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章 晋国之殇(中)
父子两人,一个背靠晋国,一个面朝燕然湖,就这样在这片辽阔又壮丽,孕育了无数生灵的绝美草原上散着步。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天是蓝蓝的天,云是白白的云,此间风景,其实并不特别,可能够这么悠闲地一起并排走在外面散步,对于这对父子而言,都是此生的头一遭。
纵使一道心关难过,可有人安慰安慰也总是好的,更何况这个人还是自己唯一的至亲,这让陈靖憋了这么多日的沉痛心情稍稍安歇了几分,走了没两步,他突然抬起头来,眉头微蹙,有些疑惑地问道:“只是父亲,您怎会在这里?”
陈靖不明白对方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并且在这里等着他,虽然他也确实已经派人前去晋国传讯,让那边的人准备接应,以防他们被凉国人给追上后,因为援军来的不及时,导致他们全军覆没,可第一这消息是不会很快传到京城的,毕竟现在晋国朝堂上,唯一掌权的人就是他,这些话传回去给谁听,难不成要让那个还没长大的小皇帝来拿主意?
前线兵败的消息不能传得太快,更不可能让所有人都知道,不然一旦引起百姓的大范围恐慌会很麻烦,所以陈燮虎如果身在京城的话,就不大可能知道这件事,再说了,就算消息被人给传过去了,他除非是星夜兼程,一直在往这边赶,不然也绝不可能到的这么快。
一说到此事,陈燮虎的目光亦是变得十分复杂,他暗自思畴了一二后,低声叹了口气,然后抬起头,如实相告道:“靖儿,这件事,为父其实比你都更早知道,也是直到那时候,为父才明白,咱们输得其实并不冤。”
说罢,他便将前些日子里晋国京城发生的一切事情,全都仔仔细细地告诉了陈靖,包括那个自称是凉国人的消瘦青年是如何堂而皇之地走进了他们晋国的京畿重地,然后又大摇大摆地溜达进了象征着一国至高皇权的皇宫。
此人在顷刻间便反客为主,在他们晋国的腹地凭空调集起了一批人控制了整座京城不说,手段那更是狠辣至极,明里暗里的,所有想要反抗他的人,要么被羁押,关进了大牢,要么直接被杀了头,包括当今圣上,也就是那个小皇帝在内的一应人等,全部都控制了起来,说话做事,俨然是已经成了他们晋国的新主子,而后更是特意跑到了他们陈府来,通知自己来接自己这个儿子。
其实陈燮虎自己心里也明白,对方之所以能够这么顺利地拿下他们晋国,实在是因为晋国的里子太虚了,就好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其实单从样子上来看,和对方那形销骨立的模样差不多,都是风一吹就倒,无怪无人敢站起来反抗,实在是已经没了那个能耐。
而且,彻底打碎了他们这些做臣子的对君王的绝对忠诚,甘愿以死报君,报国的那个人,不正是陈靖自己么?
陈靖听得心头激荡,脑子里就好似有一群人在挥舞着柄铁锤到处乱砸,闹哄哄的,完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因为按照陈燮虎所说的时间来推算,对方只可能是在自己这边刚刚战败,甚至都还没有完全展开凉州大决战的时候,人就已经到了晋国,换句话说,此人已经自信到一场表面悬殊巨大的仗都还未正式开打,便敢笃定作为强势一方的卫晋两国必败无疑,所以他才能从容地做出之后的这些事情。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者说这样的人真的应该存在于世间么,对于战败这件事,他并不否认,可他宁可相信这个局是凉国的智囊们集思广益之后的结果,也绝不可能相信这是出自一人之手,因为那样的话,这个人就不是人了,而是一双可以拨弄众生命运的神之手。
陈靖只感觉一阵头晕眼花,待得他稍稍清醒过来之后,便赶紧追问道:“那他人呢?现在还在我晋国京城么?”
只见陈燮虎整个人的表情变得异常严肃,他摇了摇头,沉声道“他死了。”
“死了?”
陈靖一下子瞪大了眼睛,连嘴巴都惊得合不上了,因为他不懂,像这样的一个人到底会是怎么死的,谁能杀死他?
“有人杀了他?”
只见陈燮虎再度轻轻地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道:“他有绝症,来我晋国的时候已经行将就木了,最后不治而亡。”
陈靖闻言,整个人一下子怔住了,数息之后,他慢慢地收回了自己好奇的目光,脸色变得十分复杂难言,似乎有些不敢相信刚才所听到的一切。
“就,就这么,死了?”
他低声呢喃了几句后,半晌,才又抬起头,向陈燮虎追问另外一件事,道:“他找您,说了什么?”
陈燮虎下意识地抿了抿嘴,他看着陈靖,缓缓地说道:“他告诉为父,只要你能够尽心竭力地辅佐一个人,就可保我晋国百姓平安,也可保我晋国皇族平安,虽然从此以后再无晋国,可他们也能做个富贵殷实之家,吃穿不愁,而且我晋国两州将作为未来新政的改革地,未来的一切好处,我晋国百姓都可以第一个享受到,这一切,就只需要你点个头,说实话,为父是相信。。。。。。”
这的确是一个很好的提议,因为这不但是从另外一个方向保住了他们所珍爱的晋国,而且也不必再产生多余的杀孽,最关键的是,他们也从另外一个角度做到了自己想做的事,并且陈靖的前程,肯定不会差。
“绝不可能!”
只可惜,还未等对方说完,陈靖便斩钉截铁地拒绝了,他甚至都不想关心对方口中的“新政”具体指的是什么。
“我已做了那等事,又怎么可能再侍二主呢?”
想当初,带头攻入皇宫,进行政变夺权的是自己,那自己就有义务和责任去承担接下来的一切后果,包括当下蔡党余孽的作妖,以及上官氏之后肯定的报复,甚至是后世的恶意评价,他都得承受下来,因为路是他自己选的,没人逼他。
如果他做不到这一点,那还不如就放着那昏聩无能的老皇帝和只知专营权术的佞臣不管,他们造的烂摊子就留得他们来收拾,一切应该负的责任,一切自己争取来的好处都给他们就是,可他既然后来主动揽了过来,那就不可能只拿好处而不担责任,天下没有这么好的事情。
很多事一旦解释起来,外人可能听起来感觉很奇怪,但每个人要坚守和遵守的道义都是不同的,世间千关万关易过,唯独这心关最是难过,因为骗谁都可以,但人唯独骗不了自己,而他陈靖,就过不了自己这一道心关。
陈燮虎见他的态度竟然如此坚决,望着他年纪轻轻便生出的华发与皱纹,忍不住用哀求的语气说道:“孩子,大势所趋,一个人是改变不了什么的。”
陈靖抬起头,望着眼前这个身上已经没了昔日手握天下兵权的晋国大司马那种张扬气势,更像是一个疼惜孩子的普通人的父亲,无奈一笑,叹息道:“是呀,我明白这一点,大势所趋,我也甘愿认输,但我实在是做不到您说的呀。”
陈燮虎见状,急切开导他道:“你这又是何苦呢?晋国其实早就亡了!打从当年就已经亡了!整个晋国上上下下都烂到骨子里了,这可是你亲口对我说的,孩子,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陈燮虎是世家子弟出身,起点不低,入朝为官这几十年,宦海浮沉,哪儿还不知道这晋国到底是什么德行,对于晋国,其实他早就绝望了,只是碍于忠义二字,再加上身处其中,不合污,也算同流,所以什么也做不了。
这也是为什么他对陈靖的所作所为没有任何要阻拦的意思。
他为什么要阻拦呢,他能做的,最多也就只是两不帮而已,毕竟他也不是不明白,蔡京想弄死他之后大权独揽这个念头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依照晋国老皇帝那糊里糊涂的行事风格,自己出事情也是迟早的事,能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挺不错的。
也正是这些日子闭门不出地思考,让他明悟了一些东西,真正能够代表一个国家的,往往不是上面的那一小撮人,更是下面的一大批人,现在晋国百姓们能有更好的选择,那他们还坚持个什么呢?
很多事一旦到了他这个年纪,其实真的已经不重要了,在被刻意打压的这些年里,他也早就看透了,晋国的底子就是烂的,他虽然对前线战败,晋国不再这件事感到很难受,但其实并没有太多的不满,更不至于提刀上阵,为晋国流尽最后一滴血,因为他对上官家没有归属感,他只是在乎晋国这千万百姓以及跟着自己打拼多年的一帮老人罢了。
而且他还清楚,除非自己这儿子自己想要取而代之,不然陈家之后肯定要被上官氏清算,现在弄成这样,难道不好么?
陈靖的笑容很是苦涩,他轻声道:“父亲你知道,我以前做过赌坊,我从他们的手里强行拿过来了一副牌,那无论输赢,本就该是我来负责承担这个结果,这是理,是我心里的理,您能理解我吗?”
陈燮虎一下子愣住了,因为他无法反驳,他的神色几番变化,然后也很是无奈地道:“孩子,这不是你的错,可你为什么要把一切都担在自己的肩膀上呢?”
陈靖道:“这是我当初自己选的路,没人逼我,既然是我自己选的,那哪怕是跪着,我也该把它走完,如果我就这样倒戈,那些曾经相信过我的人呢?他们算是什么?”
陈燮虎道:“不事二主便不事二主,你说的也有些道理,那咱们便直接回家吧。”
陈靖转过头,望向远处倒映着天边云朵,湖面就如一面镜子一样平整的燕然湖,心情一下子释然了,整个人的状态感觉都轻松了不少,可他嘴上的话,却让陈燮虎一下子紧张了起来。
“这么多人都因为我而没能回家,我又怎么能回家呢?”
战败之后所带来的巨大愧疚感,痛苦感,迷茫感,其实早就已经击垮了他,他之所以撑着没有倒下,是因为他知道,他还不能倒下,他不能拉着人家强行上了赌桌,在输个底儿掉之后,拍拍屁股,又跟个没事人一样走了,他得负责!
正是靠着这股心气,他才撑了下来,可现在他突然知道,晋国已经无需他负责了,那他就得向曾经那些相信过他的人负责。
这么多人都因为他而死了,现在晋国亡了,他还能活着吗,他还配活着吗?
闻听此言,一阵强烈的不安感突然涌上陈燮虎的心头,他急切地:“你要做什么?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你父亲想想吧!我就你这一个儿子啊!”
第九十一章 晋国之殇(下)
天高海阔,云卷云舒,这天下之大,却已无他一人的容身之所。www.uu234.netm.www.uu234.net
纵使人间仍有牵挂,却完全敌不过这心中那一份自然滋生而出的愧疚与自责。
其实人这一辈子,最怕的,也无非就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因为人心一旦绕进了一个自己构建的死胡同,就很难再出的来,故而古往今来,人们常常会需要宗教,会需要圣人的思想,需要一切可以引以为开解的东西来帮助自己,走出心中的困境。
所谓灭山中贼易,灭心中贼难,就是这个道理,世间也唯有这问心一关是最难过,也是骗不了人的,只是世人庸碌一生,吃穿用度的考虑还来不及呢,又怎么可能走到这一关的面前呢,不过三教修行,倒是常常有此一关要破,破之,便有“真人”之称谓,这是修行。
可陈靖既不是三教中人,也没有人可以在这方面指点他,而且他的心关,牵扯的实在是太大了,实际上,越是像他这样的人,越是难有自己为难自己的时候,毕竟他在乎的不多,很多事可以为了那唯一的原则而让步,可一旦他真的遇到了,就是一条死路。
他整个人的心气,其实早早的就已经随着这一战而彻底地死去了,若是没有陈燮虎今天来跟他说这些事,他或许还能靠着这一份要让剩下的人活好的责任感再撑下去,这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整个晋国的千千万百姓。
可他现在知道,晋国已经不再需要他了,事实上,他也必须得承认一点,那就是凉国对于晋国百姓而言,绝对是一个更好的选择,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
凉晋卫三国之间的仇恨都延续近百年了,各自视为卧榻旁的对手,这互相岂有不研究之理,可越是研究,他就越是要叹服,因为凉国完全不同于他们乌烟瘴气,都已经烂到里子的晋国,其内部政治清明,百姓有言路,寒士有出路,上上下下,整个都是蓬勃向上,在不断往高处走的,各行各业,都是南地前所未有的开明气象,依照这个态势下去,一统南地就该是他们,这是人和万事兴,只是他陈靖一心想要改他们晋国已经走到头的国运罢了,毕竟他是晋国人,而不是凉国人。
也正是因为他这辈子做不得凉国人,所以他明白,自己若是继续活下去,或许整个后半生,都不得不将一直以颠覆凉国,复活他们大晋为最大的人生目标,可那真的好么,其实不好,最起码,对于现在的晋国百姓们而言,是不好的,所以他必须得死。
这就是他正在面对的死局。
无论是作为此战的发起者和推动者,他必须得站出来承担战败的责任,对这数十万因为他而命丧外乡,魂归他地的将士们负责,以及为了晋国百姓更美好的将来,他都必须要死。
他既无法对这些外人妥协,也没办法对自己妥协,这中间没有一个能够让大家都满意的选择,所以如果只死他一个,对于各方而言,或许都是最好的选择。
他不知道的是,那个真正破灭了他最后幻想的人,其实曾经也想过要拯救他,但一是身体实在是撑不住了,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安排单独与之见面,第二是那个人也明白,像陈靖这种人是绝不会被自己三言两语说通的,如果说得通,他也就不会是那个敢亲自组织政变夺权,以直接而血腥的手段铲除对国家有害的奸佞的人了。
有时候心志坚定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因为无法承受的挫折反而更容易彻底击垮这种人。
听到父亲近乎乞求般的语气,陈靖的眼眶也忍不住红了,他不敢再言此事,而是马上岔开了话题,转头说道:“爹,我们两个好像从来没有像这样散过步吧。”
陈燮虎闻言,整个人微微一愣,随即神色便有些黯然地说道:“是啊,你小的时候,爹忙,很少回府陪你,你娘又去的早,都是奶妈带着你,等你长大了,你也忙,咱们父子好像连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时候都很少。”
陈靖抿嘴一笑,一伸手,指着前路邀请道:“那便一起走走吧,其实这燕然湖,我也从来没有认真看过呢。”
燕然湖的地理位置远在凉国燕州和他们晋国边境的中央,他哪儿有时间跑这么远光来看这个,之后泄洪,湖水泛滥,水淹居庸关,战事要紧,他更是没闲心来欣赏,并且他人生的这二十余年时间里,打从记事起,也很少有这样悠闲的时候。
真是累啊,何苦来哉呢?
陈靖轻轻地晃了晃脑袋,半是自嘲地在心里念了一句,然后两父子就开始一起沿着湿润的湖泊边上慢慢往前走,一步一个脚印,四周连各种声音似乎都慢慢地停了下来,整个画面显得非常宁静祥和。
眼前的湖水平滑如镜,倒映着那澄澈碧蓝的天空,恍惚间,也不知是天在湖里,还是湖在天上。
脚下踩过的草,其实叶子已经有些枯黄,毕竟时近深秋,而且又经历了大批人马的连番摧残,很多地方甚至都秃了一块草皮,不过还有些地方依然有着甚为明显的绿意。
前朝有位大诗人,年仅十六岁便挥笔写就四句,“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非是全诗,但仅此四句,便被当时的大家称之为凭此可居帝京易也,自此声名大噪。
眼前的花草依然在盼着明年的春天,身边的湖水也可以在泛滥之后再恢复平静,样貌绝美如一位庄重的妇人,可他陈靖的春天,似乎永远也来不了了。
陈燮虎在旁边一直安静地跟着,可他毕竟心里有事,实在是忍不住,稍稍犹豫了一下,有些试探性地道:“靖儿,其实为父之前是有私心的,那人还说了,就算你不同意,也可以,天下之大,哪儿都去得,凉国绝不会对咱们陈家秋后算账。”
陈靖没有转头,只是轻轻地点了点。
陈燮虎见状,顿时大喜过望,结结巴巴地喊道:“你,你,你答应跟,跟爹回去了?”
陈靖闻言,一边轻轻地摇着头,一边轻声道:“爹,咱们先看看风景,不谈那些事,可以吗?”
陈燮虎心心念念的以为陈靖是答应了,一下子就不着急了,随即忙不迭地点头道:“好,好,好,咱们先看风景,你想看多久都行,靖儿,爹今天陪着你,以后每天咱们爷俩都可以散散步,看看风景。”
陈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走到一边,找了块稍微干燥的地方,坐了下来,陈燮虎一看,也赶紧跟上去,屈膝坐下,只是这人到底还是老了,不服不行,当年那个英武善战的年轻人,现在只是弯弯腿,坐下来,都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陈靖眼神一动,赶紧侧过头,伸出双手,扶着对方慢慢坐下,一脸地关切地道:“爹,你腿还好吧?”
陈燮虎见他还在关心自己,原本有些龇牙咧嘴的脸上也多了几丝笑意,赶紧摆摆手,一副豪气干云的样子道:“没事,年轻时候落下的小毛病,不碍事,你要真心疼你爹,那就跟爹回家,这也该到你照顾你爹了。”
陈靖只能挤出一丝苦笑,没有回应这个话题,而是再度转过头去,望着眼前的宽广湖面,柔声道:“爹,凤先呢,那个人有说么?”
陈燮虎点头道:“说了说了,只要他愿意,大凉六部侍郎随他选一个,砥砺十年,尚书可期呢。”
凉国的官爵制度传承自中庭,与南地原本几个国家传统制度其实并不一样,但他们都是官场中人,对这些都有研究,还是清楚其内部各个职位的具体职权范围,可以很轻松地找到对应的己方官位,或是拆分,或是合并,不过每个官职所带来的地位是能够想象出来的,六部侍郎就已经算是庙堂核心了,说话绝对有份量,再往上一步,六部尚书那就是朝廷砥柱,其职权范围不可谓不大。
陈靖这次才算是彻底地放下心来,这一是为好友的未来不需自己再去担忧,二是为这些晋国的百姓们,毕竟祝凤先若是真能爬到那么高,成为一部尚书的话,有他帮忙照看着,晋国人未来最起码不会被差别对待,这就够了,因为现在的凉国,已经够好了。
“新。。。。。。”
陈靖一张嘴,刚想问新政的事,可想了想,又住嘴了,然后两人就此又沉默了下来,似乎真的都在望着远方的风景发着呆,但各自心中的计较,已经不足以对外人言了。
随着时间的缓缓流逝,远处的天边已经起了一圈红霞,漫天的火烧云,颜色变幻,形态各异,美奂绝伦,人间能见如此风景,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只可惜这样的风景,也是他最后一次看见了。
“悠悠天公,何薄于我?”
陈靖目光复杂,望着遥远的天际,长叹了一声,他此生对不起的人实在是太多太多,已经数不清,也弥补不了了,生而为人,在世立基,孝道,臣道,他一样都没能做到。
到最后才发现,原来自己是如此失败的一个人呐,好像连一句“抱歉”,都已经说不出口了。
孩儿不孝。
他的眼神渐渐开始变得灰暗,很快便完全地沉寂了下去,仿若一颗流星划过天际所产生的轨迹,缓缓消散,整个人至此再无生息。
一旁一直在发呆,心里想着该怎么劝儿子解开心结的陈燮虎都尚还未反应过来,等到他终于有所触动,转过头的时候,只看见双眼微闭,嘴角黑色鲜血缓缓滴落的儿子,一瞬间,这位陈大将军老泪纵横,禁不住惨呼出声。
“我的儿啊!”
老人抱着依然温热的尸体,在地上恸哭不止,他很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走到这一步,他宁可一切都从未发生过,如果能够回到当初,他会拒绝皇帝上官鸣的任命,他不会去当什么大将军,他会选择做一个好父亲,如果能够回到当初,他会阻止自己的孩子,告诉他,一切的责任,轮不到你一个年轻人来担,如果能够回到当初,他真真地希望父子两人的一生,是平凡而幸福的。
可惜没有如果了。
天际云霞,依然艳红,然而此间,已经永远地少了一个人。
敢为天下先,一人担一国,此为国士,愿为天下人,只死自己一人,此为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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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半卷快写完了,最后不会留下几个人的,可以猜一下还有哪些人领便当哦。
第九十二章 彗星陨落(上)
祁连城外,从凉州边境一路狼狈逃窜到这里来的二十余万人,只能就地扎营,先行休歇。www.uu234.netwww.uu234.net
没办法,哪怕眼前就是家门口,但里面的人死活不开门,他们也进不去,这种明明近在咫尺,却不得而入的憋屈感,以及临到家门,就只差这几步路便可以顺利回家,见到亲人的慌急感交错在一起,他们心里那是别提有多难受了。
甚至于有不少人都暗自腹诽,为何这祁连防线会修建得如此固若金汤,完全是水泼不进,可阻敌没阻到,现在反倒成了被用来拦住自己人的工具,可叹这祁连城若是稍微脆弱一点,他们哪怕拼着再多损失一些人,强攻也要攻进去,现在进退两难,只能在这里眼睁睁地看着天色苦等,这是何等的悲哀。
一连奔波了十数日,神经紧绷,中途很少有停下好生休息的时候,这导致队伍里每个人的睡眠时间都极度不够,眼看都已经临到家门口了,这些人都放松了很多,这一闲下来,脑子发晕,双眼无法抗拒地慢慢合拢,终于都忍不住沉沉地睡去了,就连那些原本应该在外面站岗放哨的士兵,也都坐了下来,依着旁边的东西,怀里抱着兵器,歪着脑袋寐着了。
从地理位置上来看,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其实已经到了祁连山脉的脚下,而后面追击的敌人都是大股的骑兵,一旦追过来的话,一是闹出的动静大,二是他们也方便随时化整为零地往山里跑,所以在放下心神之后,睡着的都很快。
就别光说他们了,连最不该睡着的端木朔风,都已经在独属于他自己一个人的营帐里睡着了,他虽然无需像陈靖一样,还得整日禅精竭虑地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办,这些事都可以交给吴珩等人来做,但他这一路上心神绷紧,亦是一刻都没有放下,一连这么多日子,自然早就撑不住了,一躺下来,他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呢,就已经睡着了。
整个大营变得静悄悄的,若是仔细去听,也只能听到一些细微的,模糊的鼾声,山林里,开始平地刮起风来,?的,那是树叶在随风摇晃所产生的声音。
山林里的夜都是这样的,事实上,若不是因为他们的人实在太多,这时候应该不光只有虫鸣鸟叫,只怕还有凶猛的野兽会伺机过来捕食,只是这么多人聚在一起,任凭是强壮如山里的狗熊那也得避开,绝不可能趁着这个机会跑出来袭击人。
动物在对危险的感知方面,那可比人敏感多了。
时间一转眼便已经来到了后半夜,头顶原本高悬的明月都在渐渐地开始产生偏移,一阵阵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儿带起的浓雾,徐徐地笼罩住了整个山林,白雾弥漫,甚至于让那原本明媚的月光都开始变得朦朦胧胧了起来,看不真切。
随着一股股湿气在山野间流淌开来,寒意开始变得愈加浓郁了,山野间的草木,似乎都被抹上了一层水珠,人在这时候若是还睡在外面,是要被生生冻醒的。
正在这时,不知从哪里开始,山野间突然响起了一阵非常缥缈与空灵的歌声,那种感觉,就仿佛是山中的精魅跑出来作怪了一般,一声声,明明好像远在天边,遥不可及,却又十分清晰地送入每个人的耳朵里。
“飘扬的风,明媚的月。”
“瘦了累了在歇息的人,这样的夜,是多么美?眩?嗝疵馈!?/p>
“迷蒙的雾,闪烁的星。”
“倦了困了在安睡的人,这样的夜,是多么静?眩?嗝淳病!?/p>
“远方的亲人?眩?忝鞘欠褚舱?醋旁铝猎谒寄钭盼摇!?/p>
“分别的爱人哟,愿这风能够替我带去对你的想念。”
“陌生的人哟,我也为你祝福。”
“愿你有灿烂的前程?眩?改阌忻览龅牧等?眩?改阍诔臼览锘竦眯腋?选!?/p>
“我不想再做远方的儿子?眩?抑幌牖氐焦释痢!?/p>
“爹哟,娘哟,孩子哟,你哟。”
“迷茫的人?眩?问被丶遥俊?/p>
。。。。。。
。。。。。
。。。。
。。。
。。
歌声悠扬,婉转动听,这是卫国流传很广的一个民间小调,因为卫国十分独特的地理位置,导致卫国以跑商为生的人很多,这首歌其实就是那些身在异乡,在他地仰望明月,思念着故土的商客们为了排解思乡之情,所创作出来的一首佐酒小调,属于是酒会上的助兴节目,同时也是例行的一个小环节。
百年时间下来,不光是那些常年在外漂泊的行脚商人了,卫国几乎每个人都会唱这首歌,包括不识字的人都会哼,甚至很多来祁连城做生意的凉国商人后来都学会了去,不过现在在山野间回荡的,是用最正宗的卫语音调唱出来的。
这是名副其实的乡音。
“嗯?”
歌声其实不大,甚至都有些模模糊糊,听不太真切,可因为这些人在这一路逃亡的日子里,早就已经变得草木皆兵,处于一个风声鹤唳的状态,再加上夜里寒冷,他们本就已经是半梦半醒之间了,只是不愿动弹罢了,这时候听到歌声后,一下子就醒了过来,然后一个个迷迷糊糊地开始朝着四周打量了起来。
缥缈的歌声不停地回荡在营地的上空,一遍又一遍,也不知道是谁在唱,但其中所蕴含的感情真挚,足以勾起人心中的思乡之情,慢慢的,便有人忍不住也跟着一起低声地念唱了起来。
“飘扬的风,明媚的月!”
“瘦了累了在歇息的人,这样的夜是多么美?眩?嗝疵溃 ?/p>
“迷蒙的雾,闪烁的星。”
“倦了困了在安睡的人,这样的夜,是多么静?眩?嗝淳病!?/p>
“远方的亲人?选!!!!!!?/p>
有第一个人开始跟着唱,马上便有了第二个人也跟着一起唱了起来,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一种名为思乡的情绪,开始以极为可怕的速度在整个营地里迅速地蔓延开来。
都说近乡情更怯,离着家乡还远的时候,他们一心只想着逃命,反倒是坚强,哪怕是连续不断的急行军,也可以完全靠着意志力强撑下来,但现在眼看家乡就在前方,他们累积起来的情绪,也已经来到了顶点。
也不知道究竟是从谁第一个开始,突然有人唱着唱着就忍不住,双手捂着脸,开始低声呜咽了起来,声音凄苦,带着满满的委屈。
“呜呜呜,呜呜呜。。。。。。”
任何人,在真正的亲人面前,都不可能再坚强的起来,家乡于他们每个人而言,就是无法被代替的亲人,西大陆任何一个人族的心里,都有这种名为乡愁的东西。
离家远了,自然就会思念,落叶终要归根,人也终究要回到能够让自己安下心的地方,这就是它于每个人的意义。
我心安处,即是故乡。
其实一个人如此也不算什么,可这种悲伤的情绪,传得比歌声都还要快,当整支军队都开始低声呜咽哭泣的时候,这动静那可就大了。
本在营帐中熟睡休息的端木朔风都被这哭声和歌声混杂的动静给吵醒了,他在行军床上慢慢地坐了起来,摇晃着脑袋,半晌才彻底地清醒,随之而来的,则是极端的愤怒,他掀开褥子,翻身下床,急得甚至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上,便直接大踏步地跑了出去,一掀开帐篷的帘子,便大吼道:“是谁在哭?”
旁边两个守护在门口的卫兵原本也在偷偷地抹泪,这时候也被突然冲出的端木朔风给吓了一大跳,再一看端木朔风那满脸愤怒的样子,马上就跪了下来,磕头如捣蒜求饶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啊!”
端木朔风一扭头,看着他们就心烦,之所以这么愤怒,是因为他清楚,这士气对于一支军队而言,到底是何等的重要。
愤怒可以让一支羸弱的军队战胜原本无法战胜的敌人,而悲伤则可以从根本上摧毁一支原本强大的军队,眼下他们还在城外,换句话说,他们随时都还有危险,若是这支队伍的士气因为一首民间小调就给弄垮了,那才真的是连最后挣扎的机会都没了。
“传朕的命令!谁再敢在夜里唱歌,军棍杖毙!”
两人听令,手忙脚乱地从地上爬了起来,答应了一声之后,赶紧朝着外面跑了出去。
只可惜,端木朔风还是想得太过简单了,这种事能止得住么?
感情上的东西,是无法被禁止的,因为思念家人,思念故土本来就没有错,他们无非是在夜里唱了一首家乡的小调罢了,难道凭此就可以定他们的罪么?
法不责众,更何况他们根本就没有犯法,所以这一次,哪怕是端木朔风的命令也不管用了,歌声依旧不说,甚至还有越加高涨的态势,一种悲伤的情绪,开始笼罩了整个营地,甚至比四周的雾气都还要浓郁。
“反了,反了!”
端木朔风站在门口,因为底子好,也不畏寒,等了一会儿,发现这歌声根本就没有要停下来的架势,他气的翻身就冲回营帐之中,披头散发的,拿着一柄剑就冲了出去,想着先杀鸡儆猴,必须得用血,才能堵住这些贱民的嘴。
可正在这时,外界突然有极其明显的马蹄声密集地响起,端木朔风脸色一变,整个人一下子就慌了。
第九十三章 彗星陨落(中)
独属于这座黑漆漆的山岭的寂静的夜里,一股浓郁到了极点的思乡之情,随着一阵阵低沉婉转的歌声响起,混杂着几分因为种种理由而产生的浓烈悲伤,正跟着山间自然弥漫而出的雾气一起向外迅速地扩散开来。顶 点 X 23 U S
正在这时,突闻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如雷响起,在听到远处动静的人下意识地静默了几息后,也不知到底是谁突然喊了一嗓子,一下子就打破了这份沉寂。
“凉国人打过来啦!弟兄们快跑啊!”
只是一瞬间,整个营地便随着这句话而炸了锅,这首先得要感谢他们身处的这个地方,四周有坚韧的山壁回荡他们的声音,再加上到处都有人跟着一起喊,或是无心,或是有意,不然光靠一个人的声音是不可能瞬间传遍二十余万人的营地的,这一下子,几乎所有人都开始慌不择路地四处跑动,其实他们很多人根本就没有具体的方向可言,但似乎只有跑起来,才能稍稍降低他们心中那份极端的恐惧。
凉国人现在于他们而言,早已不是燕州那些羸弱可欺的人,而是一群真真正正的洪水猛兽,触之即死,这里的大多数人,那都是从凉州战场上逃回来的,沥血军那无敌无畏的英姿,早已随着一场场血腥的杀戮,而深深地刻入了他们的脑海。
手起刀落,手起刀落,仅此而已。
在他们看来,那些人根本就不是在战斗,而只是在墩子上切菜而已,动作没有一丝的凝滞,心中没有丝毫的怜悯,仿佛他们天生就是为杀戮而生的,他们唯一的任务只是举刀,把眼前除己方以外所有能动的东西都砍为两截罢了。
他们其实都知道队伍后面是有一支正在追击他们的凉**队的,不然他们也不可能一路这么慌慌张张地逃回来,这深更半夜陡然间听到凉国人打过来的消息,再加上先前那一阵源自家乡的歌声,早已摧毁了他们心中最后的一道防线。
此刻的他们,只觉得回家比什么都重要,哪儿还管得了其他,这下子突然有人带头喊“跑”,其他人已经丧失了基本的理智,都盲从着周围人的一举一动,什么东西也不管了,粮食辎重,武器铠甲都不顾了,而是全部手忙脚乱地往前方的山岭里逃去。
先前之所以他们会在这里耐心地等,一是觉得呼延灼毕竟是卫国人,又是曾经祁连大将军呼延实的亲弟弟,哪怕因为一时的仇恨被蒙蔽了双眼,可实在也没理由不开门,就这样放任这二十多万人死在外面,一旦端木朔风殒命,他也担不起这个责任。
再加上如果硬要横穿山脉的话,难度实在是太高,这祁连山很多地方都无法攀援,除非是常年居住其中的一些人,不然是很难知道具体路径的,不然怎么能被称之为祁连天险呢,而真正完全熟悉祁连山的祁连军,却几乎已经全部都折损在了异乡,这二十余万人能再拿自己的命再去冒险么?
之前负责押送粮草辎重的队伍在燕州几乎被全灭,前几路人马倒是侥幸苟命,去到了凉州,可后来也全都死在了战场上,这很难说是不是有人在幕后特意算计。
但总之,恶果他们已经尝到了,那就是这二十余万人里根本找不到一个可靠的向导,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哪儿还敢让大军一起横穿山脉,山岭里险象环生,气候变化又无常,真要这么做,不知多少人得命丧于此,这实在是没有必要,更何况都已经到自家地盘上了,还得这样浪费人手,这说出去也实在不好听。
可现在却管不了那么多了,哪怕这夜里雾气弥漫,几乎不能视物,给翻山越岭造成了极大的难度,说不得一不小心跌下深涧肯定就是一个死字,但他们也得跑啊,毕竟不跑留在原地那还能活么?
端木朔风出来的急,身上只披了一件单衣,这时候一手握着剑,瞪大了眼睛,茫然无措地站在自己营帐门口,原本他因为身体很是强壮,所以对夜里这份湿气的感觉并不算明显,然而此刻却是遍体生寒,嘴唇都哆嗦了起来。
他是聪明人,不是傻子,这无端端的,大半夜不睡觉,突然整个营地的人都开始哼唱他们卫国的小调,之后又哭个不停,其实这也就罢了,说不得还真是近乡情怯,思念所致,可恰巧这时候又有敌人杀过来,这若不是提前设计好的,谁信?
那换句话说,敌人就只用了几句话,一首歌,再哭两声,就彻底地击溃了他们整个军心?
这才是真正的攻心啊!
他此刻那是真的恨到了极点,但凡若是还有办法补救,他倒也不会如此,人都只有在明知道事已不可为,无法再挽回的时候,才会开始发泄自己的情绪,想着该如何划分责任,让谁来承担这次的过错。
可恨那呼延灼,为何不开门,真是只是为了当初的两刀之仇么?
可恨那凉国狗,为何这般厉害,又如此阴险地藏拙,导致他们一败涂地?
可恨那尉迟?蜗惹盎崮殖瞿堑仁吕矗?贾滤?袢毡蛔约页甲佣略诹俗约业拇竺趴冢?/p>
在心里一连咒骂了三声,端木朔风是愈想愈气,可他毕竟不是寻常人,还是强压下了心中的念头,正欲赶紧去往安抚手下大军不要盲目地逃跑,突然感觉前方正有人朝他大步地奔来,端木朔风神色一紧,持剑而立,十分警惕地望了过去。
“陛下!陛下!”
有人穿过浓雾过来,一边跑,还在一边喊,这不是别人,正是那个因为一时冲动而惹下了祸事,导致这二十余万人包括自己都被殃及在内的尉迟/p>
这时候一见到他,端木朔风那是气不打一处来,可转瞬间,这份生出的怒气又一下子消了大半,毕竟都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对方仍然没有忘了自己,没有跟着大家一起逃跑,而是第一时间先跑来找自己,这就足以说明其忠心了,而为君者,对臣子部下的要求,其实不外乎就一个“忠”字么,更别说两者还有甥舅的血脉关系在,这一下子,端木朔风的心中,那真是百感交集,不足为外人道了。
端木朔风看着尉迟辽?任实溃骸暗降资浅隽撕问拢课?巍!!!!!!?/p>
不等对方说完,尉迟??憧奚プ帕常?辖羲档溃骸氨菹掳ィ?獯笪硖斓模?裁匆部床磺宄??椭惶?揭徽笥忠徽蟮穆硖闵?油饷娲??矗?膊恢?浪?群暗?跑',现在人就都走了,拦都拦不住,咱们也赶紧撤吧!”
端木朔风闻言,心头一紧,就连语气也低沉了几分:“走?走去哪儿?”
尉迟??纱罅搜劬Γ?锨耙徊剑?笊?溃骸暗比皇腔厝ゾ┏橇耍”菹拢?灰??氐骄┏牵?磺泻盟担?勖钦季萜盍?煜眨?构?耸谴虿唤?吹模?灰??够钭牛?妥芑褂谢?幔?菹拢??焖嫖蚁茸甙桑 ?/p>
端木朔风神色悲沧,忍不住仰天长叹一声,很是落寞地道:“人心都散了,哪儿还有什么天险?”
这一刻,他真是心气散尽,壮志全无,所谓英雄气短,也不过如此,这时候的他,已经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往日那个很有主见,野心勃勃的卫国雄主,这时候也只是一头落幕的雄狮罢了。
想他之前还满心以为南地之主的位置不过是手到擒来罢了,可万万没想到,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自己竟然会沦落到如今这个田地,他还有何颜面回去面对卫国的子民,他又该如何面对自己呢?
尉迟?桓彼坪跻丫??厦?难?樱?辖艏鼻械厝暗溃骸氨菹拢⊥虿豢苫倚纳テ?。∥一乖冢?颐俏境偌一乖冢?馊诵纳17耍?箍梢栽偈崭矗??词峭虿豢煞牌?。∥颐俏境偌遥?嵋恢弊匪婺?模 ?/p>
端木朔风转过头,看着眼前这个满脸焦急,难掩慌张神色的尉迟挥勺灾鞯赜痔玖丝谄??抗庖菜嬷?涞萌岷土诵矶唷?/p>
想想,如尉迟??庋?桓霾谎?奘醯拇秩耍?芩党稣庋?囊环?袄矗?强烧娴耐耆?怯尚亩??钦嫘幕埃?胝馇拙司怂淙痪?8?约喝腔觯??ヂ垡桓觥爸摇弊郑?馓斓紫挛薜诙?四苡胫?啾龋?/p>
更何况,今日的事情,怎么怪罪也怪罪不到他头上,自己绝不能辜负他的一番好意。
端木朔风的脸上重新涌现出了一道昔日的神采,他点头道:“你说的对,现在还不到真正放弃的时候,咱们走!”
尉迟??牧成弦嗍侵匦抡婪懦隽诵朔艿男θ荩?裁Σ坏?氐阃反鹩Φ溃骸鞍ィ?牵?菹拢?艺饩腿ト媚切┣孜拦?椿に湍? ?/p>
说罢,他正欲转头回去,去呼唤那些应该还在侯命的亲卫们过来,这些亲卫都是训练有素的同时,又以绝对的忠诚为最重要的选拔标准,是真正的死士,这时候是绝不可能抛下他们这些主子自己偷偷跑掉的,这与底下那些心志不坚定的杂兵们有着本质的不同。
端木朔风轻轻地点了点头,也正想先回去收拾一下自己的东西,突然间,他脸色一变,转头喝问道:“等等,吴先生呢?”
哪怕这次针对凉国的战争已经算是要以失败而告终了,可他仍然没有太怀疑吴珩的能力,或者说把责任推到他的头上,最起码,论起这合纵连横的能力,他绝对堪得起自己叫上一声“先生”,虽然说不上算无遗策,但绝对是天下难得的谋士!
最关键的是,就算自己这次侥幸跑回去了,那也离不开这位吴先生的帮助,再为自己筹谋划策,可这时候他跑去哪儿了呢?
想那吴珩住的地方,其实就在端木朔风营帐的附近,并不远,营地里闹出的动静又这么大,这时候怎么都应该过来了才对。
难不成吴先生与那些人一样,也慌不择路地跑了?
这倒是不大可能,端木朔风不相信吴珩是会被这种事吓破胆的人,他轻轻地摇了摇自己的脑袋,试图甩掉这个无聊的念头,可吴珩这时候能去哪儿呢?
正在端木朔风还在思索的时候,突然间,有一道黑影直接划破了雾气,从里面横飞了过来。
“嘭!”
黑影砸在地上,发出了一声痛苦的闷哼,趴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场中的两人下意识地随之看去,却发现这不是别人,正是端木朔风心心念念的吴珩!
第九十四章 彗星陨落(下)
夜色里,如一团团银丝白毛纠缠在一起所形成的浓雾之中,突然缓步走出了一人来,打先出现的是一双玄色云纹靴,来人步伐沉稳,如一座山岳前移,有着一种奇异的,摄人心魄般的威慑力,紧接着浮现的是一件造型朴素的黑色单衣,只是看衣服那顺滑的感觉,也清楚其材质定然是上品中的上品。m.www.uu234.netwww.uu234.net
这乃是卫国特产,在远销各国,裴声南地的卫锦中,也属于是贡品级别的绝佳绸缎,正常来说,除开大卫皇室之人,以及一些因为功勋卓著,或者单纯被皇帝所垂青,而得以被赏赐那么微不足道几尺的朝中重臣,还有些胆子大些,偷偷私藏了一点的世家子之外,就别无二家了。
但哪怕只是从对方的外貌上来看,此人也明显不是风格相较而言更为粗犷一些的卫国人。
来人的样貌英武非凡,不说是可以引起万人空巷的“绝世美玉”,但也绝对称得上一声“凤表龙姿”,虽然人看着年岁不大,可其气质却不轻浮,亦不外露,而是如同一条蛰伏在深渊之中的蛟龙,其凶气内敛,却更为可怖,光是遥遥这么看上一眼,一般人便会感觉心惊胆战,两股颤抖,瞬间就得被逼移开自己的视线。
他的身材非常之匀称,虽然肌肉丝毫不显,却并不羸弱,反倒是给人一种非常矫健的感觉,观之便会天然产生一种畏怯之情,尤其是他的左眼还被一个黑色的眼罩所遮住,这更为这张脸又平添了几分凶煞之气。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从祁连城出来的顾玄。
待得他终于迈步走出了那遮掩身形的浓雾,毫不掩饰地露出了自己的真容后,又过了短短的两息,场中陡然响起了两声下意识的惊呼,端木朔风和尉迟??负跏峭?背錾??蠛暗溃骸笆悄悖 ?/p>
端木朔风跟尉迟??庵帜宰硬涣楣獾娜嘶共煌?厦鳎?宰幼?酶?欤?乃家哺?踊罘海?皇且凰布洌??阋丫?谛睦锪?瞪狭税滋炷呛粞幼凭懿豢?诺氖虑椋?偈备?蔷?鹊亟械溃骸捌盍?且彩悄阍诟愎恚 ?/p>
虽然这只是没有真凭实据的一个猜测,但端木朔风的脑子里已经想不到第二个可能了,更何况,在这种极端的情况下,哪怕只是一点点蛛丝马迹,几乎就是可以确定的事实了。
顾玄对此并不否认,事实上,他也没有必要再去否认什么,所以他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算是直接承认了,然后语气有些复杂地说道:“是我,端木兄,一别半年有余,想不到你我再次见面竟然是在这里。”
可不是,两人的第一次见面,还要追溯到顾玄刚到黄沙县不久,正在苦恼该如何考察矿脉的时候,当时顾玄在气势上可是落入了下风,那时候的端木朔风,点齐兵马南下寻人,是何等的威风八面,若不是刚刚被自己所救的端木南漓在旁边一直劝着,只怕对方一言不合就要直接动手。
第二次两人再见面,正是在祁连城,当时他被打下了山崖,失忆之后被人说救,流落卫国,也是幸得端木南漓认出了自己,出手相助,才终于从卫国逃了出来,这两次相见,皆是对方完全占据了上风,何曾想,当时那位不可一世地卫国雄主,今日竟然会沦落至此呢?
脑海之中关于过去回忆的画面一幕幕地闪过,但一想起那个纯真可爱,一心其实只想要一份真挚的感情,为了它甚至可以放弃一切的小姑娘,顾玄的心中又忍不住一痛,但事情已经发生了,他无力再更改既定的结局,也无法再另行补救,斯人已矣,眼前之事却必须要做个了断,所以他只能暂且按捺下了心中的痛处,抬起头,看向了前方。
端木朔风听他提起以前两人相见的事,只觉得这是对自己沦落至此的一种羞辱,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想不到当初那个势单力薄的小子,今天竟然以这样的姿态站到了自己的面前,同时他的心中亦是觉得非常后悔,忍不住咬牙切齿地说道:“早知今日,中途很多次机会,朕都应该把握住,直接杀了你!”
可不是,若是早知道有今日之事,他先前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地杀了他,事实上,连端木朔风自己都已经数不清,中途到底有几次机会可以杀他,不过想想也无法,这场战争进行到了现在,他也清楚,这不是杀任何一个人就可以改变结局的。
对于端木朔风的这种说法,顾玄不置可否地轻轻摇了摇头,半是在回答对方的话,半是由心而发地感慨道:“人生路上,其实从来就没有完美的选择,有时候自以为能够靠着一己之力改变一些事,到头来也不过只是自作聪明而已,罢了,罢了,还是先回到正题吧,今日大家到的齐,我们之间的事,还是一件一件地来解决吧。”
说罢,他转过头来,望向了地上,语气很是平静地问道:“你就是吴珩,对么?”
吴珩先前被顾玄毫不客气地丢出之后,砸在地上,连肋骨都一下子压断了好几根,以他这文人的羸弱身子骨,半天都没能爬起来,而且现在他所处的位置相对而言离顾玄更近,在情况未明之前,对面的端木朔风和尉迟??饺艘膊桓颐橙簧锨按罹取?/p>
听到顾玄的询问之后,他已经挣扎着从地上坐了起来,哪怕整个过程让他疼得面色发白,却也没有就这样毫无尊严地躺在地上,他一手捂着自己受伤的胸口,另外一只手抹了一把嘴角流出的鲜血,沉声说道:“成王败寇而已,今天我吴某认栽,你要杀要剐,我并无丝毫的怨言。”
顾玄闻言,微微颔首,显然还算是颇为欣赏这人,随即也道:“行,不过就算是死,今天也得要教你死个明白。”
吴珩冷声说道:“对,你这只眼,就是我害的,当时没能成功地杀了你,后来又让你从我的眼皮子底下跑掉了,我只能说天时如此,人力难当,我无可奈何,但各为其主,我问心无愧,若你觉得此事有任何问题,那我只能说你太过天真,想我那六师弟就在你的身边辅佐,以他那性子,偷偷告诉你的东西估计也不少,你也应当知道我的身份和来历。。。。。。”
顾玄听到这,嘴角稍稍地扯了扯,一脸冷笑地打断了对方,道:“呵,知道,不就是光明会么,你们自诩为人族延续的最大功臣,可其实就是一帮视苍生为草芥,百姓为蝼蚁,自以为有大气魄,以纵横之术操纵天下大势,冷血无情的妖人而已。”
原本一直语气还算平和的吴珩,这时候突然禁不住勃然大怒,一手指着顾玄,大声怒斥道:“妖人?你怎敢说出这种狂妄无知之语!你可知上古人族危在旦夕,若不是我光明会的先师指导人祖一统天下,为我人族划出道来,我人族岂能在这危机四伏的沧海界占据一整片大陆安心繁衍生息?若非我历代光明会成员呕心沥血,穷尽一生之力,辅佐明主,统一分裂的人族,又将有多少生灵涂炭,多少人要因此而死,人族将面临的灭族之危,你又知道多少?真是一帮扶不上墙的泥腿子,自以为在这种小地方称王称霸就是高人一等?不知先祖为我人族牺牲了多少,你们永远就只是一群坐井观天的癞蛤蟆而已!”
顾玄听完他慷慨激昂的陈述,包括后面对自己的怒斥,也丝毫不动怒,反倒是又非常认同地点了点头,说道:“我不否认你们曾经为人族做出的功绩,而且我也赞同一个统一的人族绝对要比分裂的人族强盛百倍,但事情总要一件一件地去算,我问你,你可认识韩如英和韩玮爷孙俩?”
吴珩那是何等人物,哪怕韩如英不过是在他亲手酿造的一件件人间惨剧中很不起眼的一个小角色,可他仍然马上就回想了起来,再者说,这本来就是他故意针对顾玄的心境所步下的一个棋子。
吴珩毫不畏怯,反倒是继续冷声说道:“君子弃瑕以拔才,壮士断腕以全质,连壁虎都知道断尾以求自保,任何一个种族能够延续下去,中途都必然需要一部分做出牺牲,这一点无可避免,而且这也是应该的,为了人族的延续,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被牺牲掉,不管他是平民百姓,还是真龙天子,这是我光明会先师的话,而且这句话并不是我们用来对世人做一个交代,对自己做一个交代的口头道理,假如有天这个必须要被牺牲的人选落在了说这句话的人自己头上,我们也无怨无悔,这种精神,你懂么?你明白么?”
顾玄再度点了点头,很是认同地说道:“你说的很对,穷人家为了能够延续下去,可以牺牲下一代去学堂的机会,世家子为了保存那所谓高贵的血脉,可以无情地剥夺旁系子孙的一切权益,帝王为了成就大业,甚至可以舍弃自己的感情,一个国家为了富强,也必须要切除一部分的糟粕,这些道理以前的我不懂,但现在我都明白,也很认同,有时候确实必须要一些人去做出一些很艰难的选择,因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也只有活着,才有更多的机会,任何种族,都是以繁衍为第一要务,这本没有错。”
“但是。”顾玄的话锋突然一转,杀气毕露地道,“那不代表你们就可以打着这个幌子而抛弃一切的底线,我跟你也没什么道理可讲,我就是来报仇的,为了顺我的心意,牺牲掉你,我也觉得没有任何问题,若要争论对人族的功劳,这场战争打到现在,死了这么多人,对人族难道就有什么裨益么?你的道理我现在还给你,明明无能却不自知,反倒要挣扎自己的命运,害死了这么多人,这就是对的?我告诉你,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这也是我人族先祖所写的第一条律法,我就是要报这个私仇,你害我一眼,我便取你一眼,你害得如英如今仍然躺在床上,生死不知,那我也可以公平一些,我现在打断你的四肢,丢在这山野之中,能否活下来,这也是你的命数,如何?”
说罢,他也不管场中的另外两人如何去想,直接上前一步,以手为刀,轻轻一划,吴珩忍不住闷哼一声,左眼鲜血淋漓,已经禁不住闭上了,顾玄毫不留情,手腕翻转,几下便将其四肢扭曲弯折,彻底废掉,如此痛楚,哪怕是吴珩这样心志坚如钢铁一样的人,也忍不住惨呼了起来,只是因为动静过于凄惨,从嗓子里发出的声音嘶哑难听,宛如夜鸦哭丧一样。
一瞬间做完了这一切之后,吴珩已经痛得昏了过去,顾玄这才直起身,转过了头,看向对面,缓缓地道:“现在,该到你们了。”
尉迟??诙悦婵吹檬茄燮ぶ碧??丝瘫黄淇戳艘谎郏?秃盟票惶斓卸5狭艘话悖?诺猛榷既砹思阜郑?伤?匀患岢只ぴ诙四舅贩绲拿媲埃?砻嫔锨孔髡蚨u氐溃骸澳阋?绾危俊?/p>
顾玄根本就不打算搭理他,而是朝着端木朔风诚恳地道:“端木兄,当初你放了我一次,我今天也可以留你一命,这天地还很大,我凉国的心胸更大,足以容得下你。”
虽然顾玄心中明白,像端木朔风这种人,肯定不会甘心臣服于大凉,留他在世,完全就是一个祸害,但因为端木南漓的事情,顾玄心中的愧疚感实在太重,所以今天愿意给他留一条生路。
可还不等端木朔风答话,尉迟??蝗桓吆暗溃骸氨菹驴熳撸∥依蠢棺≌庑淄剑 ?/p>
说罢,他便拔出了腰间的佩刀,又怒吼了一声,强行为自己壮声势,然后一咬牙,合身扑了上去。
再看这边的端木朔风,他在原地只是稍稍犹豫了一息,便直接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他是心志坚韧之辈,更是心怀梦想的人,他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绝不可能对敌人臣服,他有着一颗帝王之心,不可能在这种时候还讲什么君臣情谊,因为他明白,现在最好的选择就是赶紧跑,只有他跑掉了,才算不辜负尉迟??男囊猓??笤傥??u穑?潘闶遣还几菏窒氯耍?还几鹤约骸?/p>
端木朔风虽然也擅长拳脚功夫,毕竟他身上有一半是尉迟家的血脉,好武是天生的性子,而且他自认也不弱于一般的江湖武夫,但现在的情况是敌在暗,我在明,对方既然敢一个人这样大摇大摆地闯进来,除开是对自身武力的强大自信以外,更说明他们整个营地现在已经彻底失守了,都还不知道有多少敌人在附近,他不可能留下来选择和尉迟??狭t攵苑骄鲆凰勒健?/p>
只要还有一线生机,他就绝不能放弃,而且这大雾天,就是他最好的掩护!
端木朔风放下其他的心思,甩开步子,开始全力朝着山上逃窜而去,他这时候只恨自己虽然身在祁连城多年,可闲暇之时竟然也没有认真到这山上各处实地考察过,对祁连山的了解,几乎全部都是仰仗测绘出来的地图。
但地图这东西,实在是差之毫厘便谬以千里,再说这深更半夜的,前方的路都看不大清楚,要光靠脑子里的一张地图,加上头顶一轮朦朦胧胧的月亮,也就是刚刚能辨认一个大概的方位而已,很难说清楚到底前面的情况到底如何。
冲出已经大乱的营地之后,他左右一看,选择了一条僻静的小路,一直往山上跑,中途还几次改变了方向,并且刻意留下了一些误导性的痕迹,这些都是跟呼延实学的反追踪的小技巧,之前也就是为了跟对方搭话,拉近关系才刻意问询的,想不到还真有用上的一日。
一想到呼延实,他心中便更是悔恨,就是因为燕州的前期战事进行得太过顺利,他满心以为这场战争会一直这样顺利下去,他可以轻而易举地赢下一切,所以不免就开始考虑战后的事情了。
正因为他清楚呼延实和尉迟洌?捎谀羌?碌脑?颍?辛讼酉叮??吮苊庵?蟪鱿质裁床缓玫暮蠊??蛘咴俑纱嘁坏闼担?涫稻褪窍虢枵飧龌?崽Ь僖皇治境挂谎购粞邮担??哉獠盘匾馊盟?ズ蠓阶隽烁鲅核土覆莸男疃??馔?币踩肥悼悸堑搅撕蠓搅覆莸闹匾?裕?珊粞邮等ィ??嵌挤判模??粞邮迪衷谌匆虼硕?溃?坏貌凰担?庥兴?囊环菰鹑危?罟丶?氖牵?衷谠傧肜矗?羟跋呗柿齑缶?氖蔷?楦??岣坏暮粞邮担??鞘欠癫恢劣诎艿恼饷床夷兀?/p>
“呼!”
一阵盘旋的山风从身边吹过,端木朔风忍不住打了个激灵,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因为这里已经到了不怎么见光的林子里,这冷意顿时又深了几分,他不敢停留,赶紧迈步前走,却见前方的林地里露出了一小块可以下脚的路,他紧接着几步走上去,又心生警觉,赶紧驻足,原来前方笼罩在一层白茫茫的雾气中的,已经是一处断崖,不知不觉间,他竟然走到了一处绝地。
当他反应过来,背后顿时出了一层毛汗,心道一声侥幸,正欲马上后退的时候,突闻一阵非常有节奏的脚步声传来,原来是顾玄已经摆脱了其他人,一个人追了上来。
端木朔风在听到背后动静的一瞬间,便直接扭过身来,他手握长剑,眼神几番变化,凝视对方几息之后,忍不住开口问道:“你把他怎么了?”
到了这里,顾玄看得清楚,对方已经无路可退,他自然也不着急了,便不紧不慢地说道:“不得不说,作为臣子,他绝对算是非常忠心的一个,但像你我这样的人,难道会因为这种理由而留他么,他毕竟不是我大凉的臣子。”
话说到这里,意思其实已经很明了了,尉迟??退阍倮骱Γ?膊豢赡苁枪诵?亩允郑?退闶窃谒?钌贸さ穆?a煊颍?惨廊淮t诰?缘南路纾?氲背酰??谡匠n希?还诵??磺咕捅揽?嘶15冢??慰鍪窃谡庵殖嗍挚杖?慕?碚蕉分校?庸诵?饷纯炀陀肿飞侠蠢纯矗?愿段境??匀幻挥杏锰?谩?/p>
端木朔风闻言,眼皮低垂,稍稍沉默了片刻,突然苦笑了一声,然后很是感慨地道:“你变了,唐,不,应该是顾玄。”
哪怕只是见了三面,但不得不说,顾玄身上的改变其实是非常明显的,整个人,由内而外,变了太多太多,越是间隔太久见到他的人,这种感觉只会越加明显。
顾玄亦是神色微微一黯,毕竟这种改变虽然暂时说不上坏,但他为何会改变的原因,却绝对称不上好,如果有可能,他真的宁可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愿意继续做那个永乐宫的五皇子多过现在这个即将手握大权的王爷。
“人总是会变的,世道不会垂怜任何一个人,但只要初心未变,那我们就还是我们,对吧,端木兄,活下来吧,这也是,南漓的愿望。”
他是真的希望端木朔风能够放下心中的执念,因为南漓已经走了,这是他最后能为她做的事了,但话一说出口,他便有些后悔了。
果不其然,端木朔风的脸色陡然一变,他敏锐地从顾玄的话语中察觉到了一些不对,赶紧追问道:“南漓?你把她怎么了?”
顾玄的心中一痛,沉默了良久,可最终还是选择把一切如实相告,虽然这件事真正知道真相的,在这世上没有几个人,但他也没准备瞎编一些话来哄骗端木朔风,虽然他和端木朔风是身在两国的敌人,但端木南漓是无辜的,而这份愧疚,他注定是要携带一生。
端木朔风听完,浑身如遭雷击,心中最后的一根线,一下子断开了,他踉踉跄跄的,几乎不能站稳,脸上蓦地流下泪来,半晌之后,他突然仰天大笑。
“报应!报应!皆是报应啊!”
喊罢,他一转头,看向顾玄,洒脱地大笑道:“朕可是大卫帝王,为帝者,怎可投降?朕的这条命,是朕自己的,也轮不到你们凉国人来决定生死!”
顾玄心感不妙,赶忙迈步就冲了上去。
“端木兄!”
却见端木朔风倒退几步,整个人往后一倒,瞬间就落入了那一片浓雾深涧之中,而他的声音,却划破了厚实的白雾,从底下传了上来。
“顾玄,善待卫国百姓!不然朕还会从这沟里爬出来的!”
第九十五章 重回京城(上)
端木朔风彻底地死了,在他坠落山崖之后,行事一向谨小慎微,最喜欢查漏补缺的魏平特意差人去底下查验了他的尸身,无需顾玄再特别授意,便主动帮其收敛了尸骸。www.uu234.netwww.uu234.net
这二人毕竟也有数年的主仆之谊,况且他现在的主子和端木朔风之间并没有什么无法开解的深仇大恨,只是成王败寇而已,这么做反而能搏取顾玄的好感,所以他很快便办好了端木朔风的身后事。
此事不宜高调进行,故而不是什么帝王规格的风光大葬,只是装了棺,然后被星夜送往了卫国京城,这命途多舛的两兄妹被葬在了一处,都在卫国京城郊外的一处庄子里。
那庄子原本也是端木朔风自己手下的一个产业,位置偏僻,平日里来往的人几乎没有,靠近京城,风水又极好,也不算委屈了这位曾经的卫国帝王,庄子里现在还特意被留了一脉守陵人,不必忧心平日祭拜之事。
至于彼此真正有着深仇大恨的吴珩,则好似凭空消失了一般,事后找遍了整个祁连山都没有找到他的踪迹,但陆议之后也特意告诉了顾玄说不必忧心,吴珩已经失败了,按照规矩,他现在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最起码,顾玄不需要担心这位再来找麻烦了。
身为卫国帝王的端木朔风一死,树倒猢狲散,再加上有那位在卫国根基深厚的谢氏家主帮助,卫国现在已然成了大凉的囊中之物,再无可能翻身了。
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从燕州一路好似赶羊放牧似追击过来的曹焱,亲自率领沥血军进驻了祁连城,很快便彻底掌握了整座祁连山的真正控制权,现在没了这条天然防线后,哪怕卫国京城有变,有野心家不甘寂寞,未来也没那能力阻挡凉国从祁连山的方向进军平乱,更别说他们唇齿相依的晋国也没了,现在大凉东北方的威胁,已经被彻底地抹去了。
晋国那边本来就已经垮掉了,其国力在南地四国之中,属于是垫底的一个,之前都是靠着陈靖一人努力在维系罢了,现在陈靖一死,大厦崩塌,剩下的人别说反抗了,那奴颜屈膝的模样,就差夹道欢迎凉**队进来了。
一切事了,真正细枝末节的东西也自然有其他人来处理,出来这么久,总算是到了该回去的时候了。
从祁连城到黄沙县,中间的路途并不遥远,并且可以从再无罗刹族威胁的大漠放心借道,而且顾玄有手下的罗刹族士兵们的帮助,连大漠里威力最大,最可怕的沙暴都可以轻易地避开,这一路自然走得很是顺利。
抄了近路,再加上顾玄的心中一直有郁结,整支队伍也都归心似箭,所以这一路走得很快,披星戴月,日夜兼程,没几天就赶了回去。
依旧是地位和声望都属于顾玄手下人中最高的陆议带着一众人跑出城来迎接,那样子和当初送他们离开黄沙县的时候,几乎如出一辙,但彼此双方此刻的心境,却已经是大不同了。
所有人入得城中,在回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那间小院子里后,顾玄才感觉到了一种由衷的疲倦感,不是身体上,而是心灵上的,在屏退了所有人,独留陆议一人在屋中后,他没有隐瞒,而是将这些日子的奇幻经历简明扼要地一一道来。
“想当初,离开黄沙县的时候,我是真的从未想过之后竟然会发生这么多的事。”
可不是,他们当时的目标,其实就只是努力想要为战事吃紧的前线分担一些压力,同时尽量在敌人的后方腹地造成破坏罢了,这属于是两败俱伤的打法,而且短期内很难对前线的战争造成足够多的影响,可这也是当时的黄沙县唯一所能做的事情了。
原本还以为这一条路肯定不会太好走,却没想到,除开那场在夜里冒险渡河的事情以外,其他事竟然会进行得这般顺利,不过月余的时间,辗转数千里,连取两国玉玺,碎两国国祚,这根本是寻常人所无法想象的事情,也是一般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的巨大功劳,但这条路上的分别,亦是太多了,随之产生的痛苦,亦是太沉重了。
陆议在听罢了这神乎其神的一切后,哪怕他其实早就知道了一些内幕,可还是忍不住由衷地感慨道:“苍先生真乃神人也!”
赞了一句后,他又赶紧去宽慰顾玄道:“然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这是天地为苍生定的命数,但人如果能在实现自己毕生的抱负之后,满意并且洒脱地离开,这也未尝不是一件值得为之祝贺的事,王爷您应该理解他。”
若是寻常人来说这种话,指不定还会激怒正在悲伤缅怀之中的顾玄,但这是陆议,他清楚,对方说的都是真心话,是双方都清楚的事实。
顾苍的一生虽然短暂,却足够璀璨,寻常人难以望其项背,而且他完成了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并且在生命的最后,找到了他认可的传人,不得不说,他的人生其实已经圆满了,反倒是自己,若是一直沉浸在过去的回忆之中走不出,才真的是对不起二哥对自己的栽培。
只不过,道理是道理,人心是人心,感情上的这些事情,很难单靠道理想通,或许每个人都需要时间这剂良药,未必是遗忘,只是淡化罢了。
“先生说的是,罢了,罢了,时间不等人,今日清点一番,明天一早,我便带人回京吧。”
此间事已了,虽然按照平常的规矩来说,他是一个有封地的王爷,如果不是陛下特意发来诏书要求他离开,召回或者改变他的封地区域,他是不能随意出入自己封地的,说白了,就是担心这些掌握了地方实权的王爷谋反。
但非常时期应该非常对待,他是身处于这个漩涡最中心的那个人,也只有他,才能完整地去复盘,所以他必须得回去,把应该交代好的,都向天下人交代清楚。
他也是真的累了,从来没有一刻,会像现在这么思念自己的家,他需要一些来自于亲人的宽慰,帮助他重新振奋精神。
陆议赶忙道:“王爷您回来的时间刚刚好,因为从京城发来的文书,也是前些日子刚送到的,毕竟之前因为突然爆发了战事,幽州又与朝廷对峙了很长的一段时间,这件事也就耽搁了下来,这原本是刚刚开战的时候,请您回去京城避难的。”
不用说了,这肯定是夜知槐的手笔,也就是他,才会因为害怕顾玄出了什么事,故而主动请命陛下,靠着自己吏部尚书的身份,写就了一份文书,差人送去,让顾玄先行从黄沙县撤离。
当然了,他不管怎么说,都是当朝陛下的第五子,于情于理,都该如此,只是这时间到的确实有些巧罢了。
顾玄的脸上努力挤出了一点笑意,点头道:“有此文书那便更好办了,将大家都叫上一起,也该到了论功行赏的时候了,还有罗刹族的事,都得赶紧办,越早越好。”
罗刹族现在已经举族归顺了凉国,但因为双方的肤色以及样貌,生活习性,文化等方方面面,差异过大,朝野内外都很难彻底地接受他们,之后的排斥和歧视那是必不可少的。
可因为现在战争才刚刚结束,大凉有惊无险地渡过了几乎要灭国的大危机,这如果被人给知道,大凉之所以能够安然渡过这次立国之后的最大危机,这背后源于有他们的努力,也能够让百姓也好,朝中的大小官员也好,能够更快地接纳他们,毕竟他们是有贡献的,但如果时间拖得久了,这份功劳最终淡去了,那一切也就没有意义了。
这是顾玄之前便向他们答应好的事情,也是他与其他人所完全不同的地方,这不光是重视承诺,而是真真正正能够做到心无偏袒,以一颗大心脏完全容纳各族,这也与他之前的人生经历有很大的关联。
陆议闻言,脸色却是微微有了些变化,有些迟疑地道:“还是,嗯,让臣一人陪您进京吧,让其他人先行留在这里等待消息,也好过一股脑地涌进京城,倒是给其他人留下了一个坏印象。”
黄沙县这帮人,大多都是泥腿子出身,别说顾玄自己本来在京城就不怎么受人待见,若是带上这些人,难免惹出什么不好的事端来,也给人留下坏印象。
顾玄对此也理解,回到黄沙县,他便又成了一大家子人里真正当家做主的,自然要懂得取舍。
“除您以外,这次我只准备带上靖龙,马家兄弟俩,以及摩罗贝提,论起功劳最大的陆登云和曹焱,这两人一人在幽州,一人在燕州,各有事情要安顿,况且他们是臣,我也是臣,他们不可能仅对我一人效忠,其他人,就都留在这,等候朝廷封赏吧。”
靖龙本来就是皇帝赐给他的贴身护卫,这陪同那是应该的,至于马家兄弟俩则是最高跟着他的一批人,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这两兄弟的性子也不是惹是生非的性子,带这两兄弟回京,路上能够作为仆役照顾,到了京城后就当给他俩开开眼,见见世面,这都是按照家臣的方式去栽培的,而摩罗贝提现在是罗刹族的代表,他肯定得去,但他一个人去也就够了,其他那些连句凉国话都说不标准的,就都留在这里好了。
他现在还未真正继承顾苍所留下的一切,地位,关系,包括自己父亲对自己的认同,他还是臣子,陆登云和曹焱也是臣子,臣子不可能只对臣子效忠,那是大逆不道的事情,更别说这二人现在分别算是两州的顶梁柱,又握着兵权,自己跟他们走得太近,难免引起非议,既害了自己,也害了他们。
还有其他人,要么本就不愿意去,要么举止太粗豪,跟京城格格不入,很多时候他们自己待着不自在,人家看他们也厌烦,何必强行带去呢,就留在这里,如鱼得水,反倒是快活,朝廷封赏也是派人过来,倒不必他们必须得自己去,再者说一大帮人跑回京,这闹出的动静太大,到时候也容易引起不必要的事端。
陆议闻言,稍稍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叹了口气,道:“也罢,王爷您说的对,该带上的逃不掉,不过回去京城,不比现在,王爷切记要小心呐。”
第九十六章 重回京城(下)
细细地对留下来的人嘱托好了一切,哪怕他们这些主心骨都离开了,这黄沙县也还有朱大春,陈安民等人坐镇于此,这两人虽然说不上太厉害,但区区一县之地,本来事情也不多,短时间内,政务和军务都可保无碍,若是不小心遇上什么无视规矩的绿林中人,亦或是武功高强的刺客,也别忘了城中还有一位冯家传人。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
况且南地的战事都已经平息,胜负已分,就算还有不安分的野心家,也顾不上这块巴掌大的小地方,眼下实在是不大可能再出什么问题,在这种时候,黄沙县驻守的这几万罗刹族士兵,就已经算是一种可怕的威慑了,寻常一座郡城的驻军也不过就是这个数目了。
顾玄等一行六人,收拾好了行囊后,打从黄沙县出来,再由幽州的来路回返,一路所过,满目疮痍,这场波及了整个南地的战争,所带给百姓们的伤害,最起码都需要数年的时间才能够完全恢复过来。
大幅度降低的人口需要时间来缓慢回升,被战争波及破坏的城池,村落都需要时间来重建,对于很多家庭而言,原本经历了几十年的时间,好不容易才打拼积攒下来的一切,已经就此消失,浮华如梦,所有东西又要从头开始。
这就是为什么百姓会憎恨他们曾经引以为荣的太子,会憎恨这场战争背后的所有始作俑者,推波助澜者,以及本来有能力阻止它的发生,却没有那么做的放纵者,他们应当为每一个被这场战争所牵连到的不幸者负责。
战争是很残酷的,它不是动动嘴皮子就行的事情,而是代表着真实的流血与牺牲,每个人都应当敬畏它,排斥它,虽然不是所有的事情都有更好的解决办法,但作为一直以来都被时代的潮流无情玩弄的寻常人,更加应当畏惧它,更加应该联合起来,尽全力阻止它的发生,去珍惜自己现在的生活。
这一战过后,幽州历经了数十年时间,在朝廷的大力扶持下,才终于建立起来的,四通八达,方便了军民的驿站网络,也损失了至少三分之一,不过重建的事情也已经提上了日程。
幽州就好似一颗坚韧不拔的小草,虽然刚刚才经历了一场残酷的风吹雨打,但在雨后的彩虹下,它正在努力地恢复着自身元气,哪怕速度缓慢,却仍旧可以见识到它旺盛的生命力。
这也是幽州人的普遍性子,要想在这片贫瘠的土地上生存下来,他们必须坚韧得像一棵草,只需要一点点的雨露,就足以活下来,并且绽放出完全不输鲜花的蓬勃朝气。
和平来之不易,虽然付出了巨大的代价,不过好在凉国终于还是赢了。
幽州现在名义上的领导者是右将军罗惊云,但谁都清楚,下一任大将军的人选,必然是陆登云,因为这位年轻的小将在这场战争中所爆发出来的强大实力,包括后续的潜力,以及在家国危难的时候,独自一人扛起压力与责任的胆气,都是远超旁人的。
更何况他本就是已逝左将军裴正阳的义子,根正苗红,又深得下属的拥戴,而且还得到了右将军的鼎力支持,资历,能力,人品,忠诚,方方面面,都是上上之选,在幽州无人能够跟他抗衡,哪怕之后朝廷改了编制,将幽州变得与燕州一样,都是以地方文官为主,武将为辅的模式,陆登云也必然会是未来幽州军新的精神领袖。
有陆登云的帮助照料,顾玄等人这一躺回家的路走的很是顺利,最起码比他与靖龙二人来时要顺遂多了,再无忧心什么流窜的马匪,虽然也是一直餐风饮露地在野外赶路,但毕竟随行有人照顾,还是要方便和舒坦多了。
只是顾玄这心,却一直都静不下来。
不是什么近乡情更怯,而是因为人一旦闲下来,总是会不由自主地开始思考,思考很多很多的东西,思考那些以前忙的时候,没有时间去思考的一些东西。
关于人生,关于离别,关于得失,关于过去,关于现在,也关于未来。
顾玄仍旧骑着那匹陪着他辗转三国,劳苦功高的呼兰神驹,只可惜,这原本是顾苍特意赠允靖龙的那一匹,至于属于他的那匹,早就已经死在了燕州边境的山里,同样留在那的,还有他的一只眼,以及一些曾经的情绪与坚持。
马儿不停地往前迈步,背脊随着蹄子的抬起和落下而起伏不断,可他的身形却如一座高山一样屹立不动,只是他的思绪,却早已随着风,飘飞到了远方。
很多事,确实只有经历后,才能真正感受到一些东西的。
回京的途中,顾玄还特意带他们去了一趟马家村,只是曾经盛极一时的村子现在已经彻底地消失了,就只剩下一些能够证明曾经有人在这里生活过的残垣断壁。
村子里的房屋几乎都被摧毁了,包括那座让他们结缘,位于村子正中心的马家祠堂,附近的田地也都荒废了,杂草丛生,好似一下子过去了十几年。
没办法,这地方本来离战场就近,蜀军和幽州军投入的兵力又很多,被战事所牵连到是很正常的事情,由于整个村子都已经被毁于一旦,也没有太多的痕迹留给他们复盘,说不定当初从马匪的手上侥幸活下来的那批人,后来也没有真的回来努力将村子重建,而是直接各奔东西了。
饶是马家兄弟俩在黄沙县打拼的这些日子里,已经见多了真正的生死离别,而且在经历了不少大场面后,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两个什么事都畏畏缩缩的泥腿子,心志变得愈发坚定,连陆议都称赞有加,可望着眼前已经是一片废墟的故里,仍旧是忍不住潸然泪下,呜咽不止。
两兄弟知道,从今往后,他们真的就只能相依为命了,因为他们的根已经没有了,这世上,也不知还有无他们的亲人存世,但那已经不重要,他们彻底地和过去告别了。
之后的路途,整个队伍的气氛都开始变得愈加沉闷,包括靖龙在内,所有人似乎都藏着一些心事,不愿开口。
出走了将近一年,顾玄终于在这个冬季的开头,回到了京城故乡,这座帝都依然繁华如旧,凉州战场大获全胜,幽州许锦棠带兵抗击蜀军,成功驱逐外敌的消息,很早便已经快马加急传回了帝都,再加上得益于顾苍努力推动发展的民报,就连凉国各地的民众也很快就知道了这些来自前线的消息,这就导致很多本来都已经在偷偷往更南方迁徙的人家,陆陆续续地又都回来了。
除开那些在战争中失去了过往一切的人,现在整个大凉的百姓,商贾,官员,都在享受着独属于他们的欢庆时刻,通宵达旦,喜庆的锣鼓声,欢呼声,响彻云霄。
不光是平日里常年开放,供人进出的两道偏门,破天荒还开放了只有在重要人物出入时才会打开的正门的城门口,熙熙攘攘的人群,依然是络绎不绝,等候查验,排队入城的队伍,从大门一直排到了一里开外。
按说一下子开了三道门,排队的队伍不该如此漫长才对,这却是因为门口检查得太仔细,这才导致堵塞了这么多人在这里,盖因为敌人战败之后,要防止对方狗急跳墙,来帝都进行一些报复性的刺杀,所以京城的核查反倒是变得愈加严厉了起来。
摩罗贝提骑着马,还在远处,几番眺望之后,忍不住感叹道:“我们罗刹族以前还真是坐井观天,不知天高地厚,如此城池,简直堪称神迹,绝对是大漠里万万不可能建造出来的,排队的都有这么多人,里面的人又该有多少呢,我们归顺朝廷,实在是明智之举。”
可不是,眼前这座城池,哪怕还隔着这么远,也好似就在自己的眼前一样,因为其实在是太过巨大了,远远望去,简直就是一座盘庚在地面的厚实山岳,对比而言,他们罗刹族的所谓城市,也就是凉国一般村子的水准罢了,可整个大凉有多少个村子呢,只怕数都数不清。
见识到了如此雄伟的城池之后,摩罗贝提方才明白双方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大,他们若一门心思还要与大凉作对的话,那真的是蜉蝣撼树,螳臂当车,不自量力了。
这时,陆议突然开口提议道:“王爷,您看咱们是否要去前面找守卫行个方便?”
顾玄乃是皇亲国戚,天横贵胄,当然有这个权利行个方便,更何况他们有朝廷的文书,换句话说,这是有朝廷的旨意,怎么都可以越过跟这些平民们一起浪费时间排队的选择。
可顾玄还没说话呢,靖龙却是插嘴道:“先生此言差矣,王爷此次回京,势必会引得万众瞩目,所以一开始还是低调一些的好,省得一开始就引起外人的注意,这么多双眼睛盯着,后面的事就很难办了。”
陆议回过头,瞥了他一眼,眉头微蹙,后面的马家兄弟俩也没有发言权,就只是默默地赶着马车,马车上面的都是扎营必备的一些干粮等等,毕竟这一路上基本都是在郊外,还是需要一座马车休息的。
顾玄思畴片刻,开口道:“靖龙说的有道理,虽然本王亦想尽快回京,但不如趁着这个机会,好好想想回京之后,应当如何。”
他们此次回来,要做的事情太多,也要从太多人的手中夺走利益,作为突然崛起的新兴势力,这势必会引得很多人反感,要想真正站稳脚跟,拿到顾苍留给他的遗产,就需要一个完整可行的计划,岂能随随便便拿着东西就闯进去,这样反倒是会引起很多人的注意,如果安静排队,城里的人倒未必知道他们已经回来了。
陆议叹了口气,只能道:“既然王爷都这么说了,那便如此吧。”
一行人一边等,顾玄和陆议两人就在一旁商议着进城之后该做的事。
队伍移动的速度虽然不快,但毕竟也是在前进的,两个时辰之后,头顶的日头都已经西斜,才终于是轮到了他们。
城卫军已经被换了一批,最起码顾玄等人都眼尖地发现这些人不是之前那些平庸的货色,看他们矫健的身姿,锋利的眼神,都明白不是寻常人,前十三年几乎年年都参与了皇室秋狩的顾玄,更是敏锐地察觉到,这些人都是狻猊卫的人,只是衣服穿的普通了些,但仍旧可以看出一些痕迹,这些痕迹都是下意识的,而且很难被抹除和刻意地规避掉。
顾玄等人互相对视了一眼后,由马家兄弟上前,递上了通关的文书碟子以及他们的凉国身份证明。
第九十七章 尚书大人
替换掉了原本归属于京兆府的城卫军,镇守在这城门口,做这种不入流的检查活计的人,居然都悄无声息地变成了大凉名头最响,却又最为神秘,隐藏得最深,甚至一直到这场南地大混战的最后,都没有被启用的狻猊卫,看来朝廷现在对于京城的安全问题十分重视,既然这样,那他们就更不能仗着自身的权势去硬闯了,别说凉国向来都不管这些什么二世祖的身份,就说谁敢在这时候生事,那就是往刀口上撞的,会产生什么后果,谁也不知道。www.uu234.net
就这一处城门口,起码就有上千守军,戒备极其森严,打头这人伸出手,接过了东西,一边低下头,认真地翻看着手中的通关文牒,细细地查验着每个细节,一边沉声向马家兄弟问道:“你们打幽州来的?”
人生第一次来到这京畿重地,又是第一次见到如此雄伟的城池,而且还是第一次见到气势这么足的城卫军,马家兄弟俩哪怕经历了之前那么多的历练,却也不可能做到宠辱不惊的程度。
一到了对方的面前,再被这么一盘问,这气势上就弱了不止一分,整个人的样子看起来都有些瑟缩,身子都僵硬了许多,若是再让他们强行去解释,不定没事都给弄出事端来。
见此状况,靖龙赶紧主动走上前去,替二人向对方解释道:“我们原也是京城人士,只是后来去了幽州,本想早点回来,可前些日子不是战乱么,就被困在了那边,如今咱们大凉胜利了,才得以返乡。”
靖龙虽然的确是幽州人出身,但他在京城一待就是二十年,这京畿的口音说得很是标准。
那人听到这口标准的京腔,下意识地抬起头来,看了靖龙一眼,随即瞳孔便微微一缩,表情也是变了一些,想来应该是看出了些什么。
想这骁骑卫和狻猊卫本就算是同僚,只不过是一主内,一主外而已,两者之间没有太多的竞争关系,相反,为了更好地保卫京城和皇室的安全,时常还有合作,比如说每年例行的秋狩,两边都会出动很大一部分人手,这一来二去,互相有些认识的熟面孔是很正常的事。
再者靖龙又算是其中比较出名的一位,他虽然只是普通骁骑卫,并无更高的官职,却得以被陛下垂青,并且赐名,这已经是天大的恩宠,这在军中也是素有威名,对方如果是认出了他,也不奇怪,更何况军人的身上本来就有一种特别的气质,旁人未必注意得到,可彼此之间,还是很容易就能看出来的,只是不知对方到底是认出了他的军人身份,还是真的认出了他这个人
那人虽然看着像是认出了一些什么,但他的语气却没有太多的变化,仍旧例行喊话道:“不管你们打哪儿来,是什么身份,但在这,朝廷的规矩就是天!看见两边的牌子了么,马和车都走这边,人去那边,分别接受检查!”
顾玄等人自然乖乖听令,然后又分开去往排队的地方接受检查,其实他们通关文牒和身份证明的方面肯定是没有问题的,最大的问题还是出在摩罗贝提的身上,这样一个外貌,肤色都迥异他们凉国人的“人”,不好好盘问一番是不可能的,最后只能说他是顾玄买来的奴仆,又好生地查验了一番之后,才得以成功地通关。
有惊无险,总算是全部都成功地入了城,却没想到,当他们一行人刚刚才走过了漫长的甬道,就见穿着一身低调素雅学士服的夜知槐,正带着一个仆役,赶着一辆马车,就等在城墙边上。
“王爷呀!您总算是回来啦!”
夜知槐这第一眼看过去,差点都没能认出来,不过他到底是一部长官,为官多年,涵养极好,城府极深,这面上是不见丝毫的惊讶或是疑惑,反倒是变得愈加让人感觉如沐春风,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多年的老友见面了。
顾玄见状,眉头轻轻一挑,显然也很是意外,因为自己等人已经如此低调了,怎么夜知槐还能够“刚好”等在这里呢,这只能说,自己的一举一动,其实都被人看在眼里。
再换句话说,这京城里面的人,应该都已经知道自己回来了,这实在不是一个好消息,心念如此,但顾玄还是非常从容地走了上去,毕竟在这座京城里,暂时来说,夜知槐好歹还算跟自己亲近一些,其他人,那是完全没交情的,与其跟其他陌生人打交道,顾玄倒更愿意和这个自己一直讨厌和排斥的夜大人聊聊。
夜知槐也不矫情,没有在大庭广众之下行那不合时宜的大礼,而是随之一伸手,先撩开了马车的帘子,然后和顾玄一起走进了马车里,再合上了帘子。
最不清楚状况的马家兄弟和摩罗贝提三人面面相觑,不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至于另外两人,一个本来就认识夜知槐,而另外一个早已修得宠辱不惊,根本没有意外的样子,依然是那般的丰神俊朗,倒是引得不少妇人频频侧目。
马车里,两人相对而坐,不等对方向自己施礼,顾玄便直截了当地问道:“夜尚书,出什么事了吗?”
顾玄与之前那个完全不敢争的自己从心态上对比,就已经是截然不同了,现在的他,对于这位尚书大人的主动示好和帮助,不再选择排斥,因为他清楚,自己的确需要对方的帮助,绝不能因为个人的喜恶而耽误了二哥最后交允他的正事。
他知道,对方既然会换上寻常的便装,特意打扮了一下,专门等在这里,那肯定就是有事,再加上这种地方也不是好长久闲谈的地儿,所以他就单刀直入,直接问了。
夜知槐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过来问了另外一个问题看,道:“王爷,您可知道,您现在已经成了京城新一代的风云人物了?”
顾玄面不改色地回应道:“何解?”
夜知槐先清了清嗓子,然后才解释道:“下官斗胆先为您细数一下您立下的功劳,这治理一县之地不必多言,吏部的本子上都记着,咱们暂时只说战功,您先是代表我凉国出面,成功地劝降了屡次侵犯幽州边境的罗刹族全族,一举拿下了大漠飞地,幽州燕州战事岌岌可危之时,您没有选择退回安全的后方,而是留守原地,遣人去往燕州狙击了卫晋联军的运粮队,力斩卫国大将军呼延实,这凉州之战的胜利,也得有您一份大功劳在里面吧,至于幽州呢,您借了那陆登云一批兵马,力战蜀**队,又收服了很多原幽州的兵马,虽然许锦棠的事朝廷尚未下定论,但世人心中自有计较,而后您又亲自带兵深入卫晋两国的腹地,连取两国京城,迫使他们投降,彻底灭了卫晋两国,就这几份功劳算下来,您知道得有多大么?”
顾玄倒是没有去考虑这些,他只是在思考,这究竟是朝廷的消息确实太灵通,还是二哥早就安排好的,不过他并未太过惊讶或者警惕,因为他既然会回来,就知道他总要面对这些。
“呵,夜大人是吏部尚书,这论功行赏的事,夜大人是最清楚的,本王却是不知,还望尚书大人能够为本王解解惑。”
夜知槐的心中有些尴尬,知道这小子还是跟以前一样,总是没来由地防着自己,不过无妨,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能博取对方的信任,于是转移开了话题,继续道:“这功劳究竟有多大,暂且不论,总之是一份足以让任何人都眼红的功绩。”
夜知槐很快就恢复了状态,侃侃而谈道:“下官先斗胆说一些大逆不道的话,陛下的六个皇子里,二皇子,也就是太子薨矣,而大皇子与四皇子不说这一战未立寸功,他们事后能不被何家牵连就算好的了,至于三皇子,早就已经被许家牵连,连后宫那位娘娘都彻底失势了,只剩下一个六皇子,才华,功绩,都不出众,又如何能跟您抗衡呢,更何况陛下一向对其很是冷淡,换句话说,如无意外,您就是板上钉钉的下一任太子人选,是未来的储君!但您在京城却毫无根基,您是一个新人,您上位了,对大家有什么好处呢,而且有很多人,早就已经和其他几位捆绑得太深,若不伤筋动骨,是解不开了,先前对那位没办法,可现在要动您还不简单么,所以下官今天来,就是为了给您提个醒儿的。”
这些话,都是实话,也是夜知槐的真心话,虽然为臣者,不应当这样去谈论帝王家事,尤其夺嫡历来都是帝王之逆鳞,触之即死,更别说公开讨论了,但有些话,跟聪明人,就没必要藏着掖着了,彼此没这个心思,今天也不至于碰面。
顾玄闻言,忍不住微微一笑,调侃道:“那您还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来见我?要知道,这京城你我可都不陌生,这街上的贩夫走卒,说不得都是别人的眼线,您哪怕伪装得再好,也还是会被人知道的。”
夜知槐听罢,心中一松,笑容中透露着一股强大的自信,道:“那又如何?下官混迹官场半生,能走到今天,靠的难道都是别人?这伪装是给他们看的,也是给陛下看的,下官总不能大摇大摆地来见您吧,再说了,谁不知道,下官可是最早在您身上押注的人,下官就算自己想否认,别人也得信呀,既然如此,那又何必藏着掖着呢,今日跟王爷您见了面,等会儿分别的时候,再劳烦王爷跟下官做做样子,让外人知道你我关系未变,下官自然就可以代表您,前往各方替您阚璇,毕竟现在想改换门庭跟着您的人,那可是有不少。”
顾玄脸上虽然在笑,可心中的冷意,却是越来越足,因为他陡然想起了顾苍之前说过的那句话,对夜知槐,得防着。
他眯着眼睛,盯着夜知槐,后者却依旧微笑以对,毫无破绽,半晌,顾玄才终于伸出手,道:“本王现在的确需要你,夜大人,虽然本王不知道你在谋些什么,也不清楚究竟您之前是为了继续保持中立,才早早地接触本王这个最没用的五皇子,还是真的眼光长远,很早便看重本王,总之,本王不在乎,只说眼下,本王愿意交夜大人这个朋友。”
夜知槐不去与顾玄握手,而是赶忙下拜,口中恭恭敬敬地道:“不敢,不敢!王爷如此信任夜某,夜某无以为报,知槐以后,唯您马首是瞻!”
顾玄没有多说,而是一把掀开帘子,弯着腰,躬身走了出去,夜知槐紧随其后,一出来,这两人脸上的表情立即变得十分热情,互相寒暄着,真好像是十分熟识的朋友,夜知槐顺势凑到了顾玄的耳旁,低声道:“王爷,小心驿馆。”
顾玄的心中一凛,但仍旧面色如常地回应道:“多谢夜大人提醒,你我改日再叙。”
夜知槐后退一步,回到了自己的位置,拱手道:“应该的,应该的,王爷保重!”
双方也不拖沓,就此分别,眼看马车走远,摩罗贝提终于忍不住凑上前,小声问道:“他是王爷您认识的人么?”
顾玄扭过脸,看着他与马家兄弟都有些好奇的样子,这次却是发乎真心地笑了笑,然后随意地解释道:“别看那位今天穿的朴素,马车也旧,这可是我大凉的吏部尚书,你们三人都跟着陆先生学习过,也该知道这吏部尚书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官。”
吏部为六部之首,虽然官做到这个地步,基本上就算到头了,吏部尚书从未有再往上升任的,但吏部的权利之宽,之重,吏部尚书的能量之大,实在是难以想象,真要折腾起来,不知多少人都俯首,无怪之前其余几人都那么想拉拢夜知槐。
摩罗贝提和马家兄弟这三人一听,吓得一齐长大了嘴巴,陆议却是神色如常,只是道:“没想到回京之后见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一位尚书大人,还是特意为您报信来的,这趟路,看起来不好走呀。”
顾玄也感慨道:“是啊,这些弯弯道道,那比沙场厮杀要费心费力得多,不过用本王当初离开京城时说的那句话告与大家,逢山开山,遇水搭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
第九十八章 找你立威(上)
出了长长的甬道之后,面前是一条足可容八骑并行的宽阔街道,道路两旁,各式的豪宅大院,绿荫翠植,商贾小摊,不一而足,酒楼,茶摊,早点铺子,绸缎庄,应有尽有。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
再往细处看,还有那专门用来排泄污水的沟渠,堆放垃圾的圆桶,引雷避火的鸱尾,以及特意分出的一些小道,供菜车,粪车等通行,总而言之,在这里,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皆有一定的讲究。
街道上,来来往往的人群,熙熙攘攘,摩肩擦踵,挥汗成雨,吐气成云,每个人的脸上都不由自主地洋溢出一种美好的希望与由衷的自豪感,在这里待久了,自然而然就会被其他人所感染,努力追求更加美好的明天。
达官显贵,世家子弟,贩夫走卒,平头百姓,都在这里共聚一堂,哪怕彼此的身份悬殊,却也可以和谐地走在同一条道上,甚至还会互相点头致意,虽气象万千,却可海纳百川,这就是大凉京城啊!
张口深深地呼吸着,这是一种与幽州那边自带细微的砂砾而变得很是粗糙的空气截然不同的味道,顾玄心中的感慨也是油然而生,果然,有些东西,当你随手可得的时候,绝不会觉得如何珍贵,可有朝一日你失去了它,才会真正明白那到底有多可贵。
别说他了,马家兄弟和摩罗贝提三人更是已经完全看花了眼,这三个人,前两个打从出生开始,就在村子里打转,最远不过去过附近的县城赶集而已,而另外一个虽然自家部落看着很是富足,但那也是相对而言,若是和眼前这座宏伟的城市相比,连它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落都比不上。
这三人东看看,西瞧瞧,脑子都已经跟不上眼睛了,因为视线移动得太快,甚至都已经出现了些许的眩晕感。
太美了!
实在是太美了!
这样的城市,这样的世界,太美了!
只有真正见识过这样的世界,方才不负这人间走一遭啊!
不管这三人怎么想,顾玄的心中却有一些计较,哪怕夜知槐刚才特意过来提了一嘴,可他还是准备先带人去驿站,没办法,这是规矩,虽然顾玄从名义上来说是回家,但他现在的身份不一样了,既然挂着一个河东郡王的名头,又有实际的职务,那回到京城就得先去驿馆安顿下来,再由驿站代为传书,然后等待传召。
当然了,如果他在京城有别府,倒也可以直接去居住,一般来说,这没人管,并且也不算太严重的违律,但他这一穷二白的,哪儿来的别院,又不可能直接跑永乐宫去,更何况他也不放心让马家兄弟和摩罗贝提等人单独待在驿站,这京城,可不是表面上那么美好的地儿。
这一行人不敢耽搁,脚下一直不停,好在顾玄前十八年都生活在这里,不敢说到过京城的每一个角落,但最起码,每个地方的大概位置都是清楚的,更何况驿馆他也曾经去过,别忘了,当年鲛人族来使,就是居住在驿站单开的一座叫做“四海府”的别院里。
可就在这时候,街头突然迎面来了一人,不是别人,正是顾玄在京城的老熟人,许怀英!
这两人之间的恩怨最早都要延伸到他们小时候了,这么多年来,明面上的大冲突没有,但小摩擦实在是数不过来,这些不提,就单说这许怀英为何今天会“恰巧”出现在这里,还“恰巧”碰到了顾玄。
从头说起,自从许锦棠屡次抗旨不遵,拒不出兵驰援燕州,反倒是陈兵凉州边境,虎视眈眈,几乎等于明摆着要造反之后,他的亲妹妹,也就是在后宫荣极一时,几乎要和苏皇后并驾齐驱的淑妃娘娘直接被打入了冷宫,连带着三皇子顾黎也被一齐压了进去。
妹妹和外甥都要被其牵连,更别说许怀英这个许锦棠的亲儿子了,自然也被朝廷给软禁在了他自家的宅邸,连带着还牵连了整个幽州党,兵部被下狱的人太多,乃至于几乎无法正常运作,还有那许仕杰,若非及时倒戈,以表诚心,肯定也要出事,不过最后仍然逃不过一个革职查看的下场。
说回许怀英,他原本在许府那是惶惶不可终日,一边深深地恐惧着,担心可能自己明天就会被抓来杀了泄愤,或是被拿来祭旗,一边整日在房中痛骂自己那根本没见过面的便宜老爹也忒不会来事儿,自己儿子可还在京城做人质呢,怎么可以就这样不顾一切地造反呢?
就这样过一日少一日地挨了一个来月,许怀英压力大得自己都快要疯癫的时候,没想到情况突然颠倒了,他爹不但没有造反,反而成了抗敌的英雄,虽然朝廷对这件事暂时还没有下一个确切的定论,但最起码在他看来,这应该就是事实了,因为针对他的软禁已经解除了。
要说这头几天,他还有些害怕,仍旧躲在自己府上不敢出去,但架不住有人偷偷来见他了,又很是恭维了几句,让他找到了往日颐气指使的感觉,再加上他本就是个玩儿主,在府里闷了这么久,早就急不可耐了,一朝脱困,还不得好好地玩儿一下,发泄一下压力么,被人这么一架,自然就半推半就地出来了,却没想到迎面竟然碰上了老熟人。
许怀英不知道的是,他现在只不过是一个被人拿来试探试探顾玄的棋子罢了,虽然宫里一直有消息传出来说许怀英这小子走了狗屎运,不但没事,而且还能继续继承他许家祖传的柱国公之位,不过就是实权没了,更何况消息更灵通的一些人都知道,许锦棠已经死了,幽州兵权已经旁落,换句话说,许家最大的依仗已经没了,没了兵权,他们连纸老虎都算不上,况且许怀英这小子哪儿有脑子,要利用他实在是太过简单,这不,随便吹他两句,这小子一飘飘然,自己就主动跑了出来。
许怀英本来正在与旁边的人谈笑风生,一扭头的瞬间,一下子呆住了,瞪大了一双眼睛,轻轻地眨巴了两下,两只手又在眼皮上使劲地揉了揉,然后又瞪着眼睛看了半晌,这才惊呼道:“是你!顾玄!”
顾玄见状,眉头微蹙,他其实早于许怀英看见了对方,但他不可能为了避开这小子就绕道,因为那也是一种变相的示弱,他很清楚这一点,他也知道这小子肯定是被人故意当枪使了,因为那个最开始陪着他往这走,还跟他一起谈笑的人,现在已经默默地背过身,钻入人群走掉了。
很多人不明白这京城到底是什么地方。
其实这就是一个吃人的地方!
别看这座城池表面上繁华无比,人人似乎都文质彬彬,恪守礼仪规矩,但仔细想想,这里可是整个大凉的权利中心,在这里的每个人都在想着怎么踩着别人的脑袋往上爬,在这里生活,就如同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正因为知道这一点,所以他怎么可能退这一步呢?
有人来试探你,最好的应对方法不是躲,而是把对方伸过线的手直接剁了,痛得对方再也不敢这么明着来,才是正理,有时候,恐吓远比道理更有用。
顾玄脸上的神情很是淡然,之前对于许怀英固然有些愤恨,准确点说,应该是厌恶,可他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早就已经看淡了,毕竟那些其实很孩子气的故意作对,和他离开京城之后所经历的那些真正的厮杀相比,实在是算不得什么。
这小子只不过是一个被娇生惯养宠坏了的小孩子罢了,也只是一个被人利用的棋子而已,真是坏到骨子里的人,是不会表现得这么明显的,而且相比那些在背后耍阴招,只会利用他人,而自己根本不露面的坏种,许怀英这种人已经称得上是善人了。
顾玄淡淡地道:“让开。”
许怀英一听,这脸上的表情顿时更为惊讶。
“你敢这么跟我说话?对了,你不是在幽州么?谁准你回来的?王爷不可擅离封地,这可是老祖宗定下来的规矩!你竟然敢偷偷回京,这可是大罪!嘿,你小子这次可算落我手里了!走!跟我去刑部说道说道!”
一边说着,他竟然迈步伸手,就往顾玄的手腕上抓来。
顾玄根本懒得去看他,而是直接朝着四周望去,虽然只有一只眼睛,但眼神锋利至极,如同猎鹰扫视猎物。
场中突然爆发的这场冲突已经被人给注意到了,周围的人自然退开了,只是没走远,而是围成一圈在旁边看热闹,这是人性如此,倒不都是外人的眼线,不过暗地里,确实还有很多双眼睛,在看着他到底会怎么做。
怎么做?
顾玄嘴角一勾,冷冷一笑。
“啪!”
挥手一巴掌,力道之大,直接将许怀英打得在原地转了三圈,后者直接被这一巴掌给打懵了,一手捂着脸,身子摇摇晃晃,在原地嗫嗫嚅嚅了半天,竟然都说不出话来。
“唔,唔,你,唔。。。。。。”
顾玄看也不看,直接越过了他,一边走,一边朝着身后的众人招呼道:“走。”
第九十九章 找你立威(下)
兴冲冲地跑出府,自以为未来又是海阔天空一片宽的许怀英,迎面撞上了往日旧怨,本想借着个由头好生整治他一番,没想到直接被其一巴掌给抽懵了,可眼看着行凶者顾玄竟然就想如此简单地扬长而去,许怀英虽然昏头昏脑的,但还是下意识地合身扑了上去,伸出双手,一把抱住了顾玄的大腿,嘴里还在大声叫嚷着:“你敢打我?你知道我是谁么?你敢打我?”
顾玄眼神如钩,锋利无双,先是迅速地朝着四周饱含威胁地扫视了一圈,然后才转过身,一手抓着许怀英的发冠整个将其揪起,将脸贴近,冷声道:“吾乃朝廷册封的河东郡王,若论官位,本王几同州牧,而你呢?如果本王没记错的话,你只是一个大理寺的小主簿吧,当街冲撞长官,恶意构陷本王,本王打你是应该的!真要论起来,这一巴掌都算少的!若论出身,你不过是区区一个武官的儿子罢了,本王乃是陛下的亲子,君臣之别大过天,本王打你都不需要理由你懂么?你若再要胡搅蛮缠,是真觉得本王不会杀人么?”
说着,他以独眼死死地盯着许怀英,好似瞧见了最可口的猎物一样,一身磅礴的杀气毫无保留地倾泻而出。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
顾玄离京之后这大半年的经历,哪里是这个一直在京城待着,养尊处优,早就被酒色掏空了身子的普通二世祖能够明白的,他可是真的上过战场,拿刀杀过人的,几次在生死边界挣扎,冲锋陷阵,勾心斗角,这都是一般人无法想象的。
故而这两人单从气势上而言,就完全不是一个量级,那许怀英本来就被其说得毫无辩驳的力气,现在又被顾玄一吓,更是瞬间浑身的骨头都软了一半,一下子退开,倒在地上,再不敢抱着顾玄的腿乱叫。
他实在是不明白,怎么才离开了一年的时间都不到,对方却会产生这么大的变化,想当初,对方不过就是个可以随便欺负,调侃的软弱小子罢了,可现在呢,他简直就是一头出海蛟龙,锋芒毕露,杀气腾腾,就刚才那一个瞬间,他丝毫不怀疑自己已经一只脚踏到阎王殿门口了,故而下一刻马上就放开了手。
他这种脑子哪里能想得通其中的道理,首先当年也不是他有多厉害,而是有个叫顾黎的人顶在前面罢了,顾黎顾玄两人都是皇子,这从身份上而言,双方是差不多的,顾黎再怎么欺负他,那也是家事,闹不了多大,但你许怀英一个外姓臣子,又凭什么在大庭广众之下跟皇子作对呢,真当这君权君威是摆设不成?
顾玄见他已经怕了,毫不客气地直接将其一脚踢开,呵斥道:“还不赶紧给本王滚开?耽误了要事,你这颗头不必本王来取,自然有人要你的脑袋落地!”
一行人面不改色地跟着顾玄越过了倒在地上的许怀英,继续迈步朝驿馆走去,而许怀英一手捂着自己刚才被踢中的肚子,再看着旁边围了一圈的人脸上一副在看笑话的表情,心中憋屈,气得都红了脸,正欲强忍痛处破口大骂,冷不丁却有人从旁边抓着他,双手一使劲,将他给扶了起来。
许怀英一扭头,看了过去,脸色顿时一变,有些慌乱地道:“叔父!您,您,您怎么。。。。。。”
不是别人,正是原幽州党在朝中的领袖,也就是曾经官居二品,显赫一时的许仕杰,也不知为什么突然出现在了这里,当下一手抓着许怀英,一边沉着脸说道:“闭嘴!赶紧跟我回府!”
许锦棠死在了幽州,许家已经是风雨飘摇,树倒猢狲散的结局,一路拼搏奋斗到了今天,在京城都有了一份偌大家业,有了许多牵挂的许仕杰虽然从头到尾都不愿意与许锦棠一道同流合污,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这不代表他对许家就没有一点归属感。
毕竟他许仕杰可是老将军许尽忠的义子,许锦棠现在已经死了,他拿了许家这么多年的好处,可以说没有许家就没有今天的他,这时候又岂能眼睁睁地看着许家最后的独苗被人拿来当枪使,惹出一身祸患呢,此刻他宁可得罪人,也要出面带走许怀英,离开这个暗处的漩涡。
“可是,叔父,我,那个。。。。。。”
许怀英显然是不愿意就这样毫无面子地被带回府,他也是大人了,更是许家现在的家主,岂能还跟个小孩子一样被人对待,正欲辩解几句,可话还未说完,脸上便突然又挨了许仕杰一个耳光,而且其力道丝毫不比刚才那一个小多少,这一巴掌,顿时让他瞬间又呆住了。
许仕杰凝视着对方不解,委屈的眼神,咬着牙说道:“你若现在不赶紧跟我回府,那以后不管出什么事,你永远也别想再找我!”
一边这样威胁着对方,许仕杰也忍不住在心中感慨,暗道这小子还真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猪脑子,打小就生活在权利漩涡的正中心的京城,哪怕被保护得再好,可耳濡目染也该学会一些东西,不说有多深的城府,可最起码对于无事献殷勤的人总该防范一些吧。
没曾想,这小子长这么大了,竟然连这点心眼都没有,被人这样利用来试探刚刚回到京城的小王爷而不自知,不过也得亏他生了个猪脑子,不然就以许锦棠在幽州的所作所为,他但凡还是有点能耐,又哪里能有一条活路,只怕早已被朝廷处死了。
事实上,如果不是知道朝廷对这件事已经下了一个定论,最起码不再会追究这小子的连带责任,自己也不敢今天这样堂而皇之地跑过来找他,毕竟在这里,得罪谁都不可怕,可若是惹得陛下不喜,多少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刚出门没多久,就挨了两巴掌外加一脚的许怀英,那是满肚子的委屈不知道该跟谁说去,本想在许仕杰面前硬气一点,可嗫嗫嚅嚅了半天,却还是没有过多辩解什么,而是乖乖地低下了头,默默地跟着许仕杰上了他的马车,直接往许府赶去。
他许怀英就算是再蠢,哪怕还是没有意识到自己被人给坑了,但最起码也清楚一件事,那就是他那个便宜老爹死了,幽州的大权已经旁落,他如果还要留在京城,那眼下唯一能够依靠的人,也就是这个干叔父了,如果把许仕杰都得罪死了,他以后的日子那可就真的难熬了。
不去提这边的两人如何,顾玄干脆利落地处理好了许怀英的事情后,再往驿馆走,这一路都没有再发生什么风波,以他们的脚程,很快便已经到了目的地。
其实京城里的大部分势力也不过就是想先稍稍试探一下这位的反应罢了,哪怕是知道下他的行事风格也好,毕竟现在朝廷内部的局势其实已经很明朗了,除非陛下自己特别垂青哪位皇子,不然其他人现在跟这位五皇子根本就没有竞争力嘛,虽然没人知道陛下的具体想法,当然,谁都知道,顾苍死了,最伤心的就是陛下和皇后娘娘了,没人敢在这个时候去触这个霉头,但这不妨碍他们想先接触接触这位曾经被他们所忽视的五皇子。
人总得为未来考虑,为后人考虑不是?
这其中有人想暂时保持中立,观望一二,有人想早点结识,顺势下注,那自然也有人想害他,将他再度踢出局。
原因很简单,这一部的人与另外的人捆绑太深,已经回不了头了,就比如幽州党人,他们就算肯改换门庭,难道就能再度得到相应的地位么?
没办法,所以他们要么认命,被乖乖踢出权利中心,以后就只能捡点人家不要的残羹剩饭,要么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继续想办法解救顾黎,或者把其他几位也害成跟他一样的下场也行,总之不能什么都不干,尤其是对这个突然闯入局,而且还携带了大量筹码的人,更是要早早针对。
还比如江州党人,虽然何家之前做的事很不光彩,甚至跟造反也没什么区别,但何贵妃在何家的关系本也不怎么受重视,这与淑妃作为许锦棠亲妹妹的待遇是完全不一样的,既然在牵连并没有那么深的情况下,那现在原本最无法撼动其地位的太子爷自己作死,在凉州边境殒命了,那大皇子和四皇子是不是就有机会了呢?
可他们到底是寸功未立,真要争起来,就会处于劣势,毕竟在凉国,万事都以功劳为先的,所以只要顾玄也出了什么问题,哪怕只是让陛下不喜,只要能把他再度踢出局就行,他走了,下一个轮到谁最有机会,不正是顾海和顾渊两兄弟么?
顾玄很清楚这些弯弯道道,自然也明白这红尘滚滚,皆为利来,所以这次回京之后,是注定没几天消遣日子的,他早就做好了准备,只是他不清楚,这一次真正的劫难,远不止这些而已。
第一百章 入宫面圣
之后的事情进行得很是顺利,鸿胪寺的人没理由,也没那个胆子明着为难他这位名正言顺的朝廷郡王,很快办理好了一应的登记手续,然后被对方恭恭敬敬地带进了朝廷专门为接待外使以及从外地赶赴京城的官员们暂时居住所修建的驿馆中。m.www.uu234.netwww.uu234.net
再然后,就得由这些鸿胪寺的官员们代为一路往上通传汇报,一般来说,就算没有人故意在中途使什么绊子,把消息给压下来,并且皇帝陛下还愿意见他,这传召下达的时间最快也得要到第二天了,所以顾玄一行人就在这座装潢不错的驿馆里歇息,连饭菜也是下人送上来的,一直没有再出门。
哪怕想办的事其实有很多,哪怕相见的人其实也有很多,但事情总得一件一件地来做,人总得一个一个地去见,这种事,急不得,因为他必须得将每件事都办好,既然有这么点空闲的时间,不如再推演一二也是好的。
时间一直到了夜里,月上中天,万籁俱寂,甚至连青楼画舫都已经歇业的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了一阵细碎的脚步声。
打从到了危机四伏的黄沙县开始,睡眠就一直变得很浅的顾玄,瞬间就睁开了眼睛,哪怕脑子其实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但他已经一下子从软和温暖的床上无声无息地翻到了门口。
来人的脚步声完全不加丝毫的掩饰,耳听得这声音越来越清晰,显然对方是越来越近了,顾玄禁不住暗道这难道就是夜知槐白日所特意提醒的事么?
这座驿馆的这层楼里,就住了他一人,对方显然是冲着他来的,难不成,还真有那胆子大的,竟然敢跑到这里来对自己行不轨之事?
难不成真不怕事后被大理寺的人调查?
难不成真不怕事后惹得龙颜震怒,流血千里?
这可是京城啊!
这可是天子脚下!
他可是堂堂河东郡王,是皇子啊!
外面的人果不其然就在他房门口停了下来,两人隔着一道门,顾玄早早地便已经屏住了呼吸,站在门口,没有说话,也没有任何一点动作,万没想到,外面的人却先开口了,对方的声音也不大,可却很是清晰地送入了房中,好似在屋内有人说话一样。
“深夜惊扰了王爷休息,咱家先向您赔个不是,不过咱家有要务在身,不知可否进来说话?”
对方一开口,顾玄的心中便陡然一惊,因为这可是夜里,他的屋里既没开窗又没点灯,毫无一点可以照亮的光源,完全是伸手不见五指,双方之间又隔着一道门,那对方更不可能知道屋里的动静才对。
可此人根本就不敲门,而是直接开口与自己搭话,明显是清楚地知道自己就在门口站着,况且就这一份传音入室的功底,那就肯定不是什么寻常人,显然是一位内家功夫大成的绝世高手。
而且这个自称。。。。。。
顾玄的神色微变,没有多犹豫什么,便直接伸出手,一下子拉开了眼前的房门,与此同时,他的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和煦的笑容。
“韩公公!”
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当朝皇帝陛下顾懿身边的贴身大总管,司礼监掌印大太监韩公公,就这一身逾越礼制,整个大凉绝无仅有的特别蟒袍,就是其身份的象征。
虽然他只是一个残缺之人,但其在宫里的地位之高,暗地里的权柄之重,简直是常人所无法想象的,能与其真正站在一起谈笑风生的,都得是夜知槐这种等级的官员了。
此人独自一人深夜过来造访到底是为何暂且不谈,只说顾玄与他之间,其实还有一段小故事,想当初,丽妃临盆,顾玄出生的时候,站在旁边守护的,正是这位在后宫让人畏惧如虎的韩公公,而后他更是跟着对方学过一段时间的武功,也算有半个师徒之谊。
对方早就是内功大成的人物了,想这一晃十几年,连皇帝顾懿这种天天进补的人都已经生了华发,可对方的容颜竟然没有太多的变化,依然看着年岁不大的样子,脸上连一丝皱纹都没有。
至于顾玄脸上的这笑容,大半也都是发自真心的,不过因为有着夜知槐先前的特意提醒,顾玄还是存有一份小心,没有完全卸下心中的防备,毕竟谁也不知道,或许这位大名鼎鼎的韩公公,暗中也与谁达成攻守同盟也说不定呢。
虽然两个人都身处黑暗之中,可也许是看出了顾玄的警惕,这位韩貂寺竟然主动开口安慰道:“是咱家冒昧了,朝中的确是有一些人欲趁着王爷您刚回京城,根基未稳之前对您出手,不过这路上就已经被咱家先解决了一批,这也是陛下的意思,对他们敲打一二,最起码,今晚您可以放心。”
父亲么。。。。。。
谈到这个人的时候,顾玄的神色变得很是复杂,这位所谓的父亲,其实真正跟他见面的时间,一年都不过几天罢了,而且多是在家宴的公开场合。
自他记事起,父子二人私下相处,那完全就是痴心妄想,时间一长,这么多年过去了,就算是像他这样其实很明事理的孩子,也已经有些弄不清楚,到底对方是真的不愿意来看望他们母子俩,或者说完全不重视他们,还是真的只是为了保护他们而刻意如此做。
从小就这样,所以这份孩子对于父亲的感情,他大半其实都寄托在了顾苍和靖龙两个人的身上,现在真正提起他,顾玄甚至感觉有些陌生。
他不想多谈这些,马上就岔开了话题,问道:“父皇今天让您来,想必不止是为了这些吧。”
韩貂寺闻言,轻轻地点了点头,直截了当地道:“陛下有话想跟您说,所以特意差咱家过来通知您,让您入宫面圣。”
顾玄眉头微蹙,疑惑道:“现在?”
现在应该已经是子时了,怎么会特意挑在这个时候呢,若真有事,也该是白天宣他入宫才对,或者直接等朝会结束后传召他也就行了,偏生这深更半夜来叫他,莫不是有诈?
说到底,还是夜知槐那句提醒让他不得不多想一层可能。
韩貂寺也不知道是真的能看清他脸上的疑惑,还是单纯听出了他的犹豫,马上苦笑了一声,赶紧道:“王爷不必多虑,若咱家是那种人,这宫里也就没咱家的位置了。”
当朝陛下顾懿可不是一般的皇帝,譬如晋国上官鸣那种,虽然不算是被底下的人彻底架空,仍旧掌握着官员的任免之权,但向来也不知道什么是民间疾苦,事无巨细,连鸡蛋的价格都是从下人的嘴里听到的,这跟被架空的区别也不大。
可顾懿向来不是这样的,他喜欢万事亲为,明察秋毫,将一切都握在手里,除了顾苍这个异数之外,底下的人若是越过了那条底线,他一定会以雷霆手段杀鸡儆猴,绝无轻饶的道理,而这韩貂寺又不比朝中的官员,天下之大,哪儿都去得,他现在的一切,都是来源于皇帝陛下的信任,将来若是真的新帝登基了,自然会培养自己的班底,也不会留着他继续掌权,所以他没必要做那种蠢事。
顾玄想通了此间的关节,心下微松,微微颔首,赶紧拱手道:“您说的极是,倒是顾玄小气了。”
韩貂寺再穿着蟒袍,在其他人的面前可以抖身份,可在他们顾家子弟的面前哪里敢这么做,当下不敢怠慢,马上以更恭敬的姿态回礼,然后压着嗓子,小声说道:“王爷这是哪里的话,谨慎一些也是应该的,恕咱家再多一句嘴,这京城现在是暗流涌动,王爷一切都应当谨慎,凡事多想一点,不然就算陛下要护您,但禁不住有些胆子大的,真来一个鱼死网破,这也是吃不准的事。”
就算是彻底地牺牲一些人,可只要能把顾玄给打压下去,再也翻不了身,那也是值得的,只要他们支持的人上了位,这点损失自然可以弥补回来,这就是以小博大,上了赌桌,就得下狠手!
就算是君权大过天,可下面的人一旦同气连枝,互相包庇的话,也很难说真正诛灭首恶,震慑宵小。
顾玄听到这,心下更是彻底地松了一口一直提起来没放下的气,再度一拱手,很是真诚地感谢道:“多谢韩公公提点,玄铭记于心!”
放下警惕的原因,不光是因为这位韩公公特意提点了自己,让自己小心,更是因为对方这么做就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因为父皇特别授意了,或者说他自己琢磨出味道来了,所以特意多了句嘴,再换句话说,那就是父皇愿意接受自己。
虽说自己之前答应了二哥,要好好地继承他留下来的一切,这太子之位,自己必须拿到手,可回了京,该如何与父皇相处,他自己其实心里也没底,现在这个态势,可以说是开了个好头,所以他很是高兴。
韩貂寺的心中暗道一声孺子可教,这小子的心气都强过其余几人太多,不过正事不能耽搁,赶紧一伸手,道:“走吧,王爷,特意挑夜里,就是为了不惊动太多人,就劳烦您一人随咱家入宫了。”
顾玄点了点头,道:“应该的。”
他转身合上了房门,什么东西也没带,就这样一前一后地跟着韩貂寺出了驿馆,上了停在外面的马车,再由这位韩公公为自己亲自驾车,马车四平八稳地朝着皇宫门口缓缓而去。
行了一阵,顾玄终于放下了最后的戒心,因为他哪怕是坐在车上,也知道马车行驶的方向是正确的。
中途没有再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事实上,虽然顾玄也感觉到马车外窥视这边的人不少,不过估计是认出了赶车的人是谁,这些人都没有轻举妄动。
真正练过武,并且登堂入室的武者,都应该感觉到这位韩公公的强大,也难怪,父皇真正的随身侍卫,其实就是这位韩公公,自己跟着他也学过很多东西,尤其是关于内功的,自然也明白这位的本事,应当还在自己之上。
只是没想到,这太阳底下,阴影反倒是更多,在这京城,天子脚下,竟然还有胆大包天到想袭击皇子的人。
想到这,顾玄突然又有些伤感,因为若是二哥还在,断然是不会有这些糟心事的,也轮不到自己一个人来面对。
人终究是要长大啊。
没过太久,马车就已经顺利地抵达了皇宫门口,有韩貂寺驾车,自然连例行的检查都省却了,马车一直过了三道光卡,才终于是停了下来。
无需对方开口,顾玄自己都自然而然地下了车,因为他在这里曾经生活了十八年,岂能不知这是什么地方。
这正是永乐宫的正门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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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驿站驿馆也可以,说鸿胪寺是最正确的,说礼部甚至都行,反正架空的就是这个好处,今天想起来就改了,至于之前的就懒得改了。
第一百零一章 父子谈心
永乐宫,让顾玄魂牵梦绕,在外的时候不知几度惦念,几度记挂的家。顶 点 X 23 U Sm.www.uu234.net
这里是他从小长大的地方,这里的一人一物,一花一木,他都无比熟悉,哪怕是闭着眼睛,他也知道什么东西在什么地方,蒙眼走动亦无碍。
曾经在这里待过的每一位宫女,内侍,他都能叫得出名字,并且知道他们的一些故事。
只有这里,才是他真正的家,也是这天底下唯一能够给他一种舒服随意感觉的地方,这就是家的力量,只要回到了心里的那个港湾,任何人都会随之自然地放下一切紧张的情绪,所有外在的,一切的疲倦都被卸下了。
这里还有他的母亲,十八年来,母子俩相依为命,彼此给予对方鼓励与希望,这种浓郁的亲情,是什么也割舍不开的。
可当他轻手轻脚地迈步下了马车的时候,他却突然有些畏怯了,他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捂着左眼的眼罩,整个人竟然愣在原地,不敢再向前迈一步。
没办法,这天底下,无论是谁,无论是多厉害的官员,多富有的商人,多威严的将军,一旦到了母亲面前,仍旧还是一个什么事都做不好的孩子,他害怕母亲的责备,更心疼母亲的心疼。
他思念着母亲,却又不愿母亲见到这样的自己。
最后,还是有一个人突然出现,打破了他的踌躇不前,竟然是身着绣着九龙吐珠图,款式为平日便装的顾懿,踱着不紧不慢的步子,从里面走了出来。
顾玄原本迷蒙的眼神顿时为之一清,不敢怠慢分毫,赶紧紧走两步,到了对方面前,一拂袖,躬身下拜,口中规规矩矩地念道:“儿臣参见父皇!”
顾懿伸手虚抬,示意对方先站起来,等到顾玄直起身后,才又在嘴边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压低了音量,小声道:“小声一些,你母亲还在里屋陪着你大娘呢,就先别打搅她们了,你陪朕走走吧。”
本就很是犹豫该如何面对母亲的顾玄,也想有一个缓冲的时间,当下自然没有拒绝的道理,点了点头,赶紧迈步跟上,与之一起,朝着永乐宫后面的小花园走去。
一边走,他忍不住抬起了头,颇有些大逆不道地在背后认真地打量着眼前的男人,心中那是感触颇多,他们二人虽为父子,可打从他降生,都从未有过像这样单独相处的机会,对此其实他并无太多怨恨,只是觉得非常感慨罢了,这生在帝王家,从小含着金汤匙出生,在得到了一些东西的同时,自然也就必须要失去一些东西,此为天道平衡。
他只是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父亲已经老了,少了很多当年挥斥方遒,骑马猎虎的豪气,多了一些好似太阳即将落下地平线的沉沉暮气,心痛,却又无可奈何,哪怕他的头发仍旧梳得一丝不苟,望着很是精神,但因为没有刻意用染料涂染,其头上银色华发的数量已经多过了黑色,两者交错在一起,让整个人的苍老,变得肉眼可见。
多少价值连城,万金难求的神药,也补不回来一个人因为长期的劳累而消耗的心神,生死有命,皆是定数,任你盖世英豪,绝代风华,也敌不过“时间”这两个字。
顾玄有些伤感,因为对方到底是他的父亲,他身上有一半的血,都是来源于对方,这种感情和血脉的联系,也是任何事,都很难抹去的,何况对方没有任何一点对不起他这个儿子。
父母就是挡在我们与死亡中间的一道墙,没了这道墙,我们就将直面最现实的恐惧。
可当他突然发现,原来父亲已经离自己更远,离死亡更近的时候,他情不自禁地开始感到难过,在这一刻,任何对于对方的埋怨,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前方传来了一个威严,但语气很是柔和的声音。
“玄儿,不必这样跟在后面,你是朕的儿子,与朕站在一起,并不算违礼。”
顾玄的心头顿时又是一震,这一声“玄儿”,实在是太过迷幻,又太过陌生了,可他只是稍稍迟疑了一下,而后仍旧自然得迈步走到了他的身旁。
不过出于对父亲和陛下两重身份的尊敬,他还是选择稍微落后了一部分身位,再与其一起站在尚未开放的梅树下,抬起头,望着头顶那如圆盘一样大的月亮,只是不知广寒仙子,是否也这样?望过人间。
顾懿的声音有些低沉,更有一种被极力压抑的悲伤:“如果是苍儿,他肯定不会跟朕这么客气。”
顾玄不知该如何回答,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或者说需不需要安慰他,更何况,他自己已经足够难过了,所以他只好沉默,然后,两人都沉默了下来。
不大的花园里,寂静无声,唯有一阵淡淡的微风吹过,月下的父子俩,都在心里怀念着那个人。
顾懿微不可查地叹了口气,似乎是总算整顿好了心情,眨巴了两下眼睛,望着头顶皎洁的月亮,感叹道:“一晃十八年了啊,你都长这么大了。”
然后,他又扭过头,苦笑着问道:“恨朕吗?”
顾玄被他这样看着,心中陡然一惊,正想马上说“不敢”,可转念一想,不敢其实就是恨,最起码,也有几分埋怨在里面,所以这话到了嘴边,马上又改口了。
“为什么要恨您呢?民间有句话说,‘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不养儿,不知报父母恩’,儿臣现在也算是有了自己的‘小家’,手下的人都指着儿臣来养活他们,需要儿臣每天告诉他们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然而就这么一点人,儿臣尚且做不到顾及他们每一个的感受,让他们每一个都能满意,可父皇不光是儿臣一个人的父亲,父皇更是天下人的父亲,我大凉如此多的百姓,都是父皇您的孩子,不管是贩夫走卒,还是朝廷大员,他们都指着父皇您,都希望您能更偏爱他们,但没有人能做到让每一个人都满意。”
“父皇您为了这个‘大家’,已经付出了太多太多,这么多年,您让我大凉国泰民安,风调雨顺,儿臣又凭什么再苛责您更多呢,更何况,儿臣认为,既然生在了皇家,已经凭空得到了这么多,自然也该牺牲一些,儿臣是您的亲儿子,更应该心疼自己的父皇,所以儿臣宁可委屈自己,也不愿父皇委屈了别人,这,正是因为儿臣明白父皇的苦衷。”
“哈哈哈哈哈哈。。。。。。”
顾懿听罢,忍不住开怀大笑了起来,这可是他这么多天以来,头一次笑得这么开心,可笑到一半,突然又戛然而止了,原来是他想到了屋里还有人,所以赶紧住嘴,不想惊扰了里屋的人,不过他仍旧是笑着摇头叹道:“玄儿呀,朕这一辈子,不知道听过了多少的奉承话,这天下专研溜须拍马的人也不知有多少,可他们说再多,都不如你刚才这一席话,让朕感到开心。”
顾玄也笑了起来,诚心诚意地道:“这些都是儿臣的真心话。”
很多事,以前不理解,总觉得对方为什么不能做得更好呢,可实际上只有当你真正走到了那一天,站到了他原来的位置上,才会明白,事情要做好,到底是多么的困难,他无法苛责他的父亲,因为他的确明白对方的苦衷。
“哎,你真是长大了,就这么,这么稍微一晃眼的功夫。”顾懿一边说着,一边兴高采烈地比划着,“当时朕刚抱你的时候,你才这么大,不会哭,但是力气很大,而且胆子不小,尿了朕一身,那时候朕也年轻,没想到,这么快,朕就老了。”
顾玄闻言,腼腆一笑,正欲恭维一句“父皇不老”,然而顾懿却不给他这个机会,而是一下子转移了话题,看着顾玄的脸,很是关切地问道:“玄儿,是怎么受的伤?”
对于孩子而言,哪怕仅仅只是被这样的目光看着,就是一种幸福的煎熬,每个人都希望着家里人关心自己,却又不希望他们过多地关心自己,更不希望他们追问自己受过的苦和累,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家人互相爱着彼此,不愿他们忧心自己已经度过的苦难,总希望对方能够更轻松一些。
只可惜,躲不开这一关的顾玄,只能尽量抛弃一些险象环生的情节,解释道:“儿臣那时候刚到黄沙县,性子倔,不想找朝廷索要物资,便,便擅自去了燕州,找人做买卖,想打造一批兵器守城,回来的路上,不慎遇到了大批的马匪,儿臣运气不好,丢了一只眼睛,可好在还是活了下来。”
该说的,不该说的,顾玄心中都有数,比如“擅离封地”的事,如果没有先前的铺垫,顾玄就绝不会说,但现在说出来,反而更显得双方关系亲近了很多。
“失明之痛,仍旧说得如此面不改色,确实是朕的儿子,但以后做事,一定要懂得借势,那并不可耻,只要你的目标是光明的,就不要拘泥于手段,等你到了朕的位置,自然就会明白这个道理,很多时候,很多事,会不再那么重要,只要你能守住本心。”
说罢,顾懿顿了顿,然后一手扶着顾玄的肩膀,认真地问道:“孩子,累吗?”
顾玄低下头,沉默了数息后,无奈一笑,轻声道:“这普天之下,谁又活得不累呢?”
顾懿拍了拍顾玄的肩膀,说道:“跟为父就不用说这些客套话了,为父还活着,这担子还轮不到你来担,这次回京,你可以先好生歇息一段日子。”
不是朕,而是为父,这对于他们两人来说,的确是一个生疏,而且奢侈的词。
顾玄丝毫不觉得这是对方不喜欢他,所以不让他掌权,反倒是正因为对方认为自己该承担作为一个父亲最基本的责任,才会让他休息一下。
“多谢父皇。”
顾懿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低声道:“其实你那几个哥哥的本性都不坏,为父虽然醉心国事,疏于了跟你们的陪伴,但每个孩子的秉性成长,为父都看在眼里的,为父当年,算了,当年的事,为父也不想多提,但也因为为父自身的原因,为父一直有一个私心,很多年前,当为父终于得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东西后,才突然醒觉什么才是最重要的,家,为父希望为父自己的家,是祥和的,虽然这个愿望对为父来说,太过贪心,太不现实,但为父依然希望,你们彼此不管走到了哪一步,都要记住,我们身上流的血,是一样的。”
顾玄赶紧下拜,道:“父皇的教导,孩儿铭记于心!”
顾懿有这个私心很正常,或者说哪个父母又没这种私心呢,哪怕他们当初的上位史血腥无比,哪怕他当初踩着不知多少兄弟的尸体登上了皇位,可现在他成了父亲,自然奢望自己的孩子们不要再走自己当年的老路。
人至此刻,方知家庭和睦才是最重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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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感冒了,见谅
第一百零二章 小家大家
弥漫天地之间,如有万千萤火不断翻腾,此时似雾,彼时如雨,与人间万物和谐地融为一体,既有大日普照天下的雍容气度,又有自己清幽冷寂的独特气质,悠悠明月下,两位身着典雅宫装的妇人,正携手一起,踩着很有节拍的步子,极其优雅地循着脚下的碎石路,徐徐*向前移动。m.www.uu234.netm.www.uu234.net
这两人,一位乃是大凉皇后,本家姓苏,其父乃是曾经在凉国权倾一时的中书令,数度作为科举主考,门生旧吏,遍及天下,这也是先前朝中太子党的根基所在。
时隔一个来月,裴声朝野,被人誉为千古无双的大凉雏龙,太子爷顾苍的死讯,已经从凉州传到了京城来,哪怕外界都已是风云变幻,多少曾经向往他的年轻人因此而心境崩坏,可在这位坚强的母亲脸上,却看不到太多的伤感。
在其位,便要谋其政,这是恒古不变的道理,她既然坐在了这么高的位置上,那就不能再跟普通人一样肆意地展现自己的情绪,因为她的肩膀上,正扛着担子呢。
多少人需要看着她的脸色过活,她的一言一行,又将影响多少的家庭,产生多少的悲欢离合,就宛如到了脆弱的蚂蚁堆里,脚下四周都是小小的生命,所以她的一举一动,都必须得小心再小小,谨慎再谨慎,所以她的任何私心和情绪,都得一股脑地咽在肚子里,哪怕再伤心,再难过,也得扮演好她这后宫之主的国母身份。
她不能哭,更不能在其他人的面前哭出来,为了安他人的心,她甚至还主动与身边,顾玄的母亲丽妃谈笑风生,说着一些女儿家的私房话,聊聊女红,刺绣等等,不时还会开一些小玩笑,说起一些听来的趣事,逗乐彼此。
其实这两人的关系,远比外人想象之中的要更加亲密。
想当初,丽妃娘娘以平民的身份踏入这京畿重地,皇家大院,那是举目无亲,身边无人可信,若她入宫之后的身份低也就罢了,可偏偏她这一介贱民得到的,竟然与江州氏族之女,幽州大将军许尽忠之女一流的门阀子弟们等同,这可就太过惹人瞩目了,所以随即便招来了外界的无情打压。
这是很正常的事,抛开嫉妒,不屑以及不忿等等情绪不谈,在这种地方,本就是只存在欺负与被欺负两种,就算你真的低声下气地讨饶,却也依旧难免成为一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就是京城,这就是后宫。
细究起来,其实这算是皇帝顾懿的错误,或许他当年,只是一心想把好东西给这个心爱的女子,却忽视了这会带来的严重后果,但幸好有这位明察秋毫的皇后娘娘,明里暗里的,给了他们永乐宫太多的帮助和扶持,这才帮他们这对母子在这危机四伏的地方稳住了根基,而后由于皇上似乎不再对她感兴趣,十多年来,再也没去过永乐宫,这才让其余的妃子们放弃了对永乐宫的敌意,只是偶尔提起,仍旧很是不屑。
有这份帮衬的情谊在,这两个深居宫中的女人也因此成为了好朋友,相比于苏皇后这种自小就是大家闺秀,识文断字,不输男儿,端庄大方,母仪天下的人,丽妃就显得柔弱了许多,言语中,也多是点头附和居多,这也是她这位平民出身的贵妃娘娘,在这么多年学到的一套处世之道。
由于是苏皇后主动挽着她,所以两人几乎是肩并着肩,一齐走到了院子门口,看到那边朝夕相处了数十年的丈夫,哪怕只是背影,但自认不可能认错人的苏皇后提起嗓子,朗声打着招呼:“陛下怎么也不提前知会一声,竟然趁着我们姐妹俩聊天的功夫,便偷偷地跑到了这后花园来赏月?”
她自他微末之时,便舍身下嫁于他,一路陪伴,扶持,夫妻之间的感情绝不是外人所能想象的,再加上顾懿自身亦是爱护妻子的人,私下里,两人是言谈无忌的。
院子里,原本正对月谈心的父子两人,听到动静之后,一齐转过头来,望向了这边,这次倒是轮到刚刚才过来的两个女人愣了一下。
顾玄看清楚了来人是谁,心神顿时一震,赶紧一拂袖,躬身下拜,同时还使劲把自己脑袋埋得低一些,然后拱手道:“孩儿顾玄,见过皇后娘娘,见过母上大人,愿两位。。。。。。”
例行的吉祥话都还未说话,丽妃急急忙忙地走上前,这次是完全忘记了这十多年如一日,从礼官那里学来的小步子,跑的急了一些,竟然连裙摆都给一下子甩开了,她几步跑到了顾玄的面前,一把扶住了对方下拜的身形,很是急促地问道:“玄儿,你怎么了?快让母亲看看。。。。。。”
顾玄的身子轻轻一抖,本是下意识地想发力稳住身形,可最后还是没有那么做,而是顺从地被其伸手扶起,只是站直了身子后,仍旧偏着脑袋,不敢直视对方关切的眼神。
在看到顾玄脸上那个显眼的黑色眼罩的一刹那,作为母亲的心,便狠狠地一揪,她颤巍巍地伸出了自己的手,动作却无比轻柔地掀开了那只眼罩。
哪怕其实已经有了一些心理预防,可当她发现,呈现在自己眼前的,在自己孩子脸上的,竟然是一个狰狞可怕的黑洞时,她还是感觉脑子发晕,浑身发软。
“呜!”
她伸出手,猛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没让自己完全哭出声来,可眼泪,仍旧在一瞬间,就充满了她的眼眶,然后无声地滑落了下来。
顾玄心如刀绞,可还是坚持着扭过头,朝着对方勉强挤出了一个笑容,努力宽慰道:“不碍事的,母亲,真的不碍事的。”
那边还站在院子门口,一直没有动作的苏皇后,亦是看得心中酸楚无比,只是依然强提着十分精神,努力在吸气,亦是不敢流露出半分的伤心难过来。
她也怕,自己一哭,就止不住了,那成何体统呢?
她在心中感叹,曾几何时,她与自己的孩子,也是如此的亲密,顾玄这孩子与自家儿子从小关系就好,小时候那虎头虎脑的,多可爱,当年的小小子,现在出去一趟,连眼睛都少了一只,而自己孩子也已经身死他乡,她不懂,为何这些好孩子偏生要遭受这种不公的命运呢?
她真的宁可自家儿子平庸一些,也不愿他如此惹人瞩目,如果时间能够重来,她一定会阻止他离开京城,哪怕只是认真地给对方一个拥抱呢,哪怕能够最后再看一看还活着的他呢。
可那一切,永远也不可能发生了,这份遗憾,也永远不可能弥补了。
这一边,顾不得还有外人在旁看着,作为一个母亲,丽妃还是忍不住低声呜咽了起来,嘴里不断地重复着:“怎么不碍事,怎么不碍事呢?”
一旁尴尬站着的顾懿见状,也赶忙开口劝慰对方道:“朕,朕问过鲛人族了,他们族中有一种神药,可以医治肢体的残缺,别太担心了,以如今我大凉和鲛人族的关系,要拿来这种神药并不难。”
话一说完,顾懿自己心中都有些愧疚,想当初,同样的话,他也曾经拿来诓骗过站在那边的苏皇后,想让对方不要担心苍儿的身体,只可惜,后来还是。。。。。。
“真的吗?”
丽妃闻言,一下子抬起头来,目光楚楚地望着身边的男人。
“嗯。”
顾懿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可心中的感叹,一刻都没有停下来。
很多年前,她也曾经这么看过自己,没想到一晃这么多年过去,彼此都已经不再年轻,也没了当时的冲动,顾懿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油然而生了一种疲倦之感,或许自己真的已经累了,自己为这个“大家”,已经操持太久了。
在这一刻,他几乎想明日便让顾玄掌权,自己退居幕后,好好做一个逍遥舒服的太上皇,将这些年因为政事繁忙而被冷落的她们都召集起来,换上便装,一起云游天下,再无后宫的勾心斗角,再无为了子女的禅精竭虑,反正南地战事已定,也到自己享受天伦之乐了不是,这辈子活到现在,好像真的没有一天为自己而活过。
可他不过权衡了几息,便还是选择了放弃,因为如果真的这么做了,顾玄根基不稳,可能会酿出大祸,自己还需要为其守好最后一班岗,这也是作为父亲的责任,亦是作为君王,该为天下苍生负的责任。
转过头,他又朝着顾玄道:“你刚回来,便多陪你母亲一会儿,朝会朕会推迟一天,你做好准备,以后,可就没这么多清闲日子了,朕就不打扰你们母子团圆,先与皇后回去了。”
顾玄闻言,赶忙行礼,道:“恭送父皇,恭送皇后娘娘!”
一直将他们送到了门口,自有宫女,内侍,骁骑卫,以及等待多时的韩貂寺等一大批人迎接,护送他们一起返回苏皇后的未央宫中。
眼看队伍走远,顾玄心中才算是松了口气,可转眼间,却更加无奈,接下来如何面对母亲,才是最让人头疼的,不过快慢都得挨这一刀,还是利落一些,将自己这些日子的经历有选择性地讲一遍,想来母亲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了,总不至于太过为难自己才对。
第一百零三章 再见老霍
大凉帝都的西城区,也是城里平民百姓们日常居住和活动的区域,在西城区的一个偏僻处,修建有一座算得上知名的酒楼,店面不大,但却是几十年的老店了。m.www.uu234.netm.www.uu234.net
至于这知名的原因呢,一共有两点,第一是因为这里售卖的酒,酒性极烈,寻常人喝上一两当场就倒,就是骡马牲畜都熬不住,再加上除了酒性烈一些之外,味道却算不得太好,上不得台面,所以被人戏称为“闷倒驴”,暗示这只是给驴喝的,算不得什么好玩意儿。
传出这种恶心话的,自然是被挤兑得生意惨淡的其他酒家,可为何他们会如此同仇敌忾,除开眼红见不得人好之外,这便轮到其第二个知名点了,因为这座酒楼的掌柜,不是西大陆土生土长的人族,而是来自于遥远东大陆的地族人!
地族人的身材就如同长不大的侏儒一样,才刚刚到寻常人的膝盖而已,这就罢了,这掌柜还生得一副迥异他人的褐色眼珠,外加一层土色的皮肤,就在街上很是扎眼。
既然是完完全全的外人,那被人联合起来挤兑也是有几分道理的,毕竟从古至今,在西大陆内部就流传着一句话嘛,所谓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也”!
但这老头儿倒也有自己的一点小关系,因为这地族的寿命悠长,远胜西大陆的人族,真要谈起来,这位当年可是跟着太祖皇帝一起南征北战,立下过军功的人,虽然没有特别大的功绩吧,但关于他的故事,还记在兵部的库房里呢,大概也是因此,他才得以在京城站稳脚跟,经过了数十年的经营,不靠外人一点帮衬,攒下了一家酒楼和几间小院。
百年岁月悠悠过,不见当初眼前人,老头儿没有子嗣,因为这幅在西大陆算是很不讨喜的外貌,所以朋友也不多,想想这老天也的确不公平,同样都是外族人,那灵族在西大陆可算吃香,毕竟灵族人生得秀美,天生一股子自然灵韵,单论外貌,还要超过人族许多,可以与鲛人族媲美。
不过呢,就连老头儿自己都说,这辈子是得亏没生在灵族,不然呀,如今就不是这幅光景,而是去人家里当奴隶咯,现在这样子虽然不大受人待见,但最起码靠着自己的努力能够生活下去,倒也没有谁天天来找自己的麻烦,这就已经很好了。
还有一句话是老头儿最不忿的,用他的话说那就是老子在地族的时候,那也是十里八乡的知名美男子嘛,只是你们人族肤浅,不懂得欣赏罢了。
就这样得过且过,在这京城也算过的不错,西大陆的人和东大陆虽然没什么过多的来往,但得益于日益猖獗的奴隶贸易,对于这些与己身完全不同的外人,百姓们都已经见怪不怪了,不见前些日子,那头上长鳞片的鲛人族都跑来了么,那可是咱们大凉的贵宾,当时那可引得万人空巷呢,这矮子有什么稀奇的,不就比一般人看着黑点儿嘛。
虽然没什么朋友,可也无人刻意找麻烦,毕竟他有大凉的正式户籍,算是大凉百姓,京兆府也不可能对老百姓互相之间的矛盾拉偏架,有关系的倒也不屑于欺负这个小矮子,所以老头儿的小日子倒是过得有滋有味。
这一日,老人仍旧站在自家酒楼柜台的后面,一手熟练地拨弄着算盘,另外一只手却是以非常粗糙,甚至可以说可笑的手法握着笔,蘸着墨在纸面上写写画画。
这是在算账,要说老头儿就这点信不过人,宁可自己逼着自己去学,都不愿意去外面找个账房先生,许是觉得人家会欺负他这个外人,如果自己不学会了,被人家做了账目都没处说理去。
以他这可怜的身高,底下踩的凳子那都得是特制的,好似一座小云楼,得有三尺多,踩着梯子上去,站实了,贴着面儿,老人就趴在柜台上,把扎满了小辫子,洗得干干净净的胡子摆在台子上,这看着倒是没有丝毫滑稽的感觉,反倒是给人一种异常可敬的专注感。
“咚!”
陡然间,却有两个包装得极为精致的礼盒,叠在一起,被人给很不客气地丢在了柜台上,老霍被突然落在眼前的东西惊动了,眼神之中闪过了一丝怒意,可却没有立即发作,而是慢慢地放下了手中的笔,然后徐徐地抬起头,脸上的皱纹随之摇摆,层层叠叠,好似那一座座纵横交错的山脉地龙,虽然看着年逾古稀,当然,这实际年纪肯定更大,可他的眼神却依然是那么的澄澈,褐色的眼珠里,神情仿佛大地母亲一样柔和。
“客。。。。。。玄公子!”
突然,老霍原本非常淡然的表情一变,瞳孔瞬间收缩,随即张开了嘴,很是惊讶地道:“你,你,你。。。。。。”
这一瞬间,明明肚子里有很多话想说,但是这话全部一起到了嘴巴边上,却是纠缠在了一起,堵住了,怎么都说不出来。
顾玄很是随便地放下手头的东西,单腿站着,举止非常轻佻地往柜台边上一靠,一只手撑着,咧嘴笑道:“老天保佑,总算是活着回来了。”
老霍望着他,眼神很是复杂,嘴巴轻轻地嚅动了几下,勾连得下巴上茂密的胡子都在抖,显然是很想说些什么,可他最后还是没有说话,而是双手撑着柜台,一发力,整个人好像小猴子一样灵活地跳了上去,然后一踩柜台,朝着顾玄狠狠一扑,老人的身子健壮,这力气比寻常人族男子还要大一倍多,这一下子扑上来,装了个满怀,因为重心不稳,饶是顾玄都往回退了好几步才停下。
一老一少的忘年交,在酒楼的正堂旁若无人地热情拥抱,俱都笑得无比开怀,是那种从未在外人面前显露过的真挚笑容,惹得周围的几桌客人都微微侧目,指指点点,说道个不停。
半晌,老霍才主动挣脱开来,一下子落在了地上,然后又顺势一肘子甩过去,轻轻地敲打了一下顾玄的膝盖,很是高兴地道:“好小子,我果然没看错你,这都能活着回来,如何,这次去都收获了些什么?”
顾玄轻轻地甩动了一下腿,然后一指柜台上,很是自豪地笑道:“收获不都在桌子上么?老霍,我这次可是特意给你准备了些礼物,都是各地的特产,要说我这次,我可真是大江南北地走了个遍,你绝想不到这一路上我见识了多少风光。”
老霍闻言,从鼻子里喷出两股气流,双手抱胸,很是不屑地道:“切,我从东大陆到西大陆,那见过的才是真正的世界,你有躺在船上看过星海吗?你在夜里见过跃出海面的巨兽吗?你有听过海妖迷醉的歌声吗?你有。。。。。。”
顾玄一边摆手,一边赶紧认输道:“打住,打住,论经历,我确实是不如您,毕竟我才活多少年呐,哪儿有您识得多见的广不是?”
老霍这才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这些话,也就能说给顾玄听听,也只有顾玄爱听,并且愿意奉承他这个矮子,他虽然身子短,但动作可灵活的很,几步就绕到了柜台后面,踩着阶梯几下就爬了上去,一边还在点头道:“这才对嘛。”
嘴上这么说,手上可不停,他力气又大,几下便顺利地拆开了礼盒。
这便是东大陆人的特点了,或者说他们地族人就是这种性子,若是西大陆的人族,是绝不会当着客人的面就这样草草地解开对方送来的礼物,这是礼节,但地族人向来做事直接,没这么多顾忌,再加上两者之间的关系亲密,老霍也自然不会顾忌那些。
他当年,那可是跟这小子的祖父勾肩搭背聊过天的,虽然就一次,但怎么说也不至于跟这小子客气吧。
东西呢,虽然有些价值,可也不是什么特别名贵的东西,但各有特点,有幽州特产的羊角刀,也有来自大漠罗刹族的珠宝,还有卫国的锦囊,晋国的鱼油香,其他的不说,就说收集这些东西背后得走多少路,来回数千里,就已经算是厚重的心意了。
老霍一边将里面的物件挨个拿起来,顾玄就在一边很是骄傲地为其介绍,就这样你来我去地聊了一炷香,老霍这才把东西给一股脑地用包袱皮给装好,然后搓着手,喜不自胜地道:“玄公子实在是太客气了,行,今儿为你接风,这酒管够,那三十年的窖藏,我,我也拿出来给你尝尝!”
顾玄闻言,眼神顿时一亮,赶紧拍手道:“好说!这一出去,都快一整年没能喝到你的酒,偶尔还真是想得慌呢,今天可算能解解馋了。”
“老地方见!”
他喊了一声,便迈步往楼上走,其余事自然有酒楼原本的伙计招呼,一路到了那间自己之前最喜欢的小间里,等了没一会儿,就见老霍一手提着一坛用麻绳捆得严严实实的酒缸上来了。
“啪!”
顾玄非常熟练地伸手接过,甩开套在上面的麻绳,然后又一巴掌干脆利落地拍开了封泥,同时一只手把另外一个酒缸也给顺势揽到了自己身边,老霍一见,马上撑在桌子上,朝着顾玄瞪着眼睛吼道:“玄小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顾玄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道:“我说老霍呀,你每次说要请我喝酒,哪次不是你自己喝得最多,刚才可是你自己说的管够,所以今儿这两坛,那都是我自己的,你要喝,自己再拿去!”
“好小子!”
老霍气的喊了一声,可马上眼珠子一转,随即变了副模样,有些谄媚地道:“玄公子,我说,这酒嘛,是越老越烈的,你也知道,三十年的窖藏,两坛的量实在是太多了,不是老头儿我故意激你,你想必也是刚回京城,有的是事要忙,不能因为这点酒就耽误了正事,以后咱们有的是机会喝,对不对,而且呀,这过几日有一艘商船准备去东大陆,上面有我相熟的朋友,到时候再回来,给你带上几坛灵族的好酒给你尝尝鲜,如何?你现在就把另外一坛给我吧。”
顾玄嗅了一下碗中如琥珀一样颜色的酒液,那是迷醉至极,一边嗅,一边道:“门儿也没有,这坛是我的,灵族的酒老霍你既然提起来了,那我肯定得尝尝,反正之后我得留在京城好一段日子呢,我等得起,至于这坛嘛,你就别想了。”
老霍一看他那迥异于之前的耍无赖样子,只能无可奈何地一叹气,默默地转过身,脸上却多了些笑容,然后赶紧再往楼下跑搬酒去了。
第一百零四章 又见小姑
占地不小,四周青荫绿植一应俱全,各处景观无所不含,整体风格偏雅致,但细节又处处透着一股阔气的大宅邸里,一处装潢得体的待客厅中,两个再度重逢的年轻人相对而坐,手中各捧了一杯茗茶。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
顾玄小酌一口后,便放下了手中的茶杯,然后很是和善地笑道:“小姑,咱们又见面了。”
姬耀灵不似寻常女儿家,要描眉画鬓,她向来素面朝天,但五官之精致,皮肤之细嫩,却又胜却人间胭脂百倍,不着红装,偏爱这一身武装,英气十足,完全称得上一句巾帼不让须眉。
她抬起头,凝视着顾玄,如那巍峨远山一般壮丽绝美的眉毛微蹙,随即又立刻舒展开来,她一开口,声音就如青鸾划过天际时,发出召唤群鸟的啸鸣一样好听。
“是啊,王爷,没想到,这才过去多少日子,你。。。。。。”
“哎。”顾玄不等她把奉承话说完,便赶紧伸出一只手,微微一笑,开口阻拦道,“小姑不必这么客气,叫我一声小玄即可。”
姬耀灵没有纠结于这种称呼的问题,既然对方要她这么叫,她也就接了,随即也是抿嘴一笑,如那春花绽放,无限生机。
“好,耀灵却之不恭。”
顾玄把手放在桌上,随意地问道:“在这里住的可习惯?小姑,虽然我尚未去过中庭,但想来应该比我大凉好上许多,不知这些日子,可有什么亏待处让小姑您不满意的?”
姬耀灵闻言,眼神瞬间微微一暗。
提起伤心事,最恨晚凉天,姬耀灵手里握着温暖的茶杯,低下头,望着眼前焙火了三十年的老岩茶所产生的偏红色茶汤,半是感慨,半是真心地呢喃道:“大凉对我,对我们都已经算是极好了,我等本是一群丧家犬,如果没有你们的收留,现在不定在哪里漂泊,如今还能在这么繁盛的地方拥有一座大宅邸,并且喝上一碗热茶,耀灵已经很满足了。”
这些大多都是真心话,虽然她没有掌握什么实权,但明面上的面子,顾家已经给足她了,双方说是亲戚,但这都隔了多少年,多少代了,远的跟没有一样,可你千里迢迢地来了,人家不但认了下来,并且封了一个长公主,宅邸,宝物赐了一大堆,说一句“仁至义尽”都足够了。
顾玄微微将身子朝着对方那探出些许,轻声道:“我大凉一统南地在即,这下一步该怎么做,小姑私下里,难道就没想过么?”
姬耀灵偏过了头,声音飘忽。
“寄人篱下,耀灵能想什么呢?”
顾玄沉声道:“小姑何必如此呢,二哥先前,还特意跟我提过小姑,小姑的心思,不必在我的面前隐藏,人生而有欲,这本就没错,小姑无非就是志向大一些罢了,难道就不行么?”
话说到一半,姬耀灵的身子便轻轻一颤,要说她这辈子怕过谁,天底下就两个人,一个是伊一,另外一个就是顾苍了,只不过在顾玄的面前她不想露怯,暗自深吸了口气,然后道:“那王爷你,又是什么意思呢?”
顾玄直起身子,音量也提高了些许,仿佛不怕有人听见似的。
“小姑您是个有想法,也有实力的人,固然这史书上从未见过有真正掌握大权的女官,但万事总得有人踏出第一步嘛,若有,那不妨从大凉始,反正我们也是一群南地蛮子,干出什么出格的事,都很正常,想我大凉现在只靠男人,便可以一统南地,若是再有女人的帮助,我想哪怕是中庭逐鹿,也未尝不可,您觉得呢?”
姬耀灵听罢,不光是心头轻轻一震,就连脸上也禁不住露出了惊讶的样子。
无怪她如此,哪怕是生就锦衣玉食,独得父皇恩宠的她,也完完全全清楚这世上女人的地位到底有多低,就只说一点,这世上从来就没有真正掌握生杀大权的女官出现过。
再直白一点说,那就是只要男人在,就不会让女人掌权。
须知在上古时期,女人才是人族地位最高的,可而后由于人族的生存环境愈发残酷,要时刻面对猛兽的袭击,而男人的作用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体现出来,并且渐渐地占据了主导。
男人经过先辈们的努力,得到了今天的地位,自然会珍稀,这是很正常的,哪怕慢慢的,双方之间的地位差距也在逐渐变小,可最起码现在,男人绝不会同意女人掌权,甚至是享受被教育的权利。
举个简单的例子,今年州府会试一共会录三十人,若只有本地的男人参赛,那或许将有三百人参与竞争,但若是再加上女人,可能就有五百人了,一共三十个名额让五百人争以及让三百人争,这完全就是两个概念,若是到了未来,当社会的资源过剩,男人当然也不会介意分润吃不下的那部分给女人,可现在来说,很难。
大凉如果真的这样做了,那就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之后会引发的冲突,甚至会比世家之乱都更加可怕,世家之乱,好歹还可以得到普罗大众的支持,甚至还可以靠着离间世家的主家和旁系来取得胜利,可如果朝廷允许并且支持女人得到跟男人一样的地位的话,那全天下的男人都会随之反对。
对,女人固然会支持,但现在的女人们又有什么能力去支持呢?
“王爷,你,你。。。。。。”
话到嘴边,姬耀灵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她也不是蠢人,她想做的,也不可能是要改变整个天下的格局,如果刨开其他人,只是为她自己,那天下人或许会容忍她一个例外,但要让所有女人都掌权,那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虽然大凉这些年深受顾苍的影响,女性地位得到了很多提高,但也不至于一下子跨到一个崭新的时代去,事实上,任何脱离了时代的朝前革新,其本身就是一种灾难,历史用血与泪告诉了我们,那绝无成功的可能,更何况顾苍在凉州死的莫名其妙,一世的英名全毁,他所推动革新的一些领域,之后都有不同程度的反弹,更别说这种男女的终极矛盾了。
顾玄放缓了语速,语气开始变得循循善诱了起来。
“当然,暂时也不至于让所有人都能得到同样的待遇,毕竟我也不是神仙,但总得有人开个头吧,而史书,也永远都只会记住开头的那一个,小姑,您说呢?”
姬耀灵目光灼灼地看着顾玄,半晌,突然展颜笑了起来,不错,她的确是心动了,或者说她没有一口拒绝的理由。
“有意思,那王爷,您想让耀灵做些什么?”
顾玄轻轻地摇了摇头,诚恳地道:“小姑您误会了,我没有其他的意思,我今天来,只是想要小姑一个承诺,从今往后,您就是凉国人,未来,也只会有大凉,而再无大周朝,如此,我才会全力支持您做您想做的任何事!”
姬耀灵是个大才,这一点不会因为她是一个女人就有丝毫的改变,而且她也是一个完全可以拉拢到自己麾下的大才,其他人就算主动去接触她,又能许给她什么呢?
再多的外物,又岂有自身的地位和权利来的重要,可那些人不会给她,因为其他人既不会重视她的才干,也不会给她任何相应的地位,说白了,就是其他人只会拿她当一个普通的女人来看,所以她要的,在大凉,就只有自己能给!
姬耀灵听到这,一下子又沉默了下来。
她来这里,到底是为了什么,从她父亲的角度而言,那是已经看到了大周朝国祚崩殂,国运溃散的必然结局,所以才会费尽心思提前将她送出,无非也就是希望她能够为大周朝留下一条直系血脉罢了。
当然,这么做还有一部分原因,那就是伊一当年的八字断语,那八个字,怎么看都是说她会成为未来中庭共主妻子的断语,她父亲觉得怎么都不能便宜了那个篡取他们大周朝国运的混蛋,所以才会让她连中庭都别待,直接一路南下,不要回头。
当然,那是从他们男人的角度来看,从姬耀灵的视角,自然又有不一样的解读。
从她的角度上而言,她哪怕已经知道大周朝必亡这一点,却仍旧不愿意去接受,所以她来,是为了搬救兵回去救火的,更直白一点分析,那就是她爹只是想让她活命,至于她未来是哪国人,其实已经无妨了,眼下只有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可她的目的不一样,她想要重振大周朝,恢复先祖时期的鼎盛光景,所以她并不愿意永远地加入大凉。
这个提议其实只约束心灵,对反复无常的小人来说,屁都不是,可对言出必诺的人来说,就最厉害的枷锁。
她不可能撒谎,第一因为她骗不过自己,第二她也知道骗不过别人,别看对方说的这么直白,坦然,可谁要是真把对方当傻子那才是真傻子。
顾玄用手指在实木桌子上有节奏地敲击着,一边敲,一边道:“小姑,其实这些道理您都明白,想必不用我多说,我也是真心为了小姑您好,才会跑来这里私下里与您这样说,是的,我的确需要您的帮助,可您也需要我的帮助,合则两利,我相信这世上也不会有比我更好的选择。”
姬耀灵原本正在认真考虑顾玄的提议,可听到这句仔细琢磨有歧义的话,没来由的就想起了顾苍之前说的,俏脸顿时一红,可为了怕对方看出来,还是强作出一副冷冽的表情。
“哼,说的倒是好听,你二哥可还说过一句,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要我如何信你呢?”
顾玄知道她其实是心动了,只是很多事一时半会拗不过来弯罢了,随即咧嘴一笑,讨饶道:“我的诚意自然是有的,况且对小姑,我不敢有任何欺瞒。”
姬耀灵这时候倒是多了些女儿家的傲娇,不咸不淡地道:“呵,王爷这张嘴可真是会说,也不知道骗过了多少不谙世事的小姑娘。”
顾玄苦笑一声,一下子就想起了已经送到了环境更好的幽州府城静养的韩如英,还有自尽的端木南漓,无奈地摇了摇头,语气也禁不住低沉了些许,兴致缺缺地道:“小姑说笑了,这件事,小姑可以权衡一二,也不必今日给我答复,若有事情,可差人去往驿馆,找一个叫马铭泽的即可。”
以姬耀灵的聪慧,知道自己似乎是说错了话,犹豫了一下,却没有直接安慰他,因为她本也打算一个人好好思考一下,随即顺势站起身,也不矫情地多做挽留,直接一伸手,道:“那我送你出去。”
顾玄摆摆手,起身就往外走去,他今天可不能闲着,早上去找了老霍,两坛子陈酿喝了个舒坦,下午来找了姬耀灵,马上就要去今天最后的目的地,太子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