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九章 伤人伤己
“皇兄不该如此,有违礼数。”幼薇背对着皇上,脊背微微颤抖,内心更是惊惧不已。
皇上并未退却,仍执意向前走了几步。
他绕过木头滑腻的外侧,瞥过水波上聚散的花瓣儿,在她面前驻足。
她那一张俏脸未施脂粉,早已被水汽蒸腾得两颊泛红,艳若桃李。
她肩上的一缕黑发静静垂下,浸润在水中,发丝轻散,好似一条鳐鱼拖着乌云般的黑影入侵了这片绝美的海域。
四目交接中,他们二人之间仿佛有一层蛋壳一般薄薄的静默。
窗外落花的声音似乎都轻轻敲打着这静默。
清寒的月光渐渐退出屋子,退得那么慢。
期间还有多次停顿,像是他喉结上下的滚动。
情潮汹涌,回忆也接踵而至,霎时便能将人吞没。
正如此刻鼻间吸入的香气,那样地清甜而澎湃。
“永安……”
他再次轻声唤她,似是已经用尽了所有的耐心。
明明此刻在水里的是她,他却觉得自己早已溺入深海。
天地遥远,他在其中无根漂浮着,几乎快要窒息。
“皇兄真要如此,才能放过其他不相干的人么?”幼薇盯着皇上的眼睛,冷冷地说。
一字一句叩在他心上。
他像是钟楼里的那一方老钟。
斑驳寥落。
一串串钟声沉沉地跌落,跌落在夜的深渊,跌落在不见底的深海。
他似乎闻到了这月夜的寒冷……
皇上从恍神中清醒过来,提起那桶热水,缓缓地浇了下去。
花瓣儿骤然散开。
匀净的水流汨汨流过。
幼薇抓着披风的手没有一丝放松,反而更紧张了。
灼热的水汽再次扑上她的脸。
他望了过去,微湿的鬓发与白皙的皮肤交界之处没有一丝人皮面具凹凸的痕迹。
“也许是太过多疑了。”他在心里默默地安慰自己道。
眼前人不是永安,还能是谁?
皇上撂下一句“小心着凉,早点休息。”然后就低垂着眼眸,悄声走了出去。
听到皇上步下楼梯的声音,晰儿和朦儿早已跪在那里候着,一动都不敢动。
皇上冷冷地斜了一眼朦儿,说道:“好生伺候长公主,不得懈怠。”
未等晰儿和朦儿叩首回话,皇上就已经扬长而去。
朦儿心头一凉,抬头时只看到皇上远去的背影。
王忠带着两个小内侍早就已经等在门外,见皇上出来,连忙递上御寒的披风。
“不必了。”皇上摆手回绝。
“皇上,夜深了,小心着凉。”王忠仍劝道。
“他怎么样了?”皇上自顾自地向前走,头也不回。
王忠只能快步跟上,说道:“皇上您放心,万无一失。”
“朕去看看。”
皇上加快了脚步,王忠腿短,跟在后面简直快要小跑起来了。
在皇上决心来岳州设局之初就将卢宅内外做了一番改建。
最重要的是修建了一座极为隐秘的地牢。
只是为了锁住那个人,永生永世。
皇上日常批阅奏折的屏风后面,便是暗道的所在。
顺着暗道一路向下,若无指引,只能看到无边无际的冰块,以为那里仅仅是这座大宅子藏储冰块的冰窖。
孰不知冰窖尽头还有暗门。
王忠触动机关,暗门开启。
彻骨的寒意和浸漫的血腥气在这一瞬间互相交融。
这种奇异的感受落在皇上面前,却让他异常地兴奋。
若说那是一间地牢,不如说是一个巨大的囚笼。
铁栅栏像是从地底下长出来似的,直刺入房顶。
铁栅栏里面亦有无数铁链纵横。
被铁链吊起的当然就是温苍。
而温苍原本的一袭白衣早已被鲜血浸润又干涸,粘在身上,仿佛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
那脸色越发地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就连原本血红的唇色也暗淡了下去,唯有嘴边还没干透的血是鲜红的。
垂顺的发丝已干枯得像是荒草一般。额前的几缕头发湿着,紧紧贴在脸上。
他的琵琶骨也早已被刺穿,锁住。
武功尽失,动弹不得。
温苍低着头,闭着眼睛,像是死死地昏睡了过去,并不知皇上到来。
皇上抬脚踏了进去,脸上神色如常,没有一丝动容,背对着王忠说道:“在外面候着。”
王忠识趣,唯唯诺诺地后退了两步,又将暗门闭锁,垂首侍立在门外。
皇上缓缓地走过那一排刑具,目光所及是浸了毒汁的藤鞭、荆条、竹板等物。
皇上随手从水缸里舀出一瓢水,往温苍脸上泼去。
那水中溶了盐,触及伤口自然是钻心噬骨之痛。
只听温苍一声痛苦地低吼,皇上的嘴角忍不住微微抽动了一下。
“醒了?这几天受苦了。”皇上找了个地方坐下,抬头看着温苍,像是欣赏着自己的杰作。
“多谢皇上关怀,我还受得住。”温苍惨白的脸浮上一丝笑容。
皇上看着他,声音柔和舒缓:“怕你受不住,所以朕特意让人每餐煲了参汤给你进补。”
温苍冷笑道:“不错,只是那参汤里掺了十种相生相克的毒药,让我日夜备受折磨,却又不至于立刻死了。”
皇上也微笑道:“朕知道瞒不过你,也知道你会甘愿服下。”
温苍已是气若游丝,语音发颤:“这两日我知道虽然我不好过,可是想来皇上您也不会好过。”
皇上越是狠狠地折磨温苍,温苍心中越是坦然。
“朕不日就要带永安回京城,朱雀七宿就留在这里,连同这所大宅子,都是你的了。”皇上面无表情,不为所动,仍旧淡定地说。
温苍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地说道:“最神秘莫测的朱雀七宿仅仅用来看管我这样一个废人,岂不是太大材小用了?”
皇上仍旧端坐着,眉形微微一动,说道:“便是这样神秘的才好,否则难免惹人瞩目,传出去便会落一个苛待人才的名声。况且温公子乃是玲珑山庄的传人,身怀绝世武功,朕不得不小心应付。”
温苍笑出了声,说道:“我半生庸碌无为,想不到临死可以得到这样尊崇的待遇,也可以瞑目了。”
“你死不了的,”皇上定定地看着他,说道:“朕不会让你就这么死了,朕会每日让人割一丝千年人参的参须为你续命,以抵消那些相生相克的毒物在你体内所产生的损伤。朕要你活着,因为你活着还大有用处。”
温苍的琵琶骨被铁钩穿着,以至于他想抬头挺胸而不可得,只能勉强用力向前抬起下颌,将额头的皮肤都挤出了褶皱。
“什么用处?”
“待朕与永安回到京城,很快就会大举发兵攻打契丹。待成就大业之后,朕会与永安归隐林泉,而你就是朕选中的继任者,替朕坐拥天下。”皇上看着温苍痛苦的表情,心中不禁泛起无尽的快意。
“皇上是想用江山与我换她?”
温苍话音刚落,皇上突然站起身来。
随即又是一瓢冰寒刺骨的盐水泼在了他身上。
温苍死死地咬着牙,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
“永安是朕的,你最好永远记得这一点。从前,今后,都只属于朕一个人。你有幸与他同行一段路已是几世修来的福分。从此,宫里,阵前,朕都会与她形影不离。而你,希望这些毒物和刑具能让你明白,不要再心存妄想。”
第一八零章 何物慰情
温苍嘴角上扬,没有出声。
皇上反而被他的反应触怒了,剑眉几乎要竖起。
“你笑什么?”
温苍微微抬眼看了看皇上,笑道:“皇上在怒什么,我就是在笑什么。”
“哼,你毕竟年轻,不懂世情繁复之理。所幸朕并不打算杀你,时日还长,你等着瞧。”
皇上起身,开启暗门,走了出去。
候在门外的王忠连忙迎上前来,说道:“皇上。”
皇上仍旧向前走,背对着他说道:“你就这么点本事?”
王忠惶恐不已,说道:“皇上,奴才……奴才有罪。”
皇上道:“再多花点心思吧。”
王忠一路小跑跟上他,说道:“遵旨。”
地牢里的温苍心中一直提着一口气,直到皇上走出了地牢,又走过了冰窖,最终彻底没了声响才松弛下来。
他脚底一软,身子不禁往下塌了下去。
可是两侧琵琶骨还被勾住,这么一坠,一时间骨肉牵扯、痛彻心扉。
温苍强忍着不肯喊出声,疼痛、气闷,又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温苍方才渐渐转醒。
他隐隐约约听到暗门外有响动。
那是冰块敲击在砖墙上的声响,一下接着一下,有规律地响动。
温苍突然格外振奋,侧耳全神贯注地听了一会儿。
将冰块敲击的两种不同的声音以及之间的停顿换算成从一到十的汉字,再对应《金荃集》解密。
“是你吗?”
温苍虽然已是遍体鳞伤,但是心中骤然升腾起无限的欣喜。
这墙外之人反反复复就是这一句:“是你吗?”
门外之人一定是幼薇无疑了。
她一时无法解开暗门的密锁,又担心大声说话会引来旁人,故而用之前教过他的莫斯密码联络。
温苍将腕上的铁环敲击在勾住琵琶骨的铁钩上,发出叮叮铛铛的声音。
“嵇君懒书札,底物慰秋情。”
这句诗出自晚唐女诗人鱼玄机生前所做的诗《寄飞卿》。
大意为:你总是懒得写信给我,让我用什么来抚慰伤情呢。
门外的幼薇红了眼眶,她想再说些什么却还是忍住了。
她轻轻抚着那扇暗门,手指不自禁地落在了密锁上。
那暗门是以双鱼形的文字锁锁住的。
文字锁是极难打开的一种锁。
乃是运用齿轮的功能,结合诗句进行铸造。
文字锁上有好多汉字组成的一组诗,必须把七个字对准了,在特定的角度下,锁才能被打开。
如果不知道设定的文字究竟是什么,即使有钥匙也打不开。
若是想逐一试,耗时颇多,每一次试中的概率只有几百分之一。
幼薇猜想,解开文字锁一定是用的《柘枝》中的一句。
可是现在没有钥匙,还不是打开的时候。
幼薇收起眼泪,将黑色的面巾复又整理好,长舒一口气,转身往冰窖的尽头走去。
待到她再次出现在庭院之中时,已换了一身齐胸襦裙。
舒展,明快,飘逸。
裙上还绣着大朵大朵的牡丹花。
雪缎上映照出明艳动人的色泽。
正是“坐时衣带萦纤草,行即裙裾扫落梅”。
头上垂坠的步摇,以赤金屈曲,珠玉点缀,繁复得无以复加。
晶莹辉耀,玲珑有致。
与钗钿交缠混杂,随风影身形而飘扬。
门外守着的王忠也是素来服侍皇上多年的,可还从来没有见过长公主打扮得如此明**人的模样。
指如削葱根,口如含朱丹,纤纤作细步,精妙世无双。
普天壤其无俪,旷千载而特生。
“长公主殿下千岁。”王忠不敢多看,连忙低眉垂首施礼道:“这么晚了,殿下怎么还没歇着?”
第一八一章 桃之夭夭(一)
月光皎洁,水云光线。
幼薇轻笑道:“夜凉如水,难以成眠。不知皇兄可否已经歇下了?”
王忠乖顺地回禀道:“皇上今日疲累不已,已经服下安神汤药,歇了好一会儿了。”
幼薇当然知道皇上已经歇下了,并没有像往常一样不眠不休地批改奏折到后半夜。
如果皇上仍在批阅奏折,她无论如何也不能潜进地牢。
更不可能这样轻易地全身而退。
王忠个子本就不高,见了长公主更将身姿放得极低,只差没有伏在地上了。
幼薇一打眼,只能看到他的头顶。
她又笑了笑,笑语中既有为尊者的威仪,又有小儿女的情态。
关切中带着三分迟疑,两分青涩。
“你服侍皇兄辛苦了,今夜就早点歇着吧。本宫进去看看。”
长公主深夜盛装打扮要去往皇上的寝殿……
这很难不让人浮想联翩啊!
王忠若是还不能知情识趣就白白在宫里摸爬滚打过了。
他低垂着头,嘴角不自觉地向上勾起,微笑着说道:“遵旨,奴才告退。”
说罢便要往后退。
幼薇又道:“还有些旁的人,也都不要近前打扰。”
王忠停下脚步,说道:“殿下只管放心,这次皇上秘密出行可谓是轻车简从,除了赶来照顾您的晰儿和朦儿两位姑娘,其他的宫女一概没带,皇上那边都是奴才在身边伺候的。宫里的侍卫也都没带,只有奴才手底下的几个暗卫。”
柴琮是马上皇帝,一生都在军营里度过,带兵打仗从不含糊。
所以也不同于其他帝王那么娇贵。
纵使一个侍从也没有,他独自一人在深山老林里也能活得挺好。
幼薇媚眼如丝,略略一横,说道:“暗卫?我在这宅子也住了些时辰了,怎么不见那些人?”
王忠道:“既然说是暗卫,自然是在暗处了。长公主请放心,他们受训多年,自是十分妥帖牢靠。”
幼薇往天边看了一眼,眼睫闪动了一下,笑道:“那自然是好。本宫没什么不放心的。”
王忠替她推开门,说道:“殿下请。”
幼薇轻敛裙裾,缓缓步入。
王忠脸上难掩笑意,心想,只怕明日皇上要日上三竿才能传唤自己呢。
出宫这些日子,他鞍前马后,忙里忙外,感觉骨头都要散架了。
今夜竟然意外地可以多睡一会儿,怎么能不开心啊!
长公主这是终于回心转意了啊,可真是时候啊!
看来不日就可以启程回京了。
王忠一边想,一边往外走远了。
这宅院的景致在夜色中别有一番韵味。
可惜他平日里为奴为婢,竟然没能多瞧上两眼。
待月迎风,花影移墙。
正是“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
“王内官吉祥。”一句清脆悦耳的女声打破了夜的宁静也搅乱了王忠的思绪。
他定睛瞧了瞧来者何人。
“噢,我道是谁?原来是朦儿姑娘。这么晚了,你怎么也到园子里来了?”
朦儿微笑着又行了个礼,说道:“王内官您御下的几位兄弟姐妹,原是与我一同受训的。只不过这两年各有差事,所以天各一方,难得相见。今日可巧长公主殿下放了我们休息,便想着出来与他们闲话两句叙旧。”
王忠点点头说道:“理所当然。只不过为何只有你一人?晰儿姑娘怎么不一同前来?”
朦儿道:“我们二人未敢同时擅离职守。”
王忠笑道:“其实也无妨。主子们和乐了,咱们也能松泛松泛了。”
朦儿膝盖微屈,行礼道:“多谢王内官体恤。”
王忠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笑眯眯地走开了。
第一八二章 桃之夭夭(二)
幼薇独自一人穿过宏敞的屋宇,踏入皇上休憩之所。
她知道前方的那个人动动手指就能置自己于死地。
她也知道她并不是他心爱之人。
可她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
她有比害怕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远远的在轩窗边,有一盏昏黄的灯罩,散发着幽微的光亮。
幼薇徐徐走过光亮,静静地坐在床沿上。
他的鼻梁高挺笔直,浓眉英气勃勃。
他的手伸展在被子外面。
那是一双将军的手。
修长有力。
骨肉匀称,骨节微微凸起。
他身上的寝衣上是淡金色的回云暗纹。
金戈铁马、气吞山河的磅礴大气之中,还有些许淡雅高华。
她的脚步很轻很轻,可还是惊动了睡梦中的柴琮。
他闭着眼睛,眼珠却在眼睑中微微一转。
多年行军打仗的经历,让他泰山崩于前仍然可以安然入睡,可寂静中一点点细微的响动也可以让他马上惊坐而起。
他猛地张开双眼,与此同时他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拔出了藏在枕席下面的一柄短刃,直直地向幼薇刺来。
可他在睁眼的刹那已经看到了眼前之人究竟是谁。
刀尖在幼薇雪白修长的脖颈前猛然停住。
“永安?你怎么在这里?”他又惊又喜。
眼睛里霎时挥发出星月一般的神采。
幼薇微微展露笑颜,却没说话。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那鲜艳柔媚的美,已是不可逼视。
柴琮将短刃重新收归入鞘。
“可是换了地方,难以成眠?”他的声线从未如此温柔缱绻,其中似有数不清的温暖与光亮。
仿佛春日傍晚里太阳的余晖。
就那么暖暖地笼罩在人的身上。
不是从前那般热切的,却是一点点照进人心里的。
幼薇低头轻笑,复又点了点头。
柴琮直起身子,缓缓靠近她,让她柔弱无骨的肩膀可以依靠在自己怀中。
幼薇并没闪避,反而乖顺异常。
他的心被搅乱,后又舒展开,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踏实平和。
“我以后每天都这样陪着你,好不好?”她突然开口说。
她清瘦娇小的身子斜靠在他旷阔的怀里,像是倦鸟归巢,叶落归根。
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头发,那芬芳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起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好,当然好。从今往后,没有什么可以阻碍我们了。”柴琮小心翼翼地说,声音缓缓地顺着她的发丝流淌而过。
他生怕惊扰了她,再失去她。
她微微从他怀里挣脱出几分,仰着头,看向他。
他觉得她那一双眼眸闪耀得堪比漫天星斗。
她的肤色粉光若腻,像是开辟鸿蒙众多浑浑噩噩的生命中唯一出现的那一点灵光。
那样的莹秀温润,像是最上佳的羊脂白玉。
佩玉的人总相信玉是活的。
即便曾经辗转流落在他人之手,但只要朝夕相对,肌肤相亲,耳鬓厮磨,便可以使玉重新有血脉和呼吸,像是重归彼时匆匆的相属相连的岁月。
她脸上菱角般俏丽的唇则像是玉中沁出的血色。
一朵暖暖莹彩的如花红翡,正如此时此刻他心中涌起的一团欢喜。
而那淡红色的唇色,却像一根烈火炽焰般的红丝线从他胸口直穿过去。
使他由生入死,又由死返生。
他来不及像普天下的人那样兀自在彻悟与栈恋之间摆荡。
此时此刻,仿佛所有言语都是多余。
谜一样的静默之中,他缓缓地俯身,期间还有些许停顿,如同一种哽咽。
那样地缓慢,深情却克制。
他胸口的烈焰几乎要将那红丝线熔断。
而最终,他还是轻轻触到了她。
一刹那,浮光掠影,彩云追月,天上星辰的光耀都流到了人间去。
第一八三章 桃之夭夭(三)
九五至尊对着他的爱人将戴惯的面具摘下来了。
他变低了,也小了,缓了。
如同耳边的轻声细语,如同一首童谣,如同一次永恒的接吻。
柴琮没想到,她会突然倾身向前。
他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紧张和心动。
而她脸上那一朵红翡竟然也自行绽开。
他震惊了,却还是忍不住忘情地蚕食着她。
一阵酥麻的感觉传遍全身。
他突然本能地察觉出这是一种异常的感觉。
并不是因为情潮翻涌,而是真实的酥麻,从舌尖蔓延到全身。
幼薇也突然挣脱了他。
一双明媚如画的眼眸只是看着他微笑。
“永安,你……”
话音未落,他的身子越发沉重,眼皮也重得不得不阖上,最终整个人重重地坠落在了床上。
幼薇见状火速起身,快走了两步,打开内室的门。
门外竟然有晰儿早早等在那里了。
她怀里半托半抱着的人,是朦儿。
“殿下,大功告成了?”晰儿问道。
“快进来,进来再说。”幼薇让开路,帮着晰儿将朦儿带了进来,然后放在一旁的一张月牙凳上。
幼薇瞧了瞧朦儿的脸色,说道:“点了穴?”
晰儿点点头道:“是,点了两处大穴,四体僵直,动弹不得。”
幼薇微微摇了摇头。
晰儿道:“那皇上是?殿下哪里得了酥筋腐骨散?”
幼薇道:“哪用得到酥筋腐骨散那么高明的东西?只是普通的蒙汗药罢了。只是皇兄他未加设防,所以容易得手。”
晰儿道:“奴婢明白了,这就换成昏睡的穴位,到了时辰会自行解开。”
幼薇点了点头,说道:“将她放在床塌上。”
“皇上的龙床?”晰儿惊讶道。
幼薇又点了点头。
待朦儿躺在了皇上身边,幼薇亲手将一床锦被覆在他二人身上。
晰儿道:“殿下,若是要走就早些走吧。朱雀七人每两个时辰会换一次防,如今已过去了半个时辰,等到换防就瞒不住了。”
幼薇回身握住晰儿的手,说道:“晰儿,你随我一起走吧,若是孤身留在这里,以皇兄的脾气,一定是雷霆之怒,恐怕会连累你。”
晰儿眼中隐隐有泪,说道:“殿下,晰儿也想天涯海角追随长公主殿下。可是若我跟着殿下一起消失了,只怕是更为不利。皇上若是知道手下的死士起了异心,也会龙颜大怒。所幸我方才是易容成朦儿的模样让守夜那几位中了招,就连王内官也没认出来。就让我留在这儿为殿下圆好这个谎吧。”
幼薇道:“不可,万万不可。今天这招太险了,我也是无奈之下也勉强为之,之后什么情形实在是难以预料,你为了我背弃了皇上和尹天枢,他们知道了一定不会放过你。你随我一起走吧。”
晰儿道:“殿下,当年我们两姐妹对长公主殿下和庾驸马起誓,一定会忠心不二,没想到朦儿竟然……可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晰儿还记得当初的誓言!时间来不及了,您快走!”
晰儿猛然提起庾遥,幼薇心头一痛,多日不通消息,不知道庾遥、雪卿和王渊他们是否已经平安回到了京城,如今又经历着怎么样的情形。
可是她如今只能离京城越远越好,也许此生都难以再相见。
“长公主殿下,别犹豫了!快救温公子,快走!”晰儿忍着泪,推拉着幼薇往密道所在的方向去。
幼薇也不禁动容道:“保重,只盼还有再见之日。若是能够脱身,不妨来……”
“别说,殿下千万别说,”晰儿打断她道:“长公主殿下和温公子要去何处千万不要告诉奴婢知道。外面天地广阔,随意择一个去处即可。”
幼薇如何不明白她的意思?
若是告诉了她,凭皇上和他手下那些人的手段,说不定哪一天将晰儿弄得神智不清会说出来。
第一八四章 桃之夭夭(四)
晰儿从怀里摸出一把铜质鱼尾钥匙放进幼薇手里,说道:“这是方才我假扮成朦儿与王内官擦肩而过时从他身上偷出来的,八成就是这一把了!”
幼薇来不及细看,可是仍瞧见那鱼尾的纹理以及鳞片的雕刻技法与鱼形锁头一般无二,想来是不会错。
幼薇收好钥匙,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道:“本宫不知道朦儿为何要背弃本宫,可是毕竟主仆一场,本宫也不想就此置她于死地……”
晰儿道:“这时候殿下就别心慈手软了,将这些事推给朦儿是唯一的办法了。”
幼薇叹了口气,缓缓地道:“本宫何尝不知道。但是万事万物总有缓和之法。这样罢,你将皇兄和朦儿的衣衫弄得乱一些。皇兄误会已与她有过肌肤之亲说不定会网开一面。”
晰儿点点头道:“奴婢明白了,殿下放心。”
幼薇又心有不舍地看了晰儿一眼,回身离去。
她穿过幽深的密道,走过层层叠叠的寒冰,终于又来到囚禁温苍的密室之前。
那枚鱼形的锁头镶嵌在暗门之中,被满室寒气冰镇得格外冻手。
幼薇的手轻轻拂过那七个刻满了文字的转轮,指尖越发地寒凉,足以抵消心头的热。
她爱的人就在门的另一端等着她。
她不能急,只能一静再静。
她没有时间试太多次。
七个转轮,代表要解这文字锁需要七个字。
她早前就推测,这七个字一定是出自唐代章孝标的诗《柘枝》。
便是韩道融题在为幼时的郭永安所画的那两幅画上的诗。
七言律诗,总共四行八句,分上下两部分分别题在两幅画上。
巧的是与情景极为融合。
比如说画着永安背影的那一幅画上题的是后半首,正好就有“背面羞人凤影娇”之语。
皇上对永安用情至深,他千里迢迢从汴梁到了岳州,随身带着当年韩道融为永安画的那两幅画,还用这画设下了一个局,可见这画在他心中的地位。
他一定是想用这画永远地将温苍永远地锁在岳州,锁在这深宅大院的暗牢里。
就好像是用皇上与永安难以割舍的过去将温苍这个意料之外的横生的枝节彻底拔除。
可是究竟是哪一句呢?
幼薇想不出。
她只能一个个地试一下。
所幸只有八句,应该费不了多少工夫。
“柘枝初出鼓声招,花钿罗衫耸细腰。移步锦靴空绰约,迎风绣帽动飘。亚身踏节鸾形转,背面羞人凤影娇。只恐相公看未足,便随风雨上青霄。”
幼薇在心底默念了一遍。
她此前从未听说过这首诗。
可是如今的她浸润了玲珑骰子的灵性,记忆力奇佳,看过那两幅画便自然而然地记了下来。
她先转动第一个转轮。
转轮长时间被寒气包裹,转起来有一些涩,发出了一些细微的响声。
果然,“柘”字出现了。
幼薇心中一阵狂喜。
这个字并不常用,看来之前的推论没错。
于是她将第一个转轮定格在了“柘”字上。
不出意外,这七个字应该就是《柘枝》的第一句“柘枝初出鼓声招”了。
可是幼薇随后转动第二个转轮的时候却怎么都找不到“枝”字。
第二个转轮根本就没有“枝”字。
这是怎么回事?难道猜错了?
再仔细看看第二个转轮上现有的字,七个字合起来应该是“花钿委地无人收”。
这一句出自《长恨歌》,讲的是杨贵妃被赐死之后的惨状。
可是幼薇搜肠刮肚,都猜不出“柘”字与这七个字之中任何一个字能组成什么句子。
难道从一开始就想错了?
虽然置身于冰窖之中,可是幼薇的额头已经沁出了汗。
她又急又气,胸闷异常。
急的是晰儿方才说过再过一个半时辰,朱雀七宿就要换防,到时候想要脱身就难了。
气的是自己关心则乱,没有详加策划,妄然觉得密码必定能手到擒来,其实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就涉了险。如今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若是此次逃脱不成,只怕日后再也没有机会了。
便在幼薇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样之时,突然听到暗牢里传来一阵悉悉嗦嗦的声响。
那必定是温苍又用手上的镣铐击打背后铁钩发出的声音。
幼薇心思一沉,静静地听温苍想说什么。
他说:“别急,慢慢来。”
他知道了!他知道了!他知道了她来救他了。
不需要很多的言语,彼此心照不宣,可就是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温苍这几声击打声支撑住了她方才已经频临崩溃的内心。
幼薇没有回复他,只是静静地闭上眼睛,平复了一下急躁的情绪。
刚才的推理并不一定完全是错的,可是最终的推论却错了。
到底是错在哪里呢?
幼薇突然想起来,晰儿方才塞给她的那一枚钥匙,她一直紧紧地攥在左手掌心里。
她连忙展开手掌,仔细瞧了瞧。
只见那枚钥匙细如鱼肠,却还在最为细窄处仍执着地刻了一行字。
原来是《柘枝》的最后一句“便随风雨上青霄”。
幼薇突然想明白了,七个转轮,每一个转轮代表《柘枝》的前七句,而这最后一句便藏在钥匙里。
只有八句齐全了才能打开这道门。
皇上真的是九曲心肠!
幼薇顿时觉得温苍这样的傻白甜实在是世间少有的极品。
但她也还来不及多想就连忙拨动转轮。
通常来说,若是一个转轮代表一句诗,那一定是以句首字为准。
幼薇将第二个转轮固定在“花”字上。
可是很快她就又发现行不通了。
第三个转轮根本就没有第三句的句首字“移”。
幼薇冷静下来又捋了一遍思路。
若不是句首字,这文字游戏还能怎么玩?
一句诗,七个字。
总共是七句诗。
转轮也是转出七个答案。
幼薇终于想明白了,若是取第一句诗的第一个字,第二句诗的第二个字,第三句诗的第三个字,以此类推,最后落在第七句诗的最后一个字。
完完整整。
幼薇心中只剩下几个感叹号!!!
皇上莫不是有严重的强迫症?!
而且他还为了混淆视听,特意在第二个转轮上选了“花钿委地无人收”这七个字。
《柘枝》的第二句起始的两个字也是“花钿”。
这绝对就是故意的!
幼薇一边在心里吐槽,一边迅速地将七个转轮上的字锁定了,再将钥匙放了进去,轻轻一转。
只听“叮”的一声。
暗门果然应声打开。
冰窖里四处蔓延的清寒之气与暗牢里的血腥气再次交融。
好像有人闯进千山暮雪里用剑戟大肆杀戮一样。
动物的淋漓鲜血喷薄汹涌,又迅速地被冰雪的味道掩盖。
说是掩盖并不准备,实际上是被冻住了。
冻得结结实实的,化也化不开。
那气味一股脑地往幼薇的鼻子里钻,她好像永生永世都忘不了了。
幼薇虽然已经给自己做过无数次的心理建设,但还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温苍满身是血,被参天的铁栅栏和无数纵横交错的铁链困住。
仿佛他的血都变成了铁的颜色。
这样惨烈的情境中,温苍仍然看着她笑。
那一刻,似乎还有新鲜的血滴划过他苍白的、淤青肿胀的面颊。
他就如一枚失去了蚌壳的软塌塌的蚌肉,被悬挂束缚在了珊瑚海洋。
可是那笑容却雪亮而绝美,清甜而分明。
像记得的快乐,像忘了的忧愁。
像是乐声停了,空中还留着袅袅的余音。
他,他怎么还笑得出来啊?!
幼薇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任性地在脸上四散奔流。
她知道,自己就是他用全部身心去拼命保护和拥有的那颗失而复得的珍珠。
纵然时移势易,可是那肌理之间,魂灵之间,梦寐之间,无论如何都保留着那时两个人倾心相爱、彼此温暖的记忆。
第一八五章 桃之夭夭(五)
“来了?这几日还好吗?”温苍星眸闪耀,看着她,笑着说。
仿佛她只是去乡间玩乐了几日。
竟然完全不像是差一点点就天人永隔。
幼薇满是埋怨地望了他一眼,止住抽泣,突然抽出玉带剑,一阵挥舞。
玉带剑削铁如泥,瞬间温苍便解开了铁链的束缚,坠落下去。
幼薇走进铁栅栏,轻轻将他扶起来,说:“忍着点。”
温苍点点头。
幼薇抽出一只手,轻柔地将他背上拴住琵琶骨的两个铁钩子解了下来。
霎时便是血流不止,溅了幼薇一身。
雪缎上星星点点的都是心头血。
虽然她动作已是和缓到不能再和缓了,温苍也没有惊呼出声,可她明白这苦楚不是一般人所能承受的,他一定是为了让她宽心。
“你随身的那些药呢?可还在身上?”幼薇克制着自己,柔声问道。
温苍看着她,又点了点头。
幼薇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从他怀里取出几个瓶瓶罐罐来。
“哪个是止血的?”她实在是分不清哪个是哪个。
“那个琉璃雕花的便是。”温苍倒还是不疾不徐,缓缓地说道。
仿佛这血都是从别人身上流出来的。
不,若是从别人身上流出来的,他应该还会急切几分。
幼薇飞快地打开琉璃瓶,倒出一把白色粉末,盖在温苍的伤口上。
粉散血收,果然是温家祖传的灵药,见效奇快。
然后又服下了两颗可以续命的灵药。
“走得动吗?”幼薇看着温苍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着实心疼不已。
温苍又是一笑,说道:“都是些皮肉伤,不碍事的。况且,受伤最轻的应该就是这两条腿了。”
幼薇点点头,立刻扶起他,快步往外走。
夜色微凉,幼薇觉得胸前似有清风拂过,胸中块垒也渐渐消了。
出了角门,早就有一辆马车等在那里。
温苍道:“我来赶车吧。”
幼薇摇摇头,将他往车厢里推了一下,说道:“你受了这么多折磨,武功一时也不能恢复,哪里还能让你赶车?”
温苍轻笑一声,上下打量了一下幼薇,说道:“我虽然不是铜皮铁骨,可是这些折辱也能吞得下,况且……难道你想穿成这样赶车?”
幼薇这才发觉自己仍是穿着齐胸儒裙。
所幸晰儿早就替他们备下了换洗的衣物,就放在车里。
只需片刻就能从当朝长公主变身成为江湖儿女。
幼薇拣出一件墨色的披风,盖在温苍身上,说道:“好,你先赶一会儿,我换了衣服就来替你。”
他二人乘着马车,瞬间便消失在了夜色里。
周遭树木上的蝉声连成一片,随着那溅起的烟尘绵延不绝。
换防的时辰一到,朱雀七宿中另外几个人便知道了同伴中了招,被人点住了穴道。
七人齐齐整整地赶往王忠的房间。
王忠此前小饮了几杯,而酒里早就被掺了东西,下肚之后不多时就昏睡不起。
那七人只能分头行事,一拨人留在王忠身边设法将他弄醒,另外的人再兵分两路,先要去保护皇上,也得查看一下牢里的犯人。
鬼金羊先是喷水,又是掐虎口都不顶用,最后只能冒险施针。
几针下去,王忠终于醒过来了。
“你怎么在这儿?”王忠还昏着头,眯着眼睛看到鬼金羊他们几个围着他团团转。
鬼金羊道:“大人,大事不好了!”
王忠被他一吓,神智瞬间清醒,同时感觉到周身都是针扎一样地疼。
他不禁“哎呦!”一声喊了出来。
“大人,您没事吧?”
“方才是不是下手太狠了?”
“不怪我啊!若不是如此,大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过来呢。”
王忠看着他们七嘴八舌的样子,气不打一出来,吼道:“别说了!到底出了什么事?”
“启禀大人,我们换防的时候发现兄弟们都被点了穴。长公主和温公子已经不见了踪影……”鬼金羊瑟瑟发抖地说。
“你说什么?!”
王忠猛然站起身,随后一掌劈了过去。
鬼金羊不躲不闪,脸面上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掌。
鼻血霎时便流了出来。
他不敢擦拭,连忙跪了下来,不停地磕头。
其他几人也都跪倒。
王忠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恨不得马上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结果了这几个没用的东西的性命。
“那皇上呢?”王忠稍稍平复了一下心绪,问道。
事已至此,赶快想想怎么补救吧!
鬼金羊道:“张月鹿悄悄进皇上寝殿看了一眼,皇上还睡着,而且睡得很熟。可是,皇上身边似乎是多了一个人……”
王忠心中稍感安慰,看来只是温苍逃了,长公主还留在此地。
但他仍然怒道:“谁给你们的胆子?竟然敢偷潜入皇上的寝殿?都不要命了吗?”
“奴婢知罪!只因事发突然,大人您又唤不醒,我们身为暗卫,负有保护圣驾的重任,不得不去确认一下皇上是否安然无恙。”张月鹿磕头如捣蒜,急切地道。
王忠斜了他们一眼,说道:“到处都找过长公主了?”
鬼金羊道:“找遍了,可还是没有长公主的踪影。奴才们在长公主所住的那栋楼里还见到了奄奄一息的晰儿,就只剩一口气了,所幸救了下来应该还能活命。”
“奄奄一息?”王忠难以置信地道:“你是说晰儿?怎么会这样?”
鬼金羊道:“奴才们也不知。奴才们赶到的时候,晰儿已经倒在血泊里了,背后直直地被人插了一刀。只差半寸就直接伤到心脉了,即便这样也险些因为流血过多而救不活了。现在翼火蛇在看顾着她呢。”
王忠突然想起之前在院子里与朦儿相见的情形,便问道:“只有晰儿一个人?朦儿呢?”
众人面面相觑,说道:“并未寻到朦儿的下落。”
“不好!”王忠急得一拍大腿,起身便往出走。
众人仍然跪着,此时是站也不是,起也不是。
王忠飞快地赶到皇上的寝殿门外,先是按耐住急迫的心情,侧耳听了听动静。
寝殿内可谓是安静异常。
“皇上,皇上。”王忠鼓起勇气轻轻喊了两声。
无人回应。
“皇上,出事了!”王忠不得不提高了音调。
还是无人回应。
王忠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门走了进去。
他服侍皇上多年,可是皇上是习武之人,向来省事,不喜欢太多的服侍,所以他也从来不敢不经传唤就贸然踏足皇上的寝殿。
蜡烛已经燃尽了,整间屋子黑漆漆的,伸手不见五指。
王忠不得不再取出一支蜡烛点上,缓缓地走近皇上的床榻。
一床锦被严丝合缝地覆盖着两个人,像是潜藏着什么秘密。
王忠人虽然走近了,却不敢抬头了,只能再喊了几声“皇上”。
可是皇上睡得前所未有的沉,竟然一点都不为所动。
王忠没法子,只能再次鼓起勇气,抬头看去。
这一看,他的五脏六腑都要碎裂了。
眼前突然浮现自己被皇上五马分尸的景象……
皇上怀里抱着的不正是朦儿吗?
可是长公主呢?长公主真的不见了!
王忠简直要把自己一口牙全都咬碎。
他暗暗地在心里咒骂道:“朦儿这个贱婢!竟然敢爬上龙床!难道早就起了当主子的异心了吗?难不成真是狐狸变的?取名字也算没有取错!尹天枢啊尹天枢,你御下如此不严,真是害死我了!”
朦儿在二十八星宿中名为心月狐。
死士中的女子都要学习媚术,可当初就属她学的最好,这才分到了这个名号。
可是如今这样的情形,王忠又能怎么办。
皇上叫不醒,又不可能在皇上睡梦中为他施针。
他只能悄悄退了下去,重新将房门掩住。
朱雀七宿中,除了看顾着晰儿的翼火蛇,其他六个人都等在台阶前。
眼看王忠走了出来,连忙又在他面前跪下。
王忠摆摆手道:“罢了,都起来吧。如今怎么跪都没有用了。你们只留下两个人守着这宅子,其余的人分四个方向追击。”
话虽如此,可王忠心里明白,追是追不上了。
如今只求皇上醒来之时,能够开恩,不要顷刻之间就要了众人的性命。
众人叩首道:“遵命!”
王忠缓缓地步下台阶,看着众人远去的背影,心中的惊惧仍不能平息。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原本胸有成竹,一切尽在掌握,谁知事情瞬息万变,就这样从不败之地沦落到要听凭皇上的发落了。
第一八六章 桃之夭夭(六)
第二日已近午时,皇上才悠然转醒。
他似乎做了一个悠长的梦。
梦里,这些年盘桓在心头的愿望终于实现了。
他仿佛置身无妄之海,明亮的波纹在海底游弋。
而那他心心念念的人就躺在波纹之中。
他甚至能闻到一丝清甜的香气。
他的手臂似乎有些麻木。
他微微睁开眼,试着动了一下手,却触到一个软绵绵的身体。
皇上心中不禁一荡,将她揽进怀中,然后忍不住低头看去。
她头顶披散的发丝乱蓬蓬的,遮住了脸。
垂顺的发丝末端却让一痕雪脯若隐若现。
皇上抬起她的脸,哪有一点永安的样子?
他不禁大惊失色,将她一把推开。
朦儿此前被点了昏睡穴,虽然过了几个时辰穴道可以自行解开,知道自己在皇上的龙床上,但此时她仍然装作还在睡梦之中。
皇上这一推,力道着实不小,朦儿的头重重地撞在床上。
装睡是装不下去了。
她揉了揉眼睛,便装作被刚刚那一撞而撞醒的样子。
“皇上?”朦儿见到皇上站在床边,一脸惊骇地看着她,连忙连滚带爬地下了床,衣衫不整地跪在地上,颤抖着说道。
“你?你怎么会在这里?”皇上怒目圆睁,怒气冲冲地道。
“奴婢……奴婢也不知啊!奴婢应该在伺候长公主才是,怎么到了此处?皇上恕罪,奴婢头晕得很,实在不知……”
朦儿的穴道解开之时便已经将长公主和晰儿的计划推测出了个大概,但是此时此刻,只能佯装不知,毕竟外边是什么情况还没有十足的把握。
皇上看着她发鬓散乱的样子,再看看自己,这才发现自己的寝衣敞着怀。
铜色的皮肤上还有几处指印的痕迹。
他连忙将衣衫束起,又怒道:“大胆奴婢!不经宣召,竟然敢贸然潜入朕的寝殿!实在是该死!”
朦儿一手提拉着衣服,叩首道:“皇上饶命!并非奴婢私自潜入皇上的寝殿,奴婢一定是被人暗害的。奴婢此时觉得身上两处穴道酸痛不已,必是被人点过穴道才人事不知。恕奴婢斗胆问一句,皇上可还记得睡前的事?”
此言一出,着实提醒了皇上。
他猛然想起昨夜永安突然进到了他的寝殿,柔声细语,眉眼带笑,脉脉含情……
后来……后来怎么就都想不起来了呢?
永安又去了哪里呢?
皇上背过身去,冷冷地撂下一句:“把衣服穿好!”
他快步向房门走去,边走边喊道:“来人!”
他心急如焚,脚程飞快,话音刚落就已经走到了门口,自行推开了门。
门外,王忠带着几个人齐齐整整地跪在那里。
王忠看到皇上出来,连忙磕了几个响头,带着哭腔道:“皇上饶命啊!奴才们有罪!奴才们知罪了!”
皇上恨恨地看了王忠一眼,说道:“你进来。”
王忠不敢起身,跪行着跟在皇上后面进入寝殿。
皇上怒不可遏地指着跪在床边的朦儿说道:“你来告诉朕,她怎么会在这里?你们这些人都是废物吗?”
王忠不敢抬头,几乎快要匍匐在地上,说道:“皇上息怒。奴才还有要事禀报。皇上听了再一并处罚奴才吧,要杀要剐,奴才没有半个不字。”
“你说。”皇上深吸了一口气,吐纳之间略微平复了一下心绪。
“昨夜,奴才和当值的几个人都着了人家的道儿,回过神来时长公主殿下和暗牢里的温苍温公子都不知去向了。奴才已派人手出去四方搜寻……”
王忠还没说完,皇上已经一脚将他踢翻在地。
他眼中喷出的火似乎要将这整座宅院燃烧殆尽,却是气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王忠爬起来,吓得瑟瑟发抖,但也只能继续说道:“奴才起初也是以为长公主殿下救了温公子离开了,可是奴才手下的人救回了被刺了一刀之后奄奄一息的晰儿姑娘,方知这事情似乎没有那么简单。”
乍一听长公主和温苍都不见了,皇上必然也是认定永安救走了温苍,背弃了他。
可王忠居然又说另有隐情?
皇上强压怒火,吼道:“晰儿说了什么?”
王忠声音已然发颤,也是强行宁息静气地说道:“晰儿说是朦儿趁她不备,暗中偷袭。还说朦儿恋慕皇上已久,早就对长公主殿下心生怨怼,此番定是她陷害长公主殿下与温公子。说不定长公主殿下和温公子不是走了,而是被她给害了。”
皇上心头一颤,不禁回头看了朦儿一眼。
朦儿心中早有准备,此事不会善了,便也猛磕了几个响头,哭道:“皇上明鉴,便是给奴婢几个胆子,奴婢也不敢暗害长公主,更不敢擅闯皇上的寝殿啊,奴婢才是被栽赃陷害的那一个啊!”
皇上略一沉吟,向王忠道:“晰儿怎么样了?”
王忠道:“被发现时,背上直直地插着凶刀,看上去不像是自戕,伤得也是着实不轻。好在发现得及时,虽然离心脉还差一点点,但是若是发现得晚了,一定会失血过多而死。她苏醒之后便一口咬定是朦儿伤了她,言之凿凿,也不像是随意攀咬……”
背上直直地插着刀?
皇上心中不免有些犹疑了。
听罢王忠的话,他明白这一切一定都是永安所为。
永安说不定已经觉察出朦儿对她有异心,曾经在皇上面前说过什么,引起他们之间的龃龉才要扔出朦儿承担后果。
而晰儿的所作所为,必定是她安排下来的。
可是晰儿若是一早就被永安从背后插了一刀,又如何帮她完成其他的事?
无论是将朦儿放进寝殿,还是确保王忠他们昏迷不醒,都需要有人帮手,同时也需要时间。
温苍伤成什么样,皇上心知肚明,他觉得如果永安救出了温苍一定会立即逃走,绝对不会还想着回过头来刺晰儿一刀,伪装成现在这个样子。
难道晰儿说的是真的?
之前朦儿向他禀告说永安性情习惯大变,不像是从前的永安,难道不是误以为,而真的是因为嫉妒而诬告?
他鹰隼一般的眼睛看向跪在地上的朦儿。
朦儿此时也正看着他,眼神没有一丝一毫的闪烁躲避。
皇上开口道:“你们各执一词,朕也难以定断。你可敢随朕前去与晰儿对质?”
朦儿挺了挺胸膛,坦然道:“有何不敢?是奴婢所做,奴婢认下了就是了,可若非奴婢所做,旁的人想要信口雌黄,冤枉奴婢却也不能够!”
皇上点点头道:“好,那朕就给你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然后又对王忠道:“晰儿何在?伤势如何?可还能言语?”
王忠见皇上的语气和缓了下来,略微宽了宽心,回答道:“伤得不轻,但是伤势已然平稳了,可以答话。”
“好,先为朕更衣。”皇上吩咐道。
王忠这才起身,将皇上日常的穿戴拿了出来,服侍着皇上换上了。
皇上更衣的时候,并未让朦儿出去,也没有让她起身。
可朦儿一双眼睛像是长在了皇上的身上。
皇上见了也并不呵斥。
他知道可能性极小,但仍愿意相信是朦儿早就对他有情才做了这些事,而不是永安自己执意要离开他。
第一八七章 桃之夭夭(七)
九曲回廊上。
皇上走在前面,王忠亦步亦趋地跟在皇上身后。
朦儿离他们约有两米远,游魂一样地飘在后面。
皇上问道:“前去追索永安踪迹的人可传回消息了?”
王忠道:“回禀皇上,尚未有消息传回来。但是温苍温公子伤势沉重,日夜已毒物当饭吃,肯定走不快也走不远……”
王忠跟在皇上身后,看不到皇上的表情,也不知他是否点头。
只听到皇上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准备回京的事情吧。”
王忠听到着实愕然不已,问道:“皇上,不等长公主殿下的消息了?”
皇上沉默了片刻,说道:“回到京城,再多派些人手去找,务必要找到永安的下落。只是挥兵北上的契机难得,时不我待,必须早些回去筹备才好。”
王忠跟在皇上身边多年,深知他对收复河山的执念有多么深。
况且契丹势强,即便此时国中出现可乘之机,想要挥兵北上一举收复燕云十六州也非一朝一夕的事。
皇上虽然能征善战,军中猛将如云,士气正旺,可便是粮草一项便够皇上头疼的了。
这些年来,大周四野渐清。
在大举攻伐之下,臣服的臣服,归顺的归顺,兼并的兼并。
可国库也已经没有多少存粮。
若想要长途跋涉,深入北方苦寒之地,一定是需要从长计议的。
可王忠也深知皇上对永安的执念有多么深。
他即位以来,若不是出征在外,就必然会处理国事直至深夜。
与国中大将商讨行军策略或者与朝中重臣探讨治国方略整夜不休息,早上直接上朝也是常有的事。
可他竟然为了挽回永安千里奔袭,到了岳州,还耽搁了这么些日子。
王忠思前想后,感慨万千,竟然没发觉皇上突然停下了脚步,回过身来,险些撞了上去。
“想什么呢?”皇上呵斥道。
王忠差一点撞到皇上才回过神来,连忙跪下道:“奴才有罪!奴才想着如何不动声色地回京,沿途不惊动任何州府之人……”
皇上定睛一看,只见他眼周乌黑,似是一夜没合眼,伤神劳心得无以复加。
“你这些日子也着实辛苦了,回京之后,亲身服侍朕的事情就交给下面的人去做吧。”皇上一时不禁心软了起来。
这王忠本是个小书童,在他还在柴家的时候,便跟在他身边伺候笔墨。
他登基之后,王忠主动要求净身进宫做宦官,以便长期服侍在他左右。
就这样从一个正常人,变成了不男不女的宦官。
皇上心中对王忠是有歉疚的。
可他当时初掌皇权,根基未稳,事事处处都缺少得心应手的人,不得不让王忠以宦官的身份留在他身边,暗中辖制朱雀七宿。
可王忠听皇上这么说,却吓破了胆子,磕头如捣蒜,口中不停地告罪。
“起来说话!”皇上看他这样,没好气地说。
王忠只得瑟瑟发抖地站起身来。
皇上看了一眼站在后面不远处的朦儿,对王忠训斥道:“你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子?朕又不是说以后都不需要你服侍了。从前朕不是在宫外赐给你一座外宅吗?你安心休息几日,再回宫来。”
王忠看到了皇上的眼神,知道皇上怨他在朦儿面前失了分寸,便果断收起哭腔,说道:“奴才谢皇上恩典。”
皇上撂下一句:“你看看你自己,像什么样子?”便回身大步超前走去。
包括尹天枢和王忠在内,替皇上执掌二十八宿的四个人,哪个不让人闻风丧胆?
当初他们训练死士的手段也是无所不用其极。
朦儿想必也是惊讶不已,第一次见到从前铁血冷酷无情的王忠潸然泪下。
第一八八章 福兮祸兮
王忠见皇上就要走远,急忙迈起碎步跟上了皇上。
不多时,众人行至皇上为永安修葺的三层小阁楼旁边。
“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皇上看着人去楼空的景象,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王忠和朦儿都不解其意,只能跟着皇上走了进去。
“晰儿何在?”皇上开口问道。
王忠回禀道:“就在厢房里头歇着呢,奴才拨了个人守着她。毕竟刚从鬼门关救回来,怕伤势还会反复。奴才这就去看看她醒着没有。”
皇上摆了摆手,说道:“不急。先随朕去看看你们发现她受伤的地方。”
说罢又斜了一眼朦儿道:“你也一起来吧。”
朦儿点了点头,仍是低头不语,只是乖顺地跟在后面。
其实心中不知打了几重的腹稿。
发现晰儿伤重不起的地方是这小楼里的一个小书房,在第二层楼。
这半日众人慌乱不已,还未来得及打扫。
皇上审视一圈,只见地上有一滩血水,已经凝结,想来应该是晰儿留下的。
他背着手,走近那一滩血迹,然后顺着血迹向它四周望去。
血迹的北面是一面墙,全都是酸枝花梨木打造的书架,上面摆满了书籍。
南面是一方翘脚书案,同样是酸枝花梨木的,上面还摆放着笔墨纸砚。
皇上先是走近书案,发现它摆放的方位似乎向西偏离了几寸,显得十分别扭,想来应该是晰儿中刀之后挣扎碰撞所致。
原本精心摆放的笔墨纸砚也乱作一团,毫无规程。
仔细看去,似乎少了一个青瓷镇纸。
那镇纸乃是皇上亲自为永安挑选的。
永安是将门虎女,所以书案上摆设的喜好与一般闺阁女儿不同,最不喜欢那些沾染着脂粉气的物件儿。
因而那镇纸塑成盘龙模样。
虽然龙形是上用的图案,但是在皇上心中,他与永安早已不分彼此。
皇上的视线从书案上抬起,又落在后面的书架上。
酸枝花梨木难得,这偌大一面墙的书架是由几整块木头拼接而成,因此中间有空隙。
皇上发觉中间有一处空隙略微大了些。
他心头一紧,走近细看,只见那空隙处打磨得不甚平滑,竟然勾着几根细丝。
皇上看向朦儿,说道:“你与晰儿谁高谁矮?”
朦儿道:“启禀皇上,奴婢与晰儿一般高矮,相差无几。”
“那好,你过来。”皇上向她说道。
朦儿不解何意,不觉看向王忠。
王忠使了个眼色,让她听从皇上的吩咐,尽快过去。
朦儿只得壮了壮胆子,走了过去。
皇上指着书架的那处空隙道:“站在这里。”
说罢又对王忠道:“晰儿中刀的部位在哪里?”
王忠想了想,说道:“回皇上的话,奴才记得应该是左肩下三寸处。”
此时朦儿已经背靠着书架站定,皇上比量着她的肩,往下量了三寸,果然到了勾丝的地方。
皇上不自觉地后退了一步。
他全明白了。
一定是晰儿替永安安排好一切之后,自行走到这个书架前,用丝绢绑住刀柄,将刀固定在书架上,然后再背对着刀尖自行猛然撞上去,从而造成是有人从后面将尖刀直直插入她后背的假象。
果然,果然是永安主导着这一切……
是永安迷晕了他,救走了温苍。
此刻永安应该已经与温苍双宿双栖了吧……
皇上突然觉得肝胆俱裂,五内如焚。
他茫然若失地环顾四周,迈动脚步走向不远处的轩窗。
轩窗大开,向下看去,无尽的幽碧之色。
草木葱茏,层层叠叠。
他想,若是让人翻遍这丛树木,一定可以找到绑定凶器的丝绢。
晰儿并非求死,只是想造成朦儿攻击她的假象。
可是她不大通医理,或者是用力过度,导致伤口太深,过于贴近心脉,差点儿一命呜呼。
在垂死之际,她只能将绑过凶器,或许还沾染上她身上鲜血的丝绢裹住一件略有些重量的东西扔出窗外。
那盘龙镇纸无论从形态还是从重量上来说都再合适不过了。
如今只要派人在楼下草木丛中搜寻,若是找到系着丝绢的盘龙镇纸,将上面丝绢的丝与书架空隙上勾住的丝一比对,真相就分明了。
可是皇上的一颗心像是被抽空了,他已经提不起力气来下令做这件事。
他心中也明白,结果就在眼前,只是他是否愿意承认罢了。
找到了,证明了又如何?
不过是再伤心一回,再死心一回。
“王忠。”皇上呆立了半晌方才开口。
有气无力,似是哀恸已极。
“皇上,奴才在。”王忠上前一步,也压低声音说道。
他已觉察出气氛的微妙,仿佛也怕声音大了会惊扰到皇上。
皇上的目光从窗外微茫的天际收了回来,回身看向屋中的人,缓缓说道:“你可还记得她成为死士之前的名姓?”
她,指的当然是朦儿。
王忠道:“启禀皇上,她是乞儿出身,无名无姓。”
皇上对她道:“你自己也不记得了吗?”
朦儿看向皇上,微微摇了摇头。
皇上道:“赐姓安,封为昭仪,留居此处近水楼阁,随朕回京后赐居毓宫。永安长公主贴身婢女晰儿送归驸马府中。”
说罢,皇上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此言一出,在场之人无不惊骇,朦儿也完全懵了。
她搜肠刮肚地想着要与晰儿对质,怎么还没对质皇上就走了,自己还莫名其妙地受封为昭仪?
如今后宫里品阶高一些的妃嫔都不在了,只余下几个婕妤、美人,品阶都在昭仪之下,不成气候。
难道皇上不仅是想将朦儿纳入后宫,还想让她总领后宫事务?
王忠素来乖觉,见皇上走出去也不忙追上去,反而对一脸茫然的朦儿道:“安昭仪,请吧。”
朦儿道:“内官大人……奴婢没有听错吧?”
王忠道:“昭仪娘娘这是要折煞奴才吗?皇上金口玉言其能有假?您现在已经是皇上身边的安昭仪了。日后在宫里,奴才还仰仗您照拂呢。”
第一**章 列曹郎官
安昭仪?皇上是将她视为永安替他选的女人了吧?
朦儿道:“从前驸马爷替奴婢起了朦儿这个名字,今后可还用得?”
王忠笑道:“昭仪娘娘,今后可不得再自称奴婢了……在皇上面前要自称臣妾,在下人面前要自称本宫。昭仪娘娘称呼奴才名姓即可,不然如长公主或者宫里其他娘娘那样,称呼奴才王内官或者内侍即可。至于名姓,既然皇上没有赐名,只是赐了姓氏,那便是仍然可用的了。不过娘娘若是不喜欢,日后还可以求皇上金口玉言再赐一名。”
朦儿这个名字与晰儿原本是一对儿,怎么说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丫头名儿。
如今的安昭仪日后看起来也像是有些前程,再用这丫鬟的名字似乎是有些不妥当了。
安昭仪知情识趣地道:“多谢王内官指点迷津,本宫明白了。”
王忠又笑道:“娘娘也疲累了半日了,不如早些休息吧,如今这座阁楼便是属于娘娘您的了,稍后奴才会命人给娘娘传膳。若没有其他事,奴才就告退了,皇上那边还等着奴才服侍呢。”
安昭仪道:“王内官慢走。”
王忠低眉顺眼地行了个礼,退了下去,出门快步追皇上去了。
安昭仪环视四周,心中无比地畅快。
替身又如何?
就凭永安与皇上的情意,即便为人替身,也是一生荣华富贵享用不尽。
更何况皇上天纵英才,此生可以有机会陪伴在他身边已经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此时,她不禁想到了疯魔而死的符妙容。
符妙容就是太看不开了。
得到了后位,得到了举世瞩目的权利和名望,竟然还奢求皇上对她一心一意?竟然还妄图在皇上心中代替永安的位置?
真是不自量力!
安昭仪心想,我可与她不一样,我也一定不要她那样的结局。
至于陷害她的晰儿,必定是奉了长公主的旨意,如今已经只剩下半条命了,即便养好伤也不知道还能不能保留昔日的功夫。
她们俩如今的身份已经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她也懒得去寻晰儿的晦气了。
更何况,皇上亲口说过,要送晰儿回庾府,那必然还看在长公主的面子上心存回护之意。
她明白若想要长久地享有权位和宠爱,审时度势是必不可少的。
花开三朵,各表一枝。
此时汴京城中,庾遥已经被送回了庾府,王渊连同雪卿一同被送回了王大学士王舒昂的府上。
自从王大学士打了王渊一顿,就一直心怀愧悔。
这个儿子虽然不争气,也没什么才华,但是从小也算聪明懂事,机灵孝顺。
寒来暑往,但凡至亲有什么病痛,从来都是亲自侍奉汤药在病床前。
王大学士夫妇俩向来恩爱,但是儿女缘上却有些稀薄。
这么多年来,膝下唯有这一子,就连再添一位千金都不能。
偌大的家业,还有光宗耀祖的千斤重担都压在王渊一个人的身上,的确是不好受。
个人都有个人的天性和缘法儿,王渊虽然学业上不上进,辱没了大学士府第公子的名声,但是他心底单纯宽厚,不拘小节,仗义疏财,也着实算是一个好孩子。
直到王渊离家出走,这愧悔之意便日益深重。
而王夫人也吵闹了不知几回,怪王大学士将儿子打出了心伤,竟然让他一个从未离开京城的公子哥儿不得不拖着还未痊愈的病体跋山涉水离家而去。
因此,当皇上派来的人将王渊带回来的时候,王大学士和王夫人实在是喜出望外。
听说来者有皇上的圣谕,王大学士带着全家老小,跪迎在门前,不料却看到王渊从后面的马车上下来了。
随行的还有一位十分美貌却眼生的姑娘。
虽然表情冷冷的,玉面淡拂,不施脂粉,却还是掩不住神彩天然,绝代风华。
名为护送,实为押解的人是王忠一手带出来的小内侍,见大学士一家行此大礼,连忙说道:“王大人快轻起,奴才并没带着圣旨,只有皇上的口谕,还是进屋再宣吧。”
门外长街人来人往,实在也不宜说些私密之事。
王舒昂起身道:“内侍说得有理,快些请进。”
王夫人跟着站了起来,眼泪再也抑制不住,扑到王渊身上哭道:“我的儿!这些日子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看上去清瘦了这么许多?你知不知道为娘日思夜想,只盼你早日回来!可惜你爹他派出去寻你的人都是些废物,这么多时日了都没能得到你半点儿消息!为娘这眼睛都要哭瞎了!你,你怎么才回来啊?”
王渊的几位妻妾见状也都不再忍耐,嘤然而泣。
王渊扶住王夫人,劝慰道:“娘,别哭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
王夫人哭的稀里哗啦,头晕目眩,简直快要站立不住,王渊只能一边扶着她,一边把她往门里带,然后还忍不住对哭泣的几个妻妾道:“你们也别哭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你们也哭哭啼啼的娘就更收不住了,旁人看了岂不是晦气?”
王渊那几位妻妾倒都是听话乖巧的,闻言便都收住哭声,只是频频拿着手帕拭泪。
王府正厅,王舒昂率领全家老小一同跪接圣旨。
内侍端正站立,正色说道:“传皇上口谕,王渊奉圣旨出京,保护长公主与驸马于左右,劳苦功高,甚慰朕心,现擢升王渊为开封府列曹郎官,待吏部公文拟定,便可上任。另,长公主周游列国之时结识一闺中密友,姓范名雪卿,秀外慧中,性情婉顺,质赋柔嘉,堪为良配,特赐予王郎官为妾,并赐封正三品诰命夫人。钦此。”
通常来讲,诰命夫人都是赐予正妻的,绝少赐予妾室。
只因在一夫一妻多妾制下,妻与妾的地位天壤之别。
妻子是家中的主子,而妾室则是奴婢。
甚至说,妻子可以任意打骂、买卖妾室。
像雪卿这般由皇上亲自赐婚又赐下诰命的妾室,古往今来也找不出几个来,当真是贵不可言。
王家众人听内侍宣了圣旨,都惊讶得无以复加。
简直是一桩闻所未闻的稀奇事儿啊!
况且,王渊其人是什么成色,别说王家阖家阖府的人都知道,整个汴京城但凡是能在街面上抛头露面的人就没有不知道的。
他哪会是保护长公主和驸马爷于左右的材料啊?
文不行,武也不行。
更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
长公主纵然有闺中密友又岂会嫁给王渊做妾呢?
王大学士和王夫人面面相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王渊那几名妻妾也是错愕不已。
想不到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盼到王渊回了府,却凭空多出一位与宫中贵人有诸多瓜葛的贵妾来。
这诰命在身,以后岂不是事事都要压她们一头?
其他妾室倒也罢了。
王渊的正妻这心中可着实不是滋味啊。
这姑娘不但来头不小,还生得如斯美貌,日后宠妾灭妻之事还少的了吗?
可是皇上圣旨已下,是得有多大的胆子才敢说个不字?
王渊跪在前面,可感觉到身后无数双眼睛都在幽怨地看着他。
他是个世间难得的痴情种子,从前对几房妻妾也都是宠爱有加的。
今后这情种牌子能不能保得住就不知道了。
第一九零章 无根浮萍
王渊此时无暇顾及妻妾们的幽怨,他明白皇上是想压下这件事才将雪卿许配给他。
但是雪卿虽然名字里有雨雪,可是却性烈如火。
贸然成亲无异于把她往死路上逼。
王渊暗中看了一眼雪卿。
她面色平淡,似乎并无心潮起伏。
可越是这样,越让人担心。
所以当王大学士和王夫人山呼万岁,谢主隆恩的时候,王渊却一动不动,一句话也没有说。
王舒昂给他递了个眼色,低声说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接旨?”
内侍也道:“王大人,范姑娘,接旨吧。这以后也要改口称王夫人了。”
王渊仍旧跪着开口说道:“不知皇上可为臣下拟定了成婚的日期?”
内侍一时语塞,片刻后才说道:“皇上的旨意里并未提及……”
王渊心中安慰,他想,看来此事还有缓和的余地。
于是他接了旨,又搀扶起神情淡漠、始终不发一语的雪卿,说道:“多谢内侍大人一路照顾,不如留下饮杯水酒再走吧。”
内侍道:“多谢美意,途中劳顿,照顾不周之处还请王大人见谅,日后不要记恨才是啊。”
庾遥、王渊和雪卿一路上算是被押解进京的。
虽然衣食住行没缺了什么,可也不自在。
在皇上眼里,他们都只是讨价还价的筹码。
送走内侍,一家老小将王渊围了个密不透风,哭哭啼啼者有之,嘘寒问暖者有之,疾言厉色者也有之。
王渊招架不住,心中又惦念雪卿,便道:“且慢!范姑娘是长公主的密友,身份非比寻常,如今入了咱们王府,我们须得好生招待,不能怠慢了。庞的事先不急着说,还是为范姑娘安排下客房要紧!”
王大学士和王夫人对视一眼,不知道这葫芦里究竟是卖的什么药,不是都已经许配给他为妾室了吗?既然早晚是自家人,怎地还如此客气?
王渊继续道:“范姑娘性情清冷,不善言辞,府中人切不可擅自去打扰他。”
王大学士道:“既然是皇上赐婚,又是长公主的密友,我们定然另眼看待。”
王渊眼看他爹想偏了,也懒得解释,便对王老夫人说道:“娘,先派人收拾出一间干净整洁的客房来吧,让范姑娘先行安置,之后要审问什么都由得你们。”
王老夫人点点头,上下打量了一番雪卿,说道:“范姑娘,请随我来吧。”
王渊也起身要走,被王大学士拦住。
王大学士道:“你娘带范姑娘去客房即可,你也想跟去?”
王渊道:“我娘岂知道范姑娘平日里的喜好?我不跟去怎能放心?更何况今天的事情实在出乎意料,我必得交待几句才放心。”
王大学士眼看拦不住就随他去了。
王渊的那几个妻妾心中更是烦扰。
她们看得出,王渊此时一颗心都在这个如花似玉却又冷冷清清的姑娘身上了。
客房内,王老夫人亲自为雪卿打点妥当,握着她的手说道:“范姑娘,虽然咱们从前不相识,但是今后可就是一家人了。方才老爷说得对,你身份贵重,又有天子赐婚,我们王家一定对你另眼相看。你若有什么事也切不要委屈了自己,同渊儿讲,同我讲都是使得的。”
雪卿被她握住手,浑身不自在,于是就抽了出来,仍旧没说话。
王老夫人暗想,这姑娘如此美貌,世所罕见,又有大周皇室撑腰,怎么会甘心给王渊为妾?
她一直没说过一句话,就连接旨也只是跪着而已,从始至终一言不发,宫里的内侍和王渊都没说什么,难道她是个哑巴?
王渊不等她说完就打断她道:“娘,您忙着去吧,我要跟范姑娘说几句话。”
王老夫人会意,便说道:“好,你们聊。”说罢便带着下人走了出去。
王渊将椅子搬到雪卿脚边,说道:“你先坐,赶路一定累了,坐下再说。”
雪卿咬了下嘴角,坐了下来。
王渊随后也坐在她不远处,手掌搓着衣角,说道:“你别担心,虽然皇上赐婚,但是旨意上并没定好婚期,我一定能拖多久拖多久,实在拖不下去了,我就派人把你送走。”
这些日子以来,雪卿早就明白了王渊对自己的心意,可她心中仍惦记着旧日里与范翰林的情意,所以从来都是能避则避。
她们一路上堪比囚徒,也不知未来会怎样。
直到进了汴梁城,押解他们的人兵分两路,一路去庾府,一路去王府。
她没有被安排回庾府,而是直接被送来了王府,她就已经感知到事情不妙。
今日内侍宣旨之时,她已然心如死灰,只求一死。
从前想死还未死是因为惦记着要找何天翼他们报仇。
现在若要她心不甘、情不愿地嫁给王渊,她也只有一死。
可她没想到,王渊看似纨绔子弟,对她倒是真心的,并不想强迫她。
王渊见她不说话,只能自己继续说:“对了,还有庾兄呢!他聪慧绝伦,一定能帮我们想到躲避这桩婚事的好办法!你别担心,千万别生出轻生的念头,左右我肯定不会借这个赐婚娶你就是。你今天也看到了,我满堂的妻妾,我何德何能配得上你这样天仙似的人物……”
王渊言辞恳切,说着说着还有几分自怜之意。
雪卿听了心中也有几分动容。
王渊见她只是低着头,一直不言语,便道:“你早点休息,膳食我会安排人送进屋子里来。这府里的人你都不用应酬,有事只管告诉我知道。”
说罢,王渊起身就要走。
雪卿也站起身来,幽幽地说了一声“王公子……”
王渊回过身来,见她星眸微垂,雪肤花貌,心中又不由得升腾起无限怜爱。
“可还有事吩咐?”王渊问道。
“谢谢你。”雪卿终于开了尊口,虽然只是寥寥数语,可在王渊心中已是莫大的安慰。
王渊道:“原是我对你不住,我实在想不到皇上会做此安排,若我知道,当时在岳州皇上面前,我无论如何也会推辞掉。可惜如今圣驾还未回銮,一时间想要皇上收回成命也难,这几日只能委屈你了。你若失实在住不惯,我偷偷将你送回庾府再做计较?”
雪卿柔声道:“不必了,既来之,则安之。总之我信你就是了。”
王渊心中欢喜,笑道:“好,我也绝不食言!好生休息,我先去忙了。”
雪卿点了点头,之后终于将眼睛抬起。
王渊又冲她一笑,欢天喜地地出了门,悉心将房门掩好。
在外漂浮多时,又再回到京城。
雪卿她仍是一根浮萍,心无所依。
第一九一章 初到建昌
幼薇和温苍离开岳州之后一路西行,去往大理。
除了因为大理是番邦外国,大周皇帝的势力没有过多的渗入之外,还因为温苍在地牢里被喂过太多的毒物,随身所带的丹药已经渐渐压制不住了,而大理国的国花曼陀罗花虽然含有剧毒,但是如今也只能试试以毒攻毒了。
这一日,幼薇和温苍已到达位于大理国东北角的建昌城中。
幼薇雇了个车夫一路驾车,而她必须要在车里照顾温苍。
此时的温苍唇色乌黑,面色煞白,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而且时不时地就会一直昏睡不醒。
当初温苍从玲珑山带出来的诸多灵药已经所剩无几,再不想办法彻底解毒就熬不了几天了。
幼薇这些日子一直强忍着,在温苍醒着的时候强颜欢笑,只在偶尔的时候稍微流几滴泪。
此时的她已经没有了崩溃的资格。
温苍在睡梦中发觉脸上凉凉的,随后又被手指轻轻一抹。
他缓缓睁开眼睛,看到幼薇眼眸里含着满满的泪,幽幽地望着他。
温苍从狐皮大氅里伸出枯瘦的手,轻轻拂过幼薇的脸颊,气若游丝地说道:“即便是没有多少日子了,也要开心地过,不是吗?”
幼薇点点头,双手握住温苍冰凉的手,说道:“好。”
马车骤然停住,车夫掀开帘子说道:“姑娘,已然到了!这就是建昌城里最大的客栈了。”
幼薇从包袱里摸出一块银子,递给车夫道:“这几日有劳了。”
车夫欢天喜地接过银子,笑道:“多谢姑娘,可是也用不了这么多啊。”
幼薇道:“还有一件事劳烦您,请您帮忙请一位大夫来诊病,一定要建昌城里最好的大夫。”
车夫将银子揣进怀里,说道:“姑娘放心,包在我身上了。”
幼薇搀扶着温苍下了马车,向店家要了一间上房。
车夫跑前跑后,又是安顿马儿,又是将行李搬去房中,然后步履不停地去请大夫了。
幼薇点了几道清淡的菜连同白粥,吩咐小二送到楼上客房。
虽说是刚刚入了秋,可是大理国地处华夏西南,四季如春,原本不会感觉到寒冷。
可是温苍如今毒邪侵体,像庾遥一样畏寒。
因此幼薇还着意要了个炭盆,烧得极旺。
房间内一时间像是火焰山一般。
幼薇受不住热,便换了一身极为轻薄的纱质缦衫,走到床榻前,对温苍说道:“吃点东西吧。”
温苍原本在闭目养神,可是睁开眼睛,见了她的装束,不由得微微一笑,并不言语。
幼薇以为他没有胃口,便坐在床沿上劝说道:“多少也要吃一点,否则体力不济更难熬下去了。等会儿就会有大夫过来问诊,我不通医理,还指望着你自己跟大夫说呢。”
温苍苍白的脸上难得浮现一丝红晕,他清咳一声,说道:“房里怎么这么热?你还让人给屋子添了炭火?”
幼薇点点头,说道:“虽然大理四季如春,但是毕竟已经入秋了,夜间怎么说也是凉的,可千万不能再让寒邪侵体。”
温苍微笑着说道:“可是我觉得有些太热了。”
幼薇不解道:“热?怎么会?你在车里披着狐皮大氅手都还是冰凉的。”
温苍强撑着一口气,想要逗她开心,于是仍旧微露着笑意,说道:“你添了炭火,即便我不觉得热,你也会热,所以你就换了这身打扮,我一瞧原本不觉得热的也觉得热了。”
幼薇听了这话,脸上也是一红,嗔怪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力气说笑?”
温苍道:“这里不比大周,温暖湿润,最适合养病。炭盆用不着了,熄了吧。难道你想穿着这件衫子陪我见大夫?”
幼薇觉得温苍此言有理。
他们初到大理,人生地不熟,还是穿着荆钗布裙为好,上等的衣料、长公主的气派最好都不要显露于人前。
温苍怜爱地牵过她的手说道:“乖,去换一身寻常衣物,然后我们安安静静地好好吃一顿饭。”
幼薇点点头,乖顺地去将火盆熄了。
不多时,幼薇换了一身短襟胡服,扎着棕色鹿皮腰带,内藏玉带剑。
温苍温和地笑笑,点了点头。
幼薇搀扶起他,用软枕铺在他身后,又将食案搬得近了些,一手抄起盛着白粥的碗,一手执起汤匙,准备喂温苍喝粥。
可温苍却将头偏离了半寸,躲开了。
“怎么?不合胃口?”幼薇问道。
温苍叹了一口气,说道:“这话原本该我问你。这些日子你是怎么了?从前无肉不欢,半夜都可以吃掉一整只烤鸡,现在每天就陪我吃些清粥小菜,却也吃得极少。赶路的时候车马劳顿,我眼见你用膳用得很少只当是你旅途疲累,没有胃口。可现在我们已经到了大理过境之内,还进了建昌城,怎么还是这样?你看你人都清减了不少。”
幼薇眼中泪光闪烁,说道:“不知道怎么就是什么都吃不下。吃不下也好,连番遭难焉知不是因为过往食肉过多,造下的业障?若你能好起来,今后便是让我从此茹素也没什么使不得的。”
温苍苦笑道:“照你的话说,征战沙场,杀敌千万的皇上岂不是更多业障?为何他还好端端的?”
幼薇无言以对,仍旧把汤匙递到温苍嘴边,说道:“不如这样罢,你若吃得多一点,我等下就让店小二给我送两道荤菜,怎么样?”
温苍无奈地笑笑,张开嘴,吃了一口粥。
第一九二章 曼陀罗花
半个时辰之后,车夫带着建昌城的名医叩开了房门。
寒暄过后,幼薇对车夫道:“戚大哥,这一路辛苦了。早点回大周吧,家里的妻儿还在等着你。”
车夫半个身子已经出了房门,却又折回来看着幼薇说:“余姑娘,谁没有走窄了的时候?总会过去的。祝你和温公子一世长安。”
萍水相逢之人突如其来的共情和善意让幼薇不禁为之动容。
她强忍着泪送走了车夫,回过身来时,已见到大夫从温苍床榻边的椅子上站了起来。
“大夫,这么快就把过脉了?”幼薇向前两步问道。
大夫摇摇头说道:“老夫行医几十年,从来没见过如此复杂的病症。这位公子身中几十种奇毒,却又彼此压制,加上以世间罕见的灵药续命,方能支撑到如今。但是残存的毒素各出奇招,已经渐渐侵蚀骨骼经脉,若想完全解毒,只怕是绝无可能的。”
幼薇急切地道:“听闻大理盛产曼陀罗花,可否以曼陀罗花入药?用以毒攻毒之法渐渐化解?”
大夫摇摇头道:“万事万物相生相克,以毒攻毒之法不能乱用。这位公子之前所中之毒已然用与之相克的毒物克制住了,若是贸然用曼陀罗花,只怕反而会中曼陀罗之毒。”
幼薇觉得天旋地转,口不能言。
倒是温苍仍然坦然,接了一句:“当真没有其他的法子了么?”
幼薇随后也道:“请您恕我冒昧,这建昌城乃至整个大理国中可还有善解毒的名医?”
大夫并不恼,只道:“老夫在这建昌城乃至大理国中已经算是数一数二的杏林圣手,若是老夫说不成,那旁的人想必也没有更好的法子。”
温苍面上仍挂着淡淡的微笑,说道:“多谢大夫了。幼薇,诊费。”
幼薇没好气地说:“不消你说,我知道。”
幼薇此时已经明白温苍为什么要千里迢迢地来大理,并不是曼陀罗花能够解毒,而是因为他想要拖延时间,而从岳州到大理一路上崇山峻岭,偏僻难行,耗时颇多。
如果一开始就让幼薇面对他已经无药可医的事实,未免太残忍了些。
温苍见幼薇有些气恼,知道她已经心知肚明,便仍然只是笑笑,不再多说。
幼薇将一块银子递给大夫充作诊费,大夫连连摆手,不肯收受,说道:“可用不了这么许多。不敢当,不敢当。”
幼薇心想,大理地处偏远,民风果然也很简朴。
无论是车夫还是医生都是本分老实的人。
“您收下吧,我们还要在此地盘桓数日,若是毒性发作,少不得还要请您过来救命呢。”温苍插话道。
大夫握着银子,似乎有些感慨,良久才徐徐说道:“方才那位姓戚的车夫与我说了一路,说你们二位都是神仙的样貌,菩萨的心肠,又情深意重,生死不渝的。如今看来果然如此。只可惜这位公子年纪轻轻,却是天不假年......我虽然无能为力,但是说不定有一个好去处,你们可以去碰碰运气。”
幼薇眼中骤然放光,连忙问道:“什么好去处?这大理地杰人灵,果然还有其他人能解此毒吗?”
那大夫道:“能不能解毒,能不能痊愈,我不敢说。只是既然你们是为了曼陀罗花而来,那么那个地方就不得不去。建昌城外向西三十里处,有一庄园,里面有一位老人,最善于培育新鲜的品种。曼陀罗花品类繁复,药性毒性都各不相同。说不定近年来有什么新奇的品种诞生也未可知。只是那位老人不通世俗情理,不喜与外界打交道,家中也只有儿子、儿媳与他为伴。他会不会见你们,会不会帮你们,我不敢打包票。”
第一九三章 长厢厮守
幼薇喜出望外,与温苍对视一眼,对大夫说道:“多谢告知。既然有一线希望,我们就一定不会放弃。”
大夫拱手道:“希望这位公子早日痊愈,好人好报。”
温苍清瘦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说道:“借您吉言。”
幼薇想要送大夫出门,但是大夫推辞不受,自行离去了。
日已西斜,幼薇多点了两盏灯,随后静静地坐在温苍的病榻前。
“在想什么?”温苍本在闭目养神,睁开双眼之时正好瞧见幼薇若有所思,盯着明灭的烛光发呆,于是开口问道。
幼薇回过身来,眼神复杂地看向温苍,有嗔怪,也有怜爱。
温苍勉力一笑,说道:“有什么话就说吧,你不怪我,我心里反倒是惴惴不安。”
幼薇道:“你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我又怎么好怪你?”
温苍微笑道:“那我自己说吧,就从岳州说起。”
幼薇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睛,乌云珠一般镶嵌在羊脂白玉一般白皙的面庞上。
目光在他脸上流连,盘旋,却不发一语。
温苍只能自顾自地道:“你一定猜到了,当时在岳州,是我先哄骗了你,然后自己去找到皇上。当时,庾兄、王兄还有范姑娘都陷落在皇上手里,若我逃了,他们一定难有善终。”
幼薇眉心一拧,面露不悦,说道:“难道我自己就不能把他们救出来?”
温苍道:“若我逃了,他们就是皇上制衡你的筹码,皇上不会那么轻易放过他们。但是如果我在,皇上有我做质子制衡你,就一定会放过他们,还会妥善安置他们,让你觉得他宽仁、慈悲。即便他只是做做样子,大家彼此都心知肚明。”
温苍一边说话,一边留意到幼薇的气息有些许的变化。
所以他没有多说,适时停了下来。
果然,幼薇按耐不住气恼,厉声说道:“我兄长和王渊是什么身份?皇上又岂会为难他们?你怎么会想要去代替他们?他们即便不得自由,也只是软禁而已。而你呢?却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温苍伸手去握幼薇的手,却被她抽开。
温苍只得缓缓地道:“说到底皇上气恼的是我,我不能让他们代我受过。”
幼薇快要气死了!
她拂袖起身,又再背过身去。
她一心想要保护温苍,让他远离皇上的魔爪。
纵然此生不见,也希望他永远平安。
可是温苍的想法却总是与她背道而驰。
在这个男人心里,道义就真的比他自己的性命,比她,还要重要吗?
温苍欠起病恹恹的身子,努力伸手想要触碰到她的衣角,却够不到,只能作罢。
“世道险恶,谁知可否两情长久。幼薇,你知不知道,能为你做一些事,为了你光明正大地去与皇上对抗……对于我来说,身子虽然受了些苦,可是心里却十分快意。”温苍在幼薇身后的阴影里,徐徐地说。
他气若游丝,说得断断续续,却是情真意切。
幼薇不禁动容,回过身来。
她按耐住想要扑在他身上痛哭一场的冲动,眼中噙着泪,说道:“那曼陀罗花的事,又为什么骗我?”
温苍淡淡的笑意中,神采光华隐隐闪现。
“我从小生长在北方,又恰逢是这战乱频仍的时候,常听人讲起,西南边陲的大理国四季如春,鲜花漫山遍野,却从未有幸踏足,也没见过曼陀罗花。所以我想着若是天不假年,与你在此大好风物之间厮守至死,也算是不负此生。”
幼薇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面对如今武功尽失、生命垂危的温苍,她实在无法再多责怪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