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百八十八、忧虑
茶楼雅间,茶香四溢,小火砂炉煮茶,用的是乌榄核,火焰淡蓝,火势均匀,配上秋日菊花晨露,实在雅致极了。
谢临江几位同僚都是读书人,有功名在身,大家又都年轻,年纪相仿,有共同话题,慢慢也就成为朋友。
众人难得悠闲,又有雅兴,开始围着茶桌饶有兴致的琢磨诗词起来。
时不时笑言几句,和着清茶芬芳,气氛十分融洽,自有一股读书人喜欢的恬淡文墨气息弥漫其中。
在座几人中只有谢临江皱眉不说话,与周围格格不入。
他现在脑子很乱,嗡嗡作响,很多事情如镜花水月般闪过,最后都留不下来,难以串通,只得摇头。
起初他以为王爷这些作为,只不过是为掩护真实目的的障眼法,只是给有些人看的。目的在于掩饰背后的大动作。
可随之时间推移,他慢慢发现完全不是.......
如今已是十月初二,王爷的规划已施行十几天,每天早晚两次,派大批女工清扫街道,把江州城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每到第二天,街道照常又变得污秽不堪。
十几天过去了,王爷照常如此,没有半点变化,也不准备采取任何其他措施,
每日只是带人在城中游玩,也没有其他动作,简直......简直如同儿戏。
他心中焦急,王珂大人也好几次跟王爷说过,这样下去不行,止于皮毛不会解决大事,可王爷不以为然,继续我行我素,还让他们做好本职工作......
本职之事他自然能做好。
他谢临江虽是书生,可本着不会就学的态度,短短一年左右,他已经学会做很多事,有王珂教导,他也进步神速。
可这事却实在令他忧虑,因为别的事他知道为什么而做,做了有什么用,可唯独这次,明知没用,却还要继续做心中自然不快。
“哈哈哈,谢兄何故这般愁眉苦脸,能在平南王手下做事,是要飞黄腾达啊的喜事啊。”同僚笑道。
这话若是放在十几天前,就是吹捧他的话,到如今,意思却完全不一样了,那是取笑。
谢临江苦笑,也未多说什么,他知道朋友只是开玩笑罢了,没有恶意。
随即众人又聊了几句,几位朋友都是初入官场的读书人,大多知书达理,开玩笑归开玩笑,也不会刻意去揭他的伤疤,那这件事说笑。
再者不用他刻意去说。
平南王的做法,如今已成为江州时下最大的笑料,来往客商,寻常百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两人相遇,故友见面,或者闲来无事都要拿出来取笑一番,说上几句。
谢临江见这种局面又是难过,又是深感无力,心里也疑惑重重,他实在不明白王爷到底想干嘛。
他心中也只能猜测是王爷这是想以此麻痹江州官场众人,待众人毫无防备时出其不意,整肃吏治,清算贪腐,结果手段不够老道,做起来不知道要如何拿捏,才导致如今局面,除此之外,他想不到任何其它解释。
.......
王珂一边捂着鼻子,一边随王爷监督众军士焚烧垃圾。
王珂如今已懒得反驳任何王爷所作所为,他倒是看出来了,王爷根本没有什么其它心思或者想法,他就是一门心思,认认真真的想打扫清理江州街市......
三百多女工,外加一百多厢军、新军,转运使的临时行府每天要有六百多张嘴吃饭,这可是一笔大花销。
他也不明白王爷为何如此,他完全无法理解。
可身在其位,他又能如何,当初他阻止不了知府,何况如今是天家王爷、冠军大将军京北转运使,他一个小小判官又能如何......
只可惜当初初见平南王,他还心有期许,还以为换了上司或许就会不同,换个人来江州也许有救。
如今看来,他还是太过天真了。
这么想着,王珂也不准备再多说多问,就老老实实为王爷办事就行。
“今天来了多少厢军?”王爷问道。
王珂想了一下:“加了三十人,有厢军军士反应他们已经逐渐忙不过来,所以参统领又每天加派出三十人,共一百三十人入城。”
王爷点头:“这是个好兆头。”
王珂张张嘴,终是没说话,心里则叹气,这能是什么好兆头?不就是丢箩筐里的垃圾秽物多了些而已。
心中虽不抱希望,但王珂终究没忍住,小声试探的问道:“王爷,明日我们做什么?”
“一切照旧啊,还能如何。”王爷想也不想背着手回答。
这一下,他心头的小小希望之火彻底覆灭了,一颗心沉下来,只是默默点头。
.......
十月初二,天空下起小雨,乳白薄雾笼罩江州城,众多三百多女工还有厢军暂时休息一天。
除了少了那些平南王派出的女工,江州似乎没有任何变化。
但李星洲每天都在观察,他知道是有变化的。
经过十几天,厢军从每天一都一百人,变成一百三十人,众多女工的话也变多了,生气活泼,回来得更快一些。以前卯时之前出去,卯时之内是回不来的,现在卯时之前出去,卯时末就能回来。
天空小雨淅淅沥沥,薄雾弥漫,隐约有人影撑伞穿梭其间。
李星洲站在阁楼走廊上看着这一切,比起南方,北方的江州更多一些粗犷的气系,屋舍四角少有雕花檐角,窗户大多也是普普通通的方格状。
几个女工正在东面走廊屋檐下说笑,远远的李星洲也听不清。
他身边没有跟着人,也没带侍女之类的,岳母倒是说要给他找两个侍女,照顾生活起居,李星洲拒绝了,他自己能应付得来。
不过这下孤身一人,心中道还真有些寂寞,不知何时起,就连他这样的人也开始不习惯寂寞了,也不知王府如今怎么样。
他当然知道外界对此事的看法,也知道王珂和谢临江等人的抵触,但他不得不为之。
如果江州如今这糜烂局面还有救,那必然是他的办法。
因为他的知识储备,比这个世界多了上千年,有很多人去验证和实施,知识就是力量,强大到足以逆转世界,改变未来的力量。
三百八十九、意外来客
所谓智慧生物是什么?智慧最基本的体现是什么?
很多生物学家在评估生物智慧时都会做一个实验,叫做“镜子实验”,内容很简单,将动物带到镜子面前,让它们看镜子中的自己,然后观察反应。
若是动物能清楚认识到镜子中的东西是自己,那么动物智慧就很高,这种认识越快,它们的智慧也越高。
这个办法显然十分有用,因为随着慢慢研究发现,智慧越高的动物,确实能越快的“认清自我”。
像直到近现代才广泛进入人类视野的海洋霸主虎鲸,则通过这些一系列实验证明,它们的智商大抵相当于人类七岁到十五岁,也正是因为如此高的智商,导致它们牢牢霸占着海洋食物链顶端,所到之处,立马就能适应环境生态,然后自上而下改变生态,几乎可以捕猎一切它们能遇到的生物,只要它们愿意。譬如带给人类无限恐惧的大白鲨,也是它们的饭后点心。
这种给动物测定智慧的实验最基本的逻辑就是看动物是否具有“自我意识”。
没错,越是智慧的生物,有越强的“自我意识”。越会思考,我是谁?我是怎么样的一种东西?
正是基于这种强烈的自我认知欲,慢慢的也催发哲学思考,然后就有分支的心理学,专门研究人类心理领域,研究我们自己思维的学问。
因为它本身就是基于生物智慧的“自我意识”,所以心理研究的价值是无限的,心理规律对生活、对世界的影响是巨大的。
可也正因为它基于对自我的思考,是自我意识的提醒,很多人又感受不到它的影响,因为人们会认为“本来就是如此”。
正因为这种出发点的不同,李星洲与这个世界的人看世界的眼光也是不同的。
思维模式不同,导致他们解决问题的方法也就不同。
他解决这件事,从心理学的角度出发,而且不只是理论,早有先辈替他实践过,所以李星洲才敢如此。
在外人看来,他所作所为,似乎毫无用处,毫无逻辑,但他却知道,他的行动是有强大的内在逻辑和理论支撑的,初期的付出已经开始慢慢有回报了。
只是大众的观察角度和他并不相同,所以难以发现而已。
李星洲伸手,接住瓦沟滴落的雨水,微凉......
本能的,人们对不知道的事物、知识,是抱有敌意的,他早就做好千夫所指的准备。
......
第二天,雨停了,一切照旧,他照常派出众多女工,继续打扫街道。
至于官府那边,照例派人出去粘贴公文告示,衙役们都是干熟悉了这活,还先到山庄跟他打招呼。
虽然没有下雨,但天空阴云密布,外面也比较冷,李星洲懒得外出,正好弄了点羊肉,自己开小灶黄焖起来,又有王府好酒,准备去去寒,等谢临江和王珂回来了,给他们也留点。
毕竟他只是发号施令,事情都是两人在奔波,他们虽然不明白道理,但手上的事情却没落下。
到正午的时候,屋外冷风习习,不见天日,李星洲正一个人吃饭,砂锅炖着羊肉,就着好酒,也是享受。谢临江王珂没回来,却来了个大惊喜。
一身武装,带着宝剑何芊,蹦蹦跳跳踩着天井小院里的积水冲进来,身边还跟着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
李星洲正在正堂吃饭,见到她差点筷子都掉地上。
小姑娘倒不把自己当外人,笑着冲进来,来不及喘气,就双手叉腰:“哼,你倒是好酒好菜,还吃得开心,外面可都在骂你呢,我一路北上,到处都有人说你傻了。”
说完拉开椅子自己坐下。
她身边的年轻人吓到了,连忙拱手道:“望王爷原谅舍妹无礼,她只是年幼无知,一时口快而已。”
“这位是?”李星洲看看不客气的何芊,不解的问。
“他是我二哥,做布匹生意的。”何芊道。
随后经过何芊细说,他才明白,何煦是何昭二子,做布匹、陶瓷生意,但他说自己是游侠,虽少时读书,但志向确实游历四方。
何昭没给他多少钱,他就自己做生意,一边做生意赚钱,一边游历各国,最远去过辽国北方的饮马河,景国苏州一带的布匹在蒙古部族十分值钱,只是一路北上路途遥远,动辄几个月,还要小心猛兽匪祸,十分艰难,也常年不在家中。
何芊这次来江州就是跟他二哥来的,何煦租船带货北上,她就顺道来了。
李星洲给两人添了碗筷一起吃饭,何芊早就习惯,何煦还是拘谨,饭后他安排两人在凸碧山庄住下。
何煦明天就要接着北上,这次他想去西夏,带的是一些陶器和布匹,因为辽国和金国在打仗,不敢走关北那条道,而是要从太原,走西北去西夏。
李星洲提醒他要小心太原一带的黑山贼。
安顿好后,下午何芊就兴致冲冲的来找他了,开口就问他被人骂的事,他派人扫大街的事。
李星洲哭笑不得,点了一下她脑袋:“你就不能问点好的.....”
“哪有,我不是关心你吗。”何芊有理有据,李星洲顿时语塞,虽然是关心,可为什么听起来就这么别扭。
他随后带小姑娘出去买东西,因为她要住下来,她就是跑来江州玩的。
“放心,那是我的计策,那些人根本不懂,爱笑就让他们笑去吧。”李星洲带她出了大门,走边走边道,衙门给他安排了两辆马车,但是他不用,因为他要时刻观察江州的变化。
“扫大街算什么计策。”
“......”李星洲揉揉她的小脑袋,“你能看出来,那还叫计策吗。”
“装神弄鬼,故弄玄虚......”小姑娘揪着衣角,跟在他身后,开始一一数落起来,李星洲有一句没一句的听,慢慢说着说走着。
“要买两条被子,最近江州可比京城冷多了。”李星洲说着一回头,发现小姑娘居然眼泪汪汪的,数落他给数落得眼泪汪汪的.....
“怎么了?谁欺负何大小姐了。”李星洲有些懵,连忙停下来道。
“哼,本小姐没事.......
你,知不知道,外面的人说你.......说得有多难听,他们都说,说你是傻子呢,我一路北上,就听了一路,到江州才下船就听人说起,到酒楼,到我哥朋友家里都在说,要不是我哥拦着,我早打人了.....”小姑娘瘪嘴。
李星洲停下脚步一愣:“他们说的是我,哭什么,爱说让他们说去.....”
“要你管!”小姑娘踢了他一下,又拉住他的手:“带我去买东西,不该问的别问。”
李星洲可乐了,不该问的别问.......
他带着小姑娘走在街头,心里倒是不在意别人这么说他,或者说他早有准备,一边走过街道,他一边观察着周围左右,还是脏乱,但比初到时候已经好了太多。
现在他每天都有大把的银子花费在扫大街上,如流水一般。
“你爹不担心你吗?你跟他说没有。”李星洲问。
何芊点头:“我告诉他来江州玩......”
“那有没有告诉他你来找我?”
何芊点头。
“他没骂你?”
何芊摇头。
李星洲有些纳闷,何昭以前要是碰到这种事,肯定说他诱拐自己宝贝女儿,只怕早就来找他单挑了,如今怎么这么淡定了......
“京城有什么大事吗?王府里怎么样。”李星洲又问,何芊经常往王府跑,出入王府跟自己家一样,问她准知道。
果然,何芊边看边说:“王府里大家都很好,不过京城出了大事,礼部判部事陈钰大人因为触怒陛下被革职了。”
听到这话,李星洲心头一紧...
三百九十、破窗(二合一)
十月十五日,天空开始逐渐放晴,空气中弥漫着寒意,冬天已经来了。
大名鼎鼎的平安王来到江州已过去一个月,可除去每日扫大街,擦墙,收罗垃圾,他就单纯游手好闲,带着穿着奇怪的士兵在街上闲逛。
起初还有人慕名来看看少年英雄平南王是什么模样,慢慢的,也没人看了,因为大家都心里清楚,这平南王只怕聪明都在打仗上,哪会治世啊......
这种例子也不少见,有些人摇头叹息,有些人嘲笑几句,总之都不是什么好话。
前两天,他又因为看不顺眼,拆除两处路边的茅厕,拆了一处碍眼的荒院,除此之外,毫无作为。
苏州战神李星洲,一下子又回到了那个傻子形象,人们也想起他之前京都大恶的名头,将他那时所作所为与现在联系起来,证明他确实只是凶悍暴戾,其实没什么智技,等到很多人认可。
.......
外面如何,李星洲并不在乎。
反正也闲着无事,事情已经按照计划进行,这几天他便带着何芊逛了逛江州城,问她什么时候回去,她就说等她玩够了,她什么时候玩呢?不知道。
不过每次出门都要带上五六个护卫,因为江州依旧很乱,小偷小摸、打架斗殴随处可见,行凶杀人的事也不少。
每次出去,人们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样,表面恭恭敬敬,但人一走开,就开始窃窃私语,偶尔还能听到笑声。
何芊好几次气得脸蛋通红,气鼓鼓的像个小蛤蟆,要不是李星洲拦住,她估计都要动手了。
他却不以为意,这些都在预料之中。
江州这种情况,在后世也有很多类似的例子,哥伦比亚,菲律宾,底特律等等,犯罪已经成为家常便饭,几乎没有任何城市能从这种犯罪环结中摆脱出来。
但世事总有例外。
.......
何芊二哥何煦待了两天就要继续北上,他游历多年,见多识广,倒是跟李星洲聊了些有趣的事情。
说得最多的无非是蒙古诸部族,因为大多数时候,他就是与蒙古诸部做生意的。
他说蒙古诸部以前在辽国统治之下,本算安分,可如今辽国被女真大败,几个强大的部族开始声称自立,辽国皇帝也管不过来。
而且他还说到蒙古有很多古老又野蛮的习俗,比如说抢亲的习俗,用子女和别人换牛羊等。
如果看上漂亮的贵族女子,只要能够打败他们的亲友,就能抢回来作为妻子,而且打起来就是要见血死人的。
抢婚啊,李星洲点头。
历史和事物都不能只单纯以对错去评判,抢婚确实古老又野蛮,但说到抢婚,蒙古的崛起,扩张,壮大,最后巅峰时期东起朝鲜半岛,西达波兰,北到北冰洋,南至太平洋和波斯湾,占据几乎全部亚洲,大半个欧洲囊括其中,阿拉伯世界只有马穆鲁克王国苟延残喘。
而这些的开端都是一次抢婚......
说到这些,李星洲不由嘘唏,他不知道这个世界的蒙古会以何种姿态展现在自己面前,但如果它照常崛起,那么如何应对就是大问题。
古代的战争往往是现代人难以想象的。
因为即便距离比较近的大规模战争,比如抗日战争也只是打了八年,朝鲜战争打了三年。
即便像朝鲜战争那样,对抗十六国联军的战争也只打三年,很大原因和核武器的出现是有关系的,在两大超级大国核威慑之下,世界性的大战不会打起来。
也正因为核威慑,二十一世纪之后的战争不再有没有底线的战争。
但在古代,春秋之后,战端一起,就不存在什么底线了。
比如蒙古灭西夏的战争,战争打完之后,西夏人口锐减百分之百十五!
即便抗日战争时期,战争动员率也只有百分之四多一些。
意思就是一百万人口,出四万多军队。而最厉害的苏联,战争动员率也只能到17.5%左右,一百万人口,出17.5万军队,那样的战争已经惨烈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可在如今,没有热兵器,血肉之躯相搏的年代,西夏打到85%的人口死亡,足见战争惨烈到什么样的程度。
而更加惨烈的还是宋朝与蒙古之战。
蒙古扩张的过程中,在西方战场,欧洲也好,俄罗斯诸国也好,乃至阿拉伯世界也罢,几乎都是一触即溃,战争进行及其迅速,而大量锐减人口死于蒙古破城之后的屠城。
蒙古三次西征,灭掉的、打败的无数国家,扩张了大片领土,前后只用了二十年左右。
可蒙古与宋朝的战争,却持续了足足四十五年。
很多人想必是无法想象的,四十五年间的大规模,高劣度战争之下百姓如何生存?普通人如何活着。
想想八年抗日战争,再对比四十五年宋元之战,就明白古代战争能残酷到什么样的程度。
不同于西线战场的大规模人口减少于屠杀,宋元之战中大多数人口都是死于战争,正规军队也好,民兵也好,自发组织的义军也罢,双方都死伤无数,大量人口锐减。
打到后期,元朝也打到改了屠城的老传统,但凡只要主动投降的城池,一律善待城中百姓守军。
因为不是这样,实在打不下去。前前后后拉锯十代人左右的战争,而且一直到战争末期之前,并不是很多人想的那样,宋朝被按在地上摩擦,而是土地你夺过来,我又抢回去,再夺过来,再抢回去。
长时间高劣度的拉锯战。
人活得不像人,平均寿命不到四十岁,长江沿岸,襄阳、樊城,到处横尸遍野,千里无鸡鸣,万里无人烟。
那种高劣度战争,李星洲想都不敢想,也不想见到。
但如果蒙古真的崛起,他也没办法阻止。
因为蒙古是先向西扩张,铁骑踏平俄罗斯,欧洲,然后征服阿拉伯世界,灭金、西夏、朝鲜半岛,最后才集中主力对付南方宋朝。
到那时候,蒙古国已经有横跨欧亚,征服阿拉伯世界的超级体态。
他能如何阻止蒙古征服世界?
北面有西夏、金国、辽国阻挡,西面有大理,白夷,还有喜马拉雅山脉阻隔。再者景国少马,没有马,就没法长途奔袭,人家走一个月的路,你能走一年。
李星洲想着想着,忍不住感慨叹气,活着也不容易,怎么这么多烦恼?女真还没应付完呢,又要想着蒙古了.....
之后,李星洲亲自去渡口送别何煦,还送了他一百两银子。
同时嘱咐让他多打听些蒙古部族的事,回来的时候顺带告诉自己。
何煦欣然答应,随后辞行北上。
.......
十月十六日晚,空气微寒,李星洲和何芊在小院里吃火锅,日子倒是舒适惬意,因为小姑娘在,他就换了果酒。
何芊一边涮羊肉,一边道:“你天天这么闲,就不怕到时候皇上怪罪你吗?”
李星洲摇头笑道:“你瞎操心什么,这是我的事。”
“我.....我就爱瞎操心!不行么。”
“行,谁还能拦着你何大小姐啊。”
“哼!”何芊得意,然后反应过来:“你还没回答我呢。”
“放心吧,我早就对策。”李星洲一边吃肉,一边道。
“对策?你天天这么闲,哪有什么对策。”何芊不信。
李星洲一笑:“再过一个月你就知道了,要是想看就住下,反正山庄里厢房多的是。”
“好啊好啊!你这么求我,那我就住下了.....”
“......”
“我几时求你了。”
.......
所谓凡事皆有例外,像江州这样的混乱之城,还真有人能治理过。
大名鼎鼎的代表就是纽约。
提到m国,若是问哪个城市乱,肯定有很多人能举出例子,底特律、巴尔的摩、圣路易斯等等。
但是很少有人会想到纽约,或者想到它曾经是美国最乱的城市,在**十年代,纽约乱到每天都会出人命,街头抢劫、斗殴、小偷小摸更是家常便饭,真是无日不打,无日不杀。
街道上又脏又乱,垃圾满地,墙壁到处都是乱七八糟的涂鸦。
曾经有知名科学家坐地铁回家,结果在地铁上莫名其妙被人打了闷棍,造成失明,从此告别研究生涯。
**十年代,纽约乱到这种地步的城市,几乎已经无可救药,政府和警察头疼不已,又毫无办法。
而且纽约和底特律是不同的,底特律的乱很大程度在于m国政府懒得管了。
因为底特律破产,管了也没收益,只会白花钱,穷得懒得治,就随它吧。
纽约不同,作为世界第四大城市,纽约每年都要为m国带来数不清的财富,这样的城市,岂能放手不管!如果它继续乱下去,对整个m国也是巨大打击。
可想管也没办法......
就在这时候,纽约警察局长和政府人员想到了咨询心理学家,最终制定出拯救纽约治安的方案。
方案就是打扫街道,清理涂鸦,摆设大量垃圾桶,不允许乱丢垃圾,不许逃票。
当初一度惊世骇俗,成为笑话,警察不抓人去打扫卫生?
可慢慢的,神奇的事情发生了,几个月之后,随着城市越来越干净整洁,犯罪率开始稳步下降,秩序逐渐回归。
事情走向令人大跌眼镜!
然后,警察开始着手抓那些犯小事的人,比如逃地铁票的。
结果发现每七名逃票的人中就有一名是通缉犯,二十名中就有一名携带武器。这简直令人不可思议......
警察查获抓取罪犯的效率大大提升,治安更加向好。
这样的治理之下,到二十世纪末,纽约彻底打破了犯罪环结,使恶性循环无法继续下去。纽约犯罪率连年下滑,秩序再次恢复。
很多人都惊呆了,警察局长不过是打扫卫生而已!可就是认真的打扫卫生,最后拯救纽约于水火之中。
其中的道理是心理学者给出的治理策略强大的环境暗示对人心理的影响。
心理学上对此有着非常非常多的研究。“一栋房子如果窗户破了,没有人去修补,隔不久,其它的窗户也会莫名其妙的被人打破;
一面墙,如果出现一些涂鸦没有清洗掉,很快的,墙上就布满了乱七八糟,不堪入目的东西;
一个很干净的地方,人会不好意思丢垃圾,但是一旦地上有垃圾出现之后,人就会毫不犹疑的抛,丝毫不觉羞愧。”
这就是“破窗效应”。
即便是一个象征杂乱的微小讯号比如宅子的窗户破了。都可能为范围更广的负面行为推波助澜,原因就是它传达出社会规范的意味。
很多著名的心理学者做过许多类似实验,来证明这个理论。
比如经典的,把没上锁的自行车停在无人看守的巷子里,观察自行车被偷的概率。不同的是在同一巷,前几天是干净的,后几天会在墙壁上涂上乱七八糟的涂鸦,在巷口丢上垃圾。
实验结果是,环境脏乱之后,自行车被偷的概率一下子翻了好几倍。
心理学家研究的就是这个“引爆点”,地上究竟要有多脏,人们才会觉得反正这么脏,再脏一点无所谓,情况究竟要坏到什么程度,人们才会自暴自弃,让它烂到底。
任何坏事,如果在开始时没有被阻止,形成风气,改也改不掉,就好像河堤,一个小缺口没有及时修补,可以崩坝,造成千百万倍的损失。
环境对人心理的影响是十分重要的,远远大于人们所想象那般。
经过心理学家多年研究,表明橘黄色调的环境会让人抑郁,杂乱的环境影响削弱人们的毅力和耐心,天花板更高的室内环境能让人思维更加发散等等。
纽约市的做法曾被人骂为缓不济急,“船都要沉了还在洗甲板”,但是纽约市还是从维护地铁车厢干净着手,并将不买车票白搭车的人用手铐起来,公开向民众宣示政府整顿的决心,结果发现非常有效。
江州情况就是如此。
大多数普通人肯定是希望秩序的,这样一来他们的生产生活才能不受影响,否则江州不会有之前的繁华。可现实是最底层秩序已经丧失,周围环境以及糟糕到完全超过人们心理的“引爆点”。
地上脏到这种程度,人们会觉得反正这么脏,再脏一点无所谓,接着人们也会想,反正已经这么乱了,再乱一点也无所谓,反正情况已经这么坏了,多我一个坏人也无所谓。
这些消极的环境要素,会不断放大人们心理的负面情绪。
李星洲要做的,就是消灭那些传达消极信息的环境要素。
犯罪是失序的结果,如果在大环境有序的地方,那么就需要自上而下的整顿,因为只有少数人失序。这也是王珂、谢临江,乃至所有人的想法。
所以他们希望李星洲雷厉风行,从整肃吏治,惩治上层开始。
可如今江州不同,江州是大多数人失序,所以他需要自下而上,让底层秩序再度回归,到时高层违法者自然会被孤立而无所遁形的展露出来,到时一网打尽,轻而易举!
三百九十一、秩序逐渐回归
“王爷,厢军都统参林回报,昨日有增而二十军士,如今每天有一百五十厢军入城。”谢临江拿着笺纸向平南王汇报着,“另外最近女工活少了许多,按照王爷说的,每天早晚分开,各派一半人出去也应付得过来。”
说到这,谢临江想到:“王爷,要不把女工散了一半吧,这样也能应付得过来,还省很多银子。”
王爷却一边走一边摇头:“还不是时候,等一下带话给参林,让他加派五十人手,从明日起,我每天要两百厢军。”
谢临江点头,然后道:“王爷要做什么?”
平南王回答:“是时候好好整治那些随街乱丢垃圾,涂抹墙壁的人了,让厢军抓人,抓起来就在街头挂个牌子罚站半个时辰,大贼抓不住,抓几个这样的难不倒他们。”
谢临江一愣,不可思议道:“王爷,我们不去惩治大奸大恶之贼,居然花大量人手来管这些小事?”
王爷只是一笑:“那些亡命之徒你抓得到吗?”
“这......这自然有些难,但总要试试,也好过把大量人手用于去管那些琐碎小事啊!”谢临江连忙道,他心中更加着急,王爷白费心思的打扫清理街道等事,就已耗费大量银子。
女工吃住,厢军每日吃喝,都不是小钱,大笔的白花花银子每天流进去。
谢临江虽然心里摇头不解,但还是有所期待的。
因为厢军还有人手,王爷手中还有人手,还能投入人手到整肃治安的大事上去,或许.....或许之前那些只是王爷的障眼法呢。
可这一下,王爷准备把更多厢军投入到那些小打小闹的小事之上,最后一丝希望也随之破灭,他当然着急!心急如焚。
王爷只是一笑,回头道:“若是能抓到贼头祸首,本王也想抓,可问题在于人海茫茫,大奸大恶之辈又不是傻子,不会主动露头,我们去哪里找?
若是能找得到,不早被你们抓了吗?只有底层秩序回归,让更多人守序,站在我们这边,才能孤立那些真正作奸犯科之人,到时候自然无所遁形。
你要记住,永远是团结大多数,打压一小撮。”
谢临江听得有些迷糊,觉得似乎有理,可又说不出道理在哪。
......
李星洲站在大坑前,看着厢军军士焚毁垃圾,心里一边想着事情。
江州已经出现转机,秩序开始回归了,只是很多人没有察觉罢了。
很多时候事情一旦上升到更高的层面,更广的范围,想要掌控全局,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就难上加难,无法实现,这种时候将时候将不可视的东西数据化就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大数据才会在后世那么流行,李星洲不是神仙,无法每时每刻,掌握江州城所有情况,但他可以将底层秩序的的情况数据化,直观化,变得可视可查。
比如女工的工作量,厢军的数目,每日带回来多少箩筐的垃圾,他每天都要仔细统计,然后记录下来,制作成图表,观察直观变化。
这些行动自然招致很多不解和嘲笑,但他就是通过这些全局的观察江州底层秩序的变化。
最显眼的从女工的工作量开始,起初三百女工,早晚两次必须全部出动,就是六百个工,才能将江州打扫干净,可几天后开始慢慢减少。
大概十天后,早晚可以轮换出五十女工休息,就能按时完成打扫。
当然他每天上街看似闲逛,其实也是在监督清扫质量,而之所以选择招农家妇女,因为她们吃苦耐劳,也更朴实,不会耍滑头。
也就是说,十天之后,已经少了一百个工,之后工作量依旧在慢慢减少。
到如今,一个月之后,女工已经可以分成两批,每批一百五十人,早晚分开打扫。
换算过来,如今只要三百个工,就能完成打扫,比期初整整少了一半!
结果可能有偏差,但不会偏差太多,因为他取样很多,涵盖范围广阔,这就是大数据的特点,通过大量取样,减小误差。
回到数据本身,为什么越来越不费时不费力,说明江州城内底层秩序开始逐步回归,越来越多的百姓开始自觉遵守社会秩序!
一人看一个垃圾箩,即费力又费时,他为什么费力不讨好,一定要这么做?除去用武力威慑百姓遵守秩序,表达平南王治理江州的决心之外,更多的也是为让秩序变得可视化。
厢军的增多,就意味着江州垃圾箩的需要在增长,越来越多的人乐于遵守基础秩序。
基础的秩序是大多数人的需求,因为大多数人都是弱者,大多数人都希望安稳的生活,都期盼秩序能够保护自己,只有秩序回归,生活生产才能照常进行。
百姓需要秩序,这是大势所趋,而他正在从底层逐步重新构建秩序,通过环境的心理暗示。
李星洲站在后山火堆旁,冲天火光闪烁,照亮他的面庞,看着众多垃圾箩堆成小山,他高兴的笑起来,这冲天的火焰,就是秩序浴火重生啊!
一旦底层秩序回归,那些在混乱中隐介藏形,趁机谋取利益的真正不法者,将彻底失去藏身沃土,暴露出来!
王珂在一边摇头,王爷怕真是跟外面人说得一样傻了.....
......
江州渡口一带来往客商很多,因为这里是北上必经之地,龙蛇混杂。
渡口北案边有出茶楼,临江而建,三教九流汇聚于此,说书的,卖唱的,泥腿子,当差的,应有尽有。
这地方没有名字,都叫河楼,老板也没挂牌子,一来二去,干脆就叫河楼,因为它建在河边。
河楼一楼桌椅老旧杂乱,当差的过路的,都会来着喝茶,吃酒。
不过就是这样一座小楼,却少有人能上二楼,人多地挤,二楼就成了宝地。
皇帝有皇帝的长春殿,宰相有宰相的赏梅园,地痞就有地痞的河边楼。
张贵年过四十,江州大牢牢头,他祖上一直就是干这个的,他算是沾光。
他一边喝酒,一边吃着花生米,对面坐着的强壮汉子是他小舅子,往来人都叫他公鸡,出名的狠人,普通人他一个能打三四个。
张贵不过一介俗人,自然没什么为国尽忠之类的大想法,在他看来,会想那些的无非两种人,大人物,还有傻子,大人物想还好说,因为国就是大人物的国嘛。
那些大人物,你管一片地方,我管一处地,加起来就叫国,可那些没地方管的普通人还想,那就是傻子无疑。
所以他向来是能捞多少就捞多少。
牢头的官不大,不说远处,就一个江州城,上面还有不知多少比他大的,江州城外面还有宁江府,宁江府上面还设着京北路,在上面还有景国朝廷,景国之外还有辽国、西夏、大理,多着呢。
可官不在大,在于要会做。
就好比他这个牢头,官小,可奈何好捞人啊!
三百九十二、混乱势力
宁江府治下州县,几十万户,只要有人犯事,无论大小最后都要往江州大牢送,最后由宁江府判官王珂大人叛,王珂一判好,事情就归他管了。
牢里鱼龙混杂,人物多得是,加上新知府是个心善书生,一般不忍判重刑,牢里人多,该死的更多,多几个少几个也没人管。
大户人家要捞人就要给银子,官宦人家要捞人就要给面子人情,还会有把柄落在他手中。
一来二去,他也成了江州暗中一个不得了的人物。
当然,他活得好好的,就在于他又自知之明,张贵没读过几年书,顶多能识字,但对这些人情世故他老道得很,心里铮亮。
像他这样的人物,注定上不得前台。
他手中有很多人的把柄,很多人的人情,所以那些大户人家,官宦老爷,都会用到他的时候,所以满足他的要求,对他睁一只闭一只眼。
可也正因为这个,他要是敢站出来,那些人就会因为担心害怕他爆出什么自己的把柄,合伙把他按死。
有了这些明白的想法,张贵就知道自己可以干什么,不可以干什么。
他干的最大的一笔生意就是和小舅子合伙赚钱。
小舅子从小就是凶悍的主,谁都怕他,他手下也纠集一批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人物,负责让人在江州渡口大小商铺,过往商旅收些费用,要是不给自然没什么好下场.......
而打发衙役睁一只闭一只眼,从牢里捞人,就是他张贵负责的事。
这种财源稳定又丰厚,特别是来往商旅的钱,因为这是北方最要中的交通要道江州。张贵很聪明,从来不会狮子大开口,讲究细水长流。
他看得清楚,如果要得多了,人家可能直接报官,就算他能保,一来二去也做不成,可如果要得少,让小舅子多带几个人,许多人都会忍气吞声。再弄出名声来,事情更是好办。
所以他再三警告小舅子,多找人,少要钱。
.....
“姐夫,这个月邪门了,跟着我干的人越来越少了,一下少了十几个。”小舅子一边大口吃肉喝酒一边道。
“你不会找人教训教训吗。”张贵皱眉,这种小事也要来问他。
公鸡一脸为难:“教训不过来啊,人莫名其妙的走,手下人又杂,有些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不干,就找不着人,有些跟我说什么想做好人!不想干了!”
“一派胡言,你狠狠教训他们没有!”张贵拍桌子大怒。
“教训了,不过还是有人不干。”公鸡道。
张贵哼了一声,恨铁不成钢的小声道:“啥都不懂!现在是大好时机,那个新来的平南王天天就知道扫大街,根本不管我们。
大家都说他傻,老子可爱死他了,才来的时候还担心好几天,怕断了财路,上下打听消息,现在一看,他最好住在江州不走,哈哈哈。”
张贵说着大笑,随后又嘱咐自己小舅子:“你给老子做事麻利些,现在就是大好时候,江州越乱,我们越有钱,自个也小心些,做事多派手下人去,少露自己的脸。”
小舅子连连点头。
张贵得意的喝起小酒来,为什么别人上不来二楼,因为这河楼就是他张贵开的。
“啧啧啧,这平南王真是我张家的财神爷哩。”张贵靠着椅背,得意翘着二郎腿,吹起口哨来。
楼下人声嘈杂,坐着十几个跟公鸡混的地痞。
这些人衙役一般都会避开,就算抓进去了,张贵也能想办法捞出来。
......
黑豹子带着粮食回村寨之后,整个寨子欢天喜地,死人的家里多得了粮食,也算安抚下来。
这地方木材是稀罕物,房子大多都是夯土墙盖上茅草挡雨,有些直接在山坡上挖窑子,就住在里面。
来来往往几个寨子,许多好汉都是听黑豹子的话,但也不是全部。
比如翻过山梁向北走,住着一伙人,他们十分不讲道理,不管是山里人还是外面人都抢,寨子里最厉害的几个都带熊字,叫熊老大,熊老二,熊老三,这三头熊就是头,而且熊头一死可以换。
几月前,熊老大带人出山屠了江州一个小城,杀了几百口人,最后被围杀,熊老大也换成他儿子,最近正纠集人马,嚷嚷着要给他爹报仇。
另外一伙在西面,靠近太原那边,带头的叫玉面狐,那伙人专门抢太原那边的人,大多数身手很好,敢跟杨家军交手。
当然所谓交手,就是他们自己的说法,黑豹子是不信的。
顶多他们就是跑,打不过就跑,对外自然要说交手。杨家在太原一代抗击辽国几十年,数次打败辽军,骁勇善战,岂是他们那些山里的土匪能比。
其实黑豹子对杨家军可谓心情复杂,又是恨,又是敬,叫皇帝他们都叫狗皇帝,可没人叫杨家人狗的......
他家住的土窑在窑洞在坡头,家里有两个妻子,哪个都是十里八乡的好姑娘,有四个孩子,最大的儿子已经八岁。
两个妻子正在缝补羊皮衣,外面远远的传来嘈杂声,出门一看,坡脚上一个人**着身体,牵着马正上寨子来,路边有人打招呼,还有几个孩子蹦蹦跳跳围了上去。
黑豹子大喜,起身拍拍灰,出去迎人,那是他三弟。
他匆匆下了土坡,寨子里的人惊动了,男女老少都出来围观,不一会,尘土飞扬,年轻人就被里里外外围了三圈。
黑豹子从路边水缸拿起葫芦瓢,装了一大瓢清水,拨开人群递过去。
三弟接过去,一大口喝干,用衣袖抹了抹嘴,大笑道:“好消息,大哥,大伙,好消息!”
他这么一说,众人脸上都是露出笑容,连忙追问。
年轻人大笑:“我这次进城,打听清楚了,那个狗皇帝的孙子平南王,到江州之后.....哈哈哈......”他还没说完就忍不住笑起来。
“你倒是说完再笑啊!”黑豹子急了,连忙拉住兄弟道,众人也望眼欲穿。
“哈哈哈......”年轻一边摆手,一边艰难收住笑意,然后道:“大伙不知道,我这次进江州城十几天,那皇帝派来平江州乱的平安王他居然......居然天天派一堆人扫大街,除此之外什么都没干,哈哈哈哈......”
众人一愣,随即也跟着大笑起来,笑声越来越大。
老黑头笑着插话:“狗皇帝家的人都是狗,什么都不会,以前听着吓人,现在一看还不是个草包。”
“哈哈哈.....”
“以后管道就是我们的粮仓,想要粮食就随时拿!”
“哈哈哈哈......”
众人笑得更欢了。
黑豹子也跟着笑,但心里还是有些隐隐担忧,那个平南王平定了南方,这件事总不会有假,这样的人物不可能没有半点本事。
三百九十三、烫手山芋
十月的江州,天气开始转寒,路边草木枯黄,墙角泥地开始析出雪白地霜。
一大早,太阳高升,驱散笼罩的乳白薄雾,来往行人陆续便多起来。
对于众多身着皂青短打的女工,人们已经见怪不怪,她们每日都会按时在街市还没热闹之前,在大多数人起床之前,将街道清扫得干干净净。
等大多数人起床时候,她们已经回去了。
街道青石板砖潮湿,空气阴冷逼人,街道来往行人许多开始穿起厚厚冬衣,卖炭老人推着独轮车四处叫卖,时不时有人家开门叫住,在门前买卖,提着袋子买一些。
陆续河边卖粥饼的也开始摆摊吆喝,蒸笼一起,热腾腾的雾气弥漫开,一下香味四溢,看得肚子咕噜作响。
几个青衫短打,满是补丁的菜农赶着驴车,将大车蔬菜送往京北转运使府衙门前,每天他们都会凑活在一起,然后把菜卖到着来。
带头的李老四是这一带的菜农,和其他几家一样靠着种菜卖豆腐过活,可从来没做过这么大的生意,菜一车一车的买卖,这几天脸都笑开了花。
他闲来无事的时候也会去茶楼坐坐,就听到处是那些书生说平南王如何如何。他一脸不高兴,不过他嘴巴笨,也懒得跟那些人争,平南王怎么了?
平南王给了他们赚钱的路子,还每天把城里打扫得干干净净的,看着都舒坦。
反倒是那些天天磨嘴皮子的书生,还有那些官老爷,天天只会说些他们老农听不懂的大话,到头来呢?什么也没干成。
说了几年大话,没做一件大事,天天说剿匪,天天喊抓贼,到头来黑山匪越来越猖獗,还入城杀人,那渡口一带天天有人收保护费,还是没人敢吱声。
可平安王一来,如今江州城至少不是乱糟糟一片,就是看着它也舒心,总比说大话不做事要好啊。
李老四这么想着,驴车颠了一下,几片菜叶子掉了下去,他赶忙吩咐孙子去捡起来:“这么干净的地可不能乱丢,给糟蹋了。”
孙子听话的准备去捡,没想到一路过溜鸟的长衫文人先给捡起来,然后丢进路边的竹箩筐里。
地上一下又干净了,那长衫文人捡完之后也没说什么,哼着小曲走了。
李老四心想,他想的大概也一样,这么好的地方可别糟蹋。
.........
一个多月后,少部分人开始感觉出来,江州似乎没出什么大事,可就是住起来格外的舒心,格外顺畅,小偷小摸也少了很多,走在街上也不像以前那么担惊受怕,可至于哪里不一样,很少有人能明白过来。
不过酒楼茶肆,关于批评平南王不作为,平南王糊涂了之类的论调倒是没少多少。
只是百姓听多了也就腻味了,也没多少人再去关注。
而在山庄里的李星洲,除去每日逛逛街,观察变化,还有就是训练新军。
新军训练不可懈怠,他心里是有底的,江州的底层秩序回归只是开始,世上总是有真正的穷凶恶极之徒的,只是目前还没露出水面,不过他已经开始布局了。
只是许多人没有察觉罢了。
除此之外,黑山匪不打上一战基本不可能解决,可如何彻底解决匪患是大问题。
正如何昭所说,黑山匪本身落草为寇是朝廷逼的,官道一修,太行山以西的百姓没了活路,只能造反。
可话说回来,朝廷也没错,无论是出于抵御辽国的考虑,还是出于造福北方百姓的考虑,北上官道都是必须修的。
各方自有道理,期间流血太多,朝廷和黑山匪已经成不死不休的世敌,为江州一代安定,这一仗不打不行,可要打起来,回到什么程度,他不得而知。
如果将新军全部调过来,到时九千遂发枪手,百门大炮,李星洲有信心将黑山匪荡平,他们的优势就是跑得快,可再快能快过子弹炮弹吗。
只是这样一来,血债更是加深。如果要彻底阻断这种仇恨,除非他将太行山以西,太原府以南,吕梁山以东,所有藏在大山中的村寨全部赶尽杀绝,男女老少,一个不留。
这是一个烫手的山芋啊。
.......
太原杨府,杨家向来是高门大户,已经历经数代,得天子隆宠,自然对皇上忠心耿耿,誓死戍边。
杨家这代家中杨文广已经年过五十,不仅是太原知府,还是兼领三交军事,为三交指挥使。
所谓三交,是指北方太行山以西与辽国接壤的三个军事重镇,代州、宁化、保德,三处都独立成军,合称三交。
而兼领三交军事,意思就是代州、宁化、保德三军指挥使,掌管太行山以西的景国边防,有权调动三个与辽国对峙的军事重镇军队。
要知道这三个重镇,设立三军,每军可下设两厢,一厢两万人。
说白了,皇上的意思就是杨文广最多可以召兵十二万!
这可是天大的信任!当然,皇帝也不是傻,因为杨家自然没有那么多军队,养不起啊。但皇上的话放在那,就是恩宠和信任,杨家几代人都感激涕零,忠心不二。
因为钱都用来养军队,所以杨文广虽贵为知府,兼三交指挥使,但杨家大宅也只是门面大,一进了门,装饰简谱,都是青砖墙,连白灰都没抹,因为省钱。
大院也不大,长满枯草,看起来少有打理,就连护院也是穿着甲胄的军士。
大门口,写着大大“杨”字的灯笼挂在两角,随风微微晃荡。
两个军士站岗累了,正抖抖肩膀,准备换人的时候,远处传来阵阵马蹄声。
探身往前一看,来的居然是一个马队,五匹马,带头的是身着轻甲的漂亮女子,梳着男人头饰,身后跟着四个军士,马上背上还驮着盘缠。
五匹马在门前停下,左面的军士还在一脸懵的时候,右边年纪大一些的认出了人,连忙上前拱手:“见过魏小姐!”
女子翻身下马:“我找杨大人,他在家中吗,劳烦通报一声。”
“在,魏小姐前稍等,我们这就去通报。”说着就往里面走,还拉了拉一脸呆愣的兄弟。
才进大门,兄弟回过神来:“好漂亮的小娘子,这是哪家女子?”
“你少说混话,那可是关北路节度使魏朝仁大人家的千金,魏大人和我们家老爷是世交,节度使啊,多大的官,说起来比我家老爷还大呢。”
“这么厉害!”新来的小兄弟惊讶。
“哼,所以我才让你说话小心,我们抗击辽国,魏大人也是常年抗击辽国,我们景国北方疆域宽得很,除去三交,翻过了太行山,还有一大段跟辽国接着呢,哪里都是平地,一眼看不到边,半座山都没,一直东到海边,那一片都是魏大人管的。”老军士一边走一边侃侃而谈。
“原来是这样,我都没见过山那边呢,这世上还有没有山的地方?”年轻军士挠挠头。
“当然有,少见多怪,你还小,以后有机会去。山那边我也就去过两次,还是去安顺军送信的时候,你现在在杨府当差,以后要是送信,说不定老爷会让你去.....”
两人说着绕过回廊,很快到了内堂,敲门之后说清了事情,里面传来杨大人的声音:“魏侄女呀,快让她进来。”
.......
三百九十四、魏雨白西行
魏雨白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她此次前来是为帮父亲传信的。
因为辽国重兵在战败后由韩德让率领的大军退到南京道,重新整顿,气氛也一下紧张起来。
韩德让其人可不是什么小鱼小小虾,出生北方边关的人几乎都知道他的大名,在辽国更是。
当初萧太后丈夫辽景宗就十分器重他,不避讳他汉臣身份委以大任,之后雄才大略的辽景宗英年早逝,死前下遗诏将家国大任交给自己年仅二十多岁的皇后萧绰。
萧绰便任韩德总领禁军,负责京师宿卫。此后,韩德让出入宫帐,与萧绰情同夫妻。两人出则同车,入则共帐,就连接见外国使臣之时也不避忌。
而韩德让确实是有大才的汉臣,在其辅佐之下,萧绰对辽国的制度和风俗进行一系列大刀阔斧的改革。自萧绰变革之后,辽国“国无幸民,纲纪修举,吏多奉职,人重犯法”,“统和中,南京及易、平二州以狱空闻”,辽国内政呈现一片兴旺的景象。
韩德让本人抵御景国,平定内乱,东征高丽,迫使其俯首称臣,可谓战功赫赫。
辽之韩德让,亦如景之冢道虞。
如此人物,如今屯军大军在辽国南京,怎能让人安心。
辽国南京道、西江道都与景国接壤,而且根据探子细致回报,辽金大战中,可汗耶律术烈可汗中军最早溃逃,死伤愈半数。
北院大王萧保机的左军因为中军溃逃而被女真围困山脚,几乎全军覆没,萧保机战死。
而右军韩德让的彰德军骁勇善战,几乎击溃金国左翼,如果中军在坚持片刻,说不定胜负未可知。而且韩德让右军因为撤退有序,走的也最从容,死伤最小,超过半数保全,撤入辽国南京。
之后韩德让还大举招募兵丁,据说如今已超过五万之数。
这样的大军驻扎辽国南京,与景国边疆距离不过二百余里,不得不防。
景国北方防线有两道,一道是太行山以西的太原,一道是太行山以东的真定,两处不远,却要跨越大山,父亲也与太行山以西的杨家来往密切,就是为互相照应。
有大事经常会跟杨老大人商量,所以这次她才送来口信。
当然,这只是其一,还有就是......就是她听说平南王加了京北转运使,已经北上,而太原府也属京北路.......
不一会儿,军士就出来,请他们进去,还有几人帮他们安置马匹行礼,魏雨白让随从跟着杨家人去安置,自己则径直进入大宅。
这宅子她熟路,不一会儿就走到正堂,杨家当今掌权者杨文广老爷子已经坐在那。
老爷子虎背熊腰,国字脸,发须之间有花白色,但一双大牛眼却炯炯有神。
“侄女见过杨叔父。”魏雨白不像女子一样行礼,而是拱手道。
“哈哈哈,免礼免礼!”杨文广大笑,让她坐下:“你来看我,还管那些繁文缛节做什么,都是将门之人,不用那么麻烦,你几个哥哥都到边关去了,家里就只有我这老骨头在。”
魏雨白一笑,一下子轻松起来,一年多没见,杨叔父还是老样子。
就连这正堂里的老椅子也没变,还是老旧模样,护手都磨碎得掉漆光滑也没换。
“这次来,不会是当纯来看我的吧。”杨文广一边自己去泡茶一边问,“家里实在没下人,你将就一下,你叔我这手艺也不错。”
“我早就习惯了。”魏雨白一笑,也不去帮忙,就等着,然后道:“父亲让我带来口信,他说要杨叔叔小心韩德让,
大军,两方最好能商议个相互照应的对策。
如果金国攻下上京,辽国可汗死在那,或者投降,那韩德让可能在南京另立太子耶律为新君,到时候就不得不防。”
杨文广一边泡茶,一边点头:“这个问题我也想过,所以最近我在慢慢往代州、宁化、保德增兵,不然也不会家徒四壁,哈哈哈.....
办法自然要有,不过可以慢慢商议,毕竟冬天了,金国也不好出兵。”
他说着笑起来,可确实如此,杨家这个大宅如今只是个空宅子,放眼看去值钱的物件没有几个,稍值钱的都拿去当了,为的只是往三交之地增兵。
北方异动,边防守将的压力远远不是身在中央或者南方的人能懂的。
几万人的战斗,往往决定几十万,上百万人的生死。
很多时候人们会想,一个几百万人口的国家要怎么灭亡?毕竟有名人说过,就是五万头猪,抓三天三夜也抓不完,那何况百万人?
但历史往往是这样的,十万人的战斗,决定百人的命运,十万人如果败了,那么剩下的就会任由宰割。
即便生死存亡的抗日战争时期,按照当时比例来算,军队数量占全国人口百分之四到五,也就是说,四五万人的战斗,将决定百万人的命运。
而边关两道防线,太原、真定,也将很大程度上决定整个景国的命运,所以杨文广也好,魏朝仁也罢,肩膀上的压力之大,远非常人可想。
可就是这样的压力之下,这杨老大人还笑得出来,调侃自己,魏雨白心里自然是佩服的,表面却没说,老大人不喜欢溜须拍马之徒。
不过魏雨白惊讶发现,老大人泡茶就是将茶叶用开水泡开,并不是搅拌茶末油盐、肉丁的喝法,这种喝法可是平南王首创的,“杨叔父喜欢喝清茶。”
“是呀,这味苦归苦,解渴,哈哈哈......以前的茶我可喝不惯。”杨文广说着将一大瓷碗茶水递给她。“家里没什么像样器皿,就用碗,你别嫌弃。”
“哪里。”魏雨白一笑,豪爽的单手接过来。
“这种喝法,其实最先是平南王弄出来的,没想到才过一年不到,就传到太原来了。”魏雨白道,她不自觉的将话题往平南王身上去引,因为她想知道更多消息。
“哦,平南王,说起来最近平南王到任京北转远使,身为太原知府,老夫本该上门拜会才是,最近事情多,一时给耽搁了。”杨文广道。
“杨叔叔有平南王的消息吗?”魏雨白追问。
杨文广端起大碗喝了口茶,“有倒是有,都是听从江州北上的客商说的,不过都不是些什么好消息......”
说着他便将平南王到江州的所作所为给魏雨白说了一遍,她专心致志的听着,一直说到茶水凉下来,又喝了几口苦涩凉茶才说完。
“平南王这些作为老夫也不懂,大概就如客商所说,是孩子家玩闹,亦或是他们以谣传谣,乱说的。”杨文广道,似乎没有太将所谓的平南王放在心中,想来也是,平南王最过出名的无非在南方平定叛乱的大功。
可对于杨文广这样一辈子戍守边疆,与辽人交手无数的老将来说,那根本不够看,除去这,再无什么亮眼的了。
魏雨白听后却摇头,又想到那个年纪轻轻运筹帷幄,不声不响改变满朝文武立场,又有些看不懂的意气用事,和自己两个小丫鬟没大没小,与众多下人毫无间隙,可说起话来似乎总有威严,令人信服的小大人,她就明白事情绝没有那么简单........
那家伙绝不是表面上看上去那么简单的人,他肯定有很多东西藏在暗处,藏在普通人看不见的地方,不知何时就会露出獠牙。
那种神秘,从容,离经叛道.......总是每每想到,就让她心中难以安宁,或许......可以去看看?
三百九十五、家族至上
夜,参家大院,西侧偏寨是一处雅致小院,假山嶙峋,树木丛生,曲径通幽,绕过正中山石,还有紫檀木架的大理石山水屏风,雕花的六开红木门。
简约风雅,却十分奢华,寻常人家可住不起这样的院子,看起来简单朴素,可懂行的就能看明白,那屏风就是当朝范大家手笔,光这屏风也不下千两银子。
紫檀香木都是上年头的老树,木材纹络清晰,表面光滑坚固如琉璃,千金难求。
小院中央凉亭,挂着火光柔和的昏黄灯笼,大理石桌旁,两张四出头官帽椅,打磨精细,木工上佳。
桌上烛火摇曳摆着酒菜,对坐两人,其中一人就是参林,此处也是他的院子。
他一身长衫打扮,看不出半点厢军都统的派头。
与参林对坐的,就是他的侄子参吟风,如今家中的生意都是这个小辈打理。
参吟风还有参胜兄弟两,因年少时父亲病重,一直都是他照顾,也把两个侄儿当成亲生抚养,叔侄之间关系向来很好。
“好些日子没跟你喝过酒了,最近都忙些什么?”参林自饮一杯笑道。
参吟风苦涩一笑:“叔父,最近江州这么乱,家里的铺子被抢了两次,来往客商不敢久留,眼看生意就要做不下去了,正想办法周转呢。我们每月要从王府进上万两的货,可以前能赚五成,是大赚,可如眼下,能回本尚且不易.....”
他说着摇摇头:“江州这情况要是再继续下去,只怕到明年开春,我一家老小就要到街上要饭了。”
“你呀,少说丧气之言。”参林知他开玩笑,但江州如今这局面对参家声音有多大影响他心里是有数的,没有上街要饭那么夸张,但也要变卖家里的物件填补窟窿了。
“叔父你呢?”参吟风问。
参林一笑:“我还能如何,转运使到任,就是顶头上司,自然听候调用,不得耽误。”
“你是说平南王.....”
“没错。”参林点头,“怎么,你对平南王有看法?”
与叔父说话,参吟风也不避讳:“说实话,我实在想不通平南王要做什么,平南王的才学智慧,我早就领教过,我心底也信他确有办法,可说会他如今所作所为......实在找不到半点头绪......”
参林点头,笑道:“不只是你,谁都不明白,可问题在于,你信平南王能治定江州吗?”
参吟风大抵是没想到叔父会这么问,犹豫再三,不确定的点点头。
“真的?”
“真的.....”他点头道。
参林这才点头,然后举起起酒杯:“来,我们两喝一杯。”
两人碰杯,一饮而尽。
参林脸颊有些红,一边动筷子吃菜一边说:“你们哥两,从小到大就有人说你们一样,都是聪明伶俐,都是才学出众,你哥在的时候他是江州第一才子,你哥走后就你是江州第一才子。”他说着自顾自笑起来,竖起大拇指。
“说起来还真是何其相似,不过叔父我却知道,你们两个孩子是不同的。”参林一边说一边又给自己倒酒,给侄儿倒上,也没什么长幼讲究,就如两个好友一般。
“你哥是家中长子,难免肩上担子重一些,商贾之家,看似腰缠万贯,羡煞旁人,实则么.....都是朝廷眼里的一盘盘肥肉,哪天运气不好,就要被吃。”参林说着又饮一杯。
“你哥从小聪慧,小小年纪就看得透彻,懂这理。
所以他从小不需家里多约束,就不像其他亲友家的孩子,仗着家里有几个钱,故作废为,惹是生非。”参林欣慰的回忆起往事、
“你哥想的是为保我参家万世太平,所以不顾一切想在官场往上爬,给我们家找个支柱,他也做得漂亮,做得成功,正因有他,我们参家如今才能昂首挺胸,不用瞻前顾后,小心翼翼担心朝廷哪天拿我们开刀。”
“大哥确实厉害。”参吟风也点头。
参林一笑:“是啊,比起你哥,你从小日子好过得多,肩上也没那么大负担。
但所谓有利必有弊啊......
肩有如此重担,你哥做事向来小心翼翼,大事小事,都求尽善尽美,生怕牵连家里,吃了不少苦头。可世上哪有尽善尽美的事啊,只有做与不做的事.......也正因如此,他太过瞻前顾后了,少有自己主见。
做事是好,可到掌大局的高度,很多时候都会被人牵着鼻子走......”
参林看了参吟风一眼:“反倒是你,你没有你哥那么多顾虑,不用瞻前顾后,小心翼翼,看东西自然会大度一些,长远一些。”
说着他从怀中掏出几张信笺放在桌上。
“叔父,这是什么?”参吟风不解。
“你哥的来信,里面还附有羽相亲笔。”参林叹气,“说的是让我不要配合平安王行事,可以搪塞一些,如果平南王怪罪,羽相承诺能保我。”
参吟风拿起书信看起来,越看越脸色越是惊讶,“羽相......”
“当朝参知政事羽承安,也是你大哥的岳父。”参林说着又饮一杯:“平日里我们参家没少孝敬他,每年送到羽府的银子物件少说也值几万两,绝不是我们我们这样的门户可以招惹的。”
参吟风皱眉,语气不快:“可他这是让我们去招惹平南王,平南王就好招惹吗?他可是京城出了名的狠辣人物,有仇必报,之前打过翰林大学士,后来又割了才子耳朵,这......”
参林苦笑:“所以我才说你哥身不由己,瞻前顾后,只会被牵着鼻子走。”
“叔父,那要如何是好!”参吟风有些着急。
“还能如何,之前你不是说过了吗,你信平南王,那就信到底吧。”
“可这样又会得罪羽承安......”
“得罪便得罪吧。”参林揉揉太阳穴。
“你哥在那边,你在这边,我们参家当初一心想涉足官场之时,我就想过会有这么一天,要么站这边,要么站那边,要是站错了......就是粉身碎骨。”
参林笑道:“没想到你们两兄弟都是聪明伶俐的人,就是天佑我参家。”
说着他慢慢探过身,压低声音小声对参吟风道:“你哥站那边,你站这边,如果出了事,就往叔父身上推,如此一来,我参家便可万世长久。”
参吟风听完微微抬头,眼神复杂,“叔父.....”
参林只是摆摆手,“参家男儿都要记住,家族利益高于一切,如此,我们才能报团取暖,长存于世而不怕被欺负,你叔父我也是参家人,理所应当。”
月下,清冷夜风习习,寒意逼人,酒菜都已凉透,参吟风冷得一抖,缓缓点头:“我明白。”
........
三百九十六、第二阶段
“从明天起,王珂负责带衙役上街抓人。”下午,转运使府衙里开了一次会,到场之人有谢临江,判官王珂,厢军都统参林,还有宁江府衙门八房官吏。
王珂听完立即激动的站起来,莫非王爷扫了一个多月大街终于扫清醒过来,准备做大事。
“王爷,只要给下官二十人,准我自行断决,从明日起便从头到尾彻查,把江州翻个底朝天,定要将背后祸首给揪出来!”王珂信誓旦旦的说。
没想到平南王却摆摆手:“坐坐坐,你不要这么激动,我让王大人去抓人,不用你抓什么大奸大恶之徒,也不用把江州翻个底朝天,本王要你抓的是那些在街道上乱丢垃圾的、吃喝不给钱的、小偷小摸的,诸如此类之人,很简单吧。只要遇上都给本王抓回来,逐个严厉盘问。”
此话一出,众人哗然,下面的官吏都小声和左右议论起来。
王珂呆了,不解的摊手问:“王爷,贼首未擒,抓那些有什么用,能问出什么东西来?”
平南王却不容置疑的:“你们且按本王说的去做就是,至于有什么用......等照做了就明白。”
.......
直到商议结束之后,王珂气冲冲出了府衙,心里还是一肚子火,放着大家穷凶恶极之徒不追查,却管什么琐碎小事,衙门这么多人手,全都浪费了!
“唉......”王珂重重叹口气,甩袖而去。
其他衙门八房官吏也大多差不过,有人生气,有人不解,有人无奈摇头,唉声叹气。
李星洲目送众多官员远去,不一会儿人走完了,何芊才从台阶另一侧走过来:“这下好了,他们全以为你是傻子啦。”她已经等候多时。
他笑起来:“瞎说什么呢,你看好,不过多久,他们就要到处为本王歌功颂德了。”
“臭美......”
“这就叫运筹帷幄,料敌先机。”
“明明是故弄玄虚,哼。”何芊哼了一声,“你真会气人。”
“不是气人,有些东西说出来就不灵了,他们理解不了就会怀疑,怀疑之下就会有变,甚至排斥,那还不如一开始便不让他们知道,然后以强权驭之。”李星洲说。
小姑娘只是乖乖听着,没说话。
李星洲一笑,认真道:“时机已经到了,如今江州早晚只用百人就能打扫得干干净净,因为九成以上的人不乱丢垃圾,我逛了那么多天,小偷小摸就碰着一次,显然底层的基础秩序已经回归,环境暗示开始起作用了。而且这些秩序的信号会推波助澜,不断放大,传递积极的社会规范意味。”
小姑娘听得懵懵懂懂。
“可世上啊,总是有大奸大恶之人的,以前不好找,因为大家都不遵守秩序,但如果底层秩序一旦回归,这些人就会无所遁形。”李星洲嘴角上扬,微微一笑。
是的,当初纽约警察除去打扫卫生,第二阶段的行动就抓逃票的人审讯。
本来逃票只是小事,顶多就是补票罚款而已,可纽约警察却像刑事案件一样直接拘押审问,因为他们发现,逃票的人里大概率会有非法持枪的、吸毒的或者在通缉逃犯。
为什么会这样?
道理也很简单,当在强大环境暗示作用下,秩序回归,普通大众开始自觉遵守秩序,就会把那些早已习惯目无法纪的人暴露出来。
之前大家都逃票,那些人鱼目混珠,自然无法分辨。
可当大众都回归秩序,开始不逃票的时候,那些早就习惯于破坏法纪的惯犯自然会惯性的暴露出来,而且抓他们,比平时还好抓。要是在以前,他们也是知道伪装隐藏自己的啊.........
“反正你说什么我也听不懂。”何芊噘嘴,然后拉着他的手臂:“今晚我要吃清蒸鲈鱼。”
“好好好,等下先带你去卖鱼,然后给你亲自下厨。”李星洲心情好,于是就答应了。
“还要你做的五香肘子。”
“好.....”
“剁椒鱼头,东安子鸡、腊味合蒸也要,还有冰糖湘莲......”何芊还在板着手指头想,李星洲忍不住戳了一下她的小脑袋:“你是猪吗.....”
“你才是猪,是你求我留下来的,你就要照顾好我,不然我回家告诉我爹.....”
“我什么时候求你,你说说看。”
“.......”
两人一边斗嘴一边往后厨走,闲来无事跟小姑娘斗斗嘴,做做菜,有益于声心健康,其实他心中压力是很大的,有小丫头在到时消解很多。
现在已经到十月下旬,越是往后,越要小心,任何细枝末节也不能出差错,毕竟很多人可都看着呢。
说来也是讽刺,江州乱成一团,只怕关心江州局势更多的不是当地官吏,而是朝中众臣。而朝中众臣又涉及各种利益纠纷,最后希望江州能安定下来的必然没有希望江州乱的多。
朝中很多官员都是希望江州继续乱的,这点李星洲心里有数,至于当地百姓死活,并不在他们考虑范围之内,他们在乎的是自己权利和利益的角逐,可以看成鱼肉百姓,也可以看成人之本性,因为人都是自私的。
做个极端假设,如果给你一个亿,但世界上会有一百个与你毫不相干的人死去,没有任何人,任何线索指向他们的死与你有关,你会如何选择?
但是,不管如何理解,他们都要失望了!
李星洲向来不是什么善类,前世的他贪婪好色,为了利益不择手段,今生,他有了更多的领悟,他开始去救人了。
可也正因为有那些前世经历的黑暗他才明白,想救人就要敢杀人,想行大善就要敢担大恶,因为世上没有完美的事情。
.......
十月下旬,衙役开始在江州街道上抓捕那些犯鸡毛蒜皮小事的人,比如乱丢垃圾,乱涂抹墙壁,在街道便随地大小便的成人,有人怨声载道,骂衙役不务正业,也有人拍手称快,表示支持。
无论百姓如何议论,衙役每天照常巡逻朱抓人,许多人也感受到平南王要管这些小事的决心,变得小心翼翼起来。
人们都会想,如果这些小事都会被惩处,那么犯了更大的事那还得了!
更为惊奇的在于,部分有心之人慢慢发现,从平南王每天派人清扫街道墙壁,下令放置竹箩筐到如今,已过去一个多月接近两个月,江州城内小偷小摸,违法乱纪的事似乎越来越少了.......
话虽如此,有些人后知后觉,也不明白这其中是什么道理。
扫大街和治乱有什么共同点不成.....最近茶楼酒肆中又多了些诸如此类问题的讨论,可往往也没什么结果,最终茶客们摇摇头,又归结到平南王身上去,只不过再这么看的话,似乎就不是傻了,而是......深不可测?
三百七十、王府近况
开元,冬天已经到来,寒风凛冽,街头巷尾人影少了许多,不过潇王府附近依旧热闹非凡。
每天数百人在这开工,吆喝声号子声交织一处,热火朝天。
王府西北侧,大片灰白矮墙深沟,正在慢慢铸起,许多钢制轴承的水轮逐渐立在沟面上,每个几乎都一模一样。
稍微往西侧的大片后山则完全不同,从未见过的青灰色砖墙围起,高度超过一丈,墙头还有竖立的尖锐铁片,寻常人根本翻不过去,里面时不时传来巨响,外人也不知王府在里面做什么。
其实那是王府火器实验场,后山大片空旷地,都用于火器实验,因为地势空旷开阔,又远离城市,可以发放心进行各种火器破坏性能实验。
实验场的负责人就是赵四,新军一厢都虞侯。
李星洲向来对王府工匠十分大度,比如赵四,受到平南王的赏银前前后后至少上万两,只因他不断改进火器,这些王府里大家都是知道的。
都说腰缠万贯,那可是许多人一辈子的追求,可王爷光是赏赐赵四的,就有万贯还多!
那是什么概念,要知道赵四此前不过京城一带小有名气的木匠而已,除去为人亲善,和邻里关系不错,再没有其它出彩的地方,可就是这么一个人,短短一年多,居然成为京城炙手可热的人物。
家财万贯,都虞侯官职,这些无一例外都体现着平南王对工匠的和新技艺的看重。
当初李星洲之所以奖赏赵四,一来是他的改进价值千金,二来就是起到千斤买马骨的作用。
宋朝,是中华历史的一个转折点,其实在宋及其之前,中华技术和科技的发展是十分迅速且健康的,比如四大发明,战国时期的指南针,西汉造纸术,东晋火药,唐朝雕版印刷术。
而南北朝时期时期有很多杰出数学家,比如祖冲之,他给人最大的印象就是他推算出圆周率在3.1415926和3.1415927之间。
其实他还有很多了不起的数学成就,比如编写《缀术》等,而且他通过影子测算出一个回归年是365.2428141日,与现代的精确计算只相差46秒。
而那时候,是公元四百多年,距今一千六百多年前!
足以想象,那时候的古人,靠着影子的变化,庞大的计算量,就将一年精确到小数点后七位。
宋慈,《大宋提刑官》电视剧的原型也确实存在,他确实写过《洗冤录》传世。
真实客观的记录各种死法尸体的特征,死后不同时间尸体表现出来的不同现象。
比如说如果人是活活被烧死,口腔气管中会有灰烬,如果被杀死再烧,空腔气管就会比较干净,这个侦探小说影视剧中常用的桥段,最早就是在他的《洗冤录》中记载的。
虽书中也有不合理的记载,但其中实事求,勇于探索的科学精神却是非常难得,可从宋之后,便很少能看到这样的精神了,因为它被一些东西死死压住,难以喘息。
这事许多人都怪到孔夫子头上去,但若要仔细想想,关孔夫子什么事?
汉、魏、晋、南北朝、到隋、唐、北宋,都是正儿八经的儒家王朝,可为什么这些朝代就能成为技术进步,科学精神萌芽的沃土,而之后的王朝却没有什么像样的科技成就了呢?
世上不存在完美无缺的思想或者理论,总是再不断进步和改变的。和孔子相距几百年的韩非子就说过,孔子一死,其弟子分为八家,家家说自己是孔子正宗,他们谁是正宗继承孔子思想,谁知道呢?
一代人况且如此,何况几百年之后,谁还说得清孔子的思想到底是什么?
所以韩非子认为,追溯过去是不可行的,面对现实,与时俱进才是出路。
同样,一千多年后有人拿孔子的话说事,断章取义的挑出一句来说“克己复礼”就是要人们灭人欲......
说到底,无非是借圣人为由,为人牟利罢了。
这种苗头也开始在景国出现了。
李星洲心里其实早就察觉苗头,他自大道认为自己能做到改变天下言口风向,但至少王府他不会让其受牵连。
.......
十月下旬,新平南王王府地界,水泥沟渠正式通水!
水引自城东外的大江,通过水泥砖石打造的水渠进入王府东侧山顶大蓄水池,池子足足方圆两百大步大小。
需要用时通过山顶三道水闸依次开启放出水,进入三米深,宽一米五的水泥水渠,从后山山顶接着重力势能冲下来,推动放置在山脚平地水渠中的一排水车,最终流入王府前的河水,出城后在下游重新汇入大江。
这是一个庞大的工程,长度足足有十几里,覆盖面积方圆数里,由祝融负责,但因不怕水的水泥存在,还有水轮半数以上是现成的,实现起来变得更加简单。
从此之后,王府的水力动力实现可控,接着重力势能,能量更加庞大。想用时拉起水闸,停用时放下水闸。如果降雨,水位暴涨,则截断蓄水池上游水渠便可不受影响。
水渠落成开工之日,王府举行盛大典礼,张灯结彩,大摆酒宴。
不止王府所有管事,诗语、严、严昆、起芳都从各地赶回来,就连当朝宰相王通、枢密使冢道虞、开元府尹何昭、户部使汤舟为、翰林大学士陈钰、侍卫军马军指挥使赵光华、鸿胪寺同知包拯等人也受王府主母阿娇邀前来赴宴。
寻常百姓只觉得热闹气派,心里仰慕平南王,可许多人却看出不同寻常的味道,因为有太多人物。
王越自不用说,冢道虞老了,可他依旧是枢密使,而汤舟为乃是三司之一首官,加上赵光华等人,都快三分之一个朝廷了。
他们自然不会去关注平南王到底建了个什么东西,也没兴趣,因为在他们看来,那只是个噱头,平南王聚众而党的噱头,与他们心中的大事想比,他建个什么东西根本不重要。
.......
冬日空气日益寒冷,可控的水轮开始日夜不停飞速转动起来,带动众多作坊,王府府库中的“潇钢”存储与日俱增,除去铸造大炮和遂发枪,还有一部分铸造成农具,成为王府的新商品流向各地。
口碑反应越来越好,一切都是预料之中,不好怎么可能,因为那可是工具钢级别的钢铁!
各大商家纷纷找上门,又是托关系又是送钱送礼,想从王府手中接过农具的生意,不过李星洲早就交代过诗语,其它东西可以批发,王府生产,各大商家帮忙销售,王府的利益才能最大化。
但唯独只有王府的特制农具,宁愿不要利,也必须王府亲自售卖,不得批发给各大商家。
因为作为农耕国家,农具就是百姓的命根子,如果落到商家手中,他们一定会不惜代价炒高价格的。
李星洲想赚钱,但他不缺那些钱,就这样,王府大批好用又实惠的农具最先流入京西路,京东东路,京东西路等大片地方,又随着大船南下卖到苏州、泸州、瓜州、江南东路、江南西路、剑南路、福州等地。
平南王府的口碑也开始大范围传播开来。
民以食为天,对于农耕国家来说,农具的意义不可估量,平南王此举就是惠天下百姓。
以至于在平南王之前解救过的苏州、泸州、瓜州一带,乃至与之距离很近的剑南路,有百姓自发开始为平南王设祠。
更为有趣的是,一些巴蜀之地来京城的客商在与王府做生意的时候也说到蜀中之地也有人为平南王立祠。
三百七十一、京城暗斗
因为当今皇后本是蜀中人,巴蜀四面环山,当中沃野千里,天府之国,是朝廷每年税收大头,朝廷非常重视。
但其又远离京城,不好控制,所以当初皇上就娶了巴蜀之地的吴皇后,除去两人有情愫,其实也有安定巴蜀的意思。
后来,吴皇后的儿子潇亲王战死之时,蜀中就有人为其立祠,因为他有蜀中血脉。
如今,平南王在南方立下如此奇功,巴蜀之人也觉得很自豪,因为平南王是吴皇后亲孙子,流淌着蜀人血脉,所以也视他为英雄,并且立祠。
诗语听后很高兴,还给了商人一百两,托他捐给平南王祠。
......
照着那家伙的计划,九月下旬到十月初,金国使者刘旭还有完颜盈歌,每隔几天就来王府,又匆匆离开,其实他们就是来吃了几顿饭而已。
可在有心人看来,意味就完全不同了。
所谓做戏要做全套,诗语又临时主张,让阿娇写了告急书信,就说金人要反悔,让平南王尽快回来,然后派人交给北上商旅,付钱托他们带给平南王。
为什么要交给北上商旅,王府明明有大船却不用?
因为诗语心里有数,这些信是到不了那家伙手中的,她只是做给有些人看罢了,她不是官场人,但她耳濡目染知道官场的事。
羽承安是当朝副相,王越是宰相,宰相执掌六部,副相管理余下旁司,那么市舶司也归羽承安管,出开元的船可都要经市舶司检的.....
城西的孙半掌、还有说书的孙文砚等人,之前就跟王府做过好几次生意,诗语让人找到他们,给了钱,让他们负责盯梢。
盯梢最重要的就是不能让人觉得突兀。
就好比这几天在王府门口那几个汉子,有的回头就看见在那问路边女红怎么卖,脸涨得通红,有的干站在那,手都没地方放,生怕别人看不出他们有多突兀。
诗语在府里下令让众人装作没看见,她还生怕演戏没人看呢,若是没人看,岂不是白费功夫。
她从小在教坊街巷烟花之地长大,察言观色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她最懂这些。
说书的在哪个酒楼,哪个茶肆都不会突兀,孙半掌手下的混混,反正他们游手好闲,不干正事,在哪都不会突兀。
不过孙半掌却找人求上她,条件奇怪,说帮王府盯梢,他们不要报酬,反正很多人都是没事干的,但求事情结束之后,王府能让他做工头,分他些事情做。
诗语跟阿娇、严商议之后便答应了。
从此,那些人以为他们了解王府的一举一动,殊不知真实往往与之相反,眼睛是会骗人的。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各个官邸府门前,每天都会有几个无所事事的混混,或是路过,或是远远的躺着晒太阳,门房顶多轰开一些,也不敢太过得罪,反正这样的人全京城多得是,也不奇怪。
近来诗语喜欢上看史书,她是有主见,喜欢想的人。
她喜欢边看边想,这字里行间的真假,忖度写下这些字的人当时身处何种境地,又为何要这么写,收获颇多。
看那些过去的东西,很多时候居然会让她感同身受,里面的道理很多,但她看出最大的一个道理是,天下大势,其实就是人心向背......
.......
方先生微微皱眉,看着那边太子与羽承安,薛芳对饮。
三人满脸笑意,羽承安抚须道:“魏国安,张让多次去了驿馆,告知平安王走向,果然有大用!
昨日,金国使者又去潇王府,不到一个时辰,便色厉离去,平南王未婚妻又匆匆派人寄出告急家书,上书大意为金国使者反悔,让平南王急回京中主持大局,哈哈哈哈......”
说着他得意摇摇头:“可惜啊可惜,此信最后寄到老夫府上来,连月来,这已经是第七封告急家书了!
王府中此刻只怕早就乱做一锅粥,可他们不知,远在北方的平南王别说家书,半个字也见不着,哈哈哈!”说着他抚须大笑。
太子也跟着笑起来,薛芳嘴角微有笑意,“来,共饮此杯,以为庆贺。”
“好,来来来.....”
众人饮酒一杯,满面红光,太子激动笑着摇头晃脑:“好啊,好啊!还是羽大人好手段,好本事!
这样一来金人翻脸,十万火急大事,可那小孽畜在北边却什么也不知道,哈哈哈......我看两位大人可以开始写弹劾平南王身为鸿胪寺卿,办事不利,坏家国大事的奏本了,免得到时匆忙。”
“顺带还小写治江州无为!”薛芳一笑。
几人得志,又同笑起来。
方先生和孙焕站在一旁,他看得直摇头,刚想上前说什么,却被孙焕拉住,对他微微摇头。
方先生知他好意,但还是忍不住开口:“殿下,两位大人,在下觉得其中可能有诈啊。”
他这话一出,热闹的酒宴一下安静下来,三人脸色都不好,齐齐看向他。
孙焕连忙又拉他一把,但事到如今,方先生只好硬着头皮作揖道:“殿下,两位大人,请仔细想想,王府生意那么大,每隔十日左右便有王府自己的大船北上,带送家书何不让自家人带,而去找外人商旅?”
“哼,十日?情况紧急,何能容得等上十日。”太子黑着脸反驳。
“就算王府等不到十日,如此大事也会斟酌吧,让大船紧急北上不就成了,在下在坊间听闻大王府大船极快,往返两地不用一日便道,走一遭不过小事尔!”方先生越说越着急。
“再者,羽大人能截获书信,想必是因为羽相乃市泊司上官,可以令市泊司官吏暗中拦下,这些王府怎会想不到?平南王之多智,不早已显而易见么......”
他还说着,太子和羽承安脸色却更黑了。
“哼,多智到让人扫街来治江州么?”羽承安面无表情,冷笑反问。
方先生一下语塞,无法反驳。
这件事在京城传扬并不广泛,但许多上流人士却是知道的。
“殿下门客好无礼,该多管教才是,即便亲近如一家人,也有规矩才能成方圆。”羽承安冷声道。
太子似乎觉得很没面子,沉声道:“方先生,你先下去。”
“可是殿下.....”
“滚!”太子怒吼。
方先生咬牙,作揖退了出去。
退出门,冬日冷风一吹,顿时凉彻心扉。
身后屋中,不一会儿又想起欢声笑语,方先生心中茫然,也生不起气来,因为他都开始想不明白,自己到底为谁愁恼,为谁忧虑了......
三百七十二、薛芳的直觉
到十月下旬,事情已经从金国使者往返王府,发展到正式与鸿胪寺交涉鸿胪寺。
金国使者重新提出条件,金景结盟,但只有南京道归景国,景国必须自己派军攻取,与金国两面夹击,除此之外,除此之外,景国须向金支付赎买金五十万两,用于从金国手中买过南京道。
一改口,景国便少了西京道,多出五十五两。因之前还没签下盟约,鸿胪寺虽小心翼翼,也担心过金国人突然改口类似问题,可当这一刻当真到来之时,依旧闹得手忙脚乱。
连夜,鸿胪寺府衙灯火通明,彻夜商议对策。
鸿胪寺少卿汤舟为,同知包拯,众多官吏,接连好几天没有一天停歇,往驿馆跑了好多次,几乎双方能用的说辞条件都已经抛出来,唇枪舌战。
一顿说辞之后,鸿胪寺众官吏依旧无功而返,金国使者似乎咬定只能让出南京道来,还要景国支付五十万两。
之后的日子里,天气越发寒冷,可双方言语说辞交锋愈发激烈升温,鸿胪寺同知包拯甚至不得已抛出有威胁之意的言辞,比如说如果金国如此咄咄逼人,景国将会出兵北方,与辽国共抗金贵国。
但金国使者刘旭不为所动,直言北上千里迢迢,中间还隔着辽国,两国合兵,并不在一处,力不向一方,天长日久则会生变,他们根本不怕,继续咬定只能让出南京道给景国,似乎丝毫不惧景国威胁。
一下,双方陷入僵持,鸿胪寺上下焦头烂额,许多人却隔岸观火,心中舒畅。
......
“平安王势大,除去名声,实实在在的无非有三。
其一,手握直辖枢密院的新军;
其二,掌鸿胪寺兼军器监少监;
其三么......就是身加京北转运使,管辖京北一路转移之要,有权调动京北一路厢军。三者具于一身,便是大权在握,天下少有人能及。”薛芳依着咏月阁的栏杆淡淡道。
和他一同的中年人腰间带着弯刀,只是笑了笑。
薛芳用手拍拍结实栏杆,从这里看下去,居高临下,整个京城尽收眼底:“知道么,我明明知道就是这地方,就是这酒楼抢走我家的生意。
呵呵,可即便如此,就连我自己,也忍不住会来这地方吃饭,玩乐,便是亲朋好友来了,也会带他们来这。”
薛芳一笑:“这就是平南王可怕之处啊,你知道这有多可怕吗?这楼的酒菜,这楼的装饰,这楼的格调、舒适,没有哪一点是我家酒楼可比的,半点也比不上。
比不上并不可怕,我向来不惧新东西,只要是好的,我都能学,都能师以己用,偏偏平南王的酒楼还让人学不来,看不出其中门道,半点也看不出来!”
“我又能如何?”薛芳无奈:“人都是自私且贪婪的,如果没有酒楼生意,我的俸禄能够我一家上百口人大手大脚花销,能够我那几个不争气的儿子花天酒地?”
他身边的中年人一笑:“要是在我家乡,如果想要,那就去抢,只要能抢来,都是自己的。牛羊也好,肉也好,人也是。我觉得我们都一样,大人你斗不过那王爷,所以只能动强硬的,只不过办法不一样而已。”
薛芳点头:“你很聪明,你说得没错,我就是斗不过平南王。所以我只能搅乱鸿胪寺,搅乱江州,这样一来,他势大的三个原因一下除去其二,就有机会慢慢想办法,将他赶出京城。”
薛芳又重重拍了拍红木栏杆:“不过这是不同的,我们有规矩,你们没规矩,如果在你们那,怕早就带人杀上王府了。”
“那有什么不同,我们是抢,你们还是抢。”高大的汉子不以为意。
薛芳摇摇头:“不同就在于,规则之内的争斗破坏有限,毫无约束的斗争只会血流成河。在我看来,争斗是进步的路子,没有争斗,没有血性,人便没有紧迫感,没有上进之心。可争斗不能失去底线,正如如今景国,外敌环伺,四处虎狼,如果陷入严重内斗,就是自取灭亡,所以这时规矩就显得尤为重要,它不会让人斗得头破血流。”
“我不懂这道理,反正与其窝窝囊囊苟活,不如痛痛快快去死,这是我想的。”汉子笑道。
薛芳没有多说,转移了话题:“我比太子,羽承安想得多,太子逞一时痛快,羽承安想打压平南王,反正他只要熬过王越,早晚是平章事。我不一样,不把平南王赶出京城,我一家老小,以后日子都过不好。”
“怎么赶,他是你们皇帝的孙子,还那么得宠。”
“宠归宠,可最终,皇上是识大体的.....”薛芳看了身边的汉子一眼,心中十分自信,他背起手道:“皇上年纪大了,太子已立,平南王不离开京城,江山社稷难以稳固,皇上不会放心的。
比起能力,家国安固,社稷稳定,才是皇上最想要的,才是他心中的为生民立命,为万世开太平,说到底,天家利益可比一个平南王重要太多。”
他身边的大汉听不懂,所以他像是在自言自语。
薛芳向来自信,但从不会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因为他与太子,羽承安等人不同,他的如今三司首官,正二品大员,朝廷除去王越,冢道虞,何昭,就是他权势最大,如今这个位置,他是一步步爬上来的。
从科举中第,到小小县丞,县令,小府判官,中书舍人,转运使,制置使,到如今度支司度支使。他这一路走得不平,手上沾过血,有见不得人的勾当,只有他才明白这一路走得多艰辛且不易。
也因为这些,他为人处世冷厉而低调,从来不喜欢声张,不喜欢依仗他人,将自己的命运交付他人手中,所以他极度看不起兵部判部事张让那样,想巴结羽承安太子上位的。
别人对付平南王,大多都是因有明里暗里的冲突,唯独张让,只是单纯想要巴结,把自己和羽承安太子等人绑在一起,以此谋得上位。薛芳对此鄙视。
昨天太子府酒宴之后,他一直心头不安,那个太子府门客虽然被太子斥退,可他说得话深深在自己心中回荡,他整晚辗转反侧,难以入睡,都在想那先生的话。
三百七十三、皇帝警告
他和太子还有羽承安不同。
大多数人是善于自我麻痹的,即便问题被提出来,被摆上来,他们依旧会遮遮掩掩,以各种借口或者理由安慰自己,“优势在我”,然后视而不见,导致情况越来越糟。
这几乎是出于本能的回避,因为所有人都“怕麻烦”,怕事,这点薛芳再了解不过。
他历经苦难,向来对自己狠,从不会惯着自己,所以只要有问题,他就一定回去想,不去回避,所以那太子府食客的话越想越令他觉得有理。
王府自己有大船,为什么要托别人送家书?
他还不怕麻烦,低调打扮亲自去渡口附近茶摊问过来往商旅,王府的船有没有传说中那么快,答案是肯定的,王府的船不知大,而且快,半天就能到江州!还有许多人信誓旦旦保证自己的坐过。
如此,他心中越发不安起来。
可与此同时,另外一边,魏国安,张让等人接连去过驿馆秘见金国使者后,鸿胪寺已经焦头烂额。
今早退朝之后,他还特意去一趟鸿胪寺,借着关怀同僚的名义,还与鸿胪寺同知包拯聊了几句。
他发现鸿胪寺众人匆匆忙忙,脸色难看,还有人咒骂金国人野蛮化外之人,不守信誉之声,好些人忙得四处奔走,进进出出,不可能是假。
鸿胪寺确实大乱了,而在北方的平南王却没有半点反应,说明平南王确实不知,没有收到家书,不是王府障眼法有意为之。
要是平南王知道,他应该早就回来主持大局才是。
......
一切似乎都落在他们的圈套之中,无可挑剔,可薛芳总觉得哪里不对,到底不对在何处,他想不明白,也许只是多虑吧。
可心中有种莫名的直觉,却令他不安,或许......他该早点把银子放给平南王?放着他只是在江州扫街,有没有银子应大不影响吧。
这么想着,他叫上身边的年轻人:“回去吧,多想也没用。”
.......
坤宁宫,炉火暖和,小院里花草凋零,周围树干都裹上厚厚棉被,皇后穿着一身紫裘衣,不远处小炉烧着麝香,她正在小炉旁亲手熬制驴胶膏。
京城一带,乃是南方,驴胶生意都是大生意,一般商家做不起,宫里每年都会有进贡,因为后宫诸多女人,都离不开。
小桌上精致木盘分别盛放着核桃,大枣,枸杞,黑芝麻。
两个十五六岁小宫女细心的帮皇后去掉枣皮,枣核,然后用小刀将核桃切碎,皇后则慢慢调着小炉火候,里面的清水刚刚冒出热气。
“这是臣妾每天让宫女们收采的御花园花蕊晨露,一个多月,才能积这么多。”她一边搅拌,一边看小炉的炭火,熬制这胧胶膏,火候最重要。
皇帝在不远处的小亭里,一边看奏折,一边听她说话。
“冬日天干,气寒阴冷,等膏熬出来,也分给后宫各位妹妹一些,这可是滋阴补血的好东西。”皇后笑着说。
皇上听完放下手中奏折:“皇后有心了,有你在,后宫诸事,朕从未操心过。”
皇后一笑,在小炉中放入驴胶块,然后倒入少许将军酿搅拌起来,待到差不多时,再放入糖快,等到水冒起气泡,将切好的小块核桃、大枣、枸杞、黑芝麻加入,让小宫女接手轻轻搅拌起来。
那边,皇帝突然皱眉,然后将手中奏折扔到桌上:“这陈钰,他是诚心气朕!”脸色也不好看。
“陈大人又怎么了?”
“还能怎么,他就是老话重提,这个月他已经上书十二次,都是反对朕修书的事,说程禁,孟知叶等人说的是谬论!”皇上说完重重哼了一声。
皇后不敢多言,“那.....依皇上之见呢。”
皇上面无表情:“朕不懂它是不是谬论,总之于我天家有利便是对,陈钰诋毁他们,就是诋毁我天家。”
皇后心头一惊,呼吸窒了半拍,诋毁天家,这可是大罪,“可陛下,陈钰是当朝大儒,桃李满天下,若轻易动他,对天家名声也.....也不利啊。”
“哼,若非如此,他早就没命了。”皇上冷冷说,随后摆摆手:“罢了,不说他,先说说星洲那孩子吧。
如今江州之地有许多官员上奏本参他,说他毫无作为,甚至胡来,搞得江州乌烟瘴气。说他不务正业,说是治乱,却天天游手好闲,所为之事只不过找人扫街而已......”
他说着从手边挑出几本奏折,大约有五六本,显然这些都是参平南王的。
“若不是确有其事,朕想也不会有人出头参一个皇家王爷吧。”
皇后一听,心里有些慌了,连忙道:“陛下,江州那么多官吏,这也只是一家之言罢了,不过五六人尔。”
皇帝点头,脸色却不好看:“且朕可听说了,现下鸿胪寺也乱成一团,金国使者反悔,两方盟约说不到一处,星洲可是鸿胪寺卿。”
皇后还想说什么,却被皇上抬手制止:“朕知道你宠他,但不管怎么说,治定江州,鸿胪寺事务,都是他分内之事,如今却两头出乱,实在不成体统,有负朕对他的厚望。
朕就怕他那野性子!好不容易改过自新,做了几件长天家威风的大事,可就怕他尾巴一翘,又回去,又变成以前那个京都大害。你替朕起拟书信,好好让他警醒警醒吧。”
“臣妾明白。”皇后只好点头,心里也十分着急。
皇上说完皱起眉头:“还有,你代朕告诉他,这两件事可不是小事,不可儿戏。与金国盟约,事关国运,江州又是南北要道,事关北方大局。这些都是为天下谋利,关乎万世太平的大事,千万马虎不得。
他要是出差错,就是朕也保不了他,这可不是他以前顽劣,打了什么人那样的小事,让他好好动动脑子,好好想清楚。”
皇后连连点头。
“好了,朕要说的也就这些了。”
皇后行礼退下,也顾不得熬她的驴胶膏了,匆匆回宫去了,准备去写家书......
皇帝还站在小亭中,看着皇后离去背影,心里不知在想什么,一言不发。
三百七十四、家常事(上)
平南王不在,王府总像是少了点什么,却不比上次,这次平南王不是去战场,没什么危险,江州也不像泸州那般万里相隔,大家都能放心下来。
平南王离开将近两个月,王府有许多变化,比如做工的工人少了许多,因为大多数简单工作都已外包出去,王府各个作坊也逐渐开始向新王府区域转移。
后院的酿酒坊扩建过一次,彻底从潇王府中搬了出去,酿酒作坊太靠近王府有安全隐患,要知道王府的高度酒可是遇火则燃的。
因生意越来越多,需求更大,原来的王府酒坊已经不够。固封从王府家丁中招了一批新学徒帮忙,赵四根据王爷的命令,从新军中选拔一批聪明手巧的学徒工匠,到后山围建起来的“先进武器实验场”工作。
这个奇怪奇怪的名字是王爷起的,并且亲手提笔写下牌匾。
虽名字很奇怪,其实这个地方就是被高高水泥围墙围起的开阔场地,里面还有几处用于存放火药、枪械的水泥房,各种火器可以再次放心实验威力,不怕影响到外面或伤到什么人。
王爷走时这个场地还没有完全建成,如今才完工,投入使用。
赵四自然十分高兴,他以前实验火器,就算绘制火炮校射表,也是在城外新军作训场地,来回需要半个时辰,火器弹药虽可以用新军的,但若有什么新想法,或者想要改动,离王府的火器工坊太远,要往返跑,十分不方便。
现在好了,能在王府后山实验,若有问题或新想法需要改动,离王府工坊不过几步路而已。
而另一大变化就是原本保护王府后山手雷作坊的武德司一营军士,替换为一营新军军士,皇上将新军虎符交给了平南王,如此一来调新军保护王府就合情合理。
之所以让新军进城,是因为平南王还兼任军器监少监之职责,后山作坊每月都会向军器监交付手雷,属于军器监的作坊,须朝廷武装保护。
当初皇上特别下令过准许一营军士入城负责安保,如今正好成为王府调新军入城的理由。
严申是新军军官,统帅炮兵不说,赵四挂的也是新军一厢都虞侯的职衔,加之他屡次改进火器,为人和善,在新军之中有很高威望,如此一来,都是自己人,便更加放心了。
总的来说,王府人员更加精简,生产效率提高。
至于王府上层最大的变化无非是严因年纪大,精力不足,慢慢不理事,而大事小事许多都交到王爷的爱妾诗语姑娘管理,此事可谓出乎许多人意料之外。
因为按理来说,王爷不在,当家做主的该是主母王怜珊才是,最后没想到居然是一个风尘女子。
当然,这些大多都是下人和外人的讨论,王府上层乃至几位管事,对诗语的能力有目共睹,都是认同的,大家也逐渐发现王爷用人的风格,那就是首先量才取人。
最明显的例子除去诗语还有起芳、严昆等,严昆为人圆滑,还有人私下向王爷举报过他收受贿赂,可他老道会做事,王爷也没有说什么。
管理王府苏州、泸州一带生意的管事起芳更是,虽其父之前是安苏知府,后来又为中书舍人,但很多人传统守旧的老人还是直摇头。
这女人明明有夫家,却天天住在王府里,不成体统。
即便如此,奈何她手段确实厉害,加之之前是安苏知府的女儿,都统一府厢军,听说还和平南王一起上过战场,可谓巾帼英雄。手段了得,王府在苏州、泸州、瓜州沿江一代生意,均让她打理得井井有条。
如今随着平南王名声越来越多,也有许多所名家儒士等,带着名刺上门拜访,虽未明言,但意思就是要投靠王府,成为王府食客。
王爷早就交代过,年轻且技艺高超的工匠可以收留,其他人不留。
严虽反对过,因为他明白,这些所谓名士一张嘴可不得了,你不收留他,他到外面四处一说,王府名声就坏了,但王爷半点不让步,只说王府以后人口会很多,容不下酒囊饭袋。
他也只好作罢,不再多言,不过严的担忧也是有道理的。
.......
半夜,王府小院里,诗语正慢慢对着账目,烛火摇曳,梨花木桌案边,平放着两个凳子,左边坐的是诗语,右边是阿娇。
阿娇轻轻翻动账目,然后再报给诗语。
“这月苏州、泸州、瓜州的管事起芳新雇一百五十劳工,按王爷吩咐的,优先雇当初一起跟他打仗的泸州军遣散军士,估计以后每月会多支出五十六贯三百文钱。”阿娇道。
诗语想了一下,点点头:“自然可以,再说这些小事让起管事自己决断就行,不用老是往王府送书信,那家伙不现在不在王府。”她有些不悦道。
起芳那女人,总给她一种危机感,她可知道起芳和那家伙关系好着呢,起芳招个女婿据说也是给钱买来的,为的是继承起家家产,因为起芳两个哥哥都死于苏州战祸之中,家中只剩下她。
这女人显然居心不良,而且还是那种毫不遮掩,也不怕别人闲言闲语的,所以诗语向来提防她。
阿娇点头,然后提笔在一角写上“请自裁决”的漂亮小字。
然后又道:“还有,严昆管事新招了二十七个熟练船工,他说要跟诗语姐说一声。”
“我记下了。”诗语点头。
烛火摇曳,阿娇继续翻看:“造新王府,还有那个王爷钦点的什么.....什么武器实验场,工钱、料钱算下来一共要十二万两五千四百文。”
诗语一边简略记下,一边惊讶道:“这么少!”在她预计,这么大的工程,少说需要三十万两,没想到最后才十二万两。
阿娇仔细看了一下:“是祝融报的,而且已经核实过三次了,不会错。
他说是水泥省时省力,省去打磨石料的大头功夫,还板结得快,水渠不过几天就能通水,完全不是糯米水还有沥灰之类能比,减少了很多工时。关键还比糯米水、沥灰便宜的多。”
诗语心里感叹,她一听就知道这些,糯米水糯米贵且少,而沥灰则需要熟石灰慢慢泡上一个月左右,费时费力。
王府的水泥只是常见的黏土和石灰石,外加炼潇钢时用过不要的铁粉废料,用石墨炉一烧就有,只要加大人力,都不用等,要多少就有多少。
“这水泥真是个好东西,这还只是王府的小工程,若是在边关,至少上百万两银子才能修一座戍边重镇,可如果有水泥,说不定百万两可以修三四座,还更加坚固牢靠。”诗语感慨道。
阿娇笑起来:“诗语姐真是忧国忧民。”
“我只是开完笑。”诗语白她一眼,也忍不住咯咯咯笑起来,是啊,她们两个小女子,倒关心起家国大事来了,然后道:“接着说。”
“嗯。”诗语点头,然后说:“秋儿想要一万二千两,她说有了新想法,设计了新图纸,要重新制她的什么.....争气机?还想从府中火器作坊调两个铁匠听用。”
诗语点头:“那家伙说过,不管秋儿做什么,都任由她,银子明天我去账房支了给秋儿送去,人我叫铁牛去安排。”
“王爷真宠秋儿......”阿娇歪着小脑袋说道。
“吃醋了?”
“没......没有......”阿娇红了脸,慌乱摇头。
三百七十五、家常事(下)
诗语正要取笑逗她,窗外突然吹来冷风,她拿着账目不方便,诗语便起身护住烛火,拦住风。
“诗语姐,没凉着吧。”阿娇反应过来着急问。
诗语摇摇头,将直着窗户的木杆放下一些,可也不敢全放,因为屋里放着炭火呢。
窗外冷风习习,现在又是冬日,屋里难免有寒意,冷风顺着窗户缝隙进来,冷阿娇搓了搓手,微微抖了一下。
两人坐在一张桌前,诗语想了一下,将比她娇小些的阿娇拉过来,放在自己腿上,这样就暖和许多。
阿娇一下红了脸:“诗语姐......”
“这样暖和。”诗语道,说着环住她的腰:“你继续说。”
“哦......”
阿娇起初有些不习惯,慢慢也舒适起来,暖烘烘的不冷了,专心报着。待报完府里大小事之后,两人说了看法,说着说着笑闹起来,闹了一会儿,发髻散乱,脸颊通红,诗语却突然不说话了。
小小的屋子一下安静下来,能清晰听到炭火哔啵作响,窗外冷风呼啸,气氛一下由动转静,阿娇脸上玩闹的兴奋红润还会未散去,一时反应不过来。
“诗语姐怎么了?”
诗语抱住她,在她耳边低声道:“阿娇,我.....我对不起你。”
阿娇不解,笑道:“诗语姐,你胡说什么呢,你怎么会对不起我呢。”
“不是胡说.....”诗语轻轻摇头:“当初,是你先跟那混蛋有的婚约,明明你是家里主事才对,可我.....我半道插了一脚,硬是进了王府不说,如今还鸠占鹊巢,接了王府的的管事,那本来都该是你的。
你明明身份尊贵,又是才女,又是宰相孙女,却天天叫我姐姐......年纪比我小,却什么都依我,为我着想,默默照看我,待我那么好,可我.......我却.......”
说着说着,她居然流下泪来,倔强的人必然是自尊的。
自尊的人又最难以容忍施舍,诗语总觉得阿娇在施舍她,可阿娇的施舍是柔情默默,润物无声,让倔强的她无法拒绝,以致越来越觉得亏欠阿娇许多.....
阿娇听了脸红扑扑的好看,连忙抚摸着背安抚她,说:“诗语姐,我与王爷有婚约不假,可我知道你和王爷的事,那不是你的错,明明是王爷的错......岂是你一个女儿家能左右的。
再说王府的事,就算你想让我管我也管不来,我会写诗作词,精通歌赋,可我不会理账房,管束下人啊。”
阿娇笑起来,也搂住诗语:“说起来我还要谢谢诗语姐呢。王爷说人各有志,才不同途,我知道自己本就不是那块料,若是没你在,我还心里正慌乱呢。
要是王爷不在的时候,他们让我管那些事可如何是好?之前还担心得好几天夜里睡不着觉,直到后来诗语姐搬到王府住了,才让我心头大石放下。
如果说亏欠,那我也亏欠诗语姐很多呢......”
诗语不说话了,两人静静相拥,慢慢诗语才止住哭声,小声道:“好妹妹,你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要是遇上的是别人,都不知该如何在王府自处.....”
“好姐姐,我也是,要是没有你,我都不知该如何在王府立足。”阿娇也笑起来。
“咯咯咯.....”
“咯咯咯......”
两人都相视,随后都笑起来,整个小屋慢慢升温火热,一窗之隔外冷风习习,夜色中,干枝沙沙作响,时不时远处传来两声狗叫,整个世界一片祥和安宁,万家灯火隔离在黑暗的另外一端。
.......
江州凸碧山庄,最高的正北阁楼足有五层,在如今算得上高楼,不愧接待皇帝用的。
李星洲倚着五楼栏杆给何芊讲故事,楼角挂着灯笼照亮四周。
比起各种灵异故事,李星洲也会讲些历史故事,有时历史比演义更加精彩,特别是各种思想碰撞,华夏人核心价值观形成的春秋战国时期。
他之所以和小姑娘说这个故事也有原因,原来小姑娘来江州不只找他玩,还因置气。
何昭爱妻死后好多年没有再娶,其实何昭也不算很老,今年才到的五十。所以最近看上江南东路一家大族的女儿,也是丈夫早亡,寡居家中,居然让何昭动了续弦的心思。
何昭几个儿子有的参军,有的游历经商,最疼小女儿,所以第一时间想到的自然是扭扭捏捏的去问何芊怎么想。
小姑娘听后心里当然不好过,一来怕父亲有了女人不疼自己,二来怕后娘待自己不好。
不过何芊平时大大咧咧,心底却比较懂事,没有反对,心里不好过也装做没事。
刚好这时他哥也得到消息,回家拜见新娘亲,她就借口要跟哥哥去见见世面,并且再三保证到江州不再往北走,第一时间联系平南王等,然后出来散心。
昨天小姑娘老实交代后,李星洲也才明白过来,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来她会跟着何煦北上。
知道小姑娘心结后,李星洲便只能安抚她,给她说说故事:
“晋献公派大军攻打蒲城,想是杀了重耳,以绝后患,重耳不得不弃蒲城,投奔自己的母国翟国......”
何芊趴在栏杆上认真听着,她披着好看的白裘斗篷,也不怕夜风,这是来江州之后李星洲给她买的,足足花了八十多两,折合八万钱,朝廷给一个县令一年的俸禄。
“后来翟国攻打戎族部落,俘获两个美貌少女。翟国国君把年少的季隗配与重耳为妻,年长的叔隗配给重耳随从赵衰为妻,生了一个儿子,叫赵盾。
可当初,重耳在晋国的时候,赵衰原配妻子已生了赵同、赵括、赵婴齐等子女。
后来重耳回国,成为大名鼎鼎的晋文公,赵衰也成了重臣。他的妻子听说他在外面的事情后,就让他把在翟国的叔隗还有他的儿子赵盾接回来,起初赵衰不肯,怕伤妻子的心,可妻子再三坚持,就派人去接人。
赵衰的妻子把丈夫在外面的的女人还有野种接回来,还十分善待他们。后来,她还觉得赵盾很有才能,就再三力主,让赵盾成为赵家长子,继承赵家家业,而她和自己的亲生儿子则屈居赵盾之下。”
“世上哪有这么好的女人......”何芊不信的嘟嘴。
李星洲一笑,接着说:“赵衰犟不过妻子,就答应了,结果赵盾果然是个有本事的人,位极人臣,手握大权,助晋国称霸,最后甚至权力大到弑君也轻轻松松。
后来的人评价他的时候都说他即便弑君也少有人人骂他,为什么呢?因为他执政时晋国称霸中原,百姓安居乐业,物产丰富,没人挨饿受冻。所以总结,百姓不在乎谁是国君,只在乎谁对他们好。
而赵盾因为后妈接他回来,又强行让父亲把长子之位让给他,待他如己出的恩情,后来对他同父异母的几个兄弟也非常好,让他们各个位高权重,身居要职。”
“可要是她不像赵盾的后娘呢.....”何芊还是嘟着嘴。
李星洲笑道:“我又没说她就有赵盾的后娘那么好,我只是告诉你,不是天下所有后娘都那么可怕,你总要试着了解她吧,你都不管,就这么跑了,以后你们两之间的间隙只会越来越大。”
小姑娘哼了一声,不说话,看她表情,想必是听进去了。
李星洲不打扰她,心里却挺好奇的,得什么样的寡妇才能让何昭那样的老古板动心?真是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