后,抽空去了一趟家里。他从小刻苦学武,身上总是遍布着各种伤口,有自己练习时留下的,有与人拆招时留下的。他自以为是响当当不怕苦、不怕疼、不怕死的男子汉,那晚在卓家的庄院里才知道,真正没了活路是什么滋味。
他还是怕死啊,还是有太多的不甘心和牵挂啊!
翟夫人是从儿子口中知道他被凉溪救了的,她当即就要去道谢。翟夫人对丈夫没有感情,只有这两个儿子,是她在深深庭院中的唯一安慰。他们要是有一个走在自己前面,她真的会疯、会崩溃、会死!
围观的百姓听见凉溪说的话都大感窝心,她年纪小,谁都不认为她是在说场面话搏善名。
翟夫人也这么想,她对凉溪充满了感恩和敬意,打算回府后就立刻叫人去凉溪说的那小村庄看一看。
翟夫人常年待在深宅大院中,如今也不管家里的事,管家的权力都在别人手里。不过因为她两个儿子争气,不论谁管家,都不敢亏待她这个正头夫人。她日子又清闲又优裕,整日无事可做,除了看看书,也就是下下棋,有时想想,着实无聊。
这一次,为了帮儿子报恩。她指派了人去那村子之后,第二日,自己忽然来了兴致,跟着跑去了那村子。
翟夫人出身名门,后来又嫁入名门,若非读的书多,可能“何不食肉糜”这种话,她也能说得出来。生平头一次近距离接触贫苦农家的生活,看着那些与她相同又大为不同的老百姓,翟夫人的慈善之魂,突然熊熊燃烧了起来。
她日后很少再待在翟家大院里,一直在各处跑着去帮助一些穷苦人,而且她做好事时,总会为凉溪做宣传,每天不说几句小神仙的好话,她好像心里就过不去一样。
凉溪后来听说时,也非常感动。不过,这都是后话了。
第四天,打发走了翟夫人后,凉溪决定找机会催眠郡守夫人。
第四百三十一章 善人碑(六十九)
郡守夫人十分喜爱凉溪,他们一家都很喜欢凉溪,包括夫妇二人嫁出去的女儿。因为亲家也就在城中,所以这两日都回了娘家住着。
亏得她们母女的热情,凉溪很容易就找到了机会与郡守夫人单独相处。一个养尊处优,从未吃过什么苦,意志并不怎样坚决的女人,很快解答了凉溪的疑惑。
“都中传了话来,要我们好好招待小神仙,宫里很快就会打发人来接走小神仙。”
凉溪一听郡守夫人说起了皇都,心里就叫了一声糟糕。过了这几月,她心中虽仍不安,却也倾向于君战肯定早就忘了她,不至于对她如此执着。谁知那少年根本没忘,到底干什么要找她呀?
把仙医谷的事跟他父皇母后一说,赶紧催着他爹娘办正事儿不是比较重要吗?仙医谷里有直接证据,戴德的那几个徒弟,随便收买一个,对于君朝皇帝来说,也不是完全做不到的事吧?
仙医谷里面有内应,他们再派些高手去突击检查,他们那什么医者圣地,天下苦难者的救赎地之类的美好外皮,不就撕下来了吗?
现在过了几个月了,她跟谁打听起仙医谷来,被她问到的那个人,都会先朝仙医谷的方向弯腰拜一拜再说话。君战是啥都没做呀!
凉溪气闷,不过想一想,他们不做,到时候她做了,名声全都是自己的,那也不错。
也不知自己是该舒心还是该烦躁,凉溪当天夜里就从府中逃跑了。
她唯一庆幸的是,在郡守府住了四天之后,终于想到去问一问郡守夫人。要是没有问,实心眼地在郡守府上住上半个月,最后被皇都来的人堵在府中,那可真插翅难逃。
独自走在比白天要清静许多的街上,凉溪想到从皇都来接她的人当中,说不定会有的大内高手,心里对学一门精深的功夫,实在是迫切至极。
趁夜里,她回到了金老爷子宅中。
这座大宅子还是很空,几天前被杀干净的下人的空缺,现在还远远没有被补足。凉溪敲了敲大门,没有人理她,她就从墙上爬了进去。
刚翻墙进去,走了没几步,却就有人发现了她。
“深夜来此,你是何人?”
凉溪正常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夜中,非常引人注意,她自己都觉得声音很大。绣鞋踩在青砖上,脚步声像是踏在人的耳孔里,越是注意听,越是响亮。若是踩到一片两片落叶,那更是会吓人一跳。
但她在听到身后骤然响起的声音之前,却没有听到身后那人在靠近她时发出的声音,只有跟轻轻的夜风很相同的衣袖飘动的细微声响。
凉溪猛地回头,身后有一人身姿修长,腰悬宝剑,因为逆着灯笼的光,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见这人看清她后,语气立刻变了。
“小神仙!”
这男子是金老爷子的徒弟之一。外面老百姓不知道凉溪曾救过金老爷子一命,他们这些做徒弟的却不会不知。现下见到凉溪,他们怎么会对她刀剑相向?
刚才敲门的时候没人应,进院子来没走几步,就跑出来两个人。凉溪看着另一个从阴影里无声地走出来,肯定是听见了她敲门,却装作没听见的人,道。
“我深夜前来,实在是打扰了,不知金老前辈在何处?”
两个弟子放放心心地领着凉溪去见了他们师父后,又回到大门内不远处守着。他们师父已经无恙,放出去的消息却仍旧是重伤未愈,这消息一定会引得师父的仇家蠢蠢欲动。那些人随时随刻都会来——送死。
“小神仙不是在郡守府?怎么这个时辰到了这儿来?”
金老爷子看见凉溪,微微吃惊,心里立刻觉得不对,谁家的客人是大半夜自己走的?
他肯定会觉得奇怪,凉溪也不隐瞒:“郡守府上太是热情,晚辈昨日便说,府上若是没有什么病人需要诊治,就还是不多打扰为好。谁知他们竟是铁了心,要留晚辈住上十天半个月。因为拗不过他们,晚辈只好这个时候自己走了。”
“我们郡守老爷最是爱才敬贤,明日一早定然失望极了……”
金老爷子笑着劝凉溪还是回去说一句比较好,他们之间气氛融洽,凉溪摆摆手,脸上也带着笑容,却不打算让这气氛继续融洽下去。
她问道:“金老前辈,晚辈知道黄沙城难往,但晚辈是真心想拜城主为师,前辈真的不能帮忙引荐吗?”
金老爷子面现为难之色,道:“这……我在城中还有些要事未办,一时脱不开身。不如这样,等过些日子,我再与师兄商量商量。”
是真的把她当孩子吗?这种话都拿出来哄人!
金老爷子没有对凉溪坦诚相待,他要是说清楚黄沙城城主收徒最重要是知根知底的,直接把凉溪不符合要求的话说明白,凉溪倒不会在一阵胡思乱想之下,对他好感全无。
做不到和不愿意做是两回事,若是前者,凉溪也不会丧心病狂去强迫人家,不行就算了。她顶多不高兴,却也不会不高兴到现在这样。
凉溪仍旧带着笑容,眼中却没有了真心。她并不甩手就走,怎么算她都救了人,她得拿点儿报酬再走。
“晚辈今天就要离开庆阳郡了,”凉溪叹气,表示遗憾,“大概是晚辈与城主,没什么师徒的缘分吧。金老前辈,您有见识有阅历,可能给晚辈推荐一个学武的好去处?”
“如今走在路上,识得晚辈的人越来越多。半点功夫也不会,实在是让人心中没底啊!”
凉溪向金老爷子疯狂暗示,是不是该送两本武功秘籍来报答,谁知人家只是不相信她。
“小神仙可莫开玩笑了!当真半点武功不会,怎么救得了我那几个徒儿?又怎么杀得了江中的怪物?”
“那怎么能算是功夫?即便算,也只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外功。晚辈从不曾修习内功,心里实在艳羡可以轻飘飘来去的那些高手。”
她这一句倒是实话。
金老爷子向凉溪的双脚看了一眼,确信她绝不是身负内功,故意装样。
第四百三十二章 善人碑(七十)
这个女娃娃身上处处透着一股神秘和怪异,金老爷子一直都没拿准主意,要怎么对待她。在凉溪差一点就赤,裸,裸地将“能不能传授一门内功给我”的话说出口时,他才明了凉溪不想拜师,想借救命之恩跟他学一门功夫的意思。
“小神仙当真不曾修习内功?”
“当真。”
他欠这孩子恩情,若是不报,有朝一日万一传出去,他这武林老前辈,面子上未免太过不去。见凉溪口口声声说自己从未练过内功,金老爷子心中一动,生出一个主意来。
“既然如此,我送你一本通脉诀吧。”
金老爷子一边说,一边紧紧盯住了凉溪的眼,注意着她的眼神变化。见这娃娃一愣,眼中泛出一丝欢喜来,他一时也觉得诧异。
她真不知道通脉诀是什么吗?若是知道,却在这里跟他老头子演戏,那这娃娃不得了!
口中默念通脉诀三个字,凉溪向他道谢。她浑然不知金老爷子心里突生一丝悔意,只当人家真给了她什么宝贝,毕竟通脉诀这三个字,一听就像什么秘籍的名字。
金老爷子起身去给凉溪拿秘籍,他心里微微发虚。
最近几天,他处理一些私事之时,经常想起这个孩子。越想越是认定,这孩子背后有高人相助。越想越是不能信,凉溪有那些本事。
他对这孩子身后的高人很好奇,觉得自己的猜测才正确之后,他对凉溪,便不怎么在乎了。内功修习的法门向来是学武之人、武学门派的秘密,要他随便教给一个孩子,他着实不愿。本来因为一个救命之恩,他没有拒绝的借口,但谁让这孩子说她没练过内功呢?
从未修习过内功的人,练通脉诀最合适。他这么做,谁也挑不出毛病。这孩子将来心里可能会有疙瘩,但一个小小后辈,他也不放在眼里。唯一令他心虚的,是那位不曾露面的“高人”。
此人可能是一位法师,也有可能是神秘的仙医谷中人,其实不好得罪。但此人不愿露面,他也难分对方是敌是友……
心中权衡再三,金老爷子还是将一本薄薄的册子拿给了凉溪,顺便告诉了她如今江湖上几个专收女弟子的门派。
凉溪再次谢过后,并不着急在这里翻看,将那封皮上印着“通脉诀”三字的册子藏进怀中,便与金老爷子作别。等到出了城门,她才拿出那册子翻开。
凉溪翻了翻,这通脉诀总共也就不到二十页,并且一大半都是图。剩下那几张纸上记录的口诀,字写得很大,两句就占一页,相当浪费纸张。所有的口诀加起来就十几句,还没有凉溪背过的一些诗长。跟那介绍穴位经脉的人体图样一对比,可以说是相当易懂了。
总的来说,就是以丹田作为终点和.asxs.,浑身的经脉和穴位就是跑道与跑道上的栏杆,她需要凭空幻想出一个小人来,从.asxs.,不重复又不忽略每一个地方地跑过身体的各个角落,最后到终点。
“三载八脉百窍通,心中自有韵道生。”
这是通脉诀的最后一句,意思是跑着跑着,跑上个几年,这个小人它自己就有气了。
凉溪之前读过医书,穴位什么的她都认得,她现在随便找个地方坐下就可以练了。不过……
默默读了几遍,把这读起来十分顺口的通脉诀背下之后,凉溪开始皱眉头。
她知道的,很多事做起来不容易。可这口诀,有点过于简单了吧。
又将口诀在心中默诵几遍,凉溪决定找个地方坐下试一试,抬头间却看到了卓家庄院坐落的那座小山。
凉溪脚步停下,想起了在杨树下挖出来的包袱里的石头。卓老爷子没跟她撒谎,他以为他的奖励就埋在那里,可是那一批奖励却不翼而飞。除过是有人看到他们埋金子,等人一走,就立刻拿了钱走人的情况之外,会不会是埋金子的人悄悄偷了?
卓老爷子好一把年纪了,他不会亲自动手挖坑吧。
她救了卓家人的事,现在城中百姓还不知道,本来以为被救的人会自发去宣传的,谁知道他们这么低调。她再做好事时,一定要留个心眼,得自己想方设法把事情闹大了。
凉溪心中一念闪过,想自己因为卓家的事再多耽搁一天,应该也不会倒霉到刚巧让大内高手赶上来抓。
卓老爷子的奖励不是丢了吗,不如让她来试着找一找,她手中的符箓可是审讯利器。
凉溪半夜里又匆匆上了山,这庄子里仍然还有金老爷子的徒弟留守。他们应该都知道了卓老爷子藏起奖励的事,但帮人帮到底。正因为很恼火,正因为被骗吃了亏,所以才更得要名声来平衡。他们一直保护着卓家人,这说出去多好听。
被凉溪给救了的邰师兄也在这儿,他对凉溪十分尊敬,也知道了凉溪就是最近庆阳百姓渐渐喜欢聊起的小神仙。
“卓老先生怎么样?这几日再没有歹人来劫财吧?”
邰师兄老老实实地回答了,说卓老先生前天不知怎么,好端端地在屋中厥了过去。大概是这些日子总担惊受怕的缘故,这一病居然不轻。两天了,他连床也不能下,整天含含糊糊地只是说胡话,脑子也像不清醒了。
“大概是最近总担惊受怕”,这种话说出来是为了好听。邰师兄看着凉溪,见她微微一愣,也不觉意外,眼中了然,知道她这第一个发现卓老爷子藏起了奖励的人也猜到了那老头为何病倒。
心里悄悄说了一句活该,邰师兄见凉溪又把视线落到了自己身上,静静地像是在考虑什么。
“你可知通脉诀是什么东西?”凉溪问道。
“小神仙说笑了,学武之人怎能不知通脉诀呢?”邰师兄笑了,他是真以为凉溪在开玩笑。
“这口诀流传了有三百余年了,据说是当时一位名震天下的侠客所编。那位大侠半生落魄,前半生声名狼藉,没有任何武林门派愿意收留,之后练成绝世武功,全凭自己的悟性与际遇。他初修炼内功时,因为没有前辈指引,只能自己摸索,这就摸索出了一套通脉诀。”
“古往今来,各大武林门派都最忌讳自家的武功绝学外泄。那位大侠想到自己年轻时没有任何门派愿意接纳的窘况,就将自己修炼内功的法门编成口诀,分享给了天下的爱武之人。”
第四百三十三章 善人碑(七十一)
“不过,”说起那位几百年前的大侠,邰师兄满面向往之色,“为了避免心术不正的人练成神功,通脉诀只教人如何走内力从无到有这一步,至于更高深的如何利用,口诀中却是没说。但即便如此,三百年来,通脉诀也是所有没机缘拜入武学山门学武的人最好的选择。即便体内练出了内力不能够利用,也可以调和自身,大病不来,小灾不扰,延年益寿,好处多多。”
学武之人都知道这位大侠客,凉溪也很想听他再多讲一些。只是现在,她最关注的事情不是那位大侠,是通脉诀究竟算什么东西。
“小神仙想要一本通脉诀的话,这庄子里恐怕就有。若是没有也不打紧,稍微大些的城镇里,小神仙你找人去打听打听城中有名的武馆,里面肯定有卖通脉诀的。普通人可能要花几十两银子,小神仙要买的话,只要说名字就够了。”
邰师兄不知道他把自己师父卖了个彻底,见凉溪轻轻冷笑了一声,尚不明所以。
“多谢大哥告知我这些。”凉溪向他笑了笑,心里实在憋得很。
这金老爷子好会做人,她说要内功入门,他就给通脉诀,这种随便一个武馆都能买到的东西。
没毛病,他还是为她好。毕竟更高深的武功,她暂时也学不了。
“卓老爷子就在这儿吗?”
说话间,邰师兄早已带着凉溪到了卓老先生养病的地方。他换了一处同样简雅朴素的小院,院子里有几个伺候的人,脸色都惨淡。
进了屋,卓公子和他母亲正在床前侍候。老妇人似乎是哭过,保养得再好,脸上的皱纹也显现出苍老张皇。
凉溪往床里望了一眼,心下吃了一惊。
她前几天才见过卓老爷子,虽说有些清瘦倦怠,眼中却极富神采。丢了奖励,就把个精神的老头儿几天折腾成了快入土的光景。
知道自己说话可能没用,凉溪直接让邰师兄请这对母子出去。他们一家人的命,还要靠金老爷子这几个徒弟保全,母子二人皆狐疑地打量凉溪,却又不敢多问。
闲杂人等全部走了,凉溪坐在床边,看着床上脸色蜡黄,气息微弱的老头儿,轻声问道:“你那些金子,是谁帮忙埋的?”
卓老先生颤颤地说出两个名字来。凉溪又细问了几句,出去狐假虎威地借着邰师兄的势,问卓老夫人与卓公子道。
“被几日前那伙歹人杀害的樊叔,他有两个义子是吧?”
母子二人对视一眼,点头。
“他们现在在哪里?”
“樊叔去世,也不知尸首在何处。他们两个想要带着父亲的遗物,回故乡原籍去办丧事,前几日就走了。”
凉溪笑了:“没有这回事。他们两个的确是想走的,但不是没走成吗?卓老先生已经告诉我了,他们现在就在这庄子里。我想要找他们两个问句话,可能有冒犯的地方,但还是希望二位不要加以阻拦。”
这母子二人脸色齐齐一变,他们不知道卓老爷子为什么要留住那两个人,但那二人被药迷晕,然后被五花大绑丢到密室里,这个他们是知道的。
凉溪跟庄院主人说了一声,这才开始去找那兄弟两个。普普通通一间仓房中,堆满了各种书卷箱笼。凉溪走到一对红木箱边,把箱子挪开,在地上敲敲打打找了一遍,这才找到暗扣一掀,地下露出一个一平米见方的入口,能看见一层层的楼梯向深处去。
果然大户人家,这种地方是少不了的么?
凉溪是一个人来的,她没让任何人跟着。下去之前,凉溪的视线在仓房里扫过一圈。注意到角落里盖箱子的布被什么弄动了一下,她正要过去看看时,从地道里传出声音来。
两个男人的声音,一个在叫“老爷”,一个在叫“救命”。
凉溪顺着台阶向下走,卓家地道密室的规模都不怎么样,走了没几步就到了底。两个被麻绳结结实实捆起来的人,自己挣扎着滚到了最后一层台阶下。看见来的人是个小孩子,也没有心情惊讶。
他们从被关进来到现在,一口吃的也没有,一口水也没喝过。要是再无人来搭理一下,恐怕就要饿死在这密室里面了。
凉溪身上可没带饭,她是来问话的。两个人都弄晕了之后,她先确定了一下。
“是你们帮卓老先生埋的奖励吗?”
“是,是。”
“既然如此,你们可有再回头去碰那些金子?”
“我们没有。”
嗯?凉溪一下子失望了。
“那你们知道是谁偷了奖励吗?”
“知道知道,是金老先生的手下来拿走的。嘿嘿……”
两个人都很得意,因为金子被埋在什么地方,除了他们和卓老先生谁也不知道。这么厉害的情报,可是他们提供的。
“金老先生已经答允了我们,只要办妥了这件事,他就推荐我们去三峰山拜师。”
当今武功天下第一的是黄沙城城主,师父和徒弟加起来,最厉害的自然也是黄沙城。其余江湖门派,一派之主,可能还不如黄沙城城主的一个徒弟有威望。
所以,根本比不了。所以,诸多江湖门派在论地位、排名次的时候,是将黄沙城挑出去的。
在不包括黄沙城的武林门派之中,三峰山妥妥地能入前二。三峰山弟子不多,他们也学黄沙城,收徒的门槛很高,教出来的徒弟各个不凡。
小曹宽家中的下人,三峰山的弟子。这两个身份,前者简直不配跟后者一同提起。
前者伺候善人碑上的人,后者的名字直接就可以上善人碑,这怎么能算是一样的人呢?
樊叔对他的主子忠心耿耿,他的这两个义子又不是他亲生,继承不到他的忠诚。金老爷子丢出来这么一个肉包子,他们就上去抢了。
跟卓老夫人与卓公子说了一声,让他们去管管那两人的死活,顺便把他们带过来后,凉溪站在卓老先生床前,一时没急着救他。
她走过来的这一路上,心里都在想着通脉诀,那简单的她已经能流利背出来的口诀。
她懂,真正的好人,救人应该是不求回报的。挟恩以求报答,会有点卑鄙的感觉。但那比知恩不报,拿一本几十两银子就能买到的东西来糊弄恩人的家伙,要好多了。
她缺那几十两银子吗?
凉溪站在床边,她在考虑,这件事要怎么处理。
奖励被金老爷子给拿走了,这还挺让她感到意外的,她之前想都没想过。
一个自己就有好多善人碑奖励的人,他要那些金子干什么呢?
凉溪想了想,又暗骂自己傻——自个儿的奖励是要上交给国家当摆设的。那么多钱,明明是自己的却不能用,如果不上交的话,还会引人诟病,多憋屈?
所以,干嘛不交了自己的,然后拿来别人的花呢?
金老爷子那宅子富丽堂皇,又在庆阳郡的中心地带,不耍点手段,他哪来那么多钱?
凉溪坐下来,她犯了愁。
她可以帮卓老先生找到他的奖励,将金老爷子扒出来。名气再好的人也受不了她带上符箓去生扒,而且,一个人名声越好,大众在知道他背地里曾做过坏事后,反倒会对他更加厌恶。
博州城的孟总兵已经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她有能力在庆阳郡做第二个例子出来。就算她找不到金老爷子把奖励藏在哪里,她有符箓,几张符箓一扔,就会变成金子放在他的屋中,而且不会有人查出问题,不会有人说那些金子是几张纸变的……
她栽赃陷害是有一手的。想要为自己出气,想要扒出金老爷子的真实面目,不会有什么难度。但,那老头子是黄沙城城主的弟子,她这么一扒,会不会招惹上大祸呀?
低头瞅瞅自己瘦瘦的胳膊和鸡爪儿,凉溪想到之前在仙医谷,戴德给她灌哑药的时候,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不行不行!武功练不好,不能跟这些人翻脸!
但是,明明已经问出来了,就这样轻轻放过,还是很不甘心啊!尤其那通脉诀,一句句口诀在她脑子里转来转去的,凉溪实在是很气愤。
不都说修习内功的时候,要心平气和、静气凝神么?她今天要是就这么下山了,几天之内,她是别想照着通脉诀自己练习了。
樊叔那两个义子已经被带到院子里了,凉溪在卓老先生头顶贴了一张符,见他悠悠醒转后,道:“老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等卓老爷子缓了缓,见他想起发生了什么事,立刻坐起来,脸上涨得血红,心里大概像挖肉一样疼时,凉溪幽幽地说:“您昏迷的时候跟我讲了,您的那一批奖励,都让樊叔的两个义子埋在了下山路上的一片杨树林中。”
卓老爷子瞪着凉溪,满目惊诧,嘴巴一张一合,却说不出话。
凉溪继续道:“但是,不知什么时候,金子被换成了石头。”
“您刚知道这个消息就昏过去了,应该还没有拷问过那两个人吧?我替您问过了,他们也回答了,现在我把他们两个叫进来,老先生您再问一问。”
卓老爷子脑中一团乱麻,任由凉溪施为指挥。见她叫了那两个被他关在密室里的人进来,他才略略清醒。
不管这女娃娃是哪里来的什么神仙妖怪,现在,他的那些金子最重要。他的确还没有拷问过这两个混蛋,早知道他们靠不住,他就亲自去挖个坑,埋了那两包奖励,难道能累死了吗?
卓老爷子心中后悔不迭,满面怒容地刚要问,凉溪却又抢在前头说话了。
“你们刚才跟我讲,你们和金老前辈有个交易……”
不过是把他们的话复述一遍,樊叔的那两个义子已经呆了。凉溪云淡风轻地说这些话是他们对她讲的,他二人只觉五雷轰顶,就连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
卓老先生眼睛瞪得更圆了,在知道他的奖励被换成了石头之后,他脑子里一瞬间划过很多个嫌疑人选,其中就有金老爷子,却没想到真的是他。
三个人都说不出话,凉溪贴心地缓了一缓。等到他们都能反应过来,反驳的要开口了,质问的也要开口时,才继续把“三峰山”、“三峰山上哪一位前辈”之类的细节全部都讲到。
樊叔的两个义子是彻底成了哑巴,凉溪学他们的语气学得惟妙惟肖,简直就像是他们说出来的话。
“好啊好啊……”卓老先生连连冷笑,“我真想不到,我卓家庄子里还有这等志向远大的人。”
两个义子方才急着要解释的时候已经跪下来,现在又傻不愣登地说不出话,跪得直直的,两个人连交流视线串一下口词都不能。
“你们是给谁传的口信儿?是谁半夜上山到那树下挖走了……挖走了……”卓老先生一想到他那些金子,心肝脾肺瞬间全部又抽痛起来。
“老爷!我们……我们没有……传……传口信儿……”
两个人两张嘴,一句话磕磕巴巴地说了半分钟,由他们自己听,也知道是心虚的谎言。但二人还是梗着脖子不求饶,也不承认。
承不承认也不打紧,反正卓老先生是信了。凉溪只要看到他信了就行,把樊叔这两个义子又打发出去了后,她看着卓老爷子,慢慢道:“老先生,这件事,我觉得您还是私下去与金老前辈了了吧。”
“他们两个人说的话,也不能当什么证据。您把事情闹大了,最后万一没有查明白,自己反倒落得个不清不楚,这又是何苦呢?不如去跟金老前辈说一说,能私了就私了吧。”
卓老爷子看着这么大点的孩子给他讲道理,温声细语的,却很是有理。本来他心里的火直冲直撞,简直有要跳下床跑到金家宅子去理论的想法。听她这么一说,到底冷静了下来。
姓金的那老头子,不是个好相与的。这件事情,在没有找到确实的证据之前,只能是他吃亏了。
第四百三十四章 善人碑(七十二)
那些金子可能价值几千万,甚至更多。反正不是她的,凉溪半点也不肉痛地劝着别人,自己心中打着小九九。
虽然真相是她没胆,但表面上是她宽宏大量才没有跟他为难,这个得让金老爷子知道。
“我倒是可以帮助老先生找证据,要找也一定找得到。但是,金老前辈终究是做过许多善事,老来一时糊涂,毁了一生英名,也实在可惜。”
凉溪为两边都设想得很周到,金老爷子不用名声尽毁,卓老先生也可以去要自己的一部分奖励。
“您去要自己被盗的奖励吧。”大概率没办法全要回来,能要到一部分也很不错了。
“如果金老前辈一问三不知,属于您的东西,他一点点都不愿意归还的话……”凉溪掏出一张白纸,道,“明晚之前,请老先生将你们私下了结的结果,写在这张纸上,我会看到的。”
都交代完了,凉溪便出了屋,跟邰师兄等人打了声招呼,就慢悠悠地下山了。
夜风吹得山道两旁树木枝叶哗哗作响,凉溪脚步不紧不慢。一个人走在这小道上,别说,还真有点恐怖。
“有看到我后面跟着人吗?”
凉溪没有回头,面容身姿皆从容,却在自己的直播间里发问。
“有有有!”
因为焚珏大佬对她格外关注的缘故,跟大佬在同一个圈子里别的大佬们,有的也过来点了一个友情的关注。
凉溪的粉丝里因为有这些人在,每一天,她的粉丝量都在上涨。虽然不比她在c级抽出绝世连炸时的上升势头快,却也足以让跟她同等级的执法人员羡慕。
直播间里观众很多,总有那眼睛尖的,给凉溪打提醒。
她得赶紧找个地方修习内功了,这世界身怀内力的人真是惹不得啊!她后面有人悄悄跟着,她连屁都察觉不到!
从郡守府出来的时候,因为太顺利了,凉溪就怕屁股后面有人跟踪,遮遮掩掩甩了几张假人符,也不知是否引开了那是否存在的追踪者。现在她身后跟着的人,是郡守府里的呢,还是金老爷子的人呢?
凉溪扫了几眼自己的直播画面,啥也没找到。她脚步放快了一些下山,到山下那个翟夫人已经派人来看过了的小村庄时,瞅准了一个能躲的地方——一家人堆放柴草的一个简陋草棚。
凉溪偷偷摸摸进去,像一个小贼,过不得片刻又鬼鬼祟祟出来,猫着腰脚步飞快,从这个小村子逃走了。
凉溪再瘦再小,连肉带骨也有几十斤呢。纸人就不一样了,在夜里乘着风,眨眼间便没了踪影。
两个从金宅跟着凉溪到了这里的人,死命追了一路,最后还是把人追丢了。
两人面面相觑,叹道:“这是什么轻身功夫?小神仙还跟咱们师父说,没有练过内功。”
那两人转头回城,不知他们要跟的人还在那柴草棚里打坐。
找准了身上的穴位,凉溪盘腿闭上眼,默默地就照着口诀里所说的干想。想了半夜,直到天快亮,却啥都没有感受到。
不过,别说第一天,一个月,一个季度练不出个所以然的人,比比皆是。凉溪也不灰心,这下是真身摸出草棚,趁着天亮之前的黑夜,远远地走了。
郡守府的人丢了小神仙,失望地找了好久。卓老先生到城中金宅去拜访,众人只当他来道谢,不知两个老人关上门谈了什么。
在一户农家买了一匹驴子,溜溜哒哒走到天黑,凉溪找了一处村落,也没去打扰村里人家,看到一个长年无人居住,年久失修,已经塌了半边的房子,她悄悄躲到了墙后头,就打算在这里过夜。
从怀中掏出一张符箓,大人巴掌大的黄纸上,简单几笔画成的符图,被几行字代替。
卓老先生赶在晚上之前把事情的结果写在了纸上,写完后又有点茫然。
他该把这张纸放到哪里去?交给何人?这些凉溪都没说。
他不知凉溪早已经看见,正在深深地为自己的震慑力而感到惊讶。
居然原封不动全要回去了!
金老爷子是这么谨慎胆小的人吗?他要是真的慎重,会给她通脉诀这种东西?
是这一天庆阳郡发生什么事了?还是卓老先生自己有本事?
事实是卓老先生自己也确实有本事,虽然他年纪大了,也早已不再为官,但他活到花甲之年,几十年积攒下来的人脉威望,也是不能轻易忽略的。人家已经给了台阶,金老爷子不会不下。
除此之外,庆阳郡也确实发生了一件事。
郡守老爷看着面前向他要人的几位从宫里来的人,欲哭无泪。
这世上没有什么秘密,更何况,宫里要找凉溪这件事,他们本来也就没打算当个秘密。郡守老爷最近这些日子总是奇奇怪怪的,城中许多人早就惦记在心,比如翟家,比如金老爷子。
现在宫里的人又来了,这事瞒不住他们。金老爷子好一顿打听,又有他可爱的小徒弟带来的消息,对凉溪立刻就有了更深的了解。
这小姑娘居然是已故的**师叫人来请的!
金老爷子突然觉得自己搞错了什么,凭什么人家就必须要有师父呢?什么人能把个七八岁的孩子调教成那种样子?
如今善人碑前十名之内的三位法师,都是天赋异禀,他们没有师父。这天底下种种异人,他们的本事是别人没办法教的。
金老爷子后悔不迭,金子也不要了,还跟自己两个徒弟去到他们跟丢凉溪的地方找了一遍。但纸人早已化成灰落在泥土里,可能还沾在了他们的鞋底。
凉溪对此全然不知,在破房子后面试着练了一晚上通脉诀,照旧啥也没感受到。
第二天,天空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凉溪刚来这个世界的时候,太阳烈得能烤熟人,现在却已经是深秋了。
凉溪身上有符箓可以烘干自己的衣服,但这阴雨天,她也没伞,也没蓑衣斗笠,身上却干干爽爽的,看着就很怪。
幸而走了一日,她晚间到了一个小镇上,找人买了一套孩子用的雨披斗笠。凉溪在客店里住下来,外面雨并不大,雨丝细细绵绵的,打在脸上甚至很舒服,但如果不躲雨,身上的衣服很快便会被打湿。
有伙计进屋来问客官是否需要泡脚的热水,凉溪拒绝了。她打开窗子,外头有这个时候才带着农具回家的农人。今天一路上走过的地方,看见十块田地,一般都是有人在忙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