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四章 他还是爱她
黑褐色的药汁缓缓地慢慢的透过一层单薄纱布,细碎的药渣被纱布隔去,碗中唯剩下澄澈的药汁。www.uu234.ccwww.uu234.cc
沈韵真将药碗轻轻端到南影霖面前,道:“成了。”
他正专注的看着一份前线军报,*的捏起药碗,刚刚送到唇边,被苦味一惊。他这才想起碗中不是茶,随即又搁下碗,凝重的望了她一眼。
“这就成了?”他狐疑的问道。
沈韵真点一点头:“不然呢?还要什么?”
他挑一挑眉毛,药理的事他确实一窍不通,便道:“朕不过是随口问问,这碗里除了该有的药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的没有?”
沈韵真微微垂下眼睑:“你是担心我下毒?”
他凝着她:“你这朵花是有刺儿的,这点,朕已经了领教过了。朕是想得到你,可也不能完全信任你吧?”
沈韵真含笑,将碗收了回来:“那好啊,既然不信任我,你就不要喝。”
她转身便走,南影霖一把甩开军报,拦腰将她抱回。
“别碰我,小心我拿药泼你一脸。”她说。
南影霖松了手,从托盘中又拿起那碗药送到沈韵真唇边:“你先喝一口。”
沈韵真扭过头去不理他。
南影霖冷笑道:“怎么,你不敢喝?”
沈韵真不屑的一瞥,又道:“这是给你们男人喝的药,我一个女人为什么要喝?”
“你不敢喝就说明这药是有问题的。”他手上一颤,柔声道:“你喝一口。”
沈韵真亦是冷笑:“是药三分毒,你难道没听说过吗?不对症的药吃下去反而对人有害,你爱喝不喝,不喝我就拿去倒掉。”
她说着就去抢那只药碗,南影霖见状,一把推开她,仰脖把药喝干净。药汁苦涩,苦的他舌头发麻,他紧紧抿着嘴巴,半晌才缓了过来。
“好苦。”他说着,将那药碗又放回到托盘中。
“不苦还是药吗?”她反问。
南影霖看了她一眼,笑意满怀:“你们沈家世代国医,难道就不能另辟蹊径,配一剂不苦的药吗?”
她淡然看着他:“我只知道承袭老祖宗的东西,却不知道怎么篡改老祖宗的东西。”
他不再理会她,拾起那张军报来看,前线的战事进行不顺,童安洲征调的二十万大军浩浩汤汤的开赴北寒,原想一鼓作气剿灭徐永昌,却赶上了连绵的阴雨,大军困在营地里一直找不到开战的时机。
战报中说,道路泥泞,战车经常陷在泥坑里,原本用马来拖拽的战车,现在倒要四五个人推着走。
“仗打得不顺?”她问。
南影霖看了她一眼,心里忽的有些异样:“你好像很关心这场仗的结果啊?”
她笑了一下:“不是说好,你打赢这场仗,我就跟你吗?”
南影霖的目光略略僵硬:“所以,你到底是希望朕打赢徐永昌,还是希望徐永昌打赢朕?”
沈韵真长长舒了口气:“我希望管什么用?是你们两个在作战,我不过是个旁观者。”
“旁观者?”他轻轻哼了一声:“依朕看,你可是这战争的主导者呢!”
“随你怎么想。”她慢悠悠的收拾着煎药的炉具,自顾说道。
正值雨季,整个京都也是阴雨连绵的,今年的雨季比往年都要长,老天爷漫天漫地的挥洒雨珠,仿佛要把整个京都浸泡在雨水当中。
沈韵真撑起一柄油伞,在雨中缓缓踱步,柔软的雨珠哔哔啵啵的落在有油伞上,又迅疾分做几瓣儿同其他雨珠混同一体。
她在兰台宫门前站了一会儿,才决定迈步进去。这里还没有新人来住,唯有几个看院子的太监丧丧歪歪的倚在回廊下看雨,另有几个宫女则嘻嘻哈哈的逗弄鸳鸯。
小小的一块池塘,如今也只剩下几枝残荷,虽是夏日,却枝枯叶败,水面上几片芙蕖花瓣寂静飘零,一对儿鸳鸯缩在枯荷叶下避雨,这两个小东西可怜兮兮的缩成一团,俨然是两块没有生命的小石头。
它们离那几根长长的竹竿不过寸把儿的距离,纹丝不动,似被几个宫女爽朗的笑声吓着了。
沈韵真合了伞走进来,那几个太监宫女见有人来了,初也不起意,后来发现是她,便纷纷敛声屏气,垂手靠墙站着。
“奴才奴婢们参见宸太妃。”
沈韵真默然走过去,凝着那几个逗鸳鸯的小宫女。良久,她才开口道:“这池里原是两对儿鸳鸯,怎么现在就只剩下这一对儿了?”
小宫女面面相觑,谁也不敢说话。沈韵真厉色望向几个太监,他们也将头低低压在胸前,一个字也不敢多说。
“为什么不说话。”她又问。
小宫女被她低沉的声调吓得一哆嗦,只怯怯的说道:“是,是几个公公半夜肚子饿,偷偷捉去烤来吃了。”她心里害怕的要命,刚一说完,身子一倾栽倒在地上。
沈韵真含恨,目光慢慢转向池中那两只鸳鸯身上:“把这一对儿送到圣安宫去。”
太监们相互望望:“太妃?”
“怎么?”沈韵真望着他们:“这原是本宫养着玩儿的,就算本宫没有带走,也不该叫你们拿来做宵夜吧?如今本宫只是讨回自己的东西,这也要你们来过问了?”
几个太监不再说什么,接过宫女手中的竹竿去拨动,可竹竿到底离着有些距离,那两个小东西又害怕的紧,缩在一处,纹丝不动。
“太妃,有点儿远,待雨停了,它们游过来奴才们再与太妃送到圣安宫如何?”
沈韵真目光一凛,冷道:“怎么?它们不游过来,你们就不会游过去吗?”
太监咬咬嘴唇,这莲池下都是千年淤泥,粘在身上恶臭无比,洗多少次都洗不干净。
“怎么?本宫的话,你们也当耳边风?”她摇摇头:“看来,这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呐,如今皇上不在了,本宫就连一个奴才也使唤不动了,是不是?”
“倒不是这个,奴才们……奴才们不会游泳啊?”一个太监诺诺的说道,另外几个拼命点点头,随声附和:“求太妃怜悯奴才,奴才们确实不会游水。”
沈韵真刚要还口,便听到兰台宫外传来一阵太监的高呼:“皇上驾到。”
几个太监宫女一听,纷纷跪了下来:“奴才奴婢恭请皇上圣安。”
南影霖迈步走进兰台宫,温然冲沈韵真一笑:“宸太妃怎么到这儿来了?”
沈韵真也不看他,只道:“这兰台宫原是本宫的寝殿,本宫到这儿来看看很奇怪的吗?”
“那倒不是,”南影霖背着手在回廊中缓缓踱步:“太妃是来这里睹物思人的吗?”
她冷笑道:“睹物思人?这些奴才们一贯的焚琴煮鹤,兰台宫已经没了从前的样子,哪里还有什么旧物让本宫怀恋?”
南影霖愣了一下,低头问太监:“怎么回事?你们谁擅自动了太妃的东西?”
“你做的好榜样,带头儿不敬兄嫂,这些奴才可不是要照着你的样儿学吗?”她讽刺道。
南影霖凝了眉,循着她的目光往去,看到小池当中那两只瘦弱的鸳鸯,心里也明了了许多。
他扭头对文远道:“你去告诉内府,宸太妃喜欢鸳鸯,叫他们择几对儿毛色艳丽,体态美观的送到圣安宫去给太妃玩。”
“不,”她转过头来,指了指池中的那一对儿:“本宫只想要回自己的这一对儿。”
南影霖点一点头,对几个太监道:“听见太妃的话了吗?还不下去捉?”
几个太监面面相觑,谁也不肯站起来。
“难道要朕亲自下去捉吗?”他的声调也低沉下来。
几个太监连叫不敢,慌忙挽了袖筒,紧紧腰带跳下水去。小小的水池骤然跳了三个人下去,惊起几尺高的水花,鸳鸯受了惊,扑棱着翅膀四处逃窜。
沈韵真见他们几个手忙脚乱,被两只鸳鸯折腾得落汤鸡一般,总算面上和软下来,掩口轻轻一笑。
飞檐坠雨,天色乌蒙,衬得这一笑颇有诗书意境,南影霖看在眼里,心里忽的有些痒痒,那感觉仿佛依稀回到了童年。
他本以为,他可以像他预设的那样,把她当做一个精巧的玩物收入囊中,喜欢就玩一玩,不喜欢就随手丢开。
可就在刚才,他突然发觉,他已然不能像他预期的那样做了。
他爱她,他还是爱她。
他冷了他这么久,却还是做不到铁石心肠。一但同她在一起,他还是会忍不住爱她。
他有些惊讶,他的确没有想到,他对她的情根竟如此深种。
宫女们每日流水似的出现在他眼前,高矮胖瘦,黑白美丑,各式各样的绝代佳人鱼贯而入,又鱼贯而出,可他的目光竟没在任何一个人的身上多做流连。
他每天醒来,都在不停地期待她的面孔,期待她煎药的时候在御书房里的短暂停留。
他喜欢她陪在身边,哪怕她对他讲话并不用心,哪怕她是那样的冷淡无情。
他曾反复告诉自己,他要她,不过是为了羞辱南景霈,仅此而已。可他骗得了别人,却唯独骗不过自己的心。
是啊,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情分,岂是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就能动摇的?那份情,早已深深地藏在他的心底,早已融入他的骨髓当中。
他爱她,他是真的爱她,病入膏育,无药可救。
第一百八十五章 斗上一斗
南影霖摆一摆手,示意宫女太监们退下,他径自走到她身边,装作无所用心的望着风景。UU小说UU小说
“好久没看到你这样笑了。”他说。
“怎么会?”她敛去笑意,淡淡的望着他:“我可没天天愁眉苦脸的。”
他温然转过身:“是啊,你是每天都笑,可却没有一个笑是清澈的,是发自内心的。”
她微微自矜:“宫里的日子不好过,时时刻刻都背负着枷锁,哪能像从前那样无忧无虑的笑呢?”
南影霖心里泛起一层苦涩,他柔声唤了她的名字,许久,她听见他说:“沈家的事,是朕对不起你,朕当时只想着自保,不得已才出此下策。朕如今是真的想要补偿你,若你愿意,朕会好好对你的。”
他凝着她,见她似要辩解,便知道她又要拿那句打赢这场战争,她便跟他的话来堵他的嘴,他亦知道她这样说并非出自真心。他虽还猜不到她到底是出于什么目的,可他却是那样清楚的知道,她不是真心的。
他抢先道:“朕了解你,你之前对朕说的那些话都是假的,但朕不想追问原因。”
沈韵真心头一紧,却依然镇静自若的望着他。
“什么话是假的?”她问
南影霖笑而不答,他知道她是明知故问,但他并不想细究。他的目光落在池中几株枯荷上,想起曾经读到的一句诗: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韵真,咱们还能从新开始吗?”他问。
她几乎忘了他温柔的声音,今日突然听他这样讲,沈韵真的心头亦浮起一层物是人非的苍凉感触。人们明知道破镜无法重圆,却总是忍不住尝试。
沈韵真凝着他,反问:“从新开始?”
“忘了从前的事,重新开始。”他答。
沈韵真冷笑:“怎么突然改打温情牌了?”
他摇一摇头,柔声道:“这不是温情牌,韵真。”
她望向他,又听见他说:“一开始,朕以为自己真的可以忘了你,可这些日子的朝夕相处,朕越发觉得自己根本忘不掉,朕以为自己可以对你虚情假意,可朕根本就做不到。韵真,不管你是否相信,朕是真的真的还深爱着你。”
沈韵真凝着他那双漆黑的眼睛,只觉得一股寒噤噤的风穿透骨髓,周身冷透了。
“或许你现在还没办法忘了他,”他说:“没有关系,朕愿意等。”
“我若永远都忘不掉他呢?”她问。
“那你可以想着他,只要不在朕的面前提起。”他说。
沈韵真不知他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看他的样子倒像是真心实意,可她心里又满满都是疑惑。
他明明知道她那句话是骗他,为什么不仔细思考她为何要骗他?或者他早已明白她的目的,才故作深情的对她演了这样一场戏。
他应该是个技艺高超的优伶,擅长扮演各种各样的角色。
或许这是他将计就计的方法?他是想设下一场感情的骗局,看看这场博弈当中,究竟谁能技高一筹?
他是那样一个心高气傲的人,他怎么可能容许他的女人心里想着另外一个男人,尤其另外一个男人还是他的冤家对手,这大概就是他的破绽所在吧?
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应对,只好沉默的别过脸去看风景。
南影霖见她不说话,又忧心忡忡的问:“你不愿意?”
“愿意什么?”她反问。
南影霖重重呼出一口气,他用力扳过她的肩:“做朕的女人,咱们重新开始。”
沈韵真推开他的手,微微垂下眼睑:“我已经是他的宸妃,你我的缘分早就断了。”
“可以的,”他凝眉:“唐高宗不也迎娶了父皇的女人吗?唐明皇不也娶了儿子的女人吗?你不过是他的姬妾,咱们本是同辈,他们都可以,咱们为什么不可以?”
她惊诧,不以为然的笑了笑:“我看你是疯了,满口的胡言乱语。”
“这怎么是胡言乱语?”南影霖抚上她的肩头,郑重的望着她:“只要你点头,朕自有办法堵住言官的嘴。”
她不说话,他便又说:“只要你愿意,这后宫仍是你说了算,朕绝不会让任何人欺负你,朕不会让你受半点儿委屈。只要你喜欢,朕的一切都可以给你。他能为你去死,朕也可以,朕甚至会比他用心百倍,答应朕,忘了过去,好吗?”
她咬咬嘴唇,虽还不知道他此举的目的究竟是什么,但她已经决定同他斗上一局了。
一个每日念佛祷告的太妃要如何扳倒一个皇帝呢?想为景霈报仇雪恨,她就必须深入局中,只有重回权利的漩涡,她才能有机会。
沈韵真颤颤的呼出一口气,他已试探着抬起她的下颚,她迎上他温柔的目光,乖觉的点一点头。
南影霖忽的欣喜以极:“你答应了?”
“是的,答应了。”她说。
他随即便要把她搂住,沈韵真忙将他推开:“可我现在还没有办法忘掉他。”
他面上掠过小小的一点失落,但他很快就掩饰住了:“没关系,朕会等你的。”
沈韵真温然望向他:“你刚才说只要我想要的,你都会给,是真的吗?”
他欢快的点点头,问:“你现在想要什么?”
她的目光落在池中枯荷上,轻声道:“虞山的安平行宫里种了很多荷花,听说已经是半开,我想去安平行宫住上一阵。”
这并非什么难事,南影霖即刻唤了文远过来,吩咐他去传圣旨。
銮驾出京的排场一应按照典章制度来办,怕人说闲话,对外只称皇帝怜悯先皇兄的两位遗孀和儿女,特意带她们去安平行宫疏散心肠。可是人人都有一张嘴,悠悠之口岂是他随便编个理由就能堵住的?
更何况北寒正在交战,朝中最是政务繁忙的时候。南影霖赶在这个当口跑去安平行宫,差点把长信侯等一干老臣气的背过气。
此刻他也顾不得这些老臣,只因安平行宫里的莲花已然半开,再过几日便会盛放。他怕耽搁太久错过花期,吩咐文远不必准备的太详细,一应用度可以备齐再送到行宫里去。
苏德妃给阳秀公主穿了一件桃红衣裙,发间斜插两朵绢花,并不着什么簪环首饰,一派天然反倒显得娇俏可爱。
这孩子体弱,是个慢吞吞的性子,但苏德妃教导有方,如今已经能背诵半本三字经了。她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自然不懂大人们为何忧愁,她只顾趴在车窗上偷看外面的风景。
苏德妃一手扶着孩子,一面凝眉望着沈韵真。
“我心里还是没底,”她说:“我总觉得他还在打着什么别的算盘,咱们真能斗得过他吗?”
沈韵真的心里也没底,但为了安慰苏德妃,她便笑了笑:“没事的,不管结局如何,咱们姐妹总要跟他斗上一斗。”
“豆,豆豆,”阳秀公主转过身来,对苏德妃喃喃道:“斗一斗,母妃。”
斗,是该跟他斗上一斗。
御驾到达驿站的时候,沈韵真扶了青罗的手下车,南影霖早已从前面的御驾上下来,站在不远处看着她。
沈韵真被这目光吓了一跳,忽而想起景霈来。他那样温柔的望着她,就好像小时候,景霈站在一边偷看她一样,眼睛里满满的怜惜和宠爱。
驿站为他们备下的房间并不似宫中那般舒适,这不过是为那些坐了一天车的贵妇人找一个伸伸腿的地方罢了。也没什么山珍海味,她们吃的也只是从宫里带来的新鲜瓜果和点心。
沈韵真同苏德妃住在一处,阳秀公主正坐在床上玩她在花坛里摘的两朵儿樱花。这樱花是从东瀛引来的品种,这个时节,花已有些败了,但阳秀喜欢,南影霖便亲自挑了两朵儿大的摘下来给她。
他殷勤的有些过分,苏德妃见他这样,几冷的连汗毛都竖起来了。
做了一天车,已经没什么胃口,再说也没什么可口的菜肴,她们也只是简单的吃了些点心水果。正坐在桌边饮茶聊天,忽的听见敲门声,知夏走进来,手中提了一个四层的红木食盒。
她将食盒打开,把里面的各式点心小菜端出来,一样一样摆在桌上。
苏德妃有些诧异:“这是哪儿来的?”
知夏将食盒放到一边,才道:“是皇上从自己的御膳里分了一半送过来。”
苏德妃同沈韵真对视一眼,不觉有些惊愕。
沈韵真望向知夏:“来人是怎么说的?”
知夏道:“皇上说,车马劳顿,想必两位太妃食不下咽,便叫御厨到驿站伙房单做了这些。”
苏德妃啧了一声,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未免太殷勤了些,”她抚上沈韵真的手:“怕不怕?”
沈韵真淡然笑一笑:“放心吧姐姐,我自有分寸。”
她抬头对知夏道:“你去把咱们同车带来的新鲜瓜果择几样好的,用井水冰一冰给他送过去,就说是德妃姐姐的回礼。”
苏德妃一怔:“怎么说是我的回礼?”
沈韵真含笑:“欲迎还拒嘛,若是一次让鱼吃饱了鱼饵,这鱼以后还能上钩吗?”
她又拉住知夏的手道:“听说这汉阳驿的晚霞很美,本宫晚一点会去东角楼逛逛,你斟酌着把这信儿透给他,记住,别太刻意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骑马
汉阳驿被修建在一面漫漫平原当中,方圆十几里只有平坦而坚硬土地,并没有什么高墙深院相衬,因而这小小的汉阳驿便成了这一带最高大恢宏的一座建筑。www.uu234.ccwww.uu234.cc
站在东角楼的飞檐下,极目远眺,目力所及之处,唯有浅青色的一片平原,草色不多,生命力却极为顽强。
暮色下的汉阳驿恍若一片孤城,沐浴在红滟滟的晚霞之中,温暖,柔情。看久了,甚至觉得心都随之融化成一汪儿生温的泉水。
“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
她在微风中独自站了一会儿,忽的听见有人吟词。转身来看,见南影霖已换下了龙袍,穿了一件浅褐色的家常衣裳。他见她回过头来,便微微一笑:“怎么,你也来这里看晚霞吗?”
他慢慢走到她身边,将自己披着的一件夹斗篷解下与她系上:“这里风大,你怎么不多穿一些?”
沈韵真往后退了两步,道:“我自己来。”
他莞尔,也不争抢,目光望向天际那一片美艳的红妆。
“记得小时候,父皇曾带朕来过这里。”他看了她一眼:“不过那一次刮了一场大风,漫天漫地的黄沙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她看了他一眼:“是吗?”
南影霖冲她笑一笑:“是啊,那时候你还小的,想必不记得了。”
她记得,她如何不记得?
一场漫天漫地的黄沙从四面八方打开,御驾在这汉阳驿困了三日。她同父亲住在一处,缩在被子里,屋外是黄沙卷集的呼啸声,像几百只几千只狼齐齐嚎叫,她紧紧捂着耳朵,生怕下一秒就会有狼群闯进房间。
待这风刮过两日,她便也习惯了屋外的呼呼风声,父亲要看医书,也不陪她玩,她自己又不能出去。穷极无聊,忽的听见一阵急促的叩门声,父亲颇为惊讶,又不是饭点儿,这样恶劣的天气究竟谁会上门来找他。
门分左右,屋外竟站着一个穿斗篷的少年。父亲一把将他揽在房中,关死了房门。
他灰头土脸的站在房中,像个小土包子。
她瞧着他那脏兮兮的样子,嗤的一声笑出来。
父亲惊慌之极:“靖王殿下?您怎么到微臣这儿来了?跟您的太监嬷嬷们呢?”
那些人,早就被他甩到爪哇国去了。
他含笑对她道:“我想你一个人怪无聊的,来找你玩儿。”
他从袖中取出一个布包,稀里哗啦的到处一堆儿琉璃珠,叶子牌,木雕小人之类的玩意儿。
“想什么呢?”南影霖突然问她。
沈韵真回过神,淡然摇摇头:“没,没什么。”
他怅然望着她,她虽然人在跟前,可心却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沈韵真见他有些落寞,便笑道:“长信侯的车驾怎么没来?”
他摸摸下颚,不经意的说道:“朕让他回去了。”
“为什么?”她望着她。
“没,没什么。”他摆摆手,掩饰了自己的尴尬神情。
她陪他在东角楼站了一会儿,直到晚霞渐渐散去。月色迷蒙之际,置啬夫亲自带人来点灯笼,他方才想起时辰,原来已经同她谈了那么久。
“我该回去了。”她转身要走。
“诶,等等。”他追上来,轻轻拉住她的手腕:“韵真,你再陪朕一会儿。”
沈韵真笑了笑:“你都已经把小时候的事情聊了一遍,还要跟我说些什么呢?”
南影霖有些难为情,他这才发觉自己今天说了太多的话,这会儿已经口干舌燥。
“就一会儿,再陪朕走一走。”他说。
“你今日不用处理奏折的吗?”她问。
奏折?从銮驾开拔起,宫中每日都要快马送来的一小箱当日的奏折,阁臣们按照轻重缓急酌情处理,剩下一些无法做主的大事,便快马送到銮驾前给皇帝过目。
“不急。”他温然拂去她鬓边沾染的一朵绒絮。
沈韵真一笑:“你若不急,不妨咱们两个去骑马?”
他一愣:“骑马?大夜里的咱们去骑马?”
她笑盈盈的望着他:“怎么?你不敢去?”
去就去,有什么好怕的?
她不叫他惊动旁人,只偷偷去后院马厩里牵了两匹黄骠马出来。
黑夜如幕,两人只提了两盏琉璃绣球灯,沈韵真稳稳扯着缰绳,把灯杆斜斜的插在马鞍上。浅草将将没过马蹄,蹄铁击地,发出叩叩的声响。
夜很静,唯有时而清摇的铜铃。
南影霖一手扯着自己的马,一手还拉住她的缰绳。
“朕记得你从前是不会骑马的。”他望向她:“说说看,你是什么时候学会的?”
“我现在也不会。”她轻描淡写的说。
南影霖眉心一蹙:“你不会骑马?”
他有些惊讶,早知道她不会马术,他根本就不会同意陪她出来遛马。
“怎么了?不会骑马就不能学吗?除非你不想教我。”她眨眨眼睛望着南影霖。
他含笑:“可以,当然可以,朕也没说不教你啊。”
他果真耐心的指导起来,什么双腿用力夹住马腹,要踩稳脚蹬,扯住缰绳,身体微微向前倾,之类的。
“我看,这里可比安平行宫要好玩的多了。”她随口说道。
“若你喜欢,咱们明儿还住在这里。”他说。
“好啊,那明天咱们还来这里骑马。”
南影霖陪她玩到半夜,直到文远带着太监侍卫们举着灯笼满世界呼唤皇上,他们才拨马回来。回到管驿中,他困倦的几乎睁不开眼睛。那箱奏折草草翻了翻,仿佛数量不多。他也没心情看了,便叫文远弄了热水与他洗漱更衣,又吩咐把灯烛熄掉。
次日天色微明时,他忽的听见院子里一阵马蹄叩动,清脆的铜铃如流水倾泻。他一时没了睡意,掀起幔帐问文远:“是谁在外面?”
文远道:“是宸太妃带着阳秀公主在院子里骑马。”
他翻身下榻,迅速换上鞋袜往外走,文远忙追出去,将大氅与他送去。
南影霖打开房门,见一楼院中,一骑墨色骏马上跨着一个红衣女子,如瀑的黑发编成一个长长的辫子甩在脑后。樱桃核大小的珍珠串儿编织在发间,若隐若现。
她的怀中还坐着一个小小的人儿,小姑娘紧张兮兮的,像个瘦弱的小猴子,紧紧抓着身她的腰带。
他呆呆看着她,几乎失了神。
她忽的抬起头,见他正望着自己,便报以明媚的一笑。
“下来啊!”她冲他喊。
一抹笑意渐渐蔓延开来,他点一点头:“等着,马上来。”
他扭头回到房里换衣裳,文远凑上前来:“皇上,昨日的奏折还没看呢。”
南影霖有些烦躁:“放着,朕晚点回来看。”
文远拦不住他,只得派武备带侍卫远远跟着他们两个人。
沈韵真叫过武备,笑盈盈的把阳秀公主往他怀里一塞,拨马跑开,南影霖朗声大笑,对武备道:“你们好生把阳秀带回去交给苏德妃,若是磕了碰了,朕唯你是问。”
武备愣了愣,南影霖已经拨马跑出好远。
他又玩到半夜三更才回来,今日宫中又送来一箱奏折,较比昨日那些几乎翻了三倍。南影霖皱皱眉,骂道:“长信侯如今越来越没有算计,这些鸡毛蒜皮的琐事也要拿来烦朕吗?”
文远苦着脸:“皇上,明日准还有一箱。今日长信侯派人来催,问出京那日送来的奏折有没有御笔朱批。”
南影霖倚在椅背上,闭目道:“朕乏了,你念给朕听好了。”
文远也是无奈,只得一份一份的替他念,多是些前线请朝廷拨发粮饷的奏折。南影霖有些懊恼,二十万大军困在北寒,连一次正面交锋都没有。没有战果,却要白白的耗费朝廷粮饷。
“拨,拨拨!都给他们!”他愤愤的说道。
“皇上,拨多少为好?”文远怯生生的望着他。
“先拨一百万两给他们。”南影霖闭目道:“至于粮食嘛,就从各州府官仓征调,供应前线使用。”
文远应了一声,又拿起另外一份。这是一份指责新皇帝不顾朝政,耽于享乐的劝谏书。语气措词都有些激烈,文远一边读,一边偷眼观瞧皇帝的表情。
他只觉得南影霖的脸色越来越难看,道最后几乎变成了一种咬牙切齿的狠辣,文远打了个寒颤,额角冷汗止不住的往下流。
“皇上?”他合了奏折,小心翼翼的叫了一声。
“好啊,一个小小的御史言官,竟然敢如此放肆!”他拍案而起:“大齐还有王法么?岂容一个小御史如此猖狂!”
南影霖凝着眉,在房中转了几圈儿:“他叫什么来着?”
“回皇上,叫徐汕。”文远答道。
“徐汕?”他思量了半晌:“姓徐的?”
文远点一点头:“皇上,这位徐御史是先帝时期的老臣,又深得南景霈的赏识,所以朝中的一批御史都尊他为首。”
他的火气慢慢升腾,倚老卖老已经够可恶的了,偏偏还牵出了那个人的名字!原来是南景霈的心腹,难怪胆敢对他的事情如此放肆的指手画脚。
南影霖抬手一指:“传旨,徐汕出言不逊,辱及君主,毫无人臣之礼,责令抄家流放,九族以内亲眷,一律不准参加科举。”
第一百八十七章 战败
南影霖骂过了徐汕,又自己拿过几份奏折来看。www.uu234.cc这几份奏折的内容同徐汕那篇大同小异,都是说他不顾国政,不顾礼法,耽于享乐的。
他越看越生气,去年他在北寒举兵造反的时候,南景霈不也陪着他的姜贤妃到安平行宫住了小半年吗?怎么南景霈可以玩乐,到了他这儿,就通通成了大逆不道了呢?
“这份,还有这份,还有这个!”他一份一份的把奏折拍在桌上:“把这三个哈巴狗也给朕撤了!”
文远拿过奏折,看了看落款,又是三位御史。
“皇上,一下就罢免四位御史,恐怕会引起朝野非议。”
他厉色横了文远一眼:“怎么?你也来对朕说教?”
文远不敢再说,只应了一声,低声道:“微臣这就去拟旨。”
他气的精神了,困倦也就一扫而空。兀自拿过奏折来看,窗棂没关,晚风拂过灯烛,吹得烛火骤然一摇。他有些失神,只觉得满纸都是些崎岖拐弯的奇怪字眼,他有些眼花,不知不觉,眼前浮现出沈韵真的身影来。
她跨在马背上,畅然的笑着。
这一笑,是那样的倾国倾城,又是那样的勾魂摄魄,他一手提着笔,痴痴的凝着灯烛,仿佛那并不是烛火,而是她明艳的笑靥。
过了好一会儿,他忽的听见文远叫他,他回过神来,才发现笔尖低落的墨汁已经把奏折染了一大片。这朱砂的颜色,倒是挺像她今日穿的那个红色,他温然勾勾唇角。
“皇上,还是让微臣来念吧?”文远小心翼翼的把那份染了朱砂的奏折拿过来。
南影霖实在聚不齐精神,便搁下笔道:“罢了,朕实在累了,明日銮驾启程,这些就留在车上看吧。”
次日清晨,他登上御驾,却闻见扑面而来的一阵香气。车轿内的一隅挂着一个赤金累丝镂空香囊,里面正袅袅娜娜的燃着一颗香球。
“这是什么?”他拨弄着那只香囊问道。
武备拨马凑到他窗边,低声道:“回皇上,是宸太妃身边的宫女青罗送来的。”
他笑了笑,凑到切近闻了闻,那香气沁人心脾,又催人昏昏欲睡。他困倦又浓,盖着一张薄单小憩一阵。他睡了半日,起来又不想做事,觉得腹中饥饿,小桌上摆着小面果子,他便吃了两块。吃饱又觉得困倦,闭目直睡到了天黑。
宫中每日都有奏折送过来,他实在无心查看,便通通丢给文远去处置。左右文远也是他的近臣,说话做事总能合乎他的心意。
他决定不再过问朝中的事务,安安心心的陪她玩上几个月。
见朝政已一日一日的耽搁下来,文远有些心惊肉跳,他虽与那个御史徐汕政见不同,但在这件事上两个人是出乎意料的达成了一致。
每每文远找机会劝他多留心政务时,南影霖便摆出一脸怒火,劈头盖脸的骂道:“朕从生下来就无一日清闲,好容易熬到了今日,坐稳了皇帝宝座,难道朕连给自己放个假的权力都没有吗?”
一辈子紧绷绷的人骤然松懈下来,实在夸张的让人心惊胆战。可文远又不敢再说什么,只得灰头土脸的闭紧嘴巴。
没了政务的困扰,他便能一门心思的陪她玩乐。沈韵真总能想出些新鲜玩儿法,让他出乎意料,却又跃跃欲试,就这样一路玩到了安平行宫,又玩儿遍了整个虞山。
他甚至可以放下皇帝的架子,背着一只小竹筐陪她道山顶崖壁去采药,一走就是一天,闹得行宫上下谁也找不着皇帝的影子。
可他觉得这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每次看她用小铲子挖出一个奇奇怪怪的草疙瘩,他总忍不住凑上去看。
她背那些汤头歌,又押韵,又冗长,他虽一个字也听不懂,却总是耐心的听她背完。每次见她举着一只长长的草根兴高采烈的冲他嚷嚷,他心里那股畅快便丝毫无法掩饰。
他们两个人,甚至还会扮成平民百姓,偷偷溜下山,到老百姓的村庄里,找一个小饭馆吃馄饨。东西不好吃,皮厚,馅儿少,味道又淡。可他对着她这张脸,便觉得那碗里的根本不是普通馄饨,而是山珍海味了。
她果真没再提起南景霈,连半个字都没有提过。
她极开心时就开怀大笑,不高兴的时候便追着他打。他有时会逃,有时候会转过身,她便一头撞在他身上。
他扶住她的肩膀,对她说:“韵真,你笑起来真美。”
她总要问一声“是么?”随即便是更加甜美爽朗的笑声。
他们在虞山玩了整整一个月,一日回到行宫,忽然看见文远等一干随扈的臣子齐齐跪在院子里请罪。沈韵真识相的退到后面不再出来,南影霖敛去笑意,问道:“出什么事了?”
庭院中鸦雀无声,唯能听见人们沉重的喘息。
“到底出什么事了?”南影霖凝眉又问。
他连连问了几遍,总算从文远的口中得到了一个回答:“北寒失守,二十万大军死伤惨重,生还的士卒也都归降了叛军。徐永昌挥师南下,扬言要攻占京师。”
南影霖的面色忽而变得铁青,他懊恼的搔搔头:“他只有十万苏家军,难道朕派两倍于他的兵力都挡不住他?”
文远抿着嘴,那些从童安洲刚刚征调的士兵没有打过仗,连训练都来不及,匆匆拉到战场上,岂能跟训练有素,身经百战的苏家军相提并论?打成平手都算侥幸,打不过简直就是情理之中。
文远低声道:“皇上,长信侯派人送了奏折,请皇上示下。”
南影霖大踏步的走进他居住的芦翎殿,见桌案上已经摆下了厚厚一叠奏折。他随手翻起一份,是战报,另一份,又是战报,这厚厚一叠,全都是战败的军报!
他的心情骤然跌到谷底,愤愤然将桌案掀翻,桌上的纸笔墨砚随同奏折散落的满地都是。
“废物!都是废物!”他恨恨的从殿内冲出来,指着文远:“没有一个顶用的,都是吃干饭的废物!”
院中跪着的人不过是些随扈的文官,哪里知道战事缓急?只知道打败了仗,皇帝不高兴要找人出气,他们的脑袋随时都会搬家。
下跪的臣子见皇帝大怒,纷纷磕头如捣蒜。一时间院中响起此起彼伏的“皇上息怒”。
南影霖骂累了,词穷了,便无力的摆摆手。他颓然坐在门槛上,声音低沉的几乎难以耳闻:“你们都退下,让朕静一静。”
他一直颓丧的坐在这里,直到天上繁星渐渐明朗,直到蝉鸣聒噪,直到晓风微微拂过他的脸颊。他终于长长了叹了口气,把头深深地埋在掌心里。
“怎么了?”一个温柔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他觉得有一只温暖的手抚上他的脊背,扭头一看,沈韵真正端着一碗莲子羹站在他身边。他笑着摇摇头:“没什么。”
她一笑,在他身边坐下来:“我知道,北寒的战事打的不顺利,我都听见了。”
他有些羞赧,仿佛做了一件极对不起她的事情。
她亦知道他是羞愧难当,之前夸下海口,说什么灭掉徐永昌易如反掌。现在仗打成这样,他虽不才,可到底还是知道羞耻荣辱的。
沈韵真温然抚上他的鬓发:“不就是一场仗吗?胜败乃兵家常事,哪有人每次都能赢的?若是每次都赢,岂不成了神仙了?”
南影霖的双目轻合,一手压在沈韵真的手背上,他那手心儿里全是冷汗,潮湿微凉。
“是啊,朕不会每次都输给他,你放心。”他说。
沈韵真噗嗤一笑:“好了,好男儿志在四方,我知道你下一次准能赢。”她将那碗羹塞到他手中:“趁热吃吧,你都一晚上没吃东西了。”
莲子羹清甜爽口,他只闻了一闻,便觉得食欲大增。温度正好,他用勺子舀着,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
他吃完一碗羹,扭头对她说:“朕决不能让徐永昌占领北寒,决不能。”
她一怔,随即又听见他说:“朕这就下旨,征调五倍于他的兵力,朕就不信,五十万大军还剿灭不了区区一个徐永昌!”
……
“五十万?!”苏德妃瞪大了眼睛,她张皇失措的望向沈韵真:“这事恐怕闹大了,五倍的兵力,舅舅手中只有十万人,他能敌得过吗。”
沈韵真微微垂下眼睑,幽黄的灯影将她面上的轮廓映得阴沉。
“所以,”她压低声音道:“咱们要下点儿工夫,让他调不齐这五十万的兵力。”
苏德妃凝凝眉:“我不懂,你我只是深宫妇人,做个魅惑君心的奸妃已经是你我的极限,这朝政上的事情,恐怕咱们无论如何也插不上手。”
沈韵真微微一笑,她们插不上手,可有人却能插得上手。
“姐姐,令尊大人如今做了当朝太师,位极人臣,想必能在长信侯的面前说上话。只要姐姐给苏太师去一封书信,晓之以理,这件事便有七八分的把握。”
苏德妃目光微微一凛,转瞬又叹了一声:“书信倒是可以写,可就怕父亲不听我的话。”
沈韵真咬一咬嘴唇:“这样,这封信让我来写。”
第一百八十八章 连为一体
在信寄出去的第七天,沈韵真照常与苏德妃带着阳秀和承元在院子里玩儿。www.uu234.cc南影霖这些天忙得焦头烂额,朝政荒废了那么久,他实在不能不去处理。
岭南送了新鲜荔枝进宫,这是今年夏日的最后一拨儿进贡的鲜荔枝了。若是再想吃,也只能等明年,或者是吃腌渍过的荔枝干。宫里起了冰块儿,沿路不停歇的快马送到虞山。
行宫的总管太监正站在院外指挥着小太监们搬运荔枝,苏德妃在旁边看了一会儿,扯扯沈韵真的衣袖,低声对她道:“我爹来了。”
沈韵真愣了一下,顺她的目光望去。是一位年逾半百的老人,身上穿了一身布衣,像是果商的打扮,头上盖着一个宽大的旧草帽。
苏德妃笑了一下,快步走过去:“哟,这不是老周吗?西街有名的水果贩子,你怎么跟着进宫来了?”
总管太监微微一欠身,道:“这小民说认识德太妃,奴才先前还不相信,原来娘娘真的认识他?”
苏德妃笑一笑:“可不是吗?本宫还在娘家的时候,只从他们家订瓜果,这些年再也吃不惯别家了。”她说着拉过苏太师,道:“你来了正好,随本宫去列个单子,往后我与宸太妃的一应货源都从你这儿来。”
她携了苏太师往殿内走,沈韵真随后抱了孩子跟进去。
沈韵真反掩了殿门,苏太师便掸掸衣袖伏身一拜:“老臣参见宸太妃。”
沈韵真忙将他扶起来:“原应是本宫去拜会太师的,不成想太师竟先来了。”
苏德妃扶了他坐下,又与他端上一盏温茶。
苏太师接了茶,低沉声音问道:“老臣一接到娘娘密信,便会同长信侯商榷,诚如娘娘所言,长信侯对皇上此举也颇为不满。”
沈韵真同苏德妃对视一眼,又听见苏太师叹了口气:“可这事儿老臣也不能涉及太深,毕竟那徐永昌是老臣的妻弟,他率众谋反,老臣一家也是要受牵累的。”
沈韵真微微垂下眼睑:“这么说,苏太师是不打算再过问此事了?”
苏太师目光一烁,面上却是淡淡的:“倒也不是这样,攻打叛军到底也是朝廷政务,老臣若是不过问,便是玩忽职守了。”
苏德妃凝眉:“爹,您一会儿说不涉及,一会儿又说要参与,您对此事到底是个什么态度嘛!”
沈韵真温然拦住苏德妃,又对苏太师道:“这不打紧,太师身在朝堂,自有许多不得已。此事到底如何处置,太师自己定夺便好。”
她说着,从刘二月手中抱了承元过来,这孩子虽是早产,可刘二月和乳娘阿若一直悉心照料着,因而长得白白胖胖,很讨人喜欢。苏德妃常说这孩子是挑着长,把爹娘相貌上的优势都挑去了,实在漂亮的出奇。
沈韵真一面逗弄着孩子,一面柔声道:“元儿,叫阿公。”
小承元瞪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不谙世事的盯着苏太师,口中咿咿呀呀不知在说些什么。
苏太师有些不好意思:“娘娘,这使不得。”
沈韵真微微一笑:“这有什么使不得,您是德妃姐姐的父亲,那就是承元的长辈。况且,您又是三朝老臣,曾经对景霈忠心耿耿的。自然当得起元儿叫您一声阿公。”
苏太师心里有些异动,自知实在称不上是一个忠心耿耿的老臣。他忽的明白为什么后宫佳丽无数,南景霈却独宠宸妃一人。果然是个聪明人,她突然给他带了个高帽子,反倒让他坐立不安了。
“听说太师的学问很好,等皇上闲下来,本宫就向皇上请旨,给太师加一个太傅的头衔。”她说着,又低头问承元:“元儿,让阿公做你师傅好不好呢?”
苏太师猛地站起来,失声道:“娘娘?”
沈韵真看了他一眼,笑道:“想必太师也听说过,皇上亲口应允,他坐这个大位只是暂时的,百年之后他会把江山还给承元。等将来承元继位,还要仰仗太师帮扶朝纲啊!”
苏德妃从沈韵真手中接过承元,又对苏太师道:“爹,不管现在谁坐龙椅,承元都是景霈唯一的嫡出血脉,景霈的皇位是先帝遗诏明文写下的,所谓名正言顺,承元才是大齐皇室中唯一有资格坐上皇位的人,您可千万要看准了人再站队啊。”
苏太师心下一垂,看来,她们是决意要把这小皇子的命途同他绑在一起了。他缓缓跪了下来,道:“老臣谢两位太妃厚爱。”
沈韵真微微一笑:“太师既然答应了,就应该知道,太傅与皇子的荣辱本是一体,皇子受辱则太傅受辱,皇子荣耀则太傅荣耀,反之亦然。”
苏太师一双眸子不住震颤,可知他内心的惶惑异常。
沈韵真将茶盏推到他的面前,温然望着他:“太傅喝茶。”
苏太师端起茶杯饮了一口,又见她说道:“太傅的一举一动也会波及到皇子的前途,如今太傅的妻弟在北寒造反,这虽与太傅没什么关系,可在外人看来,这与太傅本人造反也没什么两样。”
苏太师试探道:“宸妃娘娘的意思是?”
他亦知道沈韵真不会白白给他加上一个太傅的头衔,她把自己的亲儿子和他绑在一起,就等于他一辈子也甩不掉南景霈的影子,就像他永远甩不掉徐永昌是他妻弟的事实一样。
“与其抽刀断水徒劳无功,还不如顺从潮流,反倒让人无话可说。”沈韵真勾起唇角,含笑望着他:“人不能永远中立,否则就两边都不讨好了。”
苏太师侧目看了她一眼:“太妃的意思,老臣无论如何都要选一边来站了。那敢问太妃,老臣应该选择谁呢?”
“爹,什么站队不站队的,难道你不站队,南影霖就会放过咱们家了吗?他现在是怕舅舅,所以才拉拢您瓦解舅舅的军心,若是他真的调集军队,打垮了舅舅,咱们家就该成了他下一个目标了!”
“好吧。”苏太师缓缓的站起身,冲沈韵真供一拱手:“太妃的意思,老臣明白了。”
自苏太师离开安平行宫,南影霖在芦翎阁里发火的次数便越来越多,起先是叱问随扈的文臣,为何到现在还不见征兵五十万的报告,后来又向宫里送折子的太监咒骂长信侯。有时他连折子也不看了,因为他不必打开奏折都猜得到里面会写些什么。
朝臣们这一次竟不约而同的反对他征兵。
北寒是个蛮荒之地,有它和没它说白了只是个国家颜面上的问题。徐永昌虽然嘴上嚷的凶,说什么立誓一举攻下京城,可嚷嚷了三个月,不也只是在北寒周边打转转吗?
朝臣们见他没有南下的迹象,便越发不支持南影霖征兵攻打。他在共童安洲征调的二十万壮丁现在是一去无回,若是再征调五十万,只怕民间会产生越来越多的起义军。
朝廷实在不堪腹背受敌,所以,息事宁人也未尝不是一个很好的选择。
“三个月,整整三个月!”南影霖愤然将一叠奏折掀翻在地。
“朕到底还是不是大齐的皇帝?你们口口声声说支持朕,难道就是这样支持的吗?阳奉阴违!明知故犯!”
文远等一干文臣跪在地上,任由他对自己发火。
南影霖越骂越生气,仿佛这些文臣除了高喊“皇上息怒”以外就不会说任何一句有价值的话,好像他们生存的意义就是俯首祈怜。
“皇上,朝臣所言,也并非没有道理,北寒毕竟不是什么兵家必争之地,又凄冷苦寒,皇上就算把这地方让给徐永昌又能怎么样呢?”
南影霖的火气已燃到极点,听到文远这句话,只觉得五雷轰顶,他一把揪住文远的衣襟:“长信侯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你要这样替他们说话?”
文远一惊,慌忙摆手:“微臣对皇上忠心耿耿,怎么会收长信侯的钱?”
“忠心耿耿,朕现在最恨的就是忠心耿耿四个字。”他一把将文远搡开:“你看看朝廷上那些臣子,表面上一派忠诚,张口闭口都是忠心耿耿,可朕一让他们做什么,他们便推三阻四,连国家的利益也不放在眼里。难道南景霈在的时候,他们也是这样?”
文远听到南景霈的名字,便不敢再说,皇帝对他这个好皇兄几乎恨到了骨子里,但凡谁敢替他说上一句半句的话,都会被皇帝打成反叛。
文远摆摆手,示意随扈的文臣们赶紧退下。
南影霖见状,一时也没了脾气,只问道:“你这是做什么?”
文远微微颔首:“皇上,微臣知道皇上嫉恨南景霈,可也不能这样宣之于众啊,若是把这话传出去,岂不要惹人闲话?”
南影霖扁扁嘴,不再说下去,只道:“北寒的事情怎么办呢?总不能真的把北寒割让给徐永昌吧?”
正说着,突然有一个小太监上前禀报:“皇上,岭南州的罗汝将军送了一封八百里加急书函给陛下。”
罗将军?南影霖愣了一下,想起几个月前他派人大张旗鼓送来的几大筐新鲜荔枝。
“打开来看看,看他说什么。”南影霖说着,接过文远手中的小刀,啵的一声撬开蜡封。
第一百八十九章 挑拨
南影霖展开信函仔细读了一遍,忽的眉开眼笑,笑的他连拍大腿。UU小说
文远不知那信里写了些什么,可看到南影霖这副欢喜已极的样子,便猜到是罗汝在信里提及了皇帝最关心的事。难道罗汝有办法征集五十万大军吗?文远凝眉望着皇帝,良久无言。
南影霖撂下信笺,指了指文远道:“去,给朕拟旨,罗汝将军忠勇可嘉,朕今封他一个一等侯爵,世袭罔替。”
文远一怔:“皇上,骤然加封,总得有个理由吧?”
南影霖将那信笺在文远面前抖了抖,笑道:“理由?这就是理由。”
文远接过那信粗略一读,心里便是咯噔一声响,愣愣的抬起头:“皇上,这罗将军未免太过异想天开了吧?”
南影霖渐渐褪去笑意:“什么异想天开?”
“皇上想想,岭南州是大齐的南端,北寒是大齐的最北段,南边的士兵习惯了湿热的气候,怎么受得了北寒的怪异天气?”
文远搔搔头:“再者,岭南州与吕国相邻,罗汝军队驻守在那儿,就是为了震慑吕国,一旦皇上把罗汝调去了北寒,吕国趁机生变可如何是好?”
南影霖的面色渐渐阴郁下来:“你是说此举不可行?”
“自然不可行。”文远凝了眉。
南影霖重重呼出一口气:“那是朕思虑不周了,你先下去,朕再想一想。”
文远拱一拱手,从芦翎阁退了出去,南影霖颓然叹了口气,重重跌在椅子上。头疼,头疼的要命!他痛苦的捂住脸颊。
忽的,一只冰凉柔软的手从背后抚上了他的太阳穴,一点一点揉搓着。
南影霖睁开眼睛,抚上那双手,扭头望着她:“你怎么来了?”
沈韵真倩笑道:“听说你又同那些文臣发脾气,我就来看看。”
“看什么?”他问。
“看看是谁那么大胆,敢惹咱们皇上。”她笑着说。
南影霖嗨了一声,指了指那一地的奏本,无可奈的摆摆手:“朕不过是要征调五十万军队罢了,又不是逼着他们从一个州府调集,一个个却似抢了他们私房钱一样,推三阻四,整整过了三个月,连一个兵都没调齐。”
沈韵真轻轻哦了一声,目光又落在桌上那张信笺上,她随手拾起来:“这是什么?”
“哦,是罗汝一封请战的信笺。”他说。
“罗汝是谁?”她望着他。
“就是岭南驻军的都统,整个岭南州都归他管。”他从沈韵真手中拿回信笺:“你一个女儿家不必知道这些。”
沈韵真撅噘嘴:“怎么,你瞧不起女人?”
“这?”南影霖愣了一下:“朕何时说过这样的混账话?”
沈韵真不以为然的别过脸,小声嘟囔:“你刚才就说了。”
南影霖笑盈盈的把脸凑过去:“那朕自罚。”他说着,在自己脸上轻轻的扇了一巴掌。
沈韵真噗嗤一笑,推了他一把:“还是个皇帝呢,竟还是个小孩子脾气。”
她笑了,看得他心里发痒。
南影霖说着便去拉她:“走,咱们去鹤园散散心。”
沈韵真忽的缩回手,道:“我不去。”
他略一怔:“为什么?”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的那些好臣子在背地里说闲话呢,说我不守妇道,说我蛊惑君心,还说我要让承元认你做爹。”沈韵真淡淡的把目光转向别处:“我要是再同你出去,你那些御史言官就该说我祸国殃民了。”
“这是谁说的混账话?”南影霖的眸子忽的瞪起来。
沈韵真淡淡的,也不理他。
他越发着急,抚上她的肩膀:“告诉朕,这话是从哪儿听来的?”
她扭过脸不看他。
“告诉朕!”他使劲儿摇晃着她的肩膀。
她佯装生气,愤愤的推开南影霖的手:“这话你要去问问你的好近侍了,有一回我看见他偷偷的撕折子呢,撕碎的折子全都扔进御沟里,于是我就叫太监们捞上来,拼拼凑凑的一看,原来是骂我的。”
文远?竟有这样的事?擅自扣留奏折,已经是欺君大罪,他竟然还把奏折给撕碎了!
南影霖凝眉望着她:“你说的都是真的?”
沈韵真点一点头:“那些捞上来的碎片我还留着呢,你要不要看?”
南影霖有些失神,冲外面太监喊道:“把文远叫来!”
不需看到证据,他已经相信这件事是真的了。自从上次他一口气撤了四个御史的职位,他就再也没有看到那些指责他贪图美色,玩乐误国的奏折。他还以为是御史们学乖了,原来是文远从中作梗。
文远匆匆赶来,见皇帝怒火万丈,连半句辩解也没有,就磕头认了罪。
南影霖一挥手:“拖出去,给朕朝死里打!”
屋外传来棍棒猛击皮肉的声音,时而能听见文远呜呜咽咽的声音,那声音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因为他不肯求饶,死死咬住牙关。南影霖见他不求饶,越发冒火,冲出去又补了一句:“不必留活口!”
沈韵真见他发脾气,自然不肯留在这儿吃瓜落,找了个理由便离开了,留下南影霖一个人在房间里生闷气。
文远起初还在呜呜咽咽的低吼,后来就口吐鲜血,连半点儿声音也没有了。
他郁闷的坐在房里搔头,没人理他,他的火气也就渐渐退了。
没了火气的左右,理智终于能够支配他的大脑,他忙大踏步的走出去,对那些打板子的太监喝道:“停手!”
文远已经伏在木头条凳上奄奄一息,口中的血液沿着凳子腿儿缓缓流下来,黏泞的糊在地面上。
南影霖心里有些慌乱,别不是真的给打死了吧?他心里虽慌,可表面还要佯装镇定,指了指太监:“他还活着吗?”
太监伏身试了试鼻息,很是微弱,好在还有。
南影霖叹了口气道:“传太医给他好好看一看。”
文远被救回自己房中,随扈的太医片刻便已赶到,几位太医挑灯夜战,忙了整整一宿,好容易把文远从死亡的边陲拉了回来。
他五脏受损,整整一夜都在吐血,高烧三天三夜,身体滚烫的像才刚烧红的铁,口中喃喃自语,一直说着胡话。
南影霖亦后悔自己下手重了,文远自幼便跟着他,这次虽然犯下欺君大罪,可毕竟也是出于一片息事宁人的好心。他怕他火气上头,又裁撤御史,怕他引起朝臣的众怒!
房间里寂静无声,他没有点灯,黑灯瞎火一个人坐着。
房门忽的被推开,沈韵真手中端着一盏小豆竹灯走进来,她没说话,只是把宫里的灯烛一个一个点亮,又走到他身边,把那盏豆竹灯放在他桌案上。
“你怎么来了?”他问。
“来看看你,听说你心情不大好。”她柔声问:“文远的事是我不对,我不该多嘴舌的。”
他笑着摇摇头:“不怪你,是他有错在先,也是朕一时收不住火气。”
沈韵真的目光落在桌案上一张未盖章的圣旨上:“这是?”
南影霖笑了笑:“罗汝将军一连上了三道奏本请战,朕觉得他是个可用之才,便想试试看。”
沈韵真点一点头:“听苏姐姐说,罗汝的军队号称铁军,素来有铜墙铁壁之称。当初他曾跟徐将军同殿为臣,两人还闹过一些摩擦呢,也难怪他如此积极的请战。”
“摩擦?”南影霖凝眉望着沈韵真:“你是说?”
沈韵真点一点头:“听说两个人在朝堂上各执己见,闹得面红耳赤,后来徐将军就纵容手下打死了罗将军的一个最喜欢的家奴。”
“是吗?”南影霖面上终于露出些笑意:“那你说,罗汝和徐永昌谁更厉害一些?”
沈韵真茫然的望着他:“我是个女人,我怎么会知道这些?”
他笑了笑:“是啊,朕忘了他从不许你过问朝政。”
沈韵真微微垂下眼睑:“不过我猜应该是不相上下的。”
南影霖笃定了主意,端起印章稳稳的盖了下去。赭黄圣旨上加盖一个朱红色的大印,显得肃穆威严。
“你想好了?”她眨着眼睛问他。
他点一点头:“其实朕也想了很久,想文远说的那些话。什么南军不适应气候,那苏家军本来也不是驻守北寒的军队呀,怎么苏家军能适应,罗汝的军队就不能适应了呢?还有吕国,吕国正在闹内乱,他们那老皇帝病危,小太子年幼镇不住场面。自己不分崩离析也就罢了,还能趁机来进攻大齐吗?”
沈韵真轻轻哦了一声,只道:“好像是这个道理。”
南影霖见她赞同他的意思,面上有些欢喜,忙叫了太监进来,将圣旨往他手中一塞:“即刻传旨,不得有误。”
她见太监走了,才拉住他的手臂:“你上次说要陪我去鹤园,可是后来也没去成,现在天气渐渐转凉,要是再不去看,那些鹤都快不认识我了。”
“还玩儿?”他被沈韵真的一脸孩子气逗得心里痒痒。
“怎么了?你不想去?”她娇俏的望着他:“你的那些事不都忙完了吗?”
“是,可是……”
未及他说完,沈韵真已经拖着他的手臂将他带出了芦翎阁:“走吧,咱们看鹤去,就咱们两个,谁也不带。”
第一百九十章 文远之死
南影霖陪她玩了几日,直到鹤园都看腻了。UU小说www.uu234.cc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陪她去玩,总把朝政搁在一边不去思考,听起来总像是一个玩物丧志的经典案例,可他又无法克制自己重蹈覆辙。
有时他坐在一边,看她大胆的去抚摸白鹤的羽毛,灿烂的笑靥使他神魂骀荡,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她这明媚的一笑给融化了。在她的世界里,没有痛苦,没有哀愁,仿佛一切的一切只是美好。
他太喜欢这个虚幻的世界,因而不愿走出。
但他又不得不从中走出来,因为在那之后,他便收到一封从京城快马加急送来的军报:徐永昌已经准备挥师南下,听说新近得了一员年轻骠锐的英雄战将,叫什么裘銮。
南影霖从来没有听过这个名字,只是从战报上得知徐永昌极其宠信这名战将,此人骤然出现,并一跃成为徐永昌最得力的助手。此次南下讨伐,徐部打出了正本清源,一归正统的旗号,并鼓舞天下百姓群起响应。这位裘銮将军,便是此次征讨大军的副将。
裘銮,裘銮,裘銮!
南影霖反复吟哦着这个名字,怎么这个人从来就没有听说过呢?他搜尽枯肠,又托沈韵真向苏德妃打听,可打听到的结果是,无论是苏家还是徐家,根本就没有听过这个人。
这个名字不好,裘銮,就是求銮,摆明是冲他的皇位而来。
不过,幸好他已经派罗汝率军北上,同徐永昌决战,罗汝的旗号也浩浩汤汤:保皇灭叛。
不知这两虎相斗,究竟是谁输谁赢,他心里也没有底。
沈韵真这些日子也不再来找他玩乐,就连每日该吃的药,也只是派遣青罗给他送来。
他有好几次走到沈韵真居住的长林馆,隔着墙听见里面女人和孩子的笑声,他便又止住脚步,仿佛那里面是个世外桃源。他又不敢进去,生怕自己一身愁云惨淡,搅乱了她们的玩性。
又过了半个月有余,他正闭目倚在芦翎阁的罗汉床上午睡,一只紫金博山炉静静搁在身边,内里放着沈韵真改良过的安神熏香,那里面加了几味草药,味道有些泛苦,但格外催眠。
待他醒来之际,又见身边凭几上静静放着一件未拆封的军报,殿门未关,可以看到外面烈日炎炎,随扈的文官又黑压压的跪倒一片。
南影霖被这景象吓了一跳,倏忽警觉,他抓过那军报来看。里面却写着短暂的几句话:罗汝军队开赴前线,即刻与徐永昌部汇合,现罗汝已经率部投降叛军。叛军仍尊徐裘二人为首,挥师南下,直奔京都。
他慌得望向门外跪着的臣子,只觉得有一口怨气郁结在心口。他幽怨的望着那些臣子,仿佛他们只是一群低着头的石像。
“长信侯呢?苏太师呢?叫他们两人赶快到行宫来!”他愤怒的喊。
文远的伤已经好了不少,虽还不应该走路,可事情紧急,他也只得强撑病体而来。
“皇上,微臣有一言……”
“你是来看朕笑话的吧?”南影霖不等他说话就突然打断。
文远心口咯噔一声,惶惑的抬起头,南影霖正用一种虎狼似的神情盯着他。那眼神看的文远周身发冷,他有些后悔自己强撑过来,他就应该躺在床上。
是他太着急,思虑不周,皇帝是因为不听他的劝告擅自调动罗汝应敌,如今罗汝反叛,皇帝正是羞愧难当的时候,他这会儿无论提出什么救国救民的治世名言,也只会让皇帝恼羞成怒。
“微臣不敢!”
文远大呼着,他把头重重磕在地上,青砖地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一块红红的伤口。
“微臣虽缠绵病榻,可心思无一时不在想着皇上。”他说:“如今罗汝已反,朝廷应该火速调兵开赴前线,或可以把他们挡在京师之外。”
“征兵?”南影霖冷笑起来:“你们不是一向反对朕征兵的吗?”
文远一怔,他先前反对征兵,是因为战事还没有扩大到非打不可的地步。现在徐永昌和罗汝的军队已经合为一股,势力庞大,若是再不抵抗,恐怕会沦落到兵临城下的地步。
“当初,长信侯他们都反战,只有你一个人支持朕,你当时是怎么说的呢?”南影霖厉色凝着他。
文远心里惶惶的,不知道该如何辩解。
或许这件事从一开始他就错了,他过度相信他的主子,他以为他的主子会有什么必胜的把握。可后来的事实证明,南影霖打这一仗,根本就是感情用事。
已经发生的事情,文远无力改变,他只想力图止损,所以才明里暗里的劝谏,可皇帝不肯听呢?现在事情闹成这样,他说什么做什么,在南影霖的眼里他都是错。
“当初主战的是你,现在主和的又是你,你是把朕当做猴儿耍了吗?”南影霖一手扶在炕桌上,一手扶着自己的大腿,他重重在腿上拍了两下:“朕早知道,朝有奸臣,国无宁日,朕瞎了眼,竟然把你这样反复无常的小人留在身边,容你对朕的国政指手画脚!朕真是大错特错!”
文远一头磕在地上,失声叫道:“微臣该死,微臣不敢!”
南影霖冷笑一声:“你原本只是个小太监,朕一直信任你,一路把你提拔成近侍,还容你在身边商量对策。现在看来,是朕错看了你的才华,误信了庸碌之辈。”
文远跪的久了,觉得头有些发晕,大腿后面一阵阵刺骨的疼痛,他感到有些潮湿,想必是伤口已经崩裂出血濡湿了裤管。
“皇上……”
南影霖长长叹了一声,一手撑着头,一手无力的摆动两下:“给朕拖出去。”
“皇上!”文远惊厥的望向他:“皇上,微臣冤枉,皇上饶命!”
南影霖愤愤然望了他一眼,文远被这眼神吓了一跳,忽的闭紧嘴巴。
他已然明白皇帝的意思,在这场博弈中,皇帝已然败了,输的惨不忍睹,可他是皇帝,是九五之尊,是满朝文武新推出来的统治者。这样一个角色,怎么可以有错?
一定会有一个始作俑者,但绝不可以是皇帝,如果不是皇帝,那就是他!否则还会有谁来背黑锅呢?
文远的双腿瘫软下去,任由两个太监拖拽着。
“冤枉,冤枉……”他喃喃自语。
必须有一个人来顶罪,是他,必须是他,只能是他!
文远周身无力,两个太监拖得费劲儿。已不知走了多久,他们忽的被人挡住去路,便停下来。
“这是怎么了?”一个轻柔的女声问道。
文远听得出是沈韵真的声音,倏忽睁开眼。沈韵真站在他头部那边,他看她是反向的。
“皇上说文大人是奸臣,要拖出去处置呢。”一个太监小声说。
沈韵真温然望着他:“文大人跟了皇上这么多年,怎么会是奸臣呢?”
文远咽了口唾沫,没有说话。
“你是奸臣吗?”她问。
文远听得出她话语里尽是讥诮的语气,他便冷笑一声:“从前不是,但自从遇到宸太妃,我文远便是奸臣了。”
沈韵真微微一笑:“算你明白。”
文远悲慨的叹了一声,又问:“宸太妃,你为何如此恨我,一定要在皇上面前挑拨离间?难道是因为你逃出宫那次我绑架了你?”
“挑拨离间?”沈韵真掩口失笑:“我并没有挑拨离间呐?我只是把你做的那些事,一五一十的告诉你的皇上罢了。”
文远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又听见她说:“至于你说我恨你,”她顿了顿,压低声音:“我确实恨你,不过,并不是因为什么绑架。”
沈韵真敛去笑意,垂目道:“那次在树林里,有人用毒箭射中了景霈。我想,那应该是你事先备下的埋伏吧?以你对我的了解,你应该猜得到我会逃走,也能猜到景霈会来救我。所以,是你故意要人埋伏在那里,准备用毒箭结果景霈的性命。我说的对吗?”
文远畅然笑了,有些决绝,更有些感喟。
“宸太妃,我想你应该是我文远这辈子最大的对手。”
“可惜,你没有再翻盘的机会了。”沈韵真淡然望着他:“死在他的手里滋味如何?你一辈子都效忠与他,最后却被他当做替罪羊推出来,这滋味,一定比吃颗苍蝇还难过吧?”
“我不会死在他的手里。”文远一字一句的说道:“我的命,只留给我自己。”
他说着,眸子里忽的射出一种狠厉的色彩。只听见噗嗤一声,他口中骤然涌出汩汩浓血,一条沾血的肉团从口中滑落。
她低头去看,原来他竟咬舌自尽了。
文远凝着她,一直凝着她,直到他的头缓缓低垂下去。
沈韵真的目光转向那两个太监:“本宫已经记住你们两个人了,若是今天的对话传出去,本宫会要你们的命。”
两个太监都惊叫一声,但很快又恢复平静。他们自幼就成了太监,深知明哲保身,不说不听的道理。纷纷点头应允,又一如既往的拖着文远,朝宫外去了。
漫长的巷道里,金灿灿的阳光正恣意挥洒,沈韵真低下头,望见那条青砖地上,有一条殷红的线,正断断续续的绵延到远方。
第一百九十一章 手里的牌
文远死后的一个清晨,天气阴阴沉沉的,空气中弥漫的薄薄的迷雾,空气微苦,她也不曾出门,只留在房中逗弄孩子。www.uu234.cc
乳娘刚刚给承元喂了奶,沈韵真怕他积食,便抱着他在房中走走。
将近正午时,天气越发阴沉,一场冷雨丝丝点点的打在窗棂上,淅淅沥沥,好像深宫孤寂的幽灵在哀哀倾诉。
刘二月打了个冷颤,穿过回廊到自己房中添一件衣裳。
她去了一会儿,忽然惊惶的跑回来。
沈韵真看了她一眼,问道:“出了什么事?”
刘二月定定神:“他来了,喝得酩酊大醉。”
“在哪里?”她问。
刘二月没有说下去,只叫阿若过来抱孩子,自己则引着沈韵真到她房中去看。
南影霖正倾在刘二月的床榻上,拥着一床锦被,喃喃梦呓,他喝了不少的酒,一进去就闻到酒气熏天,地面上还有一处呕吐的污秽物。
沈韵真皱皱眉,吩咐刘二月把那脏东西弄出去。
她轻轻拍了拍南影霖,他却睡得很沉,纹丝不动的。沈韵真便使劲儿把他翻了个身,南影霖摊开身体躺在榻上,脸上绯红的像一个熟透的桃子。
见他这副丧魂落魄的样子,沈韵真忽的冷笑。
她早就告诉过他,他根本没有半点儿做皇帝的天资,可他不信,一定要抢了皇位来。为此,他不惜害死了他同父异母的亲哥哥,那个一直包容他的亲哥哥。
现在他尝到了做皇帝的苦,已然骑虎难下。
真是活该,沈韵真心里虽恨,可面上却不能表露出来。
她换做一副笑靥,柔声叫他:“你怎么睡在这里了?”
南影霖被他连连拍醒,困倦的揉搓着面皮,口中嘟囔:“朕怎么到你房里来了?”
她一笑:“这不是我的卧房,这是刘二月的卧房。”
“哦,”他揉揉眉心,沉沉道:“头好疼。”
沈韵真蔼然坐了下来,仿佛是一个知心的情人:“是不是朝政太多,压得你喘不过气来?”
他也笑了:“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他默然半晌,又问:“他做皇帝的时候,也像朕这样吗?”
沈韵真心中冷笑,景霈做皇帝的时候,面临的一切要比他今日面对的要纷繁复杂的多,可景霈从来都是进退合宜,条理清晰,从来没有走错过半步。无论在任何时候,景霈都没有借酒浇愁,他更不会推卸自己做皇帝的责任。这就是不同,天壤之别。
沈韵真点一点头:“是啊,他经常也熬到深夜。”
“倒不是熬夜不熬夜的问题,”他温然在她手上摩挲着:“朕是痛恨,痛恨那些朝臣们表面一套,背地一套。”
在朝廷里做官的人,又有几个能率直的把真心话表露出来呢?就比如那几个以徐汕为首的,直言不讳的御史,不就因为说了几句实话,就被南影霖裁撤抄家吗?
前车之鉴在那里,大家必然要明哲保身,谁会那么傻,挺着胸脯往刀口上撞呢?
“是啊,小时候常听我爹说,朝中那些臣子最是阴阳怪气,他们说话做事都不可信,总要符合他们自己的利益,他们才肯行动,若是损了自家半分利益,他们就推三阻四,最可气的,他们还要摆出一套长篇大论,好像不听他们的话,就会亡国灭种似的。”
南影霖一咕噜坐起来,他面上带了些欣喜的神色:“你也这样看?”
沈韵真点一点头:“所以我爹从不跟那些大臣们来往,你想,太医院首本来可以有无数的机会结交大臣,托关系办事。可我爹从来不肯走他们的关系,我爹说那些臣子都是精细鬼,算计别人一套又一套,根本不值得交心。”
“你爹是个透彻人。”南影霖在自己头上抚了几把,他睡了一会儿,总算有些清醒。
“他们只会算计自己的利益,口中又总说些冠冕堂皇的大道理,就好像不听他们的,朕就是个昏君一样。”他愤慨的哼了一声:“苏太师也就罢了,他到底是个外姓人,不铺贴不交心也不奇怪,可长信侯,他是朕的亲外公,可有时候说话做事真让朕生气,就好像他是个外人似的,一笔一笔给朕划得那叫一个清。”
“他是两个人的外公嘛。”沈韵真轻轻的说。
他忽的凝上她的眸子,沈韵真往后缩了一缩:“你干嘛这样看着我?我说错话了吗?”
“不,朕是觉得,你这个人真聪明,总能一语中的。”他的目光渐渐凌厉起来:“是啊,他是两个人的外公,他的一颗心要分给两个人呢。”
沈韵真浅浅一笑:“可是你也不用担心,景霈已经不在人世,就算长信侯还记挂着他,也不过是清明节多加几份儿贡品罢了,他并不会影响到你在长信侯心中的地位。”
“不。”南影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声调里满是决绝,他忽然转过身:“他的心里恐怕还有一个人,那就是他自己。”
沈韵真望着他,柔声道:“我不明白,一个人心里有他自己难道是什么错事吗?”
“当然是错,而且大错特错!”他傲然望着她:“你一个女儿家自然不懂这些,女人心里有自己,不过是想尽可能多的从男人那里搜罗宠爱,搜罗簪环首饰,可这只是贪心。可男人的心里若是有了自己,他就等于有了野心。一个有野心的男人很可怕,一个有野心的侯爵更加可怕。”
沈韵真畅然笑了起来:“你怕是多心了,长信侯已经那么大的年纪,他能有什么野心。”
“你忘了,他还有个儿子呢!”他说。
沈韵真哦了一声,又道:“长信侯的儿子同咱们年纪相仿,不过自幼温温吞吞的性情,想必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就是温温吞吞才可怕呢。”南影霖笃定了心思:“他若是真的温温吞吞倒还好,就怕他是装的,那就不一样了。”
沈韵真微微垂下眼睑:“这么说,皇上不仅防备长信侯,而且防备这位少侯爷?”
她兀自坐下来:“皇上若是怕他,不妨把他叫道身边来,让他给皇上做个内臣。名为加封,实为监视,这样既不得罪人,又可以全了皇上的心思。”
南影霖欢愉的望向她,用手点一点:“你果然聪明,就这样办好了,虽然防备,可也不能得罪了长信侯不是?”
不得罪?沈韵真淡然笑了一笑,不得罪才怪哩!
好端端的,突然把人家儿子带到宫里监视起来,长信侯岂会不多心?
长此以往,长信侯只会对南影霖越来越失望。
“好啊,不妨再叫少侯爷把他的小儿子也带进宫来吧,跟阳秀承元他们做个伴儿,就像咱们小时候一样玩。你放心,本宫会好好照顾他的。”她说。
“小儿子?”南影霖望着她:“有必要做的这么绝吗?”
他以为她是想连长信侯的孙子也一并监视起来,沈韵真畅然笑了:“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过是听说那孩子可爱,又十分聪慧,想让他给承元做个伴儿,将来承元大了,两个孩子可以一起读书。”
“伴读?”他问。
沈韵真微微垂下眼睑:“我难得求你,你就不能给那孩子加个爵位?长信侯的孙儿,也算是世家贵公子,只做伴读岂不亏待了?”
“那依你之见呢?”南影霖有些慵懒的坐下来:“你随意开口,总之是加恩,朕不还口就是了。”
她思量片刻,道:“那孩子还小,过分加恩会折损福气,公侯伯子男,我看就先封他一个子爵好了。”
“依你,都依你。”他闭上眼睛坐在窗口养神。
窗口又是一阵寒风扑进来,他酒气有些上头:“韵真,你只晓得替别人讨赏,可你什么时候想到你自己?”
沈韵真愣了一下:“什么?”
“你什么时候准备替你自己讨个位分?”他问。
沈韵真微微垂下眼:“你不是说可以一直等我的吗?”
他一滞,隐约想起自己在兰台宫说的那些话:“是,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她又别过脸去:“古人说期年孝满,他如今去世才不过半年,我若在这个时候跟你,岂非不守妇道?”
南影霖慢慢垂下头去,他有些沮丧,起身一步三摇的走了出去。
刘二月目送他离开长林馆,方才走进房中。
沈韵真还坐在榻上,见她神色有些痴,刘二月便扶了她一下:“主子,您还好吗?”
沈韵真回过神来,冲她摇一摇头:“没事,我只是在想景霈。”
刘二月怜惜的抚了她的鬓发:“已经过去了,你就别再伤心了。”
“干娘,你放心好了,我没事。”她笑了笑:“你替我收拾一间干净的配殿,再挑几个负责老成的嬷嬷宫女过来。”
刘二月挑一挑眉:“有什么用吗?”
她轻盈的站起来,掸平衣裳的褶皱:“长信侯的小孙儿马上就要住到咱们长林馆来,咱们作为东道主,还不该好好招待吗?”
苏太师已经决定站在她这一边,现在朝廷里能说得上话的,就只剩下一个长信侯了。徐永昌和罗汝已经起兵南下,大齐的江山马上又要革故鼎新。她手中的牌越多,承元继位的可能性就越大。
“一定要照顾好这位小公子。”她说。
第一百九十二章 裘銮
“然后,他急速坠落下去,耳朵里灌满了呼啸的风声,悬崖峭壁似拔地而起,他看见青天白云正以飞一般的速度逃离他的视线,最后,他重重的跌进一条湍急的大河,那感觉就像一块巨大的青石板骤然砸像你,他眼前一黑,随即失去了知觉。www.uu234.cc”
“后来呢?”
“他醒来时,已经是五天以后。”
“有人救了他吗?”
“是的,救他的人,正是女孩的父亲。”
“这么说,之前他救回来的那个不是女孩的父亲,而是一个假冒的骗子?”
“是这样。”
他终于结束了漫长的讲述,抬头望望星空,璀璨浩瀚的星河静谧如水,月光皎洁如玉,正如小时候常常背诵的那首诗: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
“故事完了吗?”身边的红衣少女静静的望着他。
“完了,也还没完,因为新的故事即将开始。”他低声说。
他们静静坐在一架木板车上,车面堆积着一层厚厚的干草,用麻绳精细的卷成一捆一捆,秩序井然的码在车板上。
女孩的年龄很小,脸上一派天真与烂漫。她静静望着他,好像他是一个来自遥远神山仙府的奇幻人物。
“喂,裘銮,你为什么总戴这个玄色面具?”她突然问。
男子慢慢的转过脸,有些惊诧的望向她,她眼中的求知欲很强,好像极欲窥伺他面具后面的这张脸。
他长长叹了一口气,又把脸转过去:“我的模样很丑,所以要带着面具。”
“不可能。”女孩突然把脸凑到切近:“你不可能很丑,我不相信。”
显然她对裘銮给出的答案并不满意,因为她注意到裘銮那双明亮清澈的眸子,那双眼睛很美,美到无法形容。裘銮亦有着瘦削的下颚,朱红的嘴唇,白皙的皮肤。轮廓,棱角,那线条极其协调。只露出半张脸,便已如此勾魂摄魄,若是露出整张脸来,恐怕要让人心胆俱碎。
“我的脸受过伤,有一条很长很丑的疤痕。”他说。
“让我看看。”她实在太好奇,所以直接伸手去抢他的面具,裘銮一闪躲过,她的手扑了个空,连面具的边缘都不曾摸到。
女孩有些失落,不满的坐在一旁,缩着手不理他。
他见她生气了,面上却还是淡淡的,一面跳下车子,准备离开。
她见他不加呵哄,反而要走,心里越发生气了。
“喂,裘銮!”她追出去,伸开双臂拦住他的去路:“你这人怎么这样?”
他抿着嘴不说话,眸子里透着那股让她心醉神驰的忧郁疏离。
她见他不说话,心里有些害怕,小心翼翼的望着他:“你生气了?”
“没有。”他斩钉截铁的回答。
“不可能,你一定生气了,不然为什么不理人?”她似一条绊脚的绳子,直欲横在他面前。
“二小姐,你拦着我做什么?”
她有些羞赧,她一个女孩子,要如何放下面子来给别人赔礼道歉呢?可看他冷漠的样子,他仿佛是真的生气了。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个面具对你来说这么重要。”她低着头,声音囔囔的几乎听不清楚。
“什么?”他愣了一下。
“我……我没有恶意的,我只是对你感到好奇。”她小声说。
他凝着她,目光是那样冷淡,或许他已经习惯了被人好奇,从他来到徐永昌的军营那天起,从他破格被封为副将起,从他第一次带着面具出现在那些久经沙场的将军面前起,他就被无数好奇的目光多次打量。
男人们的好奇并不持久,经过几天的熟悉也就会过去,可眼前这个女孩子,却让他有些慌乱。
她是徐永昌的小女儿,只有十三四岁的年纪,懵懵懂懂的少女确实很容易对人产生好奇心,可她的身份!他们身份不同,她又怎么能对他产生好奇?
裘銮不说话,只是微微扬了一下头。
她又望着他,轻轻扯了扯她腰间的一柄佩剑:“你别生气好不好?我答应你,我再也不会不经允许去摘你的面具。”
他终于妥协似的点一点头:“好,”他说:“可是我并没有生气。”
她又痴痴的看着他,半晌,她又问道:“那女孩子知道她的情郎没有死吗?”
裘銮愣了一下,她笑了,说:“就是你刚才说的那个故事。”
他摇一摇头。
“不知道?”她面上忽然浮现一层失落的色彩:“情郎为什么不写信告诉她呢?既然还活着,既然心里还有她。”
“他不能。”他斩钉截铁的说道。
她迟疑许久,试探着问道:“你说的,是你自己的故事吗?”
他看了她一眼,不做理会,转身走开,只留下她一个人站在原处拼命的喊:“喂喂,你还没告诉我呢!你怎么这样?话只说一半?”
裘銮回到帐中,见徐永昌正等在那里,他反手将营帐的帘幕放下,解下佩剑放在桌上。徐永昌见他坐下,便双手抱拳,极为恭敬的向他施了一礼。
他看了徐永昌一眼,道:“不是说好了吗?我现在只是裘銮,是你的副将。”
徐永昌笑了一笑:“是啊,可末将一时还不大习惯。”
他终于将手伸到发间,把他那个玄色镶嵌着累丝金边的面具摘了下来。
“大小姐的尸体还没有找到吗?”他低声问。
徐永昌抿抿嘴,坐到他的对面,有些叹惋的点一点头。
“她是个好姑娘。”他望着徐永昌:“你是个忠臣。”
徐永昌欣然笑了,他静静望着徐永昌,却意外从这个铁血将军的脸上读到了一丝羞赧。徐永昌微微颔首,温声吟哦道:“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你的忠心,朕不会忘记。”他伸手在徐永昌的手背上拍了一下:“再多派些细作去找,一定能找到玉音的葬身之所。”
他们正说着,又听见帐外传来小姑娘的说话声:“为什么不能进去?我是徐家的二小姐,我爹是将军,你们竟敢拦着我?”
他同徐永昌对视一眼,又把面具戴回到脸上,于是,他便又是裘銮了。
“让她进来!”他冲门口的卫兵喊。
一抹俏丽的红色轻快的走进营帐,在目光和徐永昌相交汇的那一刻,她明亮的目光刹那间黯淡下去,脚步亦变得缓慢而沉重。
“爹,”她低低垂下头去:“您怎么在这儿?”
徐永昌面色凝重,呵斥道:“你这不争气的丫头,你大半夜不在自己营中休息,跑到裘将军这儿来做什么?”
裘銮不做声,只是默默的喝着一杯茶。
小姑娘扁扁嘴:“爹,我没想干嘛。”
“放肆!”徐永昌拍案而起,他在帐中急急转了几圈:“玉静,你这个野丫头,是我把你惯坏了,全然没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爹,你又来了!”她忽的有些赧然,好像徐永昌不经意戳中了她心口的痛处。
“什么又来了?”徐永昌瞪着她:“应该是你没规矩的老毛病又犯了!”
“爹!”她哀哀的唤了一声:“你别再说了!”
她急于让父亲停止野丫头没规矩的话题,焦急之下,也顾不得对方是她的父亲。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他是父亲,他是高高在上的徐大将军,他怎么会听她的话去闭嘴?
果然,她这句话成了点燃炮筒的一颗火星,徐永昌的眉毛倏忽立起来:“玉静!你在说什么?谁教你这样对父亲说话?这是大家闺秀该有的仪态言行吗?你这个野丫头!”
“是!”她忽的脸色胀红,心中的委屈似一刹那达到顶点,她哭着对他喊:“我本来就不是大家闺秀!我是野丫头!我知道你每天都要说上几百次,可你一定要在裘将军面前让我丢脸吗?”
她捂着脸,大步跑了出去,徐永昌愣在那里,看看裘銮,又看看门口。
“不过是小孩子贪玩罢了,你怎么突然发这么大脾气?”裘銮望向徐永昌。
徐永昌怔怔的,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他已经习惯了这样呵斥她,今日亦是情不自禁,那些话已经说的非常顺口,几乎是脱口而出。
“怎么不去追?要是跑远了怎么办?”裘銮站起身,携了徐永昌:“走,咱们分开去找。”
裘銮在军营里晃了几圈,问过营门守卫的士兵,确定她没有赌气跑出去,心里总算安稳些。
营地很大,又驻扎着徐永昌和罗汝各自带领的十万精兵。要从那么多个军帐里去找一个小姑娘,的确不是容易的事,可只要抬头看看不远处的莽莽荒山,便会觉得还是营地里面找人方便些。
他直走到了月色微暗,天际泛了鱼肚白,才从马厩附近的一辆干草车下找到了她。
“二小姐,你怎么躲在这儿?”他冲她招招手,想把她从车下拉出来。
她身体小小的,缩成一个红色的团,像一只受惊的小狐狸。她很听他的话,慢慢从车下爬了出来,脸上还带着泪珠。裘銮从袖中取出手帕递给她,她接过来,倔强的擦了擦脸。
“你怎么了?徐将军不过说你两句,你怎么突然跑开了?”他说着,温然笑了笑:“走吧,徐将军找了你很久,你再不回去,他就急坏了。”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伸手去拉她,可她却躲开了。
“怎么了?”他诧异的望着她。
第一百九十三章 玉静
小姑娘还在不住的抽噎,脸上满是女孩子的骄矜:“我不回去,我为什么要回去?他才不会找我呢,我是野丫头,是他最讨厌的野丫头,他只有高兴的时候才会说我是他的女儿,不高兴就只会说我是野丫头。www.uu234.ccwww.uu234.cc”
“你不喜欢他这样说,你直接告诉他就是了,何必赌气躲起来呢?”裘銮见她那副又委屈又倔强的样子,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她没好气的白了他一眼:“你笑什么?你以为我说不喜欢,他就会听吗?他不会的,他只会一遍又一遍的说我是野丫头,说我不如姐姐,说我嫁不出去。我是嫁不出去,那又怎么样呢?”
他笑了:“你又在说气话,你是徐将军的女儿,怎么会嫁不出去?”
“我就是嫁不出去,谁愿意娶一个洗脚婢的女儿呢?”她抱住膝盖,把头低低的埋在膝上:“我娘是个洗脚婢,我不过是我爹一次赌气的产儿,奶奶容不下我们,我娘就抱着我离开了徐家。我自幼在乡下野惯了,自然学不会那些闺阁小姐的端庄。”
她把身子缩得越发紧:“我同你说这些,你自然也不会懂,你是我爹的部下,你的荣辱名利都系在我爹身上,你们是一伙的,你肯定要替他说话,所以你也不用说了。那些大道理,我爹的其他部下已经对我说过无数次了。”
他凝了她一阵,温然坐在她身边:“我没想跟你讲大道理。”
她诧异的抬起头,又听见他说:“我只是有件事很好奇,你今晚突然来找我是为了什么呢?”
“是为了……”她的声音倏忽又低垂下去:“是为了问你那个故事。”
裘銮轻轻叹了一声:“哦,你似乎对我很好奇啊。”
她被他说中了心事,满眼都写着惊诧两个字,好像她面对的是一个擅长读心术的神仙。她轻轻咽了口唾沫,小心的凝视着她。
“可是小姑娘,你不该对我好奇的。”他说。
她又把头低了下去,轻轻点一点头:“是啊,我是不该对你好奇,我爹说我是要嫁给皇上的。”
“什么?”他诧异的望着她。
她幽幽的叹了一口气:“其实我也不该嫁给皇上,可是姐姐死了,我就必须嫁给皇上。”
“哦,这是什么意思?”裘銮的目光有些闪烁,声调也有些发虚。
可是小姑娘倒是没有注意他的语气,只是自顾自的说道:“玉音姐姐是爹的掌上明珠,本来她已经做了贵人,可偏偏皇帝死了,她也死了。我爹说,就是因为玉音姐姐死了,才要我一定要嫁给皇上。”
她摊开两只手:“我不明白,皇帝死了,我还嫁给谁呢?难道是现在这个新皇帝么?”她说着,小孩子气的叹了一声:“其实我也不想嫁给新皇帝,我爹说这个新皇帝是个很昏庸的人,而且心地很坏。我还听说,他是杀死他的亲哥哥,才夺得皇位的。”
裘銮愣了一下,随即朗声笑了起来:“嫁给皇帝是许多人都梦寐以求的事情,你不想嫁给新皇帝?”
“诶!”她惊叫一声:“我看你是疯了吧,一个又坏又昏庸的人谁愿意嫁给他?就算是皇帝也不行。”
她说着,又自顾嘟囔起来:“不过我想不通,如果我爹要把我嫁给他,那我们为什么又要同他打仗呢?”
裘銮淡淡的望着她,望着眼前这个不谙世事的小孩子。
她完全误解了徐永昌的意思,以为自己即将嫁给南影霖。
裘銮微微垂下眼睑,徐永昌的心意他明白,谁又能不为自己家族的未来做打算呢?
玉音虽然是为了他们的大业牺牲,可谁又能一辈子生活在悼念当中呢?更何况他和玉音没有交集,唯一的感情便是感动和钦佩。
没有爱情的支撑,任何感动和钦佩都会随着时间的绵长而慢慢淡化。到那个时候,玉音的牺牲就只会是一座冰冷的墓碑,一句人们口中的闲谈。只有玉静做了妃嫔,才能再次把徐家的命运跟皇室捆绑在一处。
她凝着他,神秘兮兮的说道:“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
他望着她,笑盈盈的点点头。
她凑到他耳畔轻声说:“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想嫁给皇上,因为我知道我爹是在利用我。所以,等我嫁给皇上之后,我就努力让他讨厌我,这样我爹的计划就落空了。”
裘銮诧异的望着她,对她的种种行为很是不解。但他不大想深究,毕竟眼前的小女孩不过十三四岁,她又懂得什么情爱,什么责任呢?
这大概只是个任性又莽撞的小女孩吧,裘銮这样想。
“你大概以为我很不懂事吧?”她凝着他的眸子:“你不要解释,我能从你的眼睛里看出来。”
小姑娘把身子缓缓转到一边,背对着他,仿佛这样就能避开他眼中的惶惑。
“我恨他,”她突然低下头去:“虽然他是我爹,虽然他给了我荣华富贵,虽然他对我也挺好的,可这些跟我恨他不是一码事。我本来一直跟我娘生活在乡下,本来一切都风平浪静,可是有一天,我娘突然病重,她要我带着信物去京城找我爹。我找到了我爹,跪着求他去看我娘最后一眼。”
“可他没有去。”她再转过身时已经红了眼圈:“他一直瞧不起我娘,就像奶奶瞧不起我们一样。”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裘銮凝眉望着她。
“去年。”
那仿佛是南影霖起兵谋反的时候,当时徐永昌是他所倚重的将军,所以徐永昌没有回去看望也是理所当然。
“他是不得已的,那时朝廷战事吃紧。”裘銮轻声说。
“你看,我就知道你要替他辩解,所有人都要替他辩解,就好像他天下第一委屈似的。”小姑娘噘着嘴,愤愤的说道。
双方都安静了一会儿,仿佛空气也随之僵持着。
“走吧,咱们该回去了,不然你爹真要着急了。”他不再继续这个话题,只是伸手去扶她。
小姑娘叹了口气,也站起身来,像个迷途的小孩子一样跟在他身后,忽的,她快跑了几步挡在他面前。
“你又怎么了?”他问。
“那个,”她微微低下头:“今天我跟你说的话,你能不能不告诉我爹?”
“哪句?”她今天同他说了好多话,他实在不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就是关于我娘的那些话。”
她已然开始后悔,她不知自己为什么会把这个秘密说出来。或许是这个裘銮真的有什么魔力,她站在他面前,总之不由自主的坦露内心。
“我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我娘的事,我娘身份卑微,而我又是要嫁给皇上的。”她试探的望着他:“如果我嫁不了皇上,我爹生气又该大骂我是野丫头了。”
“可你刚刚还决心失宠呢。”他说。
“是啊,如果我嫁了皇上再失宠,我爹也不能把我怎么样。可我要是嫁不了皇上,责任岂非全在我这儿?”
“好,”他被她精致的逻辑逗得发笑:“我不说,我谁都不说。”
“哦,裘銮你真好!你比我爹身边的那些死板的士兵都好!”她扯住他的袖筒跳起来。
她终于乖乖的跟他回去了,远远地,他望见徐永昌正在他营帐门口兜圈子。见他回来,徐永昌才急急的迎上来,目光一交,徐永昌便望见了藏在他身后的玉静。
徐永昌有些难为情,目光一烁便移到玉静脸上去了。
“你这野丫头,跑到哪里去了?害的你爹和裘将军到处找你!”徐永昌一把将小姑娘从裘銮的背后扯出来。
“爹……”小姑娘被他的目光吓到,有些怯生生的。
“你现在知道怕了?早干什么去了?”徐永昌呵斥道。
“徐将军。”裘銮轻声打断他。
他的话音虽然轻轻的,但对于徐永昌来说却是圣旨。徐永昌果然不再同她计较,只是在她额头上轻轻一戳:“再不听话,当心把你吊起来打。”
裘銮看了她一眼,又对徐永昌道:“将军,末将有一言,不知将军听否?”
徐永昌点点头:“裘将军所说,徐某必当奉为金科玉律。”
裘銮在玉静肩头轻轻一拍,对徐永昌道:“二小姐是您的女儿,并不是什么野丫头,况且,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特点,她不一定非要跟玉音小姐比的。您若总厉色呵斥,只怕会伤了孩子的心。”
徐永昌看看玉静,又对裘銮道:“裘将军说的,徐某自当谨记于心。”
小姑娘看看徐永昌,又看看裘銮,不禁愕然张大嘴巴:“裘銮,你真厉害,居然能说服我爹?”
徐永昌一怔,又听见小姑娘口没遮拦的对裘銮说道:“你不知道,我爹有个外号叫拧种,是奶奶给取的,就是说我爹不听劝,十匹马也拉不回来。”
徐永昌的脸色才刚平缓一些,听见她这样说,又渐渐铁青了脸。
可小姑娘却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徐永昌神情的变化,只是自顾自的说:“裘銮,你是怎么办到的,为什么我爹这么听你的话?”
“玉静!”徐永昌差点急的跳脚:“还不快住口!又没规矩了!”
小姑娘吐吐舌头,冲裘銮挤出一个笑便轻快的跑开了。
徐永昌来来回回的转了几圈,猛地一拍脑袋:“遭了,都是被这丫头闹的,差点把正经事给忘了。”
第一百九十四章 桃花笺
徐永昌来找他,原是要商量南下出兵的事宜。UU小说www.uu234.cc在来找他之前,徐永昌已经跟罗汝做了简短的商榷,他们最终决定是由罗汝率军,为讨伐大军打头阵。
因为南影霖的銮驾此刻正在虞山安平行宫停留,那里距离北寒较近,而且防守兵力不足,又缺乏铜墙铁壁的防守堡垒,较比京城易于攻破,所以,虞山行宫便成了他们此次出兵的第一目标。
“最好能活捉南影霖,用他的性命作为跟京城谈判的条件。”裘銮说道。
南影霖是他出兵的首要目标,这一点是一定的,只不过,徐永昌倒不想活捉他,只想将他碎尸万段,已报玉音的大仇。
裘銮凝眉望着他,道:“玉音的仇要报,可眼下还不是时候。京城那边不知是个什么态度,若我们处理过激,恐怕会扩大矛盾。到时候,长信侯他们倾力对抗我们,只会闹得两败俱伤的局面。”
“是,末将明白了。”徐永昌一拱手:“末将这就去通知罗将军。”
“且慢。”裘銮忽然拦住他:“你不必急着通知他,因为这个计划,还有一点需要商榷。”
徐永昌挑一挑眉,他自认为这个大方向是无可变更的,但听见裘銮这样说,他忽然也有些惶惑了。
他呆呆的望着裘銮:“末将以为……”
裘銮一伸手,拦住了他的话:“需要变更的是,先锋军并不是由罗将军来带队。”裘銮的话未说完,见徐永昌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又淡然笑道:“也不是你。”
徐永昌的笑意渐渐淡去,他已然猜到了裘銮即将要说的话:“难道?”
“没错,是由我亲自带队。”裘銮一字一句的说。
“不行,这万万不行。”徐永昌的话几乎是冲口而出了。
他可以放任任何人去打头阵,哪怕是他那个不争气的女儿呢?唯独是他,唯独他不能!
裘銮是整个讨伐军的魂,而战争又是不长眼的。在战场上,随时有可能有暗箭飞矢来偷袭主帅,而且防不胜防。
“有何不可?”裘銮淡然望着他:“难道徐将军是信不过裘銮吗?”
“这……”
徐永昌自是信得过他的,可他这心里头却像揣了一只随时会跳脱出来的兔子,闹得他惴惴不安。
“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可是你大可不必担心那些。”裘銮轻巧的在他肩头拍了一下:“我是要带先锋军出去,可也不是去当靶子。”
“可是,战场上变幻莫测,万一南影霖那边有埋伏,岂不让您身陷险境?”徐永昌怔怔的望着他:“老话说,君辱臣死,微臣远在边陲,当日宫变未能尽力已经是愧悔万分,现在又怎能让您去冒险?”
“这不是冒险,这是……计策。”裘銮顿了顿,他忽的饶有兴味的望向徐永昌:“如果你与罗将军带着十几万大军浩浩汤汤的开赴京城,造出一种攻打京城的声势,南影霖一定想不到会有一只小部队,轻装简从的去偷袭虞山行宫。”
徐永昌苦着脸,话虽是这样说,可他只要一想到裘銮要亲自打头阵,他的心里就打怵。
“若一定要这样,末将请命去偷袭虞山。”他说。
裘銮温然笑了笑,他略整一整衣冠,对徐永昌说:“你不必再争执,就这样决定了。”
徐永昌最终也拗不过他,便只好点头应允:“那您最好把沈先生也带在身边,他医道高明,有这样一个人在军营中,末将才能安心呐。”
裘銮的神色渐渐化为一种狠厉,帐中那架熊熊燃烧的篝火在他的眼中化为一团光影,亮晶晶的,却透着杀机。
旭日破晓,安平行宫的清晨总是由沙沙的洒扫声开始。
沈韵真翻了个身,揉揉惺忪的睡眼,她这几夜睡得不大安宁,每晚都要被阿若叫醒好多次。
那个长信侯的小孙儿似乎很认床,一连几夜,他都要在梦中惊醒。
阿若甚至顾不上照顾承元,听见他哭,便慌忙跑去抱他,一面把他抱在怀里摇,一边喃喃的哼着一首儿歌。
“我要回家,我要娘!娘,阿娘快来救我!”小男孩一边哭的面色通红,一边死死扯住阿若的衣裳。
“吉子乖乖,这儿就是吉子的家,太妃是很疼爱吉子的。”阿若一边哼哼,一边走到沈韵真身边,低声道:“主子,吉子再这样哭,可要哭坏了。”
沈韵真接手抱着他,这小孩比承元大一些,可却没有承元胆子大。她有时候担心吉子一哭,就会把承元吵醒,若是两个孩子此起彼伏的哭起来,她只怕会闹得手忙脚乱。
可承元倒是很乖,夜里很少醒来,除非是尿了床,或者肚子饿。
即便小吉子在房里这样哀哀的号啕,他依旧纹丝不动的睡着,好像天塌下来也与他无关似的。
小儿夜啼倒是不难治,甚至都用不到药。
沈韵真叫阿若寻了一个瓷勺子,在吉子背后轻轻的划弄着,他伏在沈韵真怀里,小小的抽噎着。见他安静下来,沈韵真便打算把他抱回床上睡,可他的身体刚一挨着床,立刻又会大哭起来。
沈韵真只能抱着他,直到他睡得打呼噜,才能把他放下。
昨夜又被吉子闹醒两次,她眼下有些鸦青,晚上睡不好觉,白天也弄得没精神。
沈韵真一手撑着头,一手缓缓搅动着一碗薏仁汤,手边梅子青釉小碟里是几片晶莹透亮的蜜糖酸梅,黄澄澄的颜色,酸甜适口的味道,堪称色味俱佳。
空气中弥漫着蜜糖酸梅的酸甜味,似一双骚动的小手,挑弄着她的味蕾。
“主子,”刘二月走进来,将一纸桃花笺送到她手边,她冲门外努努嘴:“是他叫人送来的。”
沈韵真这边的人都不大愿意称呼南影霖为皇上,但此时叫他信王似乎也不大合理,所以她们总是竭力去省略那个尴尬的称呼。有时努努嘴,称作“他”,有时候是直接叫名字。
沈韵真展开信笺,里面是两行楷体字迹,题写着一首宫体诗:梦笑开娇靥,眠鬓压落花。簟文生玉腕,香汗浸红纱。
她冷然一笑,顺手又搁在一边。这种浮艳靡丽的文字常为文人所不齿,但有些人却会用这类文字来取悦美人,以此称作“情趣”。
“拿去烧掉。”沈韵真轻声吩咐。
刘二月愣了一下:“烧掉?”
沈韵真转头望向刘二月,迟疑了片刻,便又把那信笺收了:“算了,你不必管,我自有办法,只是这信笺的事情,千万别张扬出去。”
早膳后,苏德妃又带了阳秀公主来找两个男孩子玩,沈韵真便把孩子都托付给苏德妃照料,自己则拿了那封信笺去芦翎阁。
天气转凉,时而刮起些微风,吹得房檐儿下一排黄花梨绣面儿宫灯起起伏伏。格子窗正忽闪忽闪的开合不停,可也没什么人去照应。
她随手拉过一个宫女细问,才知道刚才宫中又送了一碟军报来,战况不好,南影霖又大发了一通脾气。
那小宫女还怯生生的说:“太妃此刻还是不要进去了,皇上一脸怒气实在吓人。不管谁进去,都要一通臭骂,今日已经骂走三波儿伺候的宫人了。”
沈韵真淡然一笑,走进芦翎阁的正殿。
“该死的奴才!说了不用伺候,为什么还?”他忽的住了口,见是沈韵真走进来,便急忙换了一种温和的神色:“你怎么来了?”
她望着南影霖莞尔一笑:“来听你发脾气。”
他搔搔头,有点不好意思:“刚才朕不是冲你,朕还以为是那些不懂事的奴才呢。”
沈韵真伏下身,一本一本的拾起地上的奏折,她寻了几本仔细看,原来那些都是有朱批的。
“怎么都扔在地上?”她含笑,将地上的奏折都整理好,重新放回到盛放奏折的匣子里。
“都是些废物,”南影霖的脸色又凝重起来,用手指了指窗外:“朕不明白,难道徐永昌和罗汝的军队就是攻无不克,朕征调的大军就都是棉花包吗?幸亏北寒离京城还隔着几个州府,否则现在叛军一定兵临城下了!”
沈韵真温然垂下眼睑:“他们怎么这么厉害?莫不是咱们的将领做事不当心?”
“叛军缺乏粮草,一定期待速战速决,朕背后有大齐的无垠国土,粮草充盈。朕已经下过明旨,要他们加固城防,尽量消耗叛军的粮草。叛军没了粮草,便会不攻自破。”他随即又恼火起来:“可朕实在搞不懂,那些守军的脑袋里装的都是什么,枉顾朕的旨意,竟敢贸然开战。”
沈韵真望向他:“这么说,徐永昌部已经攻下了一座州府了?”
他点一点头,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发这么大脾气了。
沈韵真已经收好那些散落在地上的奏折,趁他不注意,她将晨起收到的那封桃花笺塞在一封奏折当中。
她泰然自若的笑了笑,吩咐太监进来把盛放奏折的匣子差人送回京城,又对南影霖说道:“我看,皇上是太纵容那些守将了,以至于他们都敢自作主张。”
他凝眉望着她:“你的意思是?”
“决策者应该赏罚分明,他们打了败仗,若是连点儿惩罚都没有,皇帝还有什么威慑力?”她说。
第一百九十五章 就是要让他看一看
南影霖的面色刹那又坚决起来,他的目光渐渐沁出寒意,一字一句的说道:“是啊,朕确实太纵容他们了。www.uu234.cc”
他随即冲出门去,对院中等候的拟旨太监道:“去,拟一道圣旨,从今而后,再有擅自出战,或者兵败城破者,守城将领一律诛族。”
道理是这样,可却实是难死那些守城的将军了。
徐永昌和罗汝是实打实从刀枪血泊中爬出来的,个个身经百战,可以称得上是大齐最杰出的两位将才。
民间常常有些酸腐文人喜欢把这两位将军放在一起称赞,说他们是一南一北两位战神,是大齐最精锐的守军。
现在这两位又联起手来,他们这些普通的守城将领若想不战败,那几率堪比赌桌上的赌徒,简直是十赌九赔。
沈韵真心中暗笑,这样一来,恐怕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去投奔徐永昌。毕竟打败仗就要诛族,而他们又未必能打得过。她想,只要不是傻瓜,都会选择拖家带口的去投奔叛军。
南影霖回到殿内,又颓丧的坐在殿中。
秋意渐起,他隐约感到身上发凉。抬眼看看沈韵真,她还是几件单薄的纱衣,南影霖起身将自己搭在衣架上的一件夹层斗篷取来递给她。
沈韵真淡然一笑,摆摆手回绝了:“我这就回去了。”
南影霖愣了一下:“你不同朕在多待一会儿吗?”
她莞尔,做出一副为难的神色:“你不知道,那小吉子真是磨人,又爱哭,又怕生。我才叫苏姐姐照顾他,这么久还不回去,他还不知哭成什么样呢。”
“哦。”南影霖有些失落,他隐约觉得这小吉子的出现,给他的情路多加了一份坎坷,她现在要分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照顾长信侯家的小吉子,连陪自己多呆一会儿的工夫也没有。
沈韵真见他神色低沉的样子,便噗嗤一声笑了:“怎么了?你还跟小孩子吃醋吗?”
他自是吃醋的,因为他不希望任何人去分散她的精力和时间。他只想她陪着他,只陪他,做什么都可以。
他抬起头望着她:“早晨那张桃花笺你可看见了?”
沈韵真点一点头:“还是皇上呢,真没正经。”
他笑了:“若能博美人一笑,还顾什么正经不正经的?”
沈韵真回到长林馆,隔着院墙就能听见小孩子在哭。她赶紧快走了几步,果然,小吉子正站在院中哭的声嘶力竭。
她连忙跑过去把孩子抱起来安抚,苏德妃凝眉叹道:“这孩子也太怕生了。”
沈韵真呵哄了许久,小吉子才渐渐安静下来,沈韵真抱着他去看苏德妃:“吉子你瞧,这是苏娘娘,她也很喜欢吉子呢!你害怕她吗?”
小吉子抽噎着,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苏德妃,一副可怜兮兮的小模样。
苏德妃叹了口气:“真是可怜,这小小的年纪就要离开父母。”
沈韵真也跟着叹了一声,这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出主意把长信侯的儿子调到南影霖身边,以此来挑拨长信侯和南影霖的关系。可南影霖跟那少侯爷相处久了,万一这两人志趣相投成了朋友,只怕会违背她献计的初衷。
唯有把这小吉子弄到她身边,她多了一张底牌,才能更有话语权呐!
小吉子总算不再抽泣,两条软软的手臂搭在沈韵真的肩膀上,乖巧的像只可怜的小猫咪。
苏德妃轻声问她:“你才刚干什么去了?”
她笑一笑,把孩子们交给刘二月和阿若去照顾,自己则携了苏德妃的手走进花厅。她们关了门,沈韵真才道:“我去见了南影霖。”
苏德妃慌得站起来:“你又去见他?”
沈韵真点一点头:“是的,我又去见他。”
苏德妃有些纳罕:“韵真,我现在有点搞不懂你了。你忘记了,你现在是宸太妃,皇兄的女人总跑去见皇弟,怕是要让御史言官说闲话。他们说闲话不要紧,可若是事情闹大了,岂不要连累你?”
苏德妃是担心沈韵真的名声受损,也会影响到承元的名声。毕竟一个皇子的母亲若是天生一副水性杨花的性子,那个皇子也很难在人们面前抬起头来。
沈韵真微微一垂眼:“姐姐放心好了,文人的笔总是偏向胜利者,只要我们能胜利,还会担心名声受累吗?”
她笑盈盈的替苏德妃斟上一杯茶:“我不会名声受累,可现在有人却要名声受累了。”
苏德妃端了茶杯饮了一口:“你是说南影霖?”
沈韵真含笑:“姐姐不知道,早晨他竟派人给我送来一张桃花笺,那上面是他亲笔誊写的一首艳诗。”
苏德妃变了脸色,嘴唇不住的颤抖,她放下茶杯,愕然望向沈韵真:“他竟抄写艳诗给你?他怎么敢如此失礼?”
沈韵真冷笑道:“不过,我也不会让他好过。那张桃花笺我已经还给他了,只不过,我是趁他不注意,把东西塞在了发往京城的奏折里。”
苏德妃愣了一下,随即掩口大笑起来。
她笑的浑身发抖,连茶也喝不下。她用手点着沈韵真,一面笑着数落她:“你啊你,果然还是从前那个心思叵测的阿真呐!这么多年,你竟然一点儿都没变。”
试想一下,那些整理奏本的臣子在翻阅朱批的时候,意外看到这样一首艳诗夹在奏折里,字迹又出自皇帝本人,那该是何等尴尬的局面?
“可别张扬开来,这对你的名声不好。”苏德妃敛去笑意,轻轻说道。
“姐姐放心,那笺上没有落款只是诗。再说,他们也不敢。”沈韵真笃定的望着她:“堂堂天子竟然抄写艳诗,这若是传出去,一定要辱及皇帝名声。他们做臣子的,自然担待不起。所以,他们最多是把那桃花笺偷偷毁掉,假装并没有看见。”
苏德妃望着她:“可若是不张扬出去,此举怕是也没什么用处。”
“怎么没用?”沈韵真倩笑道:“姐姐忘了,那些奏本每日都要经一个人的手。”
长信侯?苏德妃的目光渐渐放出奇异的光彩,她哑然失笑:“原来,原来你是故意送给长信侯看!”
沈韵真面上的笑意渐渐化为一层薄恨:“我就是要让长信侯看一看,他竭力扶持的新皇帝,究竟是什么货色。”
……
长信侯持着那张桃花笺,呆呆看了半天,见有人进来,他匆匆把桃花笺收进袖筒里。
来的是个太监,正是这一次把奏折从行宫搬运回来的那拨儿太监中的一个。
“侯爷,”那太监躬身问道:“今日的奏本可整理出来了吗?”
长信侯点一点头,指了指旁边桌子上搁置的一个小匣子:“都在那儿了。”
太监应了一声,抱着匣子准备退出去。听见长信侯叫他,他便又转身折回来。
“侯爷还有什么吩咐吗?”太监轻声问。
“哦,本侯是想问你,你从行宫回来的时候,皇上正在做什么?”
太监愣了一下,他觉得自己作为太监似乎不该把皇帝的日常行止说给一个外臣听,因而就犹豫着不说话。
长信侯亦知道他心中纠结,便道:“若对别人你可以不说,但本侯是皇上的亲外公,你连本侯也要隐瞒吗?”
太监缓缓的吐出一口气,道:“回侯爷,奴才回来的时候,皇上正跟宸太妃说话。”
宸太妃?长信侯面上两条浓密的眉毛慢慢蹙起:“他们说些什么?”
小太监道:“奴才听的也不真切,好像是皇上在发脾气,说咱们的守将都是些窝囊废,宸太妃劝皇上应该赏罚分明之类的。”
“皇上近来可有什么心仪的女子吗?”他又问。
小太监愣了一下,连连摇头:“皇上倒是经常叫宫女们陪同玩乐,可若说特别喜欢谁,这个奴才倒是没有听说。”
这张笺对于识文断字的闺秀来说,简直是赤’裸’裸的调戏。可若是为了取悦宫女,一切就都能解释的通了。
这宫中也只有宫女才能接受如此靡丽香艳的辞藻,因为她们不曾读过书,也不知道儒家斯文二字作何解释。
长信侯渐渐扣紧牙关,低沉问道:“皇上经常与宫女们玩乐吗?”
太监点点头,慌忙又摇摇头:“没,没有。”
“到底有没有?”长信侯几乎是在低吼了。
“没,没没!”太监差点哭出来:“侯爷,奴才就是个做粗活的,您就别再为难奴才了。”
小太监抱着匣子,一溜烟的跑开了。
留下长信侯一个人,颓然坐在内阁里。他怔怔的抚上自己的袖筒,摸到一个硬邦邦的东西。他才想起是那张桃花笺,心里一时有些愧悔。
他缓缓取下灯罩,将那张笺凑在火边烧了。
这究竟是什么皇帝呢?如此多疑,又如此昏庸,耽于玩乐,又容不得御史劝谏。如今,竟然又做出如此失礼又荒唐的事情?
长信侯痛苦的捂住脸,一双粗大的手在脸颊上来回摩挲。
或许,他错了?
他压根儿就不该帮他,压根儿就不该蹚这趟浑水?他只觉得头疼欲裂,却又被一阵紧急的传报声打断了思绪。
“边关急报!”
他怔怔的望向门外,那背后插着三支翎毛的士兵正大步大步的向他跑来:“边关急报,吕国犯境,现岭南州已经失守。吕国出兵十万,正向我腹地杀来!”
第一百九十六章 少侯爷(1)
阴雨霏霏,时断时续,寒冷的秋日里,虞山一天竟要下上两三次雨,雨后风凉,山风一扑,生病的人就不在少数了。UU小说www.uu234.cc南影霖也病了,与旁人不同,他的病可说得上是内外夹击。
他这一日不过睡了三个时辰,其余的时间都缠绵病榻,或是没完没了的咳嗽。
调罗汝北上的第二个弊端的爆发,仿佛是一记重击,把南影霖的意志彻底击垮。不得已,他只得叫人停止了他陵寝的修建,又下诏罪己,安抚百姓,又把修建陵寝的钱都投入到与吕国的对战上。
祸不单行,或许是北边的游牧部落看到大齐的新皇帝软弱可欺,纷纷卷土重来,在铁蠡王和忽尔都王的带领下,重返北寒。
南影霖此刻正睡着,窗外是小宫女坐在回廊里煽火煎药。
沈韵真远远看着那个小宫女,过了好久,也没有第二个宫女过来。或许是被皇帝的火气吓怕了,这些日子谁也不敢靠近伺候,甚至不敢多在皇帝面前说上半个字。
沈韵真伏身拍了小宫女一下:“你走吧,让本宫来。”
小宫女握着蒲扇,眼里有些迟疑。
“太妃,奴婢不敢。”她怯怯的说。
沈韵真含笑望着她:“你还怕本宫把你这锅药煎坏了不成?”
她倒不是担心这个,谁都知道宸妃沈氏是国医世家的千金,煎药自然不在话下。她只是担心一会儿皇帝醒来,看见是宸太妃在煎药,又该大发雷霆,说宫女们当差不用心了。
“太妃,”小宫女压低声音说道:“奴婢斗胆劝一句不该说的话,太妃以后还是不要常到这芦翎阁来了。”
沈韵真眉梢微微一颤,随即拉过那宫女问道:“出什么事了?”
小宫女轻声说:“眼下大齐四处都是战火,皇上病着又心情不好,每日都要找人出气。太妃是先皇的妃嫔,承元小皇子又是先皇的儿子。俗话说,覆巢之下无完卵,这个当口,太妃躲还躲不开呢,怎么还往枪口上撞?”
一抹笑意渐渐蔓延开来,自景霈去世以后,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谁说过这样赤诚的心里话了。
连小宫女都害怕皇帝会拿承元撒气,可见南影霖的火气已经达到一触即发的程度。能把南影霖刺激成这样,想必是与吕国谈判不顺的缘故。
“这么说,吕国那边和谈无望了?”她问。
“是啊,”小宫女往殿内偷偷瞥了一眼,见南影霖还睡着,又继续说道:“现在真是内忧外患,晨起皇上把长信侯派来的人骂了一顿,又叫长信侯的公子过去,怪里怪气不知是什么意思。少侯爷不知说错了什么,皇上又叫人把他拖出去赏了一顿鞭子。”
“有这样的事?”
她凝眉,长信侯是老来得子,那位少侯爷自幼便被长信侯宠惯了,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委屈?白白挨了一顿打,心里岂能气顺?
“人呢?”她又问。
小宫女搔搔头,道:“听说皇上叫人把他抬回去修养了,就在侍卫们住的院子里,似乎伤得挺重,连太医都去了。”
沈韵真点一点头,对她道:“这事本宫知道了,往后这些话你再也不要对任何人说起,记住了吗?”
见小宫女点一点头,她便转身离了芦翎阁。
她抱了小吉子,叫太监引着去探望。她到时,院中还逗留着几位随扈的太医,叽叽咕咕讨论着少侯爷的伤势。
这几位太医是沈韵真从前在太医院的同僚,只不过不常碰见,属于点头问好的交情。见沈韵真进来,几个太医纷纷上前磕头:“微臣等参见宸太妃,参见吉子。”
“不必多礼了,本宫就是带吉子来看看少侯爷的伤情。”沈韵真一手抱了孩子,一手示意他们站起来。
沈韵真隔着窗子看了一眼,见那少侯爷正趴在榻上说胡话,房中一个太医指挥着几个太监替他的伤口消炎。
“太妃,这是微臣等人合计的药方,请太妃过目。”一个太医说着将一张药单递到沈韵真面前。
沈韵真略狐疑的看了他一眼,这东西原本不该她来过问的。但听几个太医不过是想让她来提提意见,她便大略看了看。
药单上写的不过是普通的清热化瘀的药,但不知怎的,在药单的末尾竟突兀的写着几味辛热的药品。
挨了鞭刑,再加上辛热的药物一发,伤势岂不要越发严重了?伤者体弱,这样的虎狼药他如何消受得起呢?轻则延缓伤愈,重则要人性命!
沈韵真凝眉望着他们:“这药是你们几个开的?”
递药单的太医便轻声道:“是微臣们体会皇上的意思开的。”
那太医故意把“皇上”两个字眼儿咬的重了些,随即又满脸无辜的望着沈韵真。
沈韵真滞了一会儿,又转头往向屋内。耳畔唯有呼呼的风声,时而又传来几句太医的耳语:“微臣等知道太妃是国医世家出身,经通药理,因而还请太妃指教一二,这副药,微臣等人该怎么开呢?”
她僵硬的抱着吉子,直到吉子的小手覆在她脸上,那双小手冰凉又潮湿。她望着他,只看到那孩子漆黑的瞳孔,他是那样专注的盯着她,就仿佛能把她看穿似的。
她轻轻咳了一声:“你们当差这么久,连怎么开药都不知道吗?”
她转头望向太医:“开什么药自然要以伤者的病情来定,若是非要取决于某一个人,那也只能取决于太医自己,医者仁心,怎么对伤者好,就该怎么开药。”
“是。”太医垂手,轻轻应了一声。
她又道:“少侯爷是长信侯的爱子,你们医好了少侯爷,在长信侯那儿自然是大功一件。长信侯是朝廷的中流砥柱,眼下又逢国难当头。你们太医做不了别的,难道这等小事也不能替长信侯分忧吗?”
沈韵真将那张药单后面几味药撕去,揉作一团。
她挑了帘子进去看他,轻轻呼了一声:“小舅舅。”
少侯爷已经看见一个女人走进来,直到沈韵真走到切近,他才看清来人是个妃嫔装扮。他听见沈韵真唤他一声“舅舅”,又见她怀中抱着他的儿子,大抵猜到来人是南景霈的宸妃沈氏。
“宸太妃,折煞微臣了。”他说。
这少侯爷是老来得子,年纪小,但辈分大,只不过两位皇帝都不曾叫他舅舅,他今日猛地听见这称呼,可不要惶恐吗?
“不算折煞,长信侯是景霈的外公,自然也是本宫的外公。所以,本宫称呼少侯爷一声小舅舅理所应当。”
沈韵真把小吉子放在他的床榻上,小孩子见到父亲,便眉开眼笑的爬过去扯他的头发。
少侯爷勉强抬起手去安抚孩子,又对沈韵真道:“太妃怎么来了?”
沈韵真面上有些悲慨:“听说小舅舅受了罚,本宫又怎么待得住呢?想起吉子也有很久没见过少侯爷了,特意抱来给侯爷见见。”
少侯爷看着自己的儿子,肉嘟嘟粉面团二似的小模样,便笑道:“允儿胖了,是太妃照顾的好。”
允儿是小吉子的名讳,因这孩子跟沈韵真是同辈,所以她身边的宫女太监们也都随着沈韵真称呼他的官讳“吉子”。
“皇上怎么突然对小舅舅下这样重的手?”她问:“莫不是小舅舅哪里得罪了皇上?不妨说给本宫听听,本宫也好给你们从中说和说和。”
她这一句句小舅舅,刹那间刺痛了他的心。论辈分,他是南影霖的小舅舅,今日挨了这一顿鞭子,虽是皇帝责打臣子,可也是外甥责打舅舅。传扬开来,自己岂不要沦为世人的笑柄?
“没,没什么,是微臣做事不当心。”他说。
沈韵真将吉子抱开,又安抚道:“小舅舅也不要太难过,皇上这些日子心情不好,也常拿宫女太监们出气的,想必是小舅舅今日撞在了他的气头儿上。等这阵子过去,皇上一定会来给小舅舅赔罪的。”
他也知道皇帝是在拿他出气,可这话一旦被别人说出来,那心里的滋味可就五味杂陈了。最难堪的事情无疑是被皇帝当做出气筒,偏偏还被人看在眼里。
他越发尴尬,叹了口气便转了话题:“听说宸太妃的皇子很聪明,颇有乃父遗风。”
沈韵真含笑道:“孩子还小,聪明不聪明倒也看不出来,只是乖巧罢了。依本宫看,还是吉子更为聪慧。”
他被这一番恭维说的很受用,便笑道:“太妃的皇子是先皇唯一的儿子,品性天资自然错不了。”
他说着,又饶有深意的补了一句:“允儿能得太妃的赏识是他的福气,将来等皇子承元继位,允儿也算能有个好前程。”
聪明人是不需要把话说的太明白的,沈韵真已然察觉到他话音儿里对承元的认可,或许,他自受了这一顿气,对南影霖的态度来了个惊天大逆转,从此把吉氏一族的命运压在承元身上了呢?
沈韵真微微垂下眼,笑道:“小舅舅一口一个继位,好像承元果真能坐上大统一样。可本宫心里倒是惴惴不安,我们孤儿寡母,能活着就已经不易了,哪里还敢奢望别的呢?”
第一百九十七章 少侯爷(2)
少侯爷风轻云淡的笑了一声:“死后还位给承元,这是皇上登基前发下的重誓,自然不能反悔。UU小说依我看,承元有宸太妃这样的母亲,前途是笃定不会错的。”
他说着,声音骤然压低,低的只能供两个人听见。
他凝着沈韵真,一字一句的说道:“才刚窗外的话,我已然听明白。请太妃救我,若能躲过一劫。太妃的大恩,祜鞅定当后报。”
沈韵真微微一顿,只将一根柔软的手指压在自己唇上。他便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换了一种殷切的目光看她。
祜鞅是他的名讳,作为长辈竟能在她面前以名讳自称,可见是真心实意求人的态度。沈韵真本就是要拉拢他,又岂会置之不理?
她淡然笑一笑:“才刚本宫已申斥过太医们,他们想必不敢在药里做什么手脚。皇上如今对小舅舅一家的态度极为微妙,小舅舅还是小心一点,若皇上赏赐了什么药物,千万不可擅用。”
他点一点头:“太妃,眼下大齐江山不稳,再次易主也不是不可能,只要太妃能帮祜鞅,帮整个吉家躲过一劫,祜鞅定劝说父亲,支持承元坐上大位。”
她心弦一动,看来南影霖的担心不无道理,表面温温吞吞的少侯爷,果然是个爽利人。
沈韵真心里虽激动,面上却还是波澜不惊:“小舅舅现在说这话未免过早,承元毕竟还是个孩子,就算吉家认可了他,满朝文武也未必能认可,难道吉家能代表满朝文武吗?”
他抿抿嘴,也明白了她话中的意思,她是要他去问其他朝臣的态度。
他伏在枕上,轻声道:“能不能代表,也要先问过才知道。”
沈韵真自知双方已然达成了一致,便莞尔道:“我看小舅舅的面色不大好,虽则虞山气候适宜修养,可毕竟不如在自己家中,有亲人相伴来的舒心。小舅舅若是想回家去,本宫倒是可以去劝劝皇上。”
他自然想要回家去,虽然要在马车上颠簸三日,可那样也比留在这里提心吊胆的好。
他点一点头:“若能如此最好,一切就有劳宸太妃了。”
沈韵真抱了吉子离开,院中几个太医正盯着学徒煎药,沈韵真凑过去瞧了一眼,那锅中果然没有不该出现的药物。
她又环顾一周,淡然道:“这就对了,该怎么治就怎么治,都是行医几十年的老臣了,难道要把一世英名栽在这种小事上头?丢了名声事小,要是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那才叫事大。”
她回到芦翎阁,南影霖已经喝了药准备继续休息,见她进来,他便将一张貂皮薄衾推开,起身来迎她。
沈韵真闻见满屋子的药气,不由得笑道:“这可真成了药罐子了。”
南影霖苦笑这揽过她:“朕已经病成这样,你还要打趣朕吗?”
沈韵真莞尔望着他:“这叫苦中作乐,难道皇上没听说过?”
南影霖一低头,看见她怀中的小吉子,他的脸色倏忽一变,凝眉道:“你怎么把他抱来了?”
沈韵真含笑将吉子放在榻上叫他自己玩儿,又转身对南影霖道:“才刚去看了小舅舅,所以带着吉子。”
“小舅舅?”南影霖诧异的望着她,过了好久,他才明白她说的是谁。他随即哼了一声:“他算哪门子的小舅舅?”
“怎么不是小舅舅?”她笑盈盈的望着他:“外公的儿子,自然是舅舅。”
“朕可没他这个便宜舅舅,相仿的年纪,却占了一个大辈份,朕想想就觉得别扭。”他说着,忽的反应过来,警觉的望向沈韵真:“他都同你说了些什么?”
沈韵真见他警觉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你不要闹得好像谁都是你的敌人一样好不好?”
南影霖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如今他们可不都把朕当做敌人了吗?这宫里除了你,谁不把朕当做敌人?”他指了指小吉子:“亏得这小子不懂事,他若是懂事,只怕朕也是他的敌人哩。”
小吉子见一根手指指着他的脸,便张口去咬他。南影霖倏忽缩回手,道:“你瞧见没有?”
沈韵真心里有些不安,如今南影霖越来越多疑,好像谁都可以被他当做怀疑的对象。这对她来说,无疑是种危险的信号。
沈韵真赌气坐在一边不理他,南影霖见她生气了,便走过来,温声呵哄道:“怎么了?怎么不高兴了?”
沈韵真冷笑道:“皇上如今把我当敌人呢,我高不高兴与皇上又有什么关系?”
南影霖愣了一下,温然道:“朕何时把你当做敌人了?”
沈韵真看了小吉子一眼:“你如今把吉子当做敌人,我又养着吉子,这不就是说我帮你养了个小敌人吗?那我自然也是你的敌人了。”
南影霖被她绕晕了,凝眉望着她:“朕不是那个意思,是你多心了。”
“我多心?”沈韵真委屈的推开他的手臂:“我怎么多心?如今皇上越来越多疑,成日里拿宫女太监撒气也就罢了,如今又拿亲戚撒气,现在就连个小孩子也不肯放过。我倒不明白了,究竟是皇上多心,还是我多心?”
“你瞧你瞧,朕不过说了一句,就扯出你这么多话。”他抓住她的手腕,竭力安抚道:“是朕说错了还不成吗?”
她缩回手,又带了些哭腔道:“我怎么敢说皇上错了?皇上心情不好,怕是也要拿我撒气呢。我如今是两面受气,那些朝臣们背地里八成以为是我挑唆皇上不务正业,可朝政的事同我有什么关系?我反倒成了坏人了。”
“谁敢说?”他的眉毛几乎立起来:“谁敢乱嚼舌头根子?你告诉朕,朕拔了他的舌头!”
沈韵真淡淡哼了一声:“皇上是何等威严,那些朝臣们也是敢怒不敢言,他们不敢埋怨皇上,所以都在怨我,我究竟做错什么了我?”
她说着,捂住脸呜呜咽咽的抽泣起来。
南影霖见她哭了,心里忽的一阵抽痛,忙不迭来抱住她呵哄,她却又推开他的臂弯不许他碰,他便越发着急了,背着手在殿内来回踱步。
“那你要朕怎么样呢?”他问:“你说,只要你说,朕都依你。”
沈韵真止住抽泣,抬头望着他:“真的?”
“自然是真的,”他蹲在她膝前:“朕什么时候骗过你?”
沈韵真咬咬嘴唇:“你无缘无故打了小舅舅,恐怕他们也要怪罪我的。我看你不如叫人把小舅舅送回府上去,多少也算我给长信侯的一个人情,他们总不好再怪我了吧?”
“送回去?”南影霖愣了一下:“虞山到京城有三天的路呢,他伤重,恐怕不好贸然挪动吧?”
沈韵真撅噘嘴:“我自然知道伤筋动骨一百天,可他在这儿住着,到底不如住在家里舒心。我才刚去看小舅舅,看他害怕的那个样儿,烧的迷迷糊糊的,嘴里还不住的叫救命。这儿的太监到底不如家里的侍女知根知底,他留在这儿养病反而对他不好。”
“哦,”南影霖话音淡淡的:“朕已经叫太医去照顾了,难道太医还不如家里的侍女吗?”
沈韵真凝眉望着他:“这么说,你不答应咯?”
南影霖一怔,转瞬笑道:“朕也是为了他好,你不是怕长信侯怪你吗?可你想想,万一他路上有个闪失,长信侯岂不更要怪你了?”
沈韵真冷笑着站起身,抱了吉子就要走,南影霖忙上前拦住:“你怎么又生气了?”
她赌气不理他:“我知道,我知道你就是想要他的命!”她又哭起来:“我知道你要像害文远那样害我了!”
他的汗毛孔倏忽张开,额上渗出细细密密的冷汗:“这,这是什么话!”
他几乎是在低吼了。
沈韵真含恨望着他:“难道不是吗?你不听文远的劝告,所以罗汝反了,你就把所有的罪名都推到文远身上。现在你又要害小舅舅,然后就可以把这罪名推到我头上!”
“胡说八道!”南影霖一把抓住她的手臂,重重摇晃了两下:“你在胡说些什么!”
沈韵真被他晃得急急退后两步,倚在门板上将将站定。她委屈兮兮的望着他,那目光几乎要把南影霖的心都揉碎了。
“好,好好,朕放他,朕这就放他!”南影霖无奈的吐出几个字:“这下你满意了?”
沈韵真不以为然的哼了一声,他又问:“还有什么不顺心?”
沈韵真道:“皇上这是被我胁迫着做事呢,满眼的不高兴。”
南影霖实在说不过她,忍不住笑了,他抚上她的手臂:“韵真,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像个小孩子似的发脾气?”他说着去揉她的头发:“是不是最近朕给你太多压力了?嗯?”
她仍旧不理他,南影霖又道:“都是朕不好,是朕没有处理好朝廷上的事情,连累你一起挨骂。朕实在混蛋,没有考虑到你的处境,朕不应该头脑发热拿他撒气。朕这就派人好生护送他回去,再同长信侯赔罪好不好?”
沈韵真点一点头:“那你也不要再疑神疑鬼了好不好?都是为了大齐的江山,你又何必怀疑他们的忠心?”
“你放心,”他终于冷静下来:“朕再也不会这样了。”
第一百九十八章 叛军
送走少侯爷的那一晚,南影霖破天荒的喝了很多酒。坐在观鹤楼的观台上,一轮皎洁的秋月孤寂的挥洒着清冷的光辉。他只是大口大口的喝酒,并不佐以什么菜肴,身边更没有半个太监伺候。
他缩在这里,像一个迷途中的孩子,不知该何去何从,不知孰真孰假。仿佛身边的一切同他都是跳脱开的,一切都于他无甚关系。
“韵真,”他喃喃自语:“你对我说的那些话,究竟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其实真真假假于他而言并没有那么重要,重要的是快乐,他同她在一起便是快乐,哪怕那些快乐的背后是一个又一个恐怖的阴谋,只要他这一瞬是快乐的便好。
他知道以她的脾气,要忘记往事跟他重头再来,几乎是不可能。可现在,她至少愿意陪他演戏,愿意陪他塑造这一个个美好的梦境,能做到这些,与他而言便已足够了。
在这个梦里,她和他仍然像过去那样快活,他终于可以放些一切重担,可以真正的无忧无虑了。
或许有一天,她也会像他一样,渐渐在这幻梦的魅力中迷失自我,她真的会再次爱上他。这是一场赌注,一场豪赌,考验着每一个人的定力,率先迷失自我的那个人,就会成为感情中的输家。
到底谁会成为最后的输家?他长长叹了口气,风声呼啸,细雨微蒙,周遭只有沙沙梭梭的雨声,而他心中的惶惑却无一人能回答。
远处不知是山还是围墙,从那目力所及的最低处,一点赤红冉冉升起,袅袅娜娜,时不时被风改换着方向。
他愣了一下,伏上栏杆去看,随即,他又看到几点大小各异的赤红色,摇曳着升腾起来,赤红光亮在夜色笼罩下格外抢眼。几点红色又爆裂开来,化作团团火焰,从天而降。
耳畔隐隐听到了嘈杂的声音,侧耳细听,仿佛是士兵冲杀时的叫嚷声,刀枪碰撞,木桩顶门。他骤然打了个寒噤,一股冷意冲上头顶,忽的酒也跟着醒了。他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却见一个面色铁灰的太监冲上楼来。
“皇上,大事不好了皇上!”太监跑的太急,一个狗啃屎摔在他脚面上:“叛军,是徐永昌的叛军,他们偷袭行宫来了!”
他正要说话,却听见远处传来隆隆的巨响,仿佛山门倒塌的声音。
南影霖心中暗自念了声不好,丢开那太监。冲出观鹤楼,在院中已经能看见宫墙外冲天的火光,不见烟雾,想必是叛军为了照明而燃起的火把。从这样的光亮来判断,叛军一定是密集如蝗。
十几个内卫冲上来护他,有人手忙脚乱的替他套上盔甲。
“两位太妃呢!”他慌得冲内卫们喊。
叛军已经攻破行宫大门,谁还顾得上什么太妃什么皇子公主?十几个内卫簇拥着南影霖要往后山跑,他心里遑急,忽然想起那日在宝相寺里,他亦是这样把南景霈逼到后山去的。
南影霖心里刹那间有些恍惚,好像一切又回到原点,只是这一次,他们两个人的身份变了。
恍惚间已经被人推出几道宫门,行宫是建在虞山上,只是这行宫的后山不是断崖,他不会死,更不会被逼着坠落悬崖。
后山是一条为下山而修建的青石路,平平坦坦,只供两辆马车并排驶过。后山宫门早有内卫备下的车驾,两个提灯的内卫静悄悄的侯在那里。
叛军的喊杀声充斥了整个行宫,抓皇帝,要活捉!每一个人都在高喊,仿佛要掘地三尺把他找出来似的。
“皇上,叛军杀来了,您先走,微臣先抵挡一阵!”武备手中的佩刀已经染血,他的脸颊上被浓烟熏得发黑,昏黄的灯光把他映出了一种油黑发亮的感觉。
南影霖怔了一下,又问道:“宸太妃呢?”
武备咬咬牙,他知道眼下不是跟皇帝抬杠的时候,他只需像绑架一样,把南影霖带到一个安全的地方,时间自然会让他遗忘那个勾魂摄魄的宸太妃。
“快走!快送皇上离开!”武备一拍马背,马儿嘶鸣一声,转瞬跑出很远,消失在茫茫夜色当中。
武备长长吐出一口气,对身边仅剩的内卫道:“回去,杀一个回本,杀两个赚了,弟兄们,咱们宁折不弯。”
“那宸太妃呢?到底要不要找?”身边一个内卫忽的问了一句。
武备厉色瞥了他一眼,冷道:“什么宸太妃,皇上糊涂了,难道你也跟着糊涂了?”
他面上随即透出些许狠辣:“美色误国,若不是这女人,皇上也未必会走到今天这一步,你们都给我听好了,若是碰见宸妃,杀无赦。”
沈韵真早已听到行宫里的喊杀声,早有太监宫女来禀报她先避上一避,苏德妃抱着阳秀公主,被知夏扶着,她已害怕的两股战战。
隔着门窗都能闻见空气中弥漫的血的腥味,她慌张的望着沈韵真,对方却冷的像一尊石像。
逼宫的军队都是些杀红眼的士卒,向来是六亲不认的。到了这个时候,谁还顾得上什么军令呢,或者,他们根本就没有军令。
徐永昌和罗汝表面上打出一个忠字,可面对改朝换代的大好时机,谁又能抵住这样的诱惑呢?她倒不是怀疑这两个人,只是人心向来如此,她也不得不防备。
沈韵真说着,叫阿若和刘二月抱着承元和吉子:“你们先跟苏姐姐到后面去。换上宫女太监的衣服,往后山跑。”
苏德妃一把扯住沈韵真的衣袖:“那你呢?”
沈韵真看了她一眼,道:“我想办法去见一见他们的头目。”
“不行!你不能去!”苏德妃惶惶然拉住她的手臂不肯放:“他们是叛军,是杀人不眨眼的,他们才不会管你是谁呢,他们也不会听你说什么,只会连你一起杀。”
沈韵真镇静的望着苏德妃:“若是我没有回来,承元就托付给姐姐教养了。”
苏德妃一下子愣住了:“你说什么?”
沈韵真抚上她的手:“姐姐忘了吗?生他的那一日我便说过,若我有什么三长两短,承元以后就是你的儿子了。你们从后山跑,去苏家,千万不要去找长信侯。记住,无论发生什么,都不可以把吉子交还给长信侯,吉子必须在我们手里,我们才有和长信侯协商的条件。”
韵真!韵真!她急急喊着她的名字,可沈韵真却似铁了心,头也不回的往前面去了。
知夏死死扯住苏德妃的衣袖:“主子,咱们快走吧,眼下能保住公主皇子的性命才是最重要的。”
她穿过平日里常走的那条悠长的巷道,血腥味便铺面而来,宫墙上,地面上,随处可见断裂的四肢,倒伏的太监和士兵,随地乱丢的兵刃,破碎的盔甲。
她贴墙站着,院内还有无休止的喊杀声。她不可能拉住一个正在厮杀的士兵问他们的头目在哪里,只能循着火光最亮的地方自顾摸索。
行宫的莲池已经被血染成朱红色,汉白玉石桥上还铺陈着太监内卫的尸体,零星有几个死了的宫女,想必是被叛军误杀的。她扶着栏杆,被那血腥味熏得有些腿软。
几只火把斜插在栏杆上,更有几只被丢在地上,被雨水淋的将将熄灭。
大概是叛军的大股军队还没有整体冲进行宫,所以那宫门口的方向才会透出这冲天的火光。她循着那个方向继续往前走,迎面撞上一群手持利刃的士兵,从服色来看,他们并不是行宫的内卫。刀口上有血,脸上也是被烟火熏黑的道道印迹。
沈韵真咬咬嘴唇,同他们僵持着。
“我要见你们的头目。”她壮着胆子说。
对方愣了一下,忽而发出一阵寒凛凛的笑声。
“本宫是太妃沈氏,要见你们的头目。”她又说。
“太妃?”对方终于敛去笑意,上下打量着她:“你如何证明你就是太妃?”
沈韵真喘着粗气,将身子倚在栏杆上,对方显然问了一个极难回答的问题,她要如何证明呢?她没见过徐永昌,更没见过罗汝,或者说,这里根本找不到任何一个能证明她身份的人证物证。
见她不说话,对方似又退让了一步:“既然你说你是宸太妃,不妨跟我们走一趟。”
她一时不敢跟他们走,这几个人的眼睛都血红血红的,她只是一个手无寸铁的弱质女子,若他们忽然起了歹念,她又该如何应付呢?
她正犹豫着,远远跑来几个被冲散的内卫,见她跟叛军对峙在那里,忽的冲上来。杀叛军!那几个内卫嗓音高亢,可这几个叛军也不是吃素的,她只听见几声刀刃穿透身体的噗噗声,那几个内卫便应声倒地。
她吓的说不出话,身子微微发软,本能的向后面退却,可双腿又不听使唤。她几乎是仰面栽倒在地上的。冰冷的秋雨又淋湿了她的衣裳,寒风一扑,早已冷得彻骨。
景霈,景霈,景霈!她已经在心里一千次一万次的呼唤过他的名字,可他不会来,他已经死了,就算活着也只能活在她的梦里。她一直是靠想着他才能坚持下去,可如今,连这最后的意念也再难支撑她站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