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章 宠妾的自我修养(十八)
“侍画姑娘,夫人还没有起身吗?”
侍画勉力道:“里头还没有叫……姨娘真早!”
“姑娘怎么看着一脸憔悴?昨夜里没睡吗?”
“嗯。”
侍画弯弯嘴角点了点头,便撇开脸去,不愿意再多做交流了。
凉溪昨晚等着看康宁伯的反应,没怎么关心这主仆二人。这大早上一瞧,才上了心。
她应该找个机会催眠了侍画再问一问,夫人被嘉情县主带到哪里去了。怎么这两个人昨晚回来的时候都像丢了魂一样?
不过……身后应侍卫的目光还没有转移,凉溪暗暗觉得麻烦。
她暴露出自己懂得画符这件事,目前看来大概率不会被烧死。但是,知道这件事的人会严密地将她看守起来,以后再想偷偷做什么事,催眠什么人,几乎是不可能的了。
除非,康宁伯怀疑他的夫人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去,并且求助于她,她才可以用这些特殊手段去帮忙。
凉溪醒来有小半个时辰后,夫人还是没有起床。她并不叫人,侍画大早上就魂不守舍,也没有去叫一叫夫人。两个人就站在门外,干等着。
床帏之中,康宁伯的汗是越冒越多了。
天亮了。顾雪枝总不能天荒地老地睡下去,她肯定会醒的。
怀里的人微微一动,康宁伯闭上了眼睛。敏锐地察觉到怀中的这具身体清醒过来之后,便是一僵。
她的呼吸微微有些乱,但令康宁伯觉得惊讶的是,他夫人并没有被气疯。甚至,她的呼吸很快就平缓了下来。被轻轻地推开之后,康宁伯听到一阵穿衣的声音。
眼睛睁开一条缝偷偷瞄着他夫人,只见她脸色苍白,系扣的手隐隐在发抖。康宁伯更不敢醒来了,听到床上的人穿了衣服,便一时间没了响动。
安静的时间太长了。康宁伯偷偷地睁开眼,却尴尬地正和顾雪枝的眼神对上。
他们一个人没想到对方正在注视他,另一个人没想到对方是在装睡。两个人这一下互相对视,都愣住了。
顾雪枝心头一慌,连忙别过脸去,立马就要下床。康宁伯也是心头慌乱,完全不由自主地就伸手捉住了顾雪枝的腕。
抓住了人又不知该说什么,康宁伯半坐起来。见他夫人一动不动,似乎正在等着他解释,他在背后张了几百回嘴,才从齿缝里飘出两个字去:“我……你……”
我和你到底要怎样,最后也没说出个好歹。
顾雪枝抽出手去,冷声道:“爷昨晚喝醉了,妾身也记不得什么了。爷就当昨晚什么事也没有吧!”
说完了这一句,顾雪枝利利索索地跳下床,唤了侍画。
凉溪已经伺候惯了。夫人近几个月来每天早上起床,几乎都是她伺候的。所以,虽然夫人叫的是侍画,凉溪还是很厚脸皮地想要跟上去。结果,侍画一进屋就关上了门。
关门之前,侍画向她又那样有气无力地笑了笑,道:“夫人昨晚就说,今早想吃些开胃的,麻烦姨娘去吩咐一声了!”
老妹,你站在外面这么长时间,有一百个吩咐都能交代出去了。
凉溪眼皮跳了跳,越发觉得现在不能去催眠夫人的丫鬟这件事,很是不方便。
昨天肯定出了什么事!
凉溪去交代夫人的早餐了。侍画一个人进去,跟夫人对了一下眼神之后,就注意到了床上的康宁伯。
没敢多看,侍画只觉得自己一颗心快要从嘴巴里跳出来了。她垂眉低头地服侍好了夫人,却不知该怎么伺候康宁伯。
她们这几个丫鬟,都没有伺候过康宁伯的起居。一来是老爷不让她们近身,二来是老爷大多数情况都比她们起得早。穿衣洗漱,永远都是在她们看不到的地方和时间内完成。
老爷也没有丫鬟……
话说回来,真的没有看到过老爷身边带着贴身的丫鬟。后院里的小妾一大堆,却没有一个贴身伺候的……
侍画挥散了思绪,正不知该怎么办的时候,康宁伯自己下床穿衣穿鞋,最后也没有洗漱,就出去了。
凉溪恭恭顺顺地候在门边,看见康宁伯出来,应侍卫那杀人的视线才终于挪开了。
给院中的两个护卫使了个眼色,应侍卫随着康宁伯出了院子。路上一直开口想问,但一想他们昨天受到的袭击,又觉得不管在哪里说话都不安全。
康宁伯脑子里还想着顾雪枝说的话就当昨天晚上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她没有生气,没有哭,其实很让康宁伯觉得意外。意外的同时,又有些小小的欣喜和如释重负。但她太过平静和冷淡,又让他心头失望无比。
秋天清晨的风吹得他脑子清醒过来,揉了揉眉头,康宁伯脚步未停。跟应侍卫一直走到他基本上就是个摆设的书房去,关上门后,两个人才开始抢着说话。
“我的伤怎么回事?”
“主子容禀,方姨娘……”
应侍卫完全忘记地位尊卑,他简直等不及地要把凉溪的本事说出来。
首先,那种神奇的手段对他们而言,无疑是一件天大的喜事!
那样重的伤势,一夜就可以回转。那种剧毒,一张纸就可以尽数祛除……
不止如此,虽然他不曾亲眼见过,可据说通天先生的后人,的的确确可以用符来扮演远远不止神医的这一种角色。
想到每一家的父母都会给孩子讲,他自然也是从小听到大的有关于通天先生的传说,应侍卫完全没有听到康宁伯刚才问他什么。
不管是一位神医,还是手段莫测,令人防不胜防的杀手。这些角色,随便一个给他们,那都是大有用处。更别说是将好多有用的角色整合到一起的符大师了。
“主子,方姨娘……”应侍卫都有些不会说话了。
不知怎的,他觉得直说方姨娘会画符这句话,有些太直接,好像配不上这么惊天撼地的新闻。
应侍卫这就改了嘴巴里的话,道:“主子,咱们府里……咱们伯府可是又出了一个通天先生呐!”
其实,不管应侍卫如何措辞,康宁伯的第一反应都会是不信。他第一时间甚至没明白应侍卫的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府里又出了一个通天先生?
自从昨天晚上醒过来,他碰到的事情都很玄奇。剧毒重伤,在他身上完全消失。他的心上人,他们莫名其妙就……
还有,应侍卫是他最得力的下属。他素来少言寡语,镇静自持,怎么突然也会开始说胡话了?
有心想要调侃一句应侍卫什么时候也会开玩笑了,康宁伯却说不出这句话来。
在侍书面前怎样他不知道,可在他这个主子面前,应侍卫没有开过玩笑。而且现在是怎样的时刻?
他重伤险些丧命,应侍卫一身武功废尽,他怎么可能还有心思开这种玩笑?
康宁伯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身上早已不见的伤口处,脑子里开始轰起了雷。
“你说什么?”
“主子,”应侍卫也稍微冷静了一点,道,“昨日属下扶您回到伯府之后,刘老说您情况凶险,唯一一条生路就是去向圣上求宫中的净潭草,最后与一净血之人换血,方可保命。”
“属下把消息送出去之后,回来跟刘老问了,就这最后的一个方法,他的把握有几成。刘老只是摇头,说即便换血,您也不一定能救得回来。更何况,刘老也没有把握能让您撑到换血之日。”
“属下当时已万念俱灰,不曾注意方姨娘。只听见她忽然说,说……”
想起昨天那些神奇的事,应侍卫又有些淡定不住。
康宁伯也有些淡定不能,道:“她说什么?”
“她拿出了一道黄符,符纸上画着些图案。她说,要不就用这个吧。属下与刘老当时都,实在难以言语了,一时也来不及拦阻,就见方姨娘将那道黄符贴在了您的伤口之上。接着……”
“接着,您的伤口就……就自愈了!”
“刘老之后又给您看了脉,说是体内已无毒素。只是昨日那场大战已经耗尽气力,可能得等几个时辰才能醒!然后,方姨娘又给了属下一张符,虽说武功没有回来,但身上所有细小伤口,确确实实是转眼间就尽数愈合,比吃了什么神丹妙药都管用!”
应侍卫说完了,康宁伯听完了,两个人一声不吭地面对面站着。许久,康宁伯才终于真正反应过来,忙道:“去把她叫过来!”
“是!”
夫人的气色已经要比昨晚好多了。洗漱过后,早饭刚上桌,她看起来挺有食欲。凉溪正要开食盒时,见到了亲自跑来叫她的应侍卫。
看样子终于知道了!
夫人有些意外康宁伯会叫凉溪,却也没有强留。凉溪默默地跟着应侍卫到了书房,见应侍卫守在门外,房中只有她和康宁伯,凉溪轻轻绞着手指,有些局促不安。
应侍卫没有叮嘱过康宁伯什么话,他知道,他的主子什么都懂。长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方姨娘对康宁伯心怀情意。这是一个最好用的,紧紧抓住她的方法。
康宁伯确实在想这个,但他回想起最近两个月来,为了让夫人高兴,他不止一次给过凉溪难堪,心里又觉得不妙。
“先在此谢过你的救命之恩了!”
不止语气是凉溪从未听过的好,康宁伯这个谢,道得是真心诚意。他拱手弯腰,惊得凉溪连忙避开了这个礼,结结巴巴地道:“这……这是奴婢应该做的。”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谁应该做的事?过来坐吧,我有些事想问你。”
“奴婢……奴婢不敢!奴婢站着就好……”
张嘴不如迈步,康宁伯直接推着凉溪坐在了他对面。短暂的身体接触,见她脸上顿时飞了两片红云,康宁伯心下微微一松。
二人对坐,康宁伯问道:“你是什么时候学会了画符?还是说,方家其实与通天先生的后人有些联系?”
凉溪摇头,老老实实地说:“奴婢是在去年落水之后,在梦里学会的这些符术。”
“梦里?”
“嗯。就是一个看不清面目的人画,奴婢站在一边学,醒来之后就忘不掉了。”
“那以前怎么从来没有说过?”
“奴婢听着通天先生的传说长大,据说先生也是做梦学会的符术,却险些被烧死。奴婢在自己院中偷偷买了黄纸尝试,这些手段确实诡异,便不敢说。”
康宁伯不由得笑了,道:“你也怕被烧死?”
凉溪又脸红,默默点头,不敢抬眼去看康宁伯。只听见他醇厚的笑意,颤颤地响在耳边。
“你是想将这个秘密永远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知晓,免得自己会被烧死,是吗?”
“嗯。”
“那为什么昨天又拿出来了?”
凉溪猛地抬眼看了看康宁伯,绯红色直接蔓延到了脖子根。看了一眼后,她又垂下头去,也不说话,死不抬头。
康宁伯却不放过她,起身绕过桌案走到她身侧,抬起她的下巴又问了一遍:“为什么昨天会拿出来呢?”
“刘……刘老大夫说,您可能……可能……”
康宁伯将凉溪说不出口的话讲出:“我可能活不了了,所以你就想着救我?”
凉溪的脸已经没办法更红了,她被迫双眼直视着康宁伯,也没地方躲,最后便破罐破摔地承认了:“嗯。”
“为了救我,不害怕被烧死了吗?”
承认了一回,第二回就更容易了。
凉溪又点头。看着她红彤彤的脸颊,康宁伯心头突然一动。但想起昨晚在他怀中的人,他脑中便只剩下一个问题了。
“昨日,你救我用的那张符,还有什么效用?”
他不是一昏迷就与人行那等事的,所以,是不是符有问题?
“那张符名叫百生,”凉溪莫名其妙,面上神色却不改,详详细细地道,“可以祛毒复体。除此外,再没有别的用了。”
康宁伯问出口就有些后悔了。凉溪没有那么重要的理由,要让他跟夫人做那种事。
他很快就绕过刚才那句会让凉溪怀疑的话,继续道。
第二百七十一章 宠妾的自我修养(十九)
“你有这种本事,实乃我大陶国之幸!”
康宁伯的双手搭在她肩上,凉溪微呆,怎么价值一下子上得这样高?
见她呆呆傻傻的,实在不像有野心有盘算的人。康宁伯心下计较着,索性开门见山了:“不知你可愿入宫?”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出来,凉溪的脸是白了,心中却在道果然。
见她有本事就想把她送进宫,是康宁伯对皇帝忠心,还是她的存在瞒不住皇帝?
“奴婢不愿意!”
心中在揣测着进宫的好和坏,但嘴巴是不能讲的。凉溪脸色发白,要站起来,却被康宁伯死死按着。她抿着嘴摇头,从没有如此坚定地提出异议。
见凉溪连他为什么说这句话都还闹不明白的时候,就斩钉截铁地摇头,康宁伯的心情又放松了些许。
他确实是败类中的败类了。没想到,对着他这么一个人,竟然还有女子一往情深!
凉溪的眼圈已经红了,她满面惶恐和伤心。
康宁伯问道:“为何不愿意?你可知入了宫之后,就凭你的这一样本事,皇上至少也会封你一个妃位。”
“奴婢没有那个当娘娘的福气!奴婢……奴婢不愿意进宫!”
进不进宫其实由不得她,最终还是要看皇帝的决定。但现在,她要把口头上的意思做足了。
“莫哭!既然你不愿去,等宫里来人后,我求陛下让你留在我身边!莫哭了。”
康宁伯更加放心了,手指擦掉凉溪的泪珠,他迅速结束了这个入不入宫的话题。
“你以后就在这儿住着吧,别再回后院了。”康宁伯指了指自己书房里的卧榻,道。
“奴婢……”凉溪又要说不敢了。
“不要说不敢了。还有,你是我发话抬的姨娘,总是奴婢奴婢的,像什么样子?”
之前在夫人面前“奴婢”了好几个月,也没见你说像什么样子。
凉溪暗自撇嘴,面上却依然有些踌躇。康宁伯带上了十二万分的耐心问道:“可是不愿住到前院里来?”
凉溪疯狂摇头,半晌,才弱弱地把自己的圣母小心思说出来:“奴……”
收到康宁伯的眼风,凉溪马上改口:“妾身在夫人院里也还好。夫人歇息时要人站在床边守夜,妾身会画那些东西,不吃饭不睡觉也没什么。别……别的姐姐妹妹们……”
注意着康宁伯的眼色,凉溪几句实话说得磕磕巴巴的,就生怕他生气。
康宁伯再一次十分认真地打量了面前这张与他夫人肖似的脸,嘴巴微微一动,难得讲不出什么话来。
他不是傻子。他夫人为难后院里的那些女人,他都知道,也明白她的想法。他本就心疼她,后院里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妾室,本来就是摆设。就像多宝架上摆好的花瓶,他夫人随手打碎了,丢掉了,又算是什么大事?
所以,夫人嫁进来几个月,每个月府里都要往外面抬死人。他只当什么都没看见,可是方姨娘……
难怪,就说好几年连院子都不爱出的人,怎么就赶着抢着要到主母院里来受罪。
她难道是觉得反正自己会画符,耐折腾,所以便“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了?
这世上还有这种人吗?
像是从未认识过凉溪一样,视线已经让她开始无措的时候,康宁伯道:“你若是担心这些事,我替你去说。你有这天赐的本事,能救的人,远远不止后院里那几个。眼光要放长远一点。”
眼光又短又近的人懵懵地点了点头,同意了以后住在书房。
她真是远不如小鸭鸭。来这个任务世界,再等几月都快一年了,这才算是刚刚打开局面吧。
住在书房,看看康宁伯背地里都在做些什么事情,这当然好。可凉溪总是觉得夫人和侍画昨天出了点什么事,她越想,越是抓心挠肺地想知道。
可惜,目前是没有可能了。
康宁伯又好奇起了凉溪所说的那让她能够不吃饭不睡觉也没什么的符。凉溪掏出两张给他看,听他问道:“你梦里的师傅,可有说过这画符的本事能否外传?”
这是想学?
“没有。爷想学吗?”
康宁伯淡然一笑,太着急会令人反感,他不急:“怕是没有那个缘法。”
“不会的。”凉溪倒是急了,“妾身都能学会,爷肯定是能学会的。”
“唔……若是你愿意教的话,可以试着画两张。不过,不急这一天两天。你先在这儿住着,大约今明两日,宫里会有人来。到时再看吧。”
康宁伯只有爵位,并没有官职在身,但他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皇宫。凉溪没有多问,康宁伯便主动道。
“我与深宫来往密切,你,不问问为什么吗?”
“妾身不敢问。”凉溪摇头,续上一句道,“但不管爷的真实身份是什么,昨日那种事……”
她没有再说下去,一双最是与顾雪枝相似的眼睛,含着盈盈的一汪情意注视着他。康宁伯忽然有些难以与她对视,别过了脸去,道:“放心!不过第一次没有防备而已。再说了,日后,我不是有你了吗?”
凉溪双颊上的红霞还并没有褪尽,闻言,霞光又慢慢地映红了她整张脸。
康宁伯确实放了心,他出去了。
康宁伯没有丫鬟,前院里没有女子。书房里可供休息的床榻,只有凉溪自己来整理。她打开了窗,映入眼帘的是书房后一片小林子。天空藏在枝叶后面,从窗子探出头去,只能看见一条从东边转过来的没入树林的石径。
以后,她离开这个书房的机会应该不多了。
她一直有锻炼身体,可是伯府中的护卫能不借助任何物体,也不需要助跑,单靠两条腿就轻松地跃上墙头的本事,让她坚定了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只是一个羸弱女子的想法。
她没有武力,厉害之处只有符,又对康宁伯一往情深。只要时间稍微久一些,康宁伯即便是再谨慎,总也会信她了。
被关在这里给人家办事,她唯一能够收集外界信息的渠道,也就是康宁伯了。如果人家不相信她,只从她手中要符的话,这一步棋就太蠢了。
凉溪等待着证明自己的机会,这个机会,当天晚上就来了。
康宁伯回到主母的院子去,夫人看他的眼色还是和往日一样,并没有因为他们昨天晚上做的事而有所缓和。康宁伯不知该如何面对她,只想这个时候绝对不能说他将方姨娘带到前院去,然后不再回来的话。
“夫人,我已着人将方姨娘送出府了。”
凉溪完全不知道自己就这么走了。
顾雪枝也没有想到,想起凉溪那一手按摩的功夫,她倒是情绪有些波动。张嘴想问,可又一考虑,她绝对不能跟康宁伯走得太近了,便懒洋洋地只用眼神表达自己知道了。
两个人对立无话,侍画变得在康宁伯面前不敢抬头。她想要逃走,给两个主子留下说话的空间,却被夫人叫住了。
她的意思很明显,留下侍画,就是不想要和他单独交流。康宁伯就没再张开口,想到接下来一段日子都有很多事情要办,要走的时候,不舍地回了好几次头,但他想要触碰到的视线,却始终没有向他这个方向而来。
天色渐渐晚了。
康宁伯在书房,仔细询问了凉溪她掌握的符的种类。
凉溪将一张符贴在康宁伯的身上,那张黄纸瞬间化为灰烬。康宁伯伸出手接住了一点,将那灰烬拈在指尖搓了搓。
在清醒的状态下感受符的神奇之处,他还是第一次。他中午就没有怎么用饭,现在正是晚饭时候,凉溪却只用了一张符,他就完全没有了任何饥饿之意。
那不过只是一张纸而已!
康宁伯心中啧啧称奇,再看凉溪的时候,眼光便更火热了。
他问道:“类似这样的符,你一天可以画几张呢?”
“简单一些的可以出五六张,治伤祛毒的那种,还是看缘分。有可能好几天都没办法成功画出来一张。”
通天先生的后人还活没活着,现在还有没有留下一脉,这个无人知晓。康宁伯能够接触到的会画符的人,就只有她,当然由着她胡说。
保证了自己未来工作的清闲轻松之后,凉溪又给了康宁伯一张治伤的符,让他随身带着。接着把自己身上所有画好的符都拿了出来。
真庆幸!这几个月在夫人院子里,基本上符都快用光了。否则的话,她身上那么大的存货量,她说一天简单的也才只能出五六张的这种话,看着就不像真的了。
凉溪身上的符就是五十一百张的样子,为了避免她以后只能被关在这书房里画符,凉溪从当中挑出了一张,介绍道。
“这是简单的**符,配合一些药材,会令人神志不清。再问那人什么问题,一般能听到真话。当然,如果是意志极坚者,可能就没有那么灵验了。”
康宁伯又震惊了。
还管什么意志坚不坚定,能对普通人有效就已经很恐怖了。
有了这玩意,他们随便绑来一个人问就可以了呀!
康宁伯说不出话来。他此时万分庆幸昨天遭到了埋伏,受了重伤,险些丧命。否则的话,这么一个通天女先生,可能永远都不会被挖出来。
跟凉溪一起在书房等着,夜色渐渐弥漫开来。应侍卫立在门外,月出东山时,他轻轻敲了敲门。敲门声长长短短,有一个节奏在内。
凉溪听见了,却见康宁伯没有去开门,只是领着她走到书架前。摆弄了一下书架上的花瓶后,凉溪便满脸惊讶地看到了书架自动旋转开之后,墙上的暗门。
开门走进去,是个向下的密道。凉溪大气也不敢喘,畏畏缩缩一副小女人模样跟着康宁伯,走了有500多步,才通过密道到了一个稍微宽敞些的空间里。
这个略大的空间里,只有两个人。
其中一个手执拂尘,微微弯了腰,站在另一个人的侧后方。康宁伯和凉溪来到这里,他也没有抬过头。
“微臣参见皇上!”
康宁伯一拂双袖,行跪拜大礼。凉溪有一瞬间的合不拢嘴。
她之前震惊害怕什么的,大多都是装出来的。她越窝囊,才越没有人忌惮。可这一次,她是真惊讶。
头一次见到皇帝诶!活生生的皇帝诶!
话说,这俩货该不会是康宁伯找来演戏,测试她的忠诚什么的吧?
凉溪没有丝毫尊敬之意地想着,但见康宁伯对这两个演员如此恭敬,凉溪还是马上诚惶诚恐地跟着跪了下去。
“参参参……参见皇上!”
“子悟快快平身!”
康宁伯是被皇帝亲自搀起来的。九五之尊就在她的眼前,别说,凉溪还真的感受到了一点点皇者霸气。
她刚才偷偷地瞄了一眼,皇帝穿的是青色便服,脚上的靴子上却有龙纹。演戏也不敢弄这么全套,古代太子穿个龙袍都是要被废的!
上下打量了康宁伯一回,见他确实不像有伤在身,皇帝又看向凉溪,道。
“朕在宫中已经听说了,子悟身上的伤,可是都仰仗了女先生!”
凉溪也被皇上亲自扶了起来,就近看了一眼。陶国陛下相当的年轻英俊,平易近人。
的的确确是仰仗着她,可狂妄到点头答应又不好。
“不不不……”
凉溪结结巴巴又慌又怕,很像第一次得见龙颜的人。
皇帝今天来就是为着凉溪,康宁伯没有说上两句话便退下了。听皇上没说两句话也是让她进宫的意思,凉溪满头大汗,胆战心惊地拒绝了。
一把绝世宝刀,会是所有剑客争相抢夺的宝物。抢到之后,他们会好生呵护收藏,绝不会允许这把宝刀有一丝损伤。
但一个狡猾阴险的绝世剑客,会是几乎所有剑客的敌人。
没办法,宝刀就是有这样的待遇,因为一把刀,它没有思想,全凭握着刀的人的心愿挥舞。
她肯定是没办法做一把刀了,但她要无限接近一把蠢笨的,没有思想的刀,才不会有生命危险。
“皇上……”
凉溪跪下来。
第二百七十二章 宠妾的自我修养(二十)
“恳请陛下,让奴婢留在康宁伯府!”
陶国皇帝垂眸盯着跪在他脚前的女子,她怕得瑟瑟发抖,怕得不敢抬头,却依然有胆量不去遵旨。
“你乃是苍天赐给我大陶的福运,怎么能自称奴贱?”
皇帝再一次扶起凉溪,唇畔的笑容,威严中些许温煦。凉溪仍然不敢多看他,垂着头,态度坚定。
“朕让你进宫,是担心子悟这里护不住你。宫中有朕的八百亲卫,寻常人也难以涉足深宫,你只要入宫,就会很安全。在这康宁伯府,万一再有别人知晓你的非凡之处……不是朕有心恐吓,你必然难逃被争夺的命运。最后,定然是落得被囚,或是一死的下场。”
“即使如此,你也不愿随朕进宫?”
凉溪有一点被吓到了,她略略有些动摇。不过很快,她的眼神就又恢复了之前的坚定。
缓缓地摇头,凉溪道:“皇上,奴婢知晓自己在梦中所学之术不容于世。所以将近一年间,从不敢与任何人声张,只想将这秘密把守到死。如今,奴婢愿意用其救人,在拿出符的时候,其实已经做好了迎接您所说的那些下场的准备。”
“为了子悟,便是日后真落到那种境地,也不悔?”
有这样好的事吗?
凭空落下一个女的通天先生,又对他的人一往情深。不必忧心她背叛,不必惧怕与她为敌……
皇帝的眼神高深莫测,难以揣摩。
他捡过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所以他现在知道那是有毒的。
这一个,他略有些不敢捡。但是眼前这馅饼,未免太大,太香,太珍贵了!
不去捡?绝对不可能!
“奴婢不悔!”
凉溪字字清晰明了,她的眼睛,清澈而浅显。
一直跟在皇帝身后的那个手持拂尘的,大约是太监的人,在凉溪说她不悔的时候,终于第一次抬起头。古井般死寂的眸子,深深地凝施她一眼。
会画符的终究是别人,即便这个人看起来很没出息,很好欺负,很好利用,堂堂一国之君,也不敢过于强求。
皇帝微笑着,带着一丝喟叹和调侃道:“有美如此,夫复何求?不过子悟,这世上也该他有这福气!罢了,女先生既不愿入宫,就留在伯府吧。只是,务必当心自己性命安危!”
凉溪立马放松了,露出来这儿之后的第一个笑容,又要跪倒。
“多谢皇上!”
“朕可担不起这个字!日后仰仗女先生之处尚多,不能一一出宫致谢,今日便在此地,一概谢过!”
皇帝对着她拱手弯腰,凉溪连忙避开。两人一个恭维,另一个谦虚,直说的那位公公又低下了头去后,皇帝才问道。
“朕从未见过符术之神奇,不知女先生可否施展一番?”
那当然可以!不施展她才心里没底呢!
凉溪答应,那位公公不知从何处变出来了纸笔朱砂,比凉溪托人在大街上买的,质量不知好到哪里去。
凉溪没说要他们避讳,但这位年轻的皇帝却极有教养地侧过了身,不准备偷师。
古人对这些师门功夫内传外传的一堆规矩极为看重,凉溪倒是不觉得怎样。
他们想学就学。反正焚珏大佬说了,在符被当作正常事物看待的,一般都会出a级任务的世界里,这门本事也不是谁想学就能学的。
此时已是寻常人入睡时分,不管是皇帝还是公公,多少都有些倦意了。凉溪略一考虑,画了一张她更喜欢叫“熬夜符”的符,也是她最常用的符之一。
到了这里,戏有点难演。
这种最简单的符,除非完全恍神,否则凉溪已经能保证百分百的成功率了。平常她都是随笔画的,今日却难得郑重。
她满脸严肃地提笔,大概十分有通天先生的范儿。笔尖在纸上刷刷画了几道后,凉溪手微微发抖。放下笔,她长舒一口气,整个人都显得萎靡了不少。
皇帝和公公都注意到了凉溪的这种变化,也未生疑,注意力尽皆放在凉溪UU小说的成品上。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的欣喜和谨慎。
凉溪也知道皇帝龙体金贵,不能有个什么新东西就拿着到他身上做实验,便看向了那位公公,道。
“这张符可除人睡意,现下已很晚了,皇上大可让身边人一试。”
皇帝大为好奇,小心拈起那张符纸,正正反反看了好几遍,也看不出什么玄机。最后,他跟凉溪一样,叫了那位公公上前,拿他当试验品。
那公公一直一声未吭,这时也只是走上前来,心甘情愿地任由凉溪将那张熬夜符拍在了他的后颈上。
他死水一般的眸子里,乍然泛起了一丝浪花。皇帝见了,便知绝对有用。自己却仍然未敢尝试,只问道。
“先生这种符,是可以让人不再睡觉,还是,等这符无用之后,人会愈疲倦?”
“皇上,奴婢已经连用此符数月。”
凉溪没有解释更多的,只将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放在他们面前。一来显得神秘,二来少废唾沫。
皇帝一时讲不出话来。
睡觉占去了一个人一生中三四成的时间,将这些时间匀出来,他能够做多少事?
“好!好!”
凉溪在皇帝眼里越发成了个金光灿灿的大宝贝,见凉溪气色有些不好,他体贴道:“此术必定是极耗心神了。童来,你这就送先生回去歇息。再叫子悟来,朕有话要与他商量。”
“喳!”
童公公出了唯一的一声,伸手引着凉溪顺着来路往回走。路上碰到了康宁伯,大家有短暂的眼神交流。
送凉溪回到了书房以后,童公公暂时没有回去。在地道的尽头,康宁伯再次行跪拜大礼,被皇帝一把拦住。
“子悟啊!朕……”皇帝都有些无颜以对了,“着实对不住你!”
康宁伯一听就知道他什么意思,道:“微臣惶恐!皇上大可放心,微臣定不会让方歌生出二心!”
“那你……”皇帝话没有讲完,便长叹一声。
“子悟,你可怪朕将她指给了你?”
康宁伯一时思绪万千,情绪纷涌,竟说不出话来。
半晌,才道:“皇上还替臣惦记着这些小事,臣感激不尽,怎敢生怨?”
他确实无怨的。如果不是一卷赐婚圣旨,他不可能娶得到心慕之人。可,逼得她寻死,恨得她判若两人,又实在让他后悔万分。只盼皇上从没有下过这道圣旨,他独自在暗影中,草草一生也就算了。至少能够看着她嫁得如意郎君,一世欢馨。
“朕是想着,你到底并非面上那样不堪,也定会对她好,才下了那道旨意。觉得你二人磨合一段日子,她总知真心为何物,日子便能过下去。等到以后,朕定给你一个风光封赏,她便知自己没有嫁错人。子悟你这半生苦,到老来总能消解。但……”
康宁伯府中到处都是皇帝的人手,他与妻子的关系如何,包括新婚之夜的难堪等等事,皇帝都一清二楚。
讲到这里,皇帝也再说不下去。二人沉默良久,皇帝才道:“过不得三年,你也年近而立。不论嫡庶,总是要给郭家留个后的。”
“是……微臣遵命。”
皇帝绕过这些后院之事不再提了,问道:“你此次遭袭,可看出对方的来路了没有?”
“不曾。只是觉得,不像江湖上那几家。”
皇帝沉吟片刻,道:“朕的老师父怕是有所察觉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如今有了方歌……只是子悟,虽说朕看那方歌对你一往情深,但她进府前后的事,还是要再去详查。”
“是。”
……
凉溪在凳上坐着,见康宁伯又回到书房了,她“噌”地站起来。童公公甩了甩拂尘,向康宁伯一弓腰,走进地道去。
书房中就剩他们二人了,见康宁伯只盯着她瞧,凉溪不敢去直视他,垂头绞着手指呈害羞无措状。
他们两人确实没有很多话题,最后还是凉溪先说:“夫人昨晚回来时,面色很是苍白,连着侍画姑娘脸色也不好看。妾身不知发生了什么,老爷还是去亲自问一问得好。”
康宁伯微愣,反应过来后微微摇头,捉住她的手臂让她坐下后道:“你想我去夫人那里?”
凉溪一时不知该点头还是该摇头,正在考虑时,康宁伯又道:“可我今晚不想过去了。”
康宁伯一脸落寞,苦笑。
“她总是恨我,还是怨我,过去只是让她难以睡安稳,再说我也……”
康宁伯未再多说,长叹一声,只让凉溪自去休息。他离了书房,不知到何处去。
也不知他跟皇帝悄悄地商量了些什么,凉溪也没提醒康宁伯,她是不需要睡觉的。书房里面,应侍卫早早地就给她准备好了许许多多画符材料。凉溪点上灯,看了两个时辰的书后,感觉精神缓过来了,便走到桌前画好一张符,脸色又立刻发白地坐下来继续看书。
凉溪醒了一夜,第二天清早,不见丝毫倦意。早饭也没有吃……
应侍卫暗自感叹着这与辟谷、将打坐当做休息的神仙有何不同。他早上带了两个护卫来见凉溪,应该是相当有地位,相当忠心的两个人。
他们是一男一女。凉溪认识了之后,男的便躲到不知何处去了。女的则守在门外,说让凉溪有什么吩咐只管叫她。
伺候了夫人那么长时间,她终于又开始过被人伺候的日子了。
在凉溪自曝本领之后的三四天,康宁伯都没有再来过书房,当然也没有去过后院。守在门外的女子名叫花影,她特意给凉溪讲了他们主子这几天的行踪。
“主子之前在听香茶楼遭了杀手,这几日正在查呢!想来过不了几天,就能有结果了。”
花影低估了她的主子,就是这一天晚上,康宁伯回来了。
他这次没有受伤,不过明显的两三天没合眼的样子。胡茬和眼中的红血丝令他瞧着有些憔悴。凉溪连忙拍了一张符,让康宁伯一下子变得清清爽爽、干干净净之后,她听见:“歌儿,之前听你说,你有那种可以让人说真话的符?”
凉溪被这个称呼麻了一下,红着脸点了点头。
康宁伯带她走进密道的时候,凉溪的一颗心渐渐放下来。
看样子,她之前是想多了。
还以为康宁伯什么都不会让她知道,会拿上符去自己操作的。结果,这些人对会画符的大师还是蛮尊敬的嘛!
“现下我们活捉到一个可能知晓当日那些杀手踪迹的人……”康宁伯抓住凉溪的双手,“歌儿,此人便交给你了!”
凉溪有点难当大任的慌张,口中却问:“就是几日前将您伤成那种模样的杀手吗?”
见这小女子温温软软的眸子里竟然现了些凶气,康宁伯沉默一瞬,点了点头。
凉溪马上因为仇恨和怒火镇静了下来,她问:“老爷,此人可有习武?”
“应当会些。怎么?有妨碍吗?”
凉溪点头:“嗯。武艺高强之人年长月久的练习,练武时吃的苦头,也能磨练心智。单单靠一张符,恐怕不行。老爷可以找大夫抓几样有迷神作用的药材,先煎了让他吃了,再问话就要容易些。”
凉溪这模样熟练地似乎她以前还问过别人的话,康宁伯心下有些怀疑,却也没有多问,只照着凉溪的吩咐做事。
地道里面也不知有多少处暗门,康宁伯这一次没有带她去之前见皇帝的地方,而是在半路就开了一扇小门走进去,到了一个小小的刑堂。
四面墙上光溜溜的,地上只摆着一桌一椅。桌子前面有一个被捆扎得结结实实的肉团,塞了嘴巴,瞪着眼睛。看到康宁伯带着一女子来,明显一呆。
该肉团粗粗矮矮,相当肥壮。他满脸横肉,即便瞪着,眼睛也还是显得很小。
他“呜呜”叫着,身躯在地上颤动。康宁伯置之不理,不知什么时候扶上了凉溪的肩膀,轻声问没见过这种阵仗的小女人道:“可是害怕?”
“问话的时候能有几个人在?可要我在这儿守着?”
第二百七十三章 宠妾的自我修养(二十一)
“最好还是只有妾身一人。老爷将想要知道的事写在纸上,妾身对着问就好了。除此外……”
凉溪到外头悄悄地交代了一番,康宁伯的人做事麻利。很快,迷药已煎好,凉溪所说的一个舒适的环境也已经构造好。
刑堂角落里堆了一床被褥,凉溪再独自进去的时候,那矮矮胖胖的男人已经被丢到了被子里。身上的绳索大多解开,只有手脚仍然被缚。嘴巴也没有再被堵住,他看到凉溪进来,满目警惕地冷笑道。
“怎么康宁伯是没有人手了?叫个小娘们来审老子!还是说……”
此人在被子里扭了扭,下流地嘿嘿笑着。凉溪一声不吭地听他喋喋不休地说些荤话,不知康宁伯能否看到这刑室里的场景,她面上生出恼色,又有因害怕而生的惧意。
做着戏,凉溪脸色发白地往凳上一坐。将书卷摊开在桌上,垂下眸子,静下心开始读书。
墙上有令人难以察觉的缝隙,漆黑的瞳仁在缝隙的另一边。观察了许久,见凉溪只是看书,被子里的人只是满口胡言,康宁伯从缝隙边走开。
就在隔壁,有一个小小的可供人观察刑室内囚徒的空间。康宁伯的脚步无声,他在这小空间里踱步,走几圈便要停在那缝隙前向另一边看。
如此来来回回也不知多少次,怕是早过了一个时辰,刑室里的凉溪还是坐着看书。偶尔有动作,也只是重新燃起一盏灯。
他向来极有耐性,今日却等不及一个结果。凉溪已经提前与他说了,为保万无一失,可能到快早上的时候才能有答案。现在距离午夜都还有大半个时辰,还有的等呢!
将心底的急躁长长叹出来,康宁伯抓了只凳子,坐在墙边。闭上眼睛,只听着刑室里的动静。
凉溪从未开过口,只有男人在骂,一字一句,不堪入耳。
想着凉溪坐在桌案前埋头看书,两耳不闻世上事,却仍然是被气得面色通红的模样,康宁伯没过多久又睁开眼,往刑室里瞅了一瞅。
被凉溪暗下决心一定要催眠成功的目标,全然不知他们这些人要玩什么花样。他一颗心越来越不安,越来越紧张,身体却随着药物的作用而变得困倦疲乏。
有两分钟没有听到他骂人了,康宁伯在那头偷看,见凉溪站起身,拿起她之前要的那根长棍子。隔了两米多远,用棍子狠狠地在已经很是迷糊的催眠目标身上戳了戳。
“啊!”
喉咙口被一戳,瞬间有了窒息的感觉。快要睡着的人猛然醒转,瞪圆了小眼睛看凉溪。之后就又是满嘴喷粪,有要拿言语硬生生将凉溪说死的决心。
伏在案边继续翻书,凉溪时刻谨记人设,又羞又气,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心里却着实不以为然。
骂吧!骂吧!反正费劲的人又不是她!
就这样,这胖子只要骂累了,闭上眼稍微休息个不到一两分钟,凉溪就必定要把他戳醒过来。到了后半夜,这胖子已经连抬眼的力气都没了。
花影就是刘老大夫的徒弟,她煎药的时候,凉溪就在一边。那一碗药确实是太猛,这看起来猥琐下流的胖子,能够撑这么长时间,确实也令人敬佩。
天快亮了,在这刑室共处一夜。被戳醒无数次后,她的目标,应该习惯她的存在了吧?
凉溪合起了书卷,康宁伯要她问的问题不多,她早已倒背如流。吹熄了灯,一室黑暗中,凉溪无声地走到角落里去,问那个她这一次怎么戳也戳不醒的人道。
“是不是很累了?那就安心休息吧,我不会再叫醒你了……”
一墙之隔的康宁伯突地坐直,眼珠子恨不得跳进墙上的缝隙中去。
凉溪的声音温柔轻微,带着丝丝蛊惑。康宁伯一听,心头也是微跳。那因药物之故而难以保持清醒的人,只是轻轻哼了一声。呼吸乱了一瞬,就又平稳下去。
凉溪在黑暗中拿了符,康宁伯只听到一片漆黑里,似乎是属于妖精的声音,缓缓地传进他的耳。
“你是什么人?”
“我……我是听香茶楼的二掌柜。”
“掌柜的生意做得那么大,背后是靠着谁呢?”
康宁伯屏住呼吸,听那黑暗中的答案。
“自然是当今圣上的启蒙先师,文太公了。我杜家听香茶楼七十年,全仗着文家庇佑。”
康宁伯眼光一闪,脑中飞过一大片陈年旧事。
原来听香茶楼一直都是文家的势力。这么一来,有两件事就能解释通了。
“受着文家招拂,你们一个小小的天香茶楼,又能报答什么?”
凉溪并没有严格按照康宁伯给她的问题问,随口乱谈,把问题一个个绕进去。
“……当天那些杀手,掌柜的可知是何方人士?”
杜掌柜道:“那是文尚书府里豢养的一批杀手……”
凉溪问:“文尚书府里竟然养着杀手,掌柜的如何得知?”
杜掌柜道:“他们之中有几人,到茶楼去过没有十回也有八回了。每次出府进府,都会在杜家产业里整顿一番,不拘着一处茶楼。”
凉溪问:“那……掌柜的既然与他们相熟,可否也知道一些他们此行是取何人性命?”
杜掌柜竟然有些得意:“那是自然。”
“比如……”
杜掌柜道:“比如几日前,他们便是要杀康宁伯的。”
“康宁伯?康宁伯又没有官职在身?怎么会惹了文尚书忌讳?”
这个就连杜掌柜也不知道了:“确确实实奇怪。大抵是文家还记恨着郭这个姓氏……”
至此,康宁伯想要知道的所有答案尽皆问出。凉溪却还不停,随口闲扯到了杜家的一些杂碎乱事。不过问了两三句,杜掌柜便招了在京城中好歹也能谈上小半个月的八卦。
什么他大哥宠妾灭妻呀,什么那宠妾其实是他派去的呀,什么他嫉妒他大哥能当大掌柜呀,什么他貌美如花的侄女儿其实是被他囚在自己床底下呀……总之乱七八糟一堆。
凉溪听得暗自撇嘴,隔壁的康宁伯从不敢置信变成了狂喜。
他又来回踱了几圈,也不再细听下去。出去叫了好几人,吩咐了一堆事下去后,被从天而降的馅饼烫得搓着手。
之前那一问一答的时候,他真心怀疑那杜掌柜是不是清醒着。后来听他把杜家后院里的一些丢人事全都扯了出来,他这才相信了。
现编是没办法编得那么精彩纷呈的。
又回到那个观察的小空间去,刑室里的灯又亮起,康宁伯看见凉溪执笔写着什么。天光绝对照不进来,昏暗的刑室里,她轻蹙着眉头,略显憔悴。
康宁伯没有闯进去。见凉溪停笔,摇了摇门口的铃铛,他这才奔入地道,急忙去开了刑室的门。
“老爷,妾身不负您所望,问了点东西出来。”
将写满的一张纸呈给康宁伯,凉溪只恨这里没有风,难以显得她虚弱。
康宁伯接过那张纸,略感诧异,满纸清秀丽,着实赏心悦目。
“你……”
康宁伯还没问出口,便见凉溪摇摇欲坠。连忙将她揽在怀里,见凉溪面色苍白,倦怠不堪,康宁伯便将她打横抱起。路上见到别的护卫也不放她下来,一直抱着她返回书房,将她放在被中。
凉溪“柔弱不堪”地“昏睡”了会儿,睁开眼时,康宁伯已然不在了。床边只有花影,见她醒了,连忙扶她起来。
掌握了确切情报,康宁伯又是连着好几日的夜不归府。
这一日,凉溪坐在窗边,白着一张脸读书。
花影就守在门边,她有心想要问问,杜家完蛋的进度条拉到哪里了,却又觉得她只要开口问,就显得她心思不纯,想的有点多。
她是一心一意做任何事都只为了康宁伯的痴情姨娘,什么杜家,什么文太公,在她眼里都是过眼浮云。
嗯,对的……
不行还是好着急!她想要了解所有细节,现在却只能待在书房里面等最终结果。
凉溪一点也不专注于读书,起身画了张符,她又坐下。
后院里。
夫人这几天恢复了精神头,那些被她叫来立规矩的女子,没有了凉溪这个护身符,死亡速度瞬间变快。
嘉情县主来到康宁伯府主母院时,就看见顾雪枝正乐呵呵地瞧着院中一个顶着水盆跳舞的女子。
太阳早已不似酷暑时那般**,但不论何时,不论何地,顶着个大铜盆儿跳舞,都不是件轻松事儿。
她这是在拿人取乐了……
嘉情县主一愣,心头生了诧异和丝丝厌恶。不过,她明快清透的杏眼,转瞬间就蓄了眼泪。
“雪枝!”
人还没走到近前,嘉情县主泪已滑落。
刚听到她的声音,顾雪枝就觉得头疼。想到前些日子在文尚书府中发生的事,她真心不想见这个昔日的手帕交。但,当日的事,嘉情县主心知肚明,顾雪枝根本没有那个胆子不见她。
洋溢着一脸假笑,顾雪枝请嘉情县主进屋。院子里顶着盆子跳舞的人得了赦免,一身虚汗、冷汗、热汗交杂着跪趴在地上。
侍画也惨白着脸出去了,等房间里没有外人后,嘉情县主扑通一声,对顾雪枝跪下。
“雪枝,你救救我吧!现在只有你能救救我了!”
御史大夫在朝中,其实是一个人憎狗厌的角色。毕竟,专门告状的人,是绝不会有人喜欢的。尤其这个人,要是状告成功了,被告的那个人,轻则罢官,重则斩首。后果太严重了!
刘御史在朝中,自然有他靠的大树。若是这棵大树不再罩着他了,他能分分钟被无数仇人撕成碎片。
嘉情县主给她连头都磕了。顾雪枝一边连忙让着说这是做什么,这是干什么,一边心里冒出来的刀子快把嘉情县主千刀万剐了。
“你又何苦如此?不就是文尚书府吗?我去就是了!”
顾雪枝咬牙答应下来。
她能不去吗?刘御史头顶的荫凉不管他了,他要是死了,嘉情县主结果能好到哪里去?到时候万一一个脑抽,把她的事情抖落出来,她可是会被沉塘的!
嘉情县主松了口气,又要磕头了。
她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也猜不透其中机关,但她很清楚,文小姐从未说过虚话如果无法将顾雪枝再请到尚书府去,可就不能怪文家不管她夫君!
天色还早。
嘉情县主竟像是一分一刻都等不及了。她的马车就在伯府门外,顾雪枝让侍画打扮好了自己,主仆二人与嘉情县主一同出府。
康宁伯不在府中,得知这个消息是一刻后。
他想起凉溪说的前些日子夫人和侍画从外面回来,二人脸色都十分难看的话,就很是上心。这次听夫人又随嘉情县主外出,虽然康宁伯也高兴顾雪枝能够将以前这些好朋友全都拾起来,但想到刘御史的阵营,他便心头微悸。
文家已经注意到他了……但愿她二人只是叙旧谈天……
康宁伯想着想着放心不下,欲派人赶一辆马车去御史府门外候着,最后却将马车又叫了回来。
他不仅不能对她过多的关心,还得赶紧找一个挡箭牌出来!
康宁伯在这头神魂不宁,顾雪枝在文尚书府里,雍容贵气的文尚书夫人一番哭求,直将她的三魂七魄吓走了一半。
“恳请夫人救救我儿!”
被生拉硬拽进尚书嫡公子的院子,顾雪枝十二万个不愿意,最后却仍然还是绕过了屏风,站在了文公子的床前,又惊又惧地盯着床上昏迷不醒,乱说梦话的男子。
“雪儿!雪儿!雪儿……”
文公子口中颠来倒去,只有这一个名字。顾雪枝用脚趾头也能想到,这个雪儿就是自己。
“求求夫人救救我儿!我就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夫人……”
她今天真的是……受了嘉情县主一拜,现在尚书夫人也拜了。
“夫人,您还是赶紧请大夫吧!我……”顾雪枝这点脑子还是有的,再纠缠下去,以后肯定少不了被人抓住的一天。
“没有用的!没有用的!”
文夫人眼泪流了一脸。
第二百七十四章 宠妾的自我修养(二十二)
“儿啊!你可快些好起来吧!你看看,你看看这是谁来了?”
床上的男子睁开无神的眼,看见顾雪枝的那一瞬间,眼睛里就有了光。他猛地坐起来,一把攥住了顾雪枝的手。
文夫人又是谢又是劝,哄了一阵子,她将顾雪枝推到床边坐下,便抹着眼泪出去了。
顾雪枝双眸无神,身后的男子紧紧抱着她,她连挣扎的力气都没有。
文夫人关上门,眼泪就没有了。另叫了个人在门边守着,她匆匆走开去。
唯一的儿子喜欢上了个已经出阁的妇人,还害了相思病。不过几日功夫,消瘦了一大截。
碰到这种糟心事,文夫人竟然还能笑得出来。
侍画的表情才是她现在应该有的。
在门外守着两个人,一个是侍画,一个是文夫人刚刚叫过来的丫鬟。那丫鬟眼观鼻鼻观心,柱子一样杵在门口,十分合格。侍画则不同。她双眼呆滞,面无人色。
顾雪枝又是到大晚上才回到伯府,在这之后,她几乎每隔三两日就要出去一次。每次都是跟着嘉情县主走,每一次却都会走到文尚书府去。
康宁伯也不管,他这段日子夜夜笙歌,因为伯府中多了一个实实在在得宠的姨娘,姓兰。国色天香,有绝顶的姿色,并且跟顾雪枝没有任何相像之处。
为什么说兰姨娘是实实在在的得宠?因为她进府短短时间,十月未完,在夫人被查出有了身孕之后,她的好消息也立刻跟上了。
康宁伯府里将要有两个孩子出生了,这件事是康宁伯亲自告诉凉溪的。
“恭喜老爷!”
凉溪真心祝贺,看不出什么嫉妒和心酸。
康宁伯起身坐到她旁边,伸手揽住她的腰肢,嘴唇停在凉溪耳边问道:“歌儿你呢?”
“什……什么?”
“你可愿为我生个孩子?”
这个男人每次靠近她,凉溪都会条件反射一样的脸红。可即便她很害羞,很心动,最后理智都能够占上风。
康宁伯一直觉得她活得太清静淡泊了。心里唯一挂念的,大约也就是自己,还总是要在这种时候说:“老爷,您不必强求自己!”
她的眼神太清澈了,清澈地让康宁伯不由自主地就开始回避。
以前她只会说一句,今天凉溪继续道:“您大可以放心。即便我们没有孩子,即便您心里从来没有过妾身的位置,那都没有关系。妾身就只有这一点点画符的本事,您觉得有用,妾身就会帮您。若是不慎被别人捉走了,妾身会自我了断,绝不让您心忧。老爷……”
“老爷只要隔几天来看看妾身就好,别的一切,都不要紧。”
她实在是有些厌烦康宁伯隔三差五就要坐到她跟前来点儿亲密接触什么的,乖乖地坐在那儿说事情就好了,动手动脚的干什么?
原来她都明白!
凉溪以前从来没有把话说得这么明白过,康宁伯一时有些狼狈,连忙将手放开后,他不知该说什么。凉溪所说的话在他心湖里投下重重的一块巨石,荡起的浪花不肯平息,催得他想要逃开去。
知道康宁伯有些难堪,凉溪语气一转,解围道:“老爷,夫人和兰姨娘都有了身孕,您就别在妾身这儿耗着了。刚怀孕很辛苦的,您去安抚安抚她们吧。”
凉溪盈盈笑着,再没比她更贤惠的了好不?
康宁伯到底是被赶出去了,明天他可能装好厚脸皮能够回来,今天他是待不住了。房中只剩自己一人后,凉溪一边看书一边想。
杜家出了命案,正是二掌柜的杀过人。铁证如山,他抵赖不掉,走正规法律程序,二掌柜以命抵命。他从刑室里出去也没活上几天,因为害怕凉溪的身份会泄露,整日提着一颗心的康宁伯,也没有怕上几天。
凉溪把他做的那些孽全都问出来了,康宁伯只是吩咐人办事儿。他从来没这样无开头,无过程,直接就到收尾阶段,该杀的杀,该封的封过。
如有神助四个字,大概说的就是现在。
不!他如今不是如有神助,是确有神助!
康宁伯也是真的听话,凉溪说让他去看看夫人和兰姨娘,他还真的就先去了主母院里。
一路上,他盘算着接下来要抓住谁让凉溪问一问。
杜家已经完了,出一两件事,文家可以打招呼送人情,简单糊弄过去。差错一多,闹到百姓们人人皆知,文尚书就算了,文太公和文大学士,可是最要面子的。他们口中整天嚷嚷着民重君轻,触怒百姓们的事儿,文家绝不会做。
所以,这一根指头,是断定了。接下来,就砍手吧!
康宁伯眼神阴戾,却在看见顾雪枝的那一瞬间化为春风夏水,温柔舒煦。
怀孕一两个月的时候的确是不好受。一看见康宁伯,不仅仅是夫人,夫人跟前的丫鬟都像是见了鬼一样,脸色煞白煞白的。
康宁伯不疑有他,见顾雪枝起身向他问礼,连忙扶住小心翼翼地搀着她坐下。顾雪枝只觉得腰上的那只手极冷,似乎又极烫。总之,箍在她身上,百般难受。
侍画这个大丫鬟越来越不称职了。给康宁伯倒个茶,她都能倒一桌子。
康宁伯看着满桌水渍皱眉,却也不好说夫人的贴身丫鬟什么。
别的不讲,他们老应武功尽失,如今终于是有时间求个媳妇了,现在跟侍书正热火着呢!
侍画收拾了桌上的茶水,出去后就再没进来。她叫了侍琴去伺候主子,自己怎么也不想再看见康宁伯了。
“画儿,你这些日子怎么总是怪怪的?”
侍棋和侍画待在一起,她们打小的感情,说话也不拐弯。
轻轻扯着侍画的脸,侍棋是笑着说的:“去年小姐撞了柱子后就性情大变,你是怎么了?咱们看不见的地方,你也跑去撞柱子了?怎的一天到晚没个笑模样,瞧着苦大仇深的?”
侍棋又哪里知道她在尚书府中每分每秒是怎样的煎熬?
侍画扯了扯嘴角,却根本笑不出来。
夫人查出有身孕是四天前的事,在这四天之中,嘉情县主照样又来了。怎么看,夫人怀孕这件事也影响不到文公子相思病的治疗。今天已经是下午了,最多明日,嘉情县主就又要来了。
侍画蔫巴巴地坐到了一边,侍棋说什么她都没有听清。
翌日。
嘉情县主果然是二三日一报道,勤快到让康宁伯早已生疑。为了做戏,嘉情县主每每来伯府的时候,康宁伯总是在兰姨娘处。
“夫人已经与县主同去了。”
挥退了下人,又挥手让兰姨娘去休息。康宁伯以手扶额,心里觉得不对。
昨晚他已经跟夫人明里暗里嘱咐过许多遍了。既然已经有了身孕,还是在府中休养比较好。这种时候跑来跑去的,万一出点事可怎么办?
可是……
马车里一片死寂。
嘉情县主瞅着顾雪枝的肚子,不知是因为愧疚还是什么,一言不发。顾雪枝看起来有些茫然,随着摇晃的马车先到了御史府。在府里坐了坐之后,改一改装扮,又从偏门再坐上马车出去。
这一套流程,好多回下来,她已经很熟悉了。
文尚书府里有专门的人接她,亲自将她护送到嫡公子的院子里。
还来不及摘掉面纱,有人就从身后拥住她,急切地问道:“雪儿,你终于来了!怎么样?你总要给我个答案!你愿不愿意和我走?”
这男人的眼光炽烈如火,烧掉了所有虚假,顾雪枝只看得到他的恳求和情意。她的眸光摇动,转过身回抱住他,却还是一句拒绝的话。
“允郎,我……我们还是分开吧。文尚书与夫人绝不会愿意我们私奔的。”
“雪儿,我们不考虑他们的意见!”两张脸快要贴到一起,文公子真像一个被情爱冲昏了头脑的年轻人。
“我只问你,问你一句,你愿不愿意和我走?我不做什么尚书府的公子了,你也不再做伯夫人,我们私奔,跑得远远的,找一个山明水秀的小村镇。你生下我们的孩子,我去找事做,我们一家人……”
顾雪枝捂住了他的嘴巴,闭上眼睛不忍再看他。
她从前有个用情至深的青梅竹马,可最后的结果是,她被送进康宁伯府,他也娶妻生子。到了伯府,她以为至少能见些世面,享些富贵,万一得宠,还有更大的福气。结果康宁伯根本就是一个怪人,她在床上,他在桌前,且总是如此。后来,因为不小心找到了一处密道,她死在了康宁伯府。然后也不知是什么原因,她睁开眼就到了顾尚书府。
她也勉强算是活了两世的人了,还是头一次遇到这类痴人。
文公子说的未来似乎很美好,但顾雪枝却很清醒。不是因为她心智坚定,是因为她就是从那样的小村镇出来,早已过过了文公子未来之中的生活。
她清楚,那种日子,没有那么好!
顾雪枝缓缓地摇头了,文公子眼中弥漫着绝望。他抱着顾雪枝的腰身慢慢跪下来,眼里竟然含了泪:“雪儿……”
“可是孩子怎么办呢?再等几个月就要显怀了,这是我和你的孩子!雪儿……”
“你放心!”顾雪枝落下一滴泪来,“他不会怀疑的。有日他醉了酒回来,我……他以为我和他已经……”
文公子立马暴跳如雷:“他碰你了?该死的东西!他怎么配得上碰你?”
顾雪枝急忙扶着肚子安抚道:“没有没有,只是他以为而已。”
文公子平静下来,嘴角差点露出笑容。他一双大手落在顾雪枝的肚子上,孩子不会被怀疑来路了,二人一时静默无言。半晌,文公子还是不愿意放弃。
“可是雪儿,这是我们的孩子。我还想着他叫我一声爹,我……雪儿,我们还是走吧!我们走好不好?”
顾雪枝看着他的模样,几乎就要答应下来了。
“允郎,你不要胡说八道了。”最后还是狠了狠心,顾雪枝道,“我们没有可能的。就这段日子发生的一切,已经是荒谬至极!以后,你我真的不要再见面了!你去娶一位千金小姐,我……”
“什么千金小姐?你你你!”文公子气到发狂,“你非要我将一颗心都剖出来给你看了才够是不是?顾雪枝,我告诉你,我此生非你不娶!你嫁了人又怎么样?我总能想到办法娶你!”
“康宁伯如果死了呢?我能不能娶你?如果他休了你呢?我能不能娶你?”
顾雪枝确确实实有些被震撼到,同时却也害怕。
文公子叫的是顾雪枝,而她实际上并不是顾雪枝。如今他们见面,无非就是卿卿我我。若是以后真的生活在一起,他就知道,她远远也比不上顾大小姐了。
心中酸涩,夹杂嫉妒。她知道自己真的已经放不下眼前这个痴货了。
那天,顾雪枝回到伯府的时候还很早。她抱着自己的肚子,犹自缓不过神来。只是一想到文公子,心里便又酸又甜,千万种滋味,难以明辨。
她真的有那么好吗?即便有一天当真拿了一纸休书,他也愿意娶进家门吗?允郎可是文尚书的嫡公子,怎么可能娶一个被休过的妇人?可他今天又说得信誓旦旦……
嘉情县主之后来的次数有点少了,但最多也只是半个月,她必定要接顾雪枝出去聊天赴宴。
文尚书公子的院子里,总是能够看见侍画白着一张脸守着门。而这些,凉溪都不知道,康宁伯也不知道。
天气渐渐冷了,眼看着快到下雪的时节。康宁伯在担心顾雪枝外出时摔着碰着,却又不能表现出过多的关心。他一天只要有时间就是围着兰姨娘的肚子转,一颗心却放在顾雪枝的身上,如此别扭,实在是让他急躁发愁不已。
凉溪暂时不关心这些,反正她给了康宁伯至少五六张的解毒符。
十一月的时候,杜家挖根连土地被拔了个干净。凉溪去过的那处刑室里,关了一个新的囚犯,等着她去审问。
第二百七十五章 宠妾的自我修养(二十三)
从刑室里走出来,凉溪依旧是脸色苍白如纸。花影连忙搀住了她,见她握着写满了供词的纸的手都有些发抖,心里颇不是滋味。
“老爷呢?”
花影有些说不出口:“姨娘,夫人身上有些不好,主子……”
“哦……应该的。”
凉溪虚弱地点了点头,手中那张纸,她坚决不给任何人看。
“姨娘先去房中休息吧。这地道里太冷。”
“不用。等老爷来了看过这些供词,我们再出去吧。这纸上的东西,还是不要带到地上的好。我知道你们都忠心,可万一出个岔子,我怕是担不起。”
“是。”
凉溪和花影这一等就等到了晚上。夫人的情况终于好转了,康宁伯询问过了刘老大夫,问了许多遍,心安之后才记起来凉溪。
来到地道里,见她委委屈屈地缩在一把小椅子里头睡着,将一张叠好的纸抱在胸口,康宁伯心里莫名升腾起一丝歉意。见他只是往近走了两步,凉溪就警觉地醒过来。不知何故,那歉意越发重了。
“老爷!”
凉溪站起来,交了差。见她身形摇摇摆摆的,康宁伯急急忙忙要去扶她,却被推开。
“老爷先看看这些供词吧。我和花影一起出去就好了。”
凉溪“弱不禁风”地走了,她的人设立得相当成功。住到书房里没有多久,花影的一颗心已经向着她了。
只知道付出却不要回报的人,的确有点傻,可也的确令人心疼。
她总有一天能把康宁伯的心也掰过来,一来是为了圆方歌的愿望,二来,康宁伯终究还是被顾雪枝毒死的。
凉溪总觉得顾雪枝的问题并非是借体而生这一点。所以,她总有一天要找个恰当的理由,让康宁伯把顾雪枝或者她的丫鬟丢到刑室里面让她审问一番。
任重而道远呐!
凉溪躺在床上装睡,主母院中,顾雪枝也躺在床上装睡。她的一只手不停摩挲着肚腹,脸上露出一个羞涩又有些苍白的笑来。
“雪儿,你说的对!我们以后还是少些见面吧!”
“……好。”
虽然她盼望着听到这句话,不必经常离开伯府,被康宁伯发现的可能就要小多了。可是在确确实实听到了之后,顾雪枝心中又有铺天盖地的难过。
“我的傻雪儿,不许胡思乱想!”
文公子一瞧就知道她是误会了,连忙抱着安抚:“我的意思是,你怀着身孕还要两边跑,实在不安全。再有……”
“雪儿,我说件事,你别害怕!”
文公子的神色郑重:“你大约也听说了,京城里的听香茶楼倒了。我不想瞒你什么,给你讲实话,其实听香茶楼,也算是我们文家的产业。背后的杜家,一直受着文家庇护。就这样突然传出几桩命案,眨眼间倒了,实在是不能令人不多心。我父亲派人去查了那些案子,真真假假的先不提,主要是我们发现,康宁伯府跟那些命案有关!”
“雪儿,皇上将你指给康宁伯这件事,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实在是没有道理。现在又出了杜家的案子,我着实有些怀疑,那郭子悟,是否另有面目!”
“县主请你出来做客的次数太多了,难免会令他怀疑。万一查出什么,我倒是不会有事,你人在康宁伯府,他要是发疯,你连性命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
……
顾雪枝微微翻了个身,面向里侧,回想着她的允郎替她计划着想的那些话。
“天也渐渐冷了,怕是过不了多久,就会落雪。冬日路滑,你就在伯府里先好好养胎,知道吗?什么都不要乱想,不管他郭子悟是什么人,我都要娶你!”
“所有的事情我来做,你好好保重身体,不许让他欺负你!还有……”
顾雪枝嘴角的弧度还没有消减下去,她抱着被子,默默地想:自己也不是那么没用啊!她也可以帮点忙的!
就算等康宁伯死了之后,她也不能嫁到文尚书府去,少了这样一个隐患,于她而言也是好事。在伯府中一世守寡,也总比哪一天康宁伯怀疑她不是顾雪枝,然后愤而杀了她要好。
……
“他当然没有表面上那样简单!”
“怎么说?”
顾雪枝把自己知道的,全部告诉了文公子。
“我进府之后,有日在后院闲逛。因为走累了,便进了一处小屋歇息。然后不慎触发了机关,竟然寻到了一个地道的入口。当时便吓傻了,将那入口关住之后,便匆匆逃走了。”
当然,事件的真正结果并非如此。她好巧不巧地发现了那个入口,又不会将机关恢复原位,很快就被地道里的人发觉了。然后……
还能有什么好结果呢?
文公子眼睛发亮,先担心地问了一句:“那后来怎么样?你可有被捉住?”
“没有。当时在场的只有我和侍画,侍画不可能背叛我。他也从来没问过我有关于那入口的事,应当是没人看见。”
“那便好!那便好!”
文公子长松一口气后,问道:“康宁伯府中竟然有机关暗道!那座府邸可是新修的,又不是将王府跟举贤侯府,哪里来的暗道?雪儿,你可还记得那暗道在何处?”
“嗯……那座院子里还住着几个妾室……”
她堂堂一个伯夫人,在后院闲逛,竟然逛到小妾的院子里去了?
文公子眉毛一挑,却自信顾雪枝没骗他。记下了准确的方位,他绕过这个话题,继续嘘寒问暖、柔情蜜意起来……
毕竟,是很长一段日子之内,最后的一次见面了。
又到年关。
今时早与昔日不同。去年忙活着除夕夜的尤姨娘,今年早不知到了何处。夫人怀着身孕,除夕的府宴是由两个丫鬟办的。
但那都与她没有关系了。
凉溪独自站在窗前,看着天空中炸开的烟火。康宁伯不在,晚饭是她跟花影一起吃的。
看起来,身为一个姨娘,她的确是做到最完美了。
长得也不是见不得人,最主要满心满眼都是老爷,再有本事,照样痴情不悔……这种妾室,谁不想要一个?
咳咳……跑偏了!不过,康宁伯对她越来越放心,侧面证明,她越来越可信,这是大好事!
凉溪整日除了画符,便是读书。隔一段时间,会进一次刑室,审问一两个人。自从走进这个书房,除了走地道,她都再没有出去过。府中的一切大小事,只能从花影和康宁伯的口中得知。府外的一切大小事,只能从她的审问目标口中得知。
文这个姓氏,是她第一次审问杜掌柜的时候出现的。
方歌再不关心世事人情,她的记忆中,也有关于文家的片段。多的不讲,若不是文大学士不争气,文家便是三代皆状元了。
这一家,如今有名,还有权。如果再出个将军,抢了皇位自己来做,在实力方面,在民意方面,都没有问题。
皇帝和康宁伯是一伙的,他们要对付的,是文家这一棵开国之时便在陶国土壤上深深扎下根的参天大树。
康宁伯既然是个关键点……
他死了之后,可能皇帝没有了帮手,收拾不了文家。只能眼睁睁看他人坐大,搞不好最后连皇位也丢了。
然后呢?为什么会出错呢?难道是文家人一上位就无法无天,大肆屠戮?
凉溪拧眉,大过节的,她无聊,还在灯下翻着书。书上的内容是陶国开国前后的历史,凉溪正在重读当初郭将军大获全胜的数次著名战役。
郭将军用兵如神,是开国皇帝最器重的将领。但史官即便是闭眼落笔,他们UU小说的郭将军,还是有缺点。那便是性情暴戾,爱喝酒,爱杀人。
在陶国之前,她所在的京城,其实是留国国都。留国只有弹丸大小的地盘,那按地盘来说,甚至不能算是皇帝的帝王,昏庸无道,荒诞无度。最后,终被陶国开国皇帝推翻政权。
新王上位,却不愿只打理这巴掌大的国土。陶国开国十数年,百姓就没过上一天好日子。赋税沉重,年年征兵。被征走的青壮年男子们,用生命和鲜血一点点向外推着边境线。
一座关,一座城,一个国家的征服。直到,郭将军因为通天先生后人的神通,惨败而归,陶国才不打仗了。那些被郭将军带领的军队用铁蹄踏平的城池宫殿……
有人轻轻敲门,花影出去了,眨眼间又回来,叫道:“姨娘!”
凉溪的思绪被打断,“怎么了?”
“刑室里有个人。”
放下书卷,凉溪起身,带好符走进地道。
多好的日子。
有人能看烟花,有人却只能走在地道里,更有人,将块碧玉雕成的镇纸,火冒三丈地砸在别人额头上。
跪在桌前的男人头上一个血窟窿,要不是会武功,这会儿早死了。
“你们是要让我去亲自送信吗?交代了多少遍,那封信就算是你们吃到肚子里,也不能被人夺走!如今!如今……”
喉咙里哽着一口老血,用镇纸砸人的是文尚书。文公子吊儿郎当地坐在一边,丝毫不惧此时怒火冲天的父亲大人,还不怕死地劝道。
“他们也不是有意的!这样一个得力助手,您一下子砸死了可怎么是好?”
文尚书一转头,布满血丝的一双眼死死盯着他儿子,瞧着倒真有些可怖道:“那封书信可是要进三山关总兵府的!若是被宫里劫了去,这几年筹谋便功亏一篑!你……你……”
文尚书气到发抖,又不能对他儿子骂什么。只能烦躁地坐下,挥了挥手道:“行了!滚出去!”
跪着的人捂住额头上的窟窿,倒退出去了。留下父子两个人在房中,也不知悄悄商量了些什么。
“最近这半年,怎么总是不顺?如见了鬼一般!这封信件,我放出去了多少假幌子,究竟是……”
文尚书不知,以后见鬼的事情还多着!
伯府密道里,凉溪扫了眼她待会儿要问的问题。
很少见的,不多,只有三个。
你去那里做什么?你是谁派来的人?还有,应侍卫现在在何处?
应侍卫不见了?
凉溪将写着问题的纸烧掉,站在刑室外往里瞅了一眼。
因为次数多了,花影也懂得配合她了。每次她来刑室的时候,里头的人一般早就被灌了药。这次却不同,刑室里是个……侯府里的下人!两个人这会儿才在给那下人灌药,并且灌得十分艰难。
凉溪走进去,看到地上有血,还有几颗牙。
绕过那些血迹,怕怕地坐到桌边,凉溪尽量友好地看着那个对于她的出现而感到万分惊讶的下人。
“方姨娘?你不是……不是被送出府了吗?”
“啊?”
她还是头一次知道自己被送出府了。
凉溪一呆,也并不觉得意外。这人问什么,她也含含糊糊回答两句。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
药力慢慢发作,凉溪劝道:“你还是不要问了,闭上眼休息会儿吧。”
还是跟第一次审问杜掌柜的时候一样的手段,眼前人再无力折腾时,凉溪吹熄了灯,贴上符问起来。
“你是谁派到伯府里来的人?”
“……”
对方挣扎了一小下,凉溪捏好自保的符,换了个问题道:“你可认识应侍卫?”
“认识。”
“跟你关系好的都是些什么人?”、“你在府里做些什么活计?”、“你叫什么?”……
问到你叫什么的时候,明明最好回答的问题,少了牙说话漏风的下人却一时间无法回答。
“我叫六儿……不!我不叫六儿!不……我……”
又乱七八糟地问了一堆纸上没有的问题,他们终于变成一问一答的模式后,凉溪回到最开始的问题。
“你是谁派到伯府里来的人?”
“主子派我们来……”
“你们主子是谁?”
“文……文公子……”
又是姓文的人?
“你今天去了什么地方?”
“主子有令,让我到落英院左侧厢房里找地道的入口。”
“……应侍卫现在在哪里?”
“不……不知。”
那有谁会知道?
刚要问这个,凉溪索性来了个彻底的
“伯府里面你的同伴还有多少?”
第二百七十六章 宠妾的自我修养(二十四)
手中的名单看得凉溪后背发凉,不大一座伯府,里头与文尚书府有关联的下人,竟然一个巴掌还数不过来。
“花影,去叫人把与六儿同居一室的小厮绑来吧。他是厨房的帮工,据六儿所说,他身怀武艺,功夫不差。”
“是。”
交代了一声,凉溪休息着,等花影回来了之后,她问道:“应侍卫怎么就不见了?”
“还不清楚。只说是放烟花的时候,他与夫人身边的侍书姑娘结伴在府中行走。时间长没回去,主子不放心,便叫人去找一找。结果……”
侍书?
“结果如何?”
“侍书姑娘被打晕,现在还没有醒过来。应大哥则不见了。”
花影显得忧心忡忡。想来也是,应侍卫跟着康宁伯不知多久,他可一直是康宁伯最看中的属下,知道的有关于康宁伯的秘密,数不胜数。
现在,他不知被谁给捉了去。为了逼问出那些秘密,应侍卫多半回不来了。不仅如此,他便是求死,可能也不容易。
花影眉峰不展,凉溪到现在还没有见到康宁伯,也不知他此时有多慌张恐惧。
应侍卫是为了救主子才被废了一身的武功,否则他也不至于这么轻易就被人给逮去。而如今,救命之恩什么的,都先丢到一边去吧。应侍卫万一招受不住说了什么,康宁伯可就彻底暴露了。
虽然之前被埋伏围杀,如今又有文尚书府里头安插的人在府中找密道,康宁伯应该是已经被怀疑了。可仅仅只是怀疑与彻底暴露是绝不一样的。
凉溪顶着一张苍白的脸,在她交出去的名单上的那些人全部被捉起来了之后,她又走进了刑室。花影虽然担忧她的状态,却难得没有劝她先休息一会儿。
凉溪拖延了两天,一连问了好几个人,他们却都不知道应侍卫的去向。别的乱七八糟的事倒是问出来了一堆,凉溪全都将其记在纸上,回到书房后,她开始装晕。
躺在床上,凉溪想起侍书。
文尚书府安插在伯府里的这些下人不曾与人理应外合劫走应侍卫,当然现在还有最后一个可问的目标,那就是侍书。
凉溪甚至怀疑,应侍卫不见了,直接跟她有关。
康宁伯乃这个世界出不出错的关键点,应侍卫是他最器重的帮手。别的不讲,一点警惕心总有的吧。能让他放下防备的,便是他倾慕眷恋的女子。
这一主一仆,还真是……
不是一类人,不进一家门。
康宁伯最后被顾雪枝毒死,应侍卫现在有很大可能会因为侍书而死。两副真真切切的好心肠,可惜没碰着对的人。
应侍卫要是和花影在一起的话,绝不会出这些烂糟事儿。
花影会医,善毒,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即便一直板着脸,也是娇媚如花。她素来是个沉静少语的女子,今日却连呼吸都乱了。
凉溪不画符的时候,她会守在屋里。往常都是毫无存在感,而今日,她连安安静静地站一会儿都做不到。
“主子!”
房门开了,康宁伯带着一身雪气闯进来。花影微微低头弯腰,目光落在康宁伯的衣袂,嘴唇轻轻蠕动,却什么也没有问。
康宁伯到床边看了一眼,便进了密道。凉溪记下来的供词什么的,全部都藏在密道里。
没有等上多久,康宁伯又挟着一脸冷气回到书房。他在床边转了好几圈,最后还是良心发现,没有把凉溪叫起来,只是在书房里一圈一圈心烦气躁地踱步。
床榻被折扇形状的木屏挡着,凉溪眼睛睁开一条缝,瞄着屏风后头来来回回的影子。
康宁伯这样转了几乎有一个多时辰,凉溪敬佩他怎么还不晕。缓缓睁开眼,她弱弱地叫道:“花影……”
“歌儿,你醒了!”
花影自然没来,康宁伯用一步踏到她床边的速度奔过来,关心了还没有十几个字,便问道:“歌儿,你可能让那些说出秘密的人忘记他们去了哪里,说了什么?”
“他们说了什么,事后都是不记得的。可要让他们忘记自己曾身在何处……”凉溪一脸为难,她猜康宁伯也在怀疑侍书。
被她问过话的人,十个有九个立马就死了。剩下那略略特殊的一个,最多多活上几天,很快也会死。所以,他们记得什么,根本不重要。就算是他们记得凉溪的手段,也没有关系,反正他们不可能告诉别人了。
但是,康宁伯现在居然来跟她讨论如何除掉她那些目标的记忆的问题!
那就是有一个十分特殊的目标,被问完之后还要再放出去了。
能够控制别人乖乖说真话已经够恐怖了,直接抹掉别人的记忆,凉溪做不到还好些。她真能做到的话,他可就要怀疑自己不是忘却了什么了……
意料之中的回答,康宁伯也没有多失望,不过更加心烦而已。
府中文尚书府安插进来的所有钉子都被拔掉了,但那些人都不知道老应去哪里了。
康宁伯完全不怀疑凉溪,他们一样,都想到了那个可能知道些什么,再不济也能在昏迷之前看到些什么的人。
侍书!
“老爷……是想提了侍书姑娘来问一问吗?”
凉溪不发表任何意见,她就是一个办事儿的。可,偷偷影响一下无碍。
“花影跟你说了?”康宁伯长叹。
“嗯。这么大的事儿……老爷打算如何办?侍书姑娘醒了吗?”
“已经醒了。神智还有些昏沉,但也能听清楚人说话了。我已经问过,她什么也没看见。说只觉得后颈一痛,便没了知觉。”
侍书不像撒谎,她的伤是刘老大夫亲自看的,但他现在已经无人可问了。
康宁伯仿佛跟自己有仇一样,用指甲狠掐着眉心。眼看着他将自己眉间掐得通红通红,凉溪道:“那老爷……”
“歌儿,你是怎么想的?替我拿个主意吧。”
刚还想自己不要给任何意见,怎么突然间就要她拿主意了?
凉溪苦笑,“妾身不敢。”
“侍书姑娘是夫人的大丫鬟,老爷要是真想让妾身问她,就得先想个法子,让侍书姑娘……死了再说。”
其实问题很简单。就看康宁伯是更重视夫人,还是更重视自己与应侍卫。
这么看来,康宁伯是真的爱慕顾雪枝啊!
现在是什么情况?夫人只是失去一个她并不喜欢的丫鬟,他失去的是一个对他有救命之恩的属下,还有这么多年来苦心打造的面具……
即便如此,康宁伯竟然还在犹豫不决!
她问那几个下人,花了两天时间。这段时间里,应侍卫也不知在哪里受着罪,甚至可能连性命都已丢了。现在当然是该把侍书捉起来,能问出什么那是皆大欢喜,问不出来也不一定要杀了她嘛!把侍书丢给一个可信的人监视着,照样也能活嘛!
康宁伯是担心什么都问不出来,最后冤枉了侍书,还让她已经在世人眼中“死去”。凉溪却清楚,康宁伯要是真的把侍书拉到刑室里让她审问的话,不管这次应侍卫消失的事与她有没有关系,凉溪都能问出问题来。
凉溪不愿意得罪人,康宁伯也不强求于她。坐在床边一身戾气,骇得凉溪不敢睡觉。
“你先歇一会儿吧,这次真是辛苦你了。”
发现凉溪累得抬不起眼,康宁伯为她掖一掖被角,走开去自己做选择了。
凉溪缩在被子里舒服得很,康宁伯明显是自己给自己安排着精神折磨。主母院中,颜色惨白的真真实实的侍书,头脑昏沉,却难以让意识沉入黑暗。
她的后颈还在隐隐作痛,一颗心也是隐隐作痛。但这个时刻,她所受的身体上和精神上的折磨,远远也比不了另一个人。
大约高官家家有机关暗室,顾雪枝躺了不止两三次的大床下,文公子将一块上好的玉佩抛起来又接住,毫不担心一个失手就把玉摔碎了。
他抬脚在地上跺了跺,不轻不重的两声响后,他身后跟着的下属便吹灭了灯,因为头顶骤然间亮起来了。
从大床后头跳出来,掌灯的下属把床推回去,眨眼间将一切恢复原样。
“去请老薛过来给看看……啧!失算了!”
文公子倒在榻上,咂咂嘴。
掌灯的人出去交代了一声,又回来守在一旁,听文公子念叨:“早知道是个骨头这么硬的,就不该把他心上人的真面目早告诉他的。”
“没说,咱们还能把那婢子捉来逼一逼,现下可好……交代清楚了没有?让老薛一定要救活,这个人可要紧得很,要死了我拿他是问。”
“主子放心,一切都交代清楚了。”
文公子姿态十分惬意闲适,但看他紧锁的眉头,明显是心里很烦了。
文公子的床是能够挪开的,床底下有七八层台阶。顺着台阶走下去,有个一二十步左右,便能看见活人。这地道的规模远远不如康宁伯府,但论可怖的程度,应该超过了。
左右都是逼仄狭小的牢房,地道里弥漫着难闻的气味,还有被关着的人的惨叫与老鼠的吱吱哼哼。
文公子的床底下,简直是一个私牢的入口。
顺着唯一的一条道路向里面走,快到尽头处,背着药箱的男子一张脸皱紧,跟着引路的人停在了一处牢房前。
“薛大夫请!”
牢门被打开,薛大夫一动不动。
满地血污,刑具摆得乱七八糟,也不知道收拾一下。牢房里什么被烧焦的味道很重,薛大夫心疼着自己快要失灵的鼻子,生无可恋地走了进去。
地上躺着个人……姑且,就算是人吧!即便不是人也没关系,反正他以前是给牛马猪羊看病的。
拉开自己的药箱,薛大夫观察了下病患,一双手在空中虚抓了一下他有种难以下手的感觉。
到这地道里来了几百次,眼前此人,还不算最让他难以忘怀的。薛大夫很快就调整好了自己,开始给人治伤。
他的手刚刚碰到对方,一双眼睛便陡然睁开细长细长,着实不大,却着实令人心惊。
薛大夫一愣,道:“我还以为你昏过去了!这样还醒着……啧啧!兄弟,我薛某敬你是一条好汉!来来,既然没昏死,胳膊抬一下!”
应侍卫没有照着他的话做,他的眼神只有一瞬间吓人,接下来便失去了焦点。薛大夫觉得他在看牢房顶,又觉得他什么也没看。
应侍卫浑身是伤,薛大夫前前后后忙活了两个时辰才算结束。抹了抹额头的汗,他收起药箱,见应侍卫还是睁着眼,便劝道:“兄弟,来了这个地方呢,就不要想再活着出去了。别人问什么,乖乖说了就是,何苦遭这份罪呢?”
又何苦连累得他也遭这份罪呢?
应侍卫没有理他,薛大夫也见惯了,叹了口气离开。
身上到处都是火辣辣的痛,应侍卫却像是没有感觉,他连眉毛都不皱。这几日受尽各种酷刑,说实在话,确是难忍。但从被捉到现在,不管受了多少罪,都没有被捉那一刻来得痛苦。
他就说,主子将自己藏得那么好,怎么突然就被怀疑,被察觉,遭埋伏,险些丧命。他就说……
“哈哈……呵呵……”
嗓子里透出叽哩咕噜的笑声,在牢房外面守着的两人对视一眼,觉得里头的人是疯了。
康宁伯府,侍书的房间外。
康宁伯默默立着,房间里,顾雪枝来看侍书这真是破天荒头一遭!
听了会儿里头的说话声,康宁伯心头纠结万分。踩着夜色去见了刘老大夫。
明明已经做好了决定的,张嘴说的时候,康宁伯却再一次犹豫了。
侍书不仅是被打晕,她后颈上还有伤口。伤口染毒,如果不是刘老及时诊治,恐怕侍书也没有了。
哪有人会这样拿自己开玩笑?侍书,应该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刘老大夫也知道康宁伯在纠结什么,他默默等着,也不催促。
“刘老……”
纠结到天亮,康宁伯才道。
“夫人现在怀着身孕,她对侍书到底是看重的。你……”
第二百七十七章 宠妾的自我修养(二十五)
“你告诉她的时候,切记要婉转一些。”
“是!”
刘老大夫微微发寒的心,就因为这一句话,再度回暖。
小应为了主子,可以不惜性命。这些年的不二忠心,若是连夫人身边的一个丫鬟也比不了的话,他们这些为主子办事儿的人,也就要想一想以后的去处了。
刘老大夫做事麻利。大年初四,康宁伯府中煞风景地死了人。
“夫人,侍书姑娘体内余毒反复,老身实在无能为力。”
顾雪枝并不是很关心侍书的死活,于她而言,侍书死了,她倒要轻松些许。昨天之所以会去看侍书,不过是想问她,应侍卫究竟是不是她与别人里应外合弄出去的。结果私下里无人的时候,侍书也只是摇头。
既然不是能够帮她一起整死康宁伯的人,顾雪枝便不愿多搭理了。不过,面子上的情分还是要走一走的。
“昨日不都说好了吗?不是说醒过来就没事了吗?”
侍画她们三个人是真的痛心,一听此言,并不怀疑刘老大夫。几个人扒在床边,见侍书已经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不由都落了泪。
刘老大夫左告一句罪,右致一句歉,胡子已经花白的人,在一群女子的哭声中连连弯腰。
因为正值大节,一个奴婢的死,实在不能过于声张。侍书的丧事一日匆匆就办了,棺材在夜里被抬出后门。凉溪在书房等着,花影急匆匆地打门外闯进来,连门都忘了关就道:“姨娘!人已经到密道里头了,姨娘快随我来!”
花影扯着凉溪走得飞快,她们这次不去刑室,昏迷的侍书被关在一处干净屋子里。
凉溪到了,刘老大夫冲她一拱手,默默退出去。花影往屋中的木榻上扫了一眼,跟着刘老大夫一同出去,只剩下康宁伯。
“老爷……”凉溪提醒了一句,见康宁伯仍然不走,便道,“老爷若是想在一旁听,便略站远一些,中途不要说话就好。”
康宁伯不出去也挺好的,让他在现场看着听着,他所钟爱的女子的丫鬟,究竟是怎样的人。
侍书身上有伤,该灌的药,刘老大夫肯定全都已经灌下去了。凉溪贴好符,熄了灯,直接问道。
“你身上的伤是何人所为?”
“不知……”
嗯?
凉溪眼皮跳了跳,检查了一下符有没有贴好。
“你可看见伤你的人了?”
侍书道:“看见了。”
这才差不多!
康宁伯的呼吸微微一重,侍书之前跟他可不是这样说的。
“那人什么模样?”
“看不清楚。他蒙着面……呼……”
榻上的人忽然躁动起来,呼吸长长短短没有节奏,凉溪连忙安抚:“没事。不要紧张,没有人会怪你,你没有错……放宽心。”
“不……不……”
侍书抽抽噎噎地哭起来,凉溪一直温言安慰着她,什么都没有再问。等到她情绪平复后,又新贴了一张符。
每次问侍书话的时候,都要出意外。
“你可知道那蒙面人是谁派来的吗?”
“不知。”
哭过之后,侍书要平静多了。她回答的声音甚至跟凉溪一样不急不徐。
“那你知道会有人劫走他吗?”
康宁伯大气也不敢喘,直到听见侍书短短的两个字。
“知道。”
脑子里仿佛有一道雷,劈开了所有侥幸的迷雾。康宁伯一时间有些站立不住,脑中浮现出顾雪枝的模样,一颗心比他发现应侍卫消失之后更为慌乱。
他不敢让凉溪去审侍书的原因,就是怕真的问出些什么来。
侍书只是个丫鬟,许多事,她根本不敢自作主张。那么……
房中一片静谧,有拳头攥得过紧后,骨节发出的“咯咯”声。
凉溪继续问:“你是故意引他到无人的地方的吗?”
“是。”
“谁让你这么做的?”
房屋角落里的呼吸声顿时一停,侍书说了“老爷”之后,康宁伯才开始续上呼吸。
不过,老爷是谁?
“是顾尚书吗?”
“是。”
康宁伯的气息又乱了。
顾尚书让府中丫鬟去劫他女婿的侍卫……他女儿怎么可能不知道?
凉溪考虑了一下,没有问夫人是否与这件事有关。万一没关系,康宁伯倒是有了继续对顾雪枝好的理由。如果有关系……
凉溪觉得,以康宁伯痴情的程度,这一件事应当消不了他的念头。还不如就让他自己私下里去猜,去怀疑,去失望,日子久了,感情总能慢慢磨掉。
“你对他动过心吗?”
侍书几乎毫不犹豫地道:“有。”
“那为何要骗他?”
“我父母兄嫂还是顾家的人,我这一生便都是顾家的人。我总不能为了他,不管家中的七口人。”
“什么时候开始骗他的?”
“我觉得他不寻常,整座伯府都不寻常的时候……”
凉溪随后又问了侍书,她怎样跟外头互通消息。将这伯府中为她所用,也就是为顾尚书府所用的人全都记下来。除此外,还有许多零零碎碎、有用无用的信息,凉溪全都记在脑中,康宁伯……
他大概是什么也没听见吧。
凉溪点了灯,看着角落里的康宁伯,不敢说话。
明明屋子里有三个人,此时却寂静地连呼吸声都消失。
康宁伯回过神儿来之后,没有在凉溪面前丢脸。他叫了花影进来,安排道:“你带她下去……处理了吧。”
花影善使毒,以前也有死得比较轻松愉快的人,是被花影处理掉的。毒药往嘴中一送,眨眼间死得消消停停。
花影一听就知道肯定是问出来了些什么,她双手微微发抖,将侍书两只手臂往背后一剪,提着便出去了。
“走吧。我先送你回房。”
康宁伯揽着娇弱不胜的凉溪离开,将她安顿好了后,自己悄悄离开了书房。
事实证明,康宁伯还是有听侍书的回答的。
初四当天夜里,康宁伯府中悄悄出去了许多人,有被抬出去的,有被赶出去的,也有身负任务自己离开的。这些离开的人,一半跑去顾尚书府,另一半前去侍书家里。
凉溪那让人说实话的本事要用在刀刃上,许多身上出现个血口子就要吓得尿裤子的人,康宁伯和他手下的人多的是办法从他们嘴巴里问出真话来。
初七的时候,康宁伯的手下没有把握问出真话的狠角色,被送到了凉溪面前。
这位狠角色是顾尚书十分看重的一个门客。
凉溪从他口中得到的信息颇多,也让康宁伯直接将他的岳父了解了一个透彻。但是,应侍卫的去向仍然是无法锁定,目前,越来越着急的康宁伯,依旧只能猜他在文家人手中。
应侍卫在府中消失已经七天了。花影的嘴角长了泡,康宁伯根据凉溪从门客口中问出的话再派人出去到顾尚书府绑人的时候,凉溪观她欲言又止,心里也不知有多想去。
“只要他再能撑久一点,咱们肯定会找到的。”
凉溪翻着书,静悄悄一句话,听得花影连脸红都来不及,先怔怔点了点头。
初八,据已经死掉的门客所言,最得顾尚书器重的一位先生……的好友,被绑到了凉溪面前。
问出了一堆那位先生天知地知他知,世人皆不知的秘密后,康宁伯信心满满地将那位先生请到了伯府来。
最近这几天,凉溪不知问了多少人。康宁伯体恤她,从顾尚书府来的最受器重的那位先生,没有经凉溪的手。
许多秘密随便丢出去一件,都足以毁掉一个人。所以,那其实是与凉溪手中的符同样好用的东西。
跟无奈只能受要挟的那位先生商谈了一番,康宁伯确定了应侍卫的所在之处。之后一直到花灯节,凉溪都没有再见过康宁伯。他处理了许多凉溪没有接触的事,见了许多其实凉溪个个都想催眠一遍的人。但不管怎样,结局总算是好的。
花灯节之后的第二天,应侍卫回到了伯府。
“姨娘,您快去看看他吧!”
花影的一颗心总算是放下了,但见过了应侍卫之后,她的脸色比这半月以来的每一天都难看。
凉溪见到应侍卫的时候,准确点来讲,她并不知道那是谁。如果不是康宁伯站在他身边,凉溪根本无法确定。
“歌儿,你看看,可能让他的脸恢复原样?”
康宁伯的身上随身带着凉溪给他用来救命的符,解毒的,疗伤的,他都第一时间给应侍卫用上了。但那些符并不能让应侍卫的脸变回原来的样子。
凉溪脸一皱,应侍卫现在的面貌让她想起她打过的丧尸。脸上黑黑紫紫,真的找不到哪怕小指甲盖大的一点完好处,应该是被什么烙的,脸上还有刑具留下的痕迹。
刘老大夫早就退到了一边去,这种伤势,他根本无法医治。如果不是康宁伯随身带的符,他们将应侍卫救出来也没用,他照样死路一条。
“别着急。”
凉溪轻轻拍了拍花影的手臂,向康宁伯点了点头。
……
文尚书府中。
跟他父亲相比,一直都气定神闲的文公子,终于瞪大了眼,难得发火了一次。
“你们要是不爱长眼睛,可以挖掉!长两个窟窿在脸上占位置做什么呢?”
文公子额头的青筋在乱蹦,他手中上下抛着两把小刀,两个本来守牢门的人,额头冷汗滚滚而下,身体抖如筛糠,跪着想要辩解,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地牢的出口就两个。一个在我这儿,一个在后院池塘底。你们觉得一个武功被废的人,是从我这院子里出去容易些,还是从池塘里游出来,在四面三处女眷宅院当中逃走容易些?”
两个跪着的人张口结舌,问话也不知回答。文公子手背上的青筋也开始乱跳,这两个要不是他自己的人手,他真想将手中两柄小刀丢出去!
就那么大点的牢房,快断气的一个人,居然都能被他们看丢了!
他们活着还有什么用?
他脚下的这座地牢里,从来没有活着出去的人。这次脸被打得啪啪响不说,文公子只要一想到能够从应侍卫的嘴巴里撬出的话,手中的小刀便像是自己有了意志一般,挣扎着要脱手飞出。
越看越是恼火,未免自己真的将这两个属下杀掉,文公子拉开床,跳进了下面的地道里。走到快尽头处原本关押应侍卫的牢房,他在里头将刑具踢得乱飞。
地上早就已经搜了一遍,墙面上也全都找过了。牢房没有任何问题,出问题的是外头的两个人。
“你们再说一遍,他到底是怎么不见的!”
两个守牢门的还是远远地跟着下来了,他们对视一眼,道:“……薛大夫说,那人已经不行了,在牢房里治不好。主子让他来把那人带到外头去。我们看他也是确实不行了,就……”
“放屁!他那时在医馆,少说有二十多人看见他给人号脉抓药!你们见到的究竟是谁?”
两个守牢门的不吱声了。
文公子压了压火气,手扶着牢门闭眼沉思,越想越是骇然。
他相信姓薛的,他们两个人是一条线上的蚂蚱,老薛背叛他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那么,是有人乔装改扮成他的模样,到牢里来救走了应侍卫。
这法子很是简单,也很容易被识破。可……
文公子扶着牢门的手越攥越紧。他怕的,只有一点
来救走应侍卫的人,为什么会选择假扮成老薛?
他跟老薛明面上没有任何交集,薛大夫只来过文尚书府两次,因为后院女眷的身体微恙。知道他们认识的人,除了这两个没长眼的,剩余也不过十来个,都是他最信任的人。
他们当中有人生了异心,假扮成老薛的样子,将应侍卫救出去,从他房子里,大模大样地出去了。
偏生他那时不在院里……
“哐”地一声,文公子的手在牢门上狠狠地一砸,痛楚让他的心冷静下来。
他得找到那个背叛他的人,否则,所有的事都进行不下去了……
可怜文公子根本不知道他的对手府中,藏着一个新出现的通天先生。
第二百七十八章 宠妾的自我修养(二十六)
每个世界都有其独特合理的规则,在一些c级任务世界中,符是不能出现的。因为这种物品,这种技法,已经超出那个世界的常理之外。
凉溪觉得,符在这里都有些逆天了。
这个世界的通天先生就是个错误。如果通天先生利用自己的能力,随便在乱世开个国,然后又不做一位明君,致使生灵涂炭的话,不用凉溪现在来,早就会有别的执法人员来收拾局面了。
错误个体不搅弄风云,维则公会便会容忍其存在。若是胡来……她就到了。
在这样一个平凡的世界,懂得怎么画符,实在是很可怕的事。
符可以让这里最一流的大夫束手无策的濒死之人,还能够被救活;可以让被烙得面目全非的人,恢复原样;可以让最奸诈狡猾自私的人,吐露真心;可以让文家这样有能力造反覆国的人家,如烈阳解冰般消失……
符在这里是神一样的手段,凉溪猜测错误个体也会这种手段。
虽然通天先生并不姓文,但凉溪还是怀疑她目前疑心的文家,会不会是通天先生的后人。
要知道错误个体不是那么好当的,没本事是错不到那个境界的。
只是,凉溪不能大刺刺地把错误个体这四个字说出来,她会招致侧目的考量,一个字也不能透露。目前只能尽量帮助康宁伯,先推了文家再说。
陶国几任皇帝不说雄才伟略,至少个个没什么大错处。自开国到如今,国家未经烽烟战火,百姓安居乐业,渐渐有了盛世之兆。
文家是正是邪凉溪不清楚,但功高盖主还不知收敛,多半是怀狼子野心。
文太公第二个儿子是刑部尚书,虽然凉溪没去过刑部大牢那种地方,可想也能知,那里太容易出冤魂和枉死鬼了。
花影人虽然在书房,一颗心却在密道里。凉溪在屏风后画出了新的符,花影完全不关心。
如果能够找出文尚书乱判的案子,冤死的人命,他就完了。
凉溪搁下笔,想着。
……
应侍卫是没有想过自己还能再活下来的,他在密道里的房间内醒过来时,康宁伯正在屋中。
盯着房中摇曳的烛火,应侍卫失神了半晌,才明白过来自己是被救了出来。
“主子!属下,罪该万死!”
他扑到床下,跪着请罪。
康宁伯来不及扶起他,听见他请罪,以为他是受不住酷刑,把什么都交代了,心头便是一沉。不过,现在难道还能怪罪应侍卫什么?
“都这种时候了,怎么还说这些?”康宁伯使力将应侍卫强行拉起来,道,“起来吧,这些日子,你受苦了!”
应侍卫不愿起身,道:“主子这么多年刻意败坏名声,就是为了隐藏身份好替圣上做事。属下,属下该死!夫……夫人身边的……”
侍书的名字,难以宣之于口。见他神色略显狼狈,康宁伯道:“她什么都说了。最后我让花影去送了她一程。”
屋子里有一瞬的沉默,应侍卫眼如死灰,却到底是心绪难平。
“你被救回来时,刘老说他已无能为力。我想,文家也不觉得你能活下来,咱们便当原先那个你已经死了,以后,你换个身份继续生活,不会再有人注意你的。”
“属下谢过主子!”
没想到康宁伯一点也不怨他,应侍卫跪又跪不倒,姿势很别扭地行了礼。平静下来后,他才想起自己还能为康宁伯做的事。
“主子,碰见文尚书府的人时,属下身上还带着方姨娘的符。”应侍卫又说了一句属下该死,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真的该死。
他们这边有一个女通天先生悄悄帮着,这是多可怕的底牌?只要没人查出,文家就永远蒙在鼓里,只能莫名其妙,满头雾水地遭难。现在可好,都是因为他……
“虽然属下立刻就将那几张符全部毁了,但难保那个蒙面人心生怀疑,去跟文大公子说什么……”
应侍卫十分详尽地描述了他从被劫走,到被救回来的这段时间内的遭遇。康宁伯虽然基本上都已经查到了,但他查得再细,也没有主人公说的清楚。
听应侍卫讲着,康宁伯觉得自己是误会了。
他什么都没说?文家并不知道他这边有个方歌!
康宁伯提着的一颗心马上就放下了,亏他之前还紧紧张张地把保护凉溪的人加了三倍,生怕有人到书房里把他的宝贝劫走了。
当然,自己的这点误会,康宁伯并没有说出来。他只随着应侍卫的话问:“你说,本来应该在七年前的那场舞弊案中被罢官的张大学士,在文家的私牢里?”
“是。还不仅仅是他。文家的私牢里面关了十七个人,随便抓出来一个,都足够让文尚书解释一番了。”
“好!好!”
这算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吗?应侍卫到文家的私牢里走了一圈,带回来的这些信息,比凉溪问出来的还管用。
康宁伯比之前更忙了。后院里的两个孕妇他都顾不上搭理,整日在府外不知做着什么。
有凉溪的符,应侍卫很快就从地道里走了出来。他谢过凉溪,便离开了,从头到尾也没有看花影。因为花影也没有多看他,等到书房门被关上,她才长长松了口气,盯着房门出神。
凉溪道:“人都走了,你盯着有什么用?”
花影现在有心思脸红了,她不回答,闷不吭声地低下头去。
凉溪也不多问,也不打听应侍卫的去向。正月过后,康宁伯到书房来,给她带回来了两个犯人。凉溪要进地道之前,说了一句:“老爷,妾身冒昧问一句,劳侍卫如今在何处?”
“他就在府中,怎么了?”亏着有符,忙活了半个月的康宁伯看着还是人模人样的。
“反正也是在府中做事,不若将他调到书房来吧。”
康宁伯有点惊讶,因为凉溪从来不提什么要求。他上下打量了她一通,心中生了些兴致。
“调到书房也没什么。只是,歌儿怎么突然关心起他来了?”
凉溪笑了笑,道:“并非是妾身关心劳侍卫,妾身更关心自己。”
凉溪回头看了看花影,道:“妾身房中只有花影一个人,她若整日心不在焉的,改天如果有高手要来劫走妾身,妾身岂不是危险至极?”
康宁伯没有立刻听懂,还以为凉溪是不满意花影,回头正要批评什么,就感到凉溪拽了拽他的袖子。
看清凉溪的眼色,康宁伯才恍然大悟。他一时间也没决定要不要把已经变成劳侍卫的应侍卫调到书房来,只和凉溪一起走进密道。想着想着,突然后知后觉地发现,他此时竟然格外轻松。
现在他正忙着找文家的麻烦呢!哪里有心思考虑别的事?他本来对这些儿女情长也不是多么敏感,老应和花影都是打小跟着他的……他是怎么也没发现啊!
还是女人能注意到这些……
老应这一次在侍书跟前栽了个大跟头,险些将性命都栽进去了。以后,若是不出意外,怕是要当个光棍老头了。
他总不能让跟着自己的人这辈子连个媳妇都娶不上吧?老应年纪已经不小了,就是因为这点原因,见他喜欢侍书,他才尽力撮合。没想到……
康宁伯心头叹气,一直板着的脸上却露出个笑容,道:“既然你要了,我这就让他过来。”
凉溪停下来福个身,不再说笑,走进刑室去。花影在外头守着,觉得自己一颗头里烧着火,烧得她脑筋都有些不清楚了。
没有人向劳侍卫解释,他莫名其妙被调到了书房后,随便被安排了一件轻松差事。刚开始还心怀疑惑,后来一天天做下来,也就不多想主子的意图了。
花影是个绝不肯张嘴说的,跟她一起被派到凉溪身边的男子,和劳侍卫的关系极好。刚开始还照顾着对方的心情,毕竟这次被伤很惨,但没过几个月,春末初夏的时候,他也就躁动起来。整天明示暗示,也是心累。
康宁伯府中,夫人和兰姨娘先后产子。两个都是儿子,很吉利。
他们老爷终于有后了,府里喜气洋洋,别处却愁云惨淡。
文尚书府大门敞开,抄家的官兵进进出出,有抬着箱子的,有押着人的。一堆女眷哭哭啼啼,少不了流放或是入奴籍的命运。
虽说没有找到私牢,但在刑部大牢中逼死数条人命,在圣上面前递交假证,乃是欺君大罪。据说文太公在府中连骂数声“逆子”,朝堂之上大义灭亲,没有为自己的二儿子求一句情。回到府中后,还羞愧地想要上吊。直把皇帝逼得说罪不及他,将文大学士干干净净、清清白白地摘了出去,又挂印求去,告老还乡后,整件事才算完。
“……尚书夫人与文小姐在府中上吊自尽,文公子则是不知去向……文家这下子可是栽了个大跟头!”
凉溪没有问,但花影已经习惯把外头发生的这些事跟她说道说道。没怎么关心消失的文公子,凉溪将心思放在任务完成度上。
十三多余的话一句也不说,她现在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走在正确的路上……如果能给个进度条就好了!
文尚书之后,就该到文大学士了。皇帝不打算给文家一点点机会,文驸马所尚的那位公主的母妃犯了大错,被送进寺庙清修,最后九成九会死在那里。文大学士没有女儿,否则肯定会送进宫一个,现下也肯定没有好结果。
文家人从来都知道皇帝是怎么看待他们的,但等到真的出事了之后,皇帝的做法,还是让他们心慌恐惧。
所有与文家有关的人,个个都不给好结果。哪怕伤敌还要自损,哪怕断指削臂,年轻的陶国新皇,似乎也会毫不犹豫。
……
康宁伯又给凉溪带来了工作。他拧着眉,也不防备凉溪的说:“文尚书也不见了……歌儿,我带了以前一方医馆的大夫来,你要好好问一问医馆里头的薛大夫,能问多细就问多细,不要有所遗漏。”
“是。”凉溪轻轻地给他按着肩,听康宁伯毫不设防地讲出他的怀疑。
“文尚书和他的儿子,不像表面上那样简单。文家那老太公这次干干脆脆地就认了罪,也不像他以往胡搅蛮缠的作风……”
觉得不对,却没有线索查证。康宁伯的头隐隐作痛,直到凉溪似乎明白他哪里不舒服的给按了按,他的眉头才松开来,舒服地叹了一声。
花影站在门外,不去打扰主子们。她有些出神地看着在阴凉处修剪盆里的矮树的男人,直到康宁伯走出来,才猛地垂下头回去。
康宁伯径直去了后院,也是因为府里有两个孩子出生,也是因为对付文家这个大目标完成了一半,他的心情前所未有的轻松自在。
到了后院,康宁伯却还是记得要做戏。他先去了兰姨娘的院子,与她一同逗了逗襁褓里白白胖胖的小婴儿后,这才到了主母院中。
顾雪枝还没有出月子,她头次生产不是很顺利,身体伤得很严重。康宁伯悄悄进屋去,见她坐在床上,双目有些呆滞。听见了孩子的哭声后,她才明白过来,叫着侍画要看孩子的时候,她瞧见静悄悄立在屋中的康宁伯,眼中有一时收刹不住的恨意。
康宁伯一愣,心下有些冷,有些痛,却也已经习惯。从侍画的手中抱过孩子,那孩子也是乖巧,到他怀里就不哭了,口中吹着泡泡对他笑。康宁伯看着心软,想想这孩子的母亲又心痛,一时情绪竟是格外复杂,也完全不知顾雪枝为何会那么看他。
他知道自己失信于人,在没经过她同意的时候与她有了夫妻之实,实在遭人唾弃。但明明在孕期,她对他已经不那么排斥了。为何孩子都生下来了,又开始恨起他来?今天还算是好一些,前两天她看他的时候,简直像恨不得要吃了他一样!
顾雪枝闭了闭眼,将自己的情绪收拾了一下。
第二百七十九章 宠妾的自我修养(二十七)
一想到文尚书府被抄家流放,文公子不知所踪,顾雪枝心头的恨意便无法抑制。
允郎什么都不瞒她,她知道康宁伯是个厉害人。他给皇帝办事,当今圣上看不顺眼文家权倾朝野,就让他在私底下忙活。
郭子悟!他别以为她什么也不知道!文尚书府落到现在这个境地,全都是因为他!
顾雪枝闭上了眼,再睁开的时候,眼神已经缓和许多。见康宁伯抱着孩子哄,她心里突然升起一种报复的快意。
厉害又如何?在这些事上,不还是个傻子?
他们从来都没有过夫妻之实,这个孩子,怎么都不可能是他的!
害了她的允郎,那他们的骨肉,就交给他好好护着了!
这样一想,顾雪枝一颗心稍微轻快了些。但她依然冷冰冰地道:“孩子怕是饿了,烦请老爷抱过来吧。”
康宁伯哪里知道她眼睛一睁一闭之间想了这么多?不舍地将孩子交给她后,自己避出去了。
听下人说,她对这孩子倒是喜欢得紧。
康宁伯吊着的一颗心放下,他是真的害怕顾雪枝将孩子生出来之后,因为儿子体内也流着他的血,所以不喜欢孩子。
幸好幸好,她终归是善良的。
从前,她可以满怀善心地救助那些劳苦百姓。她对与自己毫无关系的老百姓都能抱有那么多的爱,更何况是自己的亲生骨肉呢!
他真不应该那么想自己的夫人……康宁伯觉得有些歉疚。
凉溪一个人还没有审问完,康宁伯就又回到了书房,进了地道。他自己或许都没有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每一次去顾雪枝的院子,逗留的时间越来越短了。
“那位薛大夫是他们医馆之中医术最为高明的……”
凉溪走出刑室,她零碎问题问了不少,薛大夫的形象已经立在她的脑海中。
年轻儒雅、未曾婚配、医术高绝、品性高洁……
这跟康宁伯想要让她问出来的东西完全不搭边!谁关心这些?她想要知道的是薛大夫跟文公子什么关系,想要知道薛大夫的踪迹。找到他之后,最主要是问一问文公子和他爹的踪迹。
“……尚书府出事后,他也不见了。医馆里少不了他,馆中派了人去薛大夫的家中找过,却被告知早在数月前,薛大夫就已搬离。”
康宁伯仔细读着凉溪记在纸上的内容,眉间能夹死苍蝇。
他叹气,道:“跟他有关系的人,不是死了,就是和他一样不见了。那个文章允,必定有些来头!可惜咱们现在找不到人来问。”
凉溪安抚道:“老爷不必焦心!文尚书与文公子若是逃走,这辈子再也不出现,那自然没什么好担心的。若是有一日还会回来,您害怕什么呢?”
“说的也是!”康宁伯一笑,揽着凉溪夸道,“我身边可是有个通天先生呢!他们不回来则罢,回来也是自寻死路!”
跟文公子有关系的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可惜凉溪跟康宁伯都万万想不到,顾雪枝和文公子居然有一腿。凉溪歇了歇,开始审第二个,康宁伯悄悄地躲在角落里旁听。两人又没料到,竟然有人刚逃走,就迫不及待地要“自寻死路”了。
侍画到现在还是不能够坦然地去面对康宁伯,方才康宁伯从她手中接过那个孩子时,她连手脚是怎么动作的都记不清了。
开了窗子,面朝着院子里,侍画轻轻地长送着气。她一颗心从顾雪枝头一次进了文公子的院子之后,似乎就再也没办法安宁地放下了。
两个粗使婆子正擦着门廊栏杆上的灰尘,侍画将她们当成空气,这些粗使的下人一般也都不敢跟夫人跟前的大丫鬟说话。
其中一个婆子擦到了窗边,侍画到底察觉了,心烦地正要关窗,眼前就是一花。那婆子就在一眨眼之间,不知给她手里塞了什么。
见她从从容容地拎着湿布擦过去了,方才那一刹那的事儿,可能谁也没注意到。侍画愣着,默默地关了窗子,在房中悄悄展开了她手里的那张字条。
不多的两句话,侍画只看了第一句,一双手就抖得不像样子。偏偏此时,侍琴到了屋中。
“画儿,你瞧什么呢?”
虽说当中还隔了一道珠帘,侍画还是一惊,双手一颤,差点将那字条绷成两半。
“拿的什么东西?”侍琴好奇地打量了她一眼。
侍画一只手紧紧地攥着,笑得像哭一样,鬓边冷汗渗出。
“哪有什么东西?”
她的声音抖到令人侧目,侍琴本来只是说闹,见她如此模样,倒是心中留意了。
自己听到自己声音抖,侍画不敢再说。勉强笑了笑之后,钻进了内室去,将那张纸条偷偷转给了顾雪枝。
顾雪枝不明所以,摊开来一看,眼睛里的灯被点亮了。她露出个笑容,将纸条攥到手心,见房中除了侍画再也无人,便又将那字条打开,一个字一个字地看过去
“我们的孩儿可好?你可好?出月后,可否来一回清音观?”
顾雪枝满面欣喜与温柔,侍画在一旁瞧着,不敢说话,心中实在无法赞同他们之间的这些事。
若只是被文家人要挟也就罢了,她总能在心中骗骗自己,夫人是身不由己,是无可奈何。可如今……
眼前又浮现出康宁伯抱着孩子时满眼的柔软,侍画紧紧抿住嘴。
她们的小姐,何时成了这个样子?难道当初那一撞,真的把鬼撞到身上了不成吗?
她最近几日总是在想这个,想的多了,晚上甚至会吓到睡不着觉。再这么下去,怕是到不了明年年头,她就要去陪侍书姐姐了。
……
两个人都审完了,凉溪一无所获。被审过的人很快就让拉下去处理掉,凉溪跟康宁伯面面相觑。尤其是康宁伯,觉得现在的情形,即便是他有通天先生帮忙,似乎也不容易开展下去。
文尚书和文公子不见了,暂时找也找不到。文太公告老还乡,他这么一操作,将来万一文大学士那里查出点什么事,他大可以全部推给父亲和兄弟。
栽赃陷害需要设完美的局,万一被找出破绽,那可洗不清楚了。再加上,以文家人的作风,他们根本没必要去设局陷害,调查就够了。文家暗地里悄悄作的死,找几件出来,已经够让他们永远消停下来了。
但现在,他查那些陈年旧案,即便翻出再厉害的案子,也不一定能够彻底扳倒文大学士……
康宁伯的视线又落在了凉溪的身上,他问道:“歌儿,你说你每隔一段日子还是能梦到教你画符的师父,仙人新教你的符中,可有什么能使障眼法的?”
据史料记载,真正的通天先生本事可比她大。人家画的符,直接影响了战局。不像凉溪,最多就画些能让人不吃饭、不睡觉,能够给人驱毒、疗伤,撑死了是让人说说真话的简单符。
她会画的符当然不止这几种。刚开始的时候,将自己的价值全部暴露出来,自然会给人惊喜,但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
换成是她,她也想要一个还能随时成长,未来不知道能发挥出多大威力的宝贝。
所以,凉溪扯了个谎。扯谎之后,康宁伯明显更加看重她了。
“有倒是有。只是不知,老爷是怎样的想法?”
“世人皆知,文大学士是大孝子,爹娘说东,绝不往西。文太公这一告老还乡,要是过两年在家乡一死,那可是大麻烦。我不管翻出什么事来,老爷子往自己身上一背,文大学士最多是被贬官。”
“如今,朝中少说一半人都是文太公或者文大学士的学生,被贬官根本算不得什么。有太多人为他说话,皇上也不能置若罔闻,过不了几日便又会回来。主要是咱们也不能再拖很久,我如今已被文家人发觉,如果不能一次就将文大学士推下神坛,我恐怕是凶多吉少。所以……”
康宁伯给凉溪讲了他的想法,他的办法,其实也在她的预料之中。
像文太公、文大学士这种桃李满天下的当世大儒。他们虽然不掌兵,却掌握着老百姓和读书人的思想。
那是很可怕的。
想要这些人跌下神坛,一次就得将事情做绝,让百姓心中那个高高在上的形象直接崩塌,由敬生憎,让跌下神坛的人绝对没有机会去修补他的形象才行。
这种绝对的事儿不多。
类似杀母弑父这种,安在文大学士的身上实在太过违和。人家可是大孝子,突然做这种惨绝人伦的事,只会令人发懵,不会令人相信。但若要谋反、弑君、篡位,文家权势滔天,做这种事很有可能。
“老爷,这是圣上的意思吗?”
“皇上一直有此心,但……”康宁伯摇了摇头,“此事不是那么容易做的。即便成功了,万一真逼的文家人反了,也是难以收场。”
“还是要与圣上细商一番才行……”
凉溪就只见过一次陶国现在的皇帝。皇上也不能总是出宫,免得遭人疑心。
巴掌大的康宁伯府里,顾家的、文家的,还有乱七八糟别家的人,零零碎碎也不知安插进来了多少。他们行事说话都要万分小心,更何况是皇宫里呢!
这么一想,当皇帝其实也挺惨的!
康宁伯不知通过什么途径去跟皇上见面了,凉溪在书房里看直播,算日子,两人都未管过伯府的后院。
“大少爷这几日夜里总是哭个不停,夫人今日出去了。据说是要去清音观里面为少爷祈福。”
花影日日看着凉溪,见她除了画符就是休息或者看书,实在是无聊至极。凉溪身份特殊,是万万不能出了这书房的,她便总会给凉溪讲一些外头发生的事。
说起后院里的那些小妾,花影都不觉得怎样。但每每讲起夫人的时候,花影总是会偷偷看凉溪的脸色。
他们无人不知方姨娘一颗心里都是主子,却也无人不知,主子一颗心里全都是夫人。那个什么兰姨娘,在后院里春风得意又如何?她究竟是什么角色?主子近前的这些人一清二楚。
兰姨娘和后院里所有的女子都不会让方姨娘心酸,除了夫人。
凉溪微愣,神色是花影想看见又不想看见的。她点了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也是在一段日子之内,头一回想起后院里还有个要毒死康宁伯的人。
也不知道顾雪枝现在的想法是怎样的,她跑来,影响了所有事情的发展流程,顾雪枝很有可能会提前投毒。不知她用的是什么毒……
万一符不能解怎么办?
凉溪有很长时间没担心过这个了,今天突然想起来,又开始忧愁。
她的符应该不会那么没用……
再说,就算康宁伯真的被毒死了,她麻溜地就替代康宁伯的位置,一心一意为皇上办事。有她做这个关键点,应该也不会有问题。
凉溪放宽心,又想:其实顾雪枝提早下毒也不错,毒死了没什么。毒不死,康宁伯总能学乖,把他夫人或者他夫人的丫鬟给她让她审一审。
虽说看起来似乎不重要,但凉溪免不了一直很好奇顾雪枝给康宁伯下毒的原因,总觉得里头还有什么……
里头还有一个文公子。
清音观中。
说是来给自己儿子祈福的,顾雪枝却在这种清静地方做些不雅的事。
“到底是怎么了?怎么就会被抄家了?你这些日子去了何处?为何也不知早些给我送个信?你可知道,就是因为心里想着你,你儿子险些没将我的命要了!”
顾雪枝抓着乔装改扮了一番的文公子瞧,见他不像是有伤的样子,便放下心,边哭边说。
文公子连忙哄,好说歹说地止了她的眼泪。两人在客房中搂搂抱抱,反正顾雪枝已经出了月子,他们做什么倒也没有顾忌。
祈福祈到傍晚,顾雪枝总是要回去的。梳好了头发,她说着孩子的模样给他的亲爹听。
“咱们的孩子名叫复武,就是你给他起的……”
第二百八十章 宠妾的自我修养(二十八)
“我真想见见他……”
文公子将下巴搁在顾雪枝的肩膀上,轻叹了一声。
他的眼中似有无限愁绪,顾雪枝扶扶发簪,心痛地捉住环在腰上的手臂,却实在给不出什么承诺。
康宁伯对孩子十分看重,每一两天必会过来瞧一眼。一个月大的孩子,她实在没什么理由把他带出来见一见亲爹。即便是到了府外,也肯定是里三层外三层地被侍卫守起来。
“雪儿……”知道自己的愿望不能实现,文公子摸了摸顾雪枝的脸,口中喃喃道,“你要走了是吗?”
“嗯。”顾雪枝站起身,回头抱住他,安慰道,“他没有任何怀疑,我和孩子都会好好的,你不要担忧。你……以后打算如何呢?”
这个问题,顾雪枝已经不止一次问了,文公子却一直避而不答。到了最后这分别的时刻,他仍然在犹豫。
半晌,他叹道:“我,我暂时也没有什么想法……”
文公子说不下去,将顾雪枝抱得更紧。又是许久才道:“雪儿,我以后还能再见到你吗?我,我真的想……”
“会的!会的!一定能再见到的!”顾雪枝又落了泪,没有去想文公子没说完的话他真的想干什么?
两个人又是抱又是哭,又是发愁,又是依依不舍。有情人分别是很花时间的,外头天空都已渐渐暗了,顾雪枝狠下心推开了文公子,再不走真的不行了!
只是,要走出院门时,顾雪枝还是回头了。
见文公子站在门内,连走出那间客房都不敢。他整个人被笼罩在一片暗淡中,只有一双痴痴的眼,烙在了顾雪枝的心头。
她的鼻子又酸了,再也不敢看,撇过头离去。
文公子关上门,坐在顾雪枝之前坐的凳子上,眸子里一片冷静。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有文大学士替他们遮掩,藏在陶国的国都,没有人能发现他们。大家只会当他们父子两个逃犯早跑得远远的了,不会有人细查京都的。
趁着别人想不到的这个档口,他要做点事。
康宁伯……
此人定然不是他表面上的那副败类模样,甚至可能不是他想象中的模样。
皇上能有多少帮手?内阁是文家的一言堂,乱七八糟的折子,皇帝根本不会看见。至于皇上上朝时,也不会有人敢以死上奏。
死了几个之后,陶国哪还有那么多忠臣?谁不是为着自己的功名利禄、身家性命碌碌而行?跟的主子是谁,哪有那么重要?自身的荣华富贵,才是能看得见,能拿到手里的好处。
在如今的陶国,如今的京都,如今的朝堂之上,没什么有能耐的人去帮皇室了。他们的陛下能够召集到的,不过是一些小鱼小虾。查起来毫不费力,杀起来如砍瓜切菜。他们的皇帝不愿意认输,以前的此类案例,早已数不胜数。
本以为一切已成定局,不曾想半路杀出来一个康宁伯。本以为他不过只是一个藏得比较好些的小虾米,不曾想,他给文家吃了这么大一个亏。
“为什么不让她干脆毒死那姓郭的算了?”
客房里面竟然还有一个人,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就在这里。
“尚书未免太小看女人的作用了,顾雪枝能做的事,可比现在的您要多得多了!”
毒死一个头儿有什么作用?康宁伯管着什么人?手底下有什么组织?在朝堂里有什么帮手……这些查不出来,他死了,皇帝换一个人用不就行了?
大约是在刑部待久了,文尚书做事总是阴狠决绝。如果没有文家庇护,他猜他怎么也不可能将刑部尚书的位置坐那样久。都多大岁数的人了,竟然还不如他这个“儿子”沉得住气。一心一意只惦记着文、郭两家从开国到现在的不对付。
心中有些鄙视,文公子直接在脸上带了出来。他神情姿态颇为无礼,当爹的人却不敢说什么,饮气吞声地听着文公子发话。
“康宁伯府并非铁板一块,这段日子,就麻烦尚书大人去寻访寻访那些从前从伯府之中被抬出来的人。只要是还活着的,就一个也不要放过。”
从康宁伯府被赶出去或者抬出去的人,并不多,但也不算少,尤姨娘就是其中之一。
她挨了板子之后,没人以为她能活下去。抬她出府的人将她丢到郭家的庄子里,只等着人一死就埋了。结果,本该立马咽气的人缓了两天,竟然又活了过来。
这件奇事,夫人和康宁伯都是知道的。夫人与尤姨娘没有深仇大恨,知道她没死,也不会特地叫回来再弄死,就当这个人收拾过了,便抛在脑后了。至于康宁伯,他更清楚。
知道凉溪会画符后,有一日他们闲谈间,就说起了尤姨娘。
“是你救的她吧?”
凉溪惴惴地点头,康宁伯当然不会为这点小事把她怎么样,只是笑了笑,对她有多善良这件事,了解更多了。
凉溪纯是为了她暴露会画符的能力之后,让她善良的人设在康宁伯的心中立得更加坚挺,她倒没有想过一个小小的尤姨娘,还可能会给自己带来危机。
从伯府被赶出来的下人,多的早都不知道被卖到哪里去了。文尚书只能从郭家的几处大庄子开始查起,这些庄子,等于是康宁伯府中的那些女主子们眼中的苦寒边境,要是犯了错被判流放,就会发配到这里。
那些妾室,好说歹说都是伺候过康宁伯的,总该能知道点什么。
凉溪完全不用立的倒霉人设,随时随刻都在发挥着作用。好死不死的,文尚书第一个盯上的郭家的山庄,正是尤姨娘所在的地方。
夫人出月子之后的一个月,康宁伯只给了凉溪两个审问目标。但凉溪即便是细致到连他们跟妻子怎样过夜都问了,目前他们对文尚书府父子究竟跑到哪里去了这件事,依旧没有任何线索。
那父子二人的画像还在城里贴着,侍画整日地提心吊胆,又不敢打发了那个给她递字条的婆子,每天便都绕着那婆子走。
距离顾雪枝去清音观又有一个月了,侍画好容易能够平静一点,不再从任何事都能想到顾雪枝和文公子后,她又收到了纸条。
这次是一个还扎着双鬟,也就十一二岁的小丫头给她递的纸条。
是大纸条,整整地一封信。
她到底摊上了一个什么主子?她主子又到底摊上了一个什么男人?
侍画一颗心抖得比人厉害,心里第一个念头就是,不如把这封信毁了,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
但那小丫鬟笑盈盈地看着她,丝毫不害怕,虽然笑着,眼神却冷漠诡异,令人后脊生凉。
侍画又不敢了。
不管文公子现在是逃犯还是什么人,她主子都已经掰扯不清了!她若毁了这封信,万一惹怒文公子……
算了!文公子暂且不提。她若毁了这封信,夫人知道了之后,怕是连耳光都会抽出来。
她怎么办?
侍画站在门口,袖子里藏着信,想哭。
一个月过去,夫人又要去清音观了。
“夫人与清音观的常慧师太很是有缘,据说约好了日后每月都会到观中相谈。”
花影如是说,凉溪则没放在心上。康宁伯为文尚书府的那一对父子快愁出了白头发,她也不好受。她是文弱女子,又在这么个时代,又需要保持人设,只能待在这小书房里。康宁伯的进度八成就是她任务的进度,她怎么能不挂心?
清音观。
虽说只是第二回,慈眉善目的师太已经熟门熟路。将顾雪枝引到一处客房外,她便退下了。
顾雪枝刚刚进屋,就被人抱了满怀。
“雪儿,我很想你……”
今日,顾雪枝特意来了个大早,就是为了能有一整天的时间和她的文公子含情相对、互述相思。不料,事后,文公子另有正事相求。
“雪儿,虽然我知道,你极不愿意了解他的所有事。但……”
求女人帮他办事,文公子羞于启齿。
“怎么了?”
“我,我之前怀疑他,但并没有什么证据。这些日子留在京城调查……雪儿,他当真不是一个简单人物。我家之所以会变成现在这样,根本就是他一个人在背后作鬼!可怜我母亲与妹妹……”
“我就知道!你一直说他现在的样子是装出来的……我早就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顾雪枝比真正的受害人还要愤怒,她倒是很乐意帮忙。
“允郎,你要我做什么,尽管告诉我。我一定会帮你。”
“我的雪儿……”文公子感激不尽了一番后道,“你能去查一查伯府中被赶出来的下人或者妾室吗?”
正事儿交代过了,两个人温存了一番。有情人的时间过得很快,眨眼间,天色已晚。
“你……”顾雪枝欲言又止。
上一次分别,她真的以为那就是永别了,回到府中去,躲在被子里差点偷偷哭坏了眼睛。
她是再也放不下这个人了!从来没有哪一刻,比她前天收到那封信的时候,更能让她清楚这个事实。
心头不舍,顾雪枝却还是说:“满大街贴得都是你的画像,允郎,你还是走吧。这里太危险了,我实在担心你。”
文公子笑着拥住她,问道:“你舍得让我走?”
顾雪枝不答,他便道:“即便你舍得,我也不愿意走。我母亲与妹妹两条人命,我放不下。还有你,我更放不下。这一个月,你可知我过的什么日子?闭上眼睛就是你,睁开眼又没有,倒是让我想长睡不起了。”
“瞎说什么?”什么长睡不起?
亲了亲捂住他嘴的小手,文公子突然很郑重地道:“雪儿,如果有一天,我的身份有了变化,同时那个人又死了,你可愿意换一个身份嫁给我?”
顾雪枝不懂他这些话为何意,只是同样郑重地点头道:“如果真有那一天,不管你是谁,我都愿意嫁给你!”
她心里又有些悲伤,因为她知道,那一天大概永远也不会来了!
顾雪枝走了,浑然不知文尚书竟然又在这间客房里。
“等她拿出一份名单后,你自去对一对。”
不只是康宁伯,文公子那边的调查进度也停了下来。文尚书跑了一个月,毫无成果。
……
凉溪在书房画符,听见房门被不重不轻地关上后屋中的脚步声,便知道是康宁伯来了。
见他眉头紧锁,凉溪便知在抓回文尚书父子二人的这件差事上,他仍然不得要领。
静悄悄地给他揉着肩膀,凉溪想到花影说的,顾雪枝跟清音观的常慧师太一见如故的事,真想说一句,要不抓个清音观的小尼姑来问一问。
理智让这个在嘴边转了七八圈的建议,最后消化在了凉溪自己的肚子里。
康宁伯是真心爱顾雪枝的,虽说娶进了家门,但他们过的日子并不是普通夫妻的日子,所以不存在什么长期相处之后厌倦的说法。康宁伯也是个驴脾气,看定了人不离手的,顾雪枝对他越是冷冰冰,他反而越是上心,被伤害也轻易无法舍弃。
简而言之,就是贱了。
但她现在不能跟这么个贱人闹掰,他关乎到她的任务。
凉溪也是觉得一个清心寡欲的尼姑,哪里有那么容易跟一个贵妇人就一见如故了。想一想顾雪枝最后毒死了康宁伯,康宁伯这边又没有任何进展,便想着提个建议,抓个小尼姑过来审问。但……
真要把这话说出口,她不就对人有敌意了吗?毕竟,康宁伯可不知道自己未来会被他心爱的女子毒死。
所有可能让自己人设崩塌的话都不能说,凉溪只能寄望于她的审问目标。万一那些人口中能冒出个清音观呢?
可惜,没有!
偏偏在侍书那儿头一次旁听之后,她每次问别人话,康宁伯大部分时间都会守在一边听,让她连造假都不能。
“再这么拖延下去不行!宫里有话传出来,先不必管那对父子了!文家跟驻扎边境的沈将军常有书信往来,虽然文大学士摘得很干净,不过……”
这不是有凉溪吗?
第二百八十一章 宠妾的自我修养(二十九)
“歌儿,你真能假造些书信出来?”
“老爷不必担心这个。只要您写出文大学士与沈将军私下勾结、意图造反的信件,将其装订成册。再寻来一本珍贵古籍,妾身便能将那些信件变成古书。到时,老爷只需要将礼物送进学士府就好。”
读书人自然最爱收集那些珍贵绝本的古书,送一本书进去,只要送礼的人选得好,学士府就不会拒绝。只要那些信进了府,皇帝找个机会,翻脸抄家就行。
“歌儿,真是多亏了有你!”康宁伯心生感慨。
想想一年之前,他才被人伏杀,命在旦夕。当时即便侥幸能活下来,文家已经注意到他,他做事势必束手束脚。搞不好再遇一波埋伏,现在坟头上草都长出来了。
文家权势滔天,当今圣上正是被他们扶上龙椅的。皇上心怀大志,不甘心做一个傀儡,这些年除了他,也不知还找了多少被文家一个个杀干净的帮手。他并非最后一个心向圣上的人,可皇上能用的,也就只有他了。
陛下与他已经身处绝境,谁能料到天无绝人之路,连老天都看不惯文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派了仙人在梦里教会凉溪符。
短短一年,文太公告老还乡,文尚书成为逃犯,只余一个文大学士在朝中。
放到以前,这些事,他哪里敢想?
他以前只觉得,自己能在四五十岁的时候,侥幸斗倒文家,已经算非常不错了!
面前的女子秀美娴静,人温顺而恭谨,因为他握住她的手,还会微微红了面庞。
康宁伯是相信凉溪的情意了,但想起上次与圣上共商如何灭文家之计时,皇上调侃的几句话,心里也免不了开始打鼓。
……
“子悟啊,倒是还没有恭喜你喜得贵子。”
“臣,感激皇上挂念!”
“行了行了,现下又无外人,你就不要老是磕老是跪了。起来,朕有罪要问!”
“……”
“你连得了两个儿子,一个是正室夫人所生,另一个是兰姨娘所生,怎么没让方歌也生一个?子悟啊,不是朕说你,她对你一往情深,是你的福气,你怎么也要把这福气抓住了才是!”
他苦笑:“回皇上,她看得极是明白。臣不敢不遵圣意,但她只说不必勉强。她如今地位特殊,臣……”
总不能强迫人家吧!
皇帝一脸浮于表面的妒忌,道:“真不知你是什么运气!她竟然就死心塌地守在伯府了……不行!朕改日还是要再出宫一回,由你这么暴殄天物,朕迟早得气死在宫中!”
……
皇上是想要纳凉溪为妃的,进了宫自然会是百般荣宠。即便如此,她还是选择留在这里。
康宁伯也是人,有这样特殊且痴情的爱慕之人,自然也有些暗暗的得意。但面对一国之君是不能得意的,现在他们还有共同的敌人挡在前头,可有凉溪这么一个天赐仙女,文家覆灭指日可待。等到那时……
肯定不会有什么尘埃落定、风平浪静。
“文家遭了尚书府这一变故,文大学士数日请病,即便病好了,也定然会缩头藏尾一段日子。咱们这份大礼,怕是要到年末大节时才能送出去。下半年,我打算亲自到三山关走一遭,总兵府,安州将军府,都得查一番。只从学士府中搜出信件,他不会认的。”
“我不在的这小半年,你留在府中要万事小心。文家那对父子还没抓到,我觉得他们应该没有逃远,必定还在查我。一旦他们确定所有旧案子都是我翻出来的,这府中所有人怕都凶多吉少,一定会被报复。你必须得护好自己,花影一刻不能离开,我再多派几个人保护你,一旦觉得风头不对,马上离府。”
康宁伯少见的神色极严肃,凉溪一看就有点慌了,道:“那老爷什么时候回来?路上危不危险?妾身……妾身能随着您一同去吗?”
“不可!”
康宁伯想也不想地拒绝:“你留在这儿,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守着,我犹觉不放心。跟着我往边关跑……我怕皇上一个恼火,要了我的脑袋!”
凉溪一愣,见她有接收到自己的提醒,康宁伯又安慰她别怕。
给凉溪讲了他下半年的安排,康宁伯又去了后院。看了看两个孩子,主要也是叮嘱顾雪枝一句让她也万事小心的话,见对方仍旧不冷不热,他退出来,又回到了书房。
“老爷,这些您可要好好带在身上!您不必担忧妾身,自己早去早归才好。”
凉溪将厚厚的一沓防身的符塞给康宁伯,引得他不由失笑。
“歌儿这是在咒我?我这一路上便是遭一百回暗杀埋伏,这些符也用不完呐!”
凉溪一点儿也笑不出来。瞧着她因为总是耗精神画符,所以总是苍白的脸色,康宁伯敛住了笑容,难得生了一丝心软,轻声安抚了一句:“放心,不过是去边关偷塞些信件而已,不会出什么事的。这些我都带着,定不会让自己受伤。”
凉溪倒是被康宁伯这态度吓了一跳,想着这下真正的方歌应该满意了。当天送走了康宁伯后,她考虑着即将到来的危机,不仅不担心,还很兴奋。
文家要是真的派人来府中杀人放火,那倒也不错!
天可怜见,她到这个世界也快两年了,就没有从康宁伯府中走出去过一步!要是能被文家人劫出去,那皆大欢喜啊!她能瞧瞧文家究竟与错误个体有什么关系,要是运气好直接找到了,麻溜地动手处理了,任务不就完成了吗?
至于会不会死……凉溪完全没考虑。
开什么玩笑?她可是通天先生!
因为保护着这么一个大宝贝疙瘩,书房里里外外的气氛一直都很紧张。主母院中其实也是如此,只不过顾雪枝看不到那些康宁伯为了保护她而派去的人。
不愿去看,不愿去感受是一方面。她是真的忙,也是一个原因。
夫人最近这几天,突然对府中的事务无比感兴趣,尤其是奴才们的人员变动。
“今天又看了一整天了……”
侍琴侍棋本来还因为夫人总算是过了心里的坎,开始掌管府中事务而感到高兴。见顾雪枝连着几天,几乎走火入魔一般地翻各种名单,又有点担心。
“画儿,夫人现在最听你的劝了,你去说一说吧。这些事也不是一天两天就能抓起来的,先不着急,慢慢来嘛……画儿?画儿!怎么了?这两天一直心不在焉的?”
侍棋侍琴说了一堆,转脸才看见侍画一脸冷漠和放空,压根就没听她们说什么。
“啊?哦,我知道了!”
侍画点了点头,不想面对这两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她进了屋。
侍琴侍棋面面相觑,都看到对方眼中的莫名其妙和担忧。
夫人生了孩子,也开始与老爷一句一句说话,想来再过两年,主子就好了。但侍画怎么越来越怪了?
她们四个从小一起被分给小姐,一直情如姐妹。侍书年纪最大,是她们的大姐姐。画儿年龄最小,总是乖乖巧巧、安安静静的。现在,侍书已经走了,画儿也越来越冷漠,与她们越来越不亲了。
做的事不能见人,听到有人进屋来,顾雪枝的第一反应就是要藏手中的册子。看见是侍画,她才松了口气,问道:“不是让你在外头把风,进来有事吗?”
侍画呆呆的,一时没有回答。顾雪枝低头又记了两个名字,不满地抬起眼。
“夫人。”
侍画被瞪得还了魂,她走到桌边跪下,眼睛并不看顾雪枝,双眼无神,像是个被操控的傀儡一般道:“奴婢这辈子都不会将您的事说出一字半句,您放奴婢走吧!”
顾雪枝抿住了嘴,一言不发。半晌才继续看册子,道:“你伺候了我这么多年,我就当你方才什么也没讲了。”
“夫人!”
侍画的眼泪一下就出来了。
“求您放奴婢一条活路吧!您现在在做什么?帮助逃犯!这种罪名,轻则下狱,重则流放斩首。您……您莫要再犯糊涂了……啊!”
厚厚的册子直接被拍到侍画的脸上,顾雪枝走出去往外看了一眼,见门外无人,这才放了心,回来又是一个耳光。
“我给你活路,谁给我活路呢?侍画,我告诉你,你以后再说这种话,别怪我不念旧情!你想走啊,当然行了!找根绳子吊死了,我亲自送你出府!”
气冲冲地坐下,见侍画一脸丧气十足,她不耐烦多看,骂道:“滚出去!”
侍画抹着眼泪,捂住被砸红的鼻头,悄悄退出去了。刚关上门,却听到里头顾雪枝又叫:“先回来!”
她又走进去,被顾雪枝丢了一支笔。
“将我标好的那些名字全部抄下来!一个也不许少了!”
……
康宁伯一路上不知怎样,反正凉溪是非常失望的。她在书房里面等了一个月,也没有等到跑到伯府来杀人放火的恶徒。
每日看书、画符,看书、画符,看书、画符……她唯一的乐子,唯一能够听到的新鲜事儿,就是花影给她吧的后院里一堆女人的新闻。
“夫人又去清音观了。”
可惜,花影这货见色忘友,每天给她收集新闻的热情直线降低,一般只说最大件的。因为在凉溪和康宁伯,还有书房里里外外一堆的护卫们坚持不懈的撮合之下,花影和应侍卫总算有了些苗头。
心上人比她重要是应该的,重要那么多,就令人伤心了。
凉溪叹气,越发想抓个小尼姑来审问了。
揣着名单,带着侍画和别的下人到了清音观,照例还是不拜菩萨观音,先去客房。照例还是先做不正事,再说正事。
“允郎,你看一看。”
文公子头一次交给她任务,顾雪枝当然是完美达成。扫了眼名单,文公子又是谢又是亲,两人免不了再耳鬓厮磨一番。
“允郎,你身边可有未曾婚配的手下?”
想到侍画,顾雪枝就免不了皱眉。这个念头,她早就起了。
“多的是。雪儿怎么问他们?”
听他竟有些吃醋,顾雪枝无奈地嗔他一眼,道:“可有相貌人品好的?”
见她还真盯上了自己的手下,文公子认真起来。
“有是有,但那要看配谁。”
“配我的丫鬟,侍画。”
“哎呀!那我得好好想一想。我雪儿的宝贝丫鬟,可不是一般人配得上的。”
听他怪声怪气的,顾雪枝也认真道:“别闹,我说真的。”
把侍画那天请求离去的场景原样复述了一遍,顾雪枝眉头紧锁:“我真怕她与别人说什么,最后再害了你!所以这些日子一直想,不若就将她配给你身边的人,彻彻底底断了她的念头。”
文公子眼神一黯,关注点完全不在侍画身上。
“雪儿,和我在一起,你肯定很辛苦吧?”
“傻子!当然不会,你想什么呢?”
“雪儿,我向你保证,我……你相信我,用不了多久,我一定给你一个比伯夫人好千万倍的身份!”
“好好,我相信你。”
……
仍然在房中的文尚书拿着名单欲言又止。
“那顾雪枝……终归是嫁过人了!我的佳儿……”
文公子冷笑了一声:“尚书不必担忧这些。我若称帝,佳儿便是唯一的皇后。”
文尚书心满意足地微笑,或许知道,或许不知文公子想法文家想得可真远,如今还是人家的臣子,却已经连将来登上帝位后怎么吞并外国都想好了。
“着重注意一下尤姨娘与方姨娘。尤其前者。被打了一百板子还能活着的女人,定然有些问题。再详查她后来为何又会离奇横死。”
被打了那么多板子,到了庄子里还活蹦乱跳了几个月,然后才死掉。那个尤姨娘死亡的时间,前后似乎都没什么事情发生……
文尚书悄悄退下,文公子坐着摆弄手中的玉佩,目光狠戾。
身为逃犯,现在动手太不方便了。但他的耐心是有限的,如果再查不到什么线索,索性先把伯府一窝端了再说!
第二百八十二章 宠妾的自我修养(三十)
每个月去清音观的那一天,成为了顾雪枝望眼欲穿盼不来的日子。
临近十月深秋,秋雨连绵不停,京都已经很冷了。凉溪推开窗,看到院子里花影与应侍卫不知说了什么,二人都笑了笑。
窗外的空气又湿又冷,凉溪关上窗。花影很快就回来,给凉溪报喜。
“主子已经踏上归程,下个月就回来了。”
康宁伯这一路上自然是不甚太平,虽然凉溪准备的符管够,她还是担忧这货在路上死了。现在总算办完了事,她也能放下心了。
“外头还在落雨,因为自己的裙子被人弄脏了,兰姨娘罚她跪在雨里反省。偏偏夫人今天一大早就去了清音观,也没有人管一管。”
与凉溪闲聊间,花影扯着后院里的一些琐事。见凉溪有耐心听,她絮絮地说了许多兰姨娘侍宠欺人的事迹。
“主子往后院纳了那么多女子,她们的青春年华都白白耗在这里。有时想想,也为她们感到难受。但她们总争来争去的,得宠的从来不会给别人好过……”
花影叹了口气,偷偷打量着凉溪。
讲真的,哪个府里要是能娶进像方姨娘的女子,那真是不知积了多少辈子德。
说她对夫人不敬也好,她心里就是向着方姨娘。伯府里若能有这么一位夫人,谁的日子都好过了。就是不知,等主子要做的大事完成了后,他会怎么安顿方姨娘。
主子可千万莫要辜负方姨娘的一片痴心啊!到时换个身份,请个平妻,总是最基本的吧?
不过说来说去,她也只是个下人,主子们的想法,她不能干涉。但愿方姨娘能得了好!
后院里那些女人的事,从左耳进,从右耳出。凉溪手撑着下巴半伏在案前,感觉无聊至极。等了好久没等来变故,康宁伯又不在,没多少人知道她的存在和能耐,更不会令她办事……
康宁伯这货赶紧回来吧!弄翻了文家之后,她好歹理一个线索章程出来。
天亮天黑又是一日,一反常态的,顾雪枝今天回来特别早。而且,她把侍画带出去,并没有带回来。
侍琴侍棋存着关怀,却没多问,只当夫人让她在外头采买些什么。结果,直到天黑透了,侍画还是不见踪影,她们两个人才觉得不对了。
“夫人,侍画今天一大早跟了您出去,怎么再没见到人影?”
“她说想回家里去看看,我便放她去了。”
顾雪枝面不改色地扯谎,她端端地坐在桌前,气息不稳,无法控制表情。总是在将要露出个笑容的时候,狠狠一咬嘴唇,把那笑容敛住。
侍琴侍棋对视一眼,有些不相信,但夫人早就跟她们不亲近了,现在她们两个到跟前伺候,感觉处处都搭不上手。再瞧不过问了一句话,夫人就已经不耐烦,她们便不敢再张嘴,暗自决定找个人到侍画家里去问问。
“雪儿,就是今晚,我带你走好不好?”
这句话,在顾雪枝的脑中已经转了千百遍。她端起茶盏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又害怕,又兴奋。
她晚饭几乎没吃几口,根本难以下咽。
就是今晚,子时一过,她的允郎就会来了。
顾雪枝紧紧攥着袖角,觉得时间太快,又觉得时间太慢。
“主子还不歇息吗?”
房子里还亮着灯,侍琴进去问了一句。
“有些睡不着。你们不要管了,自去睡吧。”
夫人不要人在跟前伺候,侍琴侍棋到底是尽职,并没有听话去睡觉,两个人分出一个,躺在外间的小床上。
已经过了夜半,侍琴睡不踏实,爬起来一看,里间灯竟还未熄。起身想进去劝劝,又因为自打夫人嫁到伯府,或者更早就开始的生疏而停下脚步。
侍琴坐在床边,悄悄陪着里头的顾雪枝。
前院书房里,凉溪还在看书。花影早就用习惯了符,大半夜精神百倍,警觉地听着窗外屋顶夹杂在雨声中,哪怕一点点轻微的动静。
结果,轻微的动静没听到,倒是听见一声大喊
“夫人院子里着火啦!”
子时刚过,花影被这一声喊弄得头发都竖起来。
凉溪放下书,直觉不对。这样潮的天气,这样连绵不断的秋雨,夫人院子里能着起火来?
难道文家要来杀人放火了?
凉溪暗暗地激动了一下,摆出一副贤德圣母的样子,担忧道:“怎么会着火呢?花影,你出去看看!”
花影的脑筋也快,手已经落在了武器上。
“这种天气哪那么容易起火?我看多半有鬼!您就不要担心别人了,先进密道。”
她进了密道,别人怎么找得到她?
凉溪不愿意,花影却直接将她推进去。
有这种聪明尽责的人保护,也是个麻烦事啊!
凉溪在密道里徘徊,浑然不知外头情况。
后院里,火势从主母院中蔓延开来,连着烧了几个姨娘的院子。一片火海中,主子下人们都乱成一团。
侍琴快要急疯了,她拍着门,里间灯火明亮,却没人来给她开门。
她正坐着,闭上眼睛不过迷糊了一下,怎么就突然起火了?夫人的门又怎么被闩住了?
“夫人!夫人!您快出来呀!”
深秋冷冷的天,但火舌已经快舔到她的头发。侍琴着急地又拍又踢,脸上的皮肤好像已经被烫得裂开了。里间的人还是不知道出来,似乎要自己寻死,在里头活生生被烧成灰。
“夫人!夫人!”
侍琴叫哑了嗓子,她彻底绝望了。转过身打算自己先跑出去,转眼却看见一个蒙面人,不知何时悄悄立在她身后。见她转身,就扬起手。
侍琴颈间一凉,这样大的火势,那丝凉意瞬间被磨灭。蒙面人鬼神一样,在大火中自由来去,侍琴捂住脖子,倒在了门前。
后院里头分不清是火海还是血海,在这海中打滚儿的人,十中有九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顾雪枝心有余悸地望着远处那映红了半片天的火势,手扶在胸口,安抚了自己慌乱的心跳后,她问身边的蒙面人:“你们主子呢?”
那蒙面人不回答,引着她多走了几步后,便看见巷弄里头一处寻常百姓家门口,停着一辆小门小户用的防雨的暗青油布马车。
顾雪枝上了马车,掀开帘子就看到里头从未如此打扮过的文公子。他身侧放着一顶斗笠,黑色的雨披将他整个人包起来。面孔微白,眼神锐利,看见她时才化成温柔。
哭着笑着扑到他怀里,直到一颗心彻底安稳下来之后,顾雪枝才拽着文公子的雨披问道:“你打扮成这样,是要做什么去?”
“我还要进伯府去搜一搜。一个小小的康宁伯,能将我家害到如此地步,定然有些奇异之处。不去亲自查探一番,我不放心。”
顾雪枝满眼不情愿,文公子赶在她还没说什么出来的时候,又道:“雪儿,你先去休息。至多有一个时辰,我便回来陪你。放心,那么多人守着我,不会出事的!”
讲完,文公子不由分说地拿起斗笠出了马车。向车夫使了个眼色后,便与那引着顾雪枝到了这儿的蒙面人一起,消失在了雨夜中。
“那书房,属下已经盯了半月,明面上的守卫过了三十。总之,把得密不透风。今夜后院起火时,书房里的所有守卫,一个也没有动过。”
蒙面人低沉的声音在雨夜里,只能传进文公子的耳朵。
“分人强攻进去,先拉出来几个,埋伏着全抓了,要活的。”
“是。”
文公子也蒙着面,别人看不见他嘴角冷笑。
康宁伯那么喜欢顾雪枝,竟然还有什么比心上人更重要的,他倒是要看一看。
后院里哭喊声震天,花影心念一动,用枕头在床上堆出了一个鼓起的轮廓。
后院里的火,定是有人故意为之。死多少人那不归她管,她得守好姨娘。
果然,后院火起不到半刻,窗外便一片大亮,屋外立即听见了打斗声。花影悄悄推开一条窗缝,一支火箭,像是长了眼睛一般,直直地冲着她眼睛而来。
花影急忙侧身让开,那支箭穿过窗户,好死不死射到了书架上。窗户书架两头起火,这还不算,第二支,接着第十几支火箭都来了。
那书架要是被彻底烧掉的话,密道入口就露出来了。花影摸了摸腰带,后悔怎么没有跟凉溪要一张能灭火的符。
现在扑火也不管用了,火箭如雨一般,全都向小小一个书房射来。看了眼那书架,花影飞身至门边,脚还没有踢开门,后背便有一阵令她毛骨悚然的凉意。
她从小习武,对同样习武的人有十分敏锐的感受和观察力这是甚至要比主子厉害的气息!
忘记了武器,知道凉溪的符效果到底有多好的花影,当时的本能便是抽出能够拿来当盾一用的符。身体都来不及转,只是手臂先将那张符向后丢去。
身后的人被撞开了,花影这才转过身,看清楚了这个差点一击就要了她命的人。
对方穿着一身黑色雨披,戴着碍事的斗笠,还蒙着面巾。只要他稍稍低头,上半张脸,下半张脸,本来会全都看不见。但他抬着头,双眼直视着花影。一双骤然间亮起的桃花目,刀子一样,凶意煞人。
花影完全不敢动,她有自知之明,自己根本不是这人的对手。书房里已经着起熊熊大火,她却被这双眼盯得遍体生寒。于她而言,兴许是过了很久,她才敢壮起胆子,向床帐里扫了一眼。
来人却并没有花影想得那么傻,他退了几步,身形如鬼魅般来到床边,掀开了被子。见里头除了枕头便是衣服,心里便瞬间明白了。花影连拿来偷袭的符都没用出来,此人一击不中,便立刻跃窗而走。
花影一身冷汗,连往外逃都忘了。她手伸到后背摸了摸,不出所料,果然是一手的血。
如果没有那张符,如果没有可以疗伤的符,她怕是早已被此人从后背一剑穿心,一命呜呼了。
慢吞吞地掏出一张符用在伤口上,花影走了出去。伤了她的人似乎是头目,他一走,射箭的人也全都不见了。
因为有天公帮忙,秋雨下着,大家齐心合力,很快就扑灭了书房的火。
火灭了之后,大家都出去了,花影白着一张脸到密道去。凉溪再走出来的时候,就看见四处被烧得焦黑的房子。
“没事了吗?”
人都走了吗?就都没有发现这个密道入口吗?
凉溪有点失望,见花影这次被吓得有点厉害,也没有急着问她详细的情况,只关心了一句:“有抓到放火的人吗?”
哪怕抓到一个呢?也能给她审一审啊!审审这些人是为谁办事的,万一能查出线索呢?
花影脑筋渐渐清醒过来,觉得凉溪说的有理。刚要出去问人,都走到门边了,她又回来把凉溪推到密道里去才出去。
“没有。所有被抓住的人,全部当场自尽了。”
凉溪失望到不行。自己又没被捉走,又没有留下可供她审问的人,那今天晚上这一出到底是为着什么?
书房都被烧成这个样子了,多大的事儿啊!怎么能一点新的变化都不给她?
不过,这种不成功便成仁的死士,可没那么多人养得起。
能够养得起的,有文家,有康宁伯府,还有皇宫。
“主子恕罪,四个人全部自尽了。”
被文公子安排去埋伏着抓人的那个蒙面人,半跪着请罪。凉溪这边留不下来活口,他们那边也留不下。
“起来吧。”
只听到这样一声,那个蒙面人倒是觉得惊讶。主子今日格外好说话。
他哪里知道?房里只有文公子一人进去过,也只有他一个人亲眼看到了那张符!
文公子对自己的身手是相当有自信的,他在武学一道极有天赋,从小又拜了名师,自己也从不曾怠懒过。如今,即便不能说是天下第一,那也差不到哪里去了。
杀死一个小小的女护卫,于他而言,不过是轻而易举之事!谁料得到……
第二百八十三章 宠妾的自我修养(三十一)
那绝不是他眼花了!
文公子抓了抓手臂,他半边胳膊还麻着,那个东西,那张黄纸!
怪不得前半年他们像见了鬼,做什么事都不顺。康宁伯的那个侍卫,到他督造的死牢里转了一圈还能回去。还有……
若非是有绝世神医,郭子悟本不该活下来的,他早就该死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原来像他们这种人,没一个不想结交的通天先生的后人,竟然不知怎么就帮了郭家与陶国皇室!
半路居然杀出了符这种宝物,他顺风顺水到现在,不到一年就给收拾成了逃犯,也是理所当然的!
长时间的疑惑解开了,虽然他的画像还是在路边贴着,文公子却觉得分外轻松。
马车将顾雪枝带到了京都的一处宅院里,深宅大院,建筑格局讲究得很。顾雪枝进了屋,里头还有下人,伺候她更了衣,又喝了小碗姜汤。
顾雪枝也没那个心思去想逃犯竟然还能住在这等考究的宅院里,丫鬟们劝她先去歇息,她只是摆手,没有丝毫困意。
在屋子里坐立不安,顾雪枝走一会儿,坐一会儿,只觉得时间过了好久,远远不止一个时辰,她的允郎失信了。
其实窗外的天还是黑压压的,文公子回来的时候,寅时未到,还不足一个时辰。
见男人带着一身潮气回来,看见她就露了笑容,顾雪枝一颗心安安稳稳地落停当。将他浑身上下都检查了一番,确定此人并未受伤后,顾雪枝才有心思说话。
“怎么这么久?没有受伤吧?没有被火烧到吧?”
“没被烧到,一根头发也没有掉。再有,也没有那么久,怕是雪儿过于担心我的缘故。”
由着顾雪枝给自己换了外衣,文公子笑着她。
两人说不了几句话又抱在一起,得亏顾雪枝到底十月怀胎一回,还惦记着孩子。
“武哥儿呢?”
“小孩子可没有我的雪儿听话。我另叫了人去带走武哥儿,天亮应当就会来了……雪儿,真好,以后咱们就能永远在一起了!再不用每个月一见,时间掐不好,还赶到你的小日子。”
“就知道满嘴胡沁……嗯……”
顾雪枝这一夜是完全没睡,到了天亮,才昏昏沉沉地躺下。文公子侧着身子瞧她,眼底的温情没那么真心。
两个儿子都在他手里,心上人也在他手里,他不着急,定能给郭子悟好看!不过,伯府还是要再去一趟,在越令人意想不到的时间去越好。比如……今晚!
如果皇上知道那个通天先生后人的存在,定会在昨晚过后,将人牢牢控制起来。皇上可对顾雪枝没什么倾慕之情,那俩孩子也不是他的骨肉,他绝不会感情用事,也不会让他的奴才感情用事。
自己可以利用好手里的几个人,让这对主子奴才心生嫌隙,让康宁伯为他所用,让……
能做的事多着,但那都是小头。
暂且不提康宁伯对顾雪枝的心究竟是真是假,即便他真的肯为了这样一个红杏出墙、水性杨花的女人付出所有,他也没有通天先生的后人重要,一百个他也不敌通天先生的后人重要!
本该在那床被子底下躺着的会是什么人?房中的一应生活物品,衣饰鞋帽等,似乎都是女子所用……
文公子精神的很,想到这里,更是难以入眠。
若这位通天先生的后人是个女子,那倒是……简单了!
生了这样一张面孔,他在所有女人面前,无往而不利!
手臂撑起身体,文公子这就想跳下床去。被子都拉开了,他却又躺下。
昨天晚上闹了那么一出,今天康宁伯府里肯定还是乱糟糟的,但那间书房内外,守卫却必定愈发森严。
这是一场硬仗,他得先养好了精神。
强自闭上眼睛休息了会儿,一直睡到正午时分,文公子这才起来。随意用了点午饭,吩咐人不许打扰顾雪枝后,他戴上昨夜遮雨的斗笠,埋着头出了门。
书房里火势不是很大,但这间房完完全全是木质结构,门窗什么的,眨眼间就烧没了。凉溪站在书房里,她人在屏风后头,外面看不见,但她却能感受到外头冷风呼呼地刮进来。
“只能委屈姨娘这几日都在密道里面休息了。”
房子里烧坏的家具全都被搬出去了,地上空荡荡的,也就立着个挡凉溪的屏风。花影四下里看了看,建议凉溪还是进密道去。
“花影,你不要将我看得太没用了,我也能帮忙的啊!”
凉溪说着,掏出一张符丢在地上,满屋子的黑灰尘土一扫而光。
“这些事儿,我们来就行了!您可千万不要随便拿出符来了,万一又被人看到了呢!”花影忙不迭地阻止,伸着脖子透过破窗往外头看,害怕有人看见凉溪大显神通。
“反正已经被看到了不是吗?”
凉溪从密道出来,发现了花影后背上的血。那是很凶险的位置,一刀可以刺到心脏。她又怒又急地盘问了许久,花影也老老实实地将自己与那蒙面人之间迅速结束的一战讲了。到最后,自然也没有隐瞒,也无法隐瞒她用了符,被那蒙面人看见的事。
之前应侍卫被捉走,他从被心上人利用的伤痛中反应过来后,武功全失,符再厉害也无法利用其逃生时,便慌忙间将所有符全部毁掉,但仍然不能保证是否被捉走他的人注意到。
他跟康宁伯讲了此事,康宁伯几乎愁白了头发。一直到一月两月过去,没有任何人调查通天先生后人的事,康宁伯才放下一颗心。
这一次,花影是犯了大错。她既然拿出了符,就必须得保证看到这个东西的敌人死掉。可对手功夫太好,她一来是害怕,二来也是杀不掉,追不到,便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个祸患逃走。
康宁伯还没有回来,回来之后,必定会惩罚花影。这一次,他不用提心吊胆,可以放心地将一颗心丢到谷底了。
花影这半天一直在想着这事儿,凉溪拍拍她的肩膀,安慰道。
“花影,没事的。只要你们守好我就行了。即便天下人都知道我会这本事又如何?别人抓不走我不就行了?再说,他们能抓走我的人,又抓不走我的心,我总是向着老爷和你们的。”
“姨娘,花影实在是该死!”
花影心下感动,她犯了这么严重的错误,将凉溪置于如此危险的境地,最该怪她的人却还在安抚她。
“别说这种话,神仙还保不齐有个意外呢!”
见花影还是神情低落,凉溪索性直接拿出最有效果的事实来讲:“唉……老实和你说吧,我前两天又做了梦。”
“啊?仙人又教了您什么?”花影一直就最好奇这个。
“这我一时半会也说不明白,但是我想,如果我被人捉走了,或许也不是坏事。我装作为他们做事,最后将消息神不知鬼不觉地通报给你们,岂不也是一桩妙事?”
凉溪这话也有道理,花影仔细考虑了下,才猛地摇了摇头。刚要说什么,就听凉溪又道:“总之,花影,不要难受成这个样子。你让别人看见了符也没什么,又不会害死我。我有这种本事,除了我自己,谁都不会让我死的!”
“所以,别想那么多了,快叫人将这屏风抬出去吧!烧得黑乎乎的……”
趁着花影感动的空儿,凉溪说了这一堆,花影也不急着催她进密道了。她为求安全蒙了面纱,在屋子里看着一群护卫相当有效率地修房子。
虽说昨夜里才出了事,但大家没有往日警惕。他们不知道文公子看见了符,只猜昨天晚上这把火不管是谁放的,今天他们都没胆子再来。
凉溪知道,便不这样认为。
反正在屋子里也是碍手碍脚的,什么忙都帮不上,她便趁着花影不注意,从进了这书房之后,头一次打门里面走出去。
外头的雨下得不温不火,远处晕着淡淡的雾。凉溪站在房檐下,满脑子都想着怎么没人来掳走她呢!
想要掳走她的人在书房后的树林里。这片树林昨天晚上倒是没有烧起来,文公子躲在里头。一个下人弓着腰在他面前说了些什么,文公子便脱掉了身上的雨披,麻利地换了一身衣服,灰扑扑地变成个伯府里头的下人后,便大摇大摆地从树林里走了出去。
凉溪再多的一步都没有迈出去,便被花影发现了。
“姨娘,您小心被人看着!外头雨还这么大,您还是先进密道吧。”
“花影,那些人昨天晚上才来过,今天大约不会接着来。我自进了这儿,还从没有出来过。今天下雨,远处还有雾,不会有人看到我的。我就在这里站一会儿,好吗?”
花影一愣,再说不出话来。凉溪在房中,把书架上的书都翻过一遍了。除了自己,她也没人能说话,日子着实是无聊极了。
想起凉溪有时会发呆,手托着腮也不看书,就静静瞧着关住的窗子的那个画面,花影闭上了嘴,悄悄退到凉溪身后。见凉溪笑得眼睛弯了弯,大着胆子直接踩着水去了院子里,她心里更是不后悔了。
等主子一回来,她怕是就不能伺候姨娘了。姨娘也不可能出门,今天就趁着主子不在,她做主啦!
花影浑然不知,她这是在作死!
远在千里之外的康宁伯,在三山关得手了之后,便马不停蹄地往京都赶。他跟几个护卫没吃过饭也没睡过觉,靠着几张符,脚程快得像飞。
心灵感应这一说,也不知到底有还是没有。若是说有,他的心上人跟别的男人连孩子都生了。头上顶着一片大草原,他却不曾发觉,没有一丝丝怀疑。可若说是没有……
康宁伯的一张脸如锅底一般黑,他府中烧起大火的五日后,消息传到了他耳朵里。
想想自己几日前,好端端地骑着马飞奔,心头一闷,脑袋一痛,差点精神恍惚着从马上掉下来,那不是没有原因的。
他的两个孩子,还有顾雪枝,竟然在那场大火中离奇消失了!
安排了那么多人,都跟他们讲清楚了,一旦发现不对,立刻护着夫人先逃。府里的所有守备,他这次都没有敢带走多少,几乎全都留下,守着府里的两个女人了。结果一个还离奇消失了!
马蹄翻飞,快得连成影子。康宁伯眼神沉沉地盯着京都的方向
文家!文家!
害他祖父!害他父亲!再接上害他!他那么隐忍地喜欢着的女人,他们竟然也要害!顾雪枝若是死了……
眼底的恨意快要如火一般喷出来,康宁伯几乎快要把缰绳攥断。
但这还不算完。虽然康宁伯跟凉溪没有什么心灵感应,但切切实实的消息,能传到他的耳朵里。
就在一天之后,第二个坏消息传来凉溪不是在火海中消失的,她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人比着脖子带走的!
勒停了马,康宁伯死死瞪着那个来向他通报了消息的人,只觉头昏眼花。天旋地转间,是打马上栽了下去。
其实,康宁伯的护卫没有那么没用。
或许,守顾雪枝的确实是没用。但护着她的那些人,据花影说,昨天夜里实在是英勇善战的很。
她能被如此轻易地捉走,主要是因为那些人的本事都用不出来。她的身份太特殊了,她这个人太重要了,不知什么人把她敲晕过去,在她的脖子上比了一把刀,那些人,哪一个敢动?
她万一被抹了脖子,头直接掉了的话,要符也没有用了。她被人捉走了还能救回来,直接死了,这事儿没人担得起。
所以,她就这么轻松的被……好像是一个人就给抓走了!
凉溪观察了下周围的环境,她目前住的地方,比康宁伯的书房,实在是要富丽堂皇、宽敞大气许多。
房中无人,凉溪站起来,慌慌张张地也不知该去何处。在原地站了站,她均匀了呼吸后,便到了门边,打算出去。
“姑娘……”
第二百八十四章 宠妾的自我修养(三十二)
这屋中原来有人,男子的面庞如明日生辉,乍一见令人目眩。
凉溪戒备地退了一步,“你是何人?”
“姑娘不必害怕。”
文公子早已换了一身装束,温文笑着,将从凉溪身上搜出来的不多几张符还给了她,问道:“姑娘是通天先生的后人吧?”
“与你无关。”
文公子脾气好得很,历数郭家几代人的不堪:“开国的郭大将军性情暴躁,喜怒无常,且嗜酒如命。醉后更是会拿自己人开刀;举贤侯虽然封号举贤,却不曾真正为朝廷举荐过哪怕一位有志之士;至于如今的康宁伯……”
好端端一女子心甘情愿去帮康宁伯,也可能是因为情。康宁伯的种种劣迹不堪提,文公子也不愿惹恼了凉溪。
“姑娘的先辈曾在战场上利用符大败郭家军,怎么不到百年之后,姑娘竟然愿意去相助郭家?”
“我都说了这与你无关,快将我放回去!”
目前看来,不会武功、心思单纯,甚至略显蠢直……除过她的本事,不像个棘手的人。
文公子将如临大敌的谨慎收一收,听不懂人话一样继续道:“姑娘是有什么把柄落在郭子悟手中?还是……”
此人与顾雪枝眉眼之间颇有几分相像,倒有点像那在康宁伯被埋伏身受重伤之后,立刻就被送出了府的方姨娘。
文公子存了心思,要把凉溪的画像画下来,他拿着去找顾雪枝问一问。但若此人真是那个方姨娘,那就没有道理了!
明显就是一个替身罢了,她怎么还会去帮康宁伯?难不成她自己不知道?
“姑娘心系康宁伯,心甘情愿助他作恶?”
此话一出,凉溪的反应就很大。那被人戳穿心事之后的恼怒,做不了假。
“你不要再问了,我什么也不会说的,你若不放我回去,但求一死而已。”凉溪一脸要去英勇就义的表情。
“姑娘言重了!”文公子急忙道,他可舍不得。
“文某可不敢伤了通天先生的后人。只是,要暂且委屈姑娘在此处住上几日了。天色不早,晚饭已经有人备好了,姑娘也不要饿到自己,文某先行告退。”
凉溪拒不合作,文公子也不着急,恭恭敬敬地拱手退下。
反正现在人在他手里,即便是不能让这等人帮助自己,不让她再去帮皇室与郭家便好。
今日他铤而走险,事做得有些过火。昨晚放火烧伯府,今天再度闯进伯府劫人,两次还都成功逃脱,未免太不给都卫队、城防军面子了。
皇上急了可是会挨家挨户、挖地三尺搜的,虽然有他的大伯帮忙掩饰,他还是得出去引开注意。
凉溪手边没有符,也不拒绝端上来的饭菜,满脸愁绪的一口一口吃了很多。她正吃饭时,宫中传出有刺客行刺的消息。城门立刻紧闭,无人出得去,无人进得来。
半月一次的市集都耽搁了,康宁伯快马加鞭赶到京都,却不知走了哪条路,风尘仆仆地打城内一处民居中出来。他坐上马车,路上被城防军拦住了足足七回才到伯府。
花影这几日一直在修缮好的书房中忏悔,听见房门被一脚踹开,她一抖,没有敢回头。
“你们这么多人,就连一个都看不住吗?”康宁伯满面尘土,瞧着竟像老了十几岁。
“属下知罪!任凭主子责罚!”
花影埋头,一个字也不为自己辩解。本来就是她用了符,才为凉溪招来此等祸事。她没有一言一语可以为自己辩解。
最恼怒的时候早已过去了,他是在马上被气得七窍生烟的。康宁伯袍袖一甩,坐在椅上,瞪着花影只是不出声。
花影跪到膝盖生痛时,才听康宁伯咬牙道:“出了这等岔子,本该要你自裁谢罪的!看在老应的情面上……出去!”
花影这才觉得一身的冷汗冰凉,谢了恩,又想起只有她知道的事:“回禀主子,姨娘已经将书信伪造好。”
“在何处?”
康宁伯立马站起,花影引着他找到了凉溪藏在密道里的书信。
“姨娘说,在此处空划一个十字便可。”
花影给康宁伯比划了一下,果然里头每一页都是他寻来能将文大学士的字迹模仿得惟妙惟肖的人写好的书信。
“两个时辰之后,这本书便会恢复原样。何时要用,何时便画那十字。”
康宁伯捧着那一沓信沉思,顾不得去责罚花影,在地道里默立了半晌,他将那一沓信攥得变了形。
密道里回荡着康宁伯的一声苦叹,他将那一沓信塞到怀里,往密道的另一个出口而去。
事不宜迟,这本书越早放到学士府中越好,越早交给圣上越好。再在他怀中搁下去,他怕是要犹豫了。
放火的没有抓到,劫人的也没有抓到,但康宁伯不做他想。他确定这一切,全都是文家人的手笔。
他没有路了,现在是大好的扳倒文家的机会,他绝不能犹豫。打天下要的是武将,治天下要的却是文臣。他们郭家拿命换来的风光,也只是短短十数年罢了。曾祖父死去后,那荣光很快消散殆尽。被文家打压到如今,堂堂异姓王府,沦落到现在一个让他不忍言说的模样。
他是恋极了顾雪枝,可这近百年的憋屈,全都在他一个人肩膀上压着,他不能抛了不顾!
外头,康宁伯府莫名其妙地被烧,当然,夫人和两位少爷失踪的事,平头百姓是不知晓的。皇上在宫内遇刺,虽说不曾伤了龙体,但这终归不是件什么好事。整齐列队的士兵在街上踏着一丝不乱的脚步,那脚步声听着便令人心头沉重。
这个深秋,气氛有些不同寻常。但所有的阴沉压抑,来得快,去得也快。初初入冬,正值宫中一位太妃过寿,皇帝似是忘记了自己才遭刺不久,大办了此次寿宴。
宫中如何风云暗涌,凉溪是不知的。她拒不合作的态度不曾保持多久,不过十日有余,便已经能和文公子说上两句话了。
“方姑娘真是……”文公子有些哭笑不得,他当真……从懂事到如今,没碰上这么死心眼的女子,令他一筹莫展。
“姑娘难道不知自己一番痴心错付?你与伯夫人如此相像,不过就是……话说伤人一些,姑娘不过就是郭子悟寻的一个影子罢了!姑娘是什么样的人?怎么如此……如此……”
通天先生的后人呐!只要愿意出山,谁不是当神仙一样供着?别说是当个小小的伯夫人,她即便是要做贵妃,要做皇后,一国之君也只能小心翼翼捧着。眼前这女子怎么就能自轻自贱地沦落到这种地步?
文公子想要挠头,所以到头来,还是他小看了郭子悟是不是?那人必定有些什么邪法,蛊惑了凉溪的心!
“你若不愿相信文某所说的……反正伯夫人也在我手中,文某向伯府修书一封,问问他,如果你们二人中他只能救一个,另一个必须死,他会做何选择!”
“你不必给他出这样的难题,”凉溪眼神闪烁了一下,“若是还真的有些良心,就将夫人送回去,杀了我吧。”
文公子合不拢嘴,好吧,是他输了!天下竟然有这种痴情到蠢的女人,他没见过,他认栽!但是那封信,他还是会写!再绝望的人,总会更绝望的!
他现在是彻底弄清楚了,这女人就是因为情才为康宁伯做事。她说话也大大咧咧不知藏私,让他知道了这世上竟然有愿意在伯府里当一个姨娘,也不愿意进宫做实实在在得宠的贵妃的女人!
既然是为情,那总比各种莫名其妙为难人的把柄简单。有他这样的在身边嘘寒问暖,心伤透了总会转身的。女人不都是爱好模样的吗?就郭子悟那张臭牛一样的脸,能顶个屁用!
离了凉溪这边,文公子又赶去顾雪枝那头。进屋时笑容便有些勉强,坐下来说话时总是心不在焉。
“允郎,可是有什么烦心事?”
文公子一看就很假的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就是皇上这些日子查得更紧了!”
见他一脸疲惫,难得来了也不办事儿,只是靠着她,一会儿便睡着了。顾雪枝轻拂着那张让她死心塌地的脸,忧心忡忡起来。
她真是没用!也没办法帮上什么忙!明明,允郎就是为了要把她救出伯府,才再次被人追查。之前他们父子逃亡的事,过了几个月,再执着的人也没那份定性,早就不怎么查了,现在因为她……
顾雪枝自责不已,大半天动也没动,人都坐麻了,却不愿意变个姿势,生害怕将文公子给叫醒了。
这头两个女人都好端端的,那头康宁伯整整两昼夜没有出过屋,没有合过眼。他手中捏着一张信纸,纸上字句言简意赅,就是一个简单的选择。
康宁伯在心中无数遍地告诉自己,这封信就是文家人一个恶意的玩笑,他们是在拿他取乐,就是希望他自己折磨自己。可即便他的心在如此说,他的人依旧紧紧捏着那封信。短短几十余字,他盯着看了两天两夜,脑中纷乱如麻。
这两个人都在文家手中,他选择顾雪枝,方歌即便是再死心塌地,心也一定寒透了。可让他选择方歌,他做不到!
万一……万一文家真的在他做了选择之后,将顾雪枝血淋淋的尸首送回来,他该如何?
康宁伯双手颤抖,最后还是写下了顾雪枝的名字。
他即便不选方歌,她也不会死是不是?他相信她的真心,即便是恨透了他,也不会去偏帮着文家……他信任她!
将信重新装在信封里,康宁伯完全照着信中的指示,让一个十几岁的,绝无可能是他的心腹的小厮,将信送到了城中一处布庄。他派了人远远跟着,但布庄人来人往,可疑人士至少也有几十号,他派过去的几个人根本盯不过来。更别提,在布庄之后,那封信可能还要转好几个人的手。
“你可看见有人取走了那封信?”
“回老爷,小的不曾看见。”
那小厮回来之后,康宁伯问了一句,令人失望的回答不出所料。
其实在这里,他可以多多派出些人手,顺藤摸瓜地直接找出给他写那封信的人。但康宁伯从收到信开始,就没打算将这事告诉任何一个人。
他把那些足以将文大学士置之死地的信交给皇上,已经等于是在顾雪枝的脖子上砍了一刀了。学士府出事后,他不敢想象顾雪枝会遭到怎样的对待。他实在不忍心去砍第二刀了。
没有凉溪画出新的,剩下的符,用一张少一张,他现在也开始吃饭、睡觉。可趴在桌上,眼皮在打架,人却睡不着。
一封信,辗转了好几个地方,经了好几个人的手,最后到了文公子那儿。见康宁伯果然是选了顾雪枝,他便兴冲冲地马上带着信就去见了凉溪。
“姑娘看一看吧,看看自己值不值得!”
将信拍在凉溪的面前,文公子盯着她的神情。见她扫了一眼信纸上的字迹,真的没有一点意外,但眼中总有黯然。
有用!
文公子眼睛一亮,“康宁伯的字迹你总认得,他以前默默无闻,我手下确实没有能人异士会模仿他的字迹。”
“这确实是他的字迹。那现在,他既然选择了夫人,你能将她放回去吗?”
文公子一堆劝解的话堵在嗓子眼里,他快要捶桌了。
重点不在这儿好不好?
康宁伯选择了顾雪枝,那就是让她去死诶!她如此轻视自己的性命吗?有没有一点愤怒啊?有没有一点恨啊?
“我为什么要把她放回去?”康宁伯现在还能拿出什么来换一个人回去吗?
“你!你何苦如此折磨他呢?”
“我不曾折磨他,我只是想让姑娘你看明白而已!你不帮文家可以,但至少也不要偏帮这样……骗女人才能成事的男人!”
“他没有骗我!他说的很清楚对我无意,我是心甘情愿帮他的!你是非要我死了才肯放夫人回去吗?”
文公子抓狂。
这又是打哪里来的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