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六四章 雷霆之怒(上)
洞灵宠溺地看着辛夷,说道:“好,出海也好。海上虚无缥缈,说不定有什么仙岛仙药。”
庾遥对洞灵道:“本来应该相邀你们一路同行,彼此有靠,可是如今我们几人自身难保,前路艰险,不敢连累了你们。”
洞灵作揖道:“庾公子不必客气,此地一别,今生不知还是否有缘再见。惟愿诸位逢凶化吉,福寿安康。”
庾遥道:“多谢,多谢。想来你们师兄弟一定还有许多话说,我们就先行告辞了。”
冲虚拱手道:“恕不远送。”
庾遥等人也客套道:“留步,留步。”
辛夷躲在洞灵身后,一双眼睛却紧紧盯着温苍高大挺拔的背影,一路远去,最终如天涯一般茫茫不可见了。
庾遥突然轻轻拍了一下温苍,问道:“这些日子总觉你长高了不少,比咱们在玲珑山初遇的时候更高了些。”
温苍被说得一头雾水,回答道:“没有啊,我自己怎么不觉得?”
庾遥笑道:“是吗?不觉得?那为什么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你身上?”
温苍这才知道庾遥是在拿他打趣。
王渊回头看了一眼,在一旁笑道:“可不是吗!可怜的辛夷姑娘啊,眼珠儿都不转地盯着啊。”
温苍被他们说得身子僵直,不敢回头。
雪卿说了一句良心话:“怕什么?早就走远了,看不见了。”
温苍和幼薇不由得相视一笑。
他们五人今日俱是穿的青碧色衣衫。
幼薇和雪卿一概免了繁复的钗环首饰,打扮得如同是蓬莱山中人一样,与林间山色融为一体。
如此一来,果然避开了尹天枢埋藏在山下的眼线,暂时得以脱身,一路向南而行。
十日之后,汴京,大业殿。
夜深人静,皇上手不释卷。
内侍走近皇上,站在一旁小声说道:“启禀皇上,尹大人回来了,正在殿外听宣。皇上您看是否让尹大人进来说话?”
皇上放下手中的书卷,叹了口气说道:“这个尹天枢,最近办事越发不得力了。”
内侍道:“尹大人手中人才缺缺,也是没法子的事情。房日兔和心月狐两人被长公主弃置在了庾府,未免长公主疑心,尹大人也不敢启用她们。如此一来,青龙七宿就只剩下五个人了。”
皇上瞥了内侍一眼,说道:“你手上不是还有七个人吗?”
内侍道:“皇上的意思是让奴才启用朱雀七宿?”
皇上道:“你先行做好准备吧,只怕随时都会用到。”
内侍微微屈膝,行了个礼,说道:“奴才遵旨。”
皇上将书卷拂到一旁,说道:“先让尹天枢进来回话吧。”
内侍点点头,退了下去。
片刻之后,尹天枢轻手轻脚地走上大殿,恭敬地行了大礼,伏在地上,口中说道:“奴才叩见陛下。”
皇上抬了抬眼皮,问道:“怎么样了?”
尹天枢仍旧跪着,只不过将上身直了起来,说道:“启禀陛下,奴才在青州城里打探到,长公主、庾驸马一行人曾经住过一间名为悦来的客栈。”
皇上面露不悦,语气有些不耐烦:“赶路必然要住店,有什么稀奇?”
尹天枢道:“奴才打听到,长公主曾经在用膳时小露了一手功夫,教训了两个无知的狂徒。原因是那两个狂徒正在妄议陛下您。”
皇上脸上不悦之色稍解,但仍克制着不让喜悦的神色表露出来。
永安为了他而出手?
证明永安心里还是有他的。
这让他如何能不开怀。
皇上沉吟了一下,问道:“你确定出手的是永安?”
尹天枢道:“千真万确。长公主的容貌风度何人能及其万一?”
皇上道:“朕的意思是,出手的人确定是永安?不是庾遥或是别的什么人?”
尹天枢道:“正是长公主亲自出手,扔出两根木筷,震慑了那两个狂徒。当时正值傍晚,许多人在客栈里用饭,包括客栈老板在内,许多人都是亲眼所见。”
皇上喜上眉梢,又问道:“他们妄议朕什么?”
尹天枢没有敢抬头直视皇上,但是他用心听着皇上的语气,已经明显和缓下来,于是卖了个关子:“奴才不敢说。”
皇上道:“朕恕你无罪,快说!”
急迫的心情已经溢于言表。
尹天枢又再次伏在地上,虚伪地做出一副告罪的模样,说道:“那两个狂徒说皇上克妻,两任皇后都接连身故……”
皇上忍不住勾了勾唇角,随即又恢复了平静的面色。
的确像是永安所为。
永安在人前维护他,必定对他仍有情意。
皇上此刻心中打定了主意,永安那一次的拒绝,一定是他唐突了,而不是因为永安心里有了别人。
“一直跪着做什么?起来说话。”皇上看了一眼仍旧伏在地上的尹天枢道。
尹天枢微微松了一口气。
他也算是淘尽黄沙,才找出了这么几句皇上爱听的先说了。
剩下的话,恐怕都不太好入耳。
龙颜震怒之下,指不定会发生什么事呢。
还是先铺垫一下,以策万全。
尹天枢谢了恩,缓缓站起身。
他忍不住偷瞧了一眼皇上,只见他嘴角抑制不住地微微上扬,并未看他,而是看着别处若有所思。
半晌,皇上才回过神来,继续问道:“就只有这些消息吗?这么长一段日子了,他们也该走到蓬莱山了,庾遥的病治好了吗?”
尹天枢再次跪地叩首道:“奴才有罪!奴才的人眼睁睁地看着长公主、庾驸马一行人上了山,可是许久都不见他们下山。角木蛟放心不下,亲自上山探查,伺机除去温公子,可是竟然彻夜未归,音讯全无,不知所终。奴才得知消息后,亲自赶往蓬莱山,率领大队人马上了山,可是山上已经没有了长公主等人的踪迹。而且翻遍了蓬莱山,也并未找寻到角木蛟。不知他是否已经败露了行踪,凶多吉少了……”
“废物!一群废物!”皇上咆哮道。
尹天枢感觉到有东西向他飞来,可他不敢躲避,只能结结实实地被砸了一下。
所幸皇上只是随手抄起一本奏折,若是信印等坚硬的东西,只怕此时此刻尹天枢早已头破血流。
“蓬莱山上的人呢?可曾吐露长公主的下落?”皇上平复了一下心绪,冷冷地问。
他感觉到自己方才似乎有些失态了。
永安是他唯一的弱点,可即便是当着尹天枢,他也不该就这么将这个弱点直白地暴露出来。
“蓬莱山上领头的人是个硬骨头,怎么都不肯说,被奴才杀鸡儆猴了。可其余的人似乎知道的也不真切……奴才问出来一些子虚乌有的事情,实在是难以置信。为保长公主清誉,奴才只留了两个活口,带回来给陛下亲自审问,其余的已经将他们就地焚尸掩埋。”尹天枢最害怕的一刻快要到来了,他竹筒倒豆子一般快速说完了打了不知道多久的腹稿。
子虚乌有?清誉?
皇上已经感知到事情不妙。
“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值得你如此大开杀戒?那些人也都是大周的子民。”皇上怒道。
尹天枢回答道:“不是奴才执意如此,而是蓬莱山中人个个身怀武艺,口气又十分强硬,奴才只能也跟他们动起手来。”
第一六五章 雷霆之怒(下)
“罢了,把那两个活口带上来吧。”皇上挥了挥手,表示对尹天枢无能的细节实在是很不耐烦。
尹天枢知道,有些事若是由他转述给皇上,那皇上的一腔怒火难保不会烧到他身上。
所以这种会惹来龙岩大怒的苦差事,他必须得让别人来做才能保全自己。
“遵旨。”
尹天枢唯唯诺诺地暂时退了下去,不多时带上来两个青衣童子。
“跪下!这是当今圣上。”尹天枢对那两个青衣童子呼喝道。
“草民叩见皇上!”那两人吓得腿一软,跪了下去,瑟瑟发抖。
皇上开口道:“你们在蓬莱山上可见过长公主了?”
“长公主?不曾见过,草民没见过这等贵人。”跪在右侧的情意绵绵小童颤抖着道。
尹天枢在旁补充道:“就是自称姓庾的那位姑娘。”
“哦,庾姑娘?庾姑娘是见过的,的确见过的。”那小童吓得瑟瑟缩缩,口中语焉不详。
皇上心中有些焦急,但也只能强行忍住,和颜悦色地对尹天枢说:“你到底做了什么?把他们吓成这个样子。”然后又对那二人道:“你们别害怕,你们只管老实回答朕的话,不会有事。你们都叫什么名字?”
两个小童对看了一眼,稍稍疏解了一些紧张和恐惧。
“草民是孤儿,没有姓氏,爷爷给起了个名儿叫白术。”
“草民也是,只有一个名叫陈皮。”
皇上依旧和颜悦色地说:“挺好的,都是药材名儿。”
眼看他们渐渐放松下来,皇上继续问道:“那位庾姑娘上蓬莱山可是为了救治一位病重的公子?”
陈皮点点头道:“正是。那位公子病得不轻,像是快死了呢。可惜没救成,我爷爷前些日子受了重伤,所练的混元真气都散失了,实在是无能为力。”
皇上又道:“那后来呢?他们就都下山了?”
白术道:“并没有,后来又过了几日才下山的。”
“哦?既然治不了,又为什么要多耽搁几日?”皇上问道。
“我爷爷突然被人害死了,南华、道玄两位师兄也死了,庾姑娘多停留了两日,给我们破案呢。”白术说道。
“哦?竟然有此事?”皇上抬眼看了看尹天枢,随即又对陈皮、白术问道:“那后来这案子一定是破了?”
陈皮道:“是,都是庾姑娘破的。我们山上唯一的小姑娘名叫辛夷,她暗中看上了同庾姑娘、庾公子一同上山的温公子。可是人家温公子早就与庾姑娘是一对儿了!师父自然不许辛夷插足,谁知就让一直暗恋辛夷的林东害死了。林东还害死了南华和道玄两位师兄。”
真相就这么毫无预兆地铺陈在皇上面前了。
他感觉到自己的心似乎被蜜蜂蜇了一下。
锥心刺痛之余,蜂毒入体,顺着血液流向全身。
以至于他的指尖都又麻又疼,抬不起来。
“你们怎么知道庾姑娘和温公子是一对?”皇上感觉到自己的气力正在悄然消散,他一动不动,压抑着心痛,问出了这一句,好似亲手将自己推下万丈深渊。
陈皮和白术哪里知道这其中的利害关系?
他们每说一句话都是离死期更近了一步。
“好多人都看到了,庾姑娘和温公子总是彻夜不眠,在山林里说悄悄话。这不是一对儿,还怎么是一对儿啊?”白术不知死活地继续说道,他以为是在解皇上的疑惑,其实是在给自己掘墓。
皇上想听这个么?他不想!
可是这两个小童说出的话,言之凿凿,他无法反驳。
他眼前甚至浮现了永安和温苍绝美月色下相依相偎的画面,胸中燃起了一团火,很快就烧到了耳朵,使他听不清他们接下去说了些什么。
此时,陈皮也附和道:“是啊,而且庾姑娘和温公子自己都已经承认了。他们平日里就举止亲密,虽然说是为了引出林东对温公子出手,从而抓住杀害爷爷的凶手,可是我怎么看都像是真情流露呢……”
“够了!”皇上喉咙里突然发出一声低吼。
陈皮和白术吓了一大跳,立刻噤声。
“皇上息怒。”老奸巨猾的尹天枢此时方才开口说道。
皇上怒视着白术和陈皮,眼睛像是要喷火:“庾姑娘她们后来去了哪里?”
白术和陈皮头摇得像是拨浪鼓似的,不敢再说话。
尹天枢循循善诱:“你们别怕,皇上担心长公主的安危,才会问你们的,说出来可是有大功啊。”
“我没听得真切,他们似乎是对三师兄说要去大理……”陈皮鼓足勇气说。
“带下去吧。”皇上看着桌案,压抑着怒火,说道。
尹天枢感觉到皇上似乎快要把一口牙都咬碎了。
他连忙从殿外喊进来两个侍卫,示意他们先将陈皮和白术带下去看管起来。
片刻之后,大殿上又仅仅只剩下皇上和尹天枢两个人。
“你确定除了这个人以外,再无别的活口吗?”皇上许久方才开口道。
尹天枢垂首道:“除了他们两个绝无任何活人幸存。”
“蓬莱山呢?”皇上微微抬眼,看向尹天枢。
“已经封山,山下的居民已经迁徙别处,封锁消息。”尹天枢心中大石此刻才算是落了地。
皇上上身一动,靠住背后的龙椅,似乎那里分外踏实,可以给予他力量,然后缓缓地道:“你做得不错。”
“奴才甘愿为皇上肝脑涂地。”尹天枢依旧垂首道:“奴才还有一事请皇上示下。那两个活口?是否也要?”
“这还需要问朕吗?”皇上冷冷地说。
是啊,他怎么可能留这两人的性命呢?
尹天枢最明白他的心思,蓬莱山上所有看过温苍和幼薇眉目传情、亲密无间的人都活不成了。
“你下去吧,这些日子东奔西走辛苦了,歇一歇,朕随后再宣你进宫。”
尹天枢如蒙大赦,连忙叩拜谢恩,退了出去。
皇上冷眼看着尹天枢退了出去,再也按耐不住,一把将桌案上所有的东西都扫了下去。
在门外候旨的内侍听到了一阵杯盏倾倒碎裂的声响,连忙进入大殿,可也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
皇上红着眼睛,眼神阴气森森,像是要吃人!
“皇上息怒啊!无论是谁,您要杀要剐都使得,千万别伤了龙体啊!”内侍上前两步,劝道。
“你即刻召集朱雀七宿入宫见朕,朕有事要亲自吩咐他们。”皇上声音低沉,带着抑制不了的愠怒。
“奴才遵旨,奴才这就去。”内侍答应着退了下去。
谁能想到一个貌似普通的内侍,竟然是暗中节制秘密死士朱雀七宿之人呢?
空落落的大殿,只余皇上一人。
“永安,永安……”皇上双眼骤然失神,喃喃自语:“你为何要这样对朕?为什么要在朕燃起希望的同时,又让朕彻彻底底地失望?甚至绝望?”
“他有什么好?朕说过,你是朕的,无论你身在何处,你都只属于朕一个人,你也只能只属于朕一个人!”
皇上突然从龙椅上走了下来,缓缓步下台阶,他的眼前模模糊糊地出现那一天永安决绝地离他而去的背影。
“朕说过,你们,走不掉的。朕不会放手,绝不!永不!”
第一六六章 传世名画
日月流光,昼夜更替。
幼薇、温苍等人已走到了岳州。
岳州城乃是千年古城,曾有无数文人墨客成名于此。
至今沿街仍有许多书生模样的人铺展着自己的字画,等候有伯乐赏识,从此一举成名天下知。
庾遥和温苍行走于墨香之中,顿时觉得心旷神怡。
雪卿也是风雅之人,一双潋滟动人的眼睛一刻也未曾停下来。
可她也是众人眼中的风景。
只怕明日街市上就会多出不少美人图。
王渊却像是回到了被父亲逼着做学问的苦难岁月,一路上都耸拉着脑袋。
平时大家在一起解密破案的时候,除了庾遥和幼薇显得比别人聪慧了些,温苍和雪卿倒是跟王渊一样,猜不出太多所以然来的。
可是到了岳州,王渊方才察觉出巨大的差距诗书字画方面,除了幼薇不算精于此道,其他三个人都是诗书画三绝的才子才女……
王渊这才明白,自己除了有个当朝一品大学士的爹这个优点以外,真的是毫无优势。
当年在汴京,他行走之处总有人逢迎吹捧,自然也少不了美貌佳人的投怀送抱,渐渐的便觉得自己也算是风度翩翩。
如今流落江湖才明白,他只是投胎投得好,若他不是王家大公子,而只是王渊王临深,别说雪卿这样的绝代佳人,就是普通的小家碧玉也瞧不上他。
一路走到岳州,庾遥都十分警醒,自然也暗中留意着身边人的动静。
王渊平时一张嘴就很难合上,此时此刻竟默然良久,有些不太寻常啊。
“王兄怎么了?是不是赶路赶得急,累着了?这一路上你忙前忙后的确是辛苦了。”庾遥低声对王渊道。
王渊回过神来,强作欢笑,摆摆手说:“没有,我哪是那么容易累着的?只要两位姑娘不觉得疲累就好。”
幼薇看穿了王渊的心思,而她自己也的确对这些字画没有太大的兴趣,便开口说道:“我倒是累了呢。不如先投栈,明日再来观赏吧。”
温苍连忙放下手中的字画,走到幼薇身边问道:“累了?怎么不早说?”
情人眼里出西施,这样的温苍在幼薇眼里也是……嗯,傻得可爱!
“不想扫大家的兴嘛,赶路辛苦,难得见你们这么开怀。”这时候可不能拆穿,幼薇懂得这个道理。
王渊心中仍然是叫苦不迭。
离开汴京之时,虽说庾遥和幼薇有夫妻之名,但是谁都知道庾遥是什么人,也知道庾遥和幼薇没有夫妻之实,而他们两个也一直兄妹相称,所以一直安安稳稳,并没觉出什么不妥。
可是自从蓬莱山上,辛夷像一把钥匙一样解开了温苍心里的锁,把他对幼薇的隐秘的感情释放了出来……幼薇和温苍这俩人真的是让人没眼看!
王渊想,一路上雪卿对他冷言冷语也就罢了,可他到底做了什么孽要一路上面对温苍和幼薇的连环暴击?
心都碎了一地了......
庾遥看着众人,嘴角悄悄向上勾起,说道:“那就先投栈吧。”
众人于是寻了一家离街市最近的客栈投宿,仍是两间上房,安顿好了包裹行囊便下楼来用饭。
却发觉无数行人旅客均是停杯投箸,只顾着闲聊。
幼薇等人于是悄悄地找了个挨边儿的地方坐了下来,一边喝茶等着店小二上菜,一边竖起耳朵听他们在讲什么。
“你说的是不是真的啊?我可不信!”
“就是啊,一定是蒙人的!”
人群中一阵吵嚷。
随后,人群中间站出来一个富商大贾打扮的中年人,起身道:“骗你们做什么?我真的有韩道融的真迹!”
听到这一句,庾遥和温苍眼神顿时亮了起来。
王渊也悄声地道:“韩道融的真迹?真能讲大话,也不怕闪了舌头。”
韩道融是当世书画名家郴江三公子之一,最善画人物。而其他两位则擅长画山水和花鸟。
他们三人本是同乡,又各有所长,因此常常被拿来相提并论。
郴江三公子之中,除韩道融之外的其余两位早已在战乱中不幸身故。
但是他们两位生前留下的画作数量颇多,许多达官显贵或者文人墨客家中都有收藏。
而韩道融虽然享寿最久,不久前刚刚过世,但是他性情最是古怪,对于那些一掷千金上门求画的人一概置之不理。
同时,他对自己的要求又是极严苛,画得不满意便立即付之一炬。
因此他过世之后,他的后人想拿出些画作变卖,换得些银钱度日,竟然全家上下找遍了都寻不出几幅。
就连温苍也是到了汴京才在庾遥家里看到了韩道融的真迹。
韩道融性格虽然孤僻,但是却很看重庾崇谷的才华。
多年前汴京城中一遇,竟然破天荒地主动提出要为庾崇谷画一幅画。
画中的庾崇谷手持玉带剑凌空跃起,身姿灵动,全神贯注。
而那眉目也是清雅不凡。
人群又再吵嚷起来。
“有本事你拿出来给哥几个看看啊!”
“就是,就是,没有真东西还不是由着你在这边信口雌黄?”
那富商打扮的人鼻子里发出一声“哼”,随即翻找包袱,取出一个长条形状的锦盒,放在桌上,说道:“若是我真有,又如何?”
吵嚷的众人纷纷掏出随身带的铜钱和碎银子,拍在桌子上。
“如果确定是韩道融的真迹,这钱就是你的了!”
“对!我也跟二两银子!”
王渊笑道:“我也不信。看这个人平平无奇的样子,我就更不信了!连我爹都搜罗不到的东西,他能有!”
说完话,王渊突然站起身来,走到那人面前,重重地掷下一锭赤金足两的元宝,豪气干云地说道:“我也赌你没有!”
大周朝堂堂一品大学士家唯一的大公子,暨暗中潜逃的开封府末等捕快竟然公然聚赌,传出去像什么话嘛!
庾遥、温苍、幼薇两两相视一眼,都感觉到十分无奈。
商人重利,见到金元宝还不两眼放光?
“这位公子,可不能反悔啊!”
王渊轻蔑地道:“哼,一锭金元宝罢了,还值得反悔?”
那商人顿时眉开眼笑,搓了搓手,轻轻打开面前的锦盒。
里面果然是一幅精心装裱过的画轴。
以玉作轴头,以古檀为轴身。
上好的羊脂白玉以示尊贵,而古檀木能辟湿辟蠹,还有一股幽香之气。
温苍低声对庾遥道:“庾兄怎么看?”
庾遥微笑道:“现在看有六七分真,王公子的金元宝恐怕是有去无回了。”
普天之下,若不是难得一见的名家名作,谁能舍得用这羊脂白玉和古檀木作画轴?
温苍也笑道:“若真能得见韩道融的真迹,这锭金元宝花费得也不算冤枉。”
幼薇咽下一口茶,说道:“一锭金元宝就为了看一眼,还不算冤枉?”
温苍冲她微笑道:“当然,物以稀为贵,韩道融的画更是稀世珍宝。若是真迹,只怕值得上千金之价。”
雪卿也说道:“若是话费一锭金子可以观摩到韩道融的画,我也毫不吝惜。”
幼薇从前也只是在庾府见过韩道融的画,并未觉得竟然是温苍口中的稀世珍宝,震惊之余便对温苍道:“你喜欢?那等一下看看若是真的,我就买下来。”
第一六七章 荔枝女童
庾遥无奈地摇摇头,说道:“我们在赶路,更是在逃命,财不露白啊!”
幼薇不由得伸手摸了一下隐藏在腰间的玉带剑,说道:“我还怕人打劫吗?”
“我看你是嫌温公子命长了。”雪卿在一旁冷冷地说了一句。
幼薇这才想起来,若真是价值千金的买卖,一定会引人注目,说不定还会引来尹天枢……
温苍面露春风一样柔和的笑容,宠溺地看着幼薇道:“不用买了,生平能够得见一次,已经很难得了。”
在人群的一阵阵起哄中,那商人将卷轴取了出来,在手中徐徐展开。
这幅画与庾府挂着的那一幅挂轴画作不同,乃是精致小巧的手卷。
庾遥和温苍一眼就看出装裱用的是十分罕见的雪片绫,皇宫大内之中都很少有,据说一寸便值一金,可见收藏者对这幅画不仅珍之重之,而且分外爱惜。
待到那幅画完全展露在众人之前,在场众人无不睁大了双眼。
如此精妙绝伦的画技,绝对是出自成名的大家之手。
而前代画师之中,并没听说哪一位画过这样一幅画。
想必一定是韩道融的真迹无疑了。
画上是一处雅致的庄园院子,还有一个身量娇小瘦弱的女童背影。
她正跑向石桌上的一篮新鲜荔枝,从流畅的线条里可以看出她是多么地欢欣雀跃。
留白处还题有几句诗:“亚身踏节鸾形转,背面羞人凤影娇。只恐相公看未足,便随风雨上青霄。”
幼薇眼神极好,远远地也看得清画上的簪花小楷,只是不解其意,便小声地念了出来。
温苍道:“这是唐代章孝标所写的《柘枝》,也就是荔枝。只是不知为何只有后几句。”
庾遥和雪卿也摇了摇头,表示也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柘枝》原本是一首七言律诗,共有四联八句,这画里少了一半。
温苍仔细看了看那幅画,又对庾遥道:“庾兄,依我看,这的确是韩道融的真迹,这锭金子算是值了。”
庾遥笑而不语。
此时贴近在那幅画正前方的王渊已经看傻了。
他虽然对绘画没什么高深的造诣,但毕竟从小见得多了,此刻也看出这幅画中的人物虽然只有背影,但是却形神兼备、气韵生动,与周围景物融合得分外恰当。
技法的运用上,纵观当世名家,也的确最贴近韩道融的惯用手法。
默然良久的人群突然爆发出一**地赞叹声。
那商人见状连忙将卷轴合上,火速收在锦盒里。
“哎?别那么小气嘛!再让我看一眼啊……”王渊方才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那商人将画收起来,他才回过神来确认自己的确是见到了韩道融的真迹。
这若是有一天被他父亲捉回家去,淡淡提上那么一句,一定能将他父亲气得七窍生烟。
那商人将锦盒放在随身的包袱里收好,又将桌上的金银铜钱搜罗了个干净,通通揣进怀里。
“对不住了各位,我还要赶路呢,今天务必再走上三五里才行,下次有缘再见。”
众人见那商人要走,都忍不住挽留起来。
“别走啊,再聊一会儿!”
“掌柜的,上一壶好茶来!”
“对对对,茶钱我请了!”
这岳州城客栈的掌柜竟然也是风雅之人,早已顾不得生意,只一心盯着那商人手中的画。
忽然听到别人唤他,这才醒过神来,走上前去,对那位商人道:“这位客官有礼,小的真是有眼不识泰山,还请饶恕则个。客官不如今日就留宿小店吧,小的一定好酒好菜,好生招待!”
“不不不,多谢掌柜好意,在下有要事在身,只求一餐果腹,马上就要启程了。”那商人推辞道。
说完话就要起身出门。
而此时门口也早已围满了人。
众人想不到那商人竟然连送上门的便宜都不占。
幼薇努力压低声音,对庾遥、温苍说道:“我怎么觉得这人的身形步法有异,像是练过武功的?”
温苍点点头道:“你说得不错。”
庾遥道:“若是江湖人士却打扮成富商大贾的样子,只怕事情不会如此简单。”
突然,客栈门外的人群里,传出来一个声音:“请留步!”
是一个有些年岁的男声,听起来似乎中气十足。
人群向两边让开,走进来一位看上去十分矜贵的人。
掌柜的连忙迎上去道:“卢员外,什么风把您吹来了?小店今日真的是蓬荜生辉啊。”
那位卢员外笑了笑,说道:“我路过此处,远远地似乎看到了韩道融的画,这腿就迈不开步子了。”
幼薇心想,看这人通身气派,像是个大财主,看来对这幅画也有兴趣。
客栈掌柜向方才那个商人打扮的人介绍道:“这位客官,你有所不知,卢员外有我们岳州最大的宅院,里面收藏的都是名家名作。”
那商人不屑地说道:“这于我有何干系?还请让让,别挡着我赶路。”
卢员外倒是分外客气,笑吟吟地施礼道:“这位大哥还请暂时留步,舍下就在前面不远处,若不嫌弃,可否……”
那商人护住包袱,说道:“别喊大哥……我看你比我老多了。我对你的宅子没兴趣!”
卢员外道:“好,好,那我们就在这里多说两句。您手上那幅画我方才看了,的的确确是韩道融的真迹,不知您多少钱才肯割爱?不瞒您说,我薄有积蓄,对这幅画是志在必得!”
那商人上上打量了卢员外一遍,说道:“你?这等稀世珍宝,只怕你是出不起价钱。”
卢员外笑道:“整个岳州城,若我出不起价钱,恐怕就没人能出得起价钱了。您独自一人孤身上路,带着这样的宝贝只怕也不方便,若是价格合适,不如考虑出手,换得银钱岂不是更逍遥啊?”
那商人道:“你真有心要买?”
卢员外道:“您只管开价,我绝不还价。只不过,我有一个问题,还请您先替我解惑。”
那商人沉吟片刻,才说道:“你先说来听听。”
卢员外仍是笑吟吟的,温和有礼:“世人皆知崔道融性情古怪,从来不理会登门求画之人,所以,他传世的画作数量极少,所画的人物也都是与他大有渊源之人。不知这画中的女童是何许人也?这画又是怎么到了您的手上?若是贼赃,只怕在下便要报官了!”
那商人脸色一变,说道:“你这人休得胡言乱语!我是个正正经经的生意人,买来卖去有什么稀奇?又怎么会是贼赃?若不是今日我将这幅画亮出来,世人恐怕连韩道融画过这样的画都不知道呢!”
卢员外仍笑着说道:“那您一定知道这画上的女童是何人了?还请您为我解惑。”说罢一把扯下自己腰间束着的钱袋,轻轻一倒,里面倒出来的竟然是金豆子!
满满一袋金豆子!
那商人看得愣住了,许久才开口说道:“我是从汴京城里一个破落户儿手里买来的,我猜想应该是多年前韩道融去汴京城时所画,画的应该就是那个破落户儿的家人和宅院。”
世人皆知,韩道融的确到过汴京。
他在汴京时与很多当时的官宦、文人有过交往。
而庾崇谷那幅画就是画于那个时期。
而那时也正是韩道融衣食无忧可以安心作画,技法最为成熟的阶段。
卢员外点了点头,说道:“既然如此,前面不远处就是一家银庄,您这就随我去取银子吧。”
那商人又愣了一下,说道:“你竟然不问问我开价几何吗?”
卢员外笑道:“看来您还是担心我买不起。若我拿出的钱数不合您的意,我再多取些就是了。请吧。”
在众人的簇拥下,卢员外与那商人走出了客栈,往不远处的钱庄去了。
第一六八章 疑窦丛生
随着人群渐渐散去,失了一锭金子的王渊也垂头丧气地回来了,边走边冲店小二喊道:“怎么还没上菜?饿死了!”
看热闹看得目不转睛的店小二被他这么一呼喝才想起来的确是半天不曾招呼客人了。
“抱歉啊,客官,我这就去厨下看看。”
“快点,快点!”王渊无奈地摆摆手。
幼薇叹了一口气,幽幽地道:“果然是一副好画呢,可惜被人买走了。”
庾遥笑道:“方才那个卢员外有名有姓,身家丰厚,在这岳州城里安然度日,风雨无忧。那幅画有这样一个好归宿也算不错。”
温苍低声对幼薇道:“你喜欢画?那我哪天画一幅送给你。”
庾遥、王渊和雪卿不约而同地白了这俩人一眼。
雪卿道:“不如你们两个自己远遁天涯逃命去吧,我就先回京城了。”
王渊也道:“雪卿回去,我也回去,跟你们一起出门还不如天天被我爹逼着考功名呢。”
庾遥点点头道:“说得有道理啊!为什么不呢?反正被追杀的又不是我们,我们为什么要没日没夜地疲于奔命?”
幼薇红着脸强辩道:“因为我们大家是朋友啊,若你们回去,你定会被抓起来当诱饵,那滋味可比没日没夜疲于奔命要难受多了。”
庾遥笑道:“那可不一定是哪个更难受。”
王渊也笑道:“我也觉得说不定被当成诱饵也没有很难受,不就是好吃好喝地等人来救吗?”
幼薇道:“谁说还有好吃好喝的?说不定先打得皮开肉绽,然后吊起来挂在城墙上呢。我听说有个玩意儿叫枭首,就是你的身子已经不见了,只把头挂在城墙上……”
“啊啊,别说了,我累了一天了,可不想一会儿吃不下饭。”王渊连忙告饶。
幼薇颇有些得意,但是转眼便看到温苍一直笑着看着自己,连忙又红着脸低下头。
用过晚饭,他们五人也已经累极,于是就各自回房间休息,一宿无话。
第二日晨起,幼薇等人在客栈用过早饭,便匆匆往城门方向而去。
谁知到了城门附近,竟然看到有官府的人牢牢守着,一个人都不许出城。
王渊跳下马车,走进城门,对着一班府衙里的捕快道:“青天白日的怎么就不让出城了?”
一个小捕快道:“走开,走开!休得吵闹!城里出了大案子,刺史大人下了令,任何人不许出城,直到抓到凶手为止!若是聚众闹事,一律押回府衙打板子!”
幼薇等人在车上听到了捕快的说辞都心惊不已。
什么样的大案子会封城门啊?
庾遥、幼薇和温苍这一路来经历的案子也不少了,可没哪个案子这么重大,直接闭锁城门,不许任何人出入。
王渊也是一惊,问道:“大案子?什么大案子这么要紧?”
小捕快没理会王渊,可他说话声音太大,惊动了不远处的一个捕头模样的人。
“王捕快?”那个捕头走过来试探着说道。
王渊一愣,定睛一看,随即施礼道:“原来是曾捕头!看我这记性,怎么忘了岳州是你的地界?”
曾捕头也连连作揖道:“王捕快不在京城享福,怎么到了岳州?”
王渊道:“往事切莫再提啦,家父不许我再做捕快,如今我已是一介平民。”
曾捕头道:“想不到京城一别,短短这些日子,竟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故……那我要改口喊一声王公子了。”
王渊道:“不必客气,喊什么都没关系。”
曾捕头道:“说不定运气好的话,过些日子我又要押解人犯进京了,用不用护送你一段路?”
王渊摆摆手道:“谢谢曾捕头道好意,护送倒是不必了。我与几位朋友一路上游山玩水好不快活,还不想这么快就回去呢。对了,到底发生了什么大案子?需要将城门闭锁如此严重?”
曾捕头低声道:“王公子有所不知,这岳州城里有个卢员外,是远近闻名的大户,可以说是家财万贯。”
王渊道:“卢员外?我岂会不知?昨天我还见过他呢?”
曾捕头道:“哦?竟然这么巧合?”
王渊道:“可不是吗?我正巧看到他花天价买了一幅画!不是普通的画,是韩道融的真迹啊!”
曾捕头若有所思地道:“唉,可惜啊,他刚刚得到心爱之物,竟然当夜就被奸人掳走,不知所踪!”
幼薇如今听力奇佳,早就窥探到了他们所说的话,不由得大惊。
“那个捕头说,昨天夜里,卢员外被人掳走了。”幼薇对温苍等人道。
温苍、庾遥和雪卿也吓了一跳,眼光都盯着那捕头,努力读着他的唇语。
王渊也吓得眼珠子险些掉出来,说道:“真的假的?那画呢?”
曾捕头道:“奇怪就奇怪在那幅画并没被偷走。”
“凶手不是为了画?那为什么要掳走卢员外?”王渊难以置信。
曾捕头道:“说得正是啊!我们也都百思不得其解。更奇怪的是前几天城南也发生过一件一模一样的怪事!城南的大户黄秀才深夜在家中书房被人掳走,至今还没寻到踪迹。而黄秀才也是在几天前才买了一幅号称是韩道融真迹的画。我已经对比过那两幅画,简直可以说是一模一样,可是我看不出到底哪一幅才是真迹。”
王渊笑着拍拍他的肩,说道:“那你可算是问对人了!”
曾捕头道:“对啊!王公子是当朝大学士家的公子,一定能鉴别出来哪幅才是真迹!”
王渊摇摇头道:“我?我是不行了,若有这本事,我就不当捕快了。不过我有个朋友可以帮你这个忙。”
王渊指向不远处马车里的庾遥,说道:“你别看我这个朋友身体不好,才学可是不一般,这种小事他一看就知道了。”
曾捕头喜出望外,拱手说道:“那就有劳贵友了。”
王渊笑道:“好说,好说。我这个朋友侠肝义胆,仗义疏财,我跟他说一下,准保没问题。”
曾捕头道:“那就有劳王公子了。”
“不必客气,小事一桩嘛。”王渊摆摆手,转身往马车来。
可谁知还没走到马车前就看到幼薇怒气冲冲地看着他。
话说王渊可还从来没见过长公主动怒呢,不由得心中咯噔一下。
“我都听见了,不行!”幼薇显然不打算给王渊这个面子。
“可是我都答应人家了啊……”王渊委屈地说。
“不行就是不行,你自己答应的自己去解决!”幼薇愠怒不减。
庾遥开口道:“王兄,你是昨晚没睡好,头脑还不清醒吗?这些官府中人我们比之唯恐不及,怎么还能去招惹?”
王渊这才明白过来,无意之中的确是惹了麻烦了。
可他方才已经拍着胸脯打过保票了,这么回去回绝了曾捕头岂不是太没面子了?以后简直都没脸见曾经的同仁们了。
“只是看一看那两幅画嘛,用不了半个时辰,应该坏不了什么事吧。”王渊不死心地说。
庾遥无奈地摇摇头。
“温兄弟,你说句话嘛。”王渊向温苍求助道。
如今恐怕只有温苍的话,幼薇才能听进去了。
温苍果然同情心起,对幼薇道:“应该不碍事的,反正城门闭锁,我们也走不了,就当帮他们一个忙,若是早日破案,城门解禁,我们也能早点出城了。”
“说得对啊!”王渊抚掌大笑道。
心想,温苍真是够朋友!
第一六九章 特别的白
庾遥叹息一声,说道:“也罢,现在的情形若是不去只怕会更惹人猜疑。”
幼薇仍然生着气,将头扭过去,转身回了马车里。
温苍如今身陷险境,步步惊心,王渊竟然还有闲心去帮人家鉴别画?
庾遥对王渊说道:“你去跟他说,我们都是一些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害怕进到官府里去。他若是有心求证,我们就将马车赶到府衙后门那里等着,他将画拿过来给我看看就是了。”
“好,好!这样最稳妥了!一定没问题!”王渊乐不可支,忙不迭地去找曾捕头了。
半个时辰之后,岳州府衙后门外。
幼薇和雪卿避在车里。
庾遥、温苍、王渊三人紧盯着曾捕头拿来的两幅一模一样的画。
“这,这不可能啊!”温苍满脸疑惑不已。
庾遥沉吟片刻道:“没什么不可能的。这两幅的确都是韩道融的真迹。”
“都是真迹?!”众人齐齐看向庾遥。
就连马车里的幼薇和雪卿也吃了一惊。
“我猜是有人将原本的画纸揭开了,将一幅画一分为二。不,仔细看来,应该是将画纸揭开分成了三份。除了这两幅画,应该还有一幅。而且那未知的一幅应该就是最底层的画纸。韩道融是书画的名家,技法高绝,力透纸背,若是寻常人所作的画,断然不能如此。”庾遥解释道。
曾捕头钦佩不已,连连作揖道:“没想到小兄弟年纪轻轻,书画造诣却是极高。若不是今日幸得指点,只怕我们这些粗人很难参透其中的玄妙。”
庾遥微笑道:“都是一些不入流的微末技艺罢了,曾捕头见笑了。”
“不不不,王公子的朋友一定都不是凡俗之辈。今日有幸得遇贵人,解了燃眉之急,我真是不知道如何感谢才好。”曾捕头施礼拜谢。
王渊道:“不必客气了,小事一桩,小事一桩!”
庾遥回礼道:“曾捕头,不必客气。只是也不知这画与失踪之事究竟是否相关。我们还急着出城赶路,希望曾捕头能早日抓获凶手,救回卢员外和黄秀才。到时候打开城门,我们也不至于耽误太久行程。”
曾捕头道:“我一定竭尽全力!唉,卢员外和黄秀才都是家雄势大的人物,不尽早破案,只怕我这捕头都要做不下去了。”
王渊道:“既然如此,曾捕头就快点忙去吧!我们也回客栈休息了,等着曾捕头的捷报啊!”
曾捕头作揖道:“大恩不言谢,诸位保重!”
众人于是挥别曾捕头,王渊和温苍扶着庾遥上了马车,温苍赶着马车回了客栈。
由于城门闭锁,客栈已是人满为患,王渊多花了许多银两才将昨日的那两间上房抢了回来。
雪卿对庾遥道:“兄长,不知今日岳州城里的书画集市还有没有了。”
庾遥笑道:“想来应该还是有的。怎么?还想去看看?”
雪卿点点头。
王渊见雪卿要出门,他这个护花使者怎么能落下,于是连忙说道:“一定还有,咱们这就去看看。”
温苍刚想开口说自己也去,却被庾遥抢先一步说道:“你就别出门了,把马喂一下,别饿坏了我家的马。”
幼薇的脸色噌地红了起来。
她知道庾遥和雪卿这是故意给他们二人留出独处说话的机会呢。
的确,自从下了蓬莱山,一路上人来人往,她和温苍再没有独处的机会。
温苍还没明白过来,但是喂马这种苦累活他倒是也不推辞。
“庾兄说得是,马儿一路辛苦,这两天我们在岳州歇脚,它也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温苍真的以为庾遥不让他跟去是让他去喂马……
庾遥已是无奈至极。
这是榆木脑袋吗?
就连王渊都看出来了!
只见他凑到温苍耳边说:“温兄弟,马儿的确辛苦,你可一定要多多的喂啊!草料太多,你一个人搬不动的话,可以请幼薇帮忙,反正她对书法字画兴趣缺缺,应该也不会跟我们一起去。”
刚说完,王渊就看到幼薇正恶狠狠地瞪着他。
王渊收拢笑容,正正经经地对幼薇道:“我,我也是好心啊!”
幼薇斜了他一眼,转身要往楼上走,头也不回地说道:“慢走不送。”
王渊忍着笑,说道:“放心吧!我们一定从街头走到街尾,再从街尾走到街头,多走几个来回再回来……”
“好了,走吧。”庾遥打断他。
雪卿也转身走出了客栈。
王渊见雪卿已踏出门去,顾不得话没说完,连忙跟上去。
庾遥在温苍肩上轻轻一拍,微微笑了笑,没再多说什么,也转身走了。
温苍这才明白过来,连忙追上楼梯。
他三步并做两步地上到二楼,却看见幼薇的房门正好关上。
“等一下!”温苍忍不住低喊了一声。
可是那扇门未作停留,已然合上了。
温苍走到幼薇房门前,郑重其事地叩了三下门。
“嗯……谁?”房中传来幼薇的声音。
温苍听得出她就在门边上。
可是他一时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谁?”这个问题……
幼薇平时在人前人后都唤他温家哥哥,可是这称呼又不好自称。
若是直白地说“温苍”两个字又显得生疏。
想了半晌,温苍才缓缓地说:“我,殊白。”
幼薇被他说得愣住了。
脑海里全是问号,什么殊白?殊白是什么?
“哪个殊?哪个白?”
温苍道:“文殊院的殊,黑白的白。”
“不认识,不开。”幼薇果断地回绝。
温苍无奈地贴着门,缓缓地说道:“我姓温,名苍,字殊白。”
幼薇这才想明白什么是殊白!
通常“名”和“字”都有着一定的联系。
比如曹操,字孟德。“操”本来就可以解释为德操,是德行操守的意思。
诸葛亮,字孔明。孔明不就亮了嘛?
同理,苍本来就有白的含义,而殊也可以解释为“特别,非常”的含义,所以,殊白就是特别白的意思……
原来是这么个殊白……
幼薇哑然失笑,默默地打开房门。
两相对望之间,他们都在努力地读取对方眼底的内容。
“你从前怎么没提过?”幼薇笑着问他。
温苍笑着回:“你也从来没问过啊。”
幼薇将身子向门边一闪,把温苍让了进来。
温苍关上门,低头看向她流光波动的双眸,缓缓地道:“你还想知道什么?我今天都告诉你。”
幼薇被他看得心悸不已,背过身去,幽幽地道:“没,我没什么想知道的。”
“我却有一件事,想知道。”温苍走到她面前说道。
“什么事?”幼薇忍不住抬起头,瞬间与温苍炽热的目光相接。
“你说你不是永安,幼薇这个名字一定也是庾兄给你起的了?那你原本叫什么名字?”温苍唇角微微向上勾起,笑容温润如玉。
“温诗龄。”幼薇回答道。
“你也姓温?”温苍惊讶道。
“这有什么稀奇,天下姓温的多了,又不止你们一家。”幼薇说道。
暧昧多情的气氛稍微散了散,幼薇说话的时候眉眼带笑,显得十分灵动俏皮。
温苍看着她,更是动情,说道:“诗龄的意思就是诗一样的年华,你果然注定是我们家的人。”
第一七零章 温香满怀
“你乱说什么!”幼薇又羞又恼,还扶住额头表示自己很困扰。
温苍道:“我心里有一个愿望,我知道这很难,也许还没等实现我就不在人世了……”
幼薇突然伸手捂住他的嘴,定定地看着他说:“不许轻言生死。”
温苍默默地点点头。
幼薇又道:“你必须答应我,不管是什么样的逆境,都要尽全力活下来。”
温苍盯着她看了许久,才又点了点头。
他抓住她的手,紧紧握住,缓缓地说:“我答应你。”然后又问道:“你为什么不问我是什么愿望?”
幼薇仍看着他,眼神丝毫不回避,不躲闪:“因为我知道。”
“你知道?”温苍突然笑了,说:“你真的知道?”
幼薇脸上却没有笑容,她看着温苍的眼睛,像是浮游在深海,海水深不见底,而她沉沉地坠下,眼睁睁地仰头看向渺茫的希望。
此时温苍就在她面前,可她知道,他们之间还隔着一片蔚蓝色的深海。
“我知道,我也知道有多难。所以你不要说出来,在没有希望实现之前,都不要说。”
“好,但是,你也要答应我一件事。”温苍努力克制着自己气息浮动的频率,认真地说。
他透过那片深蓝色的海域,看到了幼薇眼底的忧伤。
他想纵身跃下,穿过险流,向她溯去。
幼薇道:“什么事?你说。”
温苍将她的手再次贴在自己的心口上,说道:“无论何时何地,即便人不同此景,也要心同此心。”
幼薇顿时觉得整个岳州城的花朵都一瓣瓣地开在她身上,她忍不住一头撞进了温苍的怀里。
她的来处仿佛一片雾霭,每每梦魂之中,她总是分不清天地四季,时空轮回。
茫茫大化中,溟漠空无处,黑暗混沌里,她的真元魂魄仿佛四散飘飞,佚失无着。
而温苍……
他是晨光熹微时天地脉动里的一线酡红,转眼间就向她铺展开一个软红十丈的人间。
他是记忆里倏然崩响的层云或者零落断雁的哀鸣,幻化成一声声朝夕梦寐间伴眠的暮鼓晨钟。
仿佛从此以后,她像一个漂移的小渚,再次遇到坚实的大陆,又像一条迷途的暗流,重回大海的无垠无限。
在那如影随形的怯惧之后,是一种令人没顶的幸福。
幼薇险些已经被这幸福吞没了,可内心深处还有一个声音提醒她,前路艰险,他们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准备好。
“我刚才听王渊说,他们会晚一些才回来,那我们要不要趁机做一点正事?”幼薇伏在温苍胸膛上,跟着他的心跳起伏,用一种极致绵软的声音说。
“正事?好啊,是该做些正事。”温苍忍不住笑了。
幼薇从他温暖多情的怀抱里挣扎出来,心知他一定是想多了,于是笑着说:“我听我兄长说过,你的金荃剑法脱胎于温氏先祖的《金荃集》,这么说,《金荃集》你全都会背了?”
温苍被她格外跳脱的思维惊呆了:“这就是你说的正事?”
幼薇从他的眼底看出了一丝丝的失望……
她猜测,他心里一定在想,这姑娘也太有“正事”了吧……
于是她身子前倾,双臂环住他的脖颈,努力地踮起脚尖。
温苍配合地轻轻俯下身,由着她在他唇上轻轻一啄。
只是如此轻柔的一触而已,幼薇随即便松开了双臂。
可是温苍哪里肯罢休……
他迅速收拢自己的怀抱,将她包裹起来,不许她走掉,然后俯身下去用自己的额头抵住她的额头,鼻尖甚至都要触到她的鼻尖。
“在做你的正事之前,能不能让我做完我的正事?”
话音刚落,幼薇还没反应过来,温苍的吻就落在了她菱角一样嘴唇上。
因为温苍的动作实在太快,她不由得睁大了双眼。
可随后她看见温苍正闭着双眼,忘情地吻着她,便也将眼皮缓缓地阖上了。
正如同记忆里那种轻柔美妙的触感,让他们仿佛回到了叠烟架翠的蓬莱山。
时间似乎已经历尽千年,也仿佛只度过了一瞬。
温苍缓缓地放松了她,牵着她的手,与她一同在茶桌旁边坐下。
“你刚才说《金荃集》,你也知道《金荃集》?”
幼薇被他吻得七荤八素,大脑一片空白,呆滞了片刻,才想起来自己刚才想说的是什么:“对,刚才我问你,你一定可以背诵出整个《金荃集》吧?”
“当然。”温苍点点头,说道:“我的金荃剑法全部的招式都与《金荃集》中的词句对应,我自然能够倒背如流。”
幼薇笑着摇摇头,说道:“不用倒着背,正着背就好。而且不能背错顺序,也不能有一字一句的差错,可以做到吗?”
温苍道:“这有什么难的?当然可以。”
幼薇道:“那就好。我现在要教你一种东西,叫做摩斯电码,是我家乡才有的东西,这里没有人会。可是我有些怀疑从前尹天枢派来我身边保护我的朦儿也是我家乡来的人,说不定她也会摩斯电码,所以我需要多一层加密。《金荃集》就是我选定的密钥。因为我们需要用到摩斯电码的时候,情况一定十分危急,根本没有时间翻查,所以必须用一本你我都非常熟悉的书来做密钥。”
幼薇的爷爷曾经是发报员,幼薇儿时承欢膝下,爷爷便教过她摩斯电码。
谁知幼薇一学就会,还触类旁通,青春期的时候为了不让父母偷看自己的日记竟然想到层层加密的办法。
她爸妈怕她早恋也曾经动过看她日记的念头,可是苦于想不出来密钥是什么,只能作罢。
心里还默默哀叹,怎么生出来一个小人精!
这完全超出了温苍的认知,他听得云里雾里,但是他很快就抓住了重点:“《金荃集》我能背诵下来是不错,可是你怎么可能全都会背的?”
“我?”幼薇没想到温苍会立即想到这件事,不觉红了脸颊,柔声说道:“兄长教过我,我就记住了,而且我服过玲珑骰子之后,记性变得很好……”
“哦,原来是这样。”温苍看着她的样子,心中无限怜爱,笑着说:“那庾兄有没有教过你庾家先祖庾信的大作《哀江南赋》?”
“教过的。”幼薇眼神闪烁不已,不敢看向温苍。
“那你背来听听?”温苍试探着问道。
“不记得了……”幼薇心中叫苦不迭,庾遥书房里挂着那么醒目的一长幅字,就是《哀江南赋》全篇,她每天出来进去无数次,怎么就不留心多看几眼呢?!
“哦,不记得了……”温苍忍不住轻笑一声,说道:“《哀江南赋》只有区区千字,你都不记得,如何记得住整整十卷的《金荃集》?”
幼薇见无可逃避,只得缓缓说道:“用心记,就能记得了。”
温苍伸手托起她的脸,不施粉黛而颜色如同朝霞映雪。
杏眼明仁,星眸流盼,此时此刻也正望向他。
温苍觉得自己心房又漏跳了一拍,不由得升腾起无限的柔情蜜意,轻轻地对她说:“你可不可以告诉我,你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对我有情的?”
这个问题有些尴尬了,早就喜欢他对于女子来说已经很难为情了,若是早得太多那岂不是无地自容了?
虽然事实上的确是早得非常多……
第一七一章 金荃暗语
幸好幼薇不是普通的女子,更不是大周朝的女子,她觉得早一点或者晚一点,甚至是谁先谁后并没什么大不了的。
于是她坦承地说道:“在很久很久以前。”
温苍凝神静听,又问道:“很久究竟是多久?”
“起初注意到你,是因为你同一个人长得很像……可是后来,我觉得你心地善良,待人诚恳,身世可怜却仍有济世救人的情怀,是一位仁人君子。在董玉乔和钟离迁儿向你示好的时候,我就已经发现自己是的的确确放不下你了。也许早在玲珑山的时候,便已经……对你有情……”幼薇说的是真心话,一字一句都是真情实感。
可是温苍只听到第一句就已经无心听后面的了,待到幼薇说完,他随即开口问道:“我和一个人长得很像?他是你的心上人么?你在你的家乡还有心上人?”
幼薇顿时觉得自己说错话了!
似乎就这么轻描淡写地讲出来一个惊天大秘密!
温苍像是吃醋了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哄一哄吧……
可是事实如此,硬说谎话好像不太好……
幼薇心中天人交战了半晌,只得说道:“算是吧……”
温苍的双眼瞬间暗淡下去,内心十分受伤,比被人用重拳猛锤胸口还要难受……
“那我在你心里究竟算什么?他的替身?”
幼薇感觉到温苍捧着她的脸的手突然凉了。
多少事实经验,血淋淋的教训告诉过我们,男人吃醋比女人吃醋还要麻烦……
幼薇伸出双手抓住温苍的那只手,一上一下地握住,还放在自己的心口替他温着。
若是真凉透了就不好办了!
“玲珑山庄之主几时这么没有自信了?你是你,别人是别人,我不会去寻一个替身,你也不能这样妄自菲薄。我若是说此时此刻,我的心都是为你而跳的,你可信我?”幼薇紧紧盯住温苍的眼睛,直到那眼底恢复了一丝光亮。
“我信。”
面对着幼薇,温苍实在是没办法气恼太久。
更何况,幼薇的胸口和他自己的胸口有一些不一样……
他的手掌很大,以至于他能感觉到手掌的边缘触到了什么,绵软得不可思议。
幼薇对他完全没有设防。
她也不知道自己无心的一个举动能让他大脑瞬间一片空白。
而他气恼的原因也不在幼薇,而是在自己。
人家小姑娘从前远在天边,又不认识你,情窦初开,有喜欢的人并不稀奇啊!
碰巧与那人相似,也只能说是命运的安排吧。
也可以说是一种幸运。
若没有这样的机缘,只怕幼薇还不会对他动心。
温苍心里暗暗打定了主意,他要永远用心守护着她,总有一天,她能全然忘掉别人的影子,心里真真切切的只有他一个人。
幼薇觉得有些歉疚,身子一倾,主动倒在了温苍怀里。
她的身子和声音都是软软的,让温苍心旌摇曳,神驰不已。
“你别这样,看你的神情明明就还有怀疑。那不如,你说,到底要怎么样才肯相信?”幼薇软软地说。
一念起,温苍突然一边紧紧地将幼薇牢牢抱住,一边伸手托起她的脸。
不同于以往蜻蜓点水般孩童玩闹似的吻,也不同于从前温柔爱惜得如同禽鸟在初暖的春水里被环护的吻……
温苍从未如此急切、激烈、狂躁……
像是要把她整个身心都吸进去。
在唇舌的交融间,他感觉到她也是前所未有的配合,信任地将自己交托给他。
于是他渐渐治愈了心伤,在一阵阵的酥软温腻之间慢慢平复了自己内心汹涌如潮的起伏波动。
而随后,他才发现,她娇软的身子正在自己怀里微微颤抖。
他突然又有了一丝不安。
幼薇像是激发出了他体内的魔鬼,他向来温和平静,体贴耐心,彬彬有礼,他还没这样失控过。
温苍有些不敢面对这个暴烈的充满占有欲的自己。
他缓缓地松开她,将她的头搁在自己肩上,同时也在她肩上平复着自己略有些粗重的喘息。
幼薇伸手紧紧环住他,胸口贴着胸口,两心相印,耳鬓厮磨。
温苍灼热撩人的气息就萦绕在她脖颈和耳后,让她醉意盎然,甘之如饴。
温苍极力克制着自己,想要离她雪光若腻的脖颈远一点,可最终仍然忍受不住,闭着眼睛再次深情地吻了下去。
幼薇感觉到一股热潮席卷全身,意识涣散,已经不由自己做主。
良久,良久,温苍才松开她,也将她挂在自己身上的手取了下来,扶着她重新端正地坐好。
眼神落在她脸上时,发现她的脸色比之刚才更加红润了。
即便是宫里上用的最好的胭脂水粉也淘澄不出这样鲜活明艳的颜色。
温苍一时看得痴了,嘴角情不自禁、不由自主地向上勾起,露出淡淡的笑容。
幼薇看他这个样子才终于放下心来。
“现在,可信了?”幼薇那一双小鹿一般纯良又魅惑的眼睛盯着他。
“信,你说的我都信。”在那样目光的注视下,温苍身心松弛下来,发自肺腑地展露出一个明媚的微笑。
“那就好。”幼薇还沉浸在刚才那个空前激烈、分外缠绵悱恻的拥吻里,有些羞涩地低下头轻声说。
她不由得心想,刚才自己是不是有点太配合了?甚至还有些主动……
好在这里如今是大唐之后群雄逐鹿的乱世,还没遭受到明代程朱理学的洗礼。
人与人之间应该也是真情实感,发自本能天性的吧?
虽然是为了消除温苍心里的疑虑,可她也希望不算太过火……
“对了,正事还没做呢!”幼薇突然想起了自己的“正事”。
时间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好久。
庾遥他们不知道是否已经快要回来了……
温苍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庾兄说不定也记得《金荃集》,雪卿也是。王兄是不能指望了。你不如也教教庾兄和雪卿,我们三个一起学。”
幼薇摇摇头说道:“来不及了。需得十分熟练背诵,有一点差错都不行。若是字对应错了,效果会适得其反。而且皇上的目标是你,你才是最危险的。即便雪卿他们陷落在皇上手里,皇上也不会对他们怎么样,而你就不同了。这套法则是救命用的,我现在仔细跟你说一遍,你一定要用心记住。”
温苍看她十分认真的样子,便也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
摩斯密码说起来并不复杂,主要由点、划、点和划之间的停顿所组成。
点、划也可以换成滴、答两声或者别的什么。
其中变化多端,又能无限加密,因此曾经应用比较广泛。
温苍不懂得英文字母,而摩斯密码原本是以英文相对应的。
临时讲解英文实在又是不能完成的任务……而且会耽误时间,影响效率。
因此幼薇就像0到9的阿拉伯数字换成繁体汉字,将与其对应的摩斯密码教给了温苍。
然后再教他如何通过临时的密钥也就是温庭筠所著的《金荃集》转换成为一个个汉字。
这样一来,在不便说话之时,他们可以通过两根手指的点动交流。
一方失去踪迹的时候,也可以通过暗码来向对方暗示自己的行踪。
第一七二章 长街寂静
温苍此前没来未曾接触过术数,此时方知这世上竟然有这么精妙绝伦的事物,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
因而不由得又对幼薇生出几分钦佩之情来。
不知不觉间,已是夕阳西斜。
温苍天资颖悟,自是非凡人可比,很快就掌握了其中的技巧。
“差点忘了一件事!”温苍突然道。
“什么事?”幼薇被他说得一怔。
“庾兄让我喂马,我还没喂呢!”温苍颇为认真的说。
幼薇:“……”
真是无语。
世界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文才武略一点就通,就连从来没接触过的术数都难不倒他。
可是反应怎么总是感觉慢一拍似的……
好矛盾……
“我兄长是让你留下陪我,并不是真的让你去喂马……”看在他颜值高的份儿上,幼薇勉为其难地解释道。
温苍看着幼薇,又是一笑,站起身来说道:“我知道,不过既然庾兄说了,我怎么也要去看看。你也饿了吧?要不你先去吃东西,我去马厩看看就过来找你。”
幼薇随着他起了身,说道:“才不呢,王渊不是说你一个人拿不动那么多草料吗?那我也要去。”
温苍自然也分外珍惜二人相处的时光,于是牵着幼薇的手,出了房门,下楼走向马厩。
待他二人喂过了马,天已经黑透了。
“不对,天色一暗,集市肯定就散了。兄长他们怎么还没回来?”幼薇突然感觉不妙,牵住温苍的衣袖说道。
“或许是在外面寻到了什么好吃的东西,想吃完了才回来呢?”温苍也暗暗觉得事情有异,但仍然宽慰幼薇,怕她太过着急庾遥的安危。
“事不宜迟,我们现在马上去市集那边看看。”
幼薇的确有些着急。
庾遥、王渊和雪卿三个人中,庾遥武功全失,而且身体病弱,王渊和雪卿则是全然不会功夫。
若是遇到什么危险,岂不是只能束手就擒?
温苍也有些后怕。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便以为出门逛逛书画集市出不了什么事。
可如今夜幕降临,他不由得想起被龙远镖局众人围攻的那一夜。
幼薇和温苍匆匆跑到集市的所在,放眼望去,偌大一条街市,惟见残卷飘飞,以及三三两两的人影儿。
庾遥、王渊和雪卿全无踪迹。
幼薇冲到一个收摊儿的书生面前,问道:“小哥,您今天可看到过一个样貌极美却不爱笑的姑娘?”
幼薇知道,雪卿姿容绝艳,即便不施粉黛,也最是引人注目。
“啊!你说的是不是一个穿着湖水蓝色衫子的姑娘?”那小哥眼睛亮了起来。
“对,对,就是她,你可见到她去了哪里?”幼薇回望了温苍一眼,便又急切地问道。
“她身边还有两个男子,一个瘦瘦弱弱的,像是身体不太好,另一个忙前忙后,嘴巴说不停,是不是?”这个小书生似乎对他们一行三人也很有印象。
“没错!他们去了哪儿?”幼薇急不可待地追问。
“这,我就不知道了……”小哥一边收摊儿一边道。
幼薇会意,连忙拿出钱袋,问道:“这位小哥,你这些字画可还卖吗?”
那书生笑道:“自然是卖的。”
幼薇将整个钱袋塞在书生手里,说道:“方才说的那三个人是我的家人,天色已晚一直未归,还请小哥告知他们的下落。”
小书生暗自掂量了一下钱袋的重量,喜上眉梢,说道:“好说,好说。不过我离得远,并未听得真切。似乎是有人从谁家的书卷里翻出一幅韩道融的真迹来,那个话多的公子吵嚷着要去报官,说涉及到两桩极要紧的案子。然后一群人吵吵嚷嚷地就走了,再没回来。”
幼薇急道:“小哥,麻烦你说得清楚些,一群人?都是哪些人?我说的那三个人去了官府?”
小书生道:“应该是吧,我也没看得真切。”
“谢谢小哥。”幼薇忧心忡忡,转过身来,看向温苍。
“别急,也许他们真是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想要助官府早日破案呢,这样我们也能早些出城了。”温苍安慰她道。
“可是怎么耽搁了这么久?一定是那个王渊多管闲事!若是耽搁了兄长歇息养病,看我不打死他!”幼薇一边愤愤不平地说话,一边快步往府衙方向走去。
温苍只得跟上她,说道:“你的身份不宜进府衙里去,好在今天我们已经见过那个曾捕头了,我进去问问,将他们接出来。”
幼薇点点头,头也不回地径直往前走。
没过多久,府衙正门已在不远处。
晚风拂过,街道上空无一人。
原本疾行的幼薇突然站定,身子僵直之余竟然还微微颤抖。
温苍吓了一跳,上前问道:“怎么了?”
幼薇不说话,只怔怔地盯着前方。
温苍道:“你别急,我去去就回。也许是曾捕头留他们在府衙里吃酒了呢。”说罢就要向府衙大门口走去。
起身的刹那,幼薇突然伸手牵住了他的衣袖。
温苍蓦然回首,只见幼薇脸色大变,额头隐隐渗出细密的汗珠。
“别,别去……”幼薇开口时带着颤音,似是十分恐惧。
温苍心中一慌,连忙站在她面前,替她挡住清凉的晚风,然后轻声说道:“好,不去。”
幼薇抬起头,看着温苍,缓缓地说:“我们回去,好不好?”
温苍一脸茫然,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是他看幼薇抖得厉害,连忙说道:“好,都依你,回去再说。”
长街,晚风,落叶。
幼薇一路上没有再说一句话。
回到客栈,她飞速跑上楼,冲进房里。
温苍不明所以,只能快步跟着她,一步不离。
待温苍后幼薇一步进到房里,只见幼薇正在关上所有的窗子。
温苍掩上房门,看着她关好所有的窗户,转过身来望向自己。
他缓缓走过去,将她揽进怀里,轻声问道:“究竟怎么了?你是不是想到什么了?”
幼薇原本微微颤抖的身体在温苍温暖的环护中渐渐平静下来。
温苍并不急切地追问,只是轻轻抚着她的后背。
良久,她终于开口道:“你不记得那天卖给卢员外画的商人?”
温苍点了点头,说道:“当然记得。”
“那时候我们就瞧出来,他是练过功夫的,气息身法都和普通人不一样。”
幼薇的声音仍然有些颤抖,温苍只能再拥紧她,然后说道:“不错。”
幼薇从温苍的怀抱里抬起头来,看向他,说道:“方才在集市上我太着急了,没有留意,可是快要走到府衙门口的时候,我突然想到,那个卖画的书生的气息身法似乎与那个商人如出一辙。想到这里,我又深想了一层。我记忆中似乎有人也是这样的身法。”
“后来你想到了?是谁?”温苍心中十分讶异。
“是晰儿、朦儿。不,应该说是房日兔和心月狐。”幼薇看向温苍的眼睛隐隐已然有泪。
温苍已然明白了她此言的深意。
房日兔和心月狐原属于青龙七宿,乃是皇上秘密训练的死士。
商人和书生与她们身怀相似的武功,只能说明他们也是二十八个死士之一。
“也许是白虎七宿,也许是玄武七宿,总之是皇上的人来了。”幼薇说着说着险些要哭出来了。
第一七三章 南方朱雀
“你难道忘了当时你一个人在宫里,险象环生,独自面对奸险之徒和无数大内侍卫了?那时的你冷静沉着,都没有像现在这样怕过。”温苍轻抚着她的发梢,柔声说道。
“我不怕是因为我知道符妙容或者其他人都伤不了我。可是现在不一样,兄长说过,皇上为人阴狠,心机城府更在符妙容之上。他若是想要对付你,只怕有百十来种方法,我们防不胜防……如今兄长他们已经不见了,说不定已经落在了皇上的手里。”
温苍看到幼薇的眼眶里泪水在不停地打转儿……
情势危急,此时还拥在怀里的爱人,下一刻会不会就要天各一方?
温苍看着她焦急的样子,动情地说:“你就不能直接说是因为担心我,怕我出事,怕再也见不到我?”
幼薇还沉浸在恐惧里,被他说得愣住了。
“我当然是担心你啊,这还用说吗?”
“当然用,我想听你说。”温苍眼神里难得的出现了一丝狡黠。
幼薇一落力,再次将自己深深埋进他的心怀里。
“从前,我好像什么都不怕。那一次在宫里独自面对符妙容,其实我心里也没有完全必胜的把握,可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有无限的勇气。似乎落败了,身首异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是现在我却总觉得人生苦短,恨不得可以活千百年,生生世世和你在一起。”
幼薇的脸贴在温苍的心口,她听得到他每一次的心跳。
温苍声音低沉,似乎有一种磁力,紧紧地吸着她:“别怕,就算是皇上手下的二十八宿都到齐了,也不是我的对手。”
“你有把握?”
幼薇身子轻盈得像是要立刻飞天遁地而去,温苍不由得又再紧了紧自己的怀抱,声音里都透着爱惜:“当然,你不信我?”
“信。可是我怕皇上会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幼薇的闭上眼睛,泪水悄然滚落,沾湿了温苍的衣襟,“你还是走吧。虽然城门闭锁,但是凭你的轻功,趁着夜深人静翻逃出去不是难事。我留下来设法救出雪卿他们。”
温苍沉吟良久,一直没有再说话。
“就这样决定吧?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了。你尽量走得远一点,越远越好。”幼薇的语气已近哀求。
温苍伸手捧起她的脸,轻轻地说了句:“好。我听你的。”
暖黄的烛光下,她的皮肤晶莹如雪,吹弹可破。
他甚至可以在她明亮动人的眼眸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他们的心都曾经独自在这世上漂泊过很久。
架烟叠翠的蓬莱山上,他们仿佛艰难跋涉了几十载才终于找到了通向彼岸的渡口。
他们是在她的眼泪中相逢的,此时又要在她的眼泪中分离。
“可是,能不能答应我最后一件事?”温苍突然开口道。
“你说。”
幼薇紧紧盯着温苍的脸,苍白、俊美,没有一丝血色。
他的瞳仁漆黑深邃,眼尾平直刚硬,剑眉英挺浓密……
唇色却是鲜红的。
她仿佛是第一次这么仔细地这么久地看他,从前每次瞥见都只有先脸红心跳,然后立即思维混沌,大脑短路……
而此刻她想最后认真地看一遍,牢牢地记在心里。
温苍俯身轻轻吻了一下她的额头,说:“答应我,不要送我,安心睡下。如果这次分别还没有归期,我不想以后想起来你的样子是你一个人在黑暗里孤单地望向城楼。我希望最后一眼你是在这里,一个温暖、安全的地方。”
幼薇的眼泪涔涔而下,呜咽着说:“好,我答应你。”
温苍牵起幼薇的手,将她领到床榻上坐下。
又俯身吻了吻她眼睛。
低垂的眼睫还挂着泪。
“你数到三,再睁眼,好吗?”温苍最后用手指轻轻拂过她的发梢,站在她面前说。
幼薇闭着眼睛,点了点头,心中默数。
一。
二……
她忍不住睁开眼睛,想要再看温苍一眼,可是他已经不见了。
幼薇心中哀痛已极,倾身伏在床榻上痛哭失声。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哭得没了力气,静静地睡着了。
霜风凄紧,关河冷落。
漫漫长街,温苍没有拿包袱,只有承影剑相随。
奇怪的是他并未走向城门的方向。
他已然想到,这几天的诸多怪事一定是因他而起。
自从他们走进岳州城便被盯上了。
随后,城门闭锁,又鉴别韩道融的画泄露行踪。
韩道融的那幅画,一定与此事有莫大的干系。
街市上那个书生打扮的人虽然有可能是皇上的心腹死士,但是他说的话也未必都是假的。
庾遥他们一定是被第三幅荔枝女童图吸引了过去。
隐在幕后的那个人,此刻会在哪里呢?
温苍突然想到,那一日,他们在客栈遇到有人买卖韩道融的画,那个卢员外是城中第一大财主,有着岳州城最大的宅院。
买过画之后当晚他就失踪了。
就失踪在岳州城最大的宅院。
没错,那幕后之人身份不凡,若来此操控全局,一定就住在岳州城最大的宅院里。
温苍寻得一位打更人,问了路。
不久后,他便站在一所宅院前。
向上望去,赫然是“卢宅”两个字。
“在下温苍,求见贵人。”温苍并不上前叩门,而是立在门外不远处,朗声说道。
刹那间,风吹影动。
几位武士从天而降,将温苍团团围住。
温苍不动如山,仍盯着前方大门。
不过余光已经将那些人扫视了一番。
五男二女,共七位。
“原来是朱雀七宿,失敬失敬。”温苍面带微笑,不疾不徐地说道。
那七人均是心中一惊,面面相觑。
这时,卢宅大门突然打开,一个枯瘦的太监走了出来。
温苍一眼就认了出来,他就是跟在皇上身边的内侍王忠。
想不到,竟然是他节制着最为神秘的朱雀七宿。
怪不得当初在京城,幼薇请温苍前去给皇上报信的时候,皇上会安排王忠先他们一步,披星戴月、快马加鞭地赶回京城。
想必是有他在,便有朱雀七宿可以保护长公主的安全。
王忠笑着走近温苍,说道:“温公子,我们又见面了。”
温苍不卑不亢地道:“见过王内官。”
王忠又笑道:“老奴的确听说过,当时在邢州城,温公子曾经见过尹大人手下的青龙七宿,不知如何就能断定这七人就是朱雀七宿,而不是别的什么人呢?”
温苍道:“原也是乱猜的。二十八宿都以鸟兽为名,并由此分辨男女。比如东方青龙七宿中的房日兔和心月狐就是女子。而朱雀七宿中,我猜张月鹿和翼火蛇也是女子,其余皆是男子,正与这七位相对应。白虎七宿里的雉、鸡、乌都可能是女子。玄武七宿里只有燕一位女子。所以我大胆猜测,这七位就是传说中二十八宿里最为神秘的南方朱雀。”
王忠抚掌笑道:“果然非比寻常!从前只知道温公子武功盖世,世间难逢敌手。想不到竟然也是如此聪慧过人,天赋异禀。”
温苍微笑道:“王内官谬赞了。今日在下前来是有要事相商,不知道王内官是否做得了主?”
王忠也笑道:“老奴只有跑腿打杂的份儿,能做得了什么主?”
第一七四章 将遇良才
王忠走到温苍身边低声道:“皇上已经在里面等着温公子了,温公子请吧。”
皇上亲自来了?
温苍的确没有想到。
卢宅虽然没有庾府那样恢弘大气,却别有一番南国气象。
温苍跟着王忠穿过一处处浅溪曲廊,进入了后院。
在王忠的指引下,温苍很快走到一个宽阔的大厅堂门前。
王忠客客气气地说道:“温公子,见驾之前,烦请您解下佩剑,由老奴暂且代为保管。”
温苍未加犹豫便交出了承影剑。
在他决定不出城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了。
王忠推开了门,说道:“温公子请吧。”
他自己则手持承影剑,站在门槛外,并不打算进去。
待温苍昂首步入房门之后,王忠轻轻将房门掩住了。
温苍刚刚走出几步,便听到了皇上的声音:“没想到,你竟然能找到这里来。”
那厅堂是纵向的,只点燃了有限的几支蜡烛,门口的空间仍是在黑暗之中。
温苍渐渐走近那片光亮。
他看到皇上端坐在上,正望着自己。
皇上的眼睛犀利如鹰隼,透着狠辣决绝。
更何况,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双方都暗暗较着劲,无论是胸襟气度还是人品才学,都不肯被对方比下去。
温苍却丝毫不畏惧,微笑道:“世人皆知皇上英明神武,文成武德,我也没有想到,皇上会为了我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千里迢迢地到岳州来。”
“你见了朕,为何不行礼?”
皇上声线低沉有力。
温苍看不清楚他的脸,却从声音中猜度着他的表情。
温苍微笑道:“无论如何,片刻之后我就会成为阶下囚。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此刻是否行礼,其实并不重要。皇上最想看到的并不是我行礼,不是么?”
皇上不由得冷笑一声,说道:“你倒是想得很明白。”
温苍道:“想必皇上已经知道了我的来意。我虽然此前不知道皇上圣驾亲临,但是皇上的来意,我也猜得到几分。”
皇上笑容幽微如鬼魅,徐徐地说:“你猜的到什么?你方才说朕是为了你才来的岳州。哼,你也太过妄自尊大了。你,还不配。”
温苍坦然道:“可我知道,皇上现在最想要的就是我消失在这世界上,最好是永远的消失。”
皇上抬头仔细地瞧了瞧眼前这个少年。
一个比他少了十年流光的少年。
皇上心想,若是自己年轻十岁,他一定不会服输,一定光明正大地与他厮杀一场。
成王败寇,绝不怨天尤人。
可是如今,面对这个少年,他竟然突然没了自信和底气。
他们争夺的是永安,不是别的什么。
而永安恰恰是皇上他最不愿意割舍的。
“不必那么严重。其实,只要你消失在朕和永安之间就可以了。”皇上的目光在温苍身上游离了一圈,最终直视他的眼睛。
温苍面无表情地说:“好,我可以答应。”
皇上冷笑道:“这不由得你不答应。”
温苍道:“就凭外面那七个人,动不了我,也伤不了我。皇上您心里应该明白。可是我既然来了,就不准备反抗。我唯一的条件是必须放了驸马他们三个人。”
皇上微微颔首,说道:“合情合理,朕原本也没打算伤害他们。驸马毕竟是朕亲自册封的驸马,朕不日就会送他回汴京城安养。至于王家的人,还有那个女子嘛……听说他对那女子十分痴心,朕索性就将那女子赐予他罢。虽然他家中已有正房妻室,但是朕做主赐婚也算得上是贵妾了,谅王家上下也不敢轻慢了她。”
温苍道:“皇上仁德,在下感激涕零。”
皇上一双鹰隼一样精光四射的眸子死死盯住他,说道:“你就不想知道自己的下场?”
温苍嘴角向上轻扬,说道:“若幸运,在下还有漫长的余生可以慢慢体会。若不幸……最坏的结局也就是生死分离。”
皇上轻蔑地一笑,说道:“常言道,人不轻狂枉少年。朕看你的样子,也不免想起了朕年轻的时候……你不要觉得永安她是真的心仪你,这样只会让你自己越来越痛苦。朕认识她的时间比你久得多,可以说朕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朕知道她从小到大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甚至知道她每一次开心失望是因为什么。至于你,之所以能够侥幸走近她,只是因为朕与她之间的隔阂和误会。朕已经想好了最佳的方法,她一定会满意,也一定会回到朕的身边。朕不会杀你,朕会留着你,让你绝望地看着这一切发生。”
温餐也笑道:“我并不觉得皇上是刻意不杀我,而是不得不留着我的命。因为只有我半死不活地在这里,她才会再愿意见你。否则以她的身手,天涯海角,你都遍寻不到她的踪迹。”
言语间,已是火光四溅。
皇上很想现在就亲自冲上去拧断这个人狂妄高傲的脖颈,可是这样他就输了。
他从没输过,他怎么能忍受自己输?
因此,皇上并没恼怒,只是缓缓地说:“其实,朕也很好奇。你对永安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情?你这样自投罗网,以此换取庾遥等人的平安,等于亲手将永安还给了朕。你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温苍眼前不禁浮现出那张令人爱惜到极致又让人心疼到极致的脸孔,一时间心如刀绞,缓缓低下头。
皇上又冷笑一声,说道:“只怕永安此刻已对你恨极怨极,只要朕稍加安慰,她就会回到朕的身边。”
温苍抬起头来,定定地看向皇上说道:“我自投罗网是因为这是让我们唯一都活下来的方式。若是拼死抵抗,最后我活不了,她也不会独活。”
皇上像是被人用利刃捅了心窝一刀,鲜血直流。
但是表面上仍是风雨不动安如山。
“哼,大言不惭。你可以走,离开岳州,浪迹天涯。朕不信你没有这个本事。”皇上佯装镇定,仍不死心地与温苍彼此试探。
他想试探的是永安对温苍究竟情谊几何。
对于是否能让永安回心转意,其实他并没有多大的把握。
温苍口中所说的生死相许,他是不愿意相信的。
死都不想相信。
温苍脸上仍然带着浅浅的微笑,说道:“你说你了解她?可是她不是你的兵刃,不会一成不变。在你横刀立马、扬威天下的时候,她已经悄然变了。你难道不觉得?你说得不错,我走了,离开了岳州,她也会来找你救出驸马他们三个人。但是事情过后,她一定不会放弃找我。如果那时我已经被你杀死在外面,她仍然不会独活。如果一直找不到我,她会一直找下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永不放弃。”
温苍顿了一下,定睛望过去,探查着皇上的反应,然后继续说道:“可如果我自投罗网,她至少知道我身在何处,不必长途跋涉受苦。若我死了,她也真切地知道我是因何而死,死在何处,死在何人手中。我并不是想让她为我复仇,只是无论生死,我都想给她一个明白的交待。而她也会明白,心同此心,永志不忘。”
第一七五章 江山为聘(上)
温苍的话一刀一刀割在了皇上心上。
他能感觉到自己五内如焚,鲜血淋漓。
他强忍着想要将他大卸八块的冲动,朗声喊了一句:“来人!”
王忠推开门,走了进来,行了大礼,说道:“皇上,奴才在。”
“把他带下去。”皇上的声音已微微发颤。
王忠垂首道:“奴才遵旨。皇上放心,奴才都已经准备好了。”
皇上轻哼一声说道:“温公子说他绝不反抗,你们也不得心慈手软。”
王忠恭顺地对皇上说道:“奴才明白。”
然后又转头对温苍道:“温公子,这边请吧。”
皇上看着王忠将温苍带了下去,片刻之后突然起身,挥出一掌,将方才温苍站过的地方附近一把太师椅打得粉碎。
半柱香的功夫之后。
王忠又悄悄走进来,小心翼翼地说道:“皇上,都办妥了。”
“嗯。”皇上抬眼看了看,说道:“连夜将庾遥等人送回京城。”
“奴才这就去安排。”王忠答应道:“可是,长公主那边?”
皇上沉吟片刻,缓缓地说道:“温苍此番引颈就戮,必然是瞒着永安的。你亲自带着人,等在永安下榻的客栈。明天一早就把她带回来见朕。”
“若是长公主今夜就醒过神来,闹起来……”王忠犹豫不决,毕竟涉及到皇上心尖上的人。
“那你就带她回来。”皇上吩咐道。
“那老奴现在先服侍您歇着吧。”王忠道。
“不,你即刻带人去客栈看着,别出什么差错。”皇上道。
“奴才遵旨。”王忠点了点头,退下去了。
皇上这一夜怕是不能安眠了。
永安,永安。
他的永安长大了,还是他的吗?
若是丢了她,他还能将她找回来吗?
此时,他心中仍是惴惴不安。
所幸他们之间的障碍那个优雅俊秀的年轻人已经铲除。
余下的,就全凭他自己了。
宿鸟动前林,晨光上东屋。
铜炉添早香,纱笼灭残烛。
转眼已是隔日清晨。
幼薇打点好了装束,仍然将玉带剑藏在腰间,起身下了楼。
刚刚步下台阶,她就发现客栈情形有异。
平时热闹喧腾的地方,今日却十分安静。
果然,眼看她下了楼,王忠连忙上前来,行过大礼。
“奴才叩见长公主殿下千岁。”
“是你?”幼薇见到他,不免也有些吃惊。
“是奴才。皇上派奴才来接长公主,您这边儿请。”王忠低眉垂首地说道。
“皇兄也来了岳州?”幼薇又是一惊。
“可不是吗?皇上怎么舍得让长公主流落江湖呢?”王忠言语带笑,可在幼薇听来却是格外的阴森恐怖。
幼薇镇静了一下心绪,吩咐道:“这楼上两间客房里,还有不少本宫和驸马的东西,你派人收拣妥当了。”
王忠道:“长公主放心,这等小事奴才要是还办不好就主动去您那讨打。”
幼薇走过他身边,冷眼看着他那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心中又恨又恼,可惜尚不能发作。
幼薇随着王忠来到了卢宅。
她看到“卢宅”两个字的时候也已经全明白了。
王忠引着她一路往里走。
长廊起伏,随处可见精美绝伦的漏窗,使园中景致错落繁复,更有层次。
幼薇远远瞧见古木的掩映下,有一个人正站在一方水榭之中,背对着她。
那水榭当中的堂屋宏敞,假山、石洞分列两旁,还有无数藤萝蔓挂,滴翠匀碧,沁人心脾。
幼薇此时尚不知,温苍昨夜竟然也走过这长长的走廊。
只是那时是暗夜,而温苍也并没有心思欣赏园中的景致罢了。
王忠将幼薇引到了水榭,便不发一言地退下了。
幼薇跨过门庭,又往前走了几步。
前面背对着她的人,看身形穿着,必是皇上无疑。
她顺着皇上的目光望去,瞬间惊呆在原地,动弹不得。
皇上在看一幅画。
一定也是韩道融的真迹,却不同于她之前看过的那一幅。
这幅画上正面画着一个娇俏可人的女童,手上拿着半剥开的荔枝,旁边的石案上还有几枚散碎的荔枝壳。
那女童脸庞粉嫩红润,正在对着她甜甜地笑。
幼薇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若是此时手边有镜子,她也很想照一照。
这女童原来竟然是儿时的大周永安长公主郭永安!
皇上没有回头看她,仍旧看着那幅画出神,半晌才说:“永安,你看,你那时候笑得多好,朕好久没有看到你这样的笑了。”
“这幅画怎么会在这儿?”幼薇忍不住问道。
皇上终于回过身来,深深地看向她,说:“这是朕的珍藏,朕在哪儿,这幅画就会在哪儿。朕时时想起你时就会拿出来一遍一遍地看。”
看着她错愕的面庞,皇上笑得很和缓,他低声说:“你一定都已经不记得了吧?毕竟那时候你年纪还太小。韩道融曾经做客于父皇的潜邸,也就是那时候的郭大将军府。他走进园子的时候,正好碰到你跑去吃荔枝,便随手画下了这两幅画。而这两幅画他原本是带走了的,是当时还只是一个无名兵勇的我费劲唇舌,向他讨了来。”
皇上突然改换口气,自称“我”,而没有再用“朕”。
幼薇回过神来,说道:“听说他爱画成痴,惜画如命,怎么会将得意之作轻易给人?皇兄恐怕是花费了不少钱财吧?”
皇上笑着摇摇头,说道:“韩道融是书画圣手,寻常的金银财帛怎么可能打动他?当时的我同他说,总有一天,我会求娶这个女孩为妻,她身份贵重,亦是我至亲至爱之人,若非有他这一位国手名家的佳作,旁的物什都不足以担当聘礼。韩道融也是性情中人,被我的真诚打动,就将这两幅画送给了我,没有收一文钱。”
“他一定想不到皇兄后来竟然继承了皇位,成为了大周国主。”幼薇感慨道。
“他应该也没想到,她画上的这个小女孩竟然也摇身一变成为了大周公主,如今的大周长公主。”皇上紧盯着幼薇的脸庞,努力地搜寻着从前的记忆,“如果当时他没有把这幅画给我,我登基之后也一定会不惜任何代价将它买回来。”
“买?若是买卖不成,一定就演变成巧取豪夺了。”幼薇幽幽地说。
皇上听出了她话语中的一丝轻蔑之意,便说道:“我可以尊封他,给他无尽的名利……”
“皇兄,”幼薇此时也看向皇上,颇为认真地说:“以韩道融的盛名地位,他会在意这些吗?我希望他去世前已经忘记了那一段往事,我想他也不愿意见到当初那个赤诚的年轻人变成杀戮果决、不择手段的帝王。”
皇上默然良久,低头将画卷卷起收好,然后又徐徐转身,面向幼薇说:“我知道你不喜欢。这皇位沾染着你兄弟姐妹的血,你不愿意看到我坐在上面。可是永安,这天下总是有人要坐的。我来坐,总好过是其他人。我会永远守护你,你再也不需要担心从前那样可怕的事情再次发生。无论是在大周,还是在哪里,我都会护你周全。”
幼薇只能把自己再度当作永安了。
这种局面对别人都是无解的,唯有永安,她是皇上的死穴。
第一七六章 江山为聘(下)
“皇兄,你忘了?我现在已经可以保护自己了。”幼薇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的话。
皇上入神地盯着这个他从小看到大的姑娘,觉得她越来越陌生,离自己越来越远,但是他仍然要试着把她拉回自己身边。
他,不能没有她。
他更不能忍受她与别人你侬我侬,恩爱缱绻。
“我知道,上一次在宫里我饮多了些酒,即使是真心话,你听了也不会相信。可是我现在完全清醒,我想要告诉你,若你执意让我放弃唾手可得的江山,我可以为了你这样做。只不过,在我放弃之前,我希望你再给我一点时间……我已经接到了潜伏在大辽的细作传回来的讯息,大辽朝廷很快就会发生大变故,这是千载难逢的收复失地的机会。等我完成这件事,就与你一同归隐,相伴到老。”
皇上说得情真意切。
他眷恋的并不是皇位,也不是高高在上的权力。
他不爱金钱,也不爱美人。
他是想实现自己的抱负。
他眷恋的是终结这个乱世从而留名青史的机会。
他已经一举攻下夔州等十几个州县,征服了蜀地。
其他周边的小国也都臣服纳贡。
唯有北方占据着幽云十六州的契丹人仍是心腹大患。
如果可以趁大辽忙于内斗,一举收复失地,便从此可以一统中原,流芳百世。
虽然此时的他高高在上,人人皆赞颂他英明神武,但是他的自卑和怯懦是深入骨髓的。
他难以忘怀那些貌似已然远去的微贱的岁月。
他自小寄人篱下,改换了本来的姓氏,只为换得一个好前程。
即便爱上了永安,他都隐藏在心里,不敢在郭家人面前有丝毫的表露。
他怕他们嘲笑轻蔑的目光。
在他们的心里,他就是那只想吃天鹅肉的癞蛤蟆。
从小就冰雪聪明,人见人爱的永安,虽然是他看着长大,却是那么地可望而不可即。
直到郭家子嗣被汉隐帝几乎屠戮殆尽,郭威断了别的指望,一心一意栽培他,后来甚至立他为太子,扶他登上万人之巅,那种隐含在骨血中的卑怯也没有被完全抹去。
他执拗地想要一而再,再而三地证明自己的价值。
证明如今的他所拥有的一切是因为他有本事有才华,而不仅仅是因为命好。
所以他想要一统中原,想要夺得这个天下。
韩道融的画已经不足够了。
惟有这样的聘礼才能配得上永安。
惟有这样的自己才能配得上他朝思暮想了多年的姑娘。
尽管也许在永安心中,可能这两幅画已然足够。
如果他早一些克服了自己的卑怯,如今他与永安之间早已是另一番景象。
皇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幼薇,从她的眼眸中探寻答案。
幼薇神情冷淡,没有一丝一毫动容:“那么皇兄费尽心血打下的江山要交托在何人手中呢?若是外姓旁人,又岂能放心得下?”
皇上却从她的言语中隐约听出来了一丝希望。
他脸上骤然浮现笑意,说道:“我可以学尧舜那样,将皇位禅让给有才德的人。而我抽身而退,与你坐看人世繁华,乐得逍遥自在。至于到时候究竟禅让给谁,你可以替我决定。”
“我?”幼薇实在是承受不起他这样深沉的莫名的错位的爱意,只能说:“这是皇兄的天下,我无意置喙。”
皇上的眼睫突然闪动了一下,说道:“原本庾遥是个很好的人选。可是他不近女色,日后恐怕也不会有子嗣来传承皇位。我看你们从大汉带回来的那个温苍人品武功都不错,气度也是不凡。若你同意,我可以将皇位禅让给他,由他代替我执掌天下。而我,只要有你就够了。”
皇上说到动情处,想要将她揽在怀里。
而幼薇被他说得愣住了,并没能躲开。
可是很快她就回过神来。
不对,这事情不太对啊!
温苍不是已经离开岳州了吗?
如今都不知道走去哪儿了。
皇上怎么还言之凿凿地说要将皇位禅让给他?
幼薇一时心潮翻涌,从皇上身边挣脱出来,冷冷地看着他的眼睛,问道:“皇兄,温公子是不是已经落在了你手上?”
皇上没想到她这么快就看出了端倪,但是他表面上仍然沉着冷静得很。
他转身走到石桌旁边,坐在一个石凳上,再将右手手肘轻轻搭在石桌上。
“永安,你不该对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过于上心。”
皇上知道,方才剖肝沥胆的告白是时候结束了。
对待生性倔强的永安,仅仅服软是不够的,必须软硬兼施才有一线生机。
“他不是来历不明的人,他是玲珑山庄之主,也是我患难与共的朋友。”幼薇强辩道。
“玲珑山庄?”皇上不由得冷笑了一声,说道:“玲珑山庄早就不复存在了,所以更不存在什么玲珑山庄之主。他生于大汉,长于大汉。而大汉与我大周有世仇,对于你来说,他就是来历不明的人。”
幼薇也不甘示弱地说道:“可是皇兄刚才还说要把皇位禅让给这个来历不明的人。”
皇上道:“不错,我的确刚刚说过。一个人不管他是否来历不明,只要有真才实学,有仁爱之心,能够替我打理好江山社稷,我都会考虑。但是你不一样,永安。你是个姑娘家,一定要明白,这种人是不值得信任托付的。”
“皇兄,你还没有回答我,温公子是不是也已经落在了你的手上?”
幼薇就像是个刺猬,已经竖起所有的刺,全身心地戒备起来。
“不是我故意去为难他,而是昨夜他自己来了卢宅,口口声声说要见我。”
皇上说的这一句是真话,可是幼薇并不相信。
“不可能,他自能飞天遁地,又何必自投罗网?”
皇上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说道:“他来与我做一个交易。我答应了。”
这一句也是实话。
幼薇心中不安,连忙追问道:“什么交易?”
皇上却仍然不紧不慢地说:“他说你早已对他情根深种,但如果我用皇权做交换,他可以将你让给我。”
这句话就是实打实的假话了。
皇上老谋深算,自然明白,若是能引得对方相信,必须要真话假话掺在一起说,而且要七分真,三分假。
幼薇知道皇上在骗她,她不会相信这种鬼话,可是心里依然像是受过重创一样,有锥心刺骨之痛。
“这绝不可能。皇兄,我不敢犯欺君之罪,所以句句话都是属实。还请皇兄也不要欺瞒我才好。”幼薇强装镇定,努力不让皇上看出破绽。
“哼,”皇上又微微一哂,说道:“那你说是为什么?他那么高强的武功,别说我只带了这么几个人,只怕即便是整个御林军出手,都不能伤他分毫。他如果不是心甘情愿,谁有本事把他留下?况且,昨天,他就那样将你抛下,你难道一点都没有怀疑?永安,你原本不是这样轻信的人。在这件事情上,你失了分寸了。”
幼薇心里明白,事情绝对不会是皇上说得那样。
可是一时间,她却也想不出什么充分的缘由来反驳。
常言道,陷入情情爱爱里的女子会变笨,这话果然没错!
第一七七章 空中楼阁
“他现在究竟在哪儿?”幼薇犹豫了半天,还是开口问出了这句话。
皇上微微笑了笑,说道:“你为何不问问庾遥、王渊和那个范姑娘现在在哪儿?”
幼薇道:“既然温公子已经落在皇兄手里,那想来其他人必然已经是安全的了。”
皇上点点头,说道:“不错。我已经派人马不停蹄地送他们回汴京城去了。庾遥呢,就让他安心在府上养伤就好,宫里的御医和灵丹妙药随便他用,也算是对他照顾你这么久的一点补偿。至于王渊,听说他很喜欢那个范姑娘……我也乐得成全他。我也让人带着圣旨一并去王家。就说他是被我秘密派出去办差的,现在差事办妥了就遣大内侍卫送他回来了。这样一来,他老子应该不会为难她。而范姑娘便由我御赐给他,让他们成婚。王家上上下下必然会看在你我的面子上,厚待范姑娘。”
皇上顿了一下,颇有些得意地看向幼薇,问道:“永安,我这样安排,你还满意吗?”
庾遥在家里养病自然没什么问题。
虽然王渊对雪卿十分痴情,但是雪卿一心要为范仲文守寡,怎么会接受他?
若是皇上赐婚,那岂不是逼她去死?
可是幼薇转念一想,王渊对雪卿是真心的,应该知道轻重,不会为难她。
如今温苍生死未卜,她也实在无暇分身顾及他们了。
“皇兄既然都已经安排好了,人也都上路了,还问我做什么?”幼薇冷冷地说:“现在可以告诉我温公子在哪里了吗?”
皇上仍然安然坐在石凳上,说道:“你不能再见他。因为我已经答应了他提出的交易,他从此再也不见你,而等我统一中原之后,便由他坐上皇位。永安,如今你已有奇遇,修得一身好功夫,不像从前一样柔弱。即便我日后上战场也敢将你带在身边了。从此以后,我们再不分开。”
幼薇心想,大事不妙!这次看来是逃不掉了……
皇上见她不说话,便说道:“永安,你别太天真了。若是有朝一日,他能登上皇位,天下美人应有尽有,又岂会顾惜你们此时的浅淡的情谊呢?”
幼薇走近一步,说道:“皇兄,你如今就身在皇位,天下美人应有尽有,为何不能放过我?也放过他?”
皇上腾地站起身来,红红的眼睛像是要喷火,扭曲的表情像是要杀人。
“你拿我跟他比?我们这么多年的情意,你们才相识了几天?你竟然拿我跟他比?”
皇上也逼近幼薇。
幼薇心道不妙,一时说话没太小心,触怒了皇上。
看皇上这个样子,这次是真的动怒了。
他可千万千万不要迁怒于温苍才好。
她眼神闪烁不停,可皇上完全顾不得揣度她的心思了。
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用力将她拉扯到自己面前,紧盯着她的眼睛,问道:“现在在你心里,到底是他重要,还是我重要?难道如今我倾尽所有,都不能讨得你的欢心吗?”
幸好幼薇今时不同往日,已有上乘的内功护体,否则这么一拉扯,她的胳膊一定快要疼得断掉了。
“疼,疼……”
虽然如今的幼薇感觉不到很疼,但是唯有这样才能引得皇上怜惜。
不得不用上一点演技了……
皇上立即慌了神,连忙松开手,放松了戒备,连刚才的怒气似乎都瞬间平息了,反而关切地问:“伤到你了?很疼?”
幼薇点点头,后退了两步。
此时皇上心中懊恼不已,他恨自己不该这么激动,吓坏了她。
在他心里,她永远都是那个聪慧伶俐却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事事依赖着他,永远眷恋着他。
她从来没有见过什么外面的男子,情窦初开的年纪有所神驰又有什么可指摘的呢?
况且是他自己迎娶了符娇容在先,伤透了她的心。
后来又续弦娶了符妙容,以至于她做了许多伤害永安的恶事。
即便是永安真的用这种方式来报复他,他也只有受着了。
“你在外奔波了这么多天,都是住在客栈里,一定没有休息好。这所宅子还算清净,我已让人打扫出一间阁楼来。你先行安歇,有什么话,想好了再来同我讲,好么?”皇上突然变换出一种极致温柔的神色。
幼薇心中无限同情永安,她的爱人情绪波动太大了……
他急切地想给她极致的爱,却最终给了她伤害。
而温苍则不同。
他是谦谦公子,温润如玉。
他没有太多情绪的起伏,他的感情是静默的深沉的,也是坚实的。
幼薇回过神来,才发现皇上一直望着她,等着她的回复。
“好。”幼薇点了点头。
皇上的脸上久违地露出一丝喜悦的神色,揽住她的身子,说道:“来,我带你去看看。”
幼薇将身体向外侧了一下,躲开了。
幸好他们二人在走动之中,皇上并未在意,仍然急着向她展示她在卢宅里的房间。
池广树茂,藤萝粉披。
这水榭东边有一曲水湾深入南部居宅,又以北面的廊桥分隔开来,构成一个幽静的水院。
曲岸湾头,来去无尽的流水,蜿蜒曲折、深容藏幽而引人入胜。
当中有一小楼,共有三层。
木映花承,闲适雅逸。
皇上亲自带幼薇上到第三层。
这便是他精心为她整修的闺阁。
楹联精致、书画风雅、雕刻古朴。
家具陈设、各式摆件无不考究。
幼薇脸上的神情仍是十分淡漠,看不出一点欢喜。
皇上试探着问道:“可还能入眼?”
幼薇淡淡地说:“很好,多谢皇兄。”
皇上不得不说是有些失望的。
虽然不至于雀跃,但是她从前一向对他肯用心做的事情都不吝夸奖。
“我知道你游历四方,见到了大千世界,便再也看不上这些俗物。我答应你,等我完成大业,一定与你归隐林泉。到时候千山万水,随你挑选。我知道你不爱金银财帛,也不喜欢附庸风雅,可是如今我们能够朝夕相对,正是我们曾经盼望而又错失的啊。”
的确,柴琮和永安曾经热切地希望可以完整地拥有彼此。
可最终还是错过了。
皇上如今觉得尚能弥补,孰知人生之中有些事情,一旦错失便永远都没有弥补的可能。
留下的只有愧疚和悔恨。
远在另一个时空的永安现在正在说些什么,做些什么,想写什么呢?
这些令幼薇觉得不堪重负的情意,是否真的是她盼望了多年的?
皇上见她一直低着头,若有所思,便将她牵引到桌案旁坐下。
那桌案的四条腿上全都刻着精美的雕花。
台面上还以十分珍贵的贝壳镶嵌出华美的图案。
皇上将她的头靠在自己的肩上,低沉着声音说道:“是不是累了?别再与我赌气了。你知道,我怎么斗得过你?从小到大,哪一次我没有让着你,哄着你?即便你要惩罚,这两年我所受的也够多了。可以消气了吗?”
“嗯……倒不是累,而是有些饿了。”
幼薇看这情形,必须要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了。
首当其冲的一件事就是,吃饱饭!
不然的话,营养供应不足,记忆力和判断力都直线下降了。
第一七八章 今夕何夕
皇上微微侧头,看着她娇艳欲滴的容颜,淡淡一笑,说道:“好。我等下就吩咐下去,让他们给你准备膳食,再服侍你沐浴更衣。王忠把晰儿和朦儿也带来了,就让她们继续伺候你。我想着她们两个是你用惯了的,而且还能保护你。”
幼薇猛地直起身子。
什么?沐浴更衣?!
什么?晰儿和朦儿也来了?
这哪里是伺候?
明明就是监视啊!
她本想等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溜出去探探这座宅院的虚实,看看是否能找得到温苍的下落。
看来皇上早就看透了她的心思。
他知道她今时不同往日,早早地留了后手,提防着她呢。
这么一来,以后的一言一行都会在严密的监控之下了。
皇上见她若有所思,脸色一下子暗了下去:“怎么?不愿意她们继续伺候?你若是想换人也可以。这次我带了朱雀七宿来,其中也有两个女子,以后不如也改换妆面,留在你身边伺候。”
“不用换了!”幼薇连忙说:“不必了。晰儿和朦儿她们很好。只是我没想到她们也来了岳州而已。”
晰儿和朦儿来了岳州已经够让她头疼的了。
要是再加上两个人……岂不是难度加倍?
皇上握住幼薇的手:“好,在这里毕竟比不得京城,若是有什么不周全的只管告诉我。这几天我都在这儿陪你。等你休息好了,我们就启程回京。以后即便是出征,我也要日日见到你。我带你亲自去看我如何打下这座江山,可好?”
幼薇没敢抽出自己的手,也没敢再提及温苍在哪里,只是点了点头。
皇上如此强势凌厉,看来不能碰硬,只能智取。
“这几日我秘密到了岳州,奏折、战报都是每日送到岳州来。你先休息,我晚些时候再来陪你。”
皇上当然知道她心里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她这样乖巧得出奇一定不对劲。
幼薇比皇上矮一些,即便是坐着的时候,不抬头,目光平视过去也只能看到他的脖颈,而看不到他的脸。
幼薇听着皇上说话,突然看到他的喉结上下动了一下。
晚些时候?什么意思啊?
幼薇突然觉醒过来。
皇上此时已然迈步出门而去。
幼薇仰面朝天,倒在床上。
这个困局,可怎么才能解呢?
华灯初上,卢宅仍然寂静无边。
昏黄的灯光下,皇上独自在房中批阅奏折。
王忠轻轻走近,说道:“皇上,朦儿姑娘求见。”
“让她进来。”皇上头也不抬地说。
朦儿走进来,行过大礼。
皇上摆手道:“免了。长公主用膳用得怎么样?”
朦儿道:“回禀皇上,长公主用膳用得甚好。只不过皇上晨起安排下的膳食,长公主用得很少,而是让奴婢又去膳房换了一批来。”
“哦?”皇上眉心蹙起,说道:“换的是什么?”
“挂炉山鸡、生烤狍肉、麻仁鹿肉串、龙舟鳜鱼、滑溜贝球、酱焖鹌鹑……”朦儿低眉垂首,依次背了一遍。
“这么多?”皇上看向她,说道:“而且都是荤的?”
朦儿点点头,说道:“这都是长公主平日里喜欢吃的。”
皇上道:“长公主如今喜欢吃这些菜?”
朦儿点点头道:“正是。”
皇上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安,可是他又安慰自己,口味转变也不奇怪,也许是因为她如今开始习武,所以就不大爱吃甜腻之物,反而偏爱肉食。
“朕知道了,你下去吧。”皇上低头看向奏折,不紧不慢地说。
可是朦儿并没有动身,仍然站在那。
“还有事要回禀?”皇上漫不经心地说。
“皇上,奴婢有话不知当说还是不当说。”朦儿低着头,声音越来越轻。
皇上抬头说道:“你忘了自己的身份了?你是死士,必须对朕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若有半句隐瞒,朕立刻摘了你的脑袋。”
朦儿仍然没抬头,鼓起勇气说道:“奴婢觉得,长公主有些不对劲。”
“你什么意思?”皇上斜了她一眼。
“奴婢从小就接受训练,其中有一项就是熟悉长公主的爱好习惯,以便日后危急时贴身保护长公主。可是这段日子奴婢服侍在长公主身边,渐渐发觉,她与您口中的长公主有很大不同,几乎不像是同一个人。”朦儿小心翼翼地说道。
皇上还未登基之时已在秘密训练二十八宿。
他对永安用情至深,自然也会防着有朝一日永安涉险,而二十八宿则可以及时营救。
“除了饮食,还有什么不同?”听了朦儿的话,皇上心中咯噔一下。
朦儿自然不会告诉皇上,她怀疑现在的永安长公主是穿越者,因为她自己也是穿越者。
当初朦儿因为说了一句元好问写的《雁丘词》就引来幼薇的怀疑。
殊不知幼薇有时说话也不曾太注意,早已经引起了朦儿的怀疑。
比如有一天幼薇在廊上与温苍说话,一句“攘外必先安内”就让朦儿起了疑心。
这句话怎么会从大周的长公主口里说出来?
这是千年之后,蒋委员长在发动内战的时候说的。
朦儿道:“奴婢跟着长公主的日子尚短,有些事情也不能确认。但是奴婢想着,皇上与长公主一同长大,若是真有不妥,留意之下必能看出破绽。”
“长公主现在何处?可安歇下了?”皇上心里不禁也泛起一丝疑影,便问道。
“奴婢出来回话的时候,长公主正准备沐浴更衣,晰儿在伺候着。”朦儿回禀道:“皇上可要奴婢去通知长公主过来见驾?”
皇上一言不发,起身便往门外走,朦儿只能跟上。
刚走进幼薇所在的阁楼,便看到晰儿抬着一桶热水正要上楼。
晰儿见皇上面色不佳,连忙放下水桶,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大礼。
皇上没有理睬她,上前拾起木桶,就往楼上走。
晰儿和朦儿不敢跟上去,只能守在外面。
皇上未加犹豫,直接推开门进到屋里。
幼薇束起头发,背对着他,正在帘幕后面的巨型木桶里沐浴。
春光澹宕,香气氤氲,一阵阵从帘缝里透出来。
他隐约能看到她肩上的肌肤雪白柔嫩,如同婴儿一般。
方才因疑虑而钢硬如铁的心霎时软了下来。
他连忙回身,将门紧紧掩住。
“晰儿吗?快点加水,已经快要凉了。”
水面上飘散着无数新鲜的海棠花瓣,将一副动人的躯体悄悄掩藏起来。
幼薇不疑有他,还以为是晰儿。
皇上悄悄走近她,屏息凝气。
可是汹涌而来的情潮还是将他吞没。
幼薇耳聪目明,渐渐察觉出这呼吸步履并不像是晰儿。
她顺手扯来旁边挂着的一件披风,将自己整个包裹起来,躲在水里,不敢起身。
却不知,在她挪动的瞬间,水面上荡起阵阵涟漪,反而倾泻出一丝春色。
在那一瞬间,皇上的脑海一片空白。
他甚至忘记了今夕何夕,亦忘记了自己急匆匆地赶来到底所为何事。
“是谁?这么大的胆子!”幼薇心知是谁,却仍然怒道。
皇上被她这么一呼喝,方才回过神来。
“永安……”
他用尽柔情,低低唤出一声。
那声音,沉醉、低沉、深情,令人头皮酥麻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