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零五章 善人碑(四十三)
听别人讲得多了,凉溪也耐不住自己的好奇心。她在博州城里溜达来溜达去,这街上连个要饭的乞丐都没有。各种店面里,掌柜的童叟无欺,买东西的卖东西的都和和气气。凉溪转悠了三天,就看到一对夫妻吵架,她还不好管。
这种地方,她待着没有任何意义。凉溪本来是想要走的,别人的八卦硬生生是勾起了她的好奇之火,都听人说孟大小姐很快就要回来了,她就打算再在博州城停留几天,等着瞧瞧这位大小姐的阵势。
“你店里可有七八岁的女童单独来投宿?”
第四日,凉溪出去遛弯时,这城中的大佬终于问到了她住的客店。一听说有,便留人等了一天。
凉溪这天去了城中有名的医馆,她的目的是为了去砸人招牌,一旦有什么医馆里的大夫救不了的人,她就可以粉墨登场了。可惜,馆中坐镇的老大夫、小学徒,无一不是医术高明,彬彬有礼。在医馆外像傻子一样待了一天,凉溪甚至没有听到几句口角。
这任务没法做了!凉溪恹恹地走在回客店的路上,看见身边回家的人个个都面带笑容,头一次恨一个世界它如此美好。
臭着脸回到客店,店里的伙计指着她大喊了一声“就是她”。凉溪满脸懵逼,这架势简直像下一秒这客店里就要蹦出四五十个蒙面高手来,一人一刀取她首级一般。
等了半秒钟,蒙面的高手没有出现,只有一身姿飒爽,头发高高竖起,身上也无多余装饰,打扮的挺像个现代人的女子从门边一条桌子旁站起,对着凉溪深深弯腰,道:“水仙多谢小神仙那晚不杀之恩!”
凉溪眨巴了一下眼睛,觉得这声音怪耳熟的,听她把话说完就记了起来,原来是几天前茶摊里的老太婆。
不过,不杀之恩?
姐姐你在客店里这么说,仿佛她是个杀人不眨眼的魔头一般,以后这店里她还怎么住?你看不见那店伙计的眼色都变了吗?
“我并不认识你。”
那天晚上说好的,大家互不相识就行了。还小神仙,他们四个人是干什么的?几天功夫,都查到国外去了?
“小神仙,我们大少爷请您去府上做客,还希望您务必赏脸。若是您不愿意去,水仙这就先回,我们大少爷稍后便来。”水仙并不理会凉溪说的话,微笑着请她出店门。
凉溪哪里知道这大少爷是人是鬼,但一听说他要亲自来请凉溪,店里的伙计都立刻老大不乐意了。拿眼神上上下下地把凉溪打量个几十遍,然后怎么看怎么觉得她不像是水仙口中的大少爷亲自来请的人。
“你们大少爷是谁呀?”
凉溪不懂就问,水仙一愣,分辨不清凉溪到底是善意还是恶意。在这博州城里说起大少爷,本来就只是宫大少,前几日善人碑名次更换后,更是只会是宫家大少。
他们出来请人可是诚心诚意的,大少爷一听说有这么个孩子,急得像什么一样。孟大小姐的事都顾不得了,又叫人去查她的来历,又叫人在这城里找她。
虽然不知大少爷这是怎么了,但主子有命,他们这些做下人的只有尽心尽力。本以为这孩子没那么难请,谁知道……她这话什么意思?
水仙呆住了,凉溪还是从店伙计们的窃窃私语中得到的答案。
“原来是宫大少爷……你不说我怎么知道?我又不是你们这里人。嗯……那走吧。”
凉溪犹豫了几秒钟就答应了,除了想要近距离观察老百姓的八卦主角之外,这君朝的关城如此和谐美好,难保别的城池不是这样。如果换地方不行的话,她只能接触更多的人,哪怕制造困难也要解决困难了。
宫府。
宫大少爷还有两个兄弟,如今皆已成家。身为兄长,他年纪自是不小了。但料来这城中没一人觉得他老,他如今正是年轻朝气,却又已褪去了少年张狂的年纪,风度翩翩、资质骄人。
还来不及将自己包袱中的银子全部换成银票的大汉,人还在钱庄里,就有人去请他了。到如今,凉溪在客店里住了几日,他就在宫府住了几日。
宫家人的待客之道十分周全,除了没放他走之外,面前这个年轻男子实在是做到了礼数周道,半点没有委屈他这么个粗人。
但大汉依旧很难对眼前的锦衣公子心生什么敬意好感。他很怵这种长相优越、气度儒雅的学问人。因为从前已有了经验,这种人一般不会与谁撕破脸大喊大叫,真恼了你,真想害你时,也是笑盈盈的,文质彬彬的,精心设一个局来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他是一个粗人,从小没念什么书,四五岁上就跟着师父天天学武了。不多的心眼儿还是这些年闯荡江湖,身上的伤口一点点换来的,坐在这些人面前,他着实连话都不愿意多讲。
“大少爷,那位小神仙已经找到了。水仙姑娘已经请着上了马车,这就到府门前了。”有下人进来禀告。
宫大少爷挥挥手叫他退下后,并未立刻走,而是仍旧在问大汉:“唐英雄被人冤枉这么多年,如今总算有天下至公的善人碑替您平冤。但是,唐大英雄,您的大师兄已经全盘接过了令师尊的衣钵,此次善人碑名次改动,您的师兄也是榜上有名。唐英雄若是就想要这样回去,恐怕占不了任何便宜。”
大汉这几日早已被他劝得心思松动了,宫大少爷再劝一遍后,这才站起来,准备去见凉溪。
“您还是仔细考虑考虑我宫家的提议,进了我宫家的门,我们是不会让您吃亏的。”
宫大少爷拍拍衣袖走了,临走之前还不忘叮嘱下人们要悉心照顾,不可以怠慢了英雄。
凉溪进府,招待的规格比大汉只高不低。她刚下马车,一脚踏进府门,就看见了传说中的宫大少。
她不认识这人,其实完全就是靠猜的。就像现代社会中明星站在一群普通人里一样,站在一堆下人当中的宫大少,分外好认。
个头比人高,容貌比人优越,肤质比人好,身姿挺秀,气度绝佳。他旁边有下人提着灯,灯光打在他身上,令人莫敢逼视。
这不错呀!就这孟大小姐还看不上吗?
凉溪思绪跑偏了一瞬间,理智回笼后连连自谦。
“这位便是境外好几座城百姓口中的小神仙了吧?”
“不敢不敢。”
第四百零六章 善人碑(四十四)
“既然被称作小神仙,姑娘自然是有神仙一样的手段。几日前,我的几个手下人不自量力冒犯了姑娘,还请多多担待。”
宫大少没有半分架子,似乎压根不把凉溪当一个孩子。凉溪进府之后就在打量他,同时,他也将凉溪从头到脚细细观察一番。
瞧这长相身量,似乎没差。只是,太子爷交代让他们留心的,可是个小哑巴。这孩子,应该不是吧。
宫大少爷向他左手边提着灯,一副下人模样的画师使了个眼色,接着便神色如常,十分热情地邀请凉溪进府。
两个人一边客套一边往里走。见这娃娃笑眯眯的,不应一句他夸张的赞扬,不承诺一个他夹在话里抛出去的请求,宫大少本就没将她当孩子看,现下更是不敢了。
吃过饭,住了下来,凉溪一直期望宫大少能说的,比如他家里有个别的大夫都治不了的病人之类的话,他终是没说。宫大少一直期望她能说的比如自己的出身,究竟有没有见过一些比较尊贵的人之类的话,凉溪也没说。
两个人啥也不知道,夜深了不好再在一起继续套话,便暂时分离,约定明天再讲。
“大少爷,画好了。”
画师只在灯光中见了凉溪一面,他们晚上吃了一顿饭的功夫,记忆力有够可以的画师,就已经将凉溪的脸铺在了白纸上。
宫大少摊开画一看,满意地点头。这幅画被连夜送往君朝皇都,凉溪不曾得见,否则,她也只能满意地点头。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她也是学过画画的,却没有这种照相机一样的本事。
得了宫大少爷的几句好话,画师乐呵呵地走了。等房中只剩他一人时,宫大少突然对着桌上的空气讲话:“把那天晚上的事再讲一遍来我听,不得有任何遗漏。”
“是。”水仙的声音从灯光照不到的阴暗角落传出来,将他们去攻击凉溪,背后反倒伤到自己,还要让一个小姑娘给他们治伤的丢脸事情又说一遍。
“她确实不曾还手?”宫大少的手中握着那把断剑。他这人向来不曾亏待属下,水仙曾经立过功,他便将这把世上罕见的宝剑赠予了她,怎么也想不到它居然会断在一个孩子手上。
“不曾。但,也可能是属下功夫不到家,未能看清楚顶级高手是如何出招的。”
“她顶多就是个七八岁,单练一门功夫,不管内功还是外功,能有你们的一半火候都是异事。怎么可能让你们几人连她如何出招的都分辨不清?更何况,武艺好也就算了,这世上总有天才。可她又怎能医术精绝?”
水仙无比赞同宫大少的这些话,让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完虐,他们情何以堪?只能找找别的借口了。
“主子,我们几人都猜想,那孩子会不会是哪位法师未曾公诸于世的徒弟?”
**师可以摘星遮月,他们有通天彻地之大能。若当真是他们的徒弟,再小上两岁,本事再大一些,也不奇怪了。
“或者,她是什么地方的异人,驻颜有术。虽说看起来是孩童模样,其实已经一百多岁了?”
修长的手指轻轻弹着那截断剑,宫大少好像是点了点头。
“你且先退下吧。”等明日,他再来好好盘一盘这个小神仙。
时候不早了,在灯下翻了半卷书,宫大少便熄灯歇了,凉溪却还精神得很。
“小神仙还有什么吩咐?”圆圆的脸儿十分讨喜的丫鬟,跟他们大少爷一样称呼凉溪。
“没有了,你坐在那儿,与我说说话吧。”凉溪笑着指了指她面前的椅子,在她还来不及说“奴才不敢”的时候,就飞出一道符去让她躺下了。
“你们大少爷可有派人来监视我?”凉溪一边在屋里查探着,一边问。
“没有。大少爷说您是不能得罪的客人,让我们好好伺候着。”
似乎没有什么人,凉溪压低声音,坐在那小丫鬟面前问:“你们大少爷是个什么样的人?”
小丫鬟立刻满面荣光,与有荣焉地道:“我们大少爷出生的时候就不同凡响。听府里的老人说,大少爷在皇都出生的时候,整整一个月的大雨便停了,太阳从云层里照射出来,就只照了宫家府邸。大少爷到了这博州城后……”
凉溪听这小丫鬟说他们的大少爷如何小小年纪便不同凡响,说他是怎样尊老爱幼体恤百姓,说他是怎样聪慧绝顶文武双全……
之前在客店里,她天天晚上都逮人问。一旦说起宫大少爷,基本上就是这些形容。这个年轻男人是完美的。
在从小丫鬟口中重复听一遍她对宫大少的赞誉之前,凉溪问起了别的。不过这小丫头知道的,跟外头的百姓知道的差不多,凉溪今天晚上唯一新打听到的,就是宫大少出生时的天降祥兆。
不过,她有些不相信。这时候人总有点迷信,一个带着祥瑞出生的孩子,当然是要留在皇都紧密观察了,他会被丢到这遥远的关城来?
小丫鬟年纪小又单纯,也就花痴下他们的大少爷,也就纠结一点她们小丫鬟之间的琐碎,她没有给凉溪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要是有机会,能逮住那个水仙问一问,就太棒了。
凉溪无聊地坐在窗前发霉,她堆了一空间的符箓,现在愣是用不上。老天爷给她点事儿做吧!
凉溪天天想着做善事,她心里也清楚,虽然表面上这座城没乞丐,没纷扰,没任何让人心情不愉快的东西。但不好的事情,它必定有,只不过是没给自己撞见而已。
“哎呀乱码,就照我说的做,自己创造困难,再自己解决!”
小鸭鸭对她目前的这个任务束手无策,凉溪每次去她的直播间,她几乎都在抓狂之中。
一个失去理智的人给出的建议是不可取的。凉溪安慰她:“别担心,你那个任务世界的科技上限就在那里,藏在背后发信息的人肯定能找到的。”
小鸭鸭的注意力被引开,凉溪想想自己的任务,叹口气,开始给她出谋划策起来。
自己雇些人,或是亲自上阵演出一些不平事,然后她再自己去解决掉,以此来获取别人的尊敬。这个世界有仙医谷的存在,还是挺让凉溪三观崩塌的。不过,不到万不得已,她还是不愿意去做那种自导自演的事。
她的确是不能做一个真正善良的人,但她也不愿作恶。
宫大少的房间里漆黑一片,他休息的时候,是没有人敢打扰的。但今晚却有点例外,已经离开的水仙又急匆匆地回来,叫宫大少贴身服侍的小厮去叫醒他。
“怎么了?”
“主子,水仙姑娘说,那边放人逃出来了。”
听到这含糊不清的八个字,宫大少却猛然坐了起来:“这个时候?他不是在刻意捣乱?”
“可能是自信过头了吧。也可能是害怕孟大小姐在仙医谷里修成了一个真善人,回来万一发现他的那点儿事,不饶过人,大义灭亲,所以提前处理干净呢!”
“哼!”宫大少冷哼一声,“孟家两个月之前就派人往仙医谷去了。太子殿下要选妃了,他们的心思路人皆知。若不是这一次太子殿下与楼二公子遭人暗算,**师又不得出面,只能前去仙医谷求医,她可能早就回来了。孟家这是打算让女儿在谷中跟太子殿下见一面,然后出来闹两件事拔一拔他家大小姐的名头,然后就送人上皇都呢!”
“孟叔和他的属下尚副官,可是名为上下级,实有兄弟情。这些事,尚副官哪里有不清楚的?”
宫大少满脸冷笑,他的小厮也是心思伶俐的人,知晓事出反常,必得加倍小心的道理:“大少爷的意思是,孟老爷这是不要兄弟了?可是,他与尚副官多年的情谊,这么把人推出去,他不一定摘得开,反倒可能弄巧成拙呢!”
“这个先不急着下定论,叫水仙进来,我再细问问她。”
宫大少一时间也想不明白,索性便不多想了。换好了衣服,他便叫水仙进来。这一夜,他房里的灯是再没有熄了。
第二日天亮,凉溪自然起得最早,却不料她一张符刚将自己打理明白,宫大少就带着人来了。他眉头紧锁,一脸心事重重的模样,打老远就问:“小神仙醒了吗?”
凉溪早早地迎出去,见他一脸的憔悴,好像昨天晚上压根就在发愁她,没有睡觉一样。巴不得这位宫大少赶紧知道她的本事,然后给她介绍点生意,凉溪装得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道:“大少爷精神似乎有些不好呢!”
“小神仙不知道,昨晚发生了一些事情。”宫大少淡淡苦笑了一声,“小神仙初来我宫府,按理说我们府上应该好好招待招待,再请小神仙露些手段来见见世面的。但……”
不用不用!不用招待!凉溪差点儿就没把这些话说出口来。招待个什么呀?有生意就赶紧说!
“但昨晚的事,实在是事出紧急。普通的大夫应当不顶用了,还请小神仙务必要去看一眼!”
第四百零七章 善人碑(四十五)
太阳还不曾升起,水仙站在一个黑黢黢的,这会儿还点着灯才能看清楚的小屋中,视线每每落在床头,胸口便不由泛起一阵呕意。
“开门!”
门外传进宫大少的声音,水仙立即奔过去开了门,见凉溪也在外面,她视线不由得又落在床上,心里暗暗思忖:这娃娃该不会受不了吧?
“人呢?还撑得住吗?”
宫大少探头往屋里看,昏暗的灯光和天光里,床上缩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看不清是什么,但一开门,凉溪就闻到了极重的血腥味。
“人还活着。”就是凄惨了一些。
水仙有点担心地望向凉溪,却不知这个小姑娘以前玩过什么样的游戏。她微微皱了眉头走进屋,看清床上那一团东西后,不仅没有害怕恶心,眉头反倒是松开了。
虽然这位宫大少爷昨天晚上拐弯抹角地问她,有没有见过君朝的什么贵公子、大人物,这让凉溪有点怀疑君战在回家的路上,经过博州城,是不是交代了他的这些子民们两句。若真是如此,那她就要尽量早离开。可这些圈子比较高大上的人,手里是真的压着大生意啊!
这姑娘……这时候人都长发,床上这一坨也可能是个男子。这人,略有点可怜。
满头长发被鲜血和泥土粘得一绺一绺的,身上披了点衣物。揭开那衣物,下面就是没有一丝完整皮肉的身体。各种横七竖八的伤痕交杂在一起,让凉溪一时间分不清楚这些伤痕是由什么刑具造成的。
所有这一切,也都算了。这人居然没腿,准确点来讲,两条腿一条长一条短。一条被截到了大腿根,另一条情况好一点。
宫大少也在后面跟着走进来了。他昨天夜里就见过这女子,当时比现在情况要惨烈的多,所以他此时还能稳得住。
“小神仙,怎么样?这种……还能救得了吗?”
宫大少其实没抱什么希望,见到人的时候他已经恼了。这人疯疯癫癫的,眼看着下一秒就死,她跑出来有什么用?她还能做什么证吗?
要不是记起府里有一个小神仙,他已经让这可怜人干脆地解脱了。
“人还活着,就能试一试。你们先出去吧,尽量走远一些,不要打扰我。”
凉溪很从容,她不仅要救人,她还要问问这姑娘到底是为何遭受如此非人的虐待。只要问出来,她就有能做的事儿了。就算自己做不到,那不是还有个如此紧张这女子的宫大少吗?
这小孩子面上不见任何为难之色,甚至……她刚才是有点想要微笑吗?宫大少一时惊讶,有些怀疑自己的眼神。
“那……那就麻烦小神仙了。此人极为重要,还望小神仙务必救活她。若是当真生死有命,小神仙能让她神志清醒片刻,说两句话,也是好的。”
凉溪点点头,其余人等就自觉退出房子,也都很乖地遵照凉溪的指示,没有一个在门口偷听,尽量站得远,生怕打扰到凉溪。
“你回府去,再多劝劝那位壮士。这种人,送上门来的少见,必须要留住了。”
宫大少盯着紧闭的房门,吩咐身边的手下,脑中还在回想着凉溪方才点头时,望向他的那意味深长的一眼。
这不是个娃娃。恐怕当真是哪里的异人,一直保持着孩童时的面貌。说那孩子只有七八岁,他死也不信。
不到十岁的孩子,即便她天赋异禀,学什么都事半功倍。能斗得过他手下武功高强的侍卫,医术让**十岁的老大夫汗颜,她终归是没经过什么事,哪里就有那么老成了的?
刚才那一眼,那孩子几乎就差跟他说了——她一定让那人张嘴说话,但不管他要针对谁,得带上她一个名头。
她把他看得透透的。若说她只有七八岁,让他一张二十多岁,再过几年三十而立的人,老脸往哪里放?
他不信!
宫大少心绪烦乱,站在院中,一直等到阳光照进了院子。影子在地上慢慢挪,渐渐挪到那房子的台阶前。
一个早上过去了,那房子里只翻出过一声尖叫。除此外,就一直寂静的仿佛无人般。他几次想要上去敲门问问,又记起凉溪的话不敢多打扰。
手下在院中的石桌上摆了两盘茶点,宫大少也没心思吃。他派回府的人都回来了,说大汉答应了,暂时留在宫府替他效劳。那房门却依旧不曾打开。
这不怪凉溪。她把人救醒其实挺快的,符箓没有让她失望,床上的姑娘尖叫时,就已经不会死了。之所以拖了这么久,是因为这姑娘知道的太多,她也是真疯了。即便是在被催眠的状态下,说话也颠三倒四,经常答非所问。
凉溪越问越好奇,觉得自己能把博州城总兵府扒个底朝天。她想了解的还有很多,这姑娘却十分不配合,所以才一问就问到了大中午。
房门打开时,凉溪一遍一遍问到嘴巴都干了。不过她的眼睛亮晶晶的,是兴奋的。
“小神仙,辛苦你了。不知道那个姑娘……”宫大少会说话,上前来先慰劳凉溪,一顿夸之后,这才问起屋里的人。
凉溪尽量克制着自己的兴奋,眼光有点暗淡,神情冷漠,眼底却夹杂着怒火。眉峰紧皱,骂起人来毫不客气。
“人不会死,只是已经被折磨疯了。你们是从哪里找到的她,我必得查出来她之前在什么地方遭罪……竟然会有人把个年轻姑娘折腾成这样,简直毫无人性,禽兽也不如!”
“是啊是啊!”宫大少附和着凉溪,听见她说人没有死的时候,已经高兴地往屋里闯了。
疯了没有关系,疯子也是会说话的,她总能讲出点有价值的信息来。
“你们还是不要叫醒她了,让她安心地睡一觉吧。她醒过来也只会乱喊乱叫,不会再有清醒的时候了。”
“是,是,今日实在是辛苦小神仙了,一大早就叫你过来这里。”宫大少面上答应着,赶紧派人送凉溪回府去吃饭休息。等她一出这院门,马上就叫醒了身上已经再没什么伤口的姑娘。
水仙麻利地检查过了姑娘的身体,检查完后,一脸不知说什么好的表情,呆呆地望着宫大少。
这简直跟见了鬼一样。那么重的伤,怎么一早上就好成这样?要不是两条腿没有长起来,她简直不敢相信现在床上躺着的人,就是凌晨床上躺着的人。
亲眼见识过了凉溪的医术,宫大少也在震惊之余,心里疯狂地敲起了算盘珠子。但现在,他的注意力还是落在床上的人身上。
孟老头子老奸巨猾,他与爹爹买通几个人不容易。现下好容易放出来一个,只要这姑娘开口说话,他怎么都能想办法把她弄成个铁证,让孟老头身边的二把手尚副官张口结舌,无话可说。
床上的姑娘醒了过来,脸上的伤口不见了,看得出她面容姣好,十分标致。但再美好的一张脸,整张扭曲掉,也没有什么美感了。
“啊!啊……啊!不要过来!不要咬我!你们不要过来!啊……让我去死!啊!啊救命……”
不听凉溪言,吃亏在眼前。
床上的女子眼神对上了焦之后,马上就开始大喊大叫,除了“不要”,“救命”最多。完全失去了理智的人,并不懂得要爱护嗓子,女子的声音又较为尖细。宫大少问了几句话,没得到一句回答。从屋里走出去,看见满地刺眼的阳光时,他差点没有脑子发昏到摔倒。
两边头脑被吵得发痛,他神情有些痛苦,轻轻揉了揉头,把跟疯子问话的这件苦差事交给了水仙。
房中接连不断地传出刺耳的尖叫,宫大少脚步又快了一些,迅速离开了这里,坐马车回到了宫府。
去见了大汉一面,他郑重的承诺终于是让大汉心里的最后一丝不愿消散了。
“唐大哥放心,你身上的冤屈,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必定想办法替你洗白。”
收下了几天前还想着赶回从前学艺的地方拜见师父的大汉后,一早上的等待累得宫大少又渴又饿。中午,他自己用饭,各类佳肴吃到口中却如同嚼蜡。
虽然留下了水仙,但他不觉得水仙能从那个疯子的口中问出什么来。吃着吃着,宫大少想起了凉溪。
一早上把伤成那样的人治得浑身没有一丝伤痕,这哪里是大夫的手段?那个小女孩,当真是不愧她小神仙的名头。
既然是神仙,总不会只有那点本事吧?她能不能,让那疯子清醒片刻?
宫大少捏着筷子,却已经犹豫着很长时间没有吃什么了。
那孩子来历不明,天晓得她是敌是友,来他们博州城有什么目的。虽说这也不算什么秘密的事,但到底老百姓不觉得,老百姓还以为他们宫孟两家如一家亲呢!贸然告诉一个认识不过一天的神秘孩子他们两家私底下的争斗,他们宫家的态度,会不会太过冒险?
宫大少犹豫不决,却不知凉溪在房中,就等他去找她。
那疯掉的姑娘说话虽然颠三倒四,凉溪却也问明白了。就如一个普通老百姓也能看明白的一般,在这博州城,总兵府如同皇宫,压根就没把宫家看在眼里。不过是因为太欺负人的话,老百姓会不满意,所以大家才维持着表面上的和睦。私底下么,在京城根基深厚的宫家不服孟家,在博州城权力滔天的孟家瞧不起宫家。
宫大少上了善人碑,他父亲是个老好人。养出来的三个儿子,不管有没有出息,至少都是无功无过。已经成亲的那两个,虽然没有哥哥名气大,但也从不曾有什么负面新闻。
总兵老爷日日练兵,不曾有一天懈怠。这博州城附近但凡有什么土匪,最厉害的也活不了一个月。孟将军的兵这么厉害,却从不曾欺压百姓。每年秋收,有孟将军的兵帮忙。但凡有点天灾**,都有孟总兵手下的兵全盘处理。老百姓么,只需要安安心心过日子就好。
这两边都没什么可值摘的地方。但是,孟总兵可以严格要求自己,却管不住他的手下和后代。
博州城最得人心的年轻一代,就是宫大少。孟总兵的几个儿子,虽说也有人称扬,但与宫大少比起来,那便是云泥之别了。
儿子不如人家的也就算了,凉溪从那疯姑娘的口中打听出来的,是总兵老爷的兄弟、手下。
在这个名气与口碑就是一切的世界,凉溪知道的事情如果捅出去,足以让尚副官身败名裂,也会让总兵老爷无颜见人。毕竟,是他管的人如此残忍暴虐,失却人性。
事情其实没有那么复杂。不过姑娘疯了,话说不明白,凉溪听了许久才总结出来:就是姑娘长得太好看,被人相中了。
仅此而已,理由就是这么简单。
若是相中姑娘的人是个翩翩少年郎,那这就是一个相当美好的故事了。说亲、下聘,挑日子赶紧抬回家里,甜甜蜜蜜过小日子,趁年轻三年抱俩,多美啊!可惜看中姑娘的是个四十多岁的孔武大汉,自己还有孩子,有老婆。
最重要的,他有权力。
姑娘家就是小老百姓,一辈子也踏不出博州城去。他们眼中的尚副官,大概就跟皇帝身边的大将军、宰相一样,甚至比他们更有威严。因为将军和宰相管不到这里,天高皇帝远。
一个小老百姓家的姑娘,被比大将军和宰相更厉害的人看中了,但又不能明媒正娶,不能毁了尚副官爱妻的名声,那怎么办呢?那就只有让她消失了!
疯掉的姑娘说,她的两条腿,是被狗啃断的。而吃掉了她两条腿的那些狗,在她之前,已经吃掉了不少姑娘。在她之后,还会继续吃掉姑娘。
凉溪猜,她能逃出来,应该有宫大少的作用在内。他们总不会是在夜半更深的时候出去遛弯,然后碰巧遇到了那姑娘吧?
那么,既然都这样明显了,人呢?不来赶紧商量一下怎么为那些姑娘申冤吗?
她很乐意的!
第四百零八章 善人碑(四十六)
犹豫了一下午的宫大少,在水仙来见过他之后,忽然做了决定。
“少爷,她是真的疯了!这一下午,只要醒过来就尖叫,一直喊到把自己累晕过去。再醒来之后,看到人就又崩溃,连一刻安静的时间也没有。”
“那就不用再问了。让她休息吧。把饭菜什么都准备好,看看她能不能自己吃。如果不吃,你们想办法,硬塞也要塞下去,至少要让她活着。话就不用再问了。”
晚饭已经上桌了,宫大少却一口没动,大步流星去找了凉溪。
“我不用吃这些的,你们几个人分了吧。”
凉溪正在给伺候她吃晚饭的下人推销桌上的饭菜,她昨晚就说了自己不用吃饭,无奈没人信。
“昨天就听她们几个说了,小神仙真是神仙,连五谷杂粮都不需要。听说这世上有功夫高手已到辟谷之境,小神仙如此年纪,也是这样吗?”
“宫大少爷。”终于来了!
凉溪请他坐,这桌上的饭菜也正好入他的嘴巴。她就坐在一边,考虑到底是自己主动些还是装下高冷。
见凉溪的神色依然不好看,已经有了决定的宫大少爷并不拖泥带水,与她闲扯了两句之后便问道:“小神仙还是记着早上那个姑娘吗?”
“是的。我年纪太小,以前只见过动物那般凄惨,从未想过竟然有人会被虐待成那种模样。不知那女子跟虐待她的人有什么深仇大恨,竟至如此。”
见凉溪皱眉恶心,仿佛要干呕的样子,听她讲话,宫大少对自己的判断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会有年纪很大的人一副孩童模样,还要一脸纯真地说,自己年纪太小吗?
凉溪的神态不似作伪,宫大少正欲试探着将尚副官这些人名抛出去时,便见凉溪急不可待,恨不得下一刻就要为那姑娘报仇的样子,连连问他——
“你们是在什么时候发现她的?”
“你们是在什么地方发现她的?”
“你们发现她时,她可有何异状?身后可有什么人追赶?”
“我是初来博州城,也就只知道一个宫孟两家了。宫大少爷在这城中生活二十几年,您心里可有什么想法?”
……
见凉溪满脸急切,宫大少突然想:如果这真的只是一个高人的弟子,入世来只为求名行善,来这博州城并没有任何目的,那可就太好了,是天意要让他宫家在这博州城翻身哪!
凉溪所有问题几乎都在明知故问,她就是想看看这位大少爷怎么回答她。见对方沉思片刻,一脸郑重地开口,凉溪就知道,这个借力的跳板有了!
吃独食的人活不长,容易被撑死,也容易被别人打死。大家有名一起赚,有好事一起做,才能得长久。
“小神仙,不瞒您说,我心里还真有些想法。只是背地里这样恶意揣测别人,我多少有些亏心。”
凉溪牙一酸,怪她,是她没有好好说实话,所以对方也在这儿酸她的牙。
“大少爷真是善人。只是,善心要用在好人身上。如果您想的那个人当真把一个好端端的姑娘折磨成那样,他配不上您的善心,也不值得您亏心。”
“不知道大少爷心里想的是谁,若是当真有些线索,还是说出来比较好。”
“我如今只是害怕,那姑娘是逃出来了,在她以前会不会还有,在她之后会不会也有……这一下午,我只要想到这个就毛骨悚然。如此祥和的一座城,居然藏着如此没人性的魔鬼!”
“城里的百姓都对大少爷推崇备至,他们不知道有多爱戴您,您可不能对那些可怜的姑娘见死不救,置之不理啊!”
凉溪可着劲儿上价值、施加压力,已经做了决定的宫大少也不再多说让凉溪牙酸的废话,他像是被凉溪说动了,犹犹豫豫地猜道。
“我是有怀疑一个人的。可是,那个姑娘已经神志不清,她无法作证,我也不敢贸然调查。毕竟,大家都生活在同一座城里,小神仙既然打听过,肯定也知道,这关城之中,向来都是总兵将军说了算的。我们宫家,听起来好像是树大根深,但在这博州城,其实也不算什么。”
宫大少卖了几句惨,凉溪把他苦笑着不曾讲出口的话说出来:“大少爷的意思是,那姑娘是被孟家人折磨成那种样子的?”
“孟叔可是个好官,”这个,即便是他也得承认,“但是,好将军带出来的,不一定全都是好兵。孟叔一直是我十分敬重的长辈,但他身边的人……”
宫大少叹气摇头:“老百姓们不甚清楚,但这些年来,我一直有查出一些怪异之处。但终归我们不是一家人,我心里的怀疑,并不好与孟叔直言。”
对方一直绕来绕去,不肯说出尚副官的名字,凉溪忍不了了,装模作样地自己猜到尚副官身上。宫大少一听凉溪猜到了,立马就沉默了。
两人默然对望片刻,宫大少先低声道:“我没什么证据,那个姑娘现在也疯了。虽然心里是怀疑,但宫家也不能直接找上门去。万一查不出什么来,再惹恼了孟叔,向朝廷参上一本,我爹爹这官儿,就要做到天牢里去了。”
“关城里的两大家,一个管兵,一个管民,顺便代理督察之职。”
督察官这种专门来挑刺挑错的官员,本来在历朝历代,大抵都是最不讨人喜欢,但是个官都要腆着脸,像佛爷一般供着的了。但在君朝,这个官儿属实难做。
当今圣上刚登基不久,因为听信谗言,杀了几个好官,这事儿是他一生的污点。所以,如今的督查官,你报上来的事儿属实,那就重重有赏。但凡有点儿差错,是你冤枉了人,天牢里一定有个位置等着你。就算能留下一颗脑袋,十几年的罪是肯定要受的。
在君朝,当官的举报别人,自己必得有至少八分把握才行。否则,死的很可能是自己。
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宫家即便是知道尚副官手上不干净,也一直拖着,不敢把他怎么样。没有如山的铁证,这事儿就只能一辈子拖着。如今,好容易跑出来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证,无奈却是个疯子。他们有什么权力和能力,去说服别人相信一个疯子的话?
宫大少是很失落的,他现在只能寄望于凉溪,希望她治好那个姑娘的疯病。那个疯姑娘愿意作证,他就又多了一分把握。
宫大少打量着凉溪的神情,说出自己家的苦衷。见她只是默默点头,并不说什么自己可以治好人疯病的话,心里就有些摸不着底。
“人疯了是治不好的。”
一个不留神,自己家就要完蛋。凉溪考虑了一下宫家愿意与她合作的可能性,一锤子砸出去,让宫大少失望万分。
“不过,我可以让她说话。要她去对簿公堂,可能做不到。但宫大少想知道什么事,大可以告诉我,我来问她,她必会讲实话。”
“当真?”
宫大少的身子立刻前倾过去,眼睛里都泛出亮光来。这当然不是最好的结果,但也已经够好了。
宫大少爷对这件事居然如此热情,凉溪笑了,肯定地点头:“自然。”
“那……”大少爷咳嗽了一声,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有些过于兴奋。
“事不宜迟,那个姑娘,还没有换地方吧?”
凉溪的笑容里好像没有什么嘲讽,她的眼神淡淡的,不见丝毫嫉恶如仇的急迫。宫大少突然觉得,他好像有点懂这个孩子了。
年纪这么小,但她的目的很明确。她一定知道善人碑,一定对碑上的名次有想法。她是想要做好事的,但她行善,是为了自己有名。
一个人一旦觉得自己看透了对方,就会平生一股自信。宫大少现在就有这种自信,天都黑了,但他半点也不曾掩饰自己的急切。凉溪说走,他便立刻起身。两个人在家家都要掌灯时,又出了宫府,去了今天凌晨去过的那处小巷。
水仙感觉自己的头都快要炸了。
大少爷说,无论如何要让这姑娘吃东西,不能给饿死了。但整整一天,这姑娘就没进食。被他们找到,带进这院子时,她是在疯癫之中,自然不可能吃什么东西。早上到中午,小神仙在给她诊治。中午到现在,她睡着的时候还好一些,一旦醒来……
“啊啊!啊……救命!不要……啊啊啊……”
哎呦我去!水仙眉头紧皱,用拳头敲了敲脑壳。
她宁可画上一张老脸,蹲在城外的茶摊里面,然后等主子的命令,看看到底是要杀人还是劫人。她宁愿去做这些有可能会丢命的差事!
一想到她今天晚上一直要守着这个疯姑娘,水仙就生无可恋了。是以,踏着灯光而来的凉溪和宫大少,在水仙眼中简直如两个救世主一般。
“你们先出去吧。守好这处院子。”
把人都打发走了之后,宫大少等着看凉溪施展神通。床上的姑娘翻来滚去,满头长发凌乱,雨中布满血丝,灯光下看起来像个张牙舞爪的鬼一般。若不是没有了双腿,恐怕这会儿她能跳起来在屋中旋转,把整个屋子都砸了。
这么一个疯子,却在凉溪走近前,在她身上轻轻拍了拍后,立刻安静下来。
宫大少原本站得远远的,见她消停下来,立刻凑上前。
“大少爷想要问什么?”
“这……就可以问了?”凉溪说话低声,宫大少爷不自觉地也就压低了声线。
“那不然呢?”
昏黄的灯光下,身边女娃娃稚嫩清秀的脸孔,突然就有些神鬼莫测起来。那烛火明明耀眼,明明映到了她大大的眼睛里,宫大少爷却觉得他又怎么也看不懂她了。
他努力稳定心神,把注意力转回到当前最重要的事上来。让大脑清醒下来,他考虑了片刻,一句问到最关键的:“你以前被关在什么地方?”
每说一个字,他的心都“咚”地跳一下。以至于说完之后,宫大少已经心颤的不知自己想听到什么回答了。
这个问题凉溪早上的时候问过,是这疯姑娘最不能接受的一个问题之一。
她立刻颤抖着抽搐起来,虽然不再尖叫,但说的话却跟她尖叫的时候差不多:“不……救命!不要……放过我吧……”
凉溪坐在床边柔声安抚着她,画面很是温馨。宫大少却觉得自己浑身的骨头都发冷,他完全不知自己站得笔直,笔直的僵硬。他就那么站着看凉溪十分有耐心地一遍遍安抚一个疯子,一直到对方的情绪平复下来,口中一个一个往外蹦字儿——
“后……后巷……树……桂树……”
听到了几个关键字,宫大少脑子里立刻蹦出来了新的问题。
后巷?哪里的后巷?桂树的话……那地方确实有两棵大桂树,现在也马上到桂花飘香的时候了。
不过这些新的问题,没必要让那姑娘回答,宫大少自己立刻就想到了答案。
“水仙……去叫人盯紧了巷子口,今晚从那巷子出去的每个人,我都要知道他们的去向。另外,再派人去查白天巷子里可有出去过什么人,如果问出有尚副官手下的人,一个也不要放过,都给我查明白了。”
他打开房门出去细细安排了一顿,凉溪坐在床边惊呆。就说了这么几个字,已经抓到关键了吗?
关上房门回来,宫大少方才清醒的脑筋又乱了。他现在有点不敢和凉溪留在同一间屋子里,要是人家转头跟他问什么,他傻乎乎地问啥就回答啥,那不是……那不是……什么秘密都没有了吗?
宫大少心头惴惴,接下来的时间基本上都是他问,凉溪负责缓和答者的情绪。到底是本土人士,不到半个时辰,该问的宫大少都已经问完了。他不再在这个房间里耽误时间,手下一个个都派出去了,将凉溪送回宫府后,他也要出去做事了。
在离开之前,他虽然忐忑,却仍然打听了一下凉溪的身份。他的反应就跟包善人一样,在他问什么,那疯姑娘就回答什么之后,这人的神情姿态就再也没有自然过。
在这个世界,法师原来是如此让人敬畏的存在吗?
凉溪有心想要一张符箓拍下去,让这大少爷把她的一点本事都忘了。但见他如此胆战心惊,绝对不敢让法师的弟子吃一点点亏,凉溪又不愿意了。
这样也挺不错,但如果宫大少把她的这点儿手段报到朝廷上去邀功,怎么办?她就是害怕皇宫里有真大佬,一巴掌把她给收拾了。要是不怕这个,她当初就跟着君战上皇都了呀!
凉溪纠结一瞬,还是选择了眼下的利益。宫大少明显已经怕她怕得要死,她就不信,达成了自己的目的之后,他敢不提她的功劳。
等这件事结束了,她就走,也不会在这里停留多久,没什么关系的。
不过,这样一想,她是不是应该打听打听这个世界上,哪里学武比较好。她打架还是很厉害的,但是,她不会内功,不会轻功,不可能一纵跳上三四十米高的悬崖啊!
天渐渐黑透了。这个夜晚,凉溪仍然是坐在屋中打坐、看直播,但那已经有桂花香味飘散的小巷,恐怕不会如她屋中一样太平。
从一个疯子口中及时问出最正确的信息,还有人愿意相信这些信息,问出来之后立马采取措施。这是孟总兵手下的尚副官绝不曾想到的。
从前,他都会看着自己的几条爱犬,将那些或疯或已经死掉的女人吃干净,这次属实有事。
大小姐快回家了,总兵府这几天人人忙得日夜不能寐。他也是忙里偷闲,才到自己藏好的窝里去快活了一番。谁知道那贱女人几年了还是不肯乖,天天叫天天喊。他又烦又累,心头一时火起,就把她丢给了自己那几条猎狗。
虽然他很快就离开了,但是那女人两条腿都被吃完了,想来是必死无疑。谁知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得到了消息,给他养狗的那货居然跑了!
如果不是有事,如果不是心虚,他跑什么?
尚副官这人,还真不爱权,不爱钱。这辈子唯一跨不过的,就是一个“色”字。只有一个要命的地方,尚副官当然立刻就想到了。
没有找到那女人剩下的骨头和碎衣服,尚副官查了整整一个白天。但宫家并不是吃素的,已经藏起来的人,哪有那么容易找到?
入了夜,尚副官其实反应很快,趁着夜色,立刻组织人手转移他藏在自己私宅里的那些女子。若不是凉溪从疯子口中问出了真话,若不是宫大少见凉溪有那种本事,根本不敢怀疑她,问出地方立刻就派人去盯住,恐怕还真来不及。
“有人出来了!”
黑沉沉的夜里,黑沉沉的院子里,有一个个矫健的身影各自驮着一坨什么东西,从院子里出来,分几个方向四散入夜。
宫大少爷对这件事情足够重视,派来的人也足够多。分头跟踪,还留下人继续盯着这处栽着两棵大桂树的院子,绰绰有余。
水仙眼睛眨也不眨,她就怕这些人耍什么花招,先丢出几个饵来分散他们的人手。其实大可不必,他们盯的人没想那么多,根本不曾料到他们来得这么快。
黑黢黢的院子里再没有人出入了,分头带着绝不能见光的证据逃跑的人,五个全部被抓住。他们带着人逃去的地方,这次也全都被摸清楚了。
“主子,为什么不在他们还在尚副官私宅里的时候就抓住他们?”水仙疑惑不解。
那时,他们一拥而上,把证据直接堵在尚副官的私宅里。他就算是长一百张嘴,也无法狡辩了。
宫大少嘴角的冷笑很凝重,因为现在的事态,跟他料想的不一样啊!
那个小神仙,她要名啊!她挑中了宫家帮忙,是最好的事。如果他们没什么能力,不能给她名气的话,那她再换一家,帮孟家也不是不可以。
他爹爹也是一个好官,但这世上哪个当官儿的,不,这世上哪个人,他敢拍着胸脯说,自己这一生坦坦荡荡,不惧任何事被人所知?
所以要么,他趁着那女娃娃还反应不过来的时候,把她杀了。要么,他就尽自己所能,给她想要的。将她哄好了,宫家也能趁势得利。若是供不好,把这种娃娃推到自己对手手中,简直如自杀一般!
他爹爹身边那几个得力的,他身边那几个得力的,被人家抓住问上一圈,他们还混什么?早早到万岁爷跟前认罪伏法,说不定还少蹲几年大牢!
望着院中那两颗相依相偎的桂树,宫大少心中早没了让他摇摆不定的其余的路。如今,他只能叹一句——
孟家真倒霉!
他是想要斗翻了孟家,但他掂量过自己的能耐。如果孟家愿意将女儿嫁给他,他们两家和和气气的,孟家再甘愿让他们宫家地位稍微高一点,那这日子也不是不可以过下去。但现在么,他们是非死不可了。
这世上有人要行善,就必须要有恶人出来才行。有人要大名,要盛名,就必须得有大恶人出来才行。
所以,孟家真倒霉!真庆幸,这小神仙没跟孟家人挂上钩,倒霉的不是他们家。
半夜里,宫大少很合凉溪的心意,没有让她闲着,将他们抓住的尚副官的手下,还有那些被救出来的可怜姑娘,通通推到了凉溪的面前,让她问。
这个时候,宫大少的爹爹也来了。父子二人毕恭毕敬地守在一旁,瞧着那些姑娘和那些士兵把自己心底里最真实的想法倒豆子一样全讲出来,心里又是害怕,又是激动。
姑娘们说在她们之前还有多少无辜惨死的先例,没得人关心。主要是那几个兵说的话。他们能被尚副官派去做这样重要的事,地位当然不会很低。一通告密下来,不仅是尚副官,孟总兵都有些透明了起来。
宫老爷害怕是害怕,这会儿嘴角的笑容都要压不住了。
“还以为那姓孟的有多规矩,原来私底下也在埋怨圣上,将自己派到这种三百年打不了一场仗的地方,呵!”
话问完了,准备大干一场的宫老爷叮嘱自己的儿子。
“继远呐,这个小神仙可要供好了。这种机会错过了,就不会再有了!”
第四百零九章 善人碑(四十七)
“爹爹,这个儿子自然晓得!但是,虽说手段的确是神仙,但家里供着这样一个要命的,万一她哪一天……”
“你在想什么?”当爹的一眼就看透了自己的儿子,“这种人乐意找你,烧高香就可以了,你还想干什么?打打不过,毒毒不死,要是真在咱们宫家出什么意外,你想过她长辈,想过她师父吗?**师如今已经不怎样管事了,虽说他一直讲自己没有徒弟,但谁敢保证那个就不是?”
宫大少打了个寒噤,自从昨晚那个疯女子乖乖说了她以前被关在哪里后,他简直就像没了脑子一样。
是啊!这么一个小神仙,总不会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把一个七八岁娃娃教成这样的人,更得罪不起!
“那……”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你给我把那些乱七八糟的想法全部都打散喽!你一直这么想,万一那娃娃哪天问你几句话呢?难道你要张嘴说,你天天就是想着怎么弄死她?”
爹呀!他怕得就是这个呀!
宫大少瞬间头疼。
父子两个人都很发愁,但当爹的要乐观很多。凉溪选了他们当帮手,这根本就是天上掉下来的外挂。只要有这个外挂在,从此以后,他们想对付谁都行。
这世上,谁都扛不住说真话。
这一晚,不知多少人一夜没睡。凉溪是没有多大问题了,宫大少竟然能一直熬着,他爹一把年纪了,居然一刻也不休息,忙活到点儿,准时上衙门。
凉溪本来不打算上公堂,但宫老爷来请了,并且说的话直戳到她心里:“我们能有这些发现,全赖小神仙手段通天。您要是不上公堂,万一那些人半路反悔,一通胡说,我们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不算是一件小事,还是要小神仙去坐镇呐!再说了,这事儿全是您的功劳,您总要露个面,让老百姓见见啊!”
姜还是老的辣,宫爸爸对她的意图真是太清楚了。她就是要让老百姓知道她呀!
宫老爷说的话直接合到了凉溪心坎里,她立刻收拾了一下,跟着上了公堂。
关城的衙门没有那么高大上,百姓可以在一定距离外围观,而这,正是凉溪最想要看到的。
昨天晚上被她挨个儿问过的十个人,五男五女,脸上都没什么血色。女的是罪受多了,有两个甚至神志都不太清醒,男的是给吓的。毕竟,昨天晚上凉溪问话的时候,没被问到的人,他们是清醒的。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伴就跟个傻子一样,把什么真话都讲了。
此时跪在公堂之上,他们脑中一团乱麻。看见凉溪坐在身边,都吓得浑身血液仿佛凝固。别说是撒谎,他们连宫老爷说什么话都听不清,眼角余光里都是凉溪青绿色绣着百叶纹的裙摆。
坐在“清正严明”的匾下,伸手一拍惊堂木。宫老爷神色沉凝,那眼底的愤怒,是决计装不出来的。
他声音威严沉稳,从公堂悠悠传出,保证每一个字都可以清晰地传进外头百姓的耳中。
“我等蒙朝廷器重,才来这关城,为一方父母,守一方水土。你们都是大君朝的士兵,吃着国饷,爹娘妻子不曾受任何亏待,怎能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
讲明了那几个姑娘的来历,宫老爷怒斥几位士兵。他坐不住,还要站起来骂,恼得一张脸通红,几句话就惊呆了外头的百姓。
让大家无比确信他的人设和立场之后,宫老爷万万不敢忘记凉溪:“昨日,若不是有这位小神仙相助,这城里的年轻姑娘,还要被你们残害多少?”
几个士兵昨夜本就被凉溪吓得魂不附体,自知绝不能幸免于此难。所幸早上升堂之前,听了宫老爷的几句嘱咐。虽说他们都是尚副官的心腹人手,但事已至此,尚副官的结局已经注定,他们还没有忠心到撒谎为尚副官抵命的地步。更何况眼下身边坐着一个小神仙,他们撒谎也没有用。
宫老爷骂够了,几个士兵马上磕头喊冤——
“冤枉啊!”
“我们都是听尚副官的命令行事的!”
……
几个姑娘和着一起哭,神智不太清醒的那两个,哭得最为情真意切。形状之凄惨,令人动容。
不过最可怜的还没有来呢!那个被猎狗咬断了双腿的姑娘,是在尚副官被押来之后才出现的。
疯也有疯的好处,那姑娘看见尚副官,又哭又叫,尖锐的哭声比宫老爷的声音传得更远。即便是已经疯了,她还是被尚副官吓得几度晕厥。
世上最好的演员也演不出这种情状来。见那姑娘怕的想逃,却又没有双腿,从担架掉到地上后只能用双手撑着满地乱爬乱滚。那种场面,便是心肠再冷的人,也要微微闭目侧头。
在外围观的老百姓,本来还不愿意相信他们的尚副官居然是这样的人。直到看见这可怜已极的女子,他们大多人平生未曾见过如此有冲击力的画面,震惊骇然之后,心底里便油然而起一阵恐惧和愤怒。
凉溪看不下去,这也正是她表现的好时机。用一张符让那女子稍稍安静后,凉溪声音淡淡地将这女子的身份一丝不差地讲出来。
“她姓林,闺名玉娘。被你捉走之前,与父母兄弟住在药堂巷口。玉娘如此品貌,不过两三年的时间,外头的百姓,应该还有记得的。”
“她本已许配给了仁和药堂徐家的二公子,因为被你看中了,莫名其妙就丢了这一桩好婚事不要。一家人卖了房子,说什么都要去外地经商。”
衙门外的百姓静悄悄地听凉溪讲,见她好生安抚了林玉娘,叫人把她抬了下去后,又指着剩下的几个姑娘,把她们的身世姓名全都说了出来。
不必探究真假,尚副官渐变的脸色,已足够大家确定凉溪的话是真是假。
给他养狗的人跑了,他以最快的速度将他藏起来的那几个女人换个地方。结果,他派出去的人,那几个女人,全都被抓住了。
知道这个消息后,尚副官已自知大祸临头,但他心里总还怀着一丝侥幸。那几个兵跟着他快十年了,他从不曾亏待他们。只要他们咬死不认,他再一问三不知,这事儿就能过去了。
可恨事出突然,宫家这次手脚太快,他没时间联系这几个手下,两边也串不好话。今天这一趟公堂,走不好他就要进牢了。
尚副官自知今天这一次不同以往,他已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来应付宫家人,却无论如何没料到有一个凉溪在当中搅局。
他的那几个最信任的手下,认起罪来,一个比一个利索。这是头一个想不到。
宫家一夜之间就把所有事儿查得明明白白,这是第二个想不到。
他那几个手下,认了眼下这个罪就算了,絮絮叨叨还说个没完,这是第三个想不到。
“那些恶狗以前到底吃了多少姑娘?”
“十几个……十几个是有的。”
“分别都是谁?你们可知道?”
“知道……知道的。”
几个士兵一人一嘴,把以前无辜惨死的那些姑娘,差不多都说全了。这些话,其实昨晚他们已经说过一遍,但在凉溪和宫家父子面前讲,可跟在老百姓面前讲不一样。
人群里哗然一片,尚副官浑身上下抖得如筛糠一般,一来是怕,二来是气。他张着嘴,想骂一句“胡说八道”,嘴唇颤抖着硬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衙门外的百姓炸了锅,许多想不明白的事,一下子就弄懂了。
“我就说嘛,老赵家在这城里三代安居乐业,怎么忽然就要举家搬走,原来是,原来是受了人的要挟!”
“林家一家人走得蹊跷,徐二公子到现在还没有成亲呢!唉……好好的一桩亲事……”
“这姓尚的真不是人!”
“让他偿命!”
宫老爷很是懂如何煽动人心,第二次听到那些如果不是有凉溪,可能至少也得再等一段日子,当然更有可能是永远也不会浮出水面的真相,他一双手发颤,眼珠也爆红。似乎那些死去或者正在受折磨的姑娘当中有他的亲生女儿一般,似乎若不是朝廷有律例,国家有法度,若不是他没有权力,他就要当场下令斩了尚副官一样。
宫老爷都给气成了这样,可见他们情绪再激烈,也不算是过分。人群之中本来喊着让尚副官立时偿命的只有一两人,转眼间就成了所有人都要尚副官偿命。
“你们……你们这些人合起伙来诬陷我!”
尚副官被那一声声偿命喊得胆颤。他看惯了群众崇拜畏惧的目光,此时见他们个个恨不得生啖他肉,一时间害怕,倒是敢说话了。瞪着他手下的那些兵,将他们说的话反驳了一个干干净净,总之一件都不承认。
“诬陷?”宫老爷冷笑,“这些兵都是你手下的,这些姑娘跟他们也没任何关系,这一群人如何串通起来诬陷你?”
“再说,你怕不是忘了,有几家人是把女儿卖给你的。虽说你后来又派人去灭口,但总有侥幸留得一条命的。你敢等着我们将他们找来了作证?”
“再有,这城中人人知道你夫妻二人恩爱和睦。你置办私宅已属不该,私宅中处处是女子所用之物,你敢说那处宅子不是你的?敢说宅子里的女子不是你的?”
“君朝律法不曾提过男子不能纳妾,你大可以大大方方的。自己养着外室,还要欺骗众人说什么夫妻情深一双人……哼!”
宫老爷疾言厉色,一字一句如冰雹扑面,说出时比尚副官喊冤的声音要令人信任的多。即便是他后来说起人家的家务事,这样显然有些逾矩无礼,围观群众也仍然觉得有道理。
自己本就不是那痴情专一的人,还偏偏要骗大家,足可见他就是撒谎成性的,说什么也不能令人信服。
而最大最重的冰雹落在最后,尚副官觑见宫老爷脸上一瞬的得意,顿时如冷水浇头,只觉牢笼已罩在了自己身上。
“若只这一桩罪,本官奏上朝廷,你也落一个干干脆脆的偿命而死。但如今,如你这般居心叵测的军官,该是万死不能赎罪的!”
怎么还有更严重的?
围观群众已经滚如沸水,义愤填膺,恐怕说什么他们都不会立即安静下来。但宫老爷这一句话,却让他们立即竖起了耳朵,不再吵嚷。
“你一个正儿八经的朝廷军官,该是带领我们君朝的好儿郎镇守边关,保边境关城平安的。剿匪除恶,本是你们分内之事。怎么尚副官是觉得孟总兵交给你带的兵太少了,这才私放土匪,收为己用?”
尚副官这一次确实惊到发怔,满脑子里嗡嗡响——他怎么知道的?
“两年半前,云台山剿匪,近千人的大寨,只抓住了不到七十人。本官只当军士们勇猛,土匪负隅顽抗,一群骚扰乡里,作恶多端的匪徒就在匪寨里自食恶果,料不到啊料不到……”
宫老爷再次提出凉溪来:“若不是这小神仙有手段问话,本官到死也不敢想,几百个人人身上背着血债的土匪,居然被博州城的官兵,‘义释’了!”
“当日剿匪,尚副官乃是先锋。这件大事,尚副官就等着进了皇都,去与刑部官员解释吧。”
“冤枉啊!”尚副官从上了公堂,并没有跪下,此时才砰的双膝跪地,大喊冤枉。
宫老爷却是胜券在握,只在心头冷笑。
有什么好喊的,这姓尚的还当他们没有证据吗?如果他想看,他可以把那些被“义释”,然后成了尚副官,当然有可能是孟总兵的私兵的土匪名单详详细细地列出来,让他看个够。
如山铁证就摆在眼前,尚副官只会喊冤枉,那没有用,老百姓已经信了。将近午时,宫老爷二话不说,将尚副官收监,打算择日送往皇都。
正退堂时,衙门外传来声音——
“且慢!”
外头的人纷纷喊“将军”,知道是孟总兵来了,宫老爷微微一笑,朝凉溪看了一眼,丝毫不慌。
第四百一十章 善人碑(四十八)
今天就是天王老子来了都没有用,有这个小神仙在,只要他能扣下姓尚的,抓紧时间让小神仙一问……他就不相信,那姓孟的真是铁板一块,什么坏事都没做过。
昨晚他们已经问出了很多了,只不过没有几句确切的话。姓孟的聪明得很,什么见不得光的事儿都交给他这个兄弟做了,他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其实照他所想,云台山的那些土匪,可能还真的不是尚副官要放的。瞅瞅他在公堂上那副快被吓得尿裤子的怂样子,他没那么大的胆子。
“宫老兄好大的威风!”
孟总兵大马金刀地走进来一坐,微微笑着只盯着凉溪看。他虽然神情和蔼,眼光却十分凶悍,像是要拿眼风把凉溪割成八百块一样。
这到底是谁的威风更大?
宫老爷得意了一早上,给人家一个照面就把脸色打沉下去了。但见凉溪毫不畏惧,对孟总兵微笑而视,他又暗暗觉得自己有些没出息,打起精神冷哼了一声。
“本官在孟兄跟前,可从来不敢提威风二字。就是孟兄手下的这位副官,害了多少良人家的姑娘,犯了多大的事儿,本官要将他收监,心下也是惴惴不安,恐怕惹恼了孟兄呢!”
孟总兵对宫老爷的话充耳不闻,他只紧盯凉溪。见这么个他一拳能打到死透的小娃娃对他只是淡淡微笑点头,那清浅的眼底里尽是轻视,他瞬间就有些端不住脸上的笑容。
其实凉溪心里压根没有半分轻视的意思,她眼下对这个任务根本没什么正式的计划,就这么走一步看一步呢,哪里有资格瞧不起别人?偏偏人心里想什么就能看到什么,凉溪只要没被他吓哭,不管怎样,可能孟总兵心里都不高兴。
他在这博州城当了几十年的老大,在这城中,是条龙来了也得盘着。二十多年的光阴,宫家处处谦让,宫家最出息的儿子苦恋自己家宝贝女儿,他们家根本看不上。
这种日子过得好好的,虽说清楚宫家心里多少可能有些不服气,孟总兵也没将他们放在心上。谁知这一眨眼的功夫,他们就要造反,还是在他的掌上明珠快要归家前。
宫老爷讲话忽然格外硬气,但凡换个谁他心里都要警惕一下,孟总兵却还是不知凉溪有何本事,只是发怒。
“敢问宫兄,我那副官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大罪?你虽是朝廷派下的督察官,也没有权力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抄他的家。你手上可有罪状,可有证据,他可有亲手画押?”
孟总兵站在堂下,却是手指宫老爷,态度倨傲。居高临下四字,对他而言完全不成立,他这人的气场能居下临高。
外面的百姓这一早上被宫老爷煽动的情绪激烈,此时孟总兵大声质问,他们却一个也不敢出声。宫老爷面色铁青,凉溪见他几次张嘴,声音都盖不过孟总兵。
他一个文官,孟总兵身上所配长刀,叠起两个来都比他高。在公堂上只身一人把个朝廷命官说的接不了话,凉溪总算是亲眼见识了“在关城,总兵就是皇帝”这句话。
宫老爷缓过神来,再瞧瞧堂上最淡定,压根不曾把孟总兵放在眼中的凉溪,就如吃了一颗定心丸。
反正尚副官这时候已经押到监狱里了,他姓孟的再嚣张,敢在这公堂上拔刀吗?敢让他的兵闯到狱里去救人吗?他若敢做,就是死罪一条!
只要他不能强行救人,自己咬死了不放,给他一天的时间,不,一个时辰,半个时辰都足矣!让那小神仙问两句话,他可就不止去抄尚副官的家了。
他尽量努力,在姓孟的那宝贝女儿回来之前,给他一副枷铐,送他上皇都。
“尚副官所犯之罪,样样都足以要了他的脑袋,他自然咬死不认,不愿画押。但如今,也由不得他不认罪。让孟兄失望了,小弟这里有罪状,也有证据。孟兄如果想看……”
“哗啦”一声,宫老爷捏起一叠证词,在半空中甩一甩,这才又重新找回了主场的感觉。
“他们几人的证词,都在此处。”
读完了那几个兵士掏心掏肺说出来的证词,孟总兵沉默了。区区十几个女子的性命,他大抵是不放在眼里的。凉溪猜测,使他沉默的,是土匪的事。
“孟兄在这博州城数十年,可堪为军民表率。”这一次,宫老爷抢先开口,打破沉默道,“但愿云台山义释土匪之事,只是尚副官自作主张,与孟兄没有任何关联。”
大中午的,孟总兵来公堂上闹了一趟,目的却一个都不曾达成。
退堂之后,宫老爷根本不知午饭为何物,即刻请凉溪去牢里。
世道美好,大牢里几乎空空如也。关着的几个小贼,也是过不久就要放出去的。尚副官在牢狱最深处,环境极为安静,他的喊冤声能够荡起层层回音。
“你们都退下!”
打开牢门后,不相干的人全部都退走。宫老爷心里砰砰跳,站在稻草上,看凉溪一巴掌就拍晕了尚副官。
“好了,想问什么就问吧。”
虽然昨晚已经见过这场面,宫老爷还是不敢置信。偷偷瞅了凉溪几次,也不敢出言确认。
“云台山那些土匪,是你自己的私兵,还是孟总兵要你收的?”郑而重之地问出这个他最想要知道答案的问题,宫老爷屏住呼吸,很快就从尚副官口中听到了他最想要听到的答案——
“当然是将军的意思。”
“那些土匪现在何处?可否已入了编制?”
“不曾。”尚副官摇头,宫老爷放了心。
朝廷这几年都不再征兵,各个关城总兵麾下的士兵是有数的。加一个减一个可能查不出,在博州城这样和平的关城,平白无故多了几百兵出来,可是不容易解释的。关城的兵防又是直接受朝廷管,没有可以糊弄的余地。但凡当真有对头查起来,一两个糊涂人都能弄得清清楚楚。
“当初上云台山剿匪死了好些兄弟,有几十个土匪是顶了他们的名。剩下的在这两年半时间里,也陆陆续续混进去了几十个。多数还是没有入编。”
“没入编的那些人如今都在何处?”宫老爷语气急迫,巴不得尚副官能直接给他列出一张详细名单来。
可惜,对不曾纳入编制的那些土匪,尚副官并不是很了解,他茫然摇头了。
宫老爷一愣:“你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呢?那些人……”
凉溪立刻打断他道:“问话就可以了,不要与他对话。”说着说着万一说醒了怎么办?
宫老爷心头一凛,连忙闭嘴。沉吟片刻,问起了那些已经混入博州城兵防编制的土匪。
“他们我知道。李乾手下有七个,赵福领着十来个……剩下的都是我带着。”
更多的土匪多半是受孟总兵直接管理,所幸尚副官知道的这些都在军队里有个名,没有他们的话,这义释土匪的事,还不容易翻。
宫老爷今天和凉溪一起来这牢房,就是为了记录尚副官的话的。他随身带着笔墨纸张,听尚副官一个个说起那些已经假借各种名号进了军队的土匪,他问一个记一个。
等到将那百余人的去处和名字全部都问出后,宫老爷已经大松了口气。本欲要走了,又好奇起了尚副官人家的家事。
这一问,又零零碎碎地扯出来了许多中年夫妻相处时的烦恼琐碎之处。听尚副官埋怨了自己家那个妒妇许久,宫老爷终于不耐烦。
孟总兵好似与尚副官十分亲近,如同兄弟。他还以为能从尚副官的口中打听到孟家的许多事情,谁料总兵老爷就是总兵老爷,不该下属知道的事,没有一件漏出来。
再也问不出什么不得了的事了,凉溪就揭了尚副官身上的符。
两个人未立刻就走,在牢中等了一等,尚副官就清醒过来。他睁开眼,左边一个小孩,右边一个老官,两人的神情眼色十分相似,都似不把他当人看一般。
牢房里阴冷潮湿,尚副官生生打了个冷战。还来不及喊冤,宫老爷就把他记录下来的东西放到他眼前。
“这些人,你可认得?”
宫老爷说第一个字之前,尚副官已经瘫软倒地,张着嘴只是喘气。
凉溪从他身边绕开,向牢房外走去了。宫老爷也露出笑容,跟着凉溪出去。手中握着牢房钥匙的狱卒在外头,凉溪跟宫老爷走了许久,牢门一直开着,尚副官却记不起要逃。他脑子里还是一遍遍过着那白纸黑字,一个都不错的名字。
没有等到第二天升堂,下午,兴奋的没睡,也不打算吃的宫老爷,带上自己已经落了一层尘土的督察大印,闯进了博州城兵营。
顶着太阳一个一个在军队里面去挑土匪这种事情,又苦又累,当然轮不得凉溪去做。她只用乖乖地待在宫府,下午的时候,一边喝茶,一边再问两个被揪出来的土匪几句话就行了。
按官员品级,宫老爷是高过孟总兵的。督察使的大印拿出来,孟总兵就不能反抗。他胆敢有一丝一毫不敬,马上就能按造反处理。
这老儿是不要命了吗?
孟总兵还是没有准确猜到事情的严重性,只当在这座城中跟他斗了二十来年的人是疯了。
那督查的大印拿出来,就没有小事,不是他死,就是他亡啊!
直到宫老爷在他的军队中准确地挑出来了那些云台山的土匪,孟总兵这才傻眼,知道不是人家疯了,是他要死到临头了。
在大牢被住得满满当当之前,宫大少去见了尚副官一面。连说辞都不用改,昨晚怎么跟他手下那几个兵说的,就照着与他讲一遍便好。
“尚副官,说来这些事,其实与你并无多大干系。你只是别人的手下而已,长官有令,也不得不从,是吧?”
“是!是!”从宫大少的语气中听出了他们要放他一马的意思,心里很清楚他要做什么来获取一条生路,尚副官还是猛点头。
“副官真是聪明人。我这儿有一纸供状,你看一看,画了押吧。如今只有认罪自首,副官才有活路可走啊!”
接过那张写满了罪状的白纸,眼见纸上不仅遵照事实,把私放云台山土匪的事都归到孟总兵身上,就连他害的那些姑娘,也都变成了是孟家害的。
从头到尾读下来,没有一个字对他不利,尚副官哪里还能记得起孟家对他的恩义,几乎是抢着画了押,认了罪。
宫大少冷冷笑着让狱卒锁上了牢门,转身去了。
这一下午,城中直闹了个乱七八糟。到了晚上,被抓到的一百多土匪,将大牢的牢房全部住满。但即便牢房再少,即便是让那些土匪住二人间三人间,这牢里也一定会留下孟总兵的一个位置。
当天晚上,凉溪又被请到牢里去了。自己做的亏心事,只有自己最清楚。瞧着孟总兵双眼发直,把那些未曾入编制的土匪去了何处讲明白,把他打算送女儿入东宫作太子妃嫔的算盘说清楚,瞧着凉溪毫不意外的眼神,简直当他们就是一头头毫无**的牲畜,宫老爷心底发寒,这样大的喜事临头,他硬是没有半分欢喜。
把孟总兵说的话记录下来然后给他看,这位镇守关城数十年的将军也没有那么淡定了。他脸色变来变去,到底最后也没有画押,想着还要再挣扎一下。
不过,事以至此,他做过的事留着什么把柄,他都自己讲出来了,宫家只需要派人去找就好。
翌日,凉溪仍旧上了公堂,看着完全没有了前一天那样气派的孟总兵,被宫老爷的质问压得说不出一个字来。
当堂写好了要呈给皇上看的奏折罪书,盖上他的督查大印,那感觉就好像是他提着刀,已经将孟总兵的一颗头颅给砍了下来。
宫老爷心头舒畅无比,派快马先送奏折与罪书去皇都。又叫人加紧赶制囚车,改天就送孟总兵一家上皇都。
孟总兵还是没有认罪,但宫老爷已经豁出了自己的命。他又被押进牢里去,等着自己一家人团聚。
几日前,孟府的人才招招摇摇、浩浩荡荡的出城去迎接他们的大小姐。当真天有不测风云,转眼间,博州城的官兵就追着出城去了。
他们可不是去迎人,是去抓人的。
第四百一十一章 善人碑(四十九)
君朝国力强盛,却并不是那爱欺侮外邦的霸道角色。国法严明,一夜之间换了大将,依法由宫老爷暂代调遣的博州守备军中,一支人马被派出去,守在了丝带河一侧。
过了丝带河,凡事就不能全依着君朝法令了。故而他们只是守在君朝境内,只等孟家去迎接他们大小姐的队伍过桥。
候了两日,算日子也差不多了。过桥去打探消息的军士却迟迟未归,河对岸更是看不到什么大队车马露头。
再等两日,还是没人来,去境外打听消息的军士终于回来,却也没带什么好话。
由孟总兵统帅了几十年的军兵,虽说心里因他们将军私收土匪这种事大为不满,却也不能立刻就对他仇恨满腹。
这些兵对孟将军十分尊敬,找不到孟家剩下的人,他们心绪复杂,大多都是隐隐松了口气的。
“爹爹,恐怕他们已经得知了消息。”
守在丝带河畔的不止是博州城军兵,宫家人知道孟总兵在军队中的威信,就怕那些军士不尽心,他们也派了自己人去。
等了四五日,没得到孟家那几个年轻后辈的半点消息。宫大少已经预料到令人失望的结果了,回禀了父亲一声后,他再次带人去找,任由宫老爷做决定,是要让他们一家齐齐整整,还是先送孟总兵上路。
结局确实是令宫家人失望的。过了十余天,孟家那去迎大小姐的车驾,似乎就从不曾出现过。
彼时,凉溪已经又换地方了。
宫老爷很上道,没有掩盖她的功劳,全部都明明白白曝光给老百姓知道。凉溪走之前,宫家百般挽留。
“小神仙,我呈上朝廷的奏折之中,可是提过您的。小神仙立了这么大的功劳,朝廷必会有所封赏,您何不在宫府住着?有这么一桩大功在,圣上又极是看重世间的能人异士,到时候,恐怕三品两品的封号都能赏下来。”
宫老爷说起这些兴奋得很,凉溪却很有高人的风范,对那些富贵封号毫不在意。她走的时候只关心一件事——
“宫老爷,世人都说当今世上,属君朝北境的黄沙城是天下第一的武学宗派,不知此话可当真?”
“那自是当真的。黄沙城城主怕是当今武林功夫造诣最高的前辈了。”
“那你知道怎么才能进入黄沙城,当那里的弟子吗?”
凉溪早就打听到了黄沙城,黄沙城城主如今也在善人碑前二十。老百姓们一说起他来,语气似乎像在讲大漠里的佛陀一般。
不过,这座屹立在大漠中的小城十分神秘。老百姓敬仰归敬仰,却是不知道黄沙城详细的地址,对他们收徒弟有什么要求,更是完全不了解。
宫老爷对此知道一点,但是,凉溪的话刚刚出口,他人就已经惊呆了。
已经有这种手段了,她还要拜师?她难道没有师父吗?她难道不会武功吗?乱拜师父真的没有问题吗?不是,她还能拜谁当师父啊?谁敢收这种徒弟?一巴掌下去能让你把自个儿的祖宗十八代都翻出来!
宫大少在一边旁听,也是诧异。但见凉溪神情真切,不像在与他们说笑,结巴了一下,道:“黄沙城素来神秘,不过,此时宫府内还真有一个跟那里有点关系的人。”
他这一句话说得犹豫。水仙跟他讲过,这小姑娘的身手足以碾压她。医术也高,武功也好,又有那种可以让人讲真话的邪术……呸呸!术法,是正经术法!
一想起邪术这两个字,宫大少就连忙摇头。不能这么想不能这么想,对这位小神仙,一丝不敬的念头都不能起……
这小神仙至于去黄沙城拜师吗?她到那里,多半是要去砸场子的吧!
宫大少哪里知道凉溪情真意切,身上压根就没有半点内功?她之所以打听这天下第一的门派,就是想头一回学内功,就学最好的,把底子打好。
“是谁?现下就在府中吗?”
宫大少点点头,带凉溪去见了她不久前在凤花镇早就见过的那位大汉。
“这位唐兄的师父,正是黄沙城的弟子。”
大汉这几日在宫府,自然是早就听说了凉溪的事迹,不过虽然住在同一处,他却没机会过来瞧一眼。料不到这果然很能折腾的小孩子会来见自己,更料不到她居然说要拜入黄沙城。
“这……恐怕不容易。黄沙城极少收女弟子,更少收身上有武功底子的。”凉溪这两样都占了。
没有直接大大咧咧地说自己不会武功,凉溪也不失望,只问大汉黄沙城什么时候收徒弟,她能通过什么途径进去。
“这个……只能随缘了。”就像他,当初家破人亡,只能沿路行乞。所幸碰到师父好心,就将他收在门下。
随缘?一个城啊,难不成是夸大了?一座城,不隔两年收那么千来个弟子,街上会有人吗?
这货该不会是在忽悠她吧?
凉溪想要贴符了,但宫家父子都在,她就没动手。听大汉认认真真地与她讲了讲应该如何“随缘”。
“每一个拜入黄沙城的弟子,最多在城中学艺七年。时间一到,就必须离开……”
每一个徒弟,城主都会亲自教导……凉溪越听越觉得这个城有点问题。一座城里,最少最少万把人有吧,挨个儿教,城主不是得累死?
“黄沙城的弟子虽然数量不多,但在江湖上却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凉溪越听越糊涂,还是在走之前问了出来:“黄沙城到底有多大?”
“那就谁也说不清楚了,我也并不曾去过。”大汉微微摇头。
“你师父是城主的弟子,那你也就是黄沙城的弟子啊,怎么……”
“小神仙可不能这么说。从黄沙城出来,就等于是自立门户了。黄沙城的弟子再收弟子,那只是他的徒弟,跟黄沙城没有半点关系。”
凉溪听得糊涂,对黄沙城的城土面积到底是没弄清楚。不过她知道了,想要拜入黄沙城,得找从城中出来的那些弟子们引荐。
这是唯一的途径。
打听到了几个城中弟子的名号后,凉溪问大汉:“那……你的师父现如今住在何处?”
大汉瞧了宫大少一眼,道:“再向东北边八百余里的庆河郡。”
这人上了善人碑之后就想去见师父,好容易被他留在了宫家,现在看来,留不住的还是留不住啊!
宫大少没有丝毫犹豫,想着如果凉溪要叫他带路的话,那他马上放人。
大汉也很想要凉溪让他带路,虽说宫大少已经答应了帮他洗清冤屈,但他总觉得自己已经上了善人碑,师父只是被人蒙蔽,等见到天下最公平的善人碑也承认了他,说不定就……但宫大少说得也有道理,那人也上了善人碑。他害得他这些年在江湖上奔波的一脸沧桑,却也上了善人碑,足以见得那碑上的排名……不,不可以这么想!
大汉陷进自己的思绪中去,却不料他想太多了,凉溪根本没打算让他带路。她会画符,暂时不学内功也死不了。去庆阳郡的一路上还有那么多城池,到处都是她刷数值的地图啊,怎么能随便就错过了?
打听到了如何拜进黄沙城后,凉溪就跟他们几人告辞。走到大街上,在短短几天之内已经迅速接受她小神仙人设的百姓的依依不舍、夹道相送之中离开。
凉溪骑着一匹温顺的良驹去下一座城,她上午出发,也不急着赶路,路上慢悠悠的。而那带着她画像的人,还有带着宫老爷亲自书写的奏折与罪书的差人,他们可不敢稍有喘息。日夜赶路,将宝马跑得口吐白沫。一站接一站,以最快的速度将信息传到了皇都。
奏折按流程去它该去的地方,画像直接进了都中宫家。然后当天就从宫家转到了丞相府,到了楼林的手中。
楼丞相抖开那张画卷,瞧了一眼凉溪的画像,也不敢稍耽片刻,叫儿子将画卷送进了东宫。
“阿战!阿战!”楼二公子一听到这个消息,简直比谁都激动。
“你不要蔫巴巴的啦!那个小姑娘找到啦!”如一阵旋风一样闯进东宫,楼二公子直着他的大嗓门,看见君战的贴身侍女时,脚步才略微放缓。
“玉筝姐姐,阿战呢?”
书房外,有一妙龄女子,本双目怔怔的立在廊下,直到远远听见楼二公子的叫声,她眼珠才动了动。
这一动,就像是寒潭里落下了一颗玉露,荡开的纹路最是静美不过。
楼二公子一路风风火火的,看见她立时声音都弱了。
玉筝姑娘苦笑了一下,视线落在楼二公子手中的画卷上,道:“殿下还是一样,今日又在书房坐了一天。以前从未见过他如此用过功。”
“嘿嘿!”像在炫耀什么宝物一样摇了摇手中的画卷,楼二公子喜滋滋地道:“玉筝姐姐放心,阿战马上就好了!”
说完,他闯进书房去。
君战手中正拿着一个小瓶子,他呆呆坐着,眼里只有那个小瓶子。那小玉瓶不会说话,但他好像耳朵里也都是小瓶子,楼二公子这一路上声音那么大,他竟是完全没听见。
“阿战你瞧,这是什么?”
对君战的这种状态已经习惯了,在回皇都的一路上,他都是如此,回来了他仍然是如此,大家都害怕了。
好友直接靠在他耳朵边上说话,这都听不见那就真有问题了。君战微微侧头,对他手里的东西着实不怎么感兴趣:“你怎么来啦?”
“哎呀你快看!”
楼二公子知道多说无用,便直接将画卷铺开。他站在一旁,见君战在看到那幅画的时候,眼里就如投进了一块巨石的死水潭,立刻有了生气。
“这是谁画的?你从哪里得来的?”
“是从博州城一路加急送过来的。你叫我做的事,我什么时候敷衍过?回皇都的一路上,但凡碰到一座城池,我都跟他们交代了,让他们注意一下这么大年纪,不会讲话的小姑娘。不过……”
楼二公子还有没说完的话,但见到了那画像,他们都已经确定画像里的人就是从仙医谷出来的那个小姑娘。君战整个人都懵了,乍然间投下来的喜讯让他一时间胸口闷涨,竟是说不出什么话来。
好容易缓过来一口气,他抓住楼二公子的手臂,急忙问道:“那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她还在博州城吗?她一个人,没有吃什么苦,受什么伤吧?”
“阿战。”楼二公子紧皱了眉,跟自家大哥比起来,他的确是蠢得有点过了。但君战这种情态,再蠢的人也能看出来有问题。
之前,君战整日里都沉着脸,回皇都的一路上,他甚至不曾讲上几句话。爹爹整日里都默默的,弄得他也不敢多讲话。今天,君战终于恢复些正常,楼二公子便将他一直想问的一句话问出口。
“你……是不是有些过于关心那个小姑娘了?是有什么特殊原因吗?之前在仙医谷谷口,你明明说到了皇都就给我解惑的。”
楼二公子说着说着有些委屈,他跟君战多深的交情,还从来没见过他这么长时间的冷脸呢!
“难道她是皇都里哪个大官的女儿?难道她身上牵扯着什么大案?难道……”
君战被他问得一愣,片刻后才轻抚着画像上的面容,叹道:“你不懂。”
他不懂?是啊!他本来就不懂啊,也不知道,这不等着他解释呢吗?堂堂一国太子,怎么就突然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小姑娘如此关切?
“你说这画像是从博州城送来的?”
“啊!是啊!”
“我记得博州城的督查似乎是宫家人是吧?”
“嗯嗯。这画像就是宫家人送来的。不过……”楼二公子说到这里,才突然记起他之前没说完的话。
“不过什么?”
“宫家来传话的人好像说了。那孩子是长这个样子,但她会说话,根本不是哑巴。”
君战又是一愣,不过那张画像胜过所有一切,他很快接受画像里的女孩子会说话的事实,并且还很高兴。
第四百一十二章 善人碑(五十)
“她会说话?那真是再好也不过了。”
可能是她路遇什么高人医好了,也可能是戴德的毒药过劲了。总之,凉溪身上没这一点缺陷,君战就为她高兴。
楼二公子依旧皱眉不展。说实在的,他已经有些想不起凉溪的面容,只记得戴谷主将她从崖上带下来后,她一身的兽皮,很是肮脏邋遢。之后随他们离了谷,人收拾干净了,却娇小清瘦,比之同龄的女孩儿要柔弱许多。
那么小小的一个人儿,宫家该不会是传错了话吧?
“阿战,她可不仅仅是会说话。宫家人讲她武艺了得,加之医术精湛……”
楼二公子越说,越是不能把这些形容靠到脑海中那个娇小的身影上去,君战也是愣住。二人相视无言,还是外头的玉筝姑娘进屋来,打破了沉默。
“殿下,今日可要用些晚膳?”
玉筝小心翼翼的,一双动人的美目里含着期盼。她对画卷里的人有些不喜欢,却又希望那幅画可以让君战恢复正常。
一听见晚膳,楼二公子先急了。他进宫时天已向晚,如今实在多耽搁不得,得赶紧出去了。
“今儿晚了,阿战,明日我再进宫来寻你。现在人已经找到了,”他轻轻拍了拍桌上的画,道,“你可就要好了吧?”
君战这就先把什么武功、医术之类的话都抛到脑后,对楼二公子笑了笑。跟玉筝问明了时辰后,知道不能再留他,便将画收起来带在身上,一边送他出去,一边对侍女道。
“我也没有什么胃口,晚膳随便做点儿清淡的便可。”
他只是淡淡一句,玉筝已经开心地笑弯了眉眼,转过身就去吩咐侍者。
照着君战的口味定了几道菜,目送传膳的太监匆匆奔去御膳房,她茫茫立在原地,心里的欢喜早不知飞到哪里去。
殿下自从回宫,就和从前大不一样了。他从仙医谷带回来了一位女大夫,那女大夫生得如薄露清霜一般,不似凡人。她起先还以为,殿下之变是因为那个花容月貌的仙女大夫,不料却是错怪了人。
一个七八岁的女孩儿,脸都还没有长开,能出落成怎样的倾城之姿,让殿下日日挂怀,夜夜不能寐?
玉筝微微叹气,一边往回走,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东南方向的一处宫殿里。
那画像不知可有机会瞧上一眼,若是瞧不到,其实问问那郑大夫也无不可。只是,殿下对那仙女一样的人儿,也不知怎的,态度简直恶劣至极。他们这些侍从,但凡有谁敢与她多亲近一点儿,只要被他瞧见了,定少不了一番训斥。
玉筝心下思绪万千,回到书房,君战已送别了楼二公子回来。玉筝见他怀中仍是紧紧抱着那幅画卷,心头一酸。
她也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得皇后娘娘眼缘,有幸到娘娘跟前伺候。当初,娘娘选中的几个官家闺秀,其余的都已出宫嫁人,只她被送到了东宫。
皇后娘娘什么意思,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偏偏,她瞧着太子爷就不懂。不知是真不懂,还是不想懂。若是不想懂,她又何苦困在这东宫里?她家里也不需要多一个娘娘来稳固地位!
玉筝越想越是烦乱,竟是没有搭理向她走去的君战。不过,君战此时也无心去管她的失礼,怀里的画卷仿佛是他的所有。
回到书房,他又摊开画来看。虽说画中不是活人,但他只要一看到这张脸,一直绷紧的心便会舒松许多,就连呼吸都要畅快一些。
博州城,她在博州城……
一晚上,博州城三个字也不知在君战的脑中过了几万次。玉筝第二日清晨去伺候他洗漱穿衣时,发现他竟是整夜都未曾松开那张画卷,心头便是一震。
“殿下,还是先将画放在一边吧,小心水溅到了。”
君战依言将画卷放到一边,在玉筝给他束发时,冷不丁地开口道:“今天叫她不用再过来了。”
这一句话没头没脑,玉筝却懂什么意思。她叹口气,柔声劝着:“殿下,左不过就是半盏茶的功夫。殿下实在厌恶她的话,闭上眼睛不听不问就好了,不让她来怎么行呢?您这次中毒受伤,皇上和娘娘日夜悬心,所幸消息不曾传出去,否则怕是要闹得举国大乱。现如今虽说毒消了,这一场大病,肯定还是亏着身子了。郑大夫总归是谷中的神医,有她调理,于您有百利而无一害,皇上和娘娘也放心啊!”
“她算是什么神医?”君战冷哼一声,却也不能把仙医谷中的那些猫腻讲给玉筝听。
君战对这宫中品级最为低下,甚至是那些专门洗刷夜壶的奴才,说不定都能给一个笑脸,偏生却对仙医谷里的大夫如此。玉筝万分不解,却也已经习惯了君战对郑方菡态度如此恶劣,反正她总是有法子劝他便是了。
君战对仙医谷的大夫是再不会有任何好感的了,但他极有孝心,打从仙医谷回到宫中,见母亲急得鬓边发都白了两根,他又悔又愧,当时私心里就发誓,再不让父母操这么大的心。
那个郑方菡……
头发已然束好,君战抱着画卷,越想心里越是憋闷得慌。
他回宫的当天就跟父皇母后道出了仙医谷中的污糟。父皇神色都没变,但他叫太医院里的太医去试郑方菡,也叫他倒了玉瓶里的几滴血去让那些太医研究,可见心里终归是信了些的。
不过,单单只是相信怎么行?仙医谷中的一群鬼怪将她害成那般模样,他巴不得世人马上知道那群人的真实面目。
而要做到这个,只有他的父皇有能力了。但父皇却说这事急不得,母亲更是将信将疑。
不,母后根本就没信。她但凡有一丝怀疑,就不会把郑方菡安排在他的东宫,不会让她每天早上都假惺惺地去给他号脉。
她在仙医谷中遭了那么多罪,定然是希望早日真相大白。他让她失望了……
摸了摸怀里的画卷,君战问道:“父皇已经上朝去了吗?”
“嗯。”
见君战好像要打开那画卷,玉筝悄悄凑上去想看一眼,却没能看得到。
“母后起了没有?”
“娘娘日日早起,这个时辰,怕是早膳都用完了。”
“我今日是贪懒了。”君战瞧了眼窗外的日光。
“殿下自回宫,就没有睡好过一日。昨夜难得安眠,今晨奴婢才不曾叫您。”
主仆两个人今早才多说了几句话,玉筝恍惚觉得又回到了从前。最近这些日子,在这宫中她都不敢多讲话。即便讲了,殿下也只是回一个字,“嗯”呀,“哦”呀,或者干脆不答应,独自怔怔出神。
好容易气氛回到从前,玉筝却来不及多说上两句话,外头就有小太监进来,缩着脖子,舔了舔嘴皮才战战兢兢地道:“殿下,郑……郑大夫来了。”
见君战脸色陡然冷下去,玉筝心头也是害怕,对郑方菡顿时十分不喜。但心中再不喜欢,人家是仙医谷中的大夫,地位高过她,她礼数是要有的。
微微笑着出门去,将那十分不愿意给君战看病的郑方菡请进来,玉筝就退到了一边。瞧着眼前的病人冷着脸,医者也冷着脸,气氛跟前几日一样,尴尬至极。
玉筝却不知道,两人虽然都冷着脸,君战是满心的排斥和厌恶,郑方菡却只是做一个表面功夫,她心里属实惧怕无措。
每天给君战诊脉的这点点时间,君战固然觉得难熬,郑方菡更认为这简直是折磨。
戴德那老头子根本就是害她,她哪里会什么医术了,这君朝的太子又哪里会听她只字片语了?那老畜牲送她来皇都,就是为了折腾她!
这才过去了多久?太医院的那些老大夫天天前来“请教”,君朝太子见面就一副恨不得流放了她的模样。应付那些老太医已经让她心力交瘁,她到底能在这种环境下做什么?她现在都快要崩溃了!
一分一秒地捱过时间,郑方菡心底里松了一口气,面上却仍然是冷冷清清,板着一张脸说出跟往日一样的话:“殿下还是要注意休息,多加调理。您体内残毒未清……”
君战连多一个字都不愿意听,见她诊完了脉,便起身走出去了。
玉筝尴尬地对着她笑一笑,礼数周全地让小太监送她回宫后,便追着君战去了。
“先去母后宫里通报一声,说我过去请安,看有无需要避讳的人。”
“是。”
玉筝叫人匆匆而去。这宫里人有点少,皇后娘娘喜欢叫都中的闺秀进宫来陪她说话儿,经常留那些年轻的女孩儿家过夜,是以君战才多吩咐一句。
小太监跑去通报了,玉筝陪着君战慢悠悠地往中宫走。见他怀里仍是抱着那幅画,走到半路忽然想要打开看,心里便忍不住砰砰乱跳,眼珠斜过去,想要看清画上的人是何模样。
等君战将画展开,玉筝看清楚后,不由长松一口气,心下又颇觉奇怪。
她本以为是什么倾城的天仙,七八岁上已经姿容绝世。不料画中却只是个虽也算清秀可爱,一双大眼尤是动人,但论相貌,实在连她家中的庶妹也不及的女孩儿。
太子爷怎会对这样一个孩子如此……如此……
之前玉筝猜测君战是喜欢凉溪,见过了画像后,她却是怎么也不能再把他们二人之间的关系往情字上扯。
要是容颜冠世,那不管几岁,都会诱惑到人。可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儿呀,太子爷他……
皇后娘娘怕是天底下最美的女子,有那样的娘,她也自负她这个都中第一美人有些美貌,宫中的侍女,又有哪个是丑的?殿下自己更是俊美无俦,他怎会看中那样一个普通的孩子?
定是另有别情!
玉筝脑子里一瞬间不知转过了多少想头,君战却浑然不知。他看画儿看入了神,直到有人提醒他上台阶,这才猛然惊觉。
收起画卷来至中宫,当今天下最尊贵的女子,在儿子面前不见丝毫威仪,笑着招手叫他上前去。
“身子可好些了?”
知道君战讨厌郑方菡,皇后便不提起她,只关心君战的身体。
“听筝儿说,你昨晚乖乖用了晚膳,也歇息的极好。她说你这几日都没有好好休息……”
“母后一口一个筝儿,依孩儿看,在母后心里,筝姐姐怕是比儿子重要多了。”君战佯装吃醋,不高兴地坐到皇后身边。
“那是自然。筝儿从小就乖巧,哪里像你,皮猴子一个。都这么大了,只会闯祸!”
刚说完闯祸二字,皇后自知失言,见君战面上又献出愧疚之色,她即刻换了话头,引开了儿子的思绪。母子两人笑说几句,话头又回到玉筝身上来。
“母后既然这么喜欢筝姐姐,赶明儿不如收成义女。”
玉筝脸色一变,垂下头去。皇后娘娘笑一笑道:“要是真能有这么个女儿,可也是本宫的福气。只怕你孙家姨娘不愿呢!”
玉筝连忙陪笑答应几句,等这话说过了,又默默垂头站在后边,听母子两个人说些闲话。
皇后早已看见儿子手中的画卷,却一直不动声色。扯了好一阵子的家常,这才叫玉筝退下:“好孩子,你整日价照顾这个没良心的,也够辛苦了。你娘亲一直想叫你回府住两日,前阵子这小没良心的不在宫中,你也不愿意出去。如今他好端端回来了,你也该去陪一陪你母亲。”
玉筝没有立刻答应,见君战什么也不说,这才应下。带上皇后给准备的各种礼物,心情并不是很美妙的出了宫。
打发走了玉筝,皇后娘娘还是没有主动问儿子他怀里的画卷。又说了几句闲话才问:“战儿,今天一大早的来见母后,是有事儿吧?”
君战低头不语,摸着怀里的画,突然从座位上站起,双膝跪倒在母亲面前:“母后,孩儿想去一趟博州城。”
皇后皱眉,一言不发,也不立时叫他起来。看他一直跪着,也并不多言。到底为人父母的欠儿女,最后还是她先心疼,伸手扶起了君战。
“为着什么?战儿,你到底在那仙医谷中碰到了什么?”
第四百一十三章 善人碑(五十一)
君战不言不语,皇后看得生气,取过他怀中的画卷。见他下意识竟然想动武抢回去,心头一沉。
摊开画卷,皇后只瞧了一眼,便收起来又还给君战。
“就为了这么一个女孩儿?”
“嗯。”君战应了一声。
他答应的倒是干脆,皇后心里愈是动怒:“你此次莫名中毒之事还未曾查得清楚,博州城距离皇都千里迢迢,你是想怎么过去?大张旗鼓,劳民伤财?还是悄悄私访,被不知什么人在半路里无声无息的就……”
终究是自己唯一的孩儿,皇后不舍得咒他,住了口。
“母后,孩儿既已经着过人家的道儿,日后自然会小心的。”
自己的孩子,她哪里有不了解的?见君战心意已决,皇后也不知自己是何心情,与其说是愤怒失望,不如说是隐隐不安。
这孩子去了一趟仙医谷,回来就跟他们说那谷中颇有蹊跷。但至于为何这样觉得,他却不愿详谈。只说在谷中遇到仙医谷培育的药人,还带来了一瓶药人的血。
她嫁的人年纪轻轻就野心十足,如今年龄越长,心志却未曾有丝毫消减。若是仙医谷中当真藏着什么大阴谋,他们揭破了,自然又是大大的一功,善人碑都会记得的。说不定还可以提升排名,拿到这世上从未曾有人获取过的奖励。
战儿一说,她一瞧丈夫的脸色,就知道他动心了。不过是因为戴德谷主也是天下扬名的善人,并不好随便招惹,而且那个小女孩儿也颇是令人难懂,他才没有贸然去查。
他们夫妇二人心里都自有考量,却急坏了这个孩子。如今看来,他竟是如此莽撞急迫,一时一刻都等不得,要抓紧毁了仙医谷。
就这么一个儿子,出去治了一趟病,回来就性情大变,整日安静地待在书房中,他们如何能不担心?早就向楼家父子问明了谷中发生的一切,派人去寻那个女娃娃。
如今所有的关键都在那个小孩子身上,让皇后不安的,是她不知究竟是那孩子要战儿揭穿仙医谷的真面目,还是战儿自己想。
若是前者……怎么可能呢?那画卷中的孩子一脸稚气,依她所说,又是从不记事时就在谷中。她有什么能耐,能说出什么话去劝战儿依着她的想法行动?多半还是战儿自己的想法。
他怎么大病一场,远远地去了一趟仙医谷,就突然……
他老子皇帝可还没有做够呢!
这几日天天打听东宫的消息,君战的种种异样令她难以安心,实在没有一晚曾休息好。此时见他一听说那个孩子的下落,居然想要冒险前去博州城。皇后本是极其聪颖多思之人,心里霎时绕过了许多念头,怎么想怎么没有好结果,胸口便闷闷地疼起来,话也不怎么爱说了。
“哼!你小心,你能怎么小心?罢了,孩子大了,翅膀硬了,你想怎么飞就怎么飞吧。前去博州城之事,我不管了,你去求你父皇吧。”
“母后!”
君战确实不知母亲倏忽间想了那么多,他其实当真没有什么别的念头,更加没想过年纪大了,父皇自然应该让位之类的事。之所以对仙医谷的事那么挂心,完全只是因为凉溪,只是因为她嘱托过,只是因为他气恨凉溪在仙医谷中,受了那么久的折磨。
当母亲的不知儿子心思如此单纯,越想胸口越闷,只觉自己一生如此得意,终究还是有绕不过的大烦心事。胸口愈闷,她眉眼间愈倦怠,最后索性赶人,叫君战去御书房等他父亲下朝之后,该求什么事就求什么事。
君战心急,父亲向来严厉,知道他若是想要亲自去博州城,非得板着脸训他一个上午不可。他就是知道母亲好说话,疼他,心又软,这才趁着父亲上朝前来中宫。
“母后,父皇一定不会同意的。您就答应孩儿吧,我此去定会万分小心……”君战想着跟母亲撒个娇,她说不定就能同意,会帮着他在父皇跟前说句好话。谁料不知哪一个字说错了,皇后突然当真生气起来。
“你这是不仅要我同意,还要我帮你去劝你父皇,劝他放你一个病体未愈,体内残毒未清,又从来不曾经过什么大事历练的孩子,莽莽撞撞地跑那么远,去君朝边境找一个不知来历,不知目的的女娃娃?”
“母后,我……你不要信仙医谷大夫的话,孩儿瞧他们没一个好人。那个郑方菡胡说八道,其实孩儿早已没事了。”
见母亲生气,君战声音低低地分辩着。不过,他只能分辩那病体未愈、残毒未清,不曾经过什么历练,这件事他可辩不出口。
有心想要再为凉溪说两句话,虽说她的确是不知来历目的,但听母亲的语气似乎对她十分不喜、满怀戒备,他下意识就想为凉溪解释几句。只是见母亲脸色越来越差,他这才不曾将话说出口。
一个态度坚决,另一个满腹思虑,母子两个人终究话说不到一起去。君战直在中宫里待到父亲下朝,来与妻子一同用膳。
“怎么?惹你娘生气了?”
虽说是皇宫内院,但这一家三口相处起来,倒颇像是民间和乐融融的普通人家,全无那么多规矩。父亲就是父亲,孩子就是孩子。
君朝皇帝一心向着自己老婆,入得中宫,见皇后脸色极其难看,根本不问清原委,就先怪君战。
“楼丞相带着你去仙医谷求医,月把时间,你可知你娘担了多少心?怎么回来还不好好尽孝,朕听李公公说,你一大早就过来了,大清早的就让你娘吃一肚子气?”
骂过了君战,皇帝赶着去安慰自己妻子。他们年少相知,成亲后到如今一直恩爱非常。皇后在自己独自一人时,天都可以撑得起来,在丈夫面前,却总是免不了有些像孩子。他安慰了几句,自己心里已然委屈。
“你去问问你的好儿子,他一大早上的来找我,到底是想去哪里?”
虽说没有参加他们母子早上的谈话,但一国之君,他的国土上发生什么事,他都了如指掌,更何况小小一座皇宫。
“是为了仙医谷里的那个小姑娘吧?听说,她到了博州城。”
“是啊,你儿子想去博州城见她。”
虽说已经知道那个小姑娘对君战影响颇深,皇帝依旧吃了一惊。他默默不语,心里的想法是一个字也没讲出口。沉吟片刻,才又笑道:“战儿,你病还没有好,匆匆赶去博州城,路上既危险,又走不快路。”
接过君战手中的画像瞧了一眼,皇帝心里便有了主意。
“你这么想见那个孩子,朕也极想见她。宫家既然已送了画像来,肯定是将人留在府中了。战儿你也不必千里迢迢地往边关跑,朕叫人送那孩子上皇都来,岂不是好?”
父皇和母后对他所说仙医谷的丑事,根本不放在心上,君战还以为他们肯定更不在意凉溪。他本就想着,若是自己实在走不脱,那就请人送凉溪上皇都,谁知皇帝竟会自己提出来,使他喜出望外。
“父皇,你此话可当真?君无戏言,您可不能骗孩儿!”
皇帝见他一派天真单纯,笑着点头。哄好了妻子,一家三口气氛缓和,那种在空气中隐隐流动着的沉滞也悄然隐没。
在中宫用过了午膳,君战欢欢喜喜地回到东宫,却不料半路上遇到实在憋得不行,跟侍女一起出来散步的郑方菡。君战的一派好心情,瞬间就给弄没了大半。他脸色冰冷,并不与郑方菡讲话,也没有与她为难,只当她是空气一般走过了。
察觉到身边的侍女在悄悄打量,那眼底似乎有无尽的讥讽,郑方菡垂在袖中的一双素手只是发抖。闭上眼又迅速睁开,她缓了缓胸中的那口闷气,规规矩矩地向君战行了礼,这才错开他,继续散她的步。
宫中绿瓦红墙,自是世间顶级的奢华精致。住了没几天,郑方菡却已经看得有些腻味,她仰头对着天空,微微抿紧了唇。
她不能慌,不能着急,总有路能走的。戴德那老头子说,等到八月十五,就是她稳固地位的时候。不知那老东西究竟是什么意思,她等着瞧。若是又被他忽悠了,她就看情况。实在不行,便跟君朝的皇帝把仙医谷中的那些龌龊全都讲明了。她弟弟肯定是没命了,她也要让戴德身败名裂!
博州城的桂花已经开了,八月中秋就在近前。这个节日,宫中本来有惯例办丰收宴,最近这几日正是忙的时候。
君朝皇帝百忙之间,仍是惦记着小小的一个凉溪。他本以为等凉溪上了都城,一些事便可有个解释,谁知他竟也有料错的时候。
画像到了都城,两天之后,宫老爷的奏折也到了朝上。生怕不能让凉溪开心,生怕凉溪怀疑他们借她的本事除敌,却又不为她扬名,然后一个恼火问问他们的私心事。宫老爷的奏折之中,提起小神仙的,少说也有十七八处。
批了折子后,皇帝尤是不敢置信,将那奏折再读两遍。奏折之中还夹着一道密折,宫老爷对皇帝不敢有半分隐瞒,奏折之中只是把事情编顺了。他们是如何发现孟总兵的罪过的,宫老爷全部都修改润色过。在那密折之中,才是事件的真实过程。
犯了这么大的事,孟总兵肯定是要到都城受发落。怎样处理罪臣,君朝律法条条讲明,照着办就行了。皇帝批阅过奏折后,一颗心真是全放到了凉溪身上。
是夜,月光微暗,皇帝微服坐上马车,悄悄出了宫。街头寂静,马车离开皇宫,由大道走到了都中一条再也平凡不过的小街。街上家家都已熄灯,只有那客栈饭店,有的会在廊下悬一盏灯笼。
马车车轮在一处主人家都已歇息,院中寂静无声的宅院前停下。在客栈门口打着哈欠,出来瞧了一眼的伙计,哪里知道这是皇帝的车驾?只见到那宅子的大门开了,里头有人把车里的人恭恭敬敬迎了进去,自己也没多留心。
皇帝进了屋,这才轻声问引路的人:“**师身体如何了?”
引路的人对皇帝也并不如何畏惧,只是微微叹息摇头。
皇帝心头沉重,跟着那引路的人在房中绕来绕去,最后才到了一处暖阁。暖阁里有小小一盏灯,灯光映着个端坐的人影,在里头咳嗽了两声。
“老臣不能出来跪迎皇上,还请皇上恕罪!”
“**师为君朝一生鞠躬尽瘁,殚精竭虑,该是朕向法师行礼才是。”
暖阁里的人又猛然咳嗽了两声,连说谦卑的话。
“皇上,太子殿下的病可是好了?”
“仙医谷戴谷主医术不凡,已经治好了战儿的病。”
“殿下吉人自有天相,老臣这一劫属实来得不巧。若是有往昔之功,殿下也不必去那千里万里远的地方,累得皇上担忧。”
皇帝听他这么说,只是叹气,想着确实如他所言。若是**师好着,君战中的那点儿毒,他大手一挥,肯定随便治好了,又怎么至于让君战去仙医谷?然后弄得奇奇怪怪的回来?
“皇上为何叹气?您……咳咳……”暖阁里的人像是身体已经极为差劲,他本想多问两句,话声却又终止在咳嗽当中。
“法师,不瞒您说,战儿此次前去仙医谷,的确是出了些让朕头疼的事。朕今夜前来,本是想瞧瞧法师的病情,若是有所好转,朕想请法师卜一卦。”
暖阁里的人又咳嗽,却还是关心让皇帝头疼的事。
皇帝叹气,对这位法师丝毫没有隐瞒,将凉溪的事细细到来。
“如今世上的几位**师都已有了年纪。您并不曾收过弟子,朕记得法师说过,您的本事是天给的,教不了,这天底下也没有那么通透的人儿能学得了。那么现在……”
“皇上是想让老臣瞧瞧那孩子是否是天降的又一个法师?”
第四百一十四章 善人碑(五十二)
“正是。您不曾收过徒弟,但另两位**师说不定有看中的徒儿。朕担心那小姑娘是别家的弟子,小小年纪如此能耐,等她大了,这天下怕是就没有君朝了。”
暖阁里顿时沉默,半晌,**师才问:“皇上,那孩子当真能令人吐露心声?”
“此事必然不假。法师可要看一看从博州城传来的密折?”
“老臣恳请一观。”
皇帝一直站在暖阁外,并不曾进去打扰。此时,折子也是放在门边。他亲眼见着那封密折自己飘起,像是被个瞧不见的人托着进了暖阁。
这些法师的手段,他早已见过许多次,但每次见,仍然免不了纳罕。
读过了折子,**师又是沉默。许久才答应下来——
“皇上放心,老臣明日便卜卦,瞧一瞧这孩子的来历。”
皇帝面现喜色,但暖阁中人声音苍老低弱,似是不久于人世。他心里又是不忍,又是不安,临走之前,到底细心嘱咐几句,让他多注意身体。
次日凌晨,昨晚在宅院中替皇帝引路的中年男人进宫。他早已换了一身装束,昂首肃目,气宇不凡。宫里的人认得他是**师身边伺候的,个个不敢怠慢,加紧将人送到了皇帝面前。
此人依然惜字如金,抢在皇帝上朝之前拜见。行过了大礼,他将一封书信送上。
皇帝对卦象好奇了一晚上,一夜根本没合眼。见到这封书信,哪里还管上朝,急忙拆开看了。越看,眉头越是舒展,读到一半,却忽然间神情巨震,问那送信来的人。
“**师……去了?”
那人面露哀伤之色,点头不语。
皇帝一时怔在当地。**师为君朝尽心三十余年,便是碰到再严重的天灾**,只要想到身后还有这么一尊大佛,他心里总是有底。如今,这让他时时心怀忌惮的人死了,到死也没有做过一件不利于君朝的事。皇帝心头忽地大恸,将手中书信再看一遍,信中所言句句发自肺腑,令他心安。
那小姑娘并不是哪位**师的徒弟,与前朝旧事更是没有关系。信中关于凉溪的描述占了大半篇幅,她是什么来历,**师到最后也没能算出来。只说她怪异至极,竟如同凭空冒出来的一个人一般。
关于凉溪,**师留下了很多问号。但只要她跟对手没有关系,他们可以争取,皇帝就已经放心了。
信的后半段又写他这一死,另外两位**师必定立刻知晓。但他们二人也是命数不长了,不必忧心。另外,君朝一两年之内不会有什么天灾。
人死了,再没有什么威胁了,面对这一封书信,皇帝突然对人家满怀敬意起来。大手一挥,罢朝三日,人人披麻戴孝,送**师最后一程。
热热闹闹的丰收宴自然是办不成了,都中百姓将**师视作天神一般,即便没有皇帝下令,他们也都自发地在门前扯起白幡。
满城一片雪白,君朝皇帝亲手将**师送入陵墓。城中处处哀哭之声,凉溪是没有见着,否则定会目瞪口呆。
三日已过,朝上人人神情低落,但国家大事还得要办。议了博州城孟总兵的罪之后,皇帝正式下旨,免了今年所有的丰收宴。
好端端的一个中秋,所有人都没心情过。君战心里也为这么一位人物的逝去而感到悲伤,但他终究是少年心性,不知**师这一死会有什么后果。再加上自小就没见过几面,心中除了短暂的憾然之外,实在是难以悲伤太久。
这日正是中秋,宫中不能举宴,偌大一座东宫,冷冷清清的。君战在池边逗了逗水里的鱼儿,正想着晚上要去和父皇母后一同用膳。瞧见水中自己的倒影时,眼前一花,水中自己的影子竟然渐渐变成了凉溪。
他没舍得眨眼,瞪圆了眼睛只是呆看,突然胸腹间传来一阵剧痛。那阵痛直绞得他整个人缩起来,倒在池边的栏杆下,眨眼的功夫就已面色青白,满头大汗。
“殿下!殿下!快传太医!”
随侍的太监吓得面如土色,尖细的声音传出很远。本不会随便出现的东宫侍卫,眨眼间也全跳了出来。几人团团围住君战,实不知该如何是好。一人突然脑中闪过一道亮光,大叫了一声“啊哟!我去请郑大夫”,便飞也似地奔走。
君战痛得脑子断片,倒是给那太监一句“去请郑大夫”叫回了魂。他记起来自己怀中有凉溪给的救命良药,自己实在说不出话,人也动弹不得,便拼命示意太监侍卫们把那小瓶血液摸出来喂他。
可惜这种混乱时刻,几个侍卫太监已经魂飞天外,实在难以领会他的意思。君战又气又急又痛,终是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因为住得近,郑方菡来的比太医快得多。看见君战昏迷倒地,她心里知道戴德的话作数。但眼前这终归是一国太子,性命被远在千里之外的人玩弄于鼓掌间,她又是那人一边的,心里实在止不住的害怕,说起话来微微颤抖。
“你们还愣着做什么?快将殿下抬到宫中去啊!”
几个侍卫六神无主,听见她怎么说就怎么做。跑起来两脚不沾地地将君战送到了寝宫的床上。
“你们先出去吧,守好寝宫的大门,不可叫人进来打扰。”
大家听话地出去,不敢相扰,生怕君战有个三长两短,最后怪到自己头上来。但他们对郑方菡的吩咐,也不可能尽数遵从。
一听到儿子毒发昏倒,皇后哪里还会与他怄气?若不是地位尊贵,狂奔而去实在太过失态,她怕是早就提起裙脚奔到东宫了。
太医们是与皇后娘娘一同来的,在这些人面前,郑方菡的吩咐就是鬼话。皇后都不曾说让他们让开,他们自己就先避退到一边。只有一人小心提醒了一句:“娘娘,郑大夫已经在为殿下诊治了。”
有这句提醒,皇后才没有急匆匆地冲进去。叫太监开了门,她带着太医静静走入,并不曾发出什么响动来惊到郑方菡。
“啊呀!”
他们到了床榻前,有两人不由低声惊呼。
原来是床上躺着的君战已经面色如常,呼吸平顺,根本不像是侍卫太监们说的那样情况紧急。倒是坐在床边的郑方菡,面如金纸,替君战把脉的手指都有细微的颤抖。
她早已听见了门外的动静,也十分清楚那些人不会听她的话。现下皇后已经进来,她把完脉,从床边起身,便要向皇后行礼。但她也不知在这短短片刻之内做了什么,起身后竟是站立不稳,讲话声音也是微弱如蚊。
“下官拜见娘娘,太子……太子殿下已然无碍,还请娘娘放宽心。再过小半个时辰左右,殿下便能醒转。”
皇后闻言喜出望外,眼神示意老太医们再去诊视,她则亲手扶起郑方菡。见这本就柔柔弱弱,娇如纤柳的女子连站也站不稳了。心知这都是为了救自己的儿子,她一时极是感激。
“娘娘,殿下果已无碍了。小郑大夫不愧是仙医谷中人,医术果然高明。”
听她最是信重的太医也这么说,皇后心里怀疑又减。以她之尊,竟然向一个女大夫盈盈福身。
郑方菡避让不及,连呼罪过不敢,跌跌撞撞地由皇后身边的侍女扶去休息。
太医们虚惊一场,匆匆赶来,又陆续退走。皇后坐到床边,却留下了两个最是德高艺精的老太医。当时事发现场的人也都被她叫了过去。
一听自己唯一的孩儿病发昏倒,性命攸关,她哪里有心思详加盘问?但这件事来得快,去得也急,郑方菡一人便已解决了。想起去给她通报消息的侍卫那灰土色的脸,皇后心里还是难以平静。但床上的君战确实已面色如常,这让她能分出一点心神来。
“当时是什么样子?你们细细说来。胆敢有丝毫隐瞒……”
几个太监跪在地上只是磕头,七嘴八舌地一边说不敢,一边将君战昏倒时的情形一人一句,乱七八糟讲了一遍。皇后听得头痛,指了一个东宫侍卫叫他一人说,这才确信君战当时的确已经情况危急。
“辛太医,您老看如何?”
将侍卫太监打发了出去,皇后问两个老太医。那辛太医沉吟片刻,还不及答话,外头就有通传、跪地行礼之声传进来。
原是皇帝匆匆赶来。皇后起身去迎住他,夫妇二人又携手走到床前。见君战面色好转,皇帝这才松了口气。
“皇上,娘娘,请恕老臣医术不精。殿下体内的毒,怕是……”那老太医这样说时,也是面色惭愧,“怕是只有小郑大夫能医。”
他们这些太医院里的老东西,白活了这么多岁。听那小大夫说殿下体内残毒未清,他们却也看不出来。连毒在哪里,是什么样的毒都不知道,也找不出,谈何医治?
帝后默然不语,两位老太医不敢出声。等得片刻,忽听皇帝问道:“战儿带回来的那一瓶血,你们可有什么发现没有?”
两个太医对视一眼,都点了头。
“回皇上的话,殿下说那血可以解百毒,老臣不敢随意浪费。昨日才寻了一只颇通灵性,已经给人养熟了的药鼠儿来试。天下人皆知,乌眼根乃是世上剧毒。老臣昨日夜里用半根熬了一碗毒药,将那鼠儿放到碗边,它自是不愿碰上一碰。但等老臣从碗中舀了一勺出来,又将那血滴上一滴,一勺毒药便给那鼠儿喝得干干净净。”
“后来呢?”皇帝听说过这种药鼠,还有人养药兔,药雀儿。将这些宝贝放到大山里,人只用跟着,便可以找到许许多多的药材。
当然,这些小家伙能找药,能辨毒,如此机灵,数量自然不多。如此机灵,自然更不可能去喝毒药。那么……
“那鼠儿喝过毒药之后,就一动不动了。”
皇帝一愣,思绪一滞时,又听到辛太医接下来的话:“但它却没有死。”
这就证明那血的确有用,没有彻底解了毒性,可能是用得不够多。
“不管那鼠儿是死是活,一旦有结果,及早来报朕。”
“是。”
说完,皇帝视线落在儿子身上,细细看了他许久,突然道:“但愿战儿这是最后一次毒发。若是再有下一次,你们记得抢在先里,给他服些那血液,叫小郑大夫不用急。”
皇后本对郑方菡十分感激,听到丈夫这般言语,心下也有了计较。
皇帝国事繁忙,来看过一回之后便走了,皇后却一直守在寝宫里,等到君战醒过来。见他醒转记起发生了什么事后,气急败坏地说:“救命的药就在我自己身上,干嘛要让那姓郑的治我?母后,你不要信她!她……”
没料到在这喜喜庆庆的节日里会出这种事,一听皇后说郑方菡为了救他,花了多么多么大的力,君战简直恼恨至极。
自从遇见了凉溪之后,他总是以最大的恶意去揣测仙医谷的人。是以并不感激郑方菡的救命之恩,只当她这一出肯定有极见不得人的私心。
听了丈夫的话,知他对郑方菡心有戒备。见儿子也对那女子厌恶万分,皇后心里的感激也弱了许多。
而这,郑方菡并不知晓。救治君战,于她而言,确实不用花费太多心力。所用的救命丹药,戴德都已经全部配好,她只用让君战把药服下去便可以。
至于为何面色差成那样,不过是因为另一种药物的效用而已。
到了她所居住的宫殿里,等侍从全部都退下了,她脸色虽然仍旧难看,眼中却是莹莹有光,不见丝毫虚弱倦怠之相。
从床上悄悄支起身子,郑方菡心下大宽——
原来戴德所说的让她得众人信服的机会是这个。她费了如此大的心力去救君战,旁人对她定然感激尊敬了。
即便是君战,知道她救了他的命,肯定也会后悔曾经对她态度那般恶劣。
姓戴的老东西这次没有坑害人,只是不知他口中所说的她下一次机会是什么。
第四百一十五章 善人碑(五十三)
东宫里日日都是相同的景色,郑方菡“拼命”的相救,并不曾换来君战的一丝悔愧。他身体好了之后,虽说已比之前正常许多,却仍然日日抱着凉溪的画像,还有盛满她血的玉瓶。
言而有信地派人去博州城接凉溪的皇帝,自是知道儿子情状。虽说心中不明原委,但一想**师留下的话,对儿子过分地去想念凉溪,就没有那么诧异失望。相反,若凉溪真是天降于世的新法师,他倒希望儿子更痴一些。
宫中派去博州城的人,自然是接不到凉溪了。但因为皇帝对她十分看重,派去接她的人自然个个不简单,并且数量不少。这一去,没有接到凉溪,却也做成了别的事。
虽然宫老爷已经从孟总兵口中得知了云台山的那些土匪,究竟都被他安排到了何处,一时间除了在军营中的,别的却也抓不齐。而将军即日就要被押解上京,这样天大的事,他的手下哪里有不知道的?虽说宫老爷知道详细位置,下手极快,总还是有给逃了的。
那些土匪行事没轻没重,被孟总兵放了,倒是很讲义气,记着他的一份恩德。兄弟们一商量,也不知是谁拿定的主意,竟是要在半路劫囚。
要去皇都的人,要到博州城的人,都堂堂正正走的官道。也是那些土匪合该倒霉,不知被皇帝派出去接凉溪的人的脚程,劫囚时正好给这一批高手撞到。
双方恶斗了一场,土匪死的死,伤的伤,逃走的没几个,再也不成气候了。
凉溪骑着马,过着与宫中人完全不同的生活,一日一日看的,都是从未见过的景色。离开博州城后,她又溜达过几座城镇,大事小情也做了一些。日后,等到博州城小神仙的名头传到这些城镇来,她做的那些善事被联想起来,虽然不多,虽然不大,于她的名声上却是大大有益。
自来,曝光度,或者在如今这个时代,应该叫知名度比较高的人,身上的最细微之处,都会被放大。恶是如此,善良,自然也是如此。
这一日,凉溪又来到了一处小城。这里距离边关已经很远,国家强大,关城的百姓也是心安自在,更不用提这些被保护的地方。
早晨,大街上多的是人来来往往。挑着担的,推着车的,精神面貌极佳,一路走去,没见到几个面色愁苦的。讲话声音愉悦而洪亮,大家都在互相招呼“老兄昨晚江边收获怎么样,鱼儿大么”、“兄弟又推了一车桂花糕去卖么”、“老大哥今年中秋过得好啊”……
除了他们这些为生计而奔波劳苦的,世上自然还有享福的。街边的茶摊小食馆外,早早儿就坐满了人,嘻嘻哈哈地高谈阔论。他们有老有少,还有极小的幼童,操着一口稚嫩的声音,嘴甜地叫着伯伯或阿妈。然后掏出家中长辈给的银钱,说他们要买点什么好吃的。
这一幅《清晨的小城老街图》,格调实在是清新温馨、韵味悠长。凉溪本来不用吃饭,见他们乐哈哈地或喝粥或喝茶,自己也突然觉得身上凉凉的。找了个摊子,跟老板要了一碗热粥细细地吹。
她一边喝粥,一边竖起耳朵。
老百姓们的八卦总是很神奇的,总是有人消息灵通。凉溪就是在喝粥的时候,才知道孟总兵差点被劫走的事。见那消息灵通之人讲得绘声绘色,说到兴奋之处更是手舞足蹈,引得许多来买零食的小孩子驻足观看,连爹爹妈妈嘱咐的早点回家都忘了,凉溪也是偷听的兴致勃勃。
“嘿嘿!当今圣上是什么样的人物,朝上又有多少能人强将,会猜想不到他一个总兵什么心思吗?”
“巴老蔫儿,那孟将军犯了什么事?”
“嘿嘿……这怎么敢……嘿嘿……怎么敢去打听呢?这可是朝廷机密,巴老蔫儿……”
蓄着一把山羊胡子的老头儿用手指抹了抹脖子,但见听众都一下子大失所望,没了兴趣,他又壮起胆子继续说:“我家在博州城有行商的朋友,听他们讲啊,那孟总兵似乎是放了什么土匪。他行为不端,心思叵测,手底下教出来的人也不是好东西,似乎祸害了不少好人家的姑娘。这些丑事儿,要不是博州城里出来了一个小神仙,可不知要过多久才能被扒出来……”
“你这老头子骗人,你们家哪认识什么博州城的商贾?胡说八道!胡说八道!”
这巴老蔫儿说的话句句属实,凉溪能给他作证。不过,虽然这老头儿言语里提起了她,在为她扬名,实在是她大大的恩人,但她却不好出声。
巴老蔫儿着急了,他委实不是胡说。正要跟质疑他的人辩上300回合时,乖乖做听众,忘了回家的小孩儿好奇地问:“小神仙是什么神仙?他是从天上下来的吗?就和圣贤菩萨一样吗?”
“阿弥陀佛!狗蛋儿可不能乱说!”
那孩子年幼不知事,冒冒失失地就说了圣贤菩萨四个字,却把周围一圈的人全都惊得站了起来。包括巴老蔫儿,他们或是双手合十,或是只低着头,都默默念了一句佛,这才复又坐下。一阵乱糟糟之中,倒是没几人发现凉溪一呆之下,根本没对圣贤菩萨表现出什么敬意。
果然圣贤菩萨排名更靠前,老百姓跟提起楼丞相时又不一样。但他们为什么在说起君朝帝王时,又不这般郑重虔诚呢?
大家皆在心中默默地拜过了菩萨,然后又立刻该说的说,该笑的笑了。凉溪一碗清粥喝了好久,见他们接下去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之事了,便不打算再听下去。
她站起身,正要去四处走走,看看是否有人正当危难,她好搭一把手。谁料这步子还没迈开,八卦的众人又说起了皇都的**师。
凉溪前两天已经听说了**师逝世的消息,老百姓们尽皆哀然。此时在这大街上有人提起,道路两边众人皆是一默,长长叹气,不由记起了**师一生的功德善行。
她可不知这位法师去世,实在与她脱不了干系。前两天已经打开善人碑瞧过,也已经吃惊过。
君朝的**师名叫金堂,这好像不是他的真名,大家也都不敢叫他的名字,只是心里知道法师的大名是这个。从前,此人在善人碑上排在第六位,仅次于君朝帝后。现在他死了,碑上第六名还是金堂二字。
“死人还可以待在碑上啊!难道是要等下一次刷新?”凉溪不明,询问十三。
“这碑上有许多死人。”
十三声音冷冰冰地告知凉溪,在善人碑上,死人的数量大概能占到两成。大多排名靠后的人一死,不再做什么善事,也就渐渐被世人遗忘了。等善人碑刷新个一两次,碑上就再也找不到他们的名字了。但像金堂这样的**师,恐怕再等个四五十年一百年,善人碑上仍旧会有他的一席之地。
凉溪对这位**师做过的好事,实在已经打听到差不多了,但听街边的人说起,她仍然忍不住驻足静听。
金堂本身便是极完美的人,年轻的时候是整片大地上所有少女的梦中情人,却一生未娶。还没有做君朝法师的时候,人已经在善人碑上,是天下知名的少年英杰。做了**师后,这位大善人是满世界地跑着去叫人趋灾避祸啊!
即便如此,也只混了个前六。
第一咋得呀?
凉溪不知不觉间,心里已经接受了小鸭鸭说的统一世界、开创千古盛世才能拿第一的说法。不过说一说就是上下嘴皮一碰,要做到谈何容易?
尤其她现在已经数了敌人,孟家人肯定怨恨死她了。只要有机会,大概不是想要报仇雪恨弄死她,就是拼命抹黑她,玩儿命地倒脏水。
凉溪心里沉甸甸的,无声叹气,沿着大街向前而去。
转悠了一天,还真给她做了两件好事。这城里有不少人打渔为生,凉溪下午在江边,一听江水里翻了船,马上就坐船往事发地点赶。她赶到的时候,江面上已经有了哭声。
原来掉到江水里的人已经淹死,凉溪摆足了高人架势过去,把个已经喘不上来气的人救活了。
淹死又被救活的只有一个,剩下的都自己爬上了别人的船,保住了性命。
被淹死的大汉人缘大约很好,否则凉溪赶去时也不至于听到那一片哭声。眼见已经断了气的人被凉溪给救活,大伙儿都又惊又喜,一群人一叠声跟凉溪道谢。
被救了性命的汉子更是拦也拦不住地以大礼相谢。他家里有正在孕中的妻子,还有三岁的小儿,年岁已高的父母。他若在这江中出了事,一家人都完了。
三十多岁的汉子对着她一个孩子磕头,船上空间又小,凉溪让不开,只得侧过了身子,无奈道:“大叔可莫要折我的福寿,快快请起吧。”
她走上船头去,见江面上无风无浪,今日实在不是能翻船的天气。这些渔夫料来个个水性极好,撑船的功夫不深,自然不会做这个行当。怎么会在这风平浪静的时候翻了船?而且一翻翻好几艘?
“唉……”凉溪将她的疑惑问出口,船上的人都是叹气后怕。
“姑娘不知道啊,一年多以前,这江里突然来了一种怪鱼。它们不知有多少条,我们也不曾抓住过,一直也很难见到,是以并不了解这种怪鱼的习性。这种鱼体型不大,就奇在鱼头上长了根尖刺,刺破我们的船底是随随便便。”
那不是金枪鱼吗?
凉溪脑中一念闪过,船舱里有人接上话头道:“头一回见到这种怪鱼,可给我们吓坏了,连着大半月不敢到江上去捕鱼。但我们这些人,也再没别的什么本事了。不出去抓鱼,家里生活可顾不过来。大家只能结伴一起行船,所幸再没见到那怪鱼。”
“只是,好容易安稳了两个月,这怪鱼又出现了。之后每隔一段时间,它们就总要游出来刺破船底。每一次,总会有那么一两个兄弟出事。有的是独自一人,船漏水之后旁人来不及救。落水之后有的会被那些怪鱼刺伤,甚至是刺死,刺伤的没办法游水,等不及人救的话,只能淹死在这江中了。”
大伙儿叹气声连连,本来只是想给凉溪普及常识。见她一个小小女孩儿,救了人,他们已是感激涕零,可全然没想过让她去处理那些怪鱼。
凉溪却高兴地险些没有跳起来,细细地与众渔夫问了那些鱼儿一般都在什么地方“行凶”,又细问了这种鱼的模样,便连她已经交了钱,决定晚上去住,顺便叫店小二去拍晕了问一问,这城中可有什么恶霸可以让她收拾的客店也没有去。
“那些鱼绝不靠岸。”
“那种怪鱼差不多有这么……这么大,见了肯定能认出来。鱼头上那一尺多长的尖刺,我这辈子就没有见过。”
大家给凉溪比划着,只当她小孩子心性,好奇想要了解,谁知他们说完了,凉溪突然拿出一锭银子来说要租船。
“伯伯,您就将这艘船租给我吧。今晚我独自一人撑船到江心去,瞧瞧那些鱼还来不来。若是……”
“哎呀使不得使不得!”船上瞬间就炸了锅。
众大汉见凉溪只是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会救人并不代表她会杀鱼。见她神态间一派天真,心里都是又喜欢又感谢。只想着船靠岸之后,大家一定要多弄些好吃的去谢谢她,谁料她爆出这么一句话来。
一群人大呼小叫,弄得小船摇摇晃晃。凉溪微微一笑,袖中的符箓往水里一抛,自己便轻轻巧巧地从船头跳进了江水里。
船上的人更慌了,待想要救她上来,却见她端端婷婷地就立在江面之上,那水底下好像有什么托着她一般,使她根本不会坠入水面,甚至就连鞋子裙边也没有湿了。
船上的人这一下吃惊非小,立刻就不拿凉溪当大夫,而当她是武林高手或者神仙了。
第四百一十六章 善人碑(五十四)
“诸位大叔伯伯们不用担心,若是没有那个能耐,我自然也不会揽这种事。这江中的怪鱼一日不灭,在江上打渔讨生活的人就一日不得安心。反正我路过这里,何不帮你们出手料理了?只盼那些怪鱼今天晚上来破我的船,若是它们不来,我才是失望。”
使了点小戏法,让船上众人不再质疑她后,凉溪又走上了船头。
船已经在缓缓靠岸,到了岸边,那若不是凉溪,今日就要与家人天人永隔的大汉深刻体会了生命可贵。再三谢过凉溪,他也不用担心自己已经沉入了江中的渔船,请凉溪去家中做客,见她不愿,自己才狂奔归家。
剩下的人依然还在岸边,团团围着凉溪。虽说见识过了她的本事,但把这么个还没他们腰高的小姑娘大半夜一个人丢在江中,谁都不愿意。
“姑娘,不然这样,我撑船送你到江心去。夜里江上风浪大,你掌不住桨。”
“我也去我也去!”
“我们带上鱼叉,再叫些官府的老爷……”
大家都热心得很,凉溪只是微笑拒绝。
“伯伯们的好意我心领了,但你们方才不是还说,这种怪鱼很是机灵,绝不靠岸,也不会去攻击大队的渔船,专门只找落单的船只伤人。这怪鱼如此聪明,去的人多了,它们肯定不来。”
众人一想果是如此,纷纷苦恼。
“请大家尽管放心,我即便是杀不了那些怪鱼,即便我的船被捅了个窟窿,我也不会一个人淹死在江里的,最糟糕就是个无功而返嘛。”
好容易劝通了这些热心的大叔,等到暮色低垂,他们有的回家了,有的却决定在岸边守着。
“姑娘啊,要是有什么危险,你就把手里的炮仗点了。鱼吓不跑,我们听见响声,就赶紧过去。”
“嗯。”
凉溪笑着接受了这群人的好意,撑着船荡进了江心。
凉溪巴不得那些怪鱼来找自己,在她会画的符箓之中寻了一圈,没有可以用来充作鱼饵的东西。她有心想给水中丢一团光,看看能否吸引那些怪鱼来,最终却没有动手。想今晚是第一晚,就先等等看,若是那些怪鱼当真聪明,明晚她就弄些响声光亮来吸引它们。
就这么等到午夜,月光清皎,水银般泄满江面。凉溪坐在船头,凝神听着江水声。
江面上只有这样一艘脆弱的小船,那些专门攻击独舟的怪鱼,今天刚刚捅穿了几条船的船底,本就没有游太远。
从前江中出事后,渔人吓破了胆,最少七八天是不敢干活的。这次却有人如此胆大妄为,专门撑船到江心来送死。
幸好,鱼只是鱼,再聪明也没有聪明到怀疑凉溪是专门出来钓它们的饵的份上。
水面之下荡过一条条暗沉沉的影子,他们游动的速度极快,在江面上讨了一辈子生活的渔夫尚且不能及早发现,何况凉溪。
她在船头坐得好好的,发现有鱼群来攻击她时,船底已经“咚”、“咚”、“咔嚓”几声,多了好几处窟窿。
在月光下更显得银光闪闪的尖刺,如同人为打造的金属武器,并不像是生物身上长出来的东西。
凉溪对打渔并不熟练,也摸不清这江上的情况,但她动手毫不犹豫,稳准狠辣。
几张符箓甩向那些尖刺,一瞬之间贴着船底,将那六七根银色尖刺尽数斩断。刺出船底大约有半尺多的长刺,“铛铛铛”地倒在船舱里。它们互相磕到一起时,声音更是清脆爽耳。
船底的破口处开始进水,凉溪丢过一张符箓贴住,破口处瞬间不再往进灌水。她则下了船,打算多杀几条怪鱼,明天早上带回岸边去。
这些鱼在江中为祸一年有余,从没有人抓到它们。大家对它们的了解,全部依靠那不多的几个目击者。
大抵是每次行动都十分成功,此次却碰了钉子。这种怪鱼,丢掉了头上的尖刺,即便不会死,威慑力也会大大减弱。所以……
它们受伤的好像很愤怒,它们的同伴似乎也很不满。
鱼都在船底下,将小船拱得左右摇晃,好像要把船拱翻,让船里的人栽到江里去。与此同时,船底上又冒出来很多尖刺,给凉溪再次收割了一波。
就怕它们一击碰壁之后四散奔逃,搞得她抓不到几个。没料到,小小鱼儿居然也如此讲义气,如此有火气血性。
凉溪站在江面上,将船儿往开一推,立时便看见了水面下银亮亮的一团。她几张符箓抛下去,银光之中就漫起了血色。
一条条怪鱼肚皮朝上浮起来,不算头上的刺,有一尺来长。
这大概是这个世界的金枪鱼。别处不用提,单单它们头上那砍下来可以当宝剑使的,根部几乎有小孩手臂粗的长刺,凉溪在上个任务都没有见过一样的。野猪獠牙什么的,跟这个比,有点弱。
虽说凉溪对付这些鱼跟砍瓜切菜一般,她还是在水面上走来走去,生怕被戳到一下。
月光下看不明显,江面上其实已经红了好一片。但这些怪鱼竟然依旧不逃,见那小船不沉,它们转而涌到凉溪脚下,想把她的脚掌刺个洞。这一下却又给了凉溪收割的机会。
这个世界有正经的画符材料,她每天除了赶路做好事,也就画画符、看看直播了。再加上空间里还有上个任务留下的小石子儿,对符箓,凉溪确实不怎么珍惜,一撒一大把。
一群瞎讲义气的鱼儿,碰到开挂的异世玩家,一眨眼间,就给杀了个全军覆没。
把怪鱼的尸体全都抛到船里,竟然有些装不下。凉溪想要把炮仗点了,让在岸边等着的渔人过来替这艘小船分担一下,又担心这些死掉的怪鱼还有同伴,索性上了船继续等。
这一等,到了天快亮,也再没有怪鱼前来。岸边等着的那些渔人心急如焚,等了一晚没等到炮仗响,只当凉溪已经葬身鱼腹,天蒙蒙亮,就赶紧集合起来往江心去。
这一去大出意料之外,江上的薄雾中,小船儿、小人儿,都好好的。江面上的血红已经散了,一众渔人一边叫着,一边划着桨迅速靠近凉溪。
隔得远了,有雾气阻挡,他们没看清船上有什么。船驶得近了,大伙儿这才发现那是一船的鱼。
“不知江中这样的怪鱼还有多少,但昨天晚上来的,几乎都在这里了。”凉溪手里拿着一根鱼头上的长刺,戳一戳船舱里的战利品。刺尖只要挨着,人毫不费力,就能刺进鱼身去。
几十艘渔船中爆发出一连串的欢呼声,他们这一年多的时间,实在深受这种怪鱼之苦。
“姑娘怎么这么大的本事?”
“姑娘是碑上哪位前辈的弟子吧?”
“我们可让这些鱼害苦啦!姑娘真是神通广大!这都是怎么抓住的呀?”
“这一晚上姑娘辛苦啦!”
……
船上众人七嘴八舌,凉溪听的只觉得心中说不出的舒坦。
“伯伯们快把这些鱼分到你们的船上吧。那船底上破了好几个洞,再等一会儿就撑不住了。”
大伙儿也不问,凉溪说了就麻利地去做。果然将船上的怪鱼都腾空之后,船体上大洞少说也有十七八,除此外还另有破损之处。
大家面面相觑,心里对凉溪的敬意又多了一重。
这样一艘破船,是怎么在江上停住的?肯定又是眼前这个小姑娘的手段了。她才这么大一点,怎么什么本事都有?
鱼都被清空了之后,船上的符箓失去效用,水很快就灌满了小船。大家看着那船沉入江底,心里也并不多在意。莫说这小姑娘昨天租船的钱完全能买下这小船,就算她是抢的,干了这么一件天大的好事,一艘小破船值得什么?
渔船前后连成一条线,送凉溪回到岸边。这时天已亮了,许多在岸边等着不敢出去的渔人,见凉溪满载而归,岸边的这一阵欢呼,又比在江心更为震耳。
前前后后凉溪也不知道听了多少声的谢谢,她只觉得自己没办法从人群里脱出去了。好容易走开了一点,昨天那个被她救了一命的汉子,带着一个小腹微微凸起的妇人,还抱着一个两三岁的男孩,对着她又是好一顿谢。到后头,那汉子还说要他儿子给凉溪磕头。
这些人真的是……太热情了,遭不住啊!
“你们不必如此。我的这些本事,若是不能帮到别人,那也就没必要存在。大家快别谢了,也别为我耽误时间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吧。只是,今天出船打渔的叔叔伯伯们可要当心了。我也不知这江中到底有多少怪鱼,昨晚杀了那么多,万一今天有更多前来寻仇,那就是大大的不妙。大家一定小心。”
“应该的应该的……不必谢不用谢……没事没事……”
凉溪是早上到的岸边,大清早上。等她脱身,人在客店里的时候,已经中午了。更狠的是她到了客栈里,她昨晚清除了江中怪鱼的事已经传遍了,客店掌柜的都特意跑到她房间外道谢。
除了渔人和他们的家属,酒楼饭馆的掌柜也想跟凉溪道谢。打渔的抓不到鱼,他们就没有食材。没食材很多菜甚至是招牌菜都做不了,客人就不来。凉溪抓掉了江中的怪鱼,就是保证了他们的生意啊。
没到下午,这城中的官员也坐着轿子来请凉溪,说什么都不能让她住在这寒酸的客栈里。
用符箓“打听”了,这城中没什么罪大恶极的恶霸。官员清廉正直,当然完全一清二白是不可能的,但凉溪也不打算一点儿小事都要斤斤计较着掰出来。
连着两三天,她都去江上守着。可能这种怪鱼数量真的不多,那天晚上给她杀干净了,之后几天,都没有再遇到。
短短几日,凉溪成了这小城中最受欢迎的人。她大多时候都待在江心,一旦上岸,周围势必被围得水泄不通。所以,她走的时候不是从陆路上走的。
叫一个渔人撑着船,沿着江水将她送出了几十里后,凉溪将搭船的钱悄悄放下,跟船上已有五六十岁的老人家挥挥手:“您快回去吧,耽搁您这半日时间了。”
“姑娘也不说一声,真就这么走了哇?”
凉溪又摆摆手,笑了笑应了一声,便转身而去。
那老人家叹口气,见凉溪身上连个包袱也没有,他心里很是后悔。早知今天这姑娘要走,他昨天就应该让儿媳准备两身新衣裳,蒸点儿好干粮让她带着的。
不过,这孩子肯定不会收吧。最近这两日送她衣物盘缠、各种礼物的人还嫌少么,又有谁见她收一件了?
好人呐!好人呐!真是生在了一个好世道!
且不提这老人家回去会受多少人埋怨,凉溪摆着手,只顾往前走。路上找人家买了一匹驴子,骑着溜溜达达继续向前。傍晚时分,到了一处小镇子。
那座小城的人,肯定很快就会知道她是小神仙的。
凉溪要了点菜,坐在桌边,听镇上的百姓胡侃,听得津津有味。
半夜里在镇上转了一圈,话问过了,也没见到什么强盗毛贼,第二日她便起身又行。
凉溪就这么一路慢慢悠悠的,皇帝派到博州城去接她的人马空跑了一趟回去时,她离庆阳郡还有个两百里路。
君战满心期盼地等了那样久,这一下失望至极,险些没有抢过马自己去找。
“你们是傻吗?既然知道她从博州城离开了,为什么不问明她去了什么地方,分出两个人追上她?”
君战从来都是好脾气,甚至许多下人觉得他没有一点太子的样子。这一下发起脾气来,却也令人战战兢兢。
“回殿下的话,奴才们打听到那小神仙是要往庆阳郡去的,早就派人通知了庆阳郡守,要他小心留意着。”
这还差不多。
那庆阳郡离君朝都城又近了几百里,君战想要亲自去找凉溪的念头,从来不曾熄灭过。此时想想距离,他这个想法又冒了出来。
第四百一十七章 善人碑(五十五)
君战最终也没能离开皇都去找凉溪,因为在他中秋佳节发病之后不到一个月,他再一次毒发,没有任何预兆地倒在宫中。
这一次,因为之前已被叮嘱过几百遍,见太子病发,大家并没有那样心颤手颤,忧怕至极。
东宫侍卫首领先叫人去通知太医院,并没有将太子毒发的事告诉郑方菡。几个太监匆匆奔去通报消息时,他从君战怀中摸出了玉瓶。
并没有多用,半瓶血下去,君战已经不再抽搐。方才一瞬间便煞白如纸的脸,渐渐回上了血色。
那侍卫松了一口气,将手中君战视为性命的玉瓶又塞回到他怀里。他们大伙儿将君战搬到了床上后,个人手心里仍旧是汗津津的。
已经从极难觅得的药鼠实验品那里确定了凉溪血液的解毒效果,几个太医听到消息时,倒没有那么慌张。赶到东宫,果然太子已经无碍。
再等一会儿,皇帝皇后都来了。
将下人全都打发走后,皇后坐在床边,爱怜地看着君战。
“战儿这病没有治好,以后隔一段日子都要毒发,那岂不是不能离了小郑大夫了?”
皇帝面容微沉,他本性多疑,皇后一句不能离了小郑大夫,立时让他大皱眉头。
他对医术一窍不通,可宫中太医院里总不至于养着一群废物,他们找不到君战身上的毒,自然也就谈不上解。如今**师已死,天底下最好的大夫肯定是在仙医谷。
君战要是一辈子都摆脱不了他身上的毒,那岂不是没有仙医谷的大夫,他就要死?岂不是一辈子都要有求于仙医谷?
如今宫中只有一个郑方菡可以救他,若是此人哪天不愿意救了,或者被人掳走了,或者因为各种各样的意外救不了人,他的孩儿不是马上要死?
**师早就说过,他命中怕就这一个孩儿,可万万不能出事。郑方菡如果在相救之时提出什么条件,他这个当今世上权势最重的君朝皇帝,只能全部答应。
这样可不行!这么下去,一定不行!
那小神仙怎么就不在博州城呢?
皇帝想起宫家给他送上来的密折,突然格外想早日见到凉溪。
他如今也弄不明白仙医谷里究竟是什么想法,他们到底是善心还是恶意,君战的病究竟是没治好,还是他们故意没治好,如今东宫里的这个郑方菡,来这里是否又有什么目的……
他暂时什么都弄不清楚,也不好贸贸然得罪了一群大夫,只能暗自苦恼揣测。若是有那个小神仙在这里,他立刻就叫人抓了郑方菡去让她问。到时候,这女子什么算盘,仙医谷里什么算盘,便一清二楚了。
打定主意要找更多的人去请凉溪,皇帝手轻轻搭在妻子肩上,安慰道:“莫要担忧。那小神仙不是说,她的这些血可以解世间百毒吗?但愿战儿这次就好了,以后不会再发病。若是再来一次……”
皇后也不是很傻的人,想起郑方菡,她秀眉一蹙。
君战体内的毒,如果那个小神仙说的是真话,这次自然就解了,以后也不会再犯。如果再来一次,要么是那小神仙说谎,要么,她的战儿根本就不是普普通通的发病。
“放心放心,是好是歹,朕最后总能查出来。所幸那瓶中的血还有些,战儿如果再次发病,总还有救命的灵药,所以咱们可以试一试。”
“试什么?”
皇帝向妻子笑了一笑,俯身在她耳边说了一句。
君战何时会发病,除过戴德和郑方菡,恐怕这世上所有人都不知道。是以这一天,君战第二次发病,郑方菡在宫中从早等到晚,却没有一个人来叫她去救命时,她心里已是发慌。
“姑娘。”
服侍她用晚膳的几个宫女悄悄提醒了她一句,见她仍旧呆呆的,手中的筷子就是不往饭碗或者菜碟里面伸,她们的声音就稍微大了一些。
“姑娘!”
“啊?”郑方菡本就心里有鬼,这一下吃了一惊,筷子一根落在地下,一根磕在了碗沿上。
几个宫女对视一眼,笑着提醒她说:“姑娘还是赶紧用膳吧。再等一会儿,这饭菜都凉了。”
郑方菡勉强笑着点点头,接过了新的筷子,却仍然毫无胃口。她只盼门口赶紧跑进来几个太监,只盼他们害怕的面色苍白,叫她赶紧去救命。
但没有人。
宫女催得紧,郑方菡想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总不能不吃饭,便简简单单吃了两口菜,喝了一小碗汤。可总归是心里有事不踏实,她很快就将筷子放下了。
见她总算是吃了些,几个宫女也不再劝,郑方菡说把桌上的饭菜撤下去时,她们便照做了。
服侍着她漱了口,这些日子以来,算是郑方菡贴身丫鬟的宫女,叫其他几人下去休息了。她自己留在房中,替郑方菡掌灯把扇,陪着她在灯下看书。
郑方菡属实专心不下来读书,她认得的字也并不多,手中枯涩难懂的医书,平日里就让她看得万般焦躁,今晚更是一个字都读不进去。
再等一会儿天就要黑透了,怎么还没有人来呢?那老东西说的不就是今天吗?难道是他把日子说错了,故意要她受这一天的煎熬?
“陪我出去走一走。”
屋中又闷又热,压得她胸口更紧了,一时间竟有了窒息的感觉。郑方菡长长出了口气,起身说要出去。
陪着她的宫女自然不敢违抗,随她出去走了走,过会儿回来,又陪着她继续看书。
心里慌张焦躁,按理说,郑方菡本很难生出睡意。结果在灯下坐了片刻,她手中医书上的字便模模糊糊起来。
“姑娘困了?”
身边的宫女这样一说,郑方菡觉得更困了。她眨了眨沉重的眼皮,本想要让自己清醒一些,眼睛却越眨越睁不开,便“嗯”了一声。
“时辰也不早了,这灯下看书到底伤眼睛,姑娘今晚也没用多少饭,奴才扶您去休息吧。”
那宫女笑盈盈的,一举一动谦卑恭谨,挑不出半点儿毛病来。她说话又温柔顺人,这些日子下来,郑方菡对她倒是极有好感。
听她的话上了床,郑方菡本觉得自己脑中还应该多转一转,谁料今日居然格外困倦,头一碰到枕,眼睛便合住了睁不开。
“姑娘?姑娘?”
那宫女并没有走,等了会儿在床边叫了几声,声音还不小,但郑方菡却是全无反应。她脸上又是微笑,出去将那几个方才已经被她打发去休息的宫女又叫了回来。
“声音小些,在这里好好搜一搜。找到有郑大夫带来的丹药,就来告诉我。”
吩咐了一声,那宫女又回来,先是在郑方菡身上搜,没搜到就开始翻床。这一番动静不小,郑方菡却一直没醒。
几个宫女把这宫中翻了个底朝天,可疑的丹药倒也找到了几瓶。将那几个玉瓶全部都收起来后,在这里地位最高却一无所获的宫女已经快将郑方菡的衣物翻遍。
床上的女子突然口中含含糊糊地说着什么动了动,那宫女这一惊非小,手忙脚乱地将她翻乱的所有地方都恢复原状后,郑方菡眨了眨眼睛醒了过来。
“你怎么还在这儿?现在什么时辰了?”
在外头搜的几人不需要命令,以最轻的声音将一切恢复原状后,全部悄悄地退出去了。来不及跑的那宫女很快镇静下来,依旧笑吟吟:“姑娘不是说热得慌,奴才将窗子打开了,但如今早已秋凉,窗子哪能连夜开?奴才这是进来关窗。姑娘睡着不久,半个时辰也不足呢,怎么这就醒了?”
这就是太医院里拿出来的东西!明明说可以让人沉沉睡一个晚上的,她们都准备翻箱倒柜地搜一个晚上了。谁知,这连一个时辰都还远着,人怎么就醒了?这要不是她反应快……
小郑大夫该不会起疑了吧?
她也是傻,这可是仙医谷里的人啊,该不会在吃饭的时候就知道她们下了药,后来看书,出去转悠时都在演戏,看她们的景致吧?
那宫女心下一颤,额头渗出汗水来。又立刻安慰自己不至于,她服侍小郑大夫一个多月,看得出来,这女子不是那样有心计的人。
“我才睡了半个时辰?”郑方菡拨弄了下头发,有些不信。她一颗头昏昏沉沉的,觉得这一觉少说也到天亮了。
“是啊。”
好容易劝得郑方菡又躺下,那宫女软手软脚地出去,叫别人留意房中的动静,她自己提了一盏灯,也不知去了何处。
那宫女确实把郑方菡看得明白,她的确不是那么有心眼的人。之所以中了迷药还会提前醒来,是因为她在仙医谷当了多年药人,自己的血都能解百毒了,哪还会怕小小迷药?倒下小半个时辰,已经算那迷药极为罕见了。
再次躺下,郑方菡又睡不着了。翻来覆去一个时辰,这才渐渐感觉到困。
第二日,郑方菡没有发觉自己丢了什么东西。本来第三日,第四日,第五日都该是如此的。刚刚入宫时,戴德给她的丹药什么的,她一天几乎要看上个八十遍。生怕不见了,生怕弄坏了。后来见引起了宫女的注意,她才自觉不该如此。她越是这样,就越是让别人觉得她从仙医谷带来的那些药啊什么的珍贵。
后来,她就不那样了。她将自己从仙医谷带来的那些东西,分开放在匣子里或者柜中,平日里都不多看一眼。
如果不是最近便是君战发病的时候,郑方菡可能要等过上好几天,才能发觉她丢了东西。
第二天没有传来君战昏倒要她救命的消息,郑方菡觉得第三天应该差不多了。她去找戴德给她的那瓶专门治太子病的丹药,打算带在身上,打算只要有人来叫马上就去。谁知这一找,几乎给她吓到晕厥。
药呢?丹药呢?
“我放在这箱子里的药瓶呢?”
“奴才不知。”宫女一脸无辜,装得十分逼真。
那些丹药现在在太医院里,一群太医分辨出哪个是能救君战的药后,都松了口气,只等君战发病。当然,他好了是最好。
宫里所有的人都是皇帝的人,郑方菡没命找药的情状,自然很快就传到了他的耳中。
一定有些问题。
说来也是他无能,儿子和楼家的小公子当初是为何中毒的,查到现在也没能水落石出。
皇帝听宫女描述完郑方菡的模样,心头隐隐一动,更加想要早日见到凉溪了。
小神仙呐!赶紧到这宫中来问一问这郑大夫吧!
他突然莫名其妙地有种预感,说不定他能从郑方菡的口中,找到君战和楼家那孩子中毒的线索。
“你先下去吧,看她之后如何应付。”
“是。”
凉溪可不知道君朝的皇帝这么想要见她,她一路悠哉游哉的,大事儿没有碰到一桩,也就只能在路边随手帮些小忙了。
信息传播的速度比凉溪骑着一条小驴赶路的速度要快,走着走着,在做好事之前,凉溪渐渐就能听到关于“小神仙”的八卦了。
她杀了怪鱼,之后,起码是到现在,那些鱼再没有出现过。在江上打渔的老百姓全都记她的恩德,把她的本事说得神乎其神。
慢悠悠地走了几天,这一日,凉溪终于来到了庆阳郡。
在君朝的土地上,除了比较特殊的关城之外,一个郡,那就是最大的行政区域。凉溪在路上打听过,庆阳郡在君朝的十七个郡中,真心算是比较穷,比较小的。
但凉溪在下午的时候进城,还是被那不输于大都会的热闹给震惊到了。
大街上简直吵的凉溪没有办法接收到什么清楚的信息,各种吆喝,各种笑声,各种话声,揉杂在一起,就是繁盛两个字,就是热闹两个字。
大街上人挤人,人挨人,凉溪下了驴子,牵着那么一个累赘,她人又小,连脚都迈不开。
好容易找到一家客栈,凉溪避了进去,店里仍然喧闹一片,但总比街上要好多了。
第四百一十八章 善人碑(五十六)
这么大的地方,一定有事可做。
凉溪擦擦额头上在人群里被挤出来的汗,正想着做点啥能让“小神仙”三个字,逐渐逼近“圣贤菩萨”之类的人。殊不知,这庆阳郡的郡守,一天到晚也在等着这城中出现突然声名大噪的孩子。
这个孩子一出现,他就有的交差了。
“公公请安心。那小神仙若是真的到了郡下,怎会籍籍无名?时日一长,定会有人传说。只要打听到这位小神仙身在何处,下官一定亲自去请。”
前些日子,宫里来的人千叮咛万嘱咐。又说那孩子与太子有关,又说那孩子跟**师也有些关联。虽说来人不多,但他们语气之郑重,令他绝不敢轻视这件事。
只是,如今庆阳郡中名气较大的几个孩子,都与他的第三子常有来往。除了他们,这城里再没什么有名的孩童了。
那小神仙的事迹已经传到了郡中,她在博州城逗留不久,就将一个好端端的将军送进了囚车。老百姓知道孟总兵做下的恶行,都是一边骂,一边夸。最近这些日子,城中百姓最是爱说新出来的这位小神仙,却并不曾在郡中见到过疑似她的孩子。
店小二笑呵呵地上前来招呼了凉溪,还关心了一句她这孩子怎么单独一人,哪里知道现在连皇帝都在找他面前的这女娃娃。
“我要一间客房。”
一楼大堂里也吵,大家各说各的八卦,凉溪似乎听到有人在谈论她,但很快就有更高的声音压过来。
“好嘞!”
那店小二爽朗地答应,引着凉溪去柜前先结一半房钱时,斜着眼睛细细打量了她一遍。
小姑娘衣着普普通通,七八岁的模样,一双眼睛出奇的大,清凌凌的,就跟她的声音一样。这娃娃说话声音不亮,偏生好听的招人注意。
这是什么家里跑出来的孩子?
店小二默默留了心,带凉溪到了柜台前,掌柜的和账房都细瞧了她一眼。
凉溪没有等他们讲出什么话来,解下腰间的荷包,打里面倒出了几小块金子,挑了一块放在柜台上。
那店小二的眼睛都直了,因为凉溪的荷包一看就很沉。她的手小小的,那荷包里哗啦啦倒出来金子,其中还有分量不小的锭子,她的手几乎拿不住。
“我要一间客房,好一些的,能住几日的。”
凉溪没有去管大堂中有没有人注意她,反正若是有,今天半夜,可能还等不到半夜就会来的。她出声打破了他们几人之间的沉默,那掌柜的先反应过来,捏起那小块金子掂了掂,立刻就笑着堆上了满脸褶子,赶紧叫伙计带凉溪去现在还空着的客房当中最好的一处。
那店小二引着凉溪上楼,见这娃娃毫不在意那装满了金子的荷包,就大刺刺地挂在腰带上,让那荷包随着她走路晃悠来晃悠去。
这要是有个惯偷,手一伸就没了呀!就算没有人来偷,这么带着,也很容易丢的呀!
店小二替凉溪操碎了心,把她送到房里后,见这女娃娃一派天真烂漫,心里更是确信她是大户人家里跑出来玩的千金小姐,根本没经过事儿。怕她身上就带着那些钱,万一给人摸走了不好回家,店小二出去之前,犹豫再三还是提醒了一句。
“小姑娘,你一个人在外面走动,别一下子拿出来那么多钱。”
凉溪自然有她的算盘,见这伙计好心劝她,她微微一歪头,装作不懂的样子:“为什么?”
店小二有些着急,见凉溪是真的不懂,他本想细细给她解释解释,又觉得自己是在多管闲事。
养出这种不知世事险恶的娃娃,人家随身带着他一辈子也挣不到的钱,他真是吃饱了撑的管这些事!
“唉……你一个小孩子拿那么多钱,别人看到了会抢走的。”
店小二叹了口气,关上门之前还是忍不住多说。
“不会,没有人抢得走的。”
店小二又叹了口气,摇着头关上门走了。
凉溪拨弄了一下身上的荷包,找地方坐下来。
要不是因为人多,她也不至于拿金子出来。让人看到她的一荷包金子,就是希望有人来抢啊,没人抢她才难过……白炫富了。
陆陆续续地有人送水,送茶,送饭菜进来。凉溪着意打量他们,都是普通的伙计,也没有见到她掏金子,全本本分分的。不过见她是一个小孩子住,都好奇地瞄了两眼,视线都没往她的荷包上放。
但愿有人瞧见,然后见财起意。
凉溪叫住一个伙计,让他去卖了自己那匹驴子,卖得的钱都给他。见那伙计欢天喜地地走了,凉溪这才歪在榻上,一边看直播,一边想——
这世上怕是难找出几个像她一样,巴不得别人来偷,巴不得别人来抢,巴不得别人来欺负,然后她好反杀的家伙。
庆阳郡这么大,凉溪准备在这里停留一段日子。趁晚上安静了,她叫几个人打听打听这地方的情况。等明天早上,趁人少的时候,她出去找一找从黄沙城出来的武林前辈。不能直接拜入黄沙城,就只能不择手段撞个“缘分”了。
最好是打听到那武林前辈的徒弟,然后给他制造些麻烦,然后她再跳出去解决……嘿嘿!
凉溪如意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天一黑,她就准备好了符箓打算贴人。她钱花得多,住宿条件自然很好,晚上还会有伙计进来送一次洗澡水。
侧躺在软榻上,脚还忽悠忽悠的。小鸭鸭瞅着她这副快哉模样,简直羡慕嫉妒恨。凉溪的这个任务不管难不难,总算是有一个进度条。善人碑上的排名刷新几次,名次慢慢爬升,到了第一,就结束了。不像她……
“乱码,我觉得这个任务我弄不明白了……”
小鸭鸭在低声抱怨时,凉溪微微笑听着,还顺便换了个姿势,更舒服地躺下。
房门外有人轻轻敲了两下,凉溪跟小鸭鸭说了一声,坐了起来,道:“进来。”
外头的人没声音,房门“咵啦”一下开得很快,像是被脚踹开的一样。凉溪袖中藏着符箓,眉头轻轻一挑。
再说一遍,她花了钱,住宿条件很好。伙计们进来出去时,都满面笑容,轻手轻脚。有嘴甜讨喜的还会说好话,大抵是想要凉溪给点小费。
这么粗暴地踹开门,可不像是那些伙计的态度。
凉溪想着想着就眼前发亮,捏好了符箓过去瞧。是个高高大大的男子,两只手里各提着一木桶热水。头压得低低的,可惜凉溪人小个矮,还是能瞧见他的模样。
是个满脸冷漠,有丝丝煞气的人。虽然是店小二的打扮,但怎么瞧怎么不像伺候惯人的。
这天刚刚黑,已经有人来抢钱了吗?
凉溪心内欢呼雀跃,反正人家也还没动手,她也只当自己是个傻子。见这伙计连热水该倒到哪里都不知道,她还好心提醒了,给他指明了浴桶的方向。
那男子抬起眼皮,并不往凉溪手指的方向去看,而是极快地扫了她一眼。接着便嘴角一扯,放下了手里的木桶。
八成是哪个大户人家里的刁蛮小姐,以为家门外头有多好玩,就偷了家里的钱跑出来。
这伙计进来也不关门,根本不是真伙计,凉溪手中的符箓捏得更稳了。为了保证贴得准,她傻乎乎地向那男子走去,先关上了房门。
男子不明白凉溪为什么要自己关门,但这么个他一指头就能点倒的小姑娘,即便她做出再奇怪的事,他也不放在心上。
往凉溪腰间瞅了一眼,那荷包不在她的身上,可能是被解下来放在内室了。那么满满一荷包金子,肯定值钱。而且,这种刁蛮千金,身上肯定还有更高价值的东西。
他们这一趟不知能不能成,若是最后失败了,有这小姑娘身上的钱,也算是不亏。
凉溪关上门回过头,面前一道阴风袭来。那男子眼中漠然无波,五指成爪,看方向,是要去抓凉溪后脑勺的。
她这一回头猝不及防,男子却宛如一切在意料之中,死水一般的脸上没任何表情。向凉溪后脑勺抓去的大手,没退,没变方向,不过改成往她的脸抓去。
他如此镇定,是已经当凉溪是个死人。她转头、蹦跳、哭叫、惊呆……都已经没有用,她转眼间就会死在他掌下。
男子是这样想的,那么就只有凉溪不会死在他掌下这件事,可以让他那张仿佛糊了一层泥的脸,变动个表情。
也不见凉溪怎生动手,男子只觉掌心中微微一麻。初初一瞬还不怎样,半边手臂没了知觉时,他瞪圆了眼,张嘴似乎要出声,就见几张纸向自己飘忽而来。
他挤出了跟蚊子振翅差不多响亮的一丝声音,见凉溪从容地蹲在他身边,然后吃力地把他拖回内室,男子意识还残存着一丝理智。他想,他终于知道这娃娃为什么要先关门了。
这人也是个会武功的啊!
贴了五张符,他居然眼睛还瞪得大大的,眼底还有一丝神采。这跟孟总兵也差不到哪里去了。之前审问他的时候,凉溪就是一张接着一张地贴啊。稍不注意,人家就醒了,挣扎着让她的一张张符箓作废。
常年习武之人,意志都比较坚定,这个凉溪早在前面的任务就体验过了。除此之外,凉溪直到现在也不知是个啥玩意儿的内功修为,好像也能抵抗她的符箓。
凉溪自己在脑中算了算,如果她单凭符箓,想要催眠像戴德那样的高手的话,到底能不能成功呢?
眼前这个嘛……反正她的存货多,拿符箓把他埋起来,不信他不中招!
“你是来抢我钱的吗?”
好汉架不住符多,男子的眼神终究渐渐僵滞起来。
“是的。”
“你刚才是想要杀我吗?”
“是的。”
“你有同伙吗?”
“有。”
“他们现在就在这家客店里吗?”
“是的。”
男子一直点头,凉溪考虑了一下,问的问题慎重了一些:“你们常做这样抢劫杀人的事吗?”
“是的。”
“你们是庆阳郡的人吗?”
“不……”
就这样一个简单的问题,男子似乎不知该怎么回答,稍微一思考,似乎就觉得自己的状态不对,脸上立现挣扎之色。
凉溪急急忙忙补上符箓的同时,迅速换了问题。
“你是庆阳郡的人吗?”
“不是。”
碰上这种人,问话也麻烦。最好是让他们点头摇头就行,稍让他们说得多一点,就必须要用上更多的符。
“你们来到这里,是想要做什么事吗?”
“是的。”
凉溪这下子再不顾惜符箓,问道:“你们打算做什么?”
果然男子又有些要清醒过来的样子,却抵不过凉溪两张符一起拍,只得并非自愿地老老实实地说出他们的打算。
“这里有位隐居的大学问家上了善人碑,照他的排名,可是有许多金银奖励的。江湖上许多兄弟都有些想法……”
凉溪正听得津津有味,刚打算问那位大学问家在何处时,房门轻轻“吱呀”一声。
凉溪皱起眉头,从内室走出,跟偷偷闯进她房间的男人对了个正着。
这位肯定就是所谓同伙了。见他们兄弟进来这么长时间,居然料理不了一个小孩子满载而归,便前来瞧一瞧。
凉溪留下刚才那一个是为了问话,对这新来的可就没有那么客气了。
“你……来找你的兄弟?”
她笑着一边说话,趁那男人虽然对她有些戒备,注意力却放在她讲的话上时,突然动了杀手。
杀人的符比催眠的符要好用许多。将这死沉死沉的人拖到浴桶里,丢一张符进去,眼瞧着他化的差不多了时,凉溪关上了门回到内室去继续问。
几人都在四十岁上下,年轻时学了一身武艺,却没一个走正道。近二十年来烧杀掳掠,被催眠的男人自己说的,他们没干过一件好事。
他这么一说,凉溪下手就毫无阻碍。他的兄弟们倒也一起,四五个像葫芦娃救爷爷一样一个一个来,最后都消失在了凉溪的浴桶里。
第四百一十九章 善人碑(五十七)
唯一被凉溪留下的人,将脑中有价值的信息全部都讲出来之后,也就没有了价值。
凉溪从他口中得知,江湖上的朋友,当然是那些小到偷鸡摸狗,大到杀人灭口,无所不为,无恶不作的朋友,给他们这一伙人的称号是“北岸六雄”,也有叫“北岸六兄弟”的。武林中的正派人士,自然不会对这伙人称雄道杰,讲起来都是“北岸六鬼”。
这些人在冯江两岸,算得上是有些名气的人物。不过今晚,管他们是六鬼还是六仙,都通通给凉溪悄无声息用几张化尸符化在了浴桶里,不复存在。
凉溪是不会用那浴桶洗澡的,也不知下一个住在这房中的人是谁,他有点倒霉。
六鬼之一知道的消息还不少,最让凉溪振奋的莫过于有关黄沙城弟子的消息。她真没想到这么凑巧,刚来庆阳郡就找到了跟黄沙城弟子的弟子见面的机会。
这是当真有缘,赖不掉的。
将两桶还有余温的热水倒入浴桶,把一切伪造成正常的模样后,凉溪晚上离开了客店。
身怀巨款的那位大学士,因为心善、名气大,撰写的书籍在大大小小的书馆里尽皆有售。年轻时配合朝廷政策,开了不少学堂,还教出来几十个德行兼备的弟子,让他们学的跟自己一样,去教书育人,让很多没有经济条件读书的孩子,也有了认字、接受教育的机会。
这是当代的大教育家,百姓皆呼“小曹宽”。有小的自然有大的,大曹宽是邻国的三朝太师。人家不仅教了太上皇、皇上和太子,还一把抓起了全国的教育。如今在善人碑上,从头看,名字很快便能找到。
国外的太师,君朝的老百姓人人都敬仰,人人皆服气,这是不容易的。君朝的皇帝都要说一声曹宽“乃天下人之师”,可见人家教了多少人,影响了多少人。小曹宽真名少有人知,被称呼时老是带上另一个人的名字,不知他心里憋不憋气,反正他表面上非常敬服。
这也让他的名声更好一分,大名在善人碑上更向前两位。
善人碑在这个世界上出现已逾百年,什么名次会得什么奖励,有少数人可以推算出来。已经归隐山林的小曹宽,此次善人碑名次更新后,他能得到一笔巨款。
一般这种人都有名有钱有权,得到的奖励若是钱财,大多都会捐了,或上交给朝廷,让国家留着做纪念品。真让他们花费,他们不能花,不敢花,也没办法花。
善人碑奖励的钱财都是有印记的,想要把他们变成能换回来货物的通用货币,不管是金子还是银子,都要去熔了才行。但各国朝廷对铸造货币都抓得非常严,想要拿奖励换钱,要么上官府,要么自己有极不易寻的门路。
前者,抱着善人碑奖励的财物进官府,不在十七八处登记上一天一夜才怪。后者,善人们可能把那些钱财都归为己用,当真一夜暴富。可却要永远防着自己那门路哪天不通了,哪天忽然奔去自首了。自己被举报一下,那可是说不尽的麻烦。
凉溪之前一直有个疑惑,后来找人问了才得了解——每隔几年就有一万人拿到各式各样的奖励,很多还是银钱。那这世上得有多少钱?物价得变多高?苦一辈子也挣不到那些钱的老百姓怎么活?
问过人才知原来如此,这世上钱到手里花不掉,花掉了还违法的例子,比比皆是。
按理来讲,大教育家小曹宽对君朝律法应该是相当熟悉。得到奖励,他肯定不会用,会第一时间上交的。但怪就怪在,这位大教育家以前所有的奖励都上交了,这一次却不愿了。
在那北岸六鬼之一的口中说来,便是——
“读书人虚伪,眼看着自己年纪大了,儿孙一个比一个不成器。他当然是想把那些奖励留下,让自己的曾孙都够吃。”
“他自己铁定这么想,又怕别人骂他,只好说那些金银都被人偷走了。哼哼……谁信他的话?他一家人住在深山里,随便哪个山坳里刨个洞,把那些钱埋了,谁找得到?”
“听说那位大学问家最近这些日子跟金老爷子的徒弟联系上了。呵呵……这世上,黄沙城城主也就一人。他教出来的弟子,各形各色的都有。如金老爷子那般豪门大院、仆役成群的,自己贪财爱色,他徒弟更是说不得。”
“那大学问家知道他私藏了善人碑奖励的事传了出去,人家官府里有人,当官的不会与他为难,反倒还会为他遮掩。江湖上的兄弟们可不吃他那一套,反正他钱多,分给兄弟们耍耍也是应当的。他怕我们这些人找他的麻烦,就叫那金老爷子的徒弟去护着他一条命。”
“嘿嘿!也不知他拿得出多少做报酬。料来应该不是很大方,否则……哼哼……金老爷子哪里有不自己亲自前去的?”
那北岸六鬼之一连连冷笑,除了说起黄沙城城主时还有三分敬畏之外,讲起别人,就听不到半句好话。
有的人真是表面上看起来是个人,其实他是个炮仗,他想上天。
凉溪听那男的唠唠叨叨一堆,问清楚了对小曹宽那笔巨款同样有兴趣的他们江湖上的兄弟各自都在什么地方,又打听了那位大学问家住在哪里之后,立刻就把他化了。
现在的情况是,小曹宽有一笔钱,他说被人偷了,但冯江两岸的这些江湖人物不信。他们要去抢,要去找。大学问家也是惜命的,就找曾经在黄沙城拜师学艺过的金老爷子的徒弟来保护自己。
天赐良机啊!她今天晚上就赶着去小曹宽的家,在那边等两天,看看所谓江湖上的兄弟什么时候动手。如果他们打起来,最好金老爷子的那些徒弟再打不过,她就跳出去。
想想情况真是乐观,凉溪开开心心的。虽然她已经打听到了部分要去小曹宽的家里抢钱的所谓江湖好汉的落脚地,但凉溪没有去找他们。黑夜里,她半路一边后悔驴子不应该那么早卖掉,一边靠自己两条小短腿,往小曹宽隐居的地方而去。
虽然都说这位大学问家是隐居,都说他住在深山里,但隐士……说句小人度君子之腹的话,真正的隐士是没有人知道的。那些名气大的隐士,多半就没有想隐。再说,小曹宽若只有自己一个,可能还真会看破世情,远远地避到人迹罕至的地方去生活。带着一大家子儿女老幼,住得太远太偏僻,有点病有点事,买点东西都不方便。
小曹宽其实就住在庆阳郡外一座有些名气的小山上,山脚下是一个小小村庄。出了庆阳郡,想要去那村子,骑着马转眼便到,凉溪走快些,也就是一会儿的功夫。
庆阳郡与关城不同,夜里城门并不会落下,进城出城检查的力度也没有那么严。迷晕了守城门的士兵,凉溪轻轻松松地出去,到了那村子。
村里乡亲都已睡了,穷人点不起油灯,小小一座村庄,没有窗子是亮着的。凉溪手里还有些从上个任务带来的会发光的石头,此时拿它充当灯笼,光暗暗的,路看得并不太清楚。所幸凉溪眼睛的度数已经下去了好多,并不至于摔跤。
趁夜里上了小山,山上植被茂密,秋天的夜晚,总是让人觉得潮潮的暗暗的。猜这山上恐怕有不少武林高手,凉溪虽然身有符箓并不慌,却也打起了精神,警惕地观察着四周。
所幸,一路上山,除了几只被她惊到的雀儿之外,凉溪只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
上山的小路只有一条,石阶砌得整整齐齐的。凉溪拾级而上,也不需要去刻意寻找,爬到半山,那条小路就转了弯。她顺着路走,绕过小片山坡之后,便看见在一片坡度极为平缓的山地上拔地而起的一座庄院。
凉溪瞧了瞧,里头没有人出来揍她,到处都安安静静的,她就没有进去。从来路又退回去,退到了道路的拐角处,找了片干净的地方,靠着树坐了下来。
城中客店里起了一点小小的骚乱,原本去给凉溪送洗澡水的伙计不见了。他们找了一通,发现那伙计被丢在马房里,拿马草盖住,早已经没了气儿。不过,他们算是一家大店,碰到这种事,还算是镇静。
客栈老板的第一念头是不报官,私底下能了则了。毕竟是他店里出了人命,这传出去不好听,也影响生意。
也不知后来他们怎样处理,反正客店里又迅速安静了下去。大家该睡的都睡了,但这夜里,总有精神奕奕的人。
“他们六个怎么还不来?”
“几个龟儿子该不会是抢先去了吧?”
“妈d!”
去抢钱的人当中,有一个狠狠啐了一口唾沫:“nnd!要不是那老色鬼的几个徒弟难缠,那一家子文绉绉的读书人,小弟跟二哥两人都料理得了。”
要去抢钱的一个小分队总共四人,在约定的地点等北岸六鬼,一直等到子时已过,还是没见人来。他们终于耐不住,各种问候祖宗的脏话,就如倒豆子一样冒出来。
一直沉默的似乎是大哥,喝停了另外三人后,只是打了个手势,另三人就懂得。他们没有再等,矫捷的黑影在黑夜中,转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几人在深夜里前去的方向,正是凉溪想要巴结,跟他讨一个缘分的“老色鬼”金老爷子。从风沙苦寒的大漠里走出来的人,竟然很是贪恋人间繁华,宅子盖在庆阳郡最热闹的一条大街上。
“我们还以为最是重信用的叶双刀今晚不来了呢!”
那大宅子外头早有另外几拨好手埋伏着,见迟到的人终于来了,便有人冷言嘲讽。
“北岸六鬼不敢前去小曹宽处,多半是死了。”被嘲讽的人声音更冷,一句话砸下去,剩下的便都不再开口。
“哼!这老色鬼把弟子都派到了别处,眼下正是下手的好时机,希望众位弟兄们同心协力,杀了那金老鬼,这宅子里的美女财物随意搜刮。谁搜到就是谁的。这不比咱们互相提防,皆不肯出全力,到最后再被那老头子一人反杀了要美?”
这次说话的人似乎很有威信,旁人皆不敢有什么异议,口头上都答应着。少说也有四五十人,统一了战线后,便都轻飘飘地跃过了墙头。
打定主意来组队抢钱的人当中,自然有武艺最高的那一个来做头领。人家白天冒险到这宅子里探寻一番,得到了很重要的情报。
金老爷子把中用的几个徒弟全都派去保护小曹宽了,自己这边没有帮手。大伙儿皆知那头领与金老爷子仇深似海,断断没有背叛他们的道理。一听到这个消息,立刻就决定先清理金家。
可惜他们定这主意的时候,有部分人不在。北岸六鬼,自然也是其中几个。他们就等着时间到了去跟同伙会合,谁知全栽在凉溪手中。
凉溪还靠着树,等着抢钱的人来。她是真不知道金老爷子有难,她要知道的话,当然是先帮黄沙城城主亲自教导过的弟子啊。
凉溪在树林里冷飕飕地坐到天亮,全然不知昨天晚上金家宅子里一场恶斗。
金老爷子年事已高,名头又极响亮,其实已十几年未曾再与人真正动过手。昨晚乍逢强敌之时,他又正在与几个年轻貌美的女子不着丝缕地追打笑闹着,陡然间几十个蒙面大汉闯进来,招招要他的老命。他一吃惊,刚开始就落了下风。
幸而他从师父那里学了些真本事,这些年虽有些荒废,在昨晚那种情况下保命,还是轻而易举的。
等人家老爷子回过了神,场面就慢慢从群殴变成了势均力敌的对战。但他一人完败冯江两岸的黑道豪杰,说起来便有些不现实。再加上那群人当中的首领状如疯狗,浑不畏死,一时间倒真打得难分难舍。
不过金老爷子年纪大了,精力到底不如往昔。时间拖得越长,情况对他越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