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七十五章 仁慈
枫清院已经乱作一团。
还不知外头早就天翻地覆的安嬷嬷看着被婆子们押回来的杜容芷等人,登时急红了眼,“你们,你们这些遭天杀的!居然敢对我家少夫人无礼!”扑上去就要把杜容芷从她们手里挣开。
却被个五大三粗的婆子一把推开,“无礼?!”那婆子冷笑一声,“更无礼的还在后头呢!”她说着,猛地把杜容芷一甩,后者顿时就如断了线的风筝似的跌落在地上。
“少夫人!”同被押回来的静思等人惊呼一声,拼命挣脱开束着她们的婆子,连忙上去扶起杜容芷,“少夫人,您没事儿吧?!”
杜容芷只呆呆怔怔地靠在她们身上,仿佛什么都感觉不到一般。
就听那婆子冷声道,“老太太有命,大少夫人寡廉鲜耻,引诱四少爷,现将其关在枫清院,为大少爷吃斋念佛,赎她的罪过!”
安嬷嬷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大少夫人怎么会——”她一顿,再看向神情呆滞的杜容芷和几个面露哀色的丫头媳妇,立马反应过来,一张老脸顿时涨得通红,勃然大怒道,“你们,你们这是诬陷!是含血喷人!”
那婆子冷嗤一声,嘲讽道,“是不是诬陷,可不是你老人家说的算。”她边说着,边一脸鄙夷地扫了眼杜容芷,凉凉道,“倒是咱们家大少夫人,当真是贪心不足啊……明明有大少爷这么好的夫婿,如今大少爷尸骨未寒,居然就打起了小叔子的主意……”那人砸吧着嘴跟另几个婆子道,“这也是咱们老太太仁慈,要是寻常人家,这等不守妇道的媳妇儿,铁定是要浸猪笼的!”
“那可不?”另一人也幸灾乐祸地附和道,“要是在我老家,那些偷汉子的婆娘可是要扒光了衣裳游街的……”
“要我说还是咱们少夫人心大,这要换成是个面皮薄的,只怕刚才早就一头撞死了,谁还能死乞白赖地活到现在?”
“你,你们——”安嬷嬷睚眦欲裂,恨恨地就要冲上去,却被静思一把拦住,“不知几位婶子说完了没有?”她不卑不亢道,“几位若是说完了,现在就可以离开了。”
眼见那几个婆子还欲再说,静思冷声道,“至于叫我家少夫人吃斋念佛,闭门思过,乃是老太太的意思,还轮不到你们在这里指手画脚,评头论足!”
这几个婆子平日里惯是不怎么得脸的,一时叫静思的气势镇住,半天没有吱声。倒是先前那个粗壮婆子最先反应过来,冷笑道,“姐姐好大的气性……”她说着忽然朝静思脸上狠狠啐了一口,怒骂道,“还不是跟咱们一样的奴才,有什么资格在这儿作威作福,自己也不撒泡尿照照——”
她话音未落,眼前忽然闪过一个人影。
只听“啪”的一声,一个耳光用力甩在她脸上,“她没有资格,我总有了吧!”
那婆子被抽得眼前一花,待好容易站定,这才看清楚——只见杜容芷一张脸白得没有血色,那双漆黑黝亮的眸子布满血丝,里头闪烁着骇人的光芒。
那婆子心里微顿了下,捂着半边发麻的脸颊,讪讪嚅了嚅嘴,“奴婢不敢……”她顿了顿,“方才那些都是老太太的意思,少夫人以后可要好自为之了……”
“滚!”杜容芷指着门口,怒吼一声。
那婆子满是怨愤地咬了咬牙,飞快朝另几个婆子使了个眼色,狼狈地退了出去。
直到她们全都出了屋子,安嬷嬷终是忍不住抱着杜容芷恸哭出声,“少夫人,怎么,怎么会变成这样啊!”
静思等人也俱是红了眼眶。
她们几个当时虽只是在外头候着,可如今这情形却也不可能猜不出——二少爷不但安然无恙地从众人眼皮底下脱罪,而且后发制人,给少夫人栽上了勾引四少爷的罪名……
想一个女子活在这世上,还有什么是比名声最重要的?
如今被冠上私通小叔的罪名,少夫人这辈子还怎么抬起头做人?日后孙少爷跟孙小姐在府里又该如何自处?
想到当初霍夫人临死之前受到的那些羞辱和折磨,静思越发感同身受,悲从中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一旁的几个丫头更是忍不住低泣出声。
“你们都哭什么?”也不知过了多久,杜容芷终于沉沉地开口道。
她笔直地站立着,纤弱的肩头似是有千斤重,“我还没死呢……”她低低地喃喃道,“他们越是想我死,我就越要好好活下去。”
她还要等宋子循回来,她要跟他说清楚——她没做过对不起他的事,两辈子都没有。
她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静思用力擦掉脸上的泪水,点头道,“少夫人说得对!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您好好活下去,一定有洗脱冤屈的一天!”她想了想,哽声道,“嬷嬷,您看能不能想个法子,传了消息给杜夫人……”
安嬷嬷忙拿袖子擦了擦眼泪,刚要说点什么,外面忽然响起一阵慌乱的脚步声,下一刻就见纤云一脸惊惶地跑进来,“少,少夫人,不好了!”
众人唬了一跳,还不待开口询问,就听外头又传来此起彼伏的请安声。
杜容芷瞳孔蓦地放大。
就听一个稚嫩的声音软软糯糯地问,“二叔,为什么娘亲没来接我们呀?”
第六百七十六章 府里出事了
杜容芷脸色猛地一变,想也不想就朝门外跑去。
果然就见宋子熙抱着莞姐儿朝这里过来。
眼见杜容芷满是惊惧地从屋里扑出来,宋子熙隽秀的脸上不由笑容更盛,柔声对怀里的小人儿道,“瞧,你娘亲这不是来接你了么?”
莞儿哪里知道大人间的暗潮涌动,她已经好久没看到杜容芷,一见到母亲小脸上顿时绽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欢天喜地地朝她挥挥肉嘟嘟的小手,“娘亲!娘亲!莞儿回来啦!”
杜容芷却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一把将她从宋子熙手里夺过来,怒吼道,“宋子熙你到底想干什么?!”
她的身体因为恐惧和愤怒忍不住剧烈颤抖,瞪着宋子熙的双眸几乎恨不能喷出火来。
前一刻还兴高采烈的莞儿被杜容芷疯狂的举动吓了一跳,小小的身子下意识缩了缩,怯生生唤了一声,“娘亲……”
杜容芷却如着了魔般,双手用力箍紧莞儿,像是恨不能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疼得莞儿闷哼一声,眼圈登时就红了。
宋子熙见状不由一脸关切地提醒道,“大嫂……您仔细弄疼莞姐儿了。”说着就要上前。
“不要过来!”杜容芷厉喝一声,只觉得眼前忽然一阵发黑……她强撑着后退几步,将莞儿交给随后赶来的安嬷嬷等人,咬牙道,“宋子熙,你要是敢动莞儿一下,我就跟你拼了!”
宋子熙似是叫她骇人的话唬了一跳,“大嫂这是在说什么?”他停下脚步,皱紧眉头看看安嬷嬷怀里吓得噤若寒蝉的莞儿,一脸无奈地解释道,“我只是看大嫂跟家中长辈们十分挂念一双侄子侄女,所以特地命人把他们接回来……大嫂莫不是误会了什么?”
他顿了顿,语气真诚道,“我知道这阵子为了大哥跟家里的事儿,大嫂殚精竭虑,费尽心思,恐怕一时无暇看顾两个孩子……静哥儿就先由小弟代为照料着,大嫂只管放心便是。”
这话莞姐儿自是听不出什么,可身后的安嬷嬷等人俱是变了脸色。
杜容芷睚眦欲裂,“宋子熙!”话还没说完,嗓子里忽然涌上股腥甜,一时只觉眼前天旋地转,就连最后那道模糊的光亮也被一片黑暗罩住……
杜容芷终是昏了过去。
………………………………
案上的红烛烧了大半,一行行烛蜡缓缓滴下,仿佛女子流着泪的面庞。
睡梦中的杜容芷眉头紧锁,烛光照得一张素净的小脸苍白如纸。
她只是觉得疼。
痛彻心扉的疼。
周围仿佛燃烧着熊熊大火,灼伤着她的每一寸肌肤;又好像有一把锋利的匕首,一次次扎在她身上,捅进她心里,直到皮开肉绽,直到鲜血淋漓,直到她痛苦得恨不得马上死去。
绝望中只看见一张张熟悉却狰狞的脸——
“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居然敢勾引我的澈儿!”
“宋家容不下这人尽可夫的娼妇!”
“我没有这等不守妇道,水性杨花的孙媳!”
“烧死她,烧死她!”
她挣扎着,哭喊着想要替自己辩解,可喉咙却像被人死死卡住,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那火越烧越旺,仿佛下一刻就要将她烧为灰烬……却忽然有双有力的大手,一把将她从火海中拉出来。
恍惚中只见“火树银花”“砰”的一声在空中绽放成一片璀璨的繁花,照得整个院子亮如白昼。
那人如画的眉眼也瞬间被烟花照亮,只在她耳边轻声呢喃,“所以你瞧,其实再往前走一步……也没有那么难,是不是?”
她惊喜得一下子泪流满面,颤抖着想去触摸那张在她梦中已不知出现过多少次的面庞,“你去哪儿了……这么久你都去哪儿了?!”
他的脸在漫天绚丽下若隐若现,只有那双漆黑的眸子幽深如潭,仿佛缀满了整个银河,又仿佛透着无尽的悲悯与苍凉,“容芷,照顾好自己……”
“不要!”她用力摇头,泣不成声,“求求你,不要走,不要丢下我们……”
他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高大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夜幕中……
她只剩满心的惶恐与绝望,一边哭一边拼了命朝他追去,却见他在灯火阑珊之处停住脚步。
她面上不由一喜,还不待飞奔过去,整个人却如石化一般。
那根本不是他的脸!
那张与他有七八分相似的俊脸上露出个阴冷的笑容,只见他边逗弄着手里啼哭不止的婴孩,边慢条斯理道,“大嫂放心,静哥儿就先由小弟代为照料了……”说着却把那孩子用力朝地上摔去!
“不要!”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夜晚的寂静,杜容芷猛地坐起来,只觉一道刺眼的光线直直射进眼底,疼得她瞬间泪如雨下。
众人见状忙围上来,“少夫人,少夫人您终于醒了!”
杜容芷呆怔地看着她们满是担忧的脸,好半晌脑袋里才想起自己昏迷前那一幕。
原来,一切都不是梦……
她终于又回到了原点,成了众人眼中放浪形骸,勾引小叔的荡妇……
梦里痛彻心扉的绝望再次铺天盖地地袭来,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
杜容芷的目光渐渐清明,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道,“莞姐儿呢,静哥儿呢?!他们在哪儿?!”
安嬷嬷眼眶一热,忙安抚道,“少夫人别急,孙小姐这一路有些累了,已经跟顾嬷嬷下去睡了……”剩下的话,却欲言又止地看向一旁的青荷。
杜容芷立时反应过来,一把抓住青荷的手,尖锐的指甲深深陷进她的皮肉,“静哥儿呢?!”她厉声问,“你不是跟他在一起么?他去哪儿了?宋子熙把他藏到哪儿去了?!”
“少夫人……”青荷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奴婢有负少夫人所托……孙少爷,孙少爷被二少爷的人抢走了……”
“为什么……”杜容芷失声喃喃,“为什么会这样?我母亲呢?我母亲为何会任由他把孩子带走?!”
她不问还好,这一问,青荷的眼泪越发如决了堤的洪水般涌出来,“少夫人,府里出事了……”她痛哭出声,“二少爷勾结咱们家二老爷……已经把府里把持住了!”
杜容芷只觉得耳朵里“轰”的一声,好像什么都听不见了。
第六百七十七章 把儿子还给我!
……………………
“据说已经好些天了……夫人不忍叫少夫人再为家里的事儿担心,所以一直没告诉您,只是托二老爷在外头打听老爷的消息……”
“谁知二老爷嘴上答应得好听,实则却每常打着疏通关系的名头,三不五时就叫二夫人管夫人要银子……二夫人更是以夫人体弱,逞纵下人为由,硬是把掌家的差事从姨太太手里夺了过来,就连夫人也叫他们给气病了……”
青荷擦了擦眼泪,“待到后来他们更加变本加厉……有一日忽然就不许咱们再去前头给夫人请安,便是咱们的一举一动也叫人监视了起来。奴婢觉察有异,原是想寻个机会把消息传出去,谁知就连府里的仆妇也被二夫人安插了很多自己的眼线,奴婢根本救助无门……还是安嫂子有回送饭的时候悄悄告诉奴婢,这一切其实都是府里二少爷搞的鬼。她偷听到二老爷和二夫人说话,才知道他们原来都已经暗中投靠了贤王……二少爷打算用孙小姐跟孙少爷逼得您就范,待给大少爷办了丧事,就能顺理成章地接管整个公府……”
“这群人面兽心的畜生!”杜容芷气得全身发抖,“那我母亲呢,我母亲现在如何了?”
青荷含泪摇摇头,“直到咱们被二少爷的人接回来,奴婢也没再见过夫人一面……”
一旁的安嬷嬷禁不住老泪纵横,拉着杜容芷的手哀恸道,“少夫人,二少爷已经丧心病狂了……如今他背后还有贤王给他撑腰,咱们,咱们往后这日子可怎么活啊!”
杜容芷用力攥紧拳头,苍白的唇瓣硬是被她咬出月牙形的齿痕。
就听静思低声道,“车到山前必有路……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咱们再怎么怨天尤人也没有用,为今之计,还是尽快把孙少爷从二少爷的手里夺回来……”她顿了顿,迟疑地看了眼杜容芷,“至于二少爷开出的条件……”
“我答应。”杜容芷脸上露出个嘲讽的笑容,神情恍惚道,“不就是给大少爷办丧事么……你去告诉他,他让我做的事,我都答应……让他把我的儿子还给我!”
……………………
槐树胡同一间五进的宅子里,几个衣着考究,气度不凡的老爷们正对着几把折扇兴致勃勃地评头论足。
众人说到兴起之处,就见一个年过五旬的老爷捋着胡须,一脸殷勤地对正中的男子笑道,“不知陈大人觉得这几把扇子如何?”
被称为“陈大人”的是个面容十分清俊的高瘦男子,他穿了件天青色的直裰,身姿挺拔如竹,沉淀着一种读书人特有的儒雅风度。
他闻言淡笑了笑,温声道,“这几幅山水画浑厚苍秀,刚柔并济,婀娜中却见遒劲之力……的确是柳公真迹无疑。”他说着朝那人笑道,“倒是多谢胡大人为咱们引荐了。”
胡大人哈哈一笑,“哪里哪里,下官也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说罢不着痕迹地跟旁边的主人家使了个眼色,笑道,“张兄这几把扇子真真是极难得的,如此一瞧,家里那些简直都不配看了……不如你报个价来,要多少银子咱们给多少便是。”
那人忙笑道,“胡大人这是说哪的话?难得这几把扇子能入得了诸位大人的法眼,稍后小人便将它们装好,命人送到各位大人的府上。”
众人闻言正打算礼貌性地推辞几句,却见陈逸斐不以为然地摆了摆手,正色道,“君子不夺人所好,这几把古扇既是张员外千辛万苦搜寻而来,咱们又怎么好横刀夺爱?今日能够一饱眼福,已是一大幸事,至于旁的就不必提了。”
众人不由飞快交换了个眼色,连忙点头称是。
倒是那姓张的员外面露为难之色,暗暗朝胡大人看了一眼。
胡大人目光微闪了闪,从容笑道,“既然陈大人这般说,此事便作罢了。”他说着,话锋忽然一转,讳莫如深地笑道,“不过话说回来,其实咱们张员外家的宝贝,可不只是这几把扇子。”
众人闻言连忙问道,“这话如何说?莫不是还有更好的没拿出来?”
胡大人捋须大笑道,“贤弟这话可说错了。那宝贝虽是宝贝,却不是拿出来的。”
对上众人不解的目光,他笑着解释道,“张员外早些年曾在扬州收养了一位义女,名唤妙晨。据说这位晨小姐在张员外悉心栽培之下,不但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而且舞姿曼妙惊为天人……只可惜我每回过来,张员外总把这宝贝女儿藏着掖着,不肯叫人看见。也不知今日我能否沾沾诸位大人的光,有幸一睹晨小姐的风采?”
众人听到此处这才恍然大悟。
彼时扬州富户十分盛行一种人肉生意,富人只需出极少的银钱,把那些穷苦人家容貌姣好的小女孩买回去精心教养,待他们长大之后再卖与人做妾,赚得巨额钱财,俗称为“养瘦马”。
据说那些一等资质的“瘦马”,不但被教导得精通弹琴吹箫,吟诗作对,更自十二三岁上,便请了专门的师傅教导闺中秘术,百般淫巧……是以要价更是高达一千五百两之上……
想来这位样样皆通的“妙人儿”,便是其中的翘楚了。
众人这般想着,面上虽装出副云淡风轻,可有可无的模样,心里却俱是巴不得赶紧请这位晨小姐出来看看。
唯陈逸斐眸色微沉了沉,并未言语。
就听那张员外无奈笑道,“胡大人就别寒碜小人了……实在是先时小女身子不适,不方便见客……绝非是有心怠慢您。今日小女既已痊愈,少不得要出来拜会各位大人,还请诸位稍候片刻,先略用些酒水茶果,我这就命人将她请来。”说罢忙叫人将扇子收了,又另置了席面上来。
陈逸斐原非纵情声色之人,亦不喜这张员外趋炎附势的嘴脸,遂笑道,“诸位大人好雅兴……我就先告辞了。”便要起身离开。
第六百七十八章 陈年旧案
“哎——”胡大人笑呵呵地拉住他,“陈大人来都来了,何必这么急着走……”
陈逸斐皱了皱眉,正想开口回绝,门外却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就听一人朗声笑道,“怎么本王才刚到,蕴之却要走了?”
说话间就见一相貌堂堂,器宇轩昂的华服男子从外面笑着走进来。
众人见状俱是一愣,待反应过来,连忙起席上前行礼道,“下官见过贤王……”
贤王虚抬了抬手,温声笑道,“诸位大人不必多礼。”
胡大人跟张员外心照不宣地对视了一眼,后者忙一脸殷勤地笑道,“原来是王爷光临寒舍,实在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
贤王平易近人地摆了摆手,笑容谦和道,“本王也是无意中听胡大人提起,今日约了几位大人在此品鉴古扇,所以特地过来凑个热闹……没有打扰到你们的雅兴吧?”
众人忙堆笑道,“哪里哪里……王爷大驾光临,才是咱们的荣幸呢!”又赶紧请了他上坐。
“如此便好。”贤王扫了眼一旁的陈逸斐,语气随和地笑道,“蕴之近来可忙得很,就连本王几次相邀都请不到……择日不如撞日,咱们今天就来个不醉不归,你可不许再推辞了。”
陈逸斐弯了弯唇角。
事到如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他的目光凉凉扫过那位长袖善舞的胡大人,拱手笑道,“论理,贤王在此,下官本应陪饮几杯才是,奈何今日家中还有件很要紧的事,需等着下官回去处理……只能请王爷见谅了。”
眼见贤王的面色微沉了沉,胡大人忙笑着打圆场道,“就是天大的事,也要先吃饭不是?更何况王爷亲自挽留,陈大人——”
贤王抬了抬手,冷笑打断,“看来本王的面子,陈大人是不肯给的了……既然如此,不如就让那位晨姑娘出来舞上一曲,且看看值不值当叫咱们陈大人留下吧!”
陈逸斐拧了拧眉,正不解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却见前一刻还亮如白昼的大厅,忽然一下子陷入一片漆黑之中。
众人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俱是吓了一跳,有人禁不住低呼一声,却还不待他反应过来,就见大厅四周亮起一盏盏小小的莲花灯,琴师们悄无声息地鱼贯而入,不过须臾之间,只闻得琴鼓之声齐发,异域仙音随之响起。
陈逸斐身形一顿。
只见一身材曼妙的妙龄少女踩着节拍袅袅而来。
那女子一袭轻纱覆面,只露出双水盈盈,亮晶晶的明眸,那眸子里波光潋滟,宛若两颗流光溢彩的月光石,将人的魂魄一下子吸了进去。
她尽情地舞动着不盈一握的腰肢,如灵蛇一般,那轻盈透明的布料勾勒出少女玲珑有致的曲线,腰间的珠链和脚踝上的铃铛随着她灵活的舞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她的每一次旋转与扭动,都使得本就轻薄的裙衫飘散开来,丝带随之招展……那圆滑莹润的香肩,那纤细柔软的腰肢,那修长笔直的长腿,那精致小巧的脚踝……随着她的举手投足,无时无刻不在撩拨着,魅惑着在座男人们的眼睛。
众人不禁都看呆了,下意识伸长了脖子,只觉透过女子单薄的裙衫,仿佛已经触摸到了那诱人的,还未曾被人采摘过的诱人果实……
就听一人轻叹道,“自霓裳姑娘之后,我还不曾见过如此精彩的婆娑舞!”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面上无不露出一片神往之色。
唯陈逸斐薄唇轻抿了抿,一张俊脸在灯火的映照下忽明忽暗,看不出喜怒。
要提起这“婆娑舞”,还得从十余年前一桩旧案说起——
却说当年京中最有名的教坊百花居,曾因一起连环杀人案“名声大噪”。
被杀害者皆是百花居里最年轻貌美的姑娘,而她们所擅长的,正是这源自西域,又由江南名妓柳绵绵重新编排过的“婆娑舞”。
可若仅仅是跟凶杀案联系在一起,这“婆娑舞”自不会有今日这般旖旎的名声。实则在当年那几位善“婆娑舞”的花魁之中,曾有一人侥幸从凶手的手下逃脱,并将那变态的杀人狂魔绳之以法。
这位唯一的幸存者名唤霓裳,乃是当年百花居老板花大价钱从江南买回来的一名绝色舞姬。
据说这位霓裳姑娘很是清高,无论多少富豪商贾出金几许,她竟从不曾在任何人面前摘下过面纱,亦不曾有人见过她的真面目。可饶是这般,依旧引得无数名门子弟趋之若鹜,一掷千金。
曾有幸目睹过她跳舞的人说,那是位异常美丽妖娆的女子,体态之轻盈风姿之卓绝,简直世间罕有。尤其是那双深邃清冷的眼睛——但凡那么朝你看上一眼,你便是登时为她死了都心甘情愿。
然而令人惋惜的是,自那杀人狂魔落网之后,这位霓裳姑娘竟也随之一并销声匿迹——有人说她因为受了极大的刺激,整个人吓得痴痴傻傻,老鸨无法,只得将她贱卖给了一个乡下的农户;也有人说她其实找了个好人家,那人不介意她出身风尘,替她赎了身,从此过上了隐姓埋名的生活……
可不管是哪一种,自此之后,这位风华绝代,颠倒众生的霓裳姑娘再也没有出现过,反倒是那些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们,只要每回提到这“婆娑舞”案,必定要将那一舞倾城的霓裳姑娘拿出来意yin一番,她更因此成为了很多男人们魂牵梦萦的一颗朱砂痣——求而不得,思而不及。
只见那女子随着乐声飞速旋转,身上的薄纱宛如鲜花怒放,就连那两团白花花嫩汪汪的白肉也仿佛呼之欲出……
陈逸斐定定看着,面上神色愈来愈冷……
待一曲终了,大厅里终于再次灯火通明,就听贤王在耳边慢条斯理问,“蕴之觉得这位晨姑娘的舞技如何啊?”
陈逸斐方回过神,这才惊觉与自己同来的几位大人并那个张员外竟不知何时已经走得一干二净。
他冷冷扫过那舞姬与妻子有几分相似的眼眸,平静地笑了笑,“下官对音律歌舞一窍不通……不过既然胡大人极尽推崇,想来该是极好的吧。”
※※※※※
这段看不懂的可参考上一本《家姬》
第六百七十九章 赝品
贤王凉凉一笑,“蕴之何必如此自谦?”他慢悠悠道,“说起来,张员外在这晨姑娘身上可是费了不少苦心,不但请了天香楼的妈妈亲自教她仪态,便连这‘婆娑舞’也是由当年调教过月霓裳的花先生手把手教导……”
他说着好像忽然想起来,笑着道,“本王记得当年那宗连环凶杀案乃是由你查办,便是凶手也是你亲自缉拿归案的……这晨姑娘的婆娑舞到底有没有跳出月霓裳的神韵,恐怕没有人比蕴之你更清楚了吧?”
陈逸斐面不改色道,“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恕下官已经没什么印象了。”
贤王体谅地点了点头,淡笑道,“说的也对……这婆娑舞毕竟只是支舞,世上会跳的人多的是,更何况当年月霓裳凭借此舞艳惊四座,名声大噪,自然会引得许多人竞相效仿,也无怪你认不出来。”他说着,忽然扬声对张妙晨道,“还不把面纱摘了,叫陈大人好生瞧瞧你这张脸!”
张妙晨闻言连忙应了声是,伸手揭去面上的轻纱,露出张貌若桃李的小脸。
陈逸斐微怔了怔,袖子里的拳头下意识握紧。
只见那女子腮凝新荔,唇若涂砂,一双明眸波光粼粼,十分明艳中更带着三分娇嫩,三分妩媚——所谓人间绝色,也不过如此。
就听贤王慢条斯理地笑道,“当年月霓裳风华绝代,艳冠京城,凡一睹过她芳容之人,无不意乱情迷,神魂颠倒,就连那杀手都成了她裙下之臣……”他声音一顿,嘴角噙着笑道,“不知蕴之以为,这位晨姑娘比起当初的月霓裳,又如何呢?”
陈逸斐垂下眼,淡淡道,“张小姐国色天香,自是更胜一筹。”
“蕴之这话,听起来可有些言不由衷啊。”贤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不过也是——既然最好的早已经在自己身边,谁又会在意一件赝品呢?”
陈逸斐用力抿了抿唇,沉声道,“下官不明白王爷的意思……”
贤王冷笑一声,“怪不得我父皇这些年一直对你重用有加,就冲你这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气度,本王若是不知内情,只怕都要叫你骗了……”
“世人只知道陈阁老的夫人出身寒微,因一直不被陈家所喜,所以多年来深居简出,只安心在家相夫教子,就连见过她的人都少之又少。”
“可他们却不知道,就是这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人,十几年前,却凭一曲‘婆娑舞’,艳惊四座,风靡京畿。”眼见陈逸斐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贤王一字一句地道,“他们更加不会想到,所谓的出身卑微,其实不过是陈阁老为了保护娇妻想出来的障眼法,为的是隐藏另一个更大的秘密——一个比他夫人曾当过舞姬更骇人听闻的秘密:陈夫人,并非是什么穷秀才的女儿,而是原兵部尚书,罪臣苏正平之女!”
陈逸斐的瞳孔猛地放大,看向他的目光里满是错愕和惊恐。
贤王假惺惺地叹了口气,幽幽道,“蕴之啊蕴之,你可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
“你可想过你撒下这等弥天大谎,一但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你们将会置身于怎样的境地?”
“届时莫说你与尊夫人罪责难逃,便是你们膝下三位公子——就算父皇法外开恩,不问他们的罪,可叫人知道他们有那样一位母亲,只怕这辈子也再难在人前抬起头来。”
“这些,你都想过没有?”
回应他的,是陈逸斐许久的沉默。
贤王也不催促,只静静地看着他。
也不知过了多久,就听陈逸斐沉沉地开口道,“王爷今日费了这么大的周章……想来,不仅仅是为了跟下官说这几句话吧?”
贤王勾了勾唇角,“明人不说暗话。你也知道本王素来求才若渴,对蕴之你更是发自内心的欣赏敬佩。只要你肯为本王所用,待到他日事成之时,功名利禄,荣华富贵……本王保你前途无量。”
陈逸斐默了几息,方低声道,“那要是……下官不愿意呢?”
贤王一怔,忽地笑了。
“那你们夫妇与三位公子,就做好当阶下囚的准备吧!”
第六百八十章 变天
此时的皇宫,亦是一片乌云密布。
香炉里升起青烟袅袅,龙涎香的气息夹杂着浓浓的药味儿,丝丝缕缕,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内监跟宫女们一个个噤若寒蝉,吓得大气都不敢喘。
只听殿内忽然传来一声厉喝,“孽障!”
一宫装丽人哀嚎一声,几欲昏倒。
一亲卫军打扮的青年男子上前拱手道,“回禀圣上,卑职等人方才在宫中巡逻时,忽听见偏殿有些异响……卑职唯恐有异,忙领着人进殿查看,却不料——”他声音一顿,朝地上跪着的衣着狼狈的二皇子看了一眼,压低声道,“不料撞见二皇子,正强拉住萱贵人,欲行淫乱之事……”
“我没有!”二皇子面如纸色地高呼一声,急煎煎解释道,“父皇,儿臣方才只是去偏殿看看父皇的药煎好没有,原是想亲自端来服侍您汤药,却不料萱贵人忽然昏倒。儿臣正要伸手搀扶,就见他们一群人冲进来,不问青红皂白就将儿臣押了过来!求父皇明察!”他说着忽然想起来,求助似的看向一旁被几个宫女搀扶着的宫装丽人,哀求道,“萱贵人,您倒是说句话啊!您告诉父皇,刚才我对您可有半分不轨之举?!”
萱贵人泪流满面地抬起头,如三月桃花般娇嫩明艳的俏脸仿佛被暴风骤雨浸袭,说不出的无辜可怜。
她饮泣道,“陛下,方才……方才臣妾正在偏殿煎药,谁知二皇子忽然闯进来……不由分说就对臣妾动气手脚来……”
二皇子蓦地瞪大眼睛,余光瞥见那亲卫军头领,后者虽低垂着眼,却难掩嘴角一抹薄凉的冷笑。
二皇子只觉手脚冰冷,整个人顿时如坠冰窟——也直到这一刻,他才彻底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已然落入敌人精心为他准备的圈套。
他指着萱贵人怒吼道,“你撒谎!你们,你们是一伙的!”发了疯似的就要冲上去抓萱贵人。
萱贵人吓得身子一抖,还来不及缩起来,就听那亲卫军头领高喝一声,“护驾!”
紧接着二皇子就被两个亲卫军死死按在地上。
“你这个贱人,你冤枉我!”二皇子目眦欲裂,赤红着双目喊道,“父皇,您不要相信他们!儿臣,儿臣是冤枉的!”
亲卫军头领闻言微抬了抬头,几不可查地朝萱贵人使了个眼色。
后者用力咬了咬牙,水盈盈的眸子里闪过一抹绝望之色,恸哭道,“臣妾自入宫来,承蒙陛下厚爱,此生不敢有负……奈何二皇子苦苦相逼,不但欲毁臣妾贞洁,更威胁臣妾,若是今日不叫他如愿,待到日后他登上九五之位,也定要让臣妾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今日妾身被他污蔑欺侮,自知百口莫辩,亦无颜再见圣上龙颜,唯有一死以证臣妾清白,报陛下隆恩!”她说罢,爬起来就朝殿内的漆柱用力撞去。
只听“砰”的一声,鲜血四溅,萱贵人的身子顿时如破布娃娃般软在地上。
宫人们都叫这猝不及防的变故吓了一跳,有些胆子小的已经惊呼出声。
皇帝猛地一晃,幸有内侍眼疾手快,一把扶住,“快,快去看看她!”
另一内侍连忙应了一声,快步走上去探了探萱贵人的鼻息,神情凝重地摇摇头,“萱贵人……已经去了。”
皇帝的脸色一僵,越发惨白得没了血色,“好好好!”他怒极反笑,“好一个天资粹美,温纯恭孝的皇嫡子!竟敢假借侍疾之名,潜伏宫中**庶母!”他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你就那么有恃无恐,认准了朕就一定会把皇位传给你?!”
二皇子泪如雨下,跪在地上拼命磕头,“父皇,儿臣真的什么都没做过……是萱贵人与人串通,故意陷害儿臣……”
皇帝恨恨啐他一口,青筋暴突,“陷害你?她拿自己的性命陷害你?!事到如今,你还敢在这里混淆视听,颠倒黑白!”一边说着胸口禁不住剧烈起伏,仿佛随时都会背过气去。
众人见状忙劝道,“圣上息怒!保重龙体要紧!”
二皇子亦不敢再辩,只伏在地上痛哭不已。
皇帝呼呼喘着粗气,指着二皇子厉声道,“来人,给朕将这无父无君的孽障带下去,交由刑部发落!”
亲卫军忙拱手道,“卑职遵命——”
话音未落,却见皇帝面色青白地闭上眼,身子直直坠下来——
“圣上!”
…………………………
寝殿的灯亮了一夜,太医院的太医全都赶了过来,就连宫外的贤王也连夜赶进宫来。
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太医们才如释重负地从内殿走出来,只说陛下昏厥乃是急火攻心所致——旧病未愈,又添新症,往后需得好生将养,切不可大动肝火,伤及龙体。
一众嫔妃听说皇帝无事,悬着的一颗心这才放下,又因听传话的太监说陛下这会子谁都不见,也就三三两两地都散去了。
唯贤王陪着宁贵妃依旧守在外面,见众人都各自去了,这才低声对个白白胖胖的公公道,“丁公公,我实在放心不下父皇……可否请你行个方便……”
宁贵妃擦着眼角道,“是啊,丁公公,哪怕叫咱们远远看上一眼也好……”
丁公公面露为难之色,无奈道,“并非奴才不肯行这个方便,实在是圣上早有旨意,任是谁来也不见……还请王爷与贵妃娘娘见谅。”
宁贵妃母子飞快对视了一眼,贤王幽幽叹了口气,低声道,“既然如此,那就劳烦公公好生照顾我父皇了……”
丁公公忙拱手道,“这原就是奴才该当该份的,王爷如此说可折煞奴才了!”说罢忙做了个请的动作,“奴才恭送娘娘与王爷出去。”
贤王微微颔首,边随着他往外走,边打量着他的神色,低低开口道,“我听说父皇这次病重,乃是因我二哥……”
丁公公脚步一顿,忙敛眸道,“此事圣上已交由刑部尚书陈大人受理,奴才不敢妄议……”
贤王面色肃然地点了点头,“陈大人刚正不阿,定会早日查明真相。”
第六百八十一章 如虎添翼
等清早亲卫军们下值,外头的天色已经大亮。
明媚的阳光照在宫殿金色的屋顶上,到处都折射着耀眼的光芒。
宋子熙才刚行至宫门口,就见一顶轿子已经等在那里。
轿外守着的侍从见他来了,忙朝轿里的人低声回禀了几句,便大步朝他走过来,拱了拱手,恭声道,“宋大人请。”
宋子熙温和一笑,“有劳。”遂随着那侍从朝轿子走去。
待走到轿前,宋子熙轻车熟路地撩开帘子,弯腰钻了进去。
就听里头贤王淡淡道,“起轿。”
………………………………
“圣上气得急火攻心,当即昏厥过去……现人已被带去刑部,交到陈逸斐陈大人手里。”
宋子熙叹了口气,“卑职原本以为,有萱贵人以死明志,圣上必定会龙颜大怒,将二皇子严惩。却不想如今只是交由刑部。”他顿了顿,忖度道,“依卑职拙见,圣上将此案交到陈大人手里,未尝不是对二皇子还存了一丝希望……”
贤王冷冷一笑,慢条斯理道,“这世上的人,心原本就是偏的……本王比不得二哥运气好,托生在先皇后肚子里,又占了嫡长的光,父皇自是什么都向着他。”他说着斜睨了宋子熙一眼,悠悠道,“此事你该比本王更有体会才是。”
宋子熙眸色暗了暗,低声道,“可陈大人素来有耿介不阿之名,卑职只是担心——”
贤王不以为意地摆了摆手,凉凉笑道,“人既进了刑部,再想要出来,可就不是那么便宜的事了。”
宋子熙听他话里的意思,显然早有应对,不禁笑道,“卑职在此就先恭喜殿下了……日后能得陈大人襄助,殿下更当如虎添翼,事半功倍。”
贤王笑得一脸得色,“你们都是本王的左膀右臂,待日后本王登上大位,亦不会亏待了你们。”
宋子熙忙拱手道,“卑职定当为陛下鞍前马后,鞠躬尽瘁。”
贤王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本王对你自是信得过的……”他说着不由想起来,问道,“对了,你兄长的事儿……处理得如何了?”
宋子熙忙道,“劳烦殿下惦记……先前幸有杜大人及时将卑职一双侄儿送回,长嫂念在两个孩子的份上,已答应三日后开吊。”
“如此甚好。”贤王微微颔首,态度亲昵地握住他的手,“本王今日还有几件事需交给你去办……”
宋子熙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不动手色地抽回手,恭敬道,“殿下请吩咐。”
………………………………
直至轿子行至闹市,两人这才分道扬镳。
侍从扫了眼公府马车离去的方向,低声道,“这位小宋大人,倒是个人物。”
贤王挑起帘子看着外头人来人往的街市,神情怅然地笑了笑,“是有些小聪明……不过比起他大哥,还差得远了。”
众人只以为宋子循能以十六岁的年纪金榜题名,乃是因其国公府长公子的身份,可他却是看过他考试的文章的——针砭时弊,字字珠玑,也唯有当年惊才绝艳,凭一篇《陈书论》扬名天下的陈逸斐,能够与之一较高下。
贤王这般想着,思绪却禁不住飘得极远。
似也是在这条长街上,少年状元,白马游街,惊鸿一瞥,不知叫多少人魂牵梦绕……
那侍从并不知贤王心中所想,闻言不由拍马屁道,“要怪就怪他有眼无珠,您都已经几次三番向他示好,他还不识抬举……也难怪连他自己的亲弟弟都巴不得他赶紧死。”
他话音刚落,就觉察贤王两道目光冷冷投向自己。
那侍卫吓得心头一凛,忙垂首道,“属下多嘴……”
“罢了。”贤王终是幽幽叹了口气,意兴阑珊地放下轿帘,“走吧。”
※※※※※
说三件事。
1祝大家春节快乐。
2今天还有一更。
3本文月底完本,大家有什么想看的番外可以在评论区主题贴下回复,我会尽量满足大家的。
爱你们。
第六百八十二章 熬
…………………………
满眼的白色。
白幡,白灯笼,白衣裳……就连人的脸色都是雪白的。
因宋老夫人受不住接二连三的打击一病不起,国公爷又瘫痪在床,本该在乡下“静养”的宋大夫人沈氏也被从别庄接回来,帮忙料理宋子循的丧事。
才不过一年功夫,沈氏就跟变了个人般,不但憔悴苍老了许多,且因为这一路舟车劳顿,整个人萎靡不振,看起来就跟寻常人家五六十岁的老妪没什么两样。
倒是她身边跟着个圆脸嬷嬷十分能干,据说是如今在别庄贴身伺候她的,每天不但寸步不离地侍奉左右,时不时嘘寒问暖,更在沈氏精神不济时帮忙发号施令,倒是把料理丧事的好手。
却说此时公府里头,除了杜容芷,最难受的恐怕就非沈姝言莫属了。
早前因娘家的兄弟不争气,屡次三番闹出丑闻,已叫沈姝言丢尽了脸面,再到后来姑母沈氏失宠,更被魏嬷嬷揭发二十多年前与国公爷私通,逼死原配的“旧案”,沈姝言更觉得在宋家人面前抬不起头来。幸好有宋子熙一直不离不弃,在她身边不断宽慰劝解,这才帮她慢慢从先前的阴霾中走出来。
谁知安生的日子过了还没几天,大哥宋子循忽然罹难,父亲跟祖母相继病倒,家里正愁云惨雾一团乱之际,小叔兼表弟的宋子澈却忽然在一众族人面前直指宋子熙毒害父亲,软禁祖母,最后却反被爆出他觊觎长嫂多年,两人狼狈为奸的丑事……
沈姝言本是性情温柔纯善之人,她实在想不通往日里光风霁月的表弟和与大哥鹣鲽情深的大嫂之间会有什么私情,可事实偏偏由不得她不相信——因为她更不愿意也不可能相信的是,自己朝夕相对,深深敬仰爱慕的丈夫会是他们口中不忠不孝罔顾人伦的逆子。
在这种手心手背,内外煎熬之下,沈姝言却发现自己连个能说体己话的人都没有:跟她素来交好的赵氏和杜容芷从此彻底断了交往,她亦不能在宋子熙面前多说什么——当初自己最艰难的时候,宋子熙从来不曾嫌弃埋怨过半分,如今易地而处,她身为妻子,更是该责无旁贷地相信他,支持他才是。
可她的良心,偏偏又让她感到不安,让她忍不住想要进一步去探究事情的真相……
所以这次沈氏的归来,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沈姝言的焦虑,她心里有很多很多话想跟沈氏说,也有很多困惑等着沈氏解答,虽然没过多久她就失望地发现——姑母跟从前已经判若两人。
不知是别庄的生活磨去了沈氏对生活的全部期许,亦或是这段日子的反省已经让她深深地意识到,当年跟国公爷的那段孽缘是个多么大的错误,现在的沈氏,活得仿佛是一具行尸走肉。
她回来的当天,老太太只派人过来传了句话,并不叫她过去磕头,便连国公爷那边也未许她前去探望,只是破例让她去看了还在禁足的宋子澈。
母子俩在屋里抱头痛哭了一场,也不知说了什么,等沈氏从屋子里出来,整个人就变得越发沉默——她没有就宋子澈被禁足的事多问过一句,白日里按部就班地料理着宋子循的丧事,恪尽本分地招待着前来吊唁的宾客,可私下里却常常一个人发呆,整个人就如被抽走了生气,哪怕面对的是自己的亲侄女,似乎都已经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沈姝言见了虽难过不已,但到底是上一代的恩怨,自己身为晚辈也无可奈何,只得竭尽所能,努力让沈氏在公府这段日子过得舒心一些。
…………………………
灵堂里哭声震天,宋子循族里的同辈和晚辈们全都来了,一个个哭得泪人一般。
就连小小的静哥儿也一大早就被换上了孝服,叫乳母抱着跪在地上。
小家伙刚睡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圆溜溜的眼睛懵懵懂懂地看着一屋子哭得死去活来的陌生面孔,看着看着眼圈也禁不住红了,“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
一时间,婴儿歇斯底里的哭闹声,乳母手忙脚乱的哄逗声,宾客们尽心尽力的痛哭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震得人晕头涨脑,头痛欲裂。
唯有杜容芷,任外头如何哭天抢地,她只安安静静地跪坐在棺前,神情麻木地往火盆烧着一张又一张纸钱。
莞儿跪在杜容芷身旁,小脸上泪痕交替。
她已经渐渐长大,也隐约感觉到大人间的暗潮涌动:二叔与母亲激烈的争执,两人每每遇见,母亲警惕而怨毒的目光;甚至就连静哥儿——她有回装睡,偷听到青荷姨姨跟安嬷嬷说,二叔一直在拿弟弟威胁母亲……
她不知道二叔在威胁母亲什么,更不明白身边的一切为什么一眨眼就全都变了——答应给她带礼物的父亲一去不返,疼爱她的祖父躺在床上一动都不能动,母亲每常躲着她以泪洗面……还有二叔,那个总是温柔笑着,耐心给他们讲故事的二叔,大家却都避如蛇蝎……
莞儿泪流满面地拉了拉杜容芷的袖子,“娘亲,爹爹……爹爹真的不会再回来了么?他不要莞儿了么?”
杜容芷深深吸了口气,用力把女儿搂进怀里,“会的……你爹爹一定会回来的……”嘴里这般说着,眼泪却不争气地涌出眼眶。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宋子循到底还会不会回来。
她更不知道,没有他的余生,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只知道她必须熬下去——为了他们的一双子女,她也只能咬牙熬下去……
可是他呢……
他知不知道他们过得是什么样的日子?知不知道他的长辈们在受着怎样的煎熬?
如果他还活着,他为什么还不来?
还是说,他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杜容芷抱着莞儿泪如雨下,却听外头又传来管事的高声唱喝——
杜二老爷夫妇领着女儿杜容晴来了。
第六百八十三章 我母亲呢
一行人很快步入灵堂。
杜二老爷面色哀痛,杜二夫人更是人还没走近前就攥着帕子痛哭出声。
陪同的杜容晴穿了身素色的裙衫,衬得本就与杜容芷有几分相似的容貌越发清丽脱俗,楚腰纤细,不盈一握,举手投足犹如弱柳扶风,叫人不胜怜惜。
她眼眶通红地随父母上前哀悼了半晌,方搀扶着杜二夫人走到杜容芷身边,强忍泪水道,“大姐姐,人死不能复生,您也不要太伤心了……不然大姐夫地下有知,也会走得不安心的……”说着声音不由一哽,眼泪又扑簌簌落下来。
杜二夫人也捏着帕子哭道,“是啊阿芷,你可要照顾好自己的身子,要是连你也病倒了,莞姐儿跟静哥儿可怎么办呢……”
耳边响起杜二夫人母女满怀悲痛的抽泣……杜容芷缓缓松开抱着女儿的手,“二婶,我母亲呢?”她的目光冷冷扫过已走到另一侧跟宋子熙寒暄的杜二老爷,猩红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杜二夫人,声音沙哑问,“我母亲为什么没有来?”
杜二夫人叫她看得心头莫名一颤,忙低头擦了擦眼泪,哽咽道,“你也知道这阵子家里出了不少事儿,你母亲成日家担惊受怕,既忧心你父亲那边迟迟没有音讯,又要惦记着大姑爷,可不就病倒了……就今天出门之前,你母亲还一再交代,叫咱们好好劝劝你呢……”
“对啊,大姐姐……”杜容晴眼泪婆娑地安慰道,“您千万不要担心家里的事,有我跟我母亲在,会好好照顾大伯母的……”
杜容芷定定地看着这对母女虚情假意地一唱一和,只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光怪陆离的世界——那一张张或梨花带雨,或面容哀恸的脸在她模糊的视线里化作恐怖的妖魔鬼怪,他们张着血盆大口,将她挚爱的亲人一个个吞噬……
这么多天堆积在心底的无助,恐惧和绝望仿佛开了闸的洪水般奔涌而出,就连外头震耳欲聋的哭喊声都渐渐模糊……
只听“哇”的一声,杜容芷猛地喷出一口鲜血,顿时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众人见状俱是吓了一跳,忙着请大夫的,扶杜容芷回房的,安抚吓坏了的莞儿的……乱哄哄闹作一团。
只静思等人知道内情——二少爷打着让少夫人“将功补过,恕其罪行”的旗号,不但白日里让杜容芷在这里招待前来吊唁的宾客,便是夜里也要整宿整宿地为宋子循“守灵”,这般夜以继日地熬了这么些天,莫说杜容芷的身体本就孱弱,便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这份摧残。
众人心里恨得牙根痒痒,却也只敢怒不敢言,连忙扶了杜容芷下去。
正在招待通家女眷们的三夫人与沈姝言面上不由露出一抹忧色,两人对视了一眼,沈姝言方要告罪下去看看,却见外头管家的急匆匆走进来,回禀道,“二少爷,贤王殿下来了!”
贤王殿下竟然屈尊降贵,亲自来给宋子循吊唁!
一时间灵堂上众人再看向宋子熙的目光里顿时就多了些不一样的东西。
宋子熙本人对此倒好像并不意外,忙叫人请了二老爷宋子烨等人一起迎了出去。
杜二老爷则走到一边,边与几位同僚们一同等贤王进来,边朝自己妻女意味深长地使了个眼色。
杜二夫人登时心领神会,装作拭泪的模样把杜容晴拉到角落,低声叮嘱道,“一会儿贤王殿下过来,你可要争气一些……若是能给他留下个好印象,往后荣华富贵,还不是——”
“哎呀母亲!”杜容晴一张小脸儿还有些发白,显是叫方才杜容芷吐血的一幕吓得够呛,闻言不由皱着眉不耐打断,“这话您跟父亲都已经叮嘱过好几回了……女儿知道该怎么做……”说着却忽然忍不住低呼一声。
杜二夫人唬了一跳,忙问,“怎么地了?!”
杜容晴指了指自己裙摆上的一处红色印记,满脸嫌弃道,“您瞧啊……方才大姐姐都把血吐到我裙子上了!”
杜二夫人定睛一看,可不是怎么地!不由恨恨得低啐一声,“这个丧门星,真真跟她娘一样晦气……”又安抚杜容晴道,“……我的晴姐儿花容月貌,贤王殿下一见了你,哪里还会在意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只要记着需照母亲教给你的,动作要慢一些,腰身要软一些,眼神要柔一些……”
她又喋喋不休地交代了好一会儿,就见宋子熙等人从外面迎了贤王进来。
只见为首的男子三十上下,生得是丰神俊朗,器宇轩昂,周身散发着清贵之气,便是贤王无疑。
杜容晴曾见识过宋子循那样的美男子,亦曾做过娥皇女英的美梦,此时再看这位贤王殿下,虽觉得相貌也算得上英俊,但心里到底还是隐隐有几分失望,正胡乱想着,忽然被人扯了扯袖子,杜容晴惊觉失态,忙俯下身娇娇怯怯道,“小女见过贤王殿下。”
贤王见她一身素衣,形容纤细,楚楚动人,不禁随口问了一句,“这位是……?”
杜容晴俏脸一热,还不待开口,就听杜二老爷抢着道,“回禀殿下,此乃小女晴姐儿……随下官夫妇前来吊唁她堂姐夫。”
贤王轻轻哦了一声,方想起来,不由转头问宋子熙,“怎未见到宋大少夫人?”
宋子熙微红着眼眶解释道,“长嫂悲伤过度,方才又哭得昏了过去……”
贤王满是同情地点了点头,伸手接过侍从递过来的香,走上前神情凝重地祭拜了宋子循一番,方拍拍宋子熙的肩膀,叹息道,“逝者已矣,你也要节哀顺变,好生安慰家中老人。”
宋子熙眼眶又是一热,哽声道,“卑职明白……多谢殿下安慰。”
贤王殿下微微颔首,又跟凑上来套近乎的杜二老爷等人交谈了几句,便领着人离开,自始至终压根连瞧都没再瞧杜容晴一眼。
杜二夫人只觉郁闷得不行——她实在想不明白,就连杜容芷那样骄纵粗鄙的丫头都能嫁入公府,自己这么美这么娇的女儿,怎么他们一个两个的都不识货呢!
正要安慰女儿几句,却见杜容晴红着眼眶跺了跺脚,“都怪你们!”掩着脸就跑了出去。
第六百八十四章 陈夫人
也好在此时灵堂上的众人注意力还都集中在方才秦王突然驾到的事儿上,倒没什么人看向她们这边,偶有几人投来诧异的目光,杜二夫人忙挤出两滴眼泪,抽抽搭搭道,“这孩子最是见不得人家受苦了……如今看她姐姐这样,真真比她自己受罪还难受……”
几人理解地点了下头,也就翻过不提。
却说杜容晴自觉方才丢了颜面,正一路哭哭啼啼地往外跑,却不设防与迎面走来的人撞了个满怀,杜容晴连忙退后两步,刚要道歉,却在看清那人的容貌时怔了一下。
只见那妇人上着月白色对襟褙子,下着白绫素裙,头上只插了几根素色的银饰,眉如远山含黛,眸如皎皎明月,唇如桃花初绽,一身素净的衣衫,越发把那极致的美貌衬托得冰清玉洁,真真如天上的仙子一般。
纵使杜容晴向来自负美貌,也禁不住叫这女子惊艳得恍了下神。
她忙敛下眸擦了擦脸上的泪水,歉意道,“对不住这位夫人,方才是我走得太急……”
那妇人淡淡一笑,“不碍事……”因见杜容晴眉宇间与杜容芷颇有几分相似,不由轻声问道,“这位姑娘是……”
一旁引路的丫头忙满脸殷勤地介绍道,“回陈夫人的话,这是我家大少夫人的堂妹晴姑娘。”
陈夫人微微颔首,柔声道,“怪不得……你与你堂姐长得很像。”
杜容晴一怔,“夫人认识我大姐姐?”
陈夫人点了点头,又关心问她,“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杜容晴一顿,目光微闪了闪,“没什么……只是方才在灵堂里心情太过难受……所以出来走走……”说罢忙朝陈夫人福了福,恭声道,“容晴就不打扰夫人了。”
陈夫人见状也就未再多说,只领着一群丫头婆子往灵堂去。
杜容晴看着她们一行人浩浩荡荡的背影,不由招手叫过个丫头,问,“方才那位陈夫人是谁家的夫人?”她父亲母亲为了打入京中的世族圈子,于人情往来上可下了不少功夫,她怎不知道谁家有这样一位美若天仙的夫人……
那丫头年纪不大,闻言皱着眉想了想,“奴婢方才听着唱名,好像是刑部尚书陈大人的夫人……”
………………………………
却说如今陈逸斐陈大人圣眷正浓,年纪轻轻就当了刑部尚书,又以而立之年入了内阁,深得皇上器重,陈夫人自然也水涨船高,成了一众夫人小姐们想要结交的对象。
奈何这位陈夫人一直深居简出,从来只待在家中服侍长辈,相夫教子,外头虽也流传着不少关于她的传说,可真正见过她的人却少之又少。
所以当这位异常美丽,美丽得几乎模糊了年龄的陈夫人乍然出现在灵堂时,私下里顿时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女人们艳羡的目光中带着鄙夷:难怪当年陈阁老放着京城这么多名门淑女不要,偏娶了个身份卑贱的婢女,果真是英雄难过美人关,色令智昏……
男人们看似不遗余力地表达着对“死者”的哀悼,可那眼睛却在看了陈夫人一眼后又忍不住看第二眼——怨不当陈大人这些年一直洁身自好,对外头的女人看都懒得多看一眼,一个吃惯了山珍海味的人又哪里吃得下那些粗茶淡饭……一时间对陈逸斐又是羡慕,又是嫉妒,心思不一。
倒是陈夫人自始至终目不斜视,神情庄严凝重,眉宇间一抹散之不去的哀愁,更看得人忍不住心生怜惜,几乎想要伸手为她把褶皱抚平。
待祭拜过宋子循,又安抚了番哭成个小泪人儿似的莞儿,沈姝言等人正要迎了她进去,陈夫人却提出要去探望杜容芷。
有道是树倒猢狲散,方才灵堂上那么多人亲眼看见杜容芷如何吐血昏厥,却连她的叔婶堂妹都没有一个有跟去看看的意思,如今陈夫人这般,沈姝言心中更觉感念,忙把招待宾客的事儿交给其他夫人少夫人们,自己则亲自领了陈夫人过去。
……屋子里,杜容芷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张小脸苍白得几乎透明。
陈夫人不觉红了眼眶,轻声问一旁伺候的丫头,“可请大夫看过了?大夫怎么说?”
绣姑含泪道,“说是悲伤过度,又日夜操劳所致……”话音刚落,却听守在门口的丫头低低咳了一声。
绣姑眼中飞快闪过一抹怨愤,只垂泪不语。
沈姝言并未发现两人间的暗潮涌动,闻言也禁不住叹气道,“大嫂白日里要招待宾客,晚上还要为大哥守灵,便是铁打的身子也支撑不住……”
对上守门丫头带着威胁的目光,绣姑用力咬了咬唇,哽声道,“二少夫人说的是……只是我家少夫人执意如此,咱们也没有办法……”
陈夫人幽幽叹了口气,“我知他们夫妻情重,只是不为了旁的,好歹也该为了一对哥儿姐儿保重自己……方才我见莞姐儿又伤心父亲,又心疼母亲,真真可怜得跟什么似的……”说罢禁不住抽出帕子擦了擦眼角。
沈姝言闻言也不由眼眶泛红,哽咽道,“我们家莞姐儿儿最是懂事,也幸好还有她能宽解大嫂一二……”
陈夫人点了点头,与沈姝言又在边上坐了一会儿,床上的杜容芷依旧没有清醒过来的意思。
却见身后个圆脸丫头上前轻声提醒道,“夫人,时候也不早了……”
陈夫人面上几不可查地露出一抹厌恶,站起身道,“既如此,那我就改日再来探望弟妹吧!”
沈姝言见状也忙站起来,“我送陈二嫂出去。”
陈夫人点了点头,两人正转过身要往外走,就听身后绣姑道,“陈夫人请留步。”
守门的丫头登时一脸警惕地盯着她。
却见绣姑走上前,双手呈上丝帕道,“夫人的帕子落下了。”
陈夫人微怔了怔,“……多谢你了。”边伸手接过,边眼神示意陪着自己来的媳妇子打赏。
那媳妇忙从袖子里拿出个荷包,塞进绣姑手里,就听陈夫人柔声道,“好丫头,我与你家少夫人交好一场,如今她遭此巨变,我却帮不上什么忙……你且代我好好照顾她吧。”
绣姑鼻子一酸,“谢夫人赏。”
第六百八十五章 艰难
待沈姝言与陈夫人等人走远,先前那守门的丫头一个箭步上前,一把把荷包从绣姑的手里夺过来,打开来一瞧,见里头是几片金叶子,不由眉开眼笑道,“到底是阁老的夫人,出手可真阔绰……”一边说着一边把那几片金叶子揣进袖子里,随手把荷包往地上一丢,嗤笑道,“乡巴佬,这荷包赏你了。”说罢扭着水蛇腰撩起帘子往外头去了。
绣姑愤愤地咬了咬牙,俯身把荷包从地上捡起来,拍了拍上头的灰尘。只见那荷包的做工很是精细,上头绣着一树梨花,莹白花瓣如白雪般纷纷飘落……十分的素雅别致。
有什么东西好像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绣姑正要细想,却听外头忽然传来“哎吆”一声,紧跟着就是瓷器落地的声音。
绣姑一愣,连忙把荷包塞进袖子,转身走了出去。
却见静思正端着托盘面色不虞地站在院子里,一旁的地上有个摔成几半的汤碗,里头残余的汤汁还在冒着热气。
方才那趾高气昂的守门丫头皱着眉捂住胳膊,怒骂道,“瞎了你的狗眼!也不看人就往上撞!”
“你——”绣姑气得正要上前,却被静思一把拉住。
后者垂眸挡住眼底的情绪,低声道,“对不住姑娘,是我一时失手……”
那丫头啐骂道,“什么失手,我看你就是故意想烫死我!”
“姑娘误会了……”静思低眉顺目地解释道,“这汤是给我家少夫人补身子的,我又怎可能用来做别的……实在是姑娘多心了。”她顿了顿,又低声下气道,“只是如今这碗汤是不能用的了,能否劳烦姑娘跟厨房的婶子们说一声,再给少夫人熬一碗来……”
那丫头冷笑一声,“明明是你自己把汤弄撒了,我为何要帮你去说?再者咱们家二夫人一早就交代了,现下府里老太太大老爷全都病着,还要忙着筹办大少爷的丧事,这钱花的就跟流水似的,便连老爷夫人屋里的份例都得减半,更何况是咱们大少夫人……这老不老,小不小的,谁还供得起她成天这么人参肉桂燕窝地补着?”
绣姑气得浑身发抖,眼泪一个劲儿在眼眶里打转。
那丫头眼见她们一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不由嗤笑道,“反正大少夫人一直就是这么副病病歪歪的模样,多吃一回补药还是少吃一回又有什么分别……”
绣姑终是忍无可忍地冲上前,气冲冲伸出手,“既这么着,你把方才陈夫人给我的金叶子还给我,我自己去买了给少夫人吃!”
“你的金叶子?谁说是给你的金叶子?”那丫头冷冷一笑,“你别打量我不知道你肚子里那些花花肠子。方才要不是有我看着,还不知你要跟人家陈夫人怎么告状呢!”她说着朝绣姑啐了一口,恶狠狠道,“你这乡巴佬给我等着,我这就回禀了二夫人去!”说罢猛地一甩帕子,扭着腰气急败坏地走了。
绣姑不由气得哭出来,“静思姐姐——”
静思叹了口气,安抚地拍拍绣姑的肩膀,“随她去吧……有老太太镇着,二夫人翻不出什么花来。”
先时老太太被宋子熙用莞姐儿跟静哥儿的性命要挟,不得不舍弃了杜容芷,待后来两个孩子回来,老太太又命宁嬷嬷特地来了一回,跟杜容芷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并说宋子熙已答应她——只要杜容芷老老实实把宋子循的丧事办了,后头绝不会再为难他们母子三人。
只是大面儿上的为难虽然没了,暗地里的磋磨却一点都不见少。
就连枫清院的丫头婆子,也好些换成了二房的人,每天变着法的监视作践她们。
她们这些下人也还罢了,毕竟原就是死生由不得自己的,可少夫人堂堂一个公府少夫人,如今病了却连碗寻常的补品都吃不上……
静思用力眨了眨酸涩的眼睛,沉声道,“走吧,我们进去看看少夫人……”
……………………………………
门里隐隐传来女子的吟哦声和男子的低喘声……
年轻的小媳妇儿不由羞红了脸颊,暗暗剜了眼一直守在门外面的圆脸丫头,淡淡道,“爷跟夫人怕是一时半会儿不会叫人伺候……迎微姑娘还是先下去歇着吧。”
迎微看都没看她一眼,冷冰冰道,“贤王殿下有命,叫我好生服侍夫人……我自是不敢擅离职守。”她顿了顿,一脸正色道,“且姐姐方才那话也说错了,像咱们这些做奴婢的,原就该寸步不离地在跟前伺候,如何还能等着爷跟夫人叫呢?”
芷兰叫她噎得一时答不上话——敢情你在这儿监视人家两口子敦伦你丫还一堆道理,我倒成了玩忽职守的那一个了?!
芷兰深深吸了口气,换了副甜甜的笑脸道,“我虽不知殿下是怎么吩咐姑娘的,但上回我们爷也亲口说了:姑娘既进了陈府,往后就是陈府的下人,一切都得按咱们府里的规矩来——”
“我们爷跟夫人行房的时候一向最不喜有人在外头打扰,更对那些妄想飞上枝头当凤凰的麻雀深恶痛绝,姑娘可千万要记下了。”
迎微虽然沉得住气,但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少女,听到这话顿时气得满脸通红,“你,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想陈阁老虽已经年逾三十,生得却十分清隽儒雅,周身散发着读书人特有的气质,对女孩子委实很有杀伤力。尤其是在亲眼见过他如何温柔地对待陈夫人之后,迎微自然也曾做过服侍他的美梦……如今少女的心事被人这般肆无忌惮地戳破,小姑娘如何能受得了?
正要发作之际,忽听屋里猛地传来一声女子极致的抽泣——
迎微似是意识到了什么,一张俏脸登时涨成猪肝色,只恨恨瞪了芷兰一眼,气呼呼地甩开帘子夺门而出。
芷兰伸长了脖子打量着她的背影,直到迎微已走远了,方低声朝屋里的二人道,“爷,夫人,人已经走了。”
第六百八十六章 你输了
万籁俱静。
空荡荡的灵堂里,只有杜容芷一个人面无血色地跪在地上,神情呆滞地看着供桌上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的烛火。
“吱——”身后的木门被人从外面推开,紧接着就是一阵杂乱无章的脚步声。
杜容芷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怔怔地看向门口。
一股刺鼻的酒气迎面扑来——宋子熙脚步虚浮,醉眼惺忪地走上前,看了看地上跪着的杜容芷,打着酒嗝笑道,“大嫂……在给我大哥守灵啊……”
杜容芷往后缩了缩,一脸警惕憎恨地瞪着他。
宋子熙对上杜容芷的目光,嘴角忽地勾起一抹阴森的笑意,“大嫂这么看着我做什么?”他上前一步,笑吟吟地问,“怎么,你怕我啊?”
杜容芷的身子下意识颤了颤,冷声道,“你到这里来做什么……出去!”
不知道为什么,她直觉得今晚的宋子熙跟平时很不一样,他的眼睛里有些她说不出来的东西……让杜容芷本能地感到恐惧。
“我到这里,当然是为了来看我大哥啊……”宋子熙却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做弟弟的来祭拜哥哥,不是天经地义的事么?”他边说着,被酒气熏得通红的眸子直直盯着供桌上的灵位,“再过几天,宋子循这个名字就要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我又怎么能不来呢?”他的神情极其认真,仿佛此时供桌上摆的根本不是宋子循的牌位,而是宋子循本人一般。
杜容芷咬紧牙关,目光死死盯着他,单薄的身子紧紧抵在供桌的桌脚上。
“这次……你也无能为力了吧?”却听宋子熙沉沉地笑出声,“这世上终于也有一件事,是连你都做不到的了吧?!”
宋子熙清秀的面容因为疯狂而变得扭曲狰狞,怒吼道,“你可知道,我等这一天已经等多久了!”
“从小到大,你什么都要跟我抢!抢长辈的疼爱,抢族人的看重,抢夫子的夸赞……甚至就连我最心爱的女人,你都要一并抢走!”
杜容芷蓦地瞪大眼睛,整个人都呆住了。
“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柔儿直到死的那刻,心里想的都是你……一直都是你!我在你们这些人眼里,不过就是个跳梁小丑,一个退而求其次的赝品,一个永远仰人鼻息,看人脸色的窝囊废,可怜虫!”
他猩红的眸子里燃起两团疯狂的火焰,人却忽地笑了,“可现在,你输了。”
“从前属于你的一切,现在都是我的了。待到贤王登上大位,我就是从龙功臣——封王拜相,光耀门楣……宋家世世代代都会活在我的庇荫之下,他们会永远记得,他们的富贵跟荣耀都是我给他们的,他们会永远供奉我,敬仰我,崇拜我。”
“而你,我的好大哥,只能长眠于某个无人知晓的地下,生辰死忌,连个祭拜的人都没有。”他疯狂地大笑道,“你可知道我心里有多畅快,可知道为了这一日……我等待了多久,又付出了怎样的代价!”他禁不住笑出泪来,就连笑声都变了调,仿佛一头受伤的野兽,在绝望地呜咽一般。
杜容芷死死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因为悲愤和恐惧而哭出来。
宋子熙嫉妒宋子循,这她早已经想到了,可她没想到的是,他的执念竟然这样深,深到了这般丧心病狂的地步!
他甚至为了一己私欲,暗中投靠了贤王……
杜容芷强忍住颤意,努力往后蜷缩着身子,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这些日子的磨难,已经磨掉了她所有天真的幻想——她是斗不过宋子熙的。
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尽量保全自己,守着这个家,守住她的莞姐儿静哥儿不再受到更多的伤害和折磨……
可宋子熙却偏偏不肯放过她。
他赤红的眸子倏地望向缩在角落里的杜容芷,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大手一把将她从地上拖起来,“我都差点忘了……还有这个女人。”
他伸手用力捏住杜容芷的下巴,阴恻恻地对着灵位笑道,“你不是喜欢她,放心不下她么……那我这个当弟弟的,今天就替你好好疼疼她——”他话音刚落,眸色忽然猛地一沉,只听“嗤拉——”一声,杜容芷身上的孝衣一下子被他撕开条巨大的口子,露出里面白得几近透明的肌肤。
杜容芷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了一跳,一时只恨得连想死的心都有了,发了疯似的推他打他,“放开我!你放开我!”
宋子熙却一把把她的手反扣在身后,用力撕扯开杜容芷的衣裳,把她压在供桌上,神情癫狂地大笑道,“你瞧,这就是你心爱的女人。现在,连她都是我的了……”他说着忽然撬开杜容芷的嘴狠狠地吻下去。
杜容芷心中万念俱灰,想也不想用力咬上他的唇瓣——浓浓的血腥味瞬间在彼此的口腔里蔓延。
可这样的刺激似乎更加激发了宋子熙变态的兽yu,他松开杜容芷的嘴唇,冷笑着擦去嘴上的血迹,忽然拽过杜容芷的头发一把把她丢在地上,整个人覆身上来。
杜容芷在他shen下绝望地挣扎哭喊,可灵堂外全都是宋子熙的人,众人对她的哭叫求救根本视而不见。
……宋子熙将她死死禁锢在怀里,伸手便要分开她的双腿。
杜容芷拼了命地推搡捶打他,连宋子熙身上的袍子都被她撕扯得松松垮垮,她泪流满面地尖叫,“宋子熙,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
“我怎么舍得杀你呢?”宋子熙嘴角噙着变态的笑意,伸手抚过杜容芷满是泪水的脸颊,“你可是我大哥最心爱的女人,我替他好好疼你爱你还来不及呢……”他的身体紧紧贴着她,透过松开的领口,隐隐可见锁骨处几点鲜红的痕迹……
电光火石之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杜容芷脑海中闪过——
“不要碰我!”杜容芷孤注一掷地嘶吼一声,“宋子熙,你这个玷污门楣的畜生!居然自甘堕落当贤王的娈宠!”
第六百八十七章 你是最幸运的
宋子熙身子猛地一僵,血色瞬间从他脸上退得一干二净。
杜容芷却趁机使出全身的力气,一把把他从身上推开。
“宋子熙,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杜容芷胡乱掩住衣不附体的身子,双目赤红地叫道,“就因为嫉妒你大哥,你做出这么多丧尽天良的事情,如今为了攀龙附凤,堂堂一个公府少爷,居然甘愿躺在贤王shen下曲意承欢!你有什么资格跟你大哥比?!像你这种无能无耻,只会躲在暗处的懦夫,你有什么资格跟你大哥比?!别说这辈子,就是下辈子,下下辈子,你也永远别想赢过他!”
“啪——”一记重重的耳光砸下来,只打得杜容芷眼花缭乱,半边儿脸颊顿时肿了起来。
宋子熙狰狞的面孔仿佛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修罗,目眦欲裂地怒吼道,“贱人,我杀了你这个贱人!”双手忽然如铁钳般掐住杜容芷的脖子。
杜容芷死死瞪着宋子熙已近疯魔的面孔,呼吸只觉愈发困难……恍惚之间,眼前依稀出现一张熟悉的俊脸。
她挣扎地伸出手,想抓住他,想告诉他……
她真的已经尽力了。
可她,恐怕没办法等他回来了……
杜容芷的意识渐渐模糊,不断乱蹬的双脚也慢慢沉寂下来……
外头却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爷!”
见里头的人迟迟没有回应,长顺惊觉不好,也顾不得什么规矩不规矩,连忙推门进来。
却被眼前的一幕吓得肝胆俱裂——
“爷!”他屁滚尿流地扑上前,抱住宋子熙腿哭道,“小的知道您心里委屈,可您忍了这么久,不就是为了扬眉吐气的一天么?咱们可不能就这么前功尽弃了啊……大少夫人,大少夫人现在还不能死……”
宋子熙眼底癫狂的光芒终于一点点散去,他猛地收回手,杜容芷顿时跟个破布娃娃般滑到地上。
长顺这才松了口气,忙擦了擦眼泪,小心翼翼地道,“爷,方才贤王府派人前来,说是计划有变,请您马上过去一趟……”
他话音刚落,宋子熙的目光登时像两把尖刀般向他掷过来。
长顺猛一哆嗦,吓得冷汗都流下来。
半晌,才听宋子熙咬牙道,“走。”
长顺连忙应了声是,低头扫了眼昏厥在地的杜容芷,正要跟上去,就见宋子熙在经过门槛时摔了一跤。
长顺唬了一跳,忙要过去搀扶,却见宋子熙失魂落魄地从地上爬起来,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直到宋子熙领着人走远,一个身影才默默地从阴影中走出来。
………………………………
半夜的灵堂格外清冷。
幽幽转醒的杜容芷,身上的衣衫已被宋子熙撕烂,一头青丝垂落下来,只衬得那张本就苍白的小脸,越发白得如鬼魅一般。
她缓缓地爬到供桌前,伸手捡起一片方才挣扎时打碎的供品盘子,神情呆滞地磨了起来。
她不知道宋子熙还会不会去而复返,更不知道明日众人看着她这副模样时,等待她的会是什么……她只是一下一下地磨着手里的碎片,锋利的裂口划破了她的虎口,鲜血顺着碎片落下来,她也仿佛完全感觉不到一般。
外头却再次响起脚步声。
在宁静的夜里,那声音仿佛每一步都踩在她心上,让杜容芷整个人都恐惧得战栗不已,她用力攥紧手里的碎片——直到看见那双青色的绣鞋。
杜容芷绷着的神经猛地松懈下来,瘫软在地上。
“你用不着紧张。”沈氏淡淡道,“宋子熙的人已经都走了。”
她身上只穿了件暗淡的衣裳,从前保养得意的脸上布满皱纹,打眼看去,跟府里上了年纪的仆妇几乎没什么两样。
杜容芷警惕地看着她,一言不发。
沈氏似乎也并不指望她的回答,只看着供桌上宋子循的牌位,自嘲地勾了勾唇角,“从前为了这世子之位,咱们斗得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如今回头想想,委实觉得有些可笑……”
她说着好像想起了什么,自顾自道,“对了,还有件事,你大概也不知道吧……当初澈哥儿坠马的事儿,的确不是意外……只是我怪错了人而已。”
杜容芷蓦地瞪大眼睛,嘴唇抖了几抖,“你……你是说……”
沈氏点点头,“我也不知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图谋的,或许是从他跟阮氏私通的事被我察觉,又或许是在更早之前……”
“什么傅氏……”杜容芷怔怔看着她,“你,你到底在说什么……”
沈氏怜悯地看着杜容芷呆滞的脸,“你果然什么都不知道……”她笑叹了口气,“我还是慢慢说给你听罢……”
………………………………
……沈氏的声音平静得仿佛一口干涸的古井:从她如何发现宋子熙与傅氏勾结,珠胎暗结的丑事;到她精心设下一石二鸟之计,不但弄死了傅氏腹中的孽种,还顺利嫁祸给杜容芷,害她小产几乎丧命;再到傅氏谋害莞儿事败,被宋子熙活活溺死,以及最后宋子熙如何撕掉伪善的面目,胁迫她将留在残留势力悉数交到他手里,以求为宋子澈换取一席安身之地……
她的脸上始终无波无澜,好像在说着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可杜容芷却深深地感觉到,这样的心平气和,这样的云淡风轻,若不是经历过彻骨的绝望,绝望到早就心如死灰……根本不可能做到。
“所以你瞧,”沈氏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其实你才是这个家里最幸运的女人……哪怕宋子循已经不在了,至少在他活着的时候,你一直是他唯一的女人……光这一点,就已经比这世上很多女子强了千倍万倍。”
杜容芷泪流满面地看了她许久,才声音沙哑地问,“你……为何要与我说这些……”
沈氏静静地看着她,忽地笑了。
“兴许,是我太寂寞了吧……”她轻声道,“这些话藏在我心里,不能跟言儿说,也不能跟澈哥儿说……甚至就连我身边最亲近的嬷嬷,也叫宋子熙拔去了舌头……”
杜容芷听得不寒而栗,下意识抓紧破碎的衣衫……
门外却忽然再次响起凌乱的脚步声。
眼见杜容芷脸上没了血色,沈氏慢条斯理道,“大约是你的人到了……”她神情淡漠地向外走,“你总不能明早这副样子见人。”
“……”杜容芷用力抿了抿下唇,干巴巴道,“多谢你……”她一顿,“……多谢你今天告诉我这些。”
沈氏脚步一顿,“明日我就要回去了……你若想谢,就多替我照拂子澈一二吧。”
第六百八十八章 雪中送炭
接连几日,宋子熙一直没有露面。
据说是皇帝的病情又有变化,这些天他都需在宫中值守。
与此同时,外头亦是风声鹤唳。
随着皇帝的病情日益加重,各方面势力蠢蠢欲动,贤王一党忙着肃清朝中异己,刑部的大牢不过几日就抓了好些不肯同流合污的大臣。
大街上到处可见手持尖刀来回巡逻的士兵,就连进出城门的盘查都比往日严格了许多。
到处都充斥着“山雨欲来”的紧张气息。
……………………………………
公府的夜晚依旧格外寂静。
自打上回杜容芷在灵堂里险些叫宋子熙侵犯,受了极大的惊吓,静思等人更是三魂丢了七魄,每日寸步不离地守着她,一刻也不敢放松。也好在这阵子宋子熙不在府中,就连他的爪牙也不知在忙些什么,总算没什么人再为难她们。
这晚杜容芷刚喝了药,正要往灵堂里去,忽见外头火光震天,紧接着喧嚣声,呼叫声源源不断地从墙外传进来,好像近在咫尺一般。
主仆几人吓了一跳,正要派个人出去查看,却见双喜满头大汗地跑进来,“少夫人,贤王,贤王反了!”她气喘吁吁道,“有群匪兵想趁乱攻进大门,下人们都在逃命呢!”
杜容芷猛地后退几步,众人更是脸色大变。
“少夫人,咱们也赶紧逃吧!”
“对对对!”安嬷嬷脸色煞白地连连点头,“奴婢这就去把孙小姐他们叫起来!”
“且慢!”杜容芷逼着自己镇定下来,“如今外头兵荒马乱,咱们几个女人带着孩子,能逃到哪去?府里毕竟有重兵把守,那些土匪也未必能闯进来……”
安嬷嬷心下微定,可转念一想,又禁不住落下泪来,“可若不趁这时候出去,一旦贤王……咱们可怎么办啊!”
如今二少爷尚未掌权,就已经把她家少夫人作践成这样,若是贤王当真成事,这公府哪里还有他们的活路?!
可要是贤王事败,这一大家子也一样要给贤王陪葬!
众人正惊魂不定,不知所措之际,只听外头又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下一刻就见静思陆松两口子冲进来,“少夫人,快,快带上孙小姐跟孙少爷从大厨房后的角门走!韩掌柜的马车就停在巷子口的大槐树底下!”
…………………………………………
满目狼藉。
火光仿佛燃烧了大半个天际,连空气里都弥漫着一股呛人的烟味。
众人护着杜容芷跟两个孩子一路狂奔。尖叫声,哭喊声,也不知是墙里的还是墙外的,一路上不绝于耳。
待好容易跑出角门外的巷子,果然就见韩宗浩正驾着马车等在那里。
劫后重逢的喜悦让这个七尺男儿一下子红了眼眶,他忙跳下马车,看了眼已抱着静哥儿哭成泪人的妻子,拱手道,“少夫人!”
前世的雪中送炭,今生的救命之恩,可如今,她却连回报的机会都没有了……
杜容芷朝他深深点了下头,连忙吩咐安嬷嬷跟青荷等人抱着莞姐儿静哥儿进了马车。
直到众人都安顿好,杜容芷才走到马车前,郑重道,“韩掌柜,大恩不言谢……我这一双儿女就交给你了。来生结草衔环,一定报答你们父子的大恩大德。”说罢朝他深深福了下去。
“少夫人!”韩宗浩惊呼一声,“少夫人这是要做什么?!”
静思立马从她话中听出别的意味,一把掀开帘子,急道,“少夫人难道不跟咱们一起走么?!”
安嬷嬷怀里的莞儿“哇”的一声哭出来,“娘亲,娘亲不要回去!不要丢下我们!”
她这一哭,连睡梦中的静哥儿也惊醒了,顿时跟着嚎啕大哭起来。
杜容芷只觉心如刀割,咬紧牙关强笑道,“傻孩子,娘亲怎么会丢下你们呢……只是你曾祖母跟祖父现下还在府里,他们行动不便,需要人照顾……待娘亲把他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自然会去与你们汇合。”
莞儿眼泪汪汪地看着她,半信半疑问,“真的么?”
杜容芷眼眶一热,使劲点头,“当然是真的!娘亲什么时候骗过莞儿?”
莞儿认真点点头,哽咽道,“那娘亲快点来……莞儿等着娘亲……”正说着,却听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杜容芷身子猛地一颤,用力摔下帘子,厉声道,“还不快走!”
“少夫人……”对上杜容芷决绝的目光,韩宗浩双目赤红地拱了拱手,“少夫人保重!”说罢用力一拉缰绳,“驾!”
只听车厢里传来安嬷嬷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少夫人!”
杜容芷的眼泪一下子夺眶而出……
她咬了咬牙,头也不回地朝公府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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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府已经乱作一团。
丫头婆子们抱着东西疯狂逃窜,地上到处是他们丢下的衣裳物件……
杜容芷走在她们之间,恍如隔世一般。
不过半年,丧夫,诬陷,软禁,宫变,暴乱……一切都虚幻得好像做了场噩梦。
可这一切又是实实在在的,就像此时萦绕在耳边的哭叫声都是实实在在的一样……
有什么在她心里一闪而过,可当她再去细想,已经什么都记不得了。
兴许是她太累了吧……
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精力,此时的每一步都好像有千斤重。可她知道她不能倒下,只要她还活着,还有一口气在,就要履行她的承诺——
替他守住这个家,守住他的家人。
杜容芷怔怔想着,却见人群里慌慌张张跑过个丫头,杜容芷认出是贾氏身边的白鹭,忙拉住她,“你这是要往哪里去?你们家少夫人呢?”
白鹭泪流满面,“三少爷说外头的土匪马上就杀进来,叫奴婢通知了大家逃去庄子上避难,谁知等咱们赶到的时候,他们已经驾着马车跑了……”
杜容芷一愣,虽明知二房这是已经打定主意不理其他几房死活了,还是忍不住抱了丝希望问,“那其他人呢,老太太,大老爷呢?!”
白鹭哭着摇头,“如今人全退去了大老爷的院子……”
第六百八十九章 牵挂
却听身后一人忽然惊喜地大叫一声,“少夫人!奴婢终于找着您了!”
杜容芷回头望去,“绣姑……”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这几天绣姑娘病了,她今晚去了她娘那边探望。
十万火急的时候,杜容芷也来不及多想,连忙从腕上褪下两只镯子塞进她手里,“快,快带着你娘离开这里……”
绣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坚定地把镯子推回去,“少夫人在哪儿奴婢就在哪儿!奴婢哪都不去!”
杜容芷眼眶一热,“走,咱们到翠竹苑去!”
…………………………
因有几个老嬷嬷镇着,此时的翠竹苑虽也笼罩在一片恐慌之中,但总还不至乱了阵脚。
十几个护卫并护院守在门口,眼见杜容芷来了,刚行了礼,就听屋里的宁嬷嬷喜道,“老太太,是大少夫人来了!”
“阿芷来了?!”沈氏等人忙扶着宋老夫人站起来。
因见杜容芷身边只领了个丫头,老太太脸色登时一变,急道,“静哥儿呢?!静哥儿去哪啦?!”
“祖母放心。”眼见宋老夫人站都站不稳了,杜容芷忙上前搀扶道,“孙媳已将静哥儿跟莞姐儿送出府了……”
“当真?”宋老夫人紧紧拉住她的手,“你可不要诓我!”
“孙媳怎么会诓您,当真是送出去了……”
宋老夫人又忙问,“是什么人?可稳妥?”
杜容芷点点头,“是孙媳铺子里的掌柜,最是忠心不过的了……”
宋老夫人这才松了口气,“出去就好,出去就好。”因想起来,又问她,“既如此,你怎不跟他们一起走?”
杜容芷含泪握住她的手,勉强笑道,“老祖宗在此,孙媳如何能走?孙媳还要留下伺候您呢!”
宋老夫人欲言又止地拍拍她的手,半晌终是长长叹了口气,老泪纵横道,“是我们宋家对不住你……”
杜容芷眼圈一红,哽声道,“祖母快别这样说……是孙媳无能,没有完成大少爷的嘱托,照顾好家里……”
身后的沈姝言神情黯然地抿了抿唇,默默退到一边。
外头却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尖叫声,“救命啊,救命——啊!”
众人心头猛地一沉,从彼此脸上都看到了深深的恐惧。
沈姝言抱着一双女儿泪如雨下,三夫人用力搂紧发抖的宋子墨,赵潇更是在宋子澈怀里低泣出声。
不管外头如何血雨腥风,此时这屋子里的所有人,至少,都是有人记挂和惦记的……
杜容芷咬了咬牙,“大家赶紧退到最后头的屋子去!”说罢起身便要出去。
绣姑一把拉住她,泪如雨下地拼命摇头,“少夫人……”
“大嫂,我跟你一同出去!”宋子澈上前一步。
“阿澈!”
“澈哥儿不许去!”赵潇跟宋老夫人几乎同时惊叫出声。
杜容芷拂下绣姑的手,“四少爷赶紧把大家都转移到后面去……”她扫了眼屋子里一群吓得瑟瑟发抖的老弱妇孺,“他们更需要你。”
宋子澈急得想要跟上,却被赵潇死死拉住。
绣姑咬了咬牙,转身追上去,“少夫人,奴婢陪着您!”
杜容芷用力拍拍她的手,“好姑娘,你们欠我的早就还清了……这次若能活着出去,我定放你们母女自由。”
绣姑含泪摇头,“奴婢哪都不去,一辈子侍奉您……”
外头的护卫长见两人从屋里出来,忙道,“少夫人,这伙人怕是已经攻进内宅,您还是——”
“你们手里还有多少东西?”杜容芷冷声打断。
那头领一愣,“少夫人是指——”
“枪,矛,弓箭!你们还有什么?!”
护卫长对这又瘦又小的女人忽然发难有些意外,顿了顿,还是解释道,“这些都放在后头的劲松堂里,可现在……”肯定是不可能去拿的……
“那就是什么都没有了?”杜容芷颤声问。
护卫长狼狈地抿了抿唇,“是。”
杜容芷想了想,“那若是用火攻呢?”
护卫长一愣,皱眉道,“可咱们没有弓箭……”
“厨房里多的是柴火跟菜油!再不然——”她指着院子里的大树,“把它也砍了!”
杜容芷只觉得自己已经在崩溃的边缘,从前这些她想都不敢想的话就这么噼里啪啦地从嘴里跳出来,让她甚至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翠竹苑的大门是最结实的,那群乌合之众一时根本不可能撞开,他们只能从梯子爬进来——到时你们守住院墙,其他人负责把油泼下去,用火把烧他们,行不行?!”
护卫长叫她眸中迸出的疯狂狠戾吓了一跳,待回过神,忙高喝道,“还不快去厨房把油跟柴火抱过来!再拿几把斧头来!”
几个护卫连忙应了声是,飞快朝后头厨房奔去,须臾就把油桶跟木柴全都搬了过来。
却听外头忽然响起一阵嘈杂的脚步声和女人的尖叫声,护卫长脸色猛地一变,“快进屋里去!”说罢使劲把杜容芷跟绣姑往门里一推,用力关上房门。
杜容芷一个踉跄,还不等反应过来,人已经直接摔在地上。
绣姑连忙扶她坐起来,只见杜容芷双手全被蹭破了皮,正在往外渗血。
绣姑的眼泪刷地一下落下来,赶紧从袖子里掏出手帕给杜容芷包扎,却不小心从里头带出个东西来。
那东西正落在杜容芷裙子上,杜容芷只扫了一眼,脸色登时大变,一把抓起来,“这荷包你从哪来的?!”
绣姑一怔,忙解释道,“是前几日陈夫人探望您时,赏给奴婢的……奴婢见这样子别致——”
“陈夫人……陈夫人……”杜容芷喃喃念了几遍,忽然笑起来,“太好了……太好了!”她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他还活着,他果然还活着!”
绣姑叫她的模样吓了一跳,满脸紧张道,“少夫人,您这是怎么了少夫人……”
“这荷包……这荷包的样子是我从前给他绣的!”杜容芷抓着荷包又哭又笑,“绣的正是当年宋府那颗梨树啊!”
时隔这么多年,除了宋子循,这世上根本不可能再有第二个人还描绘得出它的花样来!
绣姑恍然大悟,“怪不得,怪不得奴婢当时觉得怪眼熟的!”她登时大喜过望,“那大少爷——”
杜容芷泪流满面地用力点头,“……他没有死!他还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