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二章 程氏之死
一碗赭红的汤药搁在桌子上,汤汁上漂浮着几颗赤红小枣儿,吸饱汤汁的小枣儿表面光滑,像用久了的羊皮筏子。UU小说m.www.uu234.net一只白瓷小勺轻轻在碗中拨动,搅起层层涟漪。
珠翠抱着小托盘,怯生生的望着沈韵真:“我家主子是真的知道错了,还求良妃娘娘大人大量,以前的事情,千万别跟我家主子计较。”
沈韵真端着汤药,缓缓送到唇边。她偷眼一瞥,只见珠翠缩着身子,像是提线的木偶被人从头顶扯住,整颗心都跟着悬了起来。
她又将汤药放回到桌边:“你这么紧张干什么?”
珠翠愣了一下,使劲儿摇摇头:“奴婢不紧张。”她笑着解解尴尬:“奴婢怎么会紧张呢?”
按珠翠所说,这碗里盛的是品质上成的安胎药,可她只闻闻气味便知道,那是太医院里常开的保产神效方。
与之不同的是,这里面还掺杂了一股浓郁的香料味,浓烈的香料气味下,另藏了一味马钱子。若是不仔细闻,根本分辨不出来。她们倒是很聪明,怕她从药渣中看出端倪,所以这汤药一端上来,便是滤掉药渣的清汤。
沈韵真摇摇头:“这碗里,恐怕不只是安胎药吧?这味道闻着可不太对。”
刘二月周身一颤,猛地警觉起来:“珠翠,你好大的胆子!”
“不是她大胆,是程婕妤大胆。”沈韵真将勺子在碗边儿轻轻敲了敲,对刘二月道:“收好了,这是证据。”
珠翠忽的跪倒在地,周身筛糠似的发颤:“良妃娘娘误会了,奴婢就算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害良妃娘娘啊!我家主子更不敢害未出世的小皇子!”
“你以为沈家国医的称号是白叫的?”刘二月冲珠翠哼了一声,又道:“你们来兰台宫撒泼,良妃娘娘不曾追究,你们反倒越发猖狂了,居然敢谋害皇嗣!”
沈韵真扭头看了刘二月一眼,道:“你去跟苏昭仪打声招呼,看她怎么说。”
刘二月才刚走出几步,便被珠翠扑住,那小宫女似破釜沉舟,死死箍住刘二月的双腿不肯放。
“良妃娘娘饶命,这事儿与我家主子无关,都是奴婢一时糊涂。求您高抬贵手,千万别把这事儿捅给苏昭仪,要打要罚,奴婢一人承担!”
倒是个忠心耿耿的奴婢,只可惜跟错了人。刘二月被她箍得走不动,无奈的望向沈韵真。
“我知道,苏昭仪和程婕妤刚刚结了仇,你怕苏昭仪借机报复她。”沈韵真冷笑起来:“可你别忘了,程婕妤对本宫一向恨之入骨,如今,她连本宫的孩子都不放过。你居然想让本宫放过她?本宫可没有那样的雅量。”
谋害皇嗣非同小可,就连当年如日中天的萧淑妃,也落得一个废位幽闭的下场,更何况是小小的程婕妤呢?程婕妤并不得宠,苏昭仪向皇帝禀报此事的时候,南景霈甚至有些记不起她的模样,脑海里隐隐约约的有个轮廓,可也分辨不清。
按苏昭仪的意思,也不必重罚,只要废位幽禁在宫中便罢了。
可南景霈倒是满腔怒火,非要把程婕妤逐出宫去才算了事。宫里办事不能只凭意气,有错的只是程婕妤,与程家无关,惩办程婕妤还得顾及程氏一脉的颜面。所以,她虽然是被逐出后宫,对外也只能宣称她是潜心佛法,被送到镜心庵为国祈福去了。
这镜心庵本是历代太妃们居住的地方,程婕妤居住在这里,自然是心中不甘的。可也没有办法,能保住性命,便已经是皇恩浩荡了,还奢求什么锦衣玉食呢?
镜心庵中的冲静师太给程婕妤取了法号,用了“舍与”二字。冲静师太的弟子一辈法号中都有一个舍字,意思是要放下。
可程婕妤自然是放不下的,人虽然静静跪在佛前,这心里却始终无法沉静下来。听着身旁的尼姑们叩动木鱼,口中呢喃着不知是什么经文,哼哼唧唧的像极了夏夜里的蚊子。
听冲静师太说,她跪的那个旧簟,又名莲花簟。尘世间的俗人跪在上面,默念菩萨经,心中有佛,便可坐莲升天,斩断苦根。
可她跪在那里,耳朵里灌满了嘈杂的经文,一闭上眼睛,就觉得名利富贵劈面打来,如同熊熊业火。凤袍权杖就矗立在不远处,她想去拿,可又觉得地下平白生出千万条藤蔓,将她的双腿死死缠住,一时动弹不得。
她亦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晕倒的,只知道醒来时,她睡在一间偏厢房里。
蜡烛哔哔啵啵的爆着烛花儿,时而光影摇动。房间里幽暗昏黄,隐隐约约能看见窗户旁立着一个人影。
她慢慢撑着身子坐起来:“阁下是?”
那人慢慢转过身,露出一张如水的脸庞,却是一张陌生面孔。
“奴婢竹影参见程婕妤。”
她淡淡哼了一声:“我已经不是婕妤了。”
她虽失落,却忍不住打量这个陌生宫女。竹影的鬓发间插着一支银铃步摇,听说徐充仪宫里的奴婢每人都有一支。
她忽的激动起来:“你是徐充仪的人!”
竹影又微微一欠身:“程婕妤好眼力。”
她愤愤然哼了一声,重重的一甩手,冷道:“你们把我害成这样,居然还有脸来见我?”
竹影垂下眼睑,这不过是两个主子之间的事,跟她可没有半点关系。
“婕妤误会了,这自始至终,徐充仪可没有说过半个字。”
“没有说过半个字?”程氏的目光忽的一烁,愕然望着竹影,她猛地扑上去,扯住竹影的衣襟摇晃两下:“不是她让本宫对良妃的孩子下手吗?”
竹影冷笑一声,骤然将程婕妤推开。程氏脚步不稳,踉跄几步,撞在房中的木桌上。
她厉色凝着程氏:“程婕妤说哪里话?我家主子不过是见你心情不畅,陪你聊聊天罢了,谁让你想那么多?”
“我想的多?不是她说皇上偏宠良妃,是因为她腹中的皇子吗?”程婕妤身子一怔,脑袋里骤然炸起一个可怕的念头,指尖僵僵的转向竹影:“徐充仪是故意的?故意引我去恨良妃的孩子,因为她知道良妃一定会识破我,一定不会放过我,是不是?”
竹影渐渐展露笑意,她终于明白了,可惜明白的太晚了。她虽是个小宫女,可在宫中也有些年头了,这些年她见惯了嚣张跋扈的淑妃,见惯了老奸巨猾的贤妃,宠冠六宫的良妃,还有聪明低调的苏昭仪,可像程婕妤这般浑浑噩噩的,她还是第一次见。
她是表里如一的蠢,这种女人,有什么资格活在这暗潮涌动的后宫?
竹影凝着她,不觉有些惋惜,要说程婕妤的这张脸,生的还算有几分姿色,可惜脑袋不大灵光。还没能让皇上看到她的姿容,便已败落至此。
“婕妤说的对,只可惜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
程婕妤嘴唇颤了颤,慢慢放下手:“既然如此,那你还来做什么?专门跑来看本宫的笑话吗?”
她自嘲的苦笑几声,低头看看自己的素衣袈裟,仿佛是墙角一只用来装柴火的破麻袋。真丑,丑到了极致,她这一辈子都没有穿过这样难看的衣裳。
“徐充仪让奴婢来给您送点儿东西。”她取出一个小瓷瓶,举到程婕妤面前:“这个东西,您应该很需要吧?”
那瓶身上没有标签,看不出是什么,但凭感觉,这里面应是致死的毒药。程婕妤的身子颤抖起来,瑟缩着向后退了几步,连连摆手:“不,我不要!”
程婕妤这一辈子都是光鲜亮丽,贵不可言的,如今这副样子,真是让人唏嘘。竹影勾勾唇角,走上前将瓷瓶一把塞到程婕妤手中。她并不松开手,紧紧扯着程婕妤的腕子。
竹影低声道:“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难道你喜欢和那些上了年纪的太妃们一起,每天青灯古佛了此残生吗?还有你的家人,他们因你蒙羞,你还有何颜面活在着世上?他们见不到你,可他们在心里,都在骂你呢,骂你是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女。”
“不,我不要死,我不要死!”程氏将手中瓷瓶往地上重重一掼,瓷瓶碰在青砖上,登时摔得粉碎。
竹影的脸色有些苍白,她木然站了半晌,从腰间解下一条牛筋,双手抻了抻。牛筋被她一扯,发出绷绷的响声。
“既然程婕妤没有勇气结果自己,那就让奴婢帮帮你吧。”
竹影纵身抢了一步,牛筋从程氏头上跃过,勒住了她的脖子。她怕死,死死扯住牛筋。竹影一左一右在掌上绾了几个圈,全力一挣。程婕妤便似被扯住耳朵的兔子,拼命的扑朔着四肢。
她折腾了许久,终于没了力气。倒在地上,眼睛向外突着,舌头也吐在唇边。竹影抖抖手,将程婕妤的长腰带解了下来……
次日清晨,鸡鸣破晓,天色渐渐明亮。这是镜心庵里做早课的时辰,姑子们各自打开门窗透空气。打水声,扫地声,说话声,嘈嘈杂杂的响了起来。
忽的,有人凄厉的喊叫一声:“不好了!舍与师傅上吊自尽!”
第一百五十三章 此路不通
案上这架太古遗音琴,还是当年田昭容送给她的。UU小说这张琴曾陪伴她度过无数个孤独而漫长的黑夜,自从田昭容出事,她也有许久没有碰过这张琴了。如今再看这琴,总有点物是人非的叹惋之感。
苏昭仪微微垂目,指尖轻挑琴弦:“这么说,就算京城最出色的仵作也难以查清咯?”
徐充仪凝着她,手上有意无意的拨动着盖碗中悬浮的茶叶:“她是被牛筋勒死的,伪装成上吊自尽合情合理,想来也不会有人察觉。”
苏昭仪看了她一眼,嗤嗤笑了。把他杀伪装成自杀,这法子骗骗普通人还可以,可要想骗过仵作的眼睛,怎么想都觉得不现实。程婕妤的事情早已盖棺定罪,她多此一举,实在是画蛇添足。
指尖划过琴弦,奏起一串密集的琴音,似悬泉飞瀑,密集的水花混流而下激荡在光滑的岩石上。
“徐充仪会不会把事情想的太简单了?”她道。
“昭仪会不会把事情想的太复杂了?”徐充仪反问。
苏昭仪瞥了她一眼,淡然道:“世事复杂,谨慎一点总是有好处的。”
徐充仪笑道:“虽然说程氏名义上是出家修行为国祈福,可话说穿了,这出家修行跟废位幽闭也没什么两样。皇上早就不想提起她了,像她这样的人,死上一百个,皇上也未必会过问。这不过是件小事,昭仪不用太放在心上。”
苏昭仪不以为然,但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垂目抚琴。
徐充仪见她不说话,面上便有些尴尬。她端起茶盏饮了一口,又笑道:“其实,臣妾此举,不仅是为了昭仪,更是为了臣妾自己。”
苏昭仪面上波澜不惊,她早知道徐充仪不会白白蹚这趟浑水。
“这话怎么讲?”
徐充仪笑道:“程婕妤不知尊卑,触怒了昭仪您,这件事阖宫尽知。臣妾仰慕昭仪已久,一直不得机会。这次碰上程婕妤,刚好替娘娘出气。”
苏昭仪住了手,抚住琴弦,温然笑道:“徐充仪不会白白帮本宫这个忙吧?”
徐充仪浅笑,面上有些羞赧,像个春闺少女。苏昭仪见她这副样子,心中也猜到了几分。
架上铜盆盛着玫瑰汁子兑的温水,她洗了手,用毛巾擦去水珠,取了玫瑰油来涂。鲜润的玫瑰汁子沁入白皙的肌肤,阳光一照,有些白得耀目。
“皇上也许久没来本宫这儿了,有些事,本宫也帮不了你。”她道。
徐充仪有些诧异,皇上才刚赏了苏昭仪代管后宫之权。应该说是苏昭仪圣眷正浓的时候,怎么又说皇帝已经许久不来了?
她凝着苏昭仪的手,试探道:“昭仪纤纤玉指,宛若柔荑。皇上见之,怎能不动心呢?”
苏昭仪吃吃笑了,微微一仰下颚,徐充仪循着她示意的方向望去,只望到一架婴儿摇车。
“这……”徐充仪咬咬嘴唇。
“你也看到了,田氏的孩子如今养在本宫这儿,皇上对田氏深恶痛绝,自然极少光顾本宫这里。”苏昭仪淡然勾勾唇角:“管理后宫事务,表面上看着光鲜,其实也就是一个空摆设,唬人而已。若真有实权,程婕妤怎么敢公然欺压到本宫头上?”
徐充仪不说话了,呆呆凝着那架婴儿车。
“你想侍奉皇上,本宫这条路可走不通,徐充仪还得另择高明。”
苏昭仪的玫瑰油味道很浓郁,薰得人头脑发昏,徐充仪收回目光,对苏昭仪笑了笑。这一笑有些僵硬,也有些苦味。苏昭仪看在眼中,也只当是没看见。
“知夏,叫人把本宫这架太古遗音琴给徐充仪搬到宫里去。”苏昭仪抚上徐充仪的手:“这张琴极难得,听闻妹妹尤擅音律,这琴送给妹妹,也算是红粉赠佳人了。妹妹以后有空,尽管到本宫这儿来坐坐。”
徐充仪见事不成,也没心情再同苏昭仪闲聊,略坐坐就回去了。
知夏送走了徐充仪,望着空空的桌案,又有些惋惜。那琴是难得的古琴,别说是苏昭仪,就连她的心里也舍不得。可转念一想,这琴纵然名贵,也不过是田昭容送的旧物。皇上厌恶田昭容,她的东西,留在身边也是累赘。
苏昭仪将田氏的孩子抱在怀中,轻轻呵哄,这小孩儿不哭不闹,乖巧的很。或许时间一长,他也记不清自己亲娘的模样,便把苏昭仪当做自己的娘亲看待了。小脑袋倚在苏昭仪怀中,十分依恋。
田氏的案子是皇上的心病,贤妃又从中作梗,处处掣肘。皇帝和良妃夹在当中左右为难。若不是苏昭仪出面平息事端,只怕这件事还好继续发酵下去。
虽然把这孩子抱回来以后,皇帝就再也不踏进苏昭仪的宫门半步,但这孩子毕竟换来了代管后宫的权力。知夏望着田氏的孩子,心里有些感伤,这大概是田氏留下的唯一有价值的东西了。
“娘娘,还是让奴婢来抱吧?”
苏昭仪看了她一眼:“你是担心本宫这样养着他,会日久生情舍不得分开?”
知夏没有说话,但心里是默认的。
她就势把孩子交给知夏来抱,自己松泛松泛筋骨,又道:“傻瓜,这宫里除了良妃和皇上,再没有第三个人值得咱们付出真感情。”
知夏有些诧异:“皇上也就罢了,主子就这样信任良妃?”
苏昭仪微微勾起唇角道:“你没看出来吗?良妃这个人,你对她有一分真心,她便会以十分真心来相待,她比贤妃要强。若贤妃上位,只怕本宫永远难逃棋子的宿命。可若是良妃上位,她不禁不会苛待后宫,反而还会劝皇上雨露均沾。只有跟着她,本宫才有机会生下自己的孩子。”
“可主子若想扶良妃上位,刚才为什么要把徐充仪推开呢?多一个人多一份力,若是徐充仪投靠了贤妃,咱们岂不要受害?”
知夏凝眉望着她,从刚才苏昭仪自谦没有实权开始,她就憋了一肚子的疑惑。徐充仪已经前来示好,她又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呢?
苏昭仪默然向窗外瞥了一眼,那个人,她看不上。
程婕妤跟她无冤无仇,她为了讨好自己,竟然能下狠手将程婕妤勒死。她自以为帮了大忙,殊不知,她这是在给别人添堵。程婕妤已经被逐出后宫,又遭遇落井下石,皇上不会怀疑吗?程家不会追究吗?
皇上虽然废了程婕妤,可并未废黜姓程的官员。如今风波刚平,一波又起。一旦程家闹起来,皇上派了仵作前来彻查,就一定会查出程婕妤被杀的真相。
到那个时候,首当其冲的是谁?当然不会是那个淡出视线的徐充仪。闯了这么大的祸,居然还自作聪明的跑过来向她提条件?真是可笑!
苏昭仪冷笑道:“她那点儿小心思,给本宫提鞋都不配。就凭她也想侍奉皇上?只怕皇上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知夏点点头:“倒也是,才刚她一听见主子说没有实权,她那个失落的样子,都快从脸上溢出来了。”
所以,她才将那张太古遗音琴送给她,就算堵住徐充仪的嘴。免得徐氏心里总记得这事儿,好像她欠了她一个大人情似的。
苏昭仪站起身,将衣裙上褶皱抚平:“她若是聪明,这会儿就应该去投靠贤妃了。”
知夏轻轻拍打着孩子的背部,又问:“这样岂不是给贤妃添枝加叶?”
她不以为然的笑笑,这哪里是添枝加叶,这是在贤妃身边挖陷阱。程婕妤是被徐充仪的宫女杀死的,徐充仪又是贤妃的人,这样一来,杀程婕妤的人又会是谁呢?若是程家借机跟姜家闹起来,可又会是一场好戏了。
“去吧去吧,这样的陈枝烂叶起不到什么好作用,只会加速灭亡。”她抿抿鬓角的碎发,对知夏道:“走吧,咱们看看良妃去。”
徐充仪从苏昭仪那里离开,整颗心都跌进了尘埃里,灰蒙蒙的,很不舒服。苏昭仪摆明了就是在跟自己演戏,她哪里是没有实权,她是根本就不想交自己这个朋友。
不就是代管后宫吗?不就是良妃的走狗吗?这宫中又不是只有良妃一个妃位!苏昭仪不肯接纳,她还不想投靠了呢!
“竹影,把苏昭仪那张琴给我送到贤妃宫里去。”她心中含恨,手中紧紧揉搓这一方帕子,几乎要将这柔软的丝帕揉成碎片。
竹影愣了一下,有些犹疑:“主子,贤妃从前跟苏昭仪是朋友,苏昭仪的东西她准认得,您把苏昭仪的东西转赠给贤妃,怕是不妥吧?”
不妥?她要的就是这个不妥!人嘴两张皮,反正都使得。她苏昭仪能在自己面前演戏,难道,她就不能在贤妃面前演戏了?
于是这琴转了个手,又送到贤妃的桌案上。一方绸缎盖着,端端正正的搁在琴盒中。
瑞香有些尴尬,这琴连她都认得,就别提贤妃会有多熟悉了,正是田昭容送给苏昭仪的那一张太古遗音。
贤妃冷眼瞧着那张琴,半晌才开口问道:“本宫又不喜音律,徐充仪送本宫一张琴做什么?”
第一百五十四章 贤妃解禁
“娘娘怎么不解这意思?”徐充仪的衣袖拂过琴弦,似绵绵的柳絮吹落枝头,轻薄得听不到一丝声音。www.uu234.netwww.uu234.net
水葱似的指甲择一根琴弦微微一挑,这琴铮的一声,很是清亮悦耳。的确是把好琴,而且历经几百年,依然保持如新,就像是昨天才赶制完成一样。
贤妃温然摇摇头:“本宫只知道这把琴是苏昭仪的爱物。”
“娘娘好眼力,”徐充仪笑道:“此琴正是苏昭仪亲手赠给妹妹的。”
贤妃目光低垂,淡然摆弄着新修的指甲。这两寸来长水葱润玉似的指甲,自她十二岁便开始养,如今也有十来年了。她娘家的姊妹,人人都养指甲,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养的比她好。
她将指甲在阳光下比了比,道:“这么说,苏昭仪有意拉拢妹妹咯?”
她虽是*的一问,但对徐充仪来说,却似拨云见日,刹那间明朗起来。
徐充仪倒还稳当,默然不答,只静静的看着贤妃。
贤妃一笑,握住徐充仪的手,翻开手心来看。徐充仪的掌心纹理稀疏,却有些庞杂。
徐充仪望着她:“姐姐会看手相吗?”
贤妃笑而不语,若从手相上来看,徐充仪的命途怕是不太顺当。
她摇摇头:“那是街头乞丐常玩的把戏,本宫可不信那个。”
徐充仪咬咬嘴唇,道:“那是妹妹说错了。”
“不过,妹妹这双手,倒是很美,让人见之难忘。”贤妃的目光慢慢从手转向徐充仪的面庞。
徐充仪的模样不算绝美,只能说是眉清目秀,些许有些姿容。不过她的身量极匀称,是标准的江南美人,长腿细腰,背影看上去极是曼妙。
她一直捏着徐充仪的手,捏得徐充仪有些不自在。徐充仪脸上有些绯红,讪讪的想要把手抽回来。
同她有些聊不下去,徐充仪索性站起来冲贤妃福福身子:“姐姐先休息吧,妹妹还有事,就不打扰了。”
“慢着,”贤妃笑盈盈的叫住徐充仪,她将腕子往徐充仪面前一伸,道:“原应该送送妹妹,可是坐得久了,这两条腿有些发麻,还请妹妹拉我一把。”
徐充仪心头忽的一颤,疑惑的将目光转向贤妃。她仍是笑盈盈的,一副风轻云淡的样子,可那双眼睛里,却十分复杂,好像会说话似的。
徐充仪缓缓地将手递过去,贤妃一把拉住了,起身笑道:“这就对了,妹妹先拉本宫一把,本宫才好送妹妹一程啊。”
徐充仪抿抿嘴唇,试探道:“不知道妹妹能帮姐姐做什么?”
贤妃莞尔,冲瑞香勾勾手:“去把本宫抄的那卷血经拿来。”
一叠鲜血抄的《大方广佛华严经》,用的是宫里常见的澄心堂纸,无甚稀奇。只不过,这上面的字迹,是用鲜血掺了金粉抄写的,色泽殷红艳丽。
徐充仪翻了翻,这厚厚的一叠经文全用鲜血抄就,看得人有些胆寒。翻到底页,才发现并非完本,不过抄了三分之一而已。
徐充仪有些吃惊,她愣了半晌才道:“娘娘如此心诚,想必佛祖会知道的。”
贤妃温然在她手上一压:“这些日子,本宫禁足在昭台宫里,一直静心礼佛,替皇上祈福,所以抄了这个,希望佛祖能看到本宫的诚心,保佑皇上平安顺遂。”
徐充仪心下已然明了,贤妃是要她将这未完成的血经交给皇帝。
贤妃说着,脚步便有些发飘,徐充仪忙扶她坐下,又道:“想必是姐姐日日刺血抄经,亏了身子。”
瑞香咬咬牙道:“充仪有所不知,这抄写血经禁忌尤多,我家主子没有一日懈怠,如今把好好的身子熬成这样,奴婢看了都心疼。”
徐充仪从瑞香手中接过一盏参茶,服侍贤妃喝下:“姐姐放心,您这颗诚心,妹妹一定想办法让皇上看到。”
她拿了经文转身出了昭台宫,贤妃才敛去笑意,将已经入口的参茶吐在痰盂里。
向桌上瞥了一眼,那张太古遗音琴还静静的躺在盒子里。她心里有些反感,这是田氏送给苏昭仪的,如今连苏昭仪都不想要它,她留之又有何用?
她努努嘴:“把它扔出去。”
扔?瑞香凝眉望着她,这可是难得一见的古琴,扔掉未免太可惜了。
“徐充仪巴巴儿的送过来,咱们就这样扔了,岂不折了徐充仪的面子?”
她也知道这张琴极为珍贵,可古琴再珍贵,还能贵得过皇帝的宠爱吗?若是没了皇上宠爱,任凭琴音再妙,也是无人知音。
“留着做什么?看见也是心烦。”贤妃一手撑着头,倚在桌上闭目养神:“把刀子拿过来。”
一柄巴掌大的弯刀,通身是精钢铸造,银柄银刀鞘,鞘身上镶嵌着几颗赤红宝石。
她轻轻拨下刀鞘,露出寒光凛凛的刀身来。这小刀磨得锋利,平时是瑞香用来削果皮的。她将刀刃横在自己手臂上许久,有些下不去手。
再她怕痛,也得割一刀。
思忖良久,她总算狠下心来,在手臂上划了一道。
豆大的血珠慢慢沁出伤口,顺着雪白的手腕滴落下来,如日出前草叶上坠着的清露。
这一刀还是有些重,痛得她直啧舌,瑞香有些心疼,忙取来白布和白药替她包扎。
“娘娘对皇上如此用心,皇上就算再铁石心肠,恐怕也不好意思再囚禁娘娘了。”瑞香凝着眉,在她包好的伤口上轻轻系了个蝴蝶结。
贤妃将小刀扔在桌上,震落了刀刃上粘着的一滴血珠。
“乳娘呢?”她问。
瑞香微微垂目,道:“奴婢让人给她煮了些补汤,她正喝着呢。”
贤妃淡淡的哼了一声:“这些日子也是为难她,又是割血,又是喂乳,是该让她补一补。”
瑞香咬咬嘴唇,她想起那个乳娘就生气,做事慢吞吞的,说话又哼哼唧唧的像个蚊子。比从前喂养公主的素娘差远了。
“想什么呢?”贤妃看了她一眼。
瑞香这才回过神来,道:“奴婢在想素娘。”
贤妃淡淡的哦了一声:“素娘已经出宫了,想她干什么?”
瑞香扁扁嘴:“还不是新来的乳娘太蠢笨,每每奴婢吩咐她做事,总要说上两三遍。还总是一副怯生生的样子,真不知她装得那个可怜样子是给谁看。”
瑞香的话不无道理,新来的乳娘虽然看着顺服,可总感觉跟她们不是一条心。贤妃凝了眉,抄写血经一直割着乳娘的血,她若把这事说出去,自己岂不犯了欺君之罪?
“明日叫她不要到前庭来了,贬到后廊上做粗活,你去内府再挑个合适的乳娘照看公主。”
她傍晚时喝了一盏去暑的莲子汤,换了件薄纱衣裙,坐在屏风后的书案上小憩。
日头渐渐西垂,可这空气还觉得**辣的,好像住在蒸笼里。
往年这个时候,宫里早就送来了解暑的冰块,可今年她禁了足,内府那帮见风使舵的太监便把她抛到脑后了。
棚顶吊着的纳凉扇风力太大,身上有汗怕激着,便叫瑞香摇晃着一柄团扇替她扇风。瑞香扇了一会儿,身上便觉得汗涔涔的。
听说皇帝下旨,要扩建兰台宫,再把兰台宫的后殿整个改为浴汤殿,方便良妃夏日里戏水纳凉,冬日里温汤沐浴。
这样一想,瑞香的心里便有些妒意。她正懊恼的出神,忽的被人从背后拍了一把,一时火气上涌,扭头刚想训斥一句,却没成想来人竟是南景霈。
她倏忽变了脸色,慌忙往下一跪:“奴婢该死,不知皇上驾到。”
贤妃本在闭目小憩,被她骤然惊醒,也忙起身施礼。她早知道皇帝会来,可就是没想到他来的这样快。
皇帝只伸手一扶,顺势扶到她刚刚包扎过的腕子。他凝了她一阵,看得她有些羞赧。她涩涩的一笑,将手缩回到袖筒中。
“往后不要再抄了。”他道。
贤妃轻轻应了一声,浅笑道:“徐妹妹也太多事了,臣妾不过随便同她说说而已。”
南景霈坐了下来,接过瑞香奉上的茶,饮了一口:“血经伤身,人有些信仰是好的,可也不要太沉迷其中了。”
瑞香看了贤妃一眼,忙笑道:“皇上说的是,奴婢也常这样劝说娘娘,可娘娘说,抄写血经是为皇上祈福,不可又一日懈怠,否则她便于心不安。非要日日抄写,为了抄经,娘娘已许久不碰荤腥了,连肉汤都不肯喝。”
南景霈淡然看了贤妃一眼,道:“难得你这样真情实意的待朕。”
贤妃坐了南景霈脚边的檀木脚踏,将头轻轻倚在他膝上。她未曾精致梳洗,一头乌瀑似的头发散落在他膝盖上。
“皇上是臣妾的天,是臣妾这一生最珍爱的夫君。只要是为皇上好,无论让臣妾做什么,臣妾都心肝情愿。”
南景霈凝着她乌黑的头发,心中犹豫了一阵,还是抚上她的鬓发。
“朕已经下旨解了你的禁足,你也出去走走,这几日芙蕖开的正好。”
贤妃含笑,一双玉臂似水蛇般慢慢延伸到皇帝肩上:“那今日呢?”
什么今日?南景霈一怔,还未及拒绝,贤妃已然将他紧紧搂住,亲昵的吻上他的耳垂。
“皇上就不要走了,留下来陪陪臣妾好吗?”
第一百五十五章 君心难测
苏昭仪在兰台宫的后院转了一圈,看着工匠们里里外外的忙活,她不免有些失神。www.uu234.netm.www.uu234.net
这后院正在施工动土,工程不算大,只是在后殿的殿宇内挖出一个长十米宽八米的坑罢了。不过,这却个是当务之急,皇帝下旨,务必要赶在三伏前完工。
阴刻卷草纹的汉白玉石板一块一块的码在草地上,虽然是着急赶工,但这里的每一块石板都是精雕细琢的,找不出半点瑕疵。工匠赶工时也极小心,不敢有丝毫懈怠。
浴汤池的图样是皇帝亲自设计的,在水池中铺设台阶。平缓的台阶浸在水中,可以慢慢走到水深处,也可以坐在台阶上,只泡半个身子。池壁和台阶都是雕花汉白玉石板镶嵌,既光滑如玉又不至于滑了脚。
苏昭仪长长叹了一声,都说皇帝凉薄后宫,可也得分对谁,幸亏这良妃的父亲还未洗冤,倘若是恢复了沈家国医的门楣,皇帝岂不要把她捧上天了?
“主子,良妃娘娘已经起来了,请主子过去说话呢。”知夏轻轻提醒道。
苏昭仪回过神儿来,挑帘进了花厅。
花厅内的青花缸里堆放着大块大块的冰,内府早晨刚刚送来的,供一天使用。冰块的缝隙里塞了些水薄荷,梅花冰片等清爽的药,免得人在炎炎夏日中了暑热。
“臣妾只知道往这冰块儿上堆些瓜果梨桃,原来这冰块能这样用呢,良妃娘娘真是心思细巧。”
凑近冰缸,苏昭仪深深吸了口气,只觉得满腔清凉舒适。她坐了下来,接过刘二月奉上的一盏冰酪。
“听说皇上昨晚宿在昭台宫了。”她舀了一勺酪送入口中。
沈韵真看了她一眼,笑道:“苏姐姐这话似乎有点酸呐。”
苏昭仪咬咬嘴唇,她是有点酸,酸的是皇帝居然轻易的相信了贤妃刺血抄经的鬼话。
贤妃禁足才多久?竟能抄出十万余字的血经,若是割自己的血,岂不要把血都流光了?哪还能像条水蛇似的,缠着皇帝留宿?
她嗤之以鼻:“皇上一向圣明烛照,真不知这次为什么会相信她。”
沈韵真才刚插了一小块冰雪梨送入口中,这小冰碗随即便被刘二月给收走了。
“这东西性凉,主子尝尝便罢了。”
沈韵真淡然对苏昭仪笑了笑,不答反问:“听说皇上把苏姐姐的舅父调到北寒去了?”
苏昭仪愣了一下,还是点点头:“是啊,这些日子不太平,北寒的铁蠡王、忽尔都王秘密的集结军队,恐怕要与大齐开战。”
北寒是信王的地盘,铁蠡王和忽尔都王一向是跟大齐和平相处的,这次贸然聚兵恐怕与他有关。
不过这也难怪,信王蛰伏了这么多年,也该是他举兵谋反的时候了。
坐得太久,有些腰酸。沈韵真将身子往椅背上靠了靠,有些慵懒:“这就对了。”
苏昭仪微微凝眉:“你是说,皇上留宿昭台宫与北寒的战事有关?”
沈韵真点一点头,道:“对外开战,最忌讳的就是内忧。朝廷里各方势力都很稳定,唯有姜家刚刚和信王结了姻亲,而姜家又权倾朝野。”
苏昭仪咬咬嘴唇,这就难怪了。皇帝留宿昭台宫,又解了贤妃的禁足,恐怕也是为了稳住姜家。
姜家和信王结了亲,无疑拥有了三向选择的权利。与信王断交,姜家便成了大齐的热血忠臣;投靠信王,姜家便成了信王的左膀右臂;保持中立,姜家便成了皇帝和信王必争的一枚棋子,可以双方取利。
她不免嗤笑,姜家可真是走了一步好棋!
“当初皇上若不答应姜家和信王的姻亲就好了。”她凝眉,沉重的呼出一口气。
沈韵真温然望着她,道:“皇上布棋向来是走一步看三步,这点小伎俩,皇上又怎会看不穿呢?同意这门姻亲,不过是将计就计,把这两位绑在一起罢了。皇上深知他与信王必有一战,皇上必胜,信王必败。姐姐想一想,信王败了,那姜家还能落得什么好果子吃吗?”
苏昭仪惊愕的望着沈韵真,半晌说不出话来。
果然,天底下最难猜测的便是帝王之心。拉一个,打一个,远交近攻,笑谈间,便把权术玩弄于股掌之中。
从表面上看,姜家是个兵家必争的香饽饽,可战事一停,皇帝便要同他们秋后算账,
她有些叹惋,只怕贤妃还沉浸在飞黄腾达的美梦当中,殊不知铡刀将至。
真是可怜。
叹惋之余,她心中还是有些后怕的,若是她站错了队,只怕苏家就要步姜家的后尘了。
南景霈一连几天都宿在昭台宫里。早膳晚膳都摆在昭台宫,甚至把许多奏折也搬到那里处理。
皇帝在此留宿,内府的奴才管事们也都变得殷勤起来,天还没亮,拉冰块的车子便停在昭台宫的宫门口,各省送来的贡品,也都可着昭台宫先挑,就连太医院也时时送来祛暑生津的药饮。
贤妃毕竟不是淑妃,再多的恩宠也不会让她冲昏头脑。
她对皇帝到没存什么期望,她也知道皇帝早就看透了她,她早就不是他心目中那个温婉大度的贤妃了。皇帝对她殷勤,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做给姜家看的。
信王聚兵谋反,他担心内忧外患,所以才笼络姜家。
他宠着她,在外人来看,就好像皇帝宠着姜家一样。
姜贤妃凝着南景霈,他正埋头批阅奏折,并没留心她正盯着他看。
她凝着他,心里还是有些刺痒,她可以骗过所有人,却骗不过自己的心,皇帝英明神武,年轻有为,样貌性情又都是极好的。这样的男人对她来说,格外有魅力。
她本心里是爱他的,可又清楚的知道他不爱她。这就好像隔着一层雾,所有的美好都是那样的虚幻。
姜贤妃起身将灯挑成双股,温然站在他身边。他正凝眉看着一份奏折,看神情,他似有些不悦。
“皇上,出什么事儿了吗?”她轻声问。
他回过神来,看了她许久,才想起这里是昭台宫,不是御书房。
他摇摇头:“没什么。”
她端过一盏白茶来:“皇上,夜深了,明日还要早朝呢,有什么奏折明日在批也不迟啊。”
“你去睡吧,”他头也不抬的说道:“明日还不知会有多少奏折呢。”
论熬夜,他是行家里手,贤妃只是陪着熬了两天,这身上便疲累的紧,好像四肢都绑着沙袋,沉重的抬不起来。她撑在桌边小憩了一会儿,实在熬不住,便回寝房去睡了。
东来默默的将皇帝批过的奏折装进小木匣子里,又慢慢调好一砚朱墨。
“这些日子都宿在昭台宫,她那边还好吗?”他轻声问道。
东来应了一声,道:“良妃主子一切都好,有苏昭仪陪着说话,想来不会闷。”
他粗粗喘了一口长气,搁下笔,揉揉酸痛的肩膀。人们以为当皇帝可以随心所欲,殊不知皇帝有皇帝的难处,有时候连自己住在何处都没有权利选择。
“苏昭仪是个聪明人,比她爹要强。”他淡淡的说道。
东来愣了一下,想起今日在朝堂上,姜太师主和,要以钱粮安抚北寒。苏昭仪的父亲立刻随声附和,竭力声援。
“苏大人太重情义,恐怕到现在,他还看不透局势。”东来应声答道。
南景霈看了他一眼,默然揉揉眉心。
“影霖上了一道奏本,请朝廷拨给钱粮,说是要亲自带兵戍卫边境。”他戏谑的冷笑道:“他把朕当做三岁孩子骗了。”
东来悄悄一瞥,那半开的奏折上写着几行字,正是信王的笔迹。
想来写这份奏本时有些仓促,这字迹发飘,笔力发软。亦或是因为心虚,毕竟那铁蠡王和忽尔都王都是在他的挑唆之下才仓促聚兵的。
“奴才倒是有些担心沈大人。”东来低声说道。
南景霈倏忽睁开眼,凝了东来一阵,才道:“这倒是个麻烦事。”
虽然沈文忠对于信王来说只是一介囚徒,没有太多利用价值,可他毕竟是沈韵真在这世上唯一的血亲。若信王心血来潮,杀他祭旗……沈韵真腹中怀着孩子,实在禁不起丧亲之恸。
这事儿很急,十万火急。他必须想个办法,想个万全的办法。
剩下的奏本,他大略翻了翻,都是主战主和的表态折,主和的强调战争之害,主战的强调捍卫国土。
无非是一套固定的说辞,说不出什么新花样。他索性也不再看了,在折子上朱笔一圈儿,算是他看过的标志。
他站起身,已经是三更天了。
用温水洗了一把脸,洗去一脸的倦态。
“皇上,贤妃娘娘已经在寝殿睡了,您要不要也去歇息?”东来麻利的将奏本收好,再用小铜锁锁好了匣子。
他失神半晌,摇摇头,道:“叫人把偏殿收拾一下,朕就在那儿睡了。”
东来应了一声,安排人把批好的奏折送到通政司去,自己则服侍皇帝洗漱更衣。南景霈连着熬夜,着实困倦。
他急着就寝,也不等东来替他解衣裳。自己将衣裳褪去,一把扔到东来身上,扯过被子睡了。
东来正准备默默退出去,又听他说:“明日的奏折不必送到这儿来。”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不,你不明白
小银锅子里咕噜咕噜的冒着水泡,水色微微发青。UU小说www.uu234.net洗净切碎的莲叶已经熬煮了一个时辰,熬得微微发软。刘二月提起锅子,用纱布滤了一遍,将清澈的汤汁倒在白瓷小盆里。
小宫女们已经剥好了莲子,不去芯儿,搁在汤汁里继续煮。
莲子煮的绵软时,用汤匙轻轻一压,便压成了一个饼。
刘二月尝了口汤汁,苦的舌根发硬,她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沈韵真要吃这样苦涩的东西,便又加了两大勺桂花蜜在里头。
汤汁又咕噜咕噜的冒起水泡,她轻轻舀了一盅子,搁在食盒里,吩咐小宫女:“端过去吧。”
沈韵真有些困倦,可后院还在叮叮当当的施工。她想睡也睡不安稳,便只斜倚在贵妃榻上,盖着一方薄单小憩。
房中小宫女轻轻扯着放风轮的细绳,也有些昏沉。
日头虽然西斜,可暑热却还未退,热的人喘不过气来。
“主子,莲子羹熬好了。”小宫女将一个彩瓷莲花盅子轻轻搁在桌案上。
她揉揉眉心,坐了起来。
略尝了一口,她便笑了,这莲子羹甜得发腻,一猜便知是刘二月亲手熬的,果然像她的口味。
“刘嬷嬷说这汤太苦了,怕主子喝不惯。”小宫女从食盒里端了一小碟儿栗子糕:“这羹里加的不是雪花糖粉,是新送来的桂花蜜。”
她口味淡,原想用苦味的莲子羹来压一压栗子糕的甜味。现在莲子羹甜成这样,栗子糕反倒成了解腻的东西了。她吃了几勺,实在不合胃口,便放在一边。
最近的后宫总是暗潮涌动的,今日有人失宠,明日便有人得宠。小宫女瞧瞧看着她,心里犯嘀咕。不知是羹汤不对她的胃口,还是她心情不畅影响了食欲。
皇帝这些日子都宿在贤妃的昭台宫,听说还给贤妃的父亲加封了一等爵位。昭台宫是兰台宫的死对头,想必姜贤妃得宠,自家主子心里也是懊恼的吧?
“主子,好歹吃一点儿吧?”小宫女轻轻说道。
这小宫女还不懂得隐藏情绪,诸多心事全都毫无保留的写在脸上。
沈韵真看了她一眼,温然笑了笑,问道:“还有新鲜莲子吗?”
小宫女点一点头:“还有很多,都是晨起顺公公划船去莲池摘的。刚摘下来的时候,那莲蓬都是翠绿的,还沾着露水呢,奴婢这就给主子拿。”
小宫女端着小圆盘,里面盛着两朵颗粒饱满的莲蓬,色泽苍翠欲滴。
莲子上有一层薄薄的嫩皮,剥这个最伤指甲,后宫的嫔妃极少有人自己剥。她早就不留指甲了,也不怕损伤。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自己剥莲子来吃。
刘二月拿过一个雕花赤金小碟搁在她面前,笑道:“这样也好,待主子剥完莲子,御驾也就差不多到了,皇上正好尝个新鲜劲儿。”
她微微一笑:“我剥来自己吃的。”
刘二月扁扁嘴:“皇上这些日子劳心费力,都没睡过几个安稳觉。”
刘二月总喜欢这样暗示她,她没说什么,只是将剥好的莲子一颗一颗的放进碟子里。鲜嫩的莲子,仿佛是一把饱满的珍珠,静静卧在金盘中。
“皇上最近一直宿在贤妃宫里,今儿突然到咱们这儿来,奴婢这心里总是七上八下的。”刘二月一边说,一边动手剥莲子。
她看了刘二月一眼:“能有什么事儿?”
“不是怕别的,就是担心贤妃心里有什么想法。”刘二月望向沈韵真:“她恨极了主子,奴婢总怕她又生出什么事端来。皇上如今用着姜家,就算她真的生事,皇上也不会说什么。”
刘二月着实想多了。
贤妃头脑清醒,不会恃宠生娇;皇上头脑更清醒,不会纵容无度。
贤妃和皇上在一起,不过是两个聪明人对着装糊涂罢了。谁都知道对方没有真心,却还要装作情真意切的样子。
“听说皇上已经安排人去收拾安平行宫了。”刘二月用力掰开一个莲蓬,将青绿的莲子一个一个拨到桌上。
出京城西门再往西行二百余里便是虞山,那里原本是太祖狩猎的围场。高宗时,羽林在此练兵,时任总督徐守祖派人在山上养殖了几百只白鹤,以此来讨好高宗。高宗龙心大悦,遂下旨在虞山上建造观鹤楼,后经几代扩建,演变成如今的安平行宫。
行宫建在山上,时有山风拂面,最适合夏日里避暑。历代皇帝赶上朝政不多时,便会带领宫中嫔妃到行宫去避暑。
当年先帝移驾安平行宫时,父亲时任太医院首随銮伺候。
她小时候还被带到那里去过,在鹤园外摘过花。
自南景霈登基以来,后宫还从没有人陪他去过那里,就连盛宠一时的淑妃也没有获得这样的殊荣。
“听说皇上要带贤妃去,贤妃又带了徐充仪。”刘二月停住手:“这徐充仪是个什么来历?怎么突然就投靠了贤妃?”
“你知道养殖白鹤讨好高宗的徐守祖吗?那便是徐充仪的祖辈。”她手上不停,麻利的剥着莲子。
要说这徐充仪也是名门之后,只可惜他们这一脉只靠因袭爵位,家道渐渐败落了。否则,就凭徐家在高宗时期的兴旺,徐充仪至少也是个妃位。
她正说着,隐隐听见宫门口又传报的声音。
刘二月搁下莲子,道:“是皇上的銮驾到了。”
她恰好剥完最后一颗莲子,正正衣襟出门去迎。
南景霈不许她跪,一把将她拉起来,揽着她往寝殿里走。
刘二月端上一盏七分热的茶,将桌上莲蓬皮一收,默然退了出去。
与其说是皇帝揽着她,不如说是皇帝扶着她的手闭目前行。才刚挨着床沿儿,他便仰面躺了下去,宽大的平金鹤氅被褶褶巴巴的压在身下。
她拿过一个枕头垫在他颈下,慢条斯理的替他褪去衣裳,温声道:“怎么累成这样?”
他长长舒了口气:“北寒在备战,奏事的人又多,一整天都坐在那里,动又不能动。”
她轻轻倚在他身边:“皇上用过晚膳了吗?”
他闭目道:“随便吃了一口。”
不怪那些臣子不懂得心疼人,实在是边关军情十万火急,若出了差池,谁都担不起这个责任,故而那些奏事的臣子也不敢耽搁片刻。
“刘嬷嬷才熬的莲子羹,皇上吃点吗?还有栗子糕。”她依偎在他身旁,轻声问道。
他躺了一会儿,便坐起来:“刚进来的时候,朕看你在剥莲子?”
她点一点头,将小金碟端了过来:“没剔莲芯,皇上要尝吗?”
莲子能去心火,最适合他这种内火旺盛的人吃。他捻了一颗送入口中,这莲子果然新鲜,莲芯一嚼,丝丝苦味便沿着唾液往喉口里渗。
他吃了几颗,苦的舌头发麻,押了口茶,歪在榻上歇息。
沈韵真拿过茶几上一柄灰白羽扇,替他轻轻扇着凉风。
沉默许久,他突然道:“朕或许会有好一阵子不能到你这儿来了。”
她手上微微一住,他坐直身子。
他凝着她,握住她的手:“你应该能懂朕的吧?”
她默默地点了点头,他微微垂下眼,将她揽到怀中:“銮驾要到安平行宫去住一阵,再过几日就要离宫了。朕也想带你去,可这次不成了,再等一等,等一切都安定下来,朕就再也不理旁人,专心守着你,守着你和孩子。”
她搂上他的肩膀,莞尔笑道:“皇上坐拥三宫六院,也不能总守着臣妾一人呐?否则那些御史言官还不把臣妾当成祸国殃民的奸妃了?”
他翻身将她压在身下,调笑道:“你不是奸妃吗?”
她笑:“臣妾怎么就成了奸妃了?”
南景霈拨弄着她的耳垂,凝着她道:“勾魂摄魄,美色迷人,还不是奸妃?”
“既然是奸妃,那总得有个昏君来相配。若皇上承认自己是昏君,那臣妾就承认自己是奸妃。”
她转过脸去不看他,他却吻上她的耳垂,附耳轻声道:“这世上也就你敢这样跟朕说话。”
她勾勾唇角,只吃吃的笑了两声。她这番话若是让那些宗程朱理学的御史听到,岂不要把那些儒生吓的大惊失色?
“可朕就喜欢你这样讲话。”他凝着她,温柔如许。
他就是喜欢这样的她,无拘无束,无忧无虑的。
她是沈文忠的掌上明珠,自幼被人宠着捧着,虽然不像有些闺秀那样性情骄纵,但却一直是个敢说敢做的性子。
从小他便发过誓,有朝一日也要宠着她,捧着她,让她一辈子无忧无虑,一辈子有恃无恐。
“朕是真的爱你。”他亲吻着她的嘴唇,长长的睫毛蹭在她脸颊上,沙沙的痒。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跟她说这个,心头忽的有些诧异,但还是揽住他的腰,轻声道:“臣妾明白。”
“不,你不明白。”他说。
她望着他,又听见他说:“在战事结束以前,一切都还不能确定。或许有一天,朕会身不由己的做一些你不能理解的事,说一些你不喜欢听的话。在那个时候,你一定要记得,朕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咱们的将来。在朕的心里,除了你和孩子,再也不会有其他人。”
第一百五十七章 承恩
自从那次她私逃未遂,他每次见她都要揽着她睡,连睡梦中都要紧紧把她扣住,生怕她再离开。www.uu234.net
这样被他锁在怀里睡,的确不大舒服。可一想到他只有这样才能安心,她也只能忍了。
夜风吹的迅疾,把窗棂鼓的啫啫作响,南风聒噪,呜呜咽咽像婴儿啼哭。
她睡不着,凝着被微风浮动的幔帐发呆。南景霈翻个身,总算松开了手。她身上疲累,披了衣服起身走走。
今夜不知是谁当班,庭院里空空如也,一个人影也不见。树影摇曳,细枝几乎要被疾风折断。风虽大,倒也不太冷,风睡在脸上,亦没什么知觉。
记得李煜有一句词:昨夜西风凋碧树。她笑笑,这南风虽暖,却也足以让碧树凋零了。
院子的灯烛被风吹灭了,月光朗星稀,倒也不觉得暗淡。
院中那颗粗壮的槐树不知什么时候凋落的,竟没了云罗伞盖似的树冠,只剩下光秃秃的枝丫。
树下放着一个竹篮,被红布包裹着,静静的靠着,却不知是谁放在这里的。
一只夜猫经过,探头嗅了嗅。骤然将碧绿的眼睛烁了一烁,那双眼睛圆溜溜的,好像收藏家手里品质上乘的绿猫眼石。
听见人声,猫儿咪唔一声,蹿上房梁逃走了。
她俯下身,提过那只篮子。这篮子沉甸甸的,很有分量。
“打开看看。”不知是谁对她说。
她倒也没太在意,只是轻轻将红布拨开。
一个紫红色似的东西安静的卧在篮子里,她定定神,这才看清了。
竟是一个婴儿!
她觉得心口不由得一窒,好像一口气哽在胸口,上不来也下不去。
一个肉呼呼的婴儿断了气。全身都是雪白的,只是脸上发紫。
她想尖叫,可喉口却发不出声音。想逃走,可身子却不知被什么束缚住,动弹不得。
死婴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咧开嘴巴像是发笑。
忽的!一阵尖锐的噪声振动了她的耳膜,好像用钝刀使劲剐蹭着琉璃盘,将她的心弦紧紧扯住。
“醒醒!真儿醒醒!”
她被骤然晃醒,才发现自己正躺在榻上。南景霈已经点亮了房里的灯烛,伏身抱着她。
“做噩梦了?”他用帕子擦了擦她额间的冷汗。
“梦见什么了?跟朕说说。”他道。
她凝着他,这才觉得自己的魂儿慢慢又回到体内。
虽然说梦是反的,可她怀着身孕,却梦见一个死婴,这心里头总觉得有些膈应。腹中孩子好好的,她也不想拿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来烦他。
他是极珍视这个孩子的,若他知道了她的梦,恐怕又要跟着悬心好久。
她摇摇头:“没什么,就是梦见一只老虎。”
他笑笑:“飞虎入室内,主富贵,是吉兆。”
他虽这样说,次日还是吩咐人把兰台宫里与虎有关的字画摆件通通撤了去,换上些凝神静气的新鲜花草。
七日后,便是銮驾离宫的日子,他只叫苏昭仪将宫里一应仪仗礼乐安排妥当,也不许她来送他。
她知道他是怕她难过,故意不让她看他陪别的女人出宫。可她心里还是有些放不下,悄悄带了刘二月到启祥门上瞧瞧目送。
车驾缓缓从启祥门驶出京城,浩浩荡荡,如一条金色长龙。
京城的百姓许久没有看到皇族出行这一盛况,纷纷跑来凑热闹。黑压压的人群从护城河一直跪到了西门外,呼喊万岁的声音隔着几里地还能清楚的送入耳中。
御驾行程很快,一路不作停留,三天便已到了虞山脚下。行宫的太监早已备下软轿,在山路口跪迎。
山路年年修葺,都是平平整整的青石路,太监们常年练习抬轿上山,一路走得稳稳当当。
虽然皇帝平时不来,可他们却没有一日敢懈怠。轿撵上搁着满满的一碗水,抬着轿子从山脚抬到行宫门口。碗里的水若是洒出一滴,抬轿的太监便要受罚。
到皇帝今日来,他们已经反复练习过上千遍了。
行宫里早就备下了沐浴的温汤,用厚厚的油布罩着汤池,待到皇帝褪去衣裳走进来,侍奉沐浴的太监才掀开油布。
温汤上漂浮着红艳艳的玫瑰花瓣,南景霈略皱皱眉,这是女人喜欢的情趣。
果不其然,他才刚下到汤池里,便有一双娇滴滴的手从背后将他搂住。
“你是徐氏?”他不回头,只淡淡的问。
徐充仪的脸颊紧紧贴在他背上,嗤嗤的笑了一阵。
“贤妃娘娘说,皇上一路车马劳顿了,让臣妾来侍奉皇上沐浴。”
南景霈哦了一声,又问:“她自己怎么不来,反倒让你来?”
徐充仪默不作声,良久,才小心翼翼的问道:“皇上是嫌弃臣妾吗?”
他转身望向她,徐充仪生的清秀,被这水光一招,肤色便越发雪白。
南景霈抬起她的下颚,笑道:“你猜呢?”
徐充仪咬咬嘴唇,微微颔首有些羞赧:“臣妾不敢妄自揣测圣意。”
他循着汤池慢慢走了几步,温声道:“替朕揉揉肩吧。”
皇帝难得肯给她机会,徐充仪的眸子倏忽一亮,一双轻柔的手便抚上皇帝的肩胛。她的手劲儿不大,只揉了一会儿,便累得肩膀发酸。
他转身倚在池壁上,冲她一伸手。徐充仪抚上皇帝的手掌,一点儿一点儿向他挪动。
他顺势一拉,她骤然失去重心,整个人跌进他的怀里。
她从来没有这样的机会近距离的看看皇帝,也从来没有机会享受皇帝的怀抱。这恩宠来之不易,她心里总想着谨慎些,再谨慎些,仿佛只要足够谨慎,便能把这份恩宠无限延长。
进来之前,贤妃嘱咐她要主动一些,可她又怕,怕她太主动会让皇帝觉得她轻浮。她缩在南景霈的怀里,左右为难。
皇帝望着她这副样子,噗嗤一声乐了:“朕有这么吓人吗?”
徐充仪咬着嘴唇,笑意渐渐溢出唇角,她摇摇头。
“不吓人,皇上是臣妾见过的,天底下最好看的男子。”
“最好看的男子?”他望着她:“有多好看?”
貌比潘安,霞姿月韵,风华绝代……她一口气说了好长一大串,几乎要把她知道的夸赞之词说尽了。
她重重喘了一大口气,羞赧的望着皇帝。
南景霈勾勾唇角:“看不出,你倒还有些学识。”
“臣妾是家中的嫡女,还在闺中的时候,父亲便请了许多先生来教课,父亲说皇上最喜读书,学识渊博。臣妾若是腹内空空,只怕会惹皇上厌弃。”
他挑了挑眉,朝廷里但凡是有些爵位的人家若生了女儿,总是要按照后妃的标准来培养。什么诗词歌赋,什么琴棋书画,无所不学,只求能在选秀时脱颖而出。
其实选秀的时候哪有那么麻烦?不过是看看家世,看看品行,再看看模样罢了。
“臣妾在闺中的时候,便常听父亲夸赞皇上。父亲常对臣妾说,信王哪能同靖王相比,靖王若做了皇帝,才是社稷之福。所以臣妾在闺中时,便十分仰慕皇上。”
徐充仪轻轻倚在他怀里,好像要把这辈子没机会说的话一股脑的倒给他听。
他淡淡的望着汤池,水面微微泛起涟漪,还蒸腾起丝丝热气。
他在做靖王的时候,靖王府是何等的荒凉?他独自建府要早于信王,十几岁便独自辟府居住了。还记得那个时候他是何等的失意,靖王府里逢年过节都不见个人影。若不是他迎娶了先皇后,得了先皇后母家的支持,他恐怕要一辈子被信王压着。
水声哗哗入耳,夹杂着徐充仪的话音儿,他亦听不清徐充仪在说什么,只微微勾着唇角不做声。
徐充仪说了许久,见皇帝也没个反应,心里便有些迷茫。
“皇上,您在听吗?”
贵族之家的女人一生下来就是为了嫁给皇帝的,她们根本就不知道情爱为何物。一入宫,却口口声声说如何珍视他,好像她们生来就是爱着他的。
这些女人都是一个样儿,他也不在细究,低头吻上徐充仪的嘴唇。
徐充仪被他骤然一吻惊着了,差点滑脚跌倒在池子里。南景霈双手撑着她的手臂,不让她的身子向下滑。
徐充仪的身子渐渐发烫,一双滚烫的手臂渐渐有了力量,她揽上他的腰肢,一副反客为主的姿态,一点一点的攻击这皇帝的嘴唇。
他反身一压,将徐充仪的身子按在池壁上,徐充仪略一惊,他又合身压了上来。
她只觉得有些窒息,身下却是一阵刺痛。
水花轻轻拍打在池壁上,一下,一下,好像翻卷的海浪轻轻拍打着柔软的沙滩。
孩子,给她一个孩子吧,她心里默默念着。
酸痛感渐渐蔓延全身,她凝着他,眉心痛得微微颦蹙,他太不懂得怜香惜玉了,可她却不敢说。
她缩在他怀里,任由他摆布,她感觉自己的魂魄慢慢飘出身体,她已然不是她,是一具浸泡在汤池中的没有意志的**。
痛,无休止的痛。
她渐渐咬住嘴唇,忍不住啧了一声。
他停了下来,一手撑着她的手臂。她粗粗喘息着,只能靠着他勉强站住。
他望着她,那眼神,好像一只孤独了狼。
她凝着他的眸子,倏忽打了个寒颤。
第一百五十八章 玉麟馆
轿子抬到玉麟馆外,被轻轻搁在地上。UU小说奴才们手脚很稳,软轿摇曳了一路,摇得她昏昏欲睡。落地时又像是陷进了棉花堆,一点儿感觉有也没有。
听见轿外有人低低唤了她一声,她才悠然醒来。
引路太监嗓音柔婉:“贤妃娘娘,咱们到了,这儿就是皇上为您备下的住处。”
她坐在轿中醒醒神儿,瑞香才将轿帘掀开。
她扶了瑞香的手下轿,夜间山风微凉,单薄的香云纱并不耐寒。瑞香替她披上一领夹层斗篷,轻声道:“娘娘,夜风寒,咱们还是先进去吧。”
暮色四合,周遭都是灰蓝色的,路两旁是匠人们精心培育的奇花异木。粗壮的树干被夜幕一笼,全部化作漆黑的阴影,仿佛文人酷爱收藏的工笔水墨画。
南瓜大小的琉璃灯笼从她手边一路向远处蔓延,直到她目力不及的地方,化作一点星光。
“娘娘,这玉麟馆可是安平行宫最好的一座院落了。”引路太监微微欠着身儿,满脸媚笑,好像讨赏似的。
她看了瑞香一眼,瑞香会意,将一块十两的金锭塞在那太监手中。
“奴才谢娘娘赏赐了。”太监说着,往后退了一步,让出一条路来伸手去扶她。
贤妃抬起头,望向宫门口那块匾方。
“玉麟馆”三个鎏金字被大红的宫灯一照,煜煜生辉。这笔体独特,与沿途看到的题字和对联不同。
她有些奇怪,问道:“一路走来都是汉隶,怎么只有这里用了瘦金体?”
引路太监顺着她的目光一望,看到匾额上的字迹,笑道:“娘娘有所不知,一路上的匾额斗方对联都是高宗时的大书法家段锡所写,所以用的是高宗喜欢的汉隶。这玉麟馆是先帝时期新建的,一应设计都是按照先帝的喜好,又因先帝喜欢瘦金体,所以这里与别处不同。”
她这才注意到这院落的名字。
玉麟馆?
莫不是供先帝和吉氏宠妃双宿双飞的玉麟馆?她不由得一怔,身子刹那僵在那里,半天缓不过来。
闺阁时她曾听父亲说过,先帝的后宫里有两位吉氏妃嫔,被称为大吉氏和小吉氏。这两个人本是一母同胞的两姊妹,模样都极为美艳。大吉氏入宫不久,承恩有孕产下一子,这便是当今的皇上。只可惜大吉氏福薄命浅,生下皇子没过多久,便肺痨咳血一病死了。
吉家担心门厅败落,便又把二女儿送进后宫,这便是小吉氏。小吉氏生天生丽质,艳压群芳,一入宫便把先皇迷的神魂颠倒,吉家也由此盛极一时,就连吉家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亲也都被封了爵位。
所以小吉氏常被老百姓说成是杨贵妃第二,她承宠的那些年,京城的街头巷尾总能听到孩童传唱“生男勿喜女勿悲,君今看女弄门楣”的调子。
引路太监含笑道:“这玉麟馆是先帝为吉氏娘娘的生辰贺礼,以彰显宠爱之意。”
玉麟馆里灯火烛照,一切都是重新修葺的模样。抄手游廊上那些雕琢精致的瓦当不是普通的陶瓦,而是一块一块崭新的琉璃瓦。馆内所漆的颜料亦不是寻常的勾兑颜料,那黄色里掺了金粉,红色里和了椒花。赤红琉璃灯挂在房檐下,灯火一烁,那游廊里手绘的彩画便泛起金属的光泽。
瑞香看的有些呆了,半张着嘴。
引路太监见她们都是一副惊讶的神色,便有些得意:“这是皇上特意吩咐的,说不准委屈了娘娘。娘娘再到里面看看,那一应的用具,也都是全新的。”
房中的摆设越发让人惊讶了,博古架解着顶棚,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琉璃摆件摆了一墙。瑞香瞪大了眼睛,这寝殿里的琉璃摆件,简直比她这辈子见过的所有琉璃制品加在一起还要多。
“皇上说,娘娘喜欢看太阳光晒过琉璃的样子,”他款款走到窗棂便,道:“这窗子都是活动的,午后叫人拆下来,太阳光可以照满这面墙。到那个时候娘娘再看,这些琉璃摆件个个流光溢彩,那叫一个美不胜收!”
这里把一切都预备下了,她从宫里带来的东西都用不上。箱子里,柜子里,都是新赶制的衣裙。匣子里都是新做的首饰头面,脂粉盒子整整齐齐的摆在妆镜前。
她有点累,便叫瑞香又赏了他一些银子,将引路太监送出了玉麟馆。
“主子,徐充仪已经在陪着皇上了。想必皇上今晚不来,您还是别等了,早点休息吧?”瑞香一边说,一边伸手扶她:“奴婢服侍您洗漱如何?”
她又呆呆坐了一会儿,问瑞香:“你知道小吉氏吗?”
瑞香扭头看了她一眼,道:“是刚才说的那位吉氏娘娘吗?”
她点一点头。
“奴婢知道,那是先帝最宠爱的妃嫔,当今皇上的小姨。说起那位娘娘,可是大大的有名。她和先帝那段儿风流佳话可是人人神往的。”瑞香笑道:“皇上对娘娘这样好,莫非是想效仿先帝?”
贤妃心里揪的难受,冷笑道:“他不会。”
“怎么不会?”瑞香诧异的望着她:“娘娘喜欢琉璃,皇上就在您的住所里摆满了琉璃,而且件件都是难得的珍品。皇上对沈氏已经够好了,可也没这样用心过。”
她默然无话。
南景霈的心思,瑞香不会懂。
就好像这座金碧辉煌的玉麟馆,外人雾里看花,总觉得这里绯红一片,山花海树朦胧醉人。可若要他们详细说出哪里美,一个个儿却又晕头转向,谁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只有身在其位的人才会懂得,那绯红一片的不是花,而是被迷雾笼罩的血和泪。
小吉氏虽是他的亲姨母,可却没让他享过一天好日子。她的出现彻底抹去了他母亲在先帝脑海中的残影。
父子之间不知何时起,竟然生出隔膜,有时偶然遇见,先帝对他亦是淡淡的。仿佛他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路人。那时他虽然年幼,但也能明显的感觉到先帝对他冷漠愈渐加深。
几年后,小吉氏又为先帝诞下一子,先帝大喜,当即便把那个孩子封为信王。自此,南景霈晦暗的十年才刚刚拉开帷幕。
有一年小吉氏设宴请他,恰逢他生母的忌辰。他寻遍宫中,也只有东来一人愿陪他出京祭奠。回来时,宴会已然结束,先帝怒不可遏的将他叱骂一通,责问他为何爽约让小吉氏失了面子。
小吉氏和先帝的情爱是他苦难的根源,他怎会向往?
瑞香已经铺好了床,过来扶她:“主子,夜深了,还是早点安寝吧?”
“徐充仪那边……”她欲言又止。
外面已然熄了灯,这个时辰想必徐充仪早就服侍皇帝睡下了。瑞香知道贤妃心里还记挂着皇帝和徐充仪,不免心里有些感伤。
她自幼跟着贤妃,贤妃的心思,她最清楚不过了。虽然是她亲手把徐充仪送到皇帝身边的,可在她的心底里,却并不那样情愿。
“罢了罢了,咱们睡吧。”
她扯过被子,却听见院子里一片嘈杂,几个人七嘴八舌,不知在吵嚷些什么。
瑞香侧耳细听了半晌,凝眉道:“主子,好像是皇上的声音。”
皇上?这个时辰他怎么会来的?
她起身到屋外迎接,却不曾想一头撞进南景霈的怀里。他浑身都是酒气,脚步也是跌跌撞撞的。贤妃忙去扶他的手臂,他却将手一抽。她摸了个空,只抓到他的手掌。
他掌心紧紧握着一只小银杯子,贤妃愣了一下,凝眉望向他。南景霈亦望着她,许久,他噗嗤一声笑了,像一个藏了宝贝的孩子一般,神神秘秘的把酒杯塞在她手中。
贤妃哑然失笑,嗔怪道:“皇上不是跟徐充仪在一起吗?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朕想你了。”他说着,合身扑了上来。
一句话说的她有些泪目,可南景霈这样压着她,又容不得她回忆过往,忙叫瑞香把他扶进房中。
他仰面卧在榻上,口中不知在呢喃些什么。
瑞香拧了一块冰帕子送到贤妃手中,她替他擦了把脸:“皇上,要不今夜就在这儿歇息?”
他睁开眼,死死凝着她,一字一句对她说:“应秋,朕想你了。”
贤妃倏忽一怔,是她听错了吗?他刚刚叫她应秋?他在叫她的名字?
她缓缓坐了下来:“皇上说什么?”
他抚上她的手:“朕想你了。”
她的脑海刹那间一片空白,好像是做梦似的。她勉强镇定下来,又觉得这句话来的不够真实。
她显得有些伤感:“皇上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温柔的对臣妾说过话了。”
他凝着她,目光温柔如水:“从前是在宫里,这儿就只有咱们两个人。”
她觉得心口酸涩,一阵阵的抽痛。
沉默了许久,她还是决然摇摇头:“皇上醉了,臣妾是姜应秋,不是沈韵真。”
“朕知道你是应秋。”他撑着身子坐了起来,将她拉到身边,温然望着她:“朕也没有喝醉,只是不想继续留在徐充仪那里,朕想你了。”
他说着便伏身去吻她,她微微一偏头避开了。
不经意的躲避尤为伤人,他僵了一会儿,问:“怎么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如梦幻泡影
她冷笑:“皇上若要做戏,只做给外人看就好了。www.uu234.netm.www.uu234.net”
“做戏?”他微微一滞,抚上她的肩头:“朕……朕若告诉你,朕对你不是做戏呢?”
她摇摇头,她虽然爱他,可还不至于把自己爱成一个傻子。他对沈韵真的付出她全都看在眼里,如果他对她是真的,那他对沈韵真就应该是假的,可那些不可能是假的!绝不可能!
“你不信?”他问。
她不以为然的一笑:“皇上知道的,臣妾最痛恨虚假。”
南景霈亦笑了笑,道:“朕知道,你大概以为,朕如今对你的宠爱全都是为了拉拢姜家。”
“不是吗?”她立时反问:“皇上不会以为您送臣妾一屋子的琉璃摆件就是真心宠爱吧?”
她冷笑,她虽然不是皇室出身,可也是堂堂太师府的*,从小金奴银婢娇惯大的金枝玉叶。什么金山银山她没见过,怎么会被这区区几百件琉璃摆件冲昏头?
南景霈默然望了她良久,反问道:“如果单单是为了拉拢姜家,那朕还不如直接给你姜家的官都加一级爵位,又体面又便利。朕若不真心宠爱你,又何必费心思布置这些?”
贤妃咬咬嘴唇,她心里忽的有些慌乱,他……应该是不爱她的吧?若他真的爱,怎么会掩藏那么多年?又怎么会为了沈韵真那个区区罪臣之女而责怪自己?
“那皇上对她呢?又有多少真心?”
“谁?”他反问。
她冷笑:“皇上知道臣妾说的是沈氏。”
他抚上她的肩膀,缓缓压了下去。她亦不挣扎,只是仰面望着他。
“玩物。”他斩钉截铁的答道。
呵呵,她笑出声,这答案未免太虚伪了。谁会为一个玩物挡住毒箭?他为了她,连性命都可以抛弃,这样的女人怎么会是他的玩物?
可谎言说穿,她又有些伤感。她不知自己这是怎么了,好像又两股力量相互绞着。明知道那是假的,却还是渴望,渴望他对她说的都是真话。
他长长叹了一声,改口道:“朕对沈氏是真的,对你也是真的。”
“我不信。”她轻轻说道。
“没关系,时间长了,你就会明白的。”他不再强迫她,翻身在她身边躺下来。
她撑起身子看了他一眼,不知道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她睡不着,睁着眼睛数羊,一只两只三只,待她数到自己也不记得多少只羊的时候,南景霈忽然轻轻的抱住了她。
她心里一颤,侧过脸看他,他安稳睡着,好像对自己极放心。
她忍不住叹了一声,当初怎么会嫁给他的?
以姜家当年的势力,她本可以风风光光的嫁给信王做正妻。可她却偏偏一眼看中了这位心事重重,沉默寡言的靖王南景霈。
一个不得宠的王爷,有时过的连个权臣都不如。她是姜太师的掌上明珠,姜太师又怎么舍得把女儿嫁给靖王这样一个毫无前途可言的人?
可她就是爱他,爱他眼里的忧愁,爱他内心的复杂,她是那样发自内心的心疼他,哪怕他什么都没为她做过,可她还是一门心思的想要嫁给他。
为了嫁给他,她还与父亲大吵了一架,甚至以决裂相逼……
可现在想一想,当初做的这些,究竟是为了什么啊?
“有些事……或许你已经忘了,但朕还记得。”他突然开口,幽幽的说道:“你的好,朕一直记在心里,一刻也没有忘记过。”
“什么?”她轻声问。
“年少时父皇不待见朕,宫里人也都偏爱影霖。那会儿,朕就像个孤魂野鬼似的。武德三年的新春宫宴,朕为父皇敬献贺词,朕精心准备了三个月,只想博父皇说一个好字。可当朕读完,四周鸦雀无声的,你不知道当时朕有多尴尬,原打算略坐一会儿就逃席。可就在这个时候,你却站了起来,若不是你赞了朕一声,朕实在没有勇气继续坐在席间。”
她咬咬嘴唇,原不想流泪,可眼泪却不争气的从眼角滑落。
“当时朕就在想,一定要撑下去,哪怕朕的身边只有一个人,哪怕这世上只有一丝温存,朕都要撑下去。”
她轻轻抽噎了一声:“那她呢?她又是为了什么?”
“当年先帝很器重沈文忠,便叫沈文忠把她带到宫里来玩。有一年朕生了一场急病,宫里的太监宫女们又都躲懒,朕躺在床上,就感觉自己马上就要死了。这时候她和影霖玩捉迷藏,她藏进了朕的房间,无意中发现了朕,她替朕把了脉,又及时找来了沈文忠,救了朕一命。”
他紧紧搂住她,有些踌躇:“朕知道,朕把你幽禁在昭台宫,让你折了面子,你以为朕的心里只有她没有你。可你想过没有,朕若不当即罚你,难道要等到御史言官来弹劾你吗?有些事,朕虽是皇帝,可也不能随心所欲。朕是想尽可能的保护你,可没想到,还是伤了你的心。”
她翻了个身,见他正温柔的望着她,她感觉鼻子有些酸涩:“真的吗?”
她猛然抱住他,小声啜泣起来。
就像她嫁给他的那天,那个烛影摇红,喜庆祥和的夜晚。她躺在他身边,望着他憨甜睡去,她却紧紧捂住嘴巴失声痛哭了一场。
他未必知道,他是她心头的至宝,她为了走到他的身边究竟经历了多少坎坷。
不过万幸,最终她还是得到他了。
他抚上她的鬓发,安抚道:“好了,难得出来散散心,你还哭成这个样子。”
她一直哭,哭得他前襟湿透。他抱着她,耐心安抚着。
她哭累了抱着他沉沉睡去。
他望着她,却彻底的失了眠。
日上三竿,天光大亮的时候,她翻了个身悠然醒来。一双眼睛红肿发烫,面上也是粘粘的,泪痕还凝在在脸上,好像沾着一层皮。
她坐起来,南景霈已经不在身旁,望见空空如也的床榻,又望见宽阔空旷的房间,她心里倏忽失落起来。
难道昨夜里的那些事,只是一场梦吗?
她叹了口气,揉揉胀痛的太阳穴。
“应秋,你看!”
是南景霈的声音,她循声望去,只见他正踩着凳子,小心翼翼的拆卸那些活动的窗棂。
**辣的阳光大块大块的照进房里,照在那面装着博古架的墙壁上。琉璃瓶,琉璃盘,琉璃花翁,琉璃杯,刹那间焕发了生机活力,一个个流光溢彩,晶莹剔透,好像夕阳西斜时,天际那抹红艳艳的彩霞,又似水光潋滟的碧波池。
“喜欢吗?”他站在那琉璃的光晕里,如沐仙境。
一席白衣,黑瀑似的头发垂在身后,他还是那样俊朗,让人见之不忘。
她慢慢的走到他身边,心里还是惴惴不安,这一切来之不易,却又如梦似幻。她不敢多说一句话,唯恐声调一高,这美梦便被震碎了。
他一把搂住她的腰肢:“应秋,以后咱们一直这样高兴好不好?”
“可以吗?”她望着她,眼里又噙了泪。
他果然是说到做到的,自来了安平行宫,他除了每日必须处理朝政以外,其余的时间都是用来陪伴她的。他与她之间的种种过往好像刹那间烟消云散了,不管她在做什么,每每一扭头,总能看见他温柔的对着她笑。
那笑容很甜,甜到她心坎儿里去了。
他陪她去鹤园喂白鹤,那鸟儿又高,嘴巴又长,她害怕的缩在他身后。他虽然笑她胆子小,可还是一只手把她揽在背后护着,不让鹤喙碰着她半点。
他带她去猎场射野兔,她不会骑马,也不许他骑马漫山遍野的跑。他便像个小孩子似的,陪她徒步抓野兔。那野兔跑的极快,时而来个急转弯。他们两个便笨拙的撞在一起,相互抱着,在草地上打滚儿。
他陪她读书,耐心的倾听她高谈阔论。
他帮她照看公主,被那小丫头蹭了一手的屎尿。他一边洗手,一边却是笑着。她拿过帕子替他擦干,他便一把揽住她:“应秋,给朕再生个孩子吧?”
她心弦骤然一动,笑道:“皇上,臣妾不是已经有了阳秀吗?”
他微微垂目,亲昵的抵着她的额头,道:“那不是属于咱们两个的孩子。”
午夜梦回,他喃喃细语,她附耳去听,听见他叫的是她的名字……
连瑞香都说,这两个月她越发的珠圆玉润了。也难怪,心情畅快的时候,人是很难清瘦的。可他却不觉得,每每她捏着自己的脸颊说自己发胖的时候,他便笑着把镜子扣住。
“太清瘦不好生养。”他常这样对她说。
一日晨起,她正坐在妆镜前梳头,见东来悄悄走进来。她放下梳子,躲在帷幕头偷听,才知道是宫里苏昭仪送了书信过来。
皇帝撕开信封略读了一遍,便又把信还给了东来。
她有些醋意,掀开帷幕冲他笑道:“苏妹妹在信里写了些什么?”
东来一愣,默然退了出去。
他笑着把她揽住:“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沈氏已经有胎动了。”
她心口一凉,凝眉望着他:“是吗?”
他矜矜鼻子,把她箍在怀里笑道:“哪儿来的一股醋味儿?”
她扁着嘴不理他,他却越发宠溺,伏身吻了下来:“你什么时候也给朕生一个?
第一百六十章 一杯毒酒(1)
姜氏被他这样一问,心里又觉得受用,那股醋意也渐渐淡了。www.uu234.netm.www.uu234.net
皇帝伸手在她鼻梁上一刮:“就你最酸了。”
她娇嗔的一缩,扭回妆镜前描眉。他坐在屋外等她梳妆,隔着帘幕的缝隙向房内张望。
黄铜镜面打磨的光洁如月,皎皎含光,映着姜氏一张如玉面庞。
她最喜杏叶眉弯,一片春风的句子,故将一点眉黛捻在指尖细细描画。皇帝不喜脂粉太过艳丽,她索性也不施脂粉,素面朝天子,却也显得风姿绰约。
“皇上,姜太师来了,在行宫外候着呢。”是东来的声音。
父亲怎么突然来了?事先竟没透露半点风声。贤妃停住手,忍不住向帘幕外望去。
南景霈亦是诧异的,看了东来好一阵才道:“朕没让他来啊?”
这些日子,北寒战事吃紧,朝廷内部派系林立矛盾重重。如此紧张的局势下,父亲不宣而到,总让人心里觉得不踏实。
她一挑帘拢,轻声问道:“父亲还说了什么?”
东来看了她一眼,有些踌躇不安。
“怎么了?”她实在不解。
“太师他……”东来舔舔嘴唇:“太师他还带了一个女人来,说是要献给皇上。”
女人?!
她错愕的望向皇帝,半天说不出话来。她好不容易守得云开见月明,才跟他过了几天舒心的日子,父亲却又送美女入宫来给她添堵。她顿时生出些妒火,心脏惶惶狂跳了一阵。赌气坐下,背对着皇帝不说话。
南景霈望着她的背影,淡淡一笑,又问东来:“什么女人?”
东来道:“是个极美艳的异域女子,不过汉话说的很好,几乎听不出口音。”
“皇上没空。”姜氏噘着嘴小声嘟囔。
南景霈愣了一下,对东来笑道:“听见了吗?朕没空。”
东来微微一低头,道:“那奴才这就让姜太师回去。”
“诶,等等。”南景霈一抬手,止住了东来。
他侧目瞥了姜氏一眼,姜氏还在使小性子,赌气不理他。
南景霈故意扬扬声调,严肃道:“美色误国,姜太师是两朝老臣,应该懂得这个道理。女子入宫自有层层选拔,哪有臣子向皇帝进献美女的道理?难道朕是耽于美色的昏君吗?”
贤妃咬咬嘴唇,她毕竟自幼跟父亲长大,心里虽然有些妒火,可一见皇帝要申斥父亲,她又于心不忍了。
“进献美女虽然不合规矩,可这儿毕竟不是宫里,也未必事事都要依照宫规处置。”她凑到南景霈的身边,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他们来都来了,皇上看看也无妨。若是这女子懂规矩,皇上不妨把她留在宫里,也好为皇家开枝散叶。若是不懂规矩的乡野女子,再赶她走也不迟啊。”
他抿嘴望着她:“你不酸了?”
她又娇羞的一笑:“皇上惯会取笑臣妾。”
他冲东来使了个眼色:“那就听爱妃的,看看也无妨。”
这女子果然不可方物,高鼻梁,深眼窝,皮肤白的像纸。虽隔着重重纱帐,却是一种摄人心魄的绝伦美艳。
一席宝蓝色胡服成了这观鹤楼里最亮眼的一点颜色。她的手腕脚腕都坠以莲子大的银铃,每走一步都叮泠作响。仿佛浓浓风沙席卷着倒伏的胡杨,幽幽驼铃深入浅出,驼峰上坐着一个艳丽女子,为这死亡的海洋带来一点生机。
皇帝携贤妃落了座,殿内的灯光便被去掉一半。
空旷的殿宇渐渐暗淡下来,殿门是开着的,日光从阳台未关闭的殿门内透过,照出一片光亮。
她立在那里,只听殿内摇铃一响,她也随之一颤,如夜风吹动柳枝飒飒。殿内空旷,摇铃声,银铃声,流转回响,仿佛一股飞溅的甘泉撞击在岩石上,清脆激荡,有绕梁余音。
女子腰肢纤细,盈盈可握,日光亮的耀眼,映在她的背上。再也看不清她的鼻子眉眼,亦看不清她穿金戴银,依稀可见的唯有光影倒映,似皮影游戏。
她跳的像是汉舞,可却不是普通的轻歌曼妙,闲婉柔靡。时而腕转裙翩,时而似腾蛟起凤,时而又似山鸟夜惊。忽的,广袖一展,扬起千万朵花瓣,似碎琼乱玉漫天漫地的散落下来,落在发间,落在衣裙上。
她舞的那样投入,仿佛时间也随她静止了,周遭的一切都是凝滞的,也包括贤妃的表情。
摇铃一响,殿内烛火又重新亮起来。
“老臣给皇上请安。”姜太师伏身跪了下去,那女子也随之下拜。
帘幕缓缓拉起,露出这女子的容貌来,贤妃咬咬嘴唇,这可真是个世上难寻的美人。她侧目望向皇帝,皇帝还凝着眉,有些失神的望着他们。
“皇上?”她轻轻扯了扯南景霈的衣袖。
他这才回过神来,低声道:“太师请起。”
姜太师将身一让,露出这女子来:“老臣遍寻北国,才寻得这样一个美人。她自幼便学汉舞,友善琴棋书画,略通诗赋。近来北寒战事吃紧,老臣听说皇上愁的夜不能寐,怕皇上疲惫伤神,所以将此女送来给皇上略解解闷儿。”
“太师有心了。”南景霈微微一笑,冲那女子勾勾手。
姜太师见南景霈并不排斥这女子,便低声对她道:“还不快去给皇上把盏?”
女子会意,一步三摇的走到皇帝面前,盈盈拜了下去,一双羊脂似的玉手握住酒杯,与皇帝倒了一杯酒。
南景霈伸手去接,她却将手一缩。皇帝扑了个空,一手悬在空中,凝神望着她。只见女子将朱唇往这酒杯上微微一抿,饮去一口,又倩笑着将酒杯送到皇帝唇边:“皇上请用。”
这是勾栏院里那些头牌瘦马管用的勾人手段,有那勾魂摄魄的容貌做依仗,这失礼的举动便也成了魅力所在。
南景霈接过酒杯,温然笑道:“你叫什么?”
“贱妾坠银。”她这一声娇滴滴的,听得贤妃周身膈应,阴沉沉的瞪了她一眼。
狐媚!她在心里悄悄骂道。
她也不理会贤妃的冷脸,依旧对着南景霈媚笑:“皇上,您怎么不喝呢?”
“坠银?”南景霈端着酒杯,饶有兴味的望着眼前的女子:“朕听说北寒的铁蠡王曾用三千头乳羊做聘礼,求娶一个叫坠银的女子,却遭到了拒绝,这说的莫非就是你吗?”
她的唇角微微上挑,眼角眉梢都流露着别样风情。
“正是贱妾。”她轻声道。
“一个拒绝给铁蠡王做妃的女人,却甘愿到大齐来做舞姬,这是为什么?”他朗声笑了起来,扭头看了贤妃一眼,问:“你说这是为什么?”
贤妃有些尴尬,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便摇摇头:“臣妾不知。”
“那你说。”
南景霈摇晃着坠银递来的酒杯,那白玉杯口沾着的一点朱红口脂被酒水渐渐溶化,和成一杯桃红。
“铁蠡王刚愎自用,不是真正的英雄,贱妾自幼生长在中原,仰慕皇上的天威,所以贱妾宁肯做大齐的一名舞姬,也不愿给铁蠡王做妃妾。”
他不以为然,轻轻嗤笑一声,将那杯酒凑到鼻尖。
“好香啊。”他说道。
坠银微微颔首:“皇上宫中的琼浆都是百年的佳酿,味道自然格外香冽。”
“朕是说你的脂粉香,”他将酒杯递到贤妃面前:“都融在酒里了。”
贤妃咬咬嘴唇,尴尬的笑着。
坠银亦低头笑了笑:“皇上请用。”
“你笑什么?”
他骤然敛去笑意,一股凌厉的神色倏忽向坠银射来。声音虽然轻柔,却透着重重杀机,不疾不徐的语气,却让人胆寒。
坠银忽的僵了一下,忙敛去惊惶的神色,陪笑道:“贱妾仰慕皇上天威,所以才……。”
“所以才给朕递上一杯毒酒。”他轻描淡写,话语却似一把利刃,径直插入坠银的软肋。南景霈挑挑眉,冷笑道:“你是想看看你们的大齐天子是否百无禁忌,百毒不侵?”
贤妃愕然站起身,惊惶的望向姜太师,失声道:“父亲,这……”
南景霈的目光慢慢游移,最终落在姜太师的脸上:“太师,你是否也由此疑惑呀?”
姜太师身子一怔,却稳稳的站着。
他默然不语,倒把皇帝给气笑了:“太师怎么不说话?”
姜太师目光微微一垂,伏身拜倒,一副大义凛然的神情。
“皇上,老臣侍奉了大齐两代君王,一生忠心体国,又岂敢又半分谋逆之心呢?这酒是宫中的佳酿,端上来以前,都是有验毒太监检查过的,皇上与娘娘方才也喝了这酒,现在不也平安无事吗。再者,这酒又不是老臣带来的,即便有毒,也……”
“也与太师无关是吗?”南景霈微微一挑眉梢,淡然笑了一声。
姜太师是老狐狸,若论做戏,朝廷里没有谁能比的过他。所以他的话,南景霈从来都是听听而已。
他也不再说什么,只是淡然拿过酒壶重新斟了一杯酒。
姜太师默然望着他,不知他葫芦里买的什么药。
他勾勾唇角,将坠银的那杯酒缓缓递到贤妃手中,又径自端起新斟的酒,在她杯口碰了一下。
“爱妃,朕敬你。”他温然笑道。
第一百六十一章 一杯毒酒(2)
贤妃愕然望向姜太师,手上微微发颤,她知道皇帝不会无缘无故的对这酒产生怀疑。www.uu234.netwww.uu234.net
这酒里必有猫腻,而且,一定是父亲所为!
她端着酒杯,一时不知该何去何从。
若是她不喝,便证明了皇帝所言不虚,可她若喝了,毒发身亡,一样证明皇帝的推测。贤妃心里凉了半截儿,今日,怕是要命丧于此了。
姜太师的心紧紧揪了起来。
南景霈一仰脖子,将杯中水酒一饮而尽,笑盈盈的望着贤妃:“爱妃,怎么不喝?”
她心底生出些寒意,事已至此,不喝也得喝。贤妃咬咬嘴唇,慢慢的将酒杯送到唇边。她心一横,端着酒杯正要饮下,却听见姜太师猛然叫道:“不能喝!”
南景霈一把压住她的手,她倏忽打了个寒颤。
冰凉的酒汁溅在她脸上,沿着她下颚柔美的轮廓,缓缓下滑,低落到衣裳上,化为一点浅浅的粉红。
“皇上,老臣死罪!”
她惊愕的望向父亲,他还是怜惜她的性命的吧?
她的脑袋里霎时一片空白,条件反射似的跪了下去:“皇上恕罪。”
南景霈瞥了姜太师一眼,轻轻嗤了一声。
东来亦冷笑道:“姜太师,你未免太小看皇上了,就你和信王那点儿阴谋诡计,皇上都早就一清二楚了。”
姜太师惶惶然抬起头,竟然是一招“请君入瓮”!
他心中重重一垂,好像五脏六腑都跟着翻了个儿,霎时发了一身的冷汗。山风一股,寒噤噤的刺激着皮肤,像针扎似的疼。
“皇上……”他有些失语。
南景霈凝着他,心里也有些叹惋。姜太师这个人,他是了解的。此人一向沉稳,纵然喜欢争权夺利,可也都是阳谋大道,很少弄些阴谋算计。今日竟然也使出这等下作手段,当真是晚节不保。
“太师莫不是有什么把柄被信王攥住了?”南景霈冷笑一声:“朕记得太师一向是不屑于使用此等卑劣手段的,今日为何行此下作之事?”
姜太师伏身跪在陛阶下,低着头一言不发,良久,他扬天长叹了一声:“老臣……罪该万死,请皇上赐罪。”
南景霈看了他一眼,淡然道:“你是罪该万死。”
贤妃听见皇帝这样说,又怕他真的降下罪来,便合身扑倒在他膝前:“皇上,臣妾父亲年纪大了,一时糊涂,还求皇上看在他往日对朝廷忠心耿耿的份儿上,从轻发落。”
“秋儿!你不要再说了。”姜太师垂着头,声音有些哽咽。
她慌得落下泪来,或许是过惯了舒心的日子,所以格外害怕失去。她望着皇帝,渴望他的垂怜,可他自始至终凝着姜太师,并未低头看她一眼。
“爹!你还不快求求皇上!你快求皇上开恩啊!”
南景霈轻轻哼了一声,道:“姜太师,你可知道你罪在哪里?”
“老臣谋逆弑君,罪挡诛族。”他重重的磕了几个头,又道:“这都是老臣一人所为,与家人无关,还望皇上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不要牵连臣的家人。”
他不以为然的笑了一阵,自顾说道:“先帝宠爱影霖,却把皇位传给了朕,你不会不明白其中缘故吧?”
姜太师眸子一烁,紧紧扣住了牙关。
他当然明白,这里面的事,没有人比他再明白了。
“你心知肚明,就是因为你太清楚影霖根本做不了一个好皇帝,所以你才要帮他对付朕。你控制不了朕,却能挟制影霖。因为只这样的人登上皇位,才会像一个傀儡一样任你摆布。”
他缓缓走下玉阶,站在姜太师身前:“影霖是没有本事威胁你的,只有你自己愿意被他威胁。今日向他示弱,来日若东窗事发,你就可以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他的身上,朕说的没错吧?”
姜太师的身子微微发颤,冷汗沿着鬓角滴在地上。
“皇上……”
“争权夺利,这本没有错。试问天下又有几人不喜欢权力呢?”南景霈伏身蹲了下来,在姜太师肩头轻轻一拍:“可是,朕也喜欢权力,所以你说,这权力到底应该归谁?”
“当然,当然应该归皇上。”他打了个寒颤。
“可朕今天要跟你说的,并不是权力归谁的问题。”他站起身:“谋逆之罪,当诛九族,可朕,却不想这样做,姜太师,你说好吗?”
姜太师心下一沉,忙掉头跪在皇帝面前:“皇上若给老臣机会,老臣必然生当做马,死当结草,以报答皇上的再造之恩。”
他点一点头,淡然笑道:“沈文忠……在影霖的手里,这件事,太师应该有所耳闻吧?”
姜太师猛然抬起头,怔怔的凝着皇帝。因不知是什么事,他也不敢贸然承认。
“朕要这个人。”南景霈斩钉截铁的说道。
“这……”姜太师犹豫半晌:“怕是臣有心无力啊。”
“怎么会呢?”南景霈背过手:“太师是影霖在朝廷内部的依仗,影霖对太师言听计从的。不过是要一个人罢了,难不倒太师的。”
倒也不是他推诿,他只是不知该用何等理由来向信王讨要。若是理由编的不对,让信王产生怀疑,信王怕是要狗急跳墙,杀沈文忠灭口。
皇帝的意思是用沈文忠的性命来交换姜家满门的性命。可若是信王把沈文忠杀了,皇帝还会对姜家留情吗?
要是皇帝能明确指示他怎么做,就算沈文忠死了,他也可以把责任推给皇帝,如此,便安全的多。
姜太师思量清楚了,便轻声道:“究竟如何做,还望皇上明示。”
南景霈心中了然,他早知道姜太师不会担这个责任,他是条老狐狸,于他不利的时候,就是用锥子扎,也扎不出一声儿。
他同他计较,他要的只是保住沈文忠的性命,至于谁来承担责任,这些都无关紧要。
他转身看了贤妃一眼,又对姜太师说道:“应秋是你的心头肉,这事尽人皆知。你就对影霖说,那杯毒酒被应秋喝了。现在应秋性命垂危,只有国医圣手的沈文忠才能起死回生。”
姜太师轻轻应了,又问:“若信王不给,那臣又该如何?”
“他会给的。沈文忠对他来说,不过是个身份特殊的囚犯。可你就不一样了,影霖若没了你,就等于没了左膀右臂。为了获得你姜太师的辅助,舍掉一个沈文忠又算得了什么?。”
他一俯身,一手把姜太师扶了起来,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阵,道:“虽说朕最忌讳朝臣分帮站队,结党营私,可话说白了,哪朝哪代的朝廷里没有党派之争?有些人以为自己两边逢源,就谁也不得罪了,可他不知道的是,这样做恰恰把两边都给得罪了。站队是门儿学问,有些人当了一辈子官,到头来也未必能参透一二,太师,你说是不是?”
姜太师垂着眼,怔怔的点了一下头。
南景霈笑道:“太师明白便好了。”
他转身望向东来,道:“坠银密谋弑君,事情败露后又诬陷当朝太师,其罪当诛。可幕后主使尚未查清,先不要杀她,将其打入死牢,待查明真相后再做处置。”
他说罢,又转头望向泪眼盈盈的贤妃:“应秋,送你爹出去。”
宫苑里的植被从浓云翠盖变成金黄一片,转眼竟已至深秋。銮驾在行宫住了两个多月,仍然没有回宫的意思。
贤妃扶了姜太师的手,蹒跚的往行宫外走,想起刚才的事,还心有余悸。
“爹,你疯了不成,如今咱姜家圣眷正浓,您干吗要帮着信王毒害皇上?幸亏皇上不计较,不然咱们家就大难临头了。”
姜太师停住脚步,凝眉望着她:“不计较?你未免把皇上想的太仁慈了。”
“皇上让坠银担了弑君的罪名,还对爹说了那么多肺腑之言,难道爹还对皇上心存怀疑?”她扶住姜太师的手,劝慰道:“爹,我看,咱们家还是应该少跟信王来往。”
“呵?”姜太师挑起眉毛:“当初是你立主和信王结下姻亲,不顾你妹妹的反对,毅然把她嫁给信王。现在却又要同他断了往来,难道你要我这几百万两的彩礼,都打了水漂不成?”
“此一时彼一时嘛!”贤妃浅浅叹了一声。
当初主张跟信王接亲,是因为信王并未谋反,他这个先帝最宠爱的王爷还是名正言顺的。如今信王已经同朝廷来战,便是整个大齐的敌人。
俗话说,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但凡有些远见的臣子,都会毫不犹豫的站在皇帝这边。如今信王已经是孤木难行,姜家继续跟他绑在一起,早晚会被他连累死。
话虽如此,可已经上了贼船,你想下去,那船上的人,船下的人都不会轻易答应。
“傻孩子,你以为皇上说了那些话就是要放过你爹了?他那是在麻痹咱们,他若真让坠银顶罪,就应该立刻赐死坠银。他不杀她,是因为他根本就不信任咱们。留着一个把柄,随时可以翻盘,随时可以把你爹置于死地。”姜太师握上她的手,用力捏了一把:“他自始至终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借信王之手除掉姜家,借姜家之手除掉信王。懂了吗你?!”
第一百六十二章 有孕
玉麟馆中的花渐渐开的败了,枯黄的腐叶铺的满地,半掩在泥土里,被山岚渐渐风干,像剪碎的油纸,深深浅浅的掺在泥土里。www.uu234.ccwww.uu234.cc
秋日的虞山枫叶正浓,半山腰那片层层叠叠的红枫林,蓬勃的像燎原野火,红彤彤的一片煞是好看。
时而遇上火烧云,天际悬着一片绯红,山麓上枫林被晚霞一映,颜色显得越发浓烈。那红是直上云霄的,像火,也像血,艳得耀眼。
自姜太师带了坠银来弄出了弑君那么一档事,南景霈便不再到她的玉麟馆中来了。
许是那日受了惊吓,她每每从梦里惊醒,都是父亲满面绝望的立在面前,身上插满箭镞,血从伤口处汩汩的渗出来,像岩壁上渗出的股股清泉,泉眼虽细,水流却总能喷薄而出。
她流着泪,拼命去抹,却怎么也抹不干净。
午夜梦回,骇得她心悸惶惶,手和脚都冰凉发麻,一股寒意丝丝侵入心底难以压制。
她怕的浑身发抖,忙叫瑞香去禀报皇帝。
可皇帝却总是推辞政务繁忙,说要晚些再回去看她,可这一推诿便是正正一月。
皇帝不来,玉麟馆里每日都是冷冷清清的,有时她闲得无聊,便叫瑞香陪她在行宫的花园里逛逛。
偶尔也会撞见皇帝也在园中散心,撞见徐充仪正陪着他。
她远远的看着他们,许久,她又觉得徐充仪那副谄媚的样子甚是可怜。皇帝虽然在近在咫尺,可那心思却无一刻在她身上停留,身在假山亭中,魂儿却不知飘到几千里以外去了。
他总是面色凝重的望着远处,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
贤妃凝着他那犹豫的神情,瞩目许久,忽的想起他做靖王的日子。
那时的他亦是这样忧郁,总是呆呆的凝着眼前的一处景,看的那样痴迷,可眼神却又空洞的。
徐充仪也有许久没到玉麟馆来看过她了,有时候见到她,她也像是在刻意的避讳着什么。没聊几句话,便推搪有事匆匆离开。
今日又是如此,才刚遇上,闲聊不出几句,徐充仪便又推脱有事。
原来,她说的是这个。
瑞香凝着假山亭,嗤了一声,道:“当初若不是娘娘扶持了她一把,她哪能有机会侍奉皇上?如今她一见了娘娘就躲,总说什么有事有事。哪有那么多重要的事?不过是成日缠着皇上罢了。真是条白眼狼,忘恩负义。”
她看了瑞香一眼,道:“你又在抱怨。”
瑞香扁扁嘴:“娘娘,奴婢是替您感到不值。”
这宫里人不都是这样吗?她早就见惯不怪了。趋利而来,利尽而散,熙熙攘攘,不肯对任何人多存一份真心。忘恩负义的大有人在,当真是比水还凉薄。
她转身不想理,毕竟这徐充仪是她亲手扶持上位的,若这个时候她出面指责她,恐怕会让皇帝觉得她变换不定,把徐充仪当成了利用的棋子。
她就这样走出几步,忽觉得胃里泛起一股酸涩,一气涌上来只腻在喉咙口,哽在那里出不来。
胸口闷闷的,像是坠着一块青冈大石,直把她的气力都坠了下来。
她倏忽脚软,身子一倾,抢倒在地上。
“主子!”瑞香失声惊呼。
她仰起头,只觉得太阳的光芒越发刺目耀眼,眼前发白,隐隐看见瑞香伏身来扶她,可又摇摇曳曳。瑞香离的那样近,声音听来却是那样的遥远。嘴唇一张一合,却一个字也听不清楚。
她在地上坐了好久,方才缓醒过来。
他已然伏身来看她,额间亦有汗珠,想必是焦急所致。
他凝着眉,一手扶在她的手肘处:“应秋,你没事吧?”
皇帝声音轻柔,娇声细语的呵哄似一根铁丝,撬动了她心里藏匿的种种委屈,她鼻子一酸,便要落下泪来。
他却伸出手,待她还来不及反应,已然触及她的肋间,一手托起她的双腿。
她有些错愕,懵懵懂懂觉得这关怀并不真实。
他望着她,轻声道:“搂住朕的脖子。”
她搂住他的脖子,凝着他白皙的下颚。
他走得很急,两旁的景致急速向后退去,他额间渗出点点汗珠,沿着鬓角流到下颚,最后滴落在衣衫上化为乌有。
他踏进玉麟馆的宫门,也未曾歇脚,轻轻踢开紧闭的殿门,绕过云雾似的帷幔,将她放在榻上。
“传太医来!”他冲瑞香喝了一声。
她从宫里带了秋月过来,早早听说贤妃出了事,已经在玉麟馆等候的有一会儿了。
秋月深深吸了口气搭上她脉,是滑脉,圆滚如珠。她立时有些错愕,回头向皇帝望了一眼,又低声问贤妃:“娘娘这个月的葵水可来了?”
贤妃一怔,这才想起这桩糟心事,她已经很久没有来过葵水了。
一直以为是那日在观鹤楼受了惊吓才导致月事不畅。
月事不畅不是小事,本应该叫医女来好好调息,可恰逢皇帝同她赌气。她怨无处诉,便同自己较起劲儿来,最终讳疾忌医。
她摇摇头:“还没有。”
瑞香凝了眉:“到底怎么回事,你到是快说啊?”
瑞香许是关心则乱,声调高了些。
皇帝面上略有不悦,虽然不曾当面发作,但贤妃已然看在眼里。
她又怕皇帝事后找瑞香的麻烦,便自行斥责道:“御驾之前岂容你个奴婢高声呵斥?还不退下?”
瑞香微微一缩,露出些许惶恐,她慌忙跪了下去:“奴婢该死,奴婢一时着急,在皇上面前失了礼仪,还望皇上恕罪。”
南景霈背着手,面上淡淡的:“罢了,一点小事而已。贤妃还病着,犯不着为这档小事儿动肝火。”
他既这样说,便是有心饶了瑞香,贤妃忙给瑞香使了个眼色。
这小宫女在宫里久了,惯会看眉眼高低,慌忙磕了几个头,道:“谢皇上宽宥。”
随扈的太医恰好赶到。寝殿内便撂下帘子,伸出手来让太医把脉。
脉象与秋月所说一致,两人不谋而合,便一同跪下,笃定道:“微臣恭贺皇上,贤妃娘娘有喜了。”
“什么?”南景霈身子一怔。
秋月含笑道:“奴婢恭喜皇上,娘娘应有两三个月的身孕了。”
贤妃面上一抹笑意渐渐绽放开来,隔着桃红幔子,面上的狂喜不曾被人看见。
屏退太医后,他将幔子掀了起来,温然坐到她身边,:“真是想不到。”
她搂住他的脖子,乖觉的倚在他的肩头:“皇上,您还在怨臣妾吗?”
他眉心一跳,面上却没什么变化,只是慢慢抚上她的手:“朕没有怨你。”
她知道他这样说不过是敷衍搪塞,他心里若是没有个疙瘩,怎么会整整一个月都不到玉麟馆来?他就算不怨恨她,难道还不怨恨她的父亲吗?皇帝不是圣人,他的气量不会大到连别人杀他都可以不做计较。
“那就是在怨我爹?”她望着他:“皇上,父亲已经知道错了,您就大人大量,千万别同他计较了。”
他微微一笑,道:“怎么会呢?朕不是说过不追究了吗?天子一诺千金,朕自然不会朝令夕改。”
她咬咬嘴唇,想到那日她送父亲从观鹤楼里出来,父亲握住她的手,对她说的那番话阴谋论。
她亦知道南景霈不是个心思简单的人,他说的不计较,可未必是真不计较,尤其关乎这种利益派系的党政治争,他的话更是不能轻信。
“皇上当真吗?”她又问。
“自然。”他笑道:“你几时变得这么多心了?”
她慢慢撤回手,这并非是她多心,经观鹤楼一事皇帝便不再理她,偏偏又留着那个坠银不杀不放。
父亲一直担心皇帝把信王和姜家一柄除掉,现在皇帝却又这样含含糊糊的对她,她心里越发没底,唯恐应了父亲的猜想。
“皇上骗人。”她撅起嘴巴。
“朕如何骗你了?”他问。
她凝了他好一阵子,一双柔软的臂膀揽住他的脖子,将他箍在臂弯当中:“那日的事情,皇上若真的放下了,何必还关着那个坠银呢?”
他目光一烁,倏忽有些不快:“你的意思是,朕该杀了她?”
她也察觉的皇帝不高兴,可又不能退让妥协,这毕竟是关乎整个姜家的大事,她不得不迎难而上。
若要让父亲与皇帝和解,必得让父亲信任皇上。若要父亲信任皇帝,便要让皇帝先信任父亲。可皇帝若是不杀坠银,又如何向父亲证明他的信任呢?
可如今这两个人却又僵在这里,都紧紧绷着彼此的那根弦儿,谁也不肯稍稍松懈。她夹在这两人当中,哪一头都放不下,左右为难。
她大着胆子,含笑抚上皇帝的臂膀柔声道:“臣妾知道,皇上对父亲还不大放心,可父亲是皇上的臣子,若是皇帝不信任他的臣子,他的臣子又如何死心塌地的向皇上效忠呢?”
南景霈是聪明人,她也不必同他说穿,他便能明白她的意思。她是非逼着他处死坠银不可!
他望着她,只觉得心里郁着一团火气,冉冉的燎起来,直往头上冲。
这或许不是她的意思,但这一定是整个姜家的意思。
南景霈嗤的冷笑一声,反问道:“难道朕不信任他,他便不对朕效忠了?”
第一百六十三章 我凭什么让你舒心
一个是君,一个是臣,自古便有君要臣死,臣不死不忠的道理。www.uu234.cc她这样一讲,的确有些理亏。贤妃一时有些语塞,呆呆的往后缩了一缩。
她迟疑了半晌,轻轻拉过他的手覆在她平摊的小腹上:“皇上,皇上就算不替父亲着想,也为臣妾和肚子里的孩子想想吧?”
他倏忽站起来,语气已经带了些薄怒:“朕实在不明白,你到底要朕如何相信他?朕要他办的事,他又是怎么办的?朕还在用他,便说明朕没计较观鹤楼的事。你这样一遍又一遍的重复,是想让朕一辈子都忘不掉吗?”
她心弦一颤,愣愣的望着他。他本不想同她发火,只是被她逼得急了,才压不住火气。
见她害了怕,南景霈有些心软,一甩手向殿外走去。
他在宫门口停住了脚,厉色瞥了瑞香一眼,道:“好好照顾贤妃,别引她胡思乱想。”
她日日盼着他再来看她,可他又把她孤零零的扔在了玉麟馆。
当秋日的最后一片树叶落下,严冬便悄然而至。冬日里的第一场雪下的很大,鹅毛的雪花洋洋洒洒落下来,日次晨起,整个行宫都被笼罩在一片洁白里。
房间里添了火盆和地龙,暖融融的热气把人熏得不想睁眼,这样的天气最能滋养瞌睡虫,在软绵绵的被子里一窝,睡的香梦憨甜。
瑞香开门走进来,带进一股凉风,她觉得有些冷,霎时冷的精神了,便再也睡不着,披着衣服坐起来。
“主子,徐充仪来了,在小花厅里等您呢。”
徐充仪?她白了一眼,这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还有脸来见她?
“她来干什么?”她翻身又躺了下去,闭目道:“就说本宫还睡着,不能见客。”
瑞香却没去传话,只道:“娘娘还是去见见她吧,徐充仪刚从皇上那儿来,听说宫里又来信了。”
她猛地坐起身:“宫里的信?”
她知道,所谓宫里的信,无非就是苏昭仪又写了沈韵真的那些事给皇帝听。那是苏昭仪攀上的新主子,又怀着皇嗣,可不得物尽其用吗?
虽然恼恨徐充仪,可想到沈韵真才是她最大的敌人,她也便不再计较那些小事,起身梳妆打扮。
徐充仪足足在花厅里坐了一个时辰,早等的已急不可耐,一见贤妃走进来,便赶忙迎了上去,看门见山的说道:“娘娘可知道宫里又来信了?”
她淡然看了徐充仪一眼:“宫里每个月都有信送来,徐充仪干嘛大惊小怪的?。”
徐充仪被她晾在一旁,倏忽有些尴尬,咬着嘴唇不知该说些什么。
贤妃不屑的一笑,问道:“信上说了什么?”
徐充仪抿抿嘴,显得有些无奈:“是良妃。信中说良妃胎相平稳,再过不久便会瓜熟蒂落。太医说她胎位很正,而且怀的是一个男胎。”
男胎?
她心中虽是惊惶震颤,可面上却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倏忽垂下眼,淡然道:“那又如何?”
“如何?”徐充仪自嘲的笑了起来:“都这个时候了,娘娘难道还要坐以待毙吗?”
“大胆!”瑞香猛然一喝:“你竟敢诅咒娘娘?”
贤妃抬手拦了瑞香一下,又温然望向徐充仪:“怎么个坐以待毙?”
徐充仪冷冷的白了瑞香一眼,又对贤妃道:“娘娘心知肚明,又何必再问呢?”
她凝眉不语。
姜家与皇帝现今的关系越来越紧张,大有些剑拔弩张,你死我活的趋势。
她亦知道徐充仪这话是在嘲讽她,嘲讽她这个怀了身孕却被皇帝冷落的可怜虫。
可她又有什么办法?她不是没有劝解过,可谁又肯听她的话呢?父亲不听,皇上也不听。这两个人绞着劲儿,好像非要压过对方一头才算完。
父亲向信王讨要沈文忠,信王二话不说便把人交给了他。她原以为父亲把人交给皇帝,便能博皇帝一笑,从此冰释前嫌。可谁知道父亲一转头,却又把沈文忠扣在了自己的府邸里。
“这沈文忠是皇上要的人,却被姜太师扣着不放。皇上表面上虽然不说什么,可这心里却是恼火的很呐!臣妾日日陪在皇上身边,看的一清二楚。一提及此事,皇上的火气都要冲到头顶了。”
徐充仪掩口笑了起来:“娘娘是没看见皇上那个样子,真是让人害怕。”
她这一笑,忽的多了些嘲讽的味道。贤妃咬咬嘴唇,一时被她捏到了痛楚,兀的不好发作怒火。
不过徐充仪这样一说,倒是让她想起来了。
那日她求皇帝赐死坠银,皇帝几次不允,最后竟气哼哼的拂袖而去。如今细细一想,这其中怕是另有缘故。
父亲不信任皇帝,所以才扣着沈文忠不放,为的是等皇帝三翻四次的催促,他便能坐地起价,从皇帝这里争得最大程度的利益。
可皇帝也心知肚明,所以才一直同他僵持着。
南景霈心里干着急,却又不能发作,所以才会对她发了一通无名火。
徐充仪笑完,又哀婉的叹了一声:“这沈文忠是良妃的父亲,良妃和娘娘又同是皇上的妃嫔,这样算来,大家都是一家人,又何必剑拔弩张的呢?”
徐充仪这话多有些挑拨的味道,她一过耳边听出来了。这啰啰嗦嗦的一长串,无非是想提醒她,沈文忠是沈韵真的父亲,皇帝此举都是为了讨沈韵真的欢心。沈韵真才是皇帝的心肝宝贝,别看你现在怀了身孕,可沈韵真的孩子马上就要落地。皇帝马上就会把你连同你的孩子抛在脑后。
贤妃凝了她一阵,心中不免冷笑。她才跟了皇帝多久?便将皇帝那套避实就虚,心口不一的说话套路学会了?
不过,这话虽是挑拨,却也不是虚言。
虽说皇帝对她也有真心,可这真心却远远不如他给沈韵真的那样多。
在他的心里,沈韵真才是他的毕生挚爱,而她,不过是一个在他困顿时曾给予过一丝温暖的陌路人。
皇帝可以为沈氏的几句话冲冠一怒,可绝不会被她冲昏头脑。得知有孕的那日,她是那样殷切的期盼皇帝能给予父亲一丝信任,可皇帝自始至终都态度坚决。
“你今日来,是皇上授意的,还是你自己要来?”贤妃凝眉看望着她。
徐充仪莞尔一笑,端着茶杯饮了一口:“谁让臣妾来,对娘娘来说很重要吗?这道理都是一样的,娘娘何必在乎是谁说的呢?”
很重要,非常重要!
她心里有些伤感,徐充仪虽然没有明确的答复,但话音里已经暗示的很明白。
是南景霈要她来说这番话!
她心里忽的有些伤感,他对她还是有些隔膜,即便她腹中已经有了他的孩子,可就因为她的姜太师的女儿,他便不能完全的对她放心!
哪怕是“要求放人”这么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他都不肯明明白白的对她说,非要徐充仪拐弯抹角的来暗示她。
“再过一两个月,便是良妃的产期。这阵子,皇上每日要到佛堂替良妃和腹中孩子祈福,皇上是真的很在意良妃和那个孩子。”徐充仪站起身,向贤妃福了福身子,柔声道:“臣妾的话已经说完了,贤妃娘娘有孕在身不宜劳累,还是早点歇息吧。”
徐充仪袅袅婷婷的走出玉麟馆,瑞香一直咬着牙,许久,才狠狠的啐了一声。
“呸!什么东西,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贤妃凝了眉:“你怎么又在抱怨?”
“娘娘!”瑞香跪在她身前:“您看她那副耀武扬威的样子,她恐怕都忘了她来安平行宫之前,是怎么低声下气的来讨好娘娘的吧?”
徐充仪耀武扬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今日的这番话。
贤妃咬咬嘴唇,扶了瑞香的手,道:“你马上叫人传消息给父亲,让他马上把沈文忠交给皇上,不要再拖延了!”
瑞香愣了一下:“娘娘!那沈文忠是良妃的父亲,皇上要这个人,分明是来讨良妃的欢心的!良妃是咱们的劲敌,咱们不杀沈文忠便已经是莫大仁慈了,娘娘怎么还要把人送到皇上手里?”
“你没听见徐充仪的话吗?皇上为这事已经动了怒,难道要等皇上忍无可忍彻底摊牌的时候,咱们才知趣儿吗?”她重重推了瑞香一把:“你还不快去写信?!”
瑞香拗不过,只得应了,起身去拿纸笔写信。
她咬着嘴唇,直咬出血来。丝丝渗入口腔,腥甜得让人反胃。
沈韵真,沈韵真!为什么他做的事都是为了沈韵真?
他总是想方设法的让沈韵真舒心,父女团聚,喜得麟儿,好啊,好一个双喜临门!好像天底下所有的人都要为她的双喜临门而让步!可她又不是沈韵真的附庸,凭什么要沈氏舒心?
贤妃渐渐攥紧拳头:“瑞香,你去把徐充仪给我请回来。”
瑞香应了一声,忙小跑了几步,把徐充仪叫了回来。所幸她停在玉麟馆附近赏雪,并未走远,仿佛知道贤妃会请她回来,刻意再此等候似的。
徐充仪福了福身儿,笑盈盈的问道:“娘娘还有什么吩咐?”
贤妃凝了她一阵,开门见山的问道:“想必妹妹也不愿看到沈氏的孩子呱呱坠地吧?”
第一百六十四章 你什么时候回去?
在这大齐的后宫中,除了皇帝和苏昭仪,绝没有任何一个人希望沈韵真的孩子平安落地。UU小说www.uu234.cc加之徐充仪前番投靠又在苏昭仪那里碰了钉子,此刻一提起苏沈二人她便恨得牙根儿直痒痒。
徐充仪和沈韵真虽没太大交集,可一想到一个罪臣之女即将诞下皇嗣,她这心里就好像堵了一块石头,那股别扭劲儿是怎么遮掩也掩不住的。
她微微自矜,又假惺惺的一笑:“臣妾不过是个小小的充仪,人家是高高在上的良妃。臣妾哪敢有什么想法?”
“得了,别装了。”贤妃啧啧舌:“皇上让你替他来暗示本宫,可你自己呢,那颗嫉妒心都要砰砰砰的从腔子里跳出来了。”
她说的太直白,直白到不给徐充仪留半分颜面,徐充仪面上微微一哂,掩口尴尬的咳了一声。
贤妃走到她面前,上下打量了她一番。徐充仪最近一直在皇帝身边陪伴,没人敢对她敷衍,她这些天吃的好,穿的也光鲜亮丽,心情一顺畅,整个人的气质与从前也有所不同。
“我看妹妹的样子,倒比第一次见你时明艳多了。”贤妃轻轻抚上她的肩头:“怎么样,听说皇上还挺喜欢你的?”
虽说皇帝心里最宠爱谁,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可这皇上只有一个,谁又愿意承认皇帝宠爱的是别人呢?
徐充仪听贤妃这样一问,颇觉得自己挺有面子,便笑道:“还好,皇上这些日不过同臣妾宿在一起,只是皇上政务繁忙,臣妾也不能时时陪伴左右。看着皇上如此疲劳,臣妾真是有心心疼,只好殚精竭虑,唯恐照顾不周罢了。”
贤妃微微垂下眼,心里有些不快,这不过随便一问,谁叫她罗里吧嗦的说这么多?
“皇上有没有对你说,銮驾什么时候回京?”她问。
徐充仪略一思量,便道:“皇上说是元日过后便起驾回去,良妃产期将近,他放心不下。”
贤妃冷笑一声:“妹妹呢,妹妹什么时候回去?”
徐充仪面上一搐,惊诧的望向贤妃。因不解她的意思,徐充仪也不好发作怒火。只是凝眉恨恨的看了她一眼:“姐姐这话是什么意思?”
贤妃听得徐充仪话音里透着些恼怒,便赔笑道:“妹妹误会了,姐姐我可断乎没有赶你走的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徐充仪气哼哼的望着她。
贤妃携了她的手,引着徐充仪到院中走走,这院中的花卉被寒风凋零得只剩下枯枝。
玉麟馆的一隅种着一片寒梅,香气冰凉而甜腻,吸入鼻腔令人心旷神怡。她总觉得这梅花的样子不大美观,但一旦落笔绘成画作,墨梅沁红却又美艳绝伦。
她停住脚步,攀上一枝茂密的花枝,这下一个细小的嫩枝来,小小的花枝上密集的生长着几朵怒放亦或半开的红梅。
贤妃一扬手,将这花枝插在徐充仪发间:“妹妹这般姿容,如是同姐姐相比,必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可若是跟那良妃沈氏想比,却难以望其项背。”
见徐充仪有些不悦,贤妃又自嘲的一笑:“妹妹先别生气,听姐姐把话说完嘛!这俗话说美色误国,偏她又是个罪臣之女。这样的人留在宫里,只会贻害无穷。古来美色都是祸国殃民的,还是像咱们这等姿色平庸之辈最能让人安心了,定然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徐充仪凝了眉,沉思半晌。虽则她与贤妃也是争风吃醋,没有太深厚的交情,可贤妃毕竟还是肌肤之患。
她笃定了心思,道:“我懂了,姐姐的意思是要妹妹赶在銮驾回宫之前,首先除掉沈氏?”
贤妃见她会意,便莞尔点点头。
这事贤妃不便出面,姜家和皇帝的关系正是剑拔弩张的时候,皇帝虽然不常来看她,可他的眼睛却无一刻不再紧盯贤妃。
徐充仪沉思片刻,笃定了心思:“姐姐要我怎么做?”
……
车驾碌碌沿着驰道驶进九重宫禁,整齐排列着鎏金门钉的朱红大门缓缓打开,将本就宽广平摊的驰道无限的延长下去。宫中寂静,并没什么人来迎接她。一如徐充仪离开那日,并没有什么人关切的将她送走。
宫中的寒梅都团团簇簇的早早开了,昨夜下了一场小雪,初日的阳光一照,积雪半融化状,被寒风一吹,结成薄脆的冰晶,迎着日头发出耀目的光芒。
她掀起轿帘向高出一望,启祥门上大红宫灯垂着的金黄流苏正被寒风吹的微微轻扬,好像一面面微小的旗帜,正一边倒的朝着一个方向挥动。
她要回宫的消息,已经早早遣太监传到苏昭仪那里,只是她位分低位,苏昭仪觉得犯不着为她一个人动用什么仪仗队伍前,只叫几个有些体面的宦官在宫门口等候便罢了。
徐充仪也知道苏昭仪是有意给她脸子瞧,只是自己的确位卑言轻,想调理也着实开不了口,只好悻悻的将帘子往下一摔,堵在不再向外观望。
兰台宫后院的漱玉殿中,苏昭仪掩口轻轻打了个喷嚏,她用帕子抹抹嘴唇,有些羞赧的对沈韵真一笑:“让妹妹见笑了。”
沈韵真正斜倚在汤池中的斜梯上,半个身子泡在滚滚的浴汤中,有些慵懒的轻轻闭目。
“是不是着了凉?”她扭头看了苏昭仪一眼:“你当真不下来泡着?”
苏昭仪将薄被裹得紧了些,摇摇头:“这儿暖和着呢,又这样香,我才不动呢。”
苏昭仪格外喜欢漱玉殿里的蒸椅,这蒸椅不过是罗汉床大小,将将可以躺人。床板是镂空的,床下穿着两个黄铜箱笼,可以抽出来。小宫女提了一只木桶过来,这桶里盛的是才烧开的草药,浓郁的汤汁和着草药被倒进了蒸椅下的箱笼里。
一股滚滚的热气又从蒸椅的镂空缝隙中升腾起来,扑在她身上。
苏昭仪从锦被中伸出一只手,将额上蒸出的汗擦去,道:“还是你会享受,我就想不出这些个刁钻的玩意儿。”
漱玉殿里所有的幔帐都是月白色,一应照明用的灯烛都是新铸的黄铜灯架,仿制战国时期的十五连盏铜灯的模样,烛火一起,便有仙家神树之感。墙角处则是几个黄澄澄的长信宫灯,那宫人跪坐的姿态栩栩如生,面上神情祥和,长目微睐格外精巧。
她着一身玉色长袍,袖边儿领口镶的金边儿,领口是两排琵琶扣,再无别的装饰,只是以轻薄取胜。
这衣裳单薄无比,她也只有在沐浴时才穿,桑蚕丝亦与普通蚕丝不同,那蚕都是挑拣最瘦的虫儿,只有这样的虫儿吐出的丝,才会比一般的蚕丝更加纤细,穿在身上便更加柔软舒适。
她半个身子泡在水中,水面将将没过她的腹部,柔软的桑蚕单袍悬在水中,静静漂浮,如天际的流云。
沈韵真扶着高高隆起的肚子,浅浅一笑。
“苏姐姐做的都是大事,哪里会把心思放在这些个劳什子上头?”
这倒是实话,自苏昭仪管理后宫事务起,每日天还没亮,那各司主事们便齐齐的在她宫里跪等,她常常要一边洗漱,一边听着主事们的禀报。
有时饭才吃到一半,那边事情又积压如山,她只好停下来,先去处理那些事务。可这宫里头,小事也是大事,各方牵涉,又怕伤了这方利益,又怕损了那家面子。好容易想出一个万全之策,再一抬头,已然是日薄西山。
见苏昭仪不说话,沈韵真扭头看了她一眼:“今日徐充仪回宫,姐姐怎么没去瞧瞧?”
苏昭仪不以为然的一笑:“她不过是个充仪,回来便回来了,还去瞧什么?左右她安顿好了,也要来给咱们请安的,那时候再见也不迟。”
水花轻柔的拍打在沈韵真的小腹上,将将缓解身上的疲累。或许是月份大了,近来她总觉得这身子疲软的很。胎动也越发频繁,夜里常常躁动不安。有时被胎动惊醒,她便再也难以入睡,一直躺着,直到天明方才困倦来袭沉沉睡去。
苏昭仪说她睡颠倒了,不许她再睡,才拉她到后殿浴汤沐浴。
沈韵真坐的久了,觉得有些腰酸,她一手垫在腰下,一手轻轻安抚着腹中胎儿。
“听说徐充仪这些日子总陪着皇上?”她问。
苏昭仪噗嗤一声笑了:“贤妃怀了身孕,皇上却日日陪在徐充仪身边,她心里能好过吗?如今把徐充仪打发回来,不过是想独自一人霸着皇上罢了。”
腹中孩子隐约扭了下身子,一时踢得狠了,沈韵真忍不住啧了一声,频繁的抚着肚子安抚。
殿内水声阵阵,似娇滴滴的软语轻吟,光影摇曳,摇得人如梦憨沉,苏昭仪闭目养神,有些昏昏欲睡。
“主子。”知夏轻轻唤了她一声。
苏昭仪缓缓睁开眼睛:“什么事?”
“徐充仪来了,在咱们宫里候着呢。”知夏悄声说。
苏昭仪轻轻嗤了一声,也不想去理她。
“叫她等着。”她说着,又闭上眼睛。药气一股股蒸腾上来,幽幽的药香沁人心脾,深深吸上一口,这五脏六腑都觉得松泛了许多。
“舒坦。”她轻轻的吐出两个字。
第一百六十五章 杀婴
她蒸了一个时辰,才慵懒的掀开被子,一只玉足探出来寻鞋。www.uu234.ccwww.uu234.cc软底儿绸鞋蹬在脚上掀去一层月白色的幔帐。
灯影微微一烁,她向下一望,一排汉白玉斜梯排入水中,沈韵真正闭目坐在梯上。灯光的黄晕映在汉白玉砖上,被水光一折,荡起的皎皎柔和,月影一般。
苏昭仪褪去鞋袜,沿着阶梯慢慢走进水里,身上滚烫,与浴汤的温度相宜。她倚在沈韵真身边,见沈韵真面上有些苍白。
“怎么了?”她关切的问道:“是不是不舒服?”
沈韵真摇摇头,笑道:“没事,这些日子一直这样。”
苏昭仪呆呆凝着她的肚子,默然无语。王品堂说沈韵真的产期应该在除夕之前,现在看她这样,苏昭仪忽的有些担心。
沈韵真看了她一眼,笑道:“你怎么了?好像比我还紧张似的。”
苏昭仪摇摇头:“没事。皇上说銮驾会在元日之后返回京城,你不要担心。”
沈韵真一笑,她倒没什么担心。南景霈走的时候已经把贤妃和徐充仪这两个敌手一并带走了,现在徐充仪虽然回来,索性她身边还有苏昭仪可以依靠,若有什么事,也不会一时手足无措。
苏昭仪只想晾着徐充仪不理,看看她到底能有多大的耐心。她又在浴汤中泡了一个时辰,知夏便来禀报,说徐充仪已经回去了。
苏昭仪暗自嗤笑,像徐充仪这般摇摇摆摆又缺乏耐心的角色,怕是一辈子也难找到她可以依靠的主人。
她披衣起来,辞别了沈韵真,回自己宫中去了。
常听人说沐浴可以解乏,可她每每沐浴归来,总觉得这身上越发乏力了。苏昭仪坐在正殿里,接过知夏端来的参茶,又问道:“问过没有,徐充仪可曾说了什么?”
知夏应声答道:“奴婢已经问过了,徐充仪没说什么,就去后殿看了看孩子。”
“看孩子?”苏昭仪挑一挑眉,一盏温茶送到唇边忽的停住了。
知夏点一点头:“她还给孩子送了几件衣裳,说是皇上赏的。”
苏昭仪不以为然的笑了笑,这就更加稀奇了,皇上明知这孩子不是他的,不理会也就罢了,怎么还善心大发要赏赐什么衣裳?仔细想想,或许他是为了让沈韵真安心生产,才故意对田氏的孩子好一些。
“这徐充仪也忒殷勤了,巴巴儿替孩子把衣服换上,乳娘说不用,孩子的衣裳是晌午新换的,她也不听,非要换。”知夏扁扁嘴:“怕是她在贤妃那儿的日子不好过,转过头来又求咱们。”
苏昭仪搁下茶盏,淡淡的哼了一声。贤妃看不上的人,她也看不上,她与贤妃虽然意见不同,可在这件事上却出奇的达成了一致。
贤妃又不是傻子,怎么会容忍徐充仪成日在皇上身边儿晃悠?一个沈韵真已经够让贤妃头疼了,她又怎么会容忍皇帝身边再有第二个分享圣宠的人?
可惜徐充仪不明白这个道理,糊里糊涂的跑去求贤妃。承了圣宠却又不懂得收敛锋芒,成日里缠着皇帝不肯撒手。现在果然被贤妃赶了回来,想必这徐充仪也能学聪明些了。
她有些饿了,吩咐知夏去拿点心,可知夏才一出去,便见宫里的乳娘慌慌张张的跑进来,口中疯了似的乱叫着:“娘娘不好了,出大事了!”
乳娘噗通一声跌在她脚边:“您快去后殿看看吧,小皇子口鼻喷血,这会儿怕是不好了!”
苏昭仪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响,手一抖,将案上茶盏打翻了,滚烫的茶水泼在她手背上,她痛得一缩,惊慌的站起来,愕然叫道:“你说什么?”
她慌里慌张的跑到后殿,才发现这孩子脸上已经胀的紫红一片,时而剧烈的一咳,口中喷出一股血来,血很稀,但却红艳艳的,把嫩黄锦被濡湿一片,黏腻腻的贴在婴孩脸上。
“传太医!快传太医!”苏昭仪惊叫起来。
可还是迟了,这婴孩能又多强的生命力?待王品堂提着药箱飞奔到寝殿时,这婴儿已然没了气息。
苏昭仪颓然坐着,头脑一片空白,浑身的血都跟着凉了。她呆呆的望着王品堂,像没了魂儿的一具僵尸,眼神阴郁的让人头皮发麻。
“封锁消息,事情没有查清楚之前,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苏昭仪重重的推了推知夏:“你还不快去!尤其不许兰台宫知道!”
王品堂屏息定了定神,掀起那层已经被血濡湿的锦被,露出婴儿小小的身躯。衣裳上亦有血,是透过锦被渗到衣襟上的。
“小皇子一向身子健壮,怎么会突然咳血不止?”
苏昭仪的声音凄厉,王品堂的心房随之一颤。他也有些想不通,这才唤过宫里的医女冬香,可冬香一口咬定自己并未给小皇子吃错过什么。
她倒也不大疑心冬香,这医女是一直跟着自己的,又与沈韵真有些交情,无论如何不会做这等阴毒之事。
“那就是乳娘?”
她说着,又叫人细细检查过婴儿食用过的辅食,也没查出什么问题。
王品堂解开婴儿的衣裳,露出他肉呼呼的胸膛来,他忽的一震,以为自己看错了,又俯下身去仔细瞧。
“娘娘!您快看!”他一声惊呼,把苏昭仪吓得一哆嗦,忙凑到跟前。
这婴儿小小的身躯上竟赫然插着一根钢针!斜斜的刺在心口处,只露着一个短短的针鼻儿。
王品堂将这根针轻轻取下来,搁在手里,这并不是宫中女眷常用的绣花针,而是更粗一些,像是做布鞋时,用来攒鞋底儿的粗针!
两寸来长的一根钢针刺进心口,别说是个未断奶的孩子,就是个身强力壮的大人恐怕也要当即毙命!是谁如此毒辣,竟能用此等卑劣阴毒的招数对付一个尚在吃奶的婴孩?
“这!”苏昭仪忽的在殿中扫了一眼:“是谁!”
一应宫女太监连同乳娘齐齐跪地,连呼冤枉。苏昭仪狠狠的打望了着他们喝道:“再不说实话,本宫让你们通通给皇子陪葬!”
乳娘亦是怯怯的:“主子,这一日除了奴婢,再没有旁人在皇子身边伺候了,可奴婢万万不敢谋害皇子的性命啊!”
这乳娘是苏昭仪亲自挑选的,又是她苏家的远亲,千里迢迢入京投靠,在苏家一直老老实实的做事,胆子小的很,平时让她杀只鸡都不敢,更别说是一个乖巧的婴儿了,想来也不会是她。
苏昭仪沉思半晌,忽的心下一颤,她一眼望向知夏:“是她!一定是她!”
知夏略一思量,这事儿想必不会是自家宫人做的。这孩子已经在她们宫里养了好久,若要杀,早就杀了几百回了,何必等到今日徐充仪回来再动手呢?才刚她又那样殷勤的替孩子换衣裳,焉知不是她在换衣服的时候对孩子痛下杀手?
田氏已死,这孩子又不着皇上待见,这事摆明不是冲孩子来的!仿佛是大梦一场,倏忽清醒过来,苏昭仪打了个寒颤。
原来,徐充仪这次回宫,竟是为了这个!
她慌乱的冲知夏摆摆手道:“找几个踏实的宫人,赶紧把孩子埋了。千万不要向兰台宫提及此事,良妃月份大了,怕是受不起惊吓。”
知夏点一点头,安排人照办。
几个太监悄悄钉上一只薄木匣子,把婴儿尸身装在里面,简简单单的入了殓。趁着四下无人,偷偷寻了一处梅花树根儿,刨了个二尺深的坑儿将孩子草草埋了。
苏昭仪倒不担心皇帝,只是沈韵真那里不知道该怎么交代,沈韵真虽也不常常询问这孩子的情况,可万一她心血来潮要看孩子,那时她又该怎么跟沈韵真说呢?
她唤过知夏:“把孩子埋得深一些,别叫人看见。”
苏昭仪不敢告诉沈韵真,只得派人送了密信去询问皇帝。信中虽没说孩子究竟是死于何人之手,可皇帝大略也能猜到一二。
当初他留下这个孩子,便是为了稳住沈韵真,免得她胡思乱想伤了心神。这孩子出事,当然是不能告诉沈韵真的,他也叫苏昭仪瞒着,可这心里却也没底。宫中事务诡谲多变,谁知道又会生出什么事端?
苏昭仪叫人带了徐充仪来查问,可她却是一问三不知,还故作担忧的嘱咐苏昭仪,叫她千万别把这事告诉良妃,以免惊吓了她。
士别三日,果然要刮目相看。徐充仪才在皇帝身边侍奉了短短几个月,这口舌竟也变得伶俐起来。
虽然孩子的衣裳是徐充仪亲手换的,事情又是在她走后没多久发生的。可这所有的一切毕竟都发生在苏昭仪自己的寝宫内,徐充仪完全可以把这些责任推给苏昭仪宫里的奴婢太监。
毕竟没有直接证据能证明那根针是徐充仪亲手刺进孩子的胸膛,因而也就不能以她杀死皇子来定她的罪。
苏昭仪气的说不出话,恨恨的指着徐充仪,许久才道:“你最好不要再生事端,否则本宫不会轻易放过你。”
徐充仪含笑反问:“这事出在娘娘宫里,怎么反倒说臣妾生事?臣妾实在不知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娘娘若非要嫁祸,臣妾只能请良妃娘娘出面替臣妾主持公道了。”
第一百六十八章 谢谢你
更漏滴滴答答轻柔入耳,仿佛静夜里不甚明了的心跳,隐隐能听到耳畔有人抽噎,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抬不起眼皮来,身上仿佛灌了铅,连半分力气也提不起来。www.uu234.ccwww.uu234.cc
她静静躺着,仿佛头脑还是清醒的,可周边的事物却似走马灯一般来回游走,光影斑驳。人影亦是摇摇曳曳捉摸不定的,她几次想拉住一个,却觉得那人影一闪,转瞬又消失的无影无踪。
一朵轻盈的云就那样柔柔的托着她,像是幼儿时代那只常春藤编织的摇篮一般。
她又回到了童年,在那座古色古香的院落里,幽幽药香沁人心脾。父亲摇晃着一把白羽扇,温柔冲她笑着。
“芍药芩连与锦纹 桂甘槟木及归身别名导气除甘桂 枳壳加之效若神……”
父亲的声音游游荡荡,好像绕梁的余音在耳畔流转。
斜阳西倾,暮色下的沈家老宅,仿佛氤氲着一股暖柔的烟火气。
姨娘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酒酿桂花圆子,一手捏着勺子满院子追赶:“韵儿乖,再吃一口,张妈妈新给你煮的,加了好多莲子碎,你不是最喜欢吃了吗?”
一个垂髫少女大口喘息着,停下来观望,冷不丁被一双大手抱住:“抓到了,抓到就去跟姨娘乖乖吃饭好不好?”
父亲的胡子硬硬的,像干草,蹭在她脸颊上又痛又痒。她不喜欢,嫌弃的揉着脸蛋,可父亲偏偏喜欢这样,每次抓到她都要用胡子蹭蹭她的脸蛋。
晚霞落在院中,一切都是幽黄的,父亲的面容显得格外苍老。她伸出手,想要触及父亲那斑驳的鬓发,可却扑了个空,那光影一闪,随机消失不见,连同那座老宅,也遗失在记忆的长河中。
耳畔抽噎声越发清晰,她努力睁开眼睛,视线却被一道道玉色纱帐遮住。
他正坐在她身边,关切的望着她。一见她醒了,他慌忙转过脸去,将脸上泪痕抹掉了。
“你醒啦?”他换作一副笑靥。
“你哭了?”她凝着他,想抬手去擦拭他眼睑未干的泪珠,可这手臂沉重的抬不起,她也只能有气无力的笑笑。
他伏身将她抱住,浅浅的抽泣一声,笑道:“你睡得好熟啊,梦里有朕吗?”
她莞尔一笑,却牵动着腹部一阵抽痛,这笑容继而化为苦涩。
“还在痛吗”他问。
“有一点。”她抚上他的脸颊,触手微微发烫,想必是哭了很久。
沈韵真从未见他哭过,即便是当年他被先帝忽视,即便是政务堆积如山。
他从来没在她面前落过泪,因而他这一哭,倒叫她有些意外。
“朕一接到信儿,便着急忙慌的往回赶,只可惜虞山到京都路太远。” 他满怀愧疚的望着她。
她昏迷的时候,他曾听苏昭仪对他讲起她生产那会儿异常凶险。他亦见过女子生产,知道情形是何等的危急。他只恨自己,在她最无助,最害怕的时候,他却没能陪在她身边。
他听苏昭仪说她本已撑不下去,是为着他,才咬着牙拼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的。
他看过孩子,是一个有些瘦弱的男婴。他回来的时候,孩子已经落地有一日,皮肤已经不似刚刚生下来时那个皱皱巴巴的样子,他通身红红的,眯着眼睛呼呼大睡。
苏昭仪唯恐再生什么事端,一直亲自守在摇车旁,就连吃饭饮水,都叫知夏替她端过来。
苏昭仪见到他的第一句话便是:“臣妾的责任总算是了了。”
他亦知道这孩子能来到世上何其不易,是两个人拼尽全力才护着他安然来到这世上的。
苏昭仪一笑,笑中透着些许倦怠:“都是臣妾不好,皇上把沈妹妹和孩子交给臣妾,臣妾却不曾护好她们。”
他望着她许久,在她肩头轻轻一抚:“朕要谢谢你,若没有你竭力护着,她们母子恐怕性命都难保全。朕要好好谢谢你。”
苏昭仪不争功,皇帝一回来,她陪着说了会儿话,便回自己宫里去了。
南景霈一直坐在这儿守着她,连早朝都免了一日,好在,她总算是醒了。
“孩子呢?臣妾还没有见过他。”
他笑一笑,叫刘二月把孩子抱过来。
小小一方锦被裹住一个小小的身躯,掀开被角,露出一张婴儿圆圆的小脸儿来。
“王品堂说,这孩子早了两个月,身子比寻常孩子要弱,不过倒是挺健康的,朕已经安排了乳娘好生喂养皇子。”
他说着,叫过一个微胖的女子进来。
“阿若见过良妃娘娘。”女子屈膝向她福了福。
沈韵真略一怔:“这不是?”
南景霈笑道:“这是苏昭仪的远亲,又一直在她宫里伺候,人又老实,朕看很好,便叫她来来。”
女子又含笑道:“奴婢恭贺皇上,恭贺良妃娘娘喜得麟儿,奴婢定当尽心竭力好好照顾皇子。”
南景霈赏了她,便叫她下去,附身对沈韵真道:“朕想了很久,给咱们的儿子取了个名字。”
她凝着他:“叫什么?”
他畅然笑道:“朕这一辈泛景字,他这一辈泛一个‘承’字,咱们的儿子生在元日,是新年之初,便用这个元字,南承元,字新初,你看如何?”
《广雅》说元者,君也。
沈韵真略一窒,不知他心中想的是不是这个意思。她一时没有应承,又听他说:“朕到了这个年纪才有了第一个儿子,想必是上天降下一顺承天命的孩子给朕。太子,国之重器,朕不可不早立。”
他旋即便要宣布册立太子的旨意,她慌忙拦住:“孩子还小,性情智慧还都不清楚,现在就册立实在有些唐突。”
他笑着在婴儿脸颊上摸了一把:“朕的儿子,性情,天资自然是极好的。”
他转念也想起孩子尚且年幼,过早册立恐怕会遭人忌恨,便笑道:“既然宸妃觉得太早,那就等孩子长大一点儿再行册立吧。”
他轻描淡写一句,倒叫沈韵真有些发愣。
宸,宸妃?
她怔怔的凝着他,他边又笑了:“怎么?对朕给你对新位份不甚满意?”
宸妃,居于贵妃之上,仅此于皇后的地位。中宫虚位,这宸妃的位置,无疑等同皇后。
她迟疑了半晌才道:“我倒不在乎这些。”
他挑挑眉,沈韵真虽然不在乎,他心里却在乎的很。
“你爹……”他敛去笑意道:“朕已经派人接他回京,京北的靖王府还空着,朕已经派人收拾腾挪,让你爹先住在那里了”
沈韵真一时错愕起来,她原以为他不过是同姜家周旋,没成想他还记挂着她的事情。
“真的?”她强撑着半坐起来。
他微微一笑,将她按在榻上:“这种事,朕怎么会骗你?”
这京北靖王府是他称帝之前居住的潜邸,如今竟然将这地方送给一个罪臣来住,如此情形,恐怕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他要为这个罪臣平反昭雪了!
“朕原想让他住在你们从前的老宅里,可那地方年久失修,又有些人为破坏,不适合养病居住。朕已经着人修缮,一年便能完工,你可以放心了。”他低头逗弄着婴儿,又轻巧的说道:“你爹如今将将半百,往后还应有人照顾,朕叫东来挑了几个良家子去照顾他,昨日人已经送过去了。”
他经连为沈文忠续弦纳妾这种事都想到了,又怕沈韵真心里不高兴,只说是叫人去照顾。
沈韵真心中有些感喟,轻轻抱住他道:“谢谢你,景霈,真的谢谢你。”
他心中亦有些沉重,一手将她揽在怀中:“朕也要谢谢你,谢谢你一直都相信朕,朕什么都不怕,就怕你多心。朕的心里就只有你跟孩子,只要你时时刻刻记住这一点,朕做任何事都无所畏惧。”
她知道他说的是姜贤妃怀孕一事,他怕她心里吃醋,才多此一句。
沈韵真温柔在他耳垂上吻了一下:“皇上是天子,天子自然是要坐享三宫六院七十二妃嫔的,再说,皇家就应该有人开枝散叶绵延子嗣,这有什么好多心的呢?”
她心里亦有些可怜姜贤妃,这本来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较量,可她爱上了他,触犯了游戏规则的禁区,就必须要出局。
南景霈慢慢扶她躺了下来,又对刘二月道:“你去告诉苏昭仪,把充仪徐氏带到兰台宫来,朕要亲自审问。”
许充仪在掖庭的暴室中关了两天,期间苏昭仪又不许任何人来探望她,这样一来,她心里又觉得委屈。才刚见到皇帝,这眼泪便似短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的往下掉。
她伏在南景霈脚边,哭得眼泪莹莹。
南景霈凝着眉,重重地喘了口粗气。
“徐氏,是谁让你给田氏孩子送衣裳的?”
徐充仪低着头,心里颇有些功败垂成之感,她的本意是将一切责任都推到皇帝头上,沈韵真受不了打击便会难产血崩而亡。可谁知道沈韵真竟然这般命大,不仅活着,还安然生下一个皇子。
这样的结果与她之前的计划简直大相径庭,她为了刺激沈韵真而编造出的那些谎言刹那间不攻自破。现在是与皇帝当面对质,她无论如也不能栽赃皇帝,否则岂非当面欺君?
“臣妾……自然有人指示。”她低着头,闷闷地嘀咕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