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中意
她问他时,有夜风吹过。www.uu234.net
正月的风,在夜晚里,仍旧寒冷刺骨,让人倍感神清,周煜却只感脑溢充血。
看着眼前恍若天上神女的佳人,他有些昏呼呼。
这时月亮已经升高了,淡白的一抹光,薄薄地笼在河岸台阶上。
甄柔穿着一件石青色锦缎大氅,映着月光皎皎生色,她为了避开有些猎猎的冷风,略倾斜了几许身子,露出大氅里面一线大红曲裾,袖口隐约可见涂着猩红丹蔻的柔荑,捧着一个铜手炉无意识地轻抚着。
金尊玉贵,便是静默不动,也让人心悦诚服。
怕是长安汉宫里的金枝玉叶,也不能出她左右了吧。
可就是这样的神女人物,竟问自己愿意这门婚事么?
周煜的脸腾地一下涨红到脖子根,但却坚定地回道:“这门亲事,就是我向公子求来的!”
言下之意,他敢应下这门亲事。
而且不仅如此,他似乎本就有意求娶她。
这一句话委实饱含太多意思,甄柔微微颔首压住心底些许吃惊,道:“其实我听阿兄提及过,周公子才干出众,虽未正式任命中尉,却已领中尉之职责,不过两三年罢了,便将是官秩二千石的大将,可谓前途无量。然我伯父一直有意与薛家联姻,你一旦应下与我的亲事,便是忤逆了我伯父,到时这前程……”
一语未完,周煜急切答道:“正是因去年得领中尉之责,今才敢听闻公子欲为您择亲时,斗胆自荐!至于前程”
说到这里,话却不觉一停。
时天下大扰,凡有志之人无不出世一争。
有道是乱世出英雄,好儿郎自当投身天下,建功立业,青史留名,方不枉此生。
甄柔心下微有失望,但并不怪周煜,毕竟情有可原。
是人,谁无抱负,谁无理想?
只是既已有了犹豫,那还是算了吧,免得届时后悔生憾。
一番心念之间,已有片刻过去,甄柔结束谈话道:“我已知周公子的意思了,告辞。”
说毕,转身离开。
周煜一急,脱口而出,道:“女公子误会了,我只是不知道如何说起!我真的一心求娶,许多问题都考虑过了,请您听我一言!”
情急之下,是赤诚之心,求娶之话诚意拳拳。
甄柔止步,回身而视。
周煜大松了一口气,旋即神色一正,凝视甄柔的眼底尽是认真之色,道:“我自幼慕先祖功绩,习读兵书,十五岁入下邳军营。近些年,见大汉天下已隐有分崩离析之兆,我身为一武将,自是想抓住天下大乱的机会,趁势建功立业。”
少年人的雄心壮志,藏在最深处的野心,在心仪的女郎面前,逐一倾诉而出。
言语间,那种初生牛犊不怕虎的自信昂然,让人下意识地愿意倾听,也愿意相信他能言出必行。
甄柔不由地开始正视周煜。
周煜说:“女公子出身清贵,乃名门掌珠。我既欲求娶,自更要建功立业,才堪稍与您匹配。我心有远志,亦自认是有能之人,坚信即使有主公阻挠,只要给我时间,我仍能建功立业,为女公子搏得一方锦绣!所以,还望女公子接受我的求娶!”
甄柔不是木头,周煜适才种种表现,她已知他的心意了,何况眼下说得如此直白?
而且接触下来,周煜无论哪方面,确实最契合她心中的夫婿人选。
又有他自己的中意,虽然这一番心意,极有可能只是一次偶然见后生出的好感,但终归也是一个好的开始。
甄柔心中已然允了大半,口中却又另外问道:“我阿兄现有向上之心,他一直赞你堪当大用,不知你如何作想?”
周煜断然回道:“公子与我有知遇之恩!如今公子有大志,我愿终身追随,永不二心!”顿了一顿,看着甄柔蓦地脸上一片干红,气势也顿时弱了下来,“若能求得女公子下嫁,我也一定终身善待,只此一生,唯有女公子一人!”
说到后来,底气不觉一足,语声铿锵,尽是坚定之气。
甄柔到底还是韶华之年,虽曾有过未婚夫,但薛钦性格温和含蓄,从不会有这样直白之言,更多的时候是像兄长般呵护她,如今却冷不丁被一诉衷肠,她本以为已冷如止水的心,竟不妨猛地一跳,生出了些微的赧然之情。
甄柔侧身,微微回避周煜灼灼的眸光,低声回应道:“周公子心诚,我知道了。”
说完,甄柔轻轻颔首,转身拾阶而上。
见甄柔仍旧要走,周煜心中一急,再次脱口而出道:“女公子,您可愿接受我求娶?”
闻言,甄柔脚步一顿,继而低头一笑,却也不再回应,径自往回走去。
甄明廷一直关切河岸边的动静,见甄柔走了过来,立马大步流星地迎上去,问道:“怎么样?”
甄明廷问时,在旁候着的阿玉也一脸紧张。
顶着二人的目光,甄柔抿唇道:“就他吧。”说罢,叫了一声“阿玉”,搭着她的手上马车回府。
与来时一样,一路都是人流,万门灯户,金鼓喧阗。
他们在人群中停停走走回到府中,已是月上中天。
曲阳翁主爱惜美貌,一贯早睡早起,是夜却少有未眠。
听人来报他们回来了,即刻让人招到她的起居室,叠声问道:“怎么样?谈得可还好?”
知道母亲必要问上一番,甄柔早有准备,看着对几而坐的曲阳翁主,也不含糊,直接说道:“母亲,您可以准备婚事了。”
曲阳翁主当下一喜,又犹自不信地看向和甄柔并坐一起的儿子,见甄明廷向她点了点头,她这才喜上眉梢的笑道:“我一看他,就知能成!目中有神,眉宇坚毅,一看就是心胸开阔之辈。我儿有眼光!”
甄明廷亦哈哈大笑道:“阿柔,以后这小子敢对你不好,尽管告诉我!”
看着开怀大笑的母亲和兄长,甄柔也真心地笑了。
今生,她不会再让他们操碎心了。
她会好好嫁人,把自己的小日子过起来。
第四十六章 定亲
灯节过后,新年气氛渐渐平息。m.www.uu234.net
有道是,“过了正月半,大家寻事干。”
经过了腊月下旬和正月上半,将近一个月的新年闲暇,日子又跟着恢复了日常。
下邳郊外的田间地头,烧火咒雀,庆祝仓神诞辰,乡亲们要准备开始一年的辛勤劳作。
城邑里的行商走卒们,则开张上市,已然忙得不亦乐乎。
甄明廷作为下邳最高的行政长官,又存了招兵买马充盈实力的念头,自是更加忙得分身乏术。
甄柔的婚事议程,就落在了曲阳翁主一个人身上。
好在对于婚事,有人比他们一家三口还要上心。才进二月没几日,周母就主动上门拜访,商谈婚事。
周母比曲阳翁主略长了四五岁,是上了四十的年纪,容貌端正,身形微微有点富态。在这样的年岁,周母因为皮肤细白,其实肌体微丰一些,反倒显得慈眉善美,和蔼可亲。
周母一共有两子一女,周煜是最小的儿子。
俗语有云,皇帝疼长子,百姓爱幺儿。周煜既是受宠的幺儿,又人才出众,不过二十啷当,已身居高位,在下邳军中很有声望。是以,虽然兄长阿姐均已婚配,而他,即使到了该娶妻生子的年纪,家里人也不好过多约束。
不过周煜头上已有长兄生了子嗣,承担了家族传宗接代之责,他作为幺子晚婚倒也无妨。
这些消息,曲阳翁主早从甄明廷那里听了清楚,再从周母口中旁敲侧击一落实,对这门婚事不觉就更满意了。
又见周母谦虚稳静,看上去是个好相处的,加之让甄柔过来相见时,周母虽是惊艳了半阵,却并没有流露出一丝齐大非偶的愁色。
心中满意之下,曲阳翁主对周母的态度自是不错。两人很快商议妥当,当天就把婚礼事宜定了。
是日傍晚,甄明廷难得早回府了,和母亲幼妹一起用顿暮食,就听曲阳翁主说周家人已上门拜访,她更是和人家把婚事给谈妥了,不由惊得目瞪口呆,好半晌才回过神道:“周煜成天不是招兵,就是在校场练兵,居然动作还这么快!”
曲阳翁主本就高兴,一听更是笑逐颜开,道:“那是周二郎对阿柔上心!”说罢,举樽畅饮,心情大悦。
甄明廷见甄柔婚事顺利,也不禁心情大好,叹道:“早知如此,当初就该直接问他!”
自去年十月回到下邳后,他们就隐晦地询问过两家人,结果都认为甄志谦迟早会投诚薛家,自不敢娶了让薛钦至今都念念不忘的人。
甄柔听到兄长感叹,想到今日周母的登门拜访,还有元宵那日周煜的求娶,唇角不由自主地微微翘起。
这日子真是顺遂的让人不敢相信。
顺风顺水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倏忽又是三个月过去。
尤其是端午节一过,日子也就越来越热,转眼到了五月下旬,蝉声连连,甄明廷的招兵买马也初见成效。
短短大半年的时间,将原由一万四的兵力扩充至三万人,战马新增两千匹。其中一万余新兵,乃四、五月间,周煜力战下邳国与广陵郡交界的一处匪窝后,将其收编入伍的。
时,广陵郡守依附陶家,性子懦弱,对于在边界占了山头快速发展成一万之众的叛军无可奈何。
又逢陶家才迎战曹军不过一年,元气大伤还未恢复,便未出兵剿匪。
周煜就以叛军占下邳国地界为由,攻打叛军。这是在不得罪陶家的基础之上,最快也是最行之有效扩充兵力的唯一办法,不可不谓之一步妙棋,虽险却利大于弊。
如此,下邳国三万,彭城郡的两万,甄家拥兵达五万之众。
而彼时各路军阀,除了京城皇室,还有曹家和薛家拥有超过十万以上的兵力,寻常一州也不过有五六万的常备部队。
甄家仅以占徐州的一郡一国,就拥兵五万众,已然不可小窥。
就在下邳兵力意外扩充到三万的时候,甄柔的婚事也如火如荼的进行起来了。
周家遣了媒人,带上雁、羊、束帛等三十来种礼物,到甄明廷的相府提亲了,开始行“六礼”的第一礼纳采。
时下议婚、婚仪等均恪守“三书六礼”,婚嫁之风极为奢侈。便是平头百姓婚嫁,也要大张旗鼓,何况甄柔这等大家之女?
是以,该走的礼仪一样不能缺,但又需顾忌甄志谦前来阻扰,这才选了甄志谦五月寿辰无暇他顾的时候行婚仪,且要过礼的快。因此,下邳国上下正为周煜向甄柔求娶震惊时,两家已极快地走了“问名”、“纳吉”两礼。
下一步就是纳徵。
《礼记.士昏礼》记载:“纳征者,纳聘财也。征,成也。先纳聘财而后婚成。”
这意味经此仪礼之后,甄柔和周煜的婚约完全成立。
此礼重要性不言而喻,自不能像前面三道礼一样匆忙过了。遂一到这日,甄明廷的相府一大早就忙开了。
府中里里外外,已装饰得一新。
侍人们一身新衣,将红绸彩带一一挂起来,到处看上去都是一派喜气洋洋。
随着吉时将近,宾客纷沓而至。
周家乃当地名门望族,甄家更是手握实权者,且不论大家各存了什么心思,这日都是能来贺礼的全来了。
一时间,府里热闹至极。
甄柔待在后宅深处,都能听到外面的喧嚣。
曲阳翁主去主事了,陪在一旁是姜媪,她很高兴地捧了几枝刚掐下的红花,笑眯眯地道:“今日是娘子的大喜之日,得戴这样红艳艳的花才好!”
甄柔一身茜红云袖曲裾坐在妆台前,闻言随意捡起一枝大红芍药,簪到鬓间去。
姜媪立时笑了,“好看极了,等到出嫁那日,娘子一定是最美的新娘。”
甄柔听着抬眸往铜镜一看,光滑的镜面照出一位红妆娇娥。
不知可是妆面画得巧,还是大红芍药的点缀,乍眼一看竟是眉眼含春,一副含羞待嫁的样子。
甄柔一怔。
这是她么?
她真的要嫁了么?
一念未毕,外面突然传来纷乱的声响。
第四十七章 下聘
招待宾客的前厅,距离后宅有些远,声响虽大却嘈杂,听不清怎么回事。
姜媪狐疑道:“莫不是周家下聘的人到了?”口中这样说着,手上却将捧花的漆盘往妆台一放,人就站了起来,向甄柔说了一声“婢去前厅看一下”,便一径出了屋子。
隔了一会儿,外面忽然安静了下来,屋子里就更静悄悄了。
只有庭院里的夏蝉,高一声低一声叫着,不知疲倦。
甄柔听得心里莫名有一些慌。
阿玉察觉了出来,也担心是甄志谦闻讯来阻扰,却不想在姜媪未回来前,因自己胡乱猜疑坏了今日的大好吉庆,遂从妆台上的匣子里取出一支白玉簪,跪坐在一侧笑道:“这是周公子三月上巳那日送来的,婢看这支玉簪甚是别致,倒是和娘子今日妆容相衬,不如也戴上?”
甄柔闻言转了注意,看着阿玉手上的簪子,心里蓦然一松。
是了,即便是甄志谦来阻扰又如何?
周煜力夺一万余匪寇收编,如今阿兄手上的兵力已远胜甄志谦。
且又身在下邳,只要阿兄坚定,甄志谦再怒也无计可施。
心里松泛之下,想到眼下的大好局面,多亏了周煜力敌匪寇,甄柔不由接过玉簪,在手中把玩道:“阿玉,周公子这次为剿匪受伤,我是否该送些补药吃食什之类?”顿了一顿,话中有几分犹豫,“毕竟他也让人送了不少物什来,我也该礼尚往来吧。”
阿玉听出甄柔话里的意思,这是给自己找送礼的理由。
看来娘子终于正视周公子了!
阿玉为甄柔高兴,大力赞成道:“不说这些日子来,周公子每隔几日都让人送礼,虽说多是市上一些杂物小件,还有时令瓜果吃食之类,可这份心意确实难得。便是出兵剿匪,也不忘安排人给您送最爱食的蜜瓜。再说过了今日,娘子和周公子就是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周公子受伤,您送药送食也是应当。”
说了洋洋一篇的话,全是对周煜的极力赞赏,还不是为了劝她多与周煜互动?
甄柔并不拆穿,却也不回应,只照镜戴簪。
玉簪通体为白无杂色,样式简单,仅在簪头雕了祥云文,和大红芍药对侧而戴,正是一边发饰明丽抢眼,一边素雅低调。
甄柔将玉簪拿在左手,正照镜戴入高挽的云髻,却不知手中为何突然一滑,她一个反应不及,只听“”地一声,玉簪应声落地,刹那碎成两截。
甄柔一怔。
周家人下聘的大喜之日,周煜相赠的玉簪却碎了……
甄柔低头看着地上碎成两截的玉簪,适才的心慌莫名地又跃上心头,只觉十分不吉利,似乎预示着什么。
阿玉知道甄柔近一年多来,极为信佛,也特别忌讳大好的日子触上霉头,她忙双膝而行了一两步,跪过去捡起摔碎的玉簪,安慰道:“让工匠包一圈金边镶起来就是。倒是碎碎平安,是个好”
“好兆头”三字尚未说完,庭院骤然响起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顷刻间,院内当值的侍女惊叫顿起,却只听得“锵锵”几声刀戟相交之声,那惊骇的叫声就戛然而止了。
阿玉骇然一惊,声音同样一止,双手惊惶得在地上撑着爬转身,恐惧地盯着门口的方向。
“娘子,是家主他么……”阿玉颤巍巍的声音溢出唇间,她浑身发抖,脑海里都是刀戟声,还有那突然消失的尖叫。
甄柔眸底亦有惊惶的神气,只是强自镇定地撑着妆台,望着门口的方向缓缓站了起来,沉吟道:“应该不是伯父。”
阿玉其实也猜到了,现一证实,不由得更慌乱,又猛地一惊道:“那翁主和公子他们……”
甄柔正是担心母亲和兄长,闻言已阔步向门外走去,“我们出去看看”
话音未落,门外陡然响起一道温和的男声,“在下奉我家公子之命,前来迎女公子回彭城待嫁。还请女公子开门一见。”
回彭城待嫁……
什么意思?
甄柔心里疑惑一闪,但见来人语声客气,知道他们有所顾忌,她也不再东猜西想,径自绕过门口屏风,“吱”地一声打开了门。
农历六月,行将入伏。
时将正午,甫一开门,暑气逼人而来,甄柔却感身上一冷。
花草树木繁盛的庭院里,此时乌压压地挤满了人。
各三十来人,黑甲济济,剑佩锵锵,分左右而立。
中间留出一条通道,当值的侍女们瑟瑟发抖的匍匐在地。
而在侍女们前面,正立了一文一武两人。
武者,一身重甲,正是面容黧黑的彪形大汉,熊傲。
文者,一身白衣,甄柔即使隔了将近两年之久,依然能一眼就认出了此人,正是当初在小沛所见的那位肖先生。
他的风采一如初见,资质风流,儒雅从容。
先前说话之人,应也是这位肖先生了。
甄柔目光四下一扫,见她的侍女并未招到暗手,她直接望向肖先生道:“先生乃三公子的人,当是在衮州。不知今日突然造访我徐州下邳有何贵干?”说时跨出屋门,长身立于廊檐之下,澹定地面对突如其来的重兵。
和一两年前小沛所见,如出一辙,颇有临危不乱的气度。
肖先生见她冷静自持,忆起当年初见,不禁再次暗暗激赏,脸上笑意也跟着加深,道:“不日前,三公子向甄公求娶女公子,并于昨日下了聘礼,肖某今日特奉三公子和甄公之命,前来迎女公子回彭城甄府待嫁。”
什么!?
阿玉甫奔至门口,就闻此言,惊得倒吸口气,愣在当场。
甄柔双手自然垂下,在云袖里紧握成拳,心中已是一片冰凉,脸上跟着带出冷意,凛声道:“曹劲恩将仇报,出尔反尔夺我彭城!然我与伯父早已不睦,你以为控制了他,就能逼我就范?我下邳还有三万精兵在!”
肖先生见甄柔乍然生怒,反是一笑,气定神闲地道:“三公子今日派肖某前来,一是为了报恩,也是为保全甄大公子的三万精兵。故,还请女公子进一步说话。”
第四十八章 阿柔
时下虽无甚男女大防,但女子的寝居,也非一陌生男子可入。顶 点 X 23 U S
既肖先生要为曹劲求娶甄柔,便知一旦事成,他与甄柔就有主仆之别,自不会涉足甄柔的寝居。
如是,六十余名曹兵退至庭院外驻守。
阿玉和一众侍女们也被驱离到外面等候。
没了披甲佩剑的曹兵在,庭院里一下子宽敞了起来。
这才发现庭院不仅林木葳蕤,更是繁花满院。尤其是寝居的左阶下,还放着一个大水缸,三两枝莲花正隔水盈盈而立。寝居窗户一开,人在室内,就可赏莲之美。
虽不知甄柔可是亲自莳花弄草,却应是爱花之人,又取巧养莲观之,当得一句兰心蕙质。
肖先生暗自留意,心中赞赏,负手立于庭中道:“多谢女公子愿听肖某一言。”
甄柔没有心情和他绕弯,径自走下石阶,迎面直言道:“不必多言,曹劲到底欲以何为?”
时当正午,头上太阳毒辣。
庭中让大片大片白晃晃的烈阳炙烤着。
天很热,没有一丝风儿,铺着青砖的地面仿佛要烤得冒烟。
若换作平常,曲阳翁主见她只身在这样的室外曝晒,必要斥她不爱惜体肤。
便是她自己,见太阳光直射下来,也早躲到了环绕四周的树荫花影之下。
此时,甄柔却仿若不觉般,话问完了,仍旧扬脸目光强硬地逼视着。
肖先生感到甄柔的敌意,不着痕迹的皱了皱眉,看来甄柔对曹劲很是排斥,脸上却是耐心笑道:“三公子真是有意求娶您。”
甄柔冷笑,手指向院门外的曹兵,道:“若这就是先生说的诚意,那我无福消受。”
肖先生知自己这方确实仗势而为,故含笑解释道:“今日事出紧急,肖某方用甄公令牌率三百兵力强行入府,暂留令堂和令兄在厅堂稍候,只为求得先与女公子一叙。”
难怪兵行神速,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原来是有甄志谦的令牌,并且只有区区三百兵力,不易被发现,又可快速调动。
不过下邳现有兵力三万,两方实力悬殊。
只需稍等片刻,待下邳兵来,便可解眼下之困。
甄柔听闻母亲和兄长只是被扣厅堂,暂无危险,心安之下,脑中迅疾转动,知道自己一方仍有倚仗,脸上冷色稍敛,道:“先生请讲。”
肖先生见甄柔神色缓和,知她已明白个中利弊。
不由再次惊讶她一年方十六七的小女,竟是如此聪慧,又忽然有些了悟,为何三公子意外再接触过她后,同意了自己的建议,无论从各方面看,她确实是最适合的人选。
想法一念即过,肖先生只念及时间紧迫,这便道:“上月,幽州牧马建光已率六万精兵投诚,现曹军达二十余万众。徐州甄、陶两家合力也不足十万,徐州已然是囊中之物。”
大鱼吃小鱼,地盘占多了,兵力自是跟着雄厚了。
她适才还沾沾自喜的三万兵力,在曹军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甄柔神色不变,只是紧攥双拳。
肖先生看了甄柔一眼,继续说道:“女公子的救命之恩,三公子自会信守承诺,攻占徐州之日保甄氏一族性命,甚至可让甄公和令兄仍官居原位。然,三公子胞兄乃陶家所害,到时必要陶家血债血偿,齐侯也会派遣亲信出任新的徐州太守。”
“试问新的太守,岂会允许在徐州声望极高的甄家继续安存?更别说你们甄家还有五万兵力!”
“只怕任命徐州太守之日,第一件事就是安插自己人入营,架空你甄家!”
肖先生一番话说来,依旧语态温和,却是字字珠玑。
甄柔宛如当头棒喝,整个人呆在了那里。
千算万算,只算到了如何断甄家与薛家关系,又如何在曹军攻占后保全家族。
却忘了保住甄氏一族以后的路呢?
曹劲用幽州牧马建光投诚一事,确实提醒了她提高自身实力,以求投诚之后继续被任用。然而却忘了马家坐拥整个幽州,而他们甄家只有不足一半的徐州地盘,到时曹家自会另安排亲信任新的徐州太守。
如此一来,保他们甄家被继续任用的实力,却会成为新任太守的眼中钉肉中刺!
不过现在不是追悔问责的时候,甄柔强自镇定下来,冷静地问:“若我愿嫁,甄家能得到什么?”
肖先生说完原以为甄柔会大惊失色,不料她只是微微一怔,脸上稍露了一两分情绪,过了一会儿,也就恢复如常了,倒让他觉得意外,然再一转念,又觉得是意料之中,便敛了心绪,道:“若甄、曹两家能结秦晋之好……”
说着忽而一停,肖先生意味深长地看了甄柔一眼,方道:“令兄自当为新任徐州太守!”
说罢,捻须,含笑看着甄柔,静待回应。
甄柔思潮起伏,耳畔只回荡着一句话。
令兄自当为新任徐州太守……
新任徐州太守……!
这不仅是给了兄长徐州太守之位,更是给了兄长家族掌控权!
只要联姻,只要嫁给曹劲,她汲汲营营的一切都有了,甚至还更多……
这一刻,家族、母亲、兄长……许许多多在脑中交叠着。
肖先生见甄柔神色终于有了变化,不由一笑,继而温言道:“女公子乃名门之后,三公子则为公主之子,自古婚配讲求门当户对,您二人无论家世品貌,都堪为天作之合,还望女公子三思。”
语势客气,话里让她考虑,实则根本没有选择。
甄柔垂下眼睑,声音平缓道:“三公子现在何处?”
肖先生敏锐抓住“三公子”一称呼,脸上笑意一浓,正要说话,庭院外传来骚动声。
“锵锵”尽是拔剑之声。
院门未关,循声看去,只见周煜带兵来解围了。
两方人马,剑拔弩张。
肖先生敛了笑容,扬声命道:“不许动手!”
熊傲闻声罢手,曹兵见手势让开。
周煜率先持剑进了院子,心中切急,一声“阿柔”脱口而出,道:“阿柔,你没事吧!?”
阿柔……
甄柔胸口莫名一跳,这是周煜第一次这样唤她。
第四十九章 取消
然而,周煜带来的未知情绪尚不及蔓延,母亲和兄长关切之声已交叠响起。顶 点 X 23 U S
“阿柔!”
声音入耳,那还未形成的莫名心绪,就这样消无踪影。
存在得太短,消失得太快,让甄柔都不知有异样的心弦曾蓦然波动过。
她的心思就已完全放在了母亲和兄长身上,看他们远远从院外奔来,忙报平安道:“母亲、阿兄,我没事!”
母子俩奔入院内,见甄柔安然无恙,这才纷纷松了一口气,又见当前形势分明敌寡我众,遂也停下了急奔。
曲阳翁主缓缓平息喘气,向甄柔走了过去。
甄明廷走了一半,余光瞥见立在一侧的周煜,猛地一顿,立在原地。
“周煜,你被匪头重伤,怎么起来了?还要不要命!?”见到本该卧榻养伤的周煜,甄明廷先是意外,旋即严厉痛斥。
众人听着这一声明是斥责、实则关心的话,不由向周煜看去。
尤其是肖先生,听到周煜的名字,就想起甄柔今日定亲之人,再连上那一声“阿柔”,还有什么不明?
肖先生当下也默不作声得看过去,暗中观察。
只见周煜身披银色铠甲,头戴兜鍪,顶饰红缨,手上一把长枪立于地上。
乍然一看,剑眉星目,很是英武。
仔细打量,才见他脸上苍白无人色,嘴唇抿得死紧,让两颊有颧骨微凸,仿佛在极力隐忍着什么,额头有豆大的汗珠不时滚出。
握着长枪的右手,也似乎十分有力,手背青筋高露。
这一看显然就是不好,却一声不吭,身姿挺如松,昂立于庭中。
肖先生目光掠过周煜透着坚毅的面庞,眉头不由微微一蹙。
甄柔亦看得笼了眉心,想起兄长曾说周煜的伤,是为收编一万余匪寇入伍,与匪头单枪匹马挑战所致,心里有感周煜对兄长的拳拳之心,就不由自主地语带关切,道:“你没事吧?”
周煜苍白的脸上顿时扬起笑容,在正午的阳光下绚烂得让人炫目,道:“无碍,就一点小伤。”
一反先前的苍白隐忍,整个人精神抖擞,脸上眼里都是笑容。
而任谁都看得出来那笑容里的欢喜,透着少年人特有的炽烈情感。
甄明廷欲反驳的话,不觉一默。只是想到周煜身上的重伤,心底尽是担忧。
甄柔一怔之下,却是垂下眸来,只作视而不见,为曲阳翁主和甄明廷介绍道:“母亲、兄长,这位是肖先生,奉衮州牧曹三公子之令而来。”
先前把他们围在前厅的士兵,俱身穿曹军军服,早是自报了身份。
又一听“曹三公子”一称,见果然是曹劲派来的人,再念及曹劲曾对甄柔的想法,还有什么不知?
分明是要阻止甄柔定亲!
而且简直欺人太甚,竟然带两三百人直闯他们下邳。
母子两人既怒且惊,将注意力重新转了回来。
肖先生擅察言观色,刚才暗中观察,见甄柔一家都对周煜极为看重,心中已知事有棘手,且自己一方确实有错,遂抢在对方发难之前,率先承受了过错,深深揖了一礼道:“刚才事出紧急,才会冒犯,还望包涵!”
态度恭敬,歉意诚诚。
虽知这一句“事出紧急”,不过是为了阻止甄柔定亲,但见肖先生拿出这样的态度,到底形势不比人,何况还存了未来投诚的念头?
饶是曲阳翁主一贯目下无尘的性子,此时也不得不和随甄明廷一样顾及这些,心中再恨曹劲霸道欺人,也没有当场发作出来。
只是终究怒气难平,对于肖先生的道歉,虽未当场怒对回去,却也没有接受,脸上也十分不好看。
一时间,场面僵持住了。
甄柔摒一摒心中愤怒、不甘、懊悔……更多还是无奈等种种复杂情绪,暗暗告诉自己要顾全大局,遂附和肖先生道:“这就是一场误会,既然误会解开了就好。”
一言断定今日之事性质,是要息事宁人。
甄柔乃定亲当事人,她都不再追求了,其他人自不好多说。
尤是知道甄柔忍辱负重的原因,曲阳翁主倨傲的神色有一刹那颓丧,尔后闭上眼睛。
甄明廷双手紧握成拳,微扬起头,目光望向远方。
见说服了母亲和兄长,甄柔没去看另外一位当事人,直接转头看向肖先生,面带淡笑,道:“先生带了三百卫护连夜赶路而来,想必已经累了,不如先用午饭,稍后会给先生一个满意答案。”
一句话徐徐说来,语声轻缓。
虽然这样柔声慢语,却三言两语处理了今日之事。
肖先生发现不仅如此,甄柔的母亲和兄长还愿将这样的大事交由她一个小女决定,既是对她的相信,更是对她的重视和纵容,又一转念,确实是宠爱女儿和胞妹的人家,不然怎会放着可高攀的婚事不要,而有今日这场定亲宴?
一念至此,越发觉得这门婚事甚好,徐州必成为曹劲又一助力。
肖先生心绪如此,面上仍旧云淡风轻,闻言后恭敬地向甄柔揖了一礼,道:“有劳女公子安排。”
甄柔对肖先生一副视她为主的样子,心里厌恶,不愿再多看一眼地转过视线,扬声向院外吩咐道:“阿玉,安排肖先生一行用午饭!”
在院门外候着的阿玉得话,压住惊惶,紧张地过来引肖先生去用午饭。
肖先生一走,熊傲也带着六十余曹兵跟着走了。
只在这时,有一士兵突然闯入,单膝跪地道:“彭城消息回报!”
甄明廷急于得知彭城情况,立马喝道:“说!”
却不等探子回禀,甄柔急忙阻止道:“且慢!”
声音突然,情绪过激。
“阿柔?”甄明廷不解。
甄柔回神,触及周煜同样不解的目光,再见他脸上病态却第一个赶来此,心中五味杂陈,口中却冷漠道:“周公子伤重未愈,先回去吧。”
这是下逐客令。
周煜一愣,不明所以,但见甄柔闭目看也不看他一眼,心中莫名发慌,害怕再惹甄柔不快,只能当甄柔这样是因为不高兴喜宴受影响,便告辞离开了。
周煜一走,甄柔旋即道:“今日喜宴取消吧。”
第五十章 允嫁
即使没有甄柔的这句话,今日的定亲喜宴也散了。m.www.uu234.net
周家来送聘的是周煜一母兄长,一路敲锣打鼓带着浩荡的六十四抬聘礼,才到甄明廷相府外的广场,就被曹兵重重围住,拦住不让进府。
聘礼未到,宾客又被气势凛凛的曹兵禁在大厅,惶惶然熬了半个时辰,好不容易下邳兵来了,曹兵接着撤了,哪里还有坐席的心思,等曲阳翁主和甄明廷母子俩一走,他们也各自散去。
热闹了一上午的下邳相府,转眼之间阒然无声,一府沉寂。
甄柔的寝居,也沉寂如水。
母子三人对案而坐。
甄柔与兄长甄明廷,一左一右跽坐案头两侧,母亲曲阳翁主上座案前。
寝门未关,长案正对大门,只见外面赤日炎炎似火烧般炙烤大地。
看着门外,甄明廷只感心如此境,心肺都被烈日灼炸了,一拳重重砸在案上,终于打破了一室的寂静。
甄明廷的手在案上紧握成拳,露出清晰的骨骼,以及手背上腾起的青筋,切齿道:“好一个曹劲!竟然趁伯父寿辰偷袭!”
甄柔低头哑然,想起适才探子回禀的话,唯有苦笑。
他们找了推脱之词,没有回彭城为甄志谦贺寿,就是欲趁他寿辰无暇他顾之时,先斩后奏过了大礼,将婚事彻底定下来。
万万没想到,曹劲也和他们想的一样。
就在两天前,甄志谦寿宴。
是夜,灯火辉煌,歌舞笙箫,推杯进盏直至深夜。
斯时,夜阑人静,酒酣人醉。
曹劲率五千轻骑兵,是夜行军二百里,从衮州小沛至徐州彭城。
这个时候,是没有马蹬的,骑兵双腿衔马,手拉僵绳而行,这样长途颠簸自是人乏马困。
本是战斗力薄弱之时,然而面对彭城大小官员都在寿宴微醉之际,即使有两万之众的守军,也不过是群龙无首之状,又如何迅速集兵,如何力敌?
如此,在守军尚未反应之际,五千曹军轻骑兵破城而入,直捣甄府。
待黎明破晓,两万守军反应过来时,以甄志谦为首的一众文官武将已落入曹军之手,守军只有臣服。
到了这日中午,曹军另外两万大部队也随后而至,彭城也就彻底沦陷了,还是这样兵不血刃的被拿下。
不过到底还是大汉天下,曹劲没有无故出兵的理由,于是扯了求娶这块遮羞布来。
然试问天下,有谁用兵临城下来求娶?
这不是求娶,分明是强娶!
面对控制了整个彭城的曹劲,甄志谦也只有同意这门婚事了,毕竟比起阶下囚,显然成为曹劲的岳丈要好上太多,甚至于在当日就接受了曹劲的下聘。
如是,曹劲大获全胜。
比前世,早了整整大半年,开始蚕食徐州。
而且付出的代价,更是远小于前世。
虽是兵行险着,却到底事成了,杜绝了两军开战的军事损耗,尤其是降低了粮草的消耗。要知如今灾荒已久,粮食年年欠收,各州军需用资都较为缺乏,有时候两军交战到最后的决定因素,就是依靠粮草供给是否充足。
甄柔忍不住想,如果她没有招惹曹劲,没有救曹劲,会不会一切还维持着前世的轨迹,至少那时徐州还安然无恙。
只是世上没有后悔药,既已发生,就要面对。而该她承担的,她也不会逃避。甄柔抬头,澹然道:“成王败寇,愿赌服输。他曹劲率五千轻骑兵长途夜袭,也是冒了巨大风险。哪怕彭城守军多一丝警觉,也不会让曹劲轻易夺了彭城。所以,这只能怪我们自己。”
甄明廷拧起浓眉,看着对案的甄柔,道:“阿柔,你怎么为曹劲说话!?”语气尽是不赞同。
一语方毕,又手指门外,眉毛倒竖,愤然怒道:“他曹劲和薛二郎有什么不同?都是仗势欺人之辈!我怎能放任你嫁给这种人!”放下手,看着甄柔,语气决绝,“长兄为父,即使伯父同意你嫁,我也绝不答应!”
甄明廷语气坚决,少有的态度强硬。
甄柔看着这样的兄长,不禁苦中作乐的想,自己现在倒像叛逆的孩子。
兄长可知?
他越是为她好,不让她嫁,她越要嫁。
甄柔微垂眼睑,没有回应甄明廷。
终归还是母女连心,更了解彼此。曲阳翁主未像甄明廷一样表明态度,而是一语切入中心,直接问道:“阿柔,你已同意嫁了?”
她们真的是母女俩,有时候惊奇的相似。
比如此刻,两人心里无论如何的波澜起伏,面上总是粉饰太平般镇定自若。
曲阳翁主问甄柔的时候,神情平静,语声淡淡。
甄柔亦如此,全无半分待嫁女儿的娇羞,声音平淡无波道:“是的,母亲。”
听到意料之中的答案,曲阳翁主仍不免一怔,眼睛里有一刹那的失神,仿佛想到了遥远的过去,却又快得让人来不及发现之前,她已恢复如常,复又问道:“你确定了?”
甄柔正要点头,甄明廷猛地抢先,不可思议道:“母亲,婚姻大事,您怎么让阿柔自做决定?曹劲心狠手辣,绝非阿柔的良人。而且他会求娶,分明是为了更轻易拿下徐州。这还比不上薛二郎虽也是逼嫁,但至少对阿柔有几分真心!再则,还有周煜,他怎么办!?”
听到提及周煜,眼前不经意浮现周煜一脸苍白强硬赶来的样子。
甄柔默了一默,摒去那一许莫名的分神,道:“阿兄,你错了。比起那虚无缥缈的真心,我更看重正室嫡妻之位。”
“阿柔……”甄明廷似未想到甄柔会这样说,他略一怔。
甄柔却淡淡一笑,道:“嫁曹劲与嫁薛钦完全不同。嫁曹劲,我为妻。而兄长你,不仅能成为新任徐州刺史,还能代替伯父接掌甄家。可嫁薛钦,我将沦落为姬妾一流,至于兄长你,不要说徐州刺史,怕是连甄家少主之位也难保。你也知伯父近两年又在纳妾了,这是为了什么,难道还不明白么?”
第五十一章 落幕
甄明廷失怙时已上了十岁,自然还保有对生父的记忆。顶 点 X 23 U S
只是在少年成长的最关键时期,是甄志谦教诲他明辨是非,又为他四处奔波延请名师,这些恩情他难以忘怀。
是以,虽然在甄柔与薛钦的事上,他对甄志谦有了重新的认识,失望更是难免,但甄志谦终归还是他视为父辈之人。
此时,听得甄柔把一切都摊开了说,甄明廷无法再回避了,他们与甄志谦已然不在一条道上了,甚至早有隔阂。
这个认知,让他适才的激动荡然无存,好似霜打的茄子,人一下子蔫了,颓丧抚额道:“可是……阿柔,我总不能拿你的终身幸福去换前程。”
甄柔温柔一笑,软语道:“正如阿兄不舍我远嫁,我又岂能看着阿兄,还有家族的前程无妄呢?”
甄明廷放下抚额的手,望着甄柔痛惜道:“可是这不该你来承担!”
甄柔凝目回视,目光渐渐变得深远,有着不符年纪的冷静,道:“阿兄,你我皆是甄氏一族的儿女,都当承担家族的兴衰,并不能因我是女子而例外。”
甄明廷一怔,目光复杂,半晌痛恨道:“终归还是我做得不够,不能护你无忧,才累你不得不牺牲婚姻。”
这大半年来甄明廷是如何努力,如何改变,甄柔都看在眼里,遂摇了摇头,道:“不,阿兄,你已经做得够好了,不要妄自菲薄。再说”
尾音拉长,微微扬眉,望向门外的艳阳天,似反射性的眯了眯眼,徐声道:“我并不觉得牺牲了婚姻。曹家俨然已有北方霸主之兆,比起薛家的势头更猛上几分。而曹劲头上虽还有一位曹二公子,但是却乃继室所出,曹劲自不会将嗣子之位拱手相让。自古夫贵妻荣,堂堂北方霸主之妻,我若能嫁,又岂是牺牲?”
甄柔说得语声平常,甄明廷却听得再次一惊。
在他的眼里,甄柔是一位乖巧贴心的妹妹,更是一位兰心蕙质的名门贵女,虽让家里娇惯得偶有些小任性,却不失纯真本性,很有几分淡泊名利的清高。
然而眼前的女子,仍是一样的美貌,说出的话却绝不是甄柔会说的,会看重的!
甄明廷一惊之下,回过神来,认为甄柔说的这些,只是不想让他自责。
甄柔了解自己的兄长,见甄明廷神色便知他的想法,于是低声一笑,继而又道:“阿兄你真的不了解女子。世间女子择夫,要么为人,求他一颗真心,哪怕挨饿受冻也无妨。要么就为财帛或权力。我曾交付真心于薛钦,却被他为权势而弃。所以,我现在择夫,想求的就是那权力。”
甄明廷摇头道:“不是这样,我知你求的是真心,不然当初也不会极力排斥曹劲联姻的想法,更不会选择周煜。”
见甄明廷仍不愿意相信,甄柔也不着急,依然慢条斯理的徐徐道:“女子改嫁合离都乃稀松平常,何况我不过一被退婚女子?可是甄家势微,曹、薛两家又迟早将有一战,是以,我实难相信曹劲会真心愿娶被对头抛弃、视之为妾的女子为妻。我不敢冒险,因此才愿低嫁,选择了周煜。”说到这脸上扬起自得而惊喜的笑容,“不过现在不同了,曹劲已经光明正大的下聘了,我怎能再放弃?”
一字一句,都是有理有据,似乎真是甄柔内心想法。
甄明廷呆了一呆。
甄柔见甄明廷终于动摇了,旋即神色一正,郑重的看着甄明廷,一字一顿地道:“阿兄,让我嫁吧!联姻不仅是我所求,也与你乃至家族有利,此一举二得不是正好么!?”
甄明廷心慌意乱,今日发生了太多意外,甄柔的话更带给他太大震惊,摆了摆手,吃力道:“阿柔,先这样吧,容我想想。”
甄柔闻言一笑,不再劝了。
曲阳翁主一直高坐案前,看着坐在左右两侧的一双儿女交锋,她是左也难的右也难,见状终是有了妥协,对甄明廷道:“既然我们要与曹家联姻,曹家的人就不可怠慢,你先好生招待。”
吩咐的话说完,已然表明了态度,竟是一拳定音敲定了婚事。
甄明廷呢喃了一声“母亲”,终是在曲阳翁主冷硬目光下咽了所有的话,起身一揖,应道:“喏。”说罢,转身而去。
看着甄明廷的身影消失在院门处,曲阳翁主目光莹然,长声一叹,道:“阿柔,委屈你了。”
母亲少有的叹然软语,让甄柔再也无法强撑了,她遽然离坐,扑到了曲阳翁主的怀里,哀泣道:“阿娘……”
曲阳翁主张开双臂,像儿时一般揽甄柔入怀,听到那一声哭泣的“阿娘”,不由仰头,深深吸了口气,将泪意逼了回去,轻轻拍着甄柔的后背,无声抚慰。
此时,所有话语,已然苍白。
唯有母亲的怀抱,可以让她寻得些微慰藉。
甄柔在曲阳翁主怀里放任哭泣,她知道既然选择远嫁曹劲这一条路,自此以后她再也没有可以软弱的资格了。
她哭了很久,等到满腔愤怒、不甘、无奈……纷杂的情绪发泄了,她抬起头,胡乱摸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吸气道:“母亲,没事了。”
曲阳翁主松开甄柔,道:“哭够了?”
甄柔因哭得太久了,打了一个嗝。
曲阳翁主将随身的手绢递给甄柔拭泪,又等甄柔收拾好情绪,方道:“像曹劲这样手握大权的男人,容不得人拒绝、忤逆!你既决定嫁他,多少顺他些意,随他的人回彭城待嫁吧!”
甄柔拭泪的动作一顿,低低应了一声。
曲阳翁主见状,不由仰头又深吸了口气,方才让自己继续说下去,道:“还有周煜,你狠一点,别害了人家。”
甄柔猛地抬头,母女俩目光一对,她明白了曲阳翁主的意思。
“女儿知道了。”甄柔深深低头。
如是,甄柔这一场为寻求和乐小日子的定亲宴,也就落下了帷幕。
她也终于正视了将嫁曹劲的事实。
第五十二章 回去
形势比人强。www.uu234.net
有时候,形势比人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强。
正如甄柔和周煜,双方都那样努力,走到了过大礼这一步,最终却无疾而终。
那一天,周家的聘礼在相府外僵持了一整天,始终没有抬进大门,挨到傍晚终是被抬回了周家。
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定亲宴,又是下邳最有权势的人家,在下邳可谓无人不知。
这个年岁,是没有什么娱乐生活的,杂技歌舞一类的班子表演,除了贵族乡绅能随心所欲观看取乐,寻常人家也只有在过节那些大日子的时候,等官府组织民间演绎时看上一看。而时下最盛行的对弈、蹴鞠,还有斗鸡走马,也都不是普通百姓有足够的财帛闲暇可以耍乐。
是以,对于甄柔和周煜的婚事,在下邳不仅高门大户密切关注,就是布衣末民也多有留意,以为自己增添一些茶余饭后的谈资。
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也不知从哪里走漏了风声,甄柔与周煜的婚事黄了,衮州牧曹三公子已先一步下聘礼了,这类流言不到一天功夫就传开了。
周家乃下邳有名的百年望族,在当地树大根深,自是很快知道了整个事情原由。
家有儿子的人都知道,世上绝大多数君姑,都不喜欢被儿媳妇压一头。
甄柔家世远在周家之上,自己的儿子看上去又对甄柔十分在意,且还有薛世子在旁虎视眈眈,于情于理周母都不会喜欢甄柔这个儿媳妇。
却架不住儿子喜欢,周母无法,只有上门去提亲。
等见到长子抬了聘礼回来,又获悉了外面的传闻,周母并无任何遗憾,连受辱之感也未生出。
转过身,立马让家仆收拾了四下挂的红绸,连聘礼也逐一清点入库,仿佛已经知道这门亲事做不成了。
周母吩咐完这些,才来到小儿子周煜的院子。
天已擦黑,蒸腾一日的暑气有些消下去了。
也终于有了一丝风儿,只是晚风一吹,正前方屋里那一股浓烈苦涩的药味散得更远。
甫一踏入,周母就闻到了这股熟悉的药味。
降匪已经快半个月了,院子里的药味重没散过,不由又想起她生龙活虎的儿子,被奄奄一息抬回来的样子,周母心里极为难受。
在院门口的石阶上难过了片刻,听见正面屋子里传来骚动的声音,立刻又打起精神,勉强抑制住自己,对身边的仆妇说,“老天若有眼,应当保佑甄三娘早些远嫁曹家,让二郎也能好生寻门相当的亲事。”
说完,下了石阶,走过庭院,进了屋子。
屋子里,周煜中午从相府回家后,心里总是觉得不安。这会儿,听仆人报去送聘的兄长回来了,急欲知道相府发生了什么事,要强行下榻去问。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周煜和匪头单挑独斗时,是受了好几处伤的。
匪头用得长枪,手段狠辣,钻究过人穴位,专挑周煜身上的要害下手。
这样几枪下了皮肤、穴位上,周煜伤情比起筋骨还要重上几分。
他本就没好,中午的时候又强行披甲握抢去相府,这一动身上的伤口跟着裂开,伤势自是又加重了。
周煜才下榻,身上的伤处就是一痛,浑身的力气也不知哪去了,两脚站立不住,“噗通”倒了下去。
只是到底年轻力壮,又是行伍之人,右手先一步撑在地上,人也就只是单膝跪在了地上,没有完全栽倒。
周母进屋就见儿子这个样子,心疼得没法,赶紧跑上前去,却不及开口,周煜已经抬头,急切的问:“母亲,大哥回来怎么说?聘礼送过去没?”
一个半人高的油灯已经点着了,灯盘上的火芯捻得高,燃出很亮的光,就放在榻头边上。
周煜离灯很近,灯光一照,清楚可见他额头上布满了汗珠,眉宇间尽是强撑之色。
周母看得心痛,人却停在了屋中,看着极为虚弱的儿子,淡淡地“哦”了一声,道:“是回来了,不过聘礼没有送过去。衮州牧曹劲昨日就已经下聘求娶甄三娘了。”
说到这儿,见周煜人才站起来就猛地一震,身子晃动,好似下一刻就要倒下去般。
周母闭了闭眼,强忍心痛,继续往下说道:“曹、甄两家门当户对,想来不久两人就要成婚了。你就别再惦记甄三娘了,为娘会再为你寻一门亲事……”
虽气儿子怎么就突然迷障了,把自己弄成这个模样,但到底护儿心切,说到后来已忍不住走上前劝慰起来。
只是周煜已失魂落魄,听不见周母说什么了,耳边回荡的全是甄柔要另嫁他人的话。
蓦地,眼前浮现今日在相府,甄柔冷漠下逐客令的样子。
一切的一切,都说明了一个事实甄柔不会嫁给他了!
“不会的,一定不会的……”周煜一边摇头一边喃喃自语,只在这时,涣散的目光突然一明,看着门口说了一句,“不会的,我去找公子问清楚,不能就这样误会阿柔!”说着,就往门口大步奔去。
儿子身体都这样了,还穿着亵衣,哪能出去?
周母焦急道:“快!拦住二郎!”
屋子里有侍候周煜的两个男仆,和周母自己带来的一仆妇,他们一听赶紧随周母追了上去。
周煜身体已经强撑到了极限,白色的亵衣上有猩红血渍浸出,刚一把推开门口,人已头朝地的栽了下去。
“二郎!”周母哭喊了起来。
周煜让门槛绊倒在了廊檐下。
周母跨出门槛赶到,屋外高挂的羊皮灯笼下,周母脸上泪水纵横。
周煜倒在地上看得一默,可是他没法,只能嘶哑着嗓音道:“母亲,对不起,可我只想再见她一面……”
她是谁,不言而喻,周母仰天,半晌,闭眼妥协道:“现在太晚了,你精神也不好,明天吧!”
听到母亲允诺,周煜一下平躺在地上,望着头顶的灯不动了。
而甄柔自是不知道周家发生的事,她正在收拾行李,第二天她就要回彭城了。
第五十三章 话语
在下邳住了大半年,临时说要走,有很多东西是需要料理的。m.www.uu234.net
尤其是这一回去,她就是待嫁之身了,不能再东奔西跑,而以后,应该也不会再回到下邳了。
所以,甄柔在下邳最后一天的行程安排得很满。
当天夜里收拾行李,第二天要赶在出发前,去下邳王宫给外祖母辞行。
夏日昼长夜短,次日因为要起个黑早,甄柔几乎是才倒头睡下就感觉要起来了。
简单盥洗罢,就和曲阳翁主坐上去下邳王宫的马车,连早饭都是在马车上囫囵用的。
下邳王宫那边是早得了消息甄柔要来,又知甄柔的婚配对象变成了曹三公子,虽对此大感震惊,但见彭城都已落入了曹三公子的手里,什么震惊都不敢有了,一大早就宫门大开。
下邳王率一家大小,在宫门前迎接。
形势比人强。
形势,有时候不仅比人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强,在这一刻更是让骨肉至亲都变得不一样了。
以前的甄志谦,如今的舅父……
甄柔看着前来迎接的舅父一家,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也没有精力去多想,与舅父一家寒暄拜别过后,径自去了外祖母下邳太后的寝宫。
上了年纪的人本就睡得少,下邳太后又惦记唯一的外孙女,甄柔过来时,她已经等了好一阵。
身子骨比冬天时已好上许多,今年开春就能下榻了,这会儿就坐着和女儿、外孙女说话。
这时天光还是青灰色的,寝殿里燃了昼亮的油灯。
下邳太后坐在一座屏风前的玉簟上,身前一长案,曲阳翁主和甄柔分坐长案两头。
等侍女上了清粥小菜、胡饼鸡汤等吃食,下邳太后摒退左右侍奉之人,倚在凭几上,慈爱笑道:“这么早过来,应该没怎么用早饭,昨夜我就让人把鸡汤炖上,你们母女陪我用一碗吧!”
鸡汤确实炖了很久,才端上案时,大殿里都是浓郁的香味,引人食指大动。
甄柔感念外祖母的关心,自不会拒绝老人的好意,而且本也就没怎么用早饭,遂笑应了。
看着女儿、外孙女都开始用了,下邳太后笑意跟着一深,这才低头用自己跟前那一碗。
大殿里有脉脉温情在流动。
只是这样的温情很短暂,早上的时间委实紧了,不过一碗鸡汤入腹,就要说上正题。
下邳太后放下汤匙,拿手绢拭了拭嘴角,看着甄柔道:“其实比起你和周二郎的婚事,我更看好你和曹三郎。”
甄柔扬眉讶异,道:“外祖母您……”
曲阳翁主一听,也不由放下汤匙,疑惑地看向自己的老母。
女儿和周煜的这门亲事,她可记得自己老母曾大力称好。
下邳太后迎着母女俩的目光,正色道:“我是言过周家这门亲事选得好,周二郎品性纯良,阿柔下嫁,他当会对阿柔一心一意。另外,他有胆识亦有谋略,即使有薛家小子虎视眈眈,也未必不能护住阿柔。”
听到这里,曲阳翁主不禁露出惋惜之色。
甄柔低头垂眸,看不清神色。
下邳太后见外孙女这样,直接话锋一转道:“此一时彼一时!那时阿柔没法,周二郎是她当时能有的最好选择!甚至再早十多二十年,只要周二郎能对阿柔一心,这也是一门好亲事。毕竟天下女子,没人不愿求一个对自己一心一意的郎君!”
“可是如今世道太乱,阿柔的家世容貌不再是一面好了,而是一把双刃剑!”
“之于周二郎,那就是悬在头上的利剑!他一旦娶了阿柔,未来的路必然比本来的路难走。这一次他会受重伤,就是一次教训!而未来还会有更多这样的事发生。贫贱夫妻百事哀,人心经不起考验,更经不起现实磨练!要保有初心太难了,我不愿阿柔去赌未来。”
下邳太后的话掷地有声,甄柔却听得滋味难受。
是了,她是知道的。
周煜这次会受重伤多半与她有关。
若没有那一万余匪寇收编入伍,下邳兵力只能堪堪与彭城兵力相当。
这样一来,她和周煜的婚事乃至未来将不易了。
而只有多了那一万余匪寇,周煜才有绝对实力面对甄志谦。
所以,她铭感五内,从知道周煜强行收编一万余众而受伤时,就想用一生相报,生儿育女,白头莫离。
只是现在……
甄柔闭上眼睛。
真的好难,她已经无法面对周煜了。
下邳太后见状心里一叹,口中却道:“但是曹三郎不同,娶阿柔不会成其负担,反会因此添一大助力。”
听到外祖母提及曹劲,甄柔想到自己因曹劲那句“马家堪当大用”的话,一步步走到今天不得不嫁的地步,就下意识地对曹劲反感,蹙起了眉头。
下邳太后眼底担忧之色一闪,继而深深唤了一声“阿柔”,道:“没有杂质、一心一意的感情是让人向往。但是婚姻和小女儿情怀不一样,男女的结合,要一加一大于二,这样的婚姻才会圆满。曹三郎求娶你,虽然更像是一桩政治联姻,但外祖母听你母亲说过,你于他曾有相救之情,想来他对你也并非无情。”
“阿柔,既然有这样好的开始,为何不继续沿此走下去?”
“无论现在什么心思,你只要记住一点,他将是你未来孩子的父亲,更是要与你过一生的人,莫要做出伤人伤己的事来。”
说到这儿,天已大亮了。
姜媪进来提醒,时辰不早,该走了。
再不舍外孙女,有再多的话要不放心地嘱咐外孙女,已经没时间说了。
下邳太后虽可以下榻,却到底身体不好,她只能一路送到寝宫门口,重重握住甄柔的手,依依不舍道:“回去想想外祖母的话,这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
甄柔低头,外祖母的手已长了老人斑了,却是那样温暖。
一如今日的谆谆教诲,尽是老人的一片慈爱之心。
甄柔隐约有些明白,眼睛不禁泛红,点了点头,道:“阿柔知道了,定谨记外祖母教导。也请您多保重!”
第五十四章 睡下
告别了外祖母下邳太后,甄柔坐上了回相府的马车。www.uu234.net
车轮辘辘,车外已经开市了。
穿市而过,市上人声纷杂,如同甄柔此刻的心境。
她和周煜已经不可能了,如今只能拿外祖母的话告诉自己,她之于周煜就是悬在头上的利刃,现在这样对大家都好吧。
至于曹劲……
外祖母的话犹言在耳,她亦能明白话里意思。
是的,该收拾心绪,转变态度了。
好在路上还要耽搁几日,她还有时间好好想一想回彭城后与曹劲的见面。
甄柔心里正在沉思这些的时候,马车已经到了相府。
大门口的广场上,肖先生及数十曹兵已恭候多时。
另外两百余曹军轻骑兵,则由熊傲率领在城外等候。
兄长甄明廷这次自是要一起返彭城,今日他也起了一个黑早,要安排走后下邳的各项事宜。现在也已处理妥当,和肖先生一起在大门外等着。
这是马上就要离开下邳了。
那么,和周煜的事是不能再拖了。
甄柔心下终是一定,下马车和肖先生见过礼后,带上阿玉,叫住兄长到府门一旁说话,道:“阿兄,你帮我还一样东西给周公子。”
从昨日到今早一直不见甄柔有所动作,眼看就要走了,甄明廷以为甄柔打算不告而别。
其实这样也好。
既然有缘无份,还是不要再有任何牵扯,这对大家都好。
如此,甄明廷即使觉得对不起周煜,也没有插手他们的事。此时听得甄柔主动提起,到底更关心自己的胞妹,忙看了一眼不远处等着的肖先生,暗暗左移了一步,挡住肖先生的视线,方压低声音道:“拿来吧,我会让人带给他的。”
甄柔点了点头,侧首看了一眼阿玉,轻声道:“把今早我让你收拾的玉簪给我。”
阿玉依言而行,从衣袖里的暗袋中取出一方长形漆盒。
甄柔接过漆盒,将它打开。
这时,太阳已经从东边升起了,阳光斜照上相府大门,被门旁高大的古槐摇碎一片斑驳金光。
而在点点金光之下,那漆盒里正是一支断成两截的白玉簪。
周煜送过她许多零零碎碎的小物件,唯有这白玉簪寓意深远,正如曹劲去年她生辰送的那支发笄般。
有些事她只是不愿去深想,但并不代表她不知道。
年轻郎君送未婚女郎发簪,其意太过不言而喻了。
甄柔最后看了那一眼那白玉簪,旋即“啪”一下合上,递给甄明廷道:“阿兄,就是把这支发簪还给周公子,告诉他去年我二八生辰时,曹三公子已送过一支给我了,我很喜欢。”
“阿柔……”
甄明廷是男子,看着手中周煜送的发簪,他能体会、也看到了周煜对甄柔的上心,此时倏然一听甄柔让转告的话,不由觉得太过了,男人最难堪莫过被心仪之人拿来和情敌相比还不如人,遂不赞同的低斥了一声。
甄柔置若罔闻,只低垂着眼睑,继续说道:“若他不信,就让他去查,是否有其事”
话顿了顿,蓦然抬头。
金光透过交错的槐叶缝隙,直直映入眼里。
甄柔眯着眼,又道:“若还不信,就告诉他前年冬天,我曾去过衮州小沛,在那里与曹三公子结识后私定终身,所以才敢冒着得罪薛家的风险退婚。只是后来久不见曹三公子提亲,为了激怒曹三公子,因此才另寻人定亲。如今曹三公子终于来提亲了,这要感谢他半年来陪我演了这场戏。不过还是祝他早日另觅佳偶,早结良缘,以防曹三公子真误会了我。”
一口气说完,甄柔觉得整个人都为之轻松了。
轻轻吐了一口气,甄柔快步走出槐树下,不容兄长说出任何一句动摇她决心的话。
甫一步出树荫外,还未热起来的阳光顷刻罩在身上,似乎有驱散一切晦暗的力量。
甄柔回身,望着还立于槐树下的兄长,嘱咐道:“这是为了大家好,阿兄一定要带到。”
说罢,再一次不等甄明廷回应,甄柔走到车厢尾部,就着赶过来的阿玉搀扶,登上前往彭城的四马大车。
曲阳翁主已坐在车厢里了,甄柔坐进来一会,到底有几分不放心,遂靠着车壁,微微推开一线车窗,见甄明廷正和一人在槐树下交头接耳,想来是在安排人转告给周煜。
该做的,能做的,她已经做了。
现在只等回彭城见曹劲,然后待嫁了。
甄柔靠在车壁上,缓缓闭上眼睛。
不一时,马车稳稳启动,踏着下邳城百姓的议论声向彭城而去。
浩荡的队伍,以及明显曹军的铠甲,没有人不知道这是曹家来接甄三娘子回彭城待嫁了。
同样的,也没有人知道,在队伍煊赫而行之时,一人驾马飞驰追来,却刚出城不到十里,被十数人重重拦下。
伤势未愈,强行闯出不得,跌下马匹,只能无望地看着队伍渐行渐远。
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时当正午。
烈日炎炎,前路遥遥。
远行最难熬的时节,就是农历六七月间了。
春秋两季不冷不热,又是一个万木复苏,一个秋高气爽,都是适合远行的好天气。
冬季虽是天寒地冻,行路缓慢,却有冬衣御寒,火炉保暖。
到了炎夏,路上却难存冰块这等稀有物什消暑,只能顶着蒸腾的暑气赶路。
甄柔素爱洁净,比起炎热,她更不耐每日都是一身汗沉沉得难受。
偏生这天本就热,她又呆在蒸笼似的马车里,即使什么也不做,一天赶路颠簸下来,也能生出一身汗。
不过这样行了一两日,身体的疲倦和不适,让她没有精力再多想其他,每日到驿舍就是沐浴更衣,然后倒头便睡。
如此七八日下来,待到彭城时,看着斜阳夕照的城门,心里竟是出奇的平静。
是以,在众人,包括她自己,因着曹劲大张旗鼓的下聘求娶,以为曹劲多半会来接她,却一直到回府,乃至收拾妥当后,还不见曹劲任何消息,甄柔依然还能平静得沉住气。
又待到入夜,仍是如此,甄柔索性任由倦意睡了。
第五十五章 架子
许是舟车劳顿,房中又有消暑的冰块,不免一觉酣然。m.www.uu234.net
又或是想着睡足休息够,次日才有精神应对曹劲,总之这一觉,甄柔睡得极沉。
夏季白天时长,人的身体随了四季变化,自然也醒得早。甄柔一夜好眠后,天亮了,就醒了。
醒来时,精神气儿果真很好,就是一身骨头睡得有些酥了,手捏着肩膀坐起来,掀起床幔一看,虽然隔了一扇屏风,但依稀可见窗上金辉夺目。
心内知道时辰该不早了,不再耽搁,拿起枕头旁的铃铛摇了摇,唤人进来。
房门外早安排了人候着,听到铃铛声,姜媪一径推门而入,身后便有阿玉带着三、四个侍女捧了脸盆、巾帕等物来。
此时,甄柔坐在床榻上,那捧盆的侍女便走到跟前跪下,高捧脸盆。
阿玉和一个侍女一左一右挂起床幔,姜媪上前与甄柔挽袖。
甄柔把手伸进脸盆中盥沐,一捧温水泼到脸上,人彻底清醒了,随口问道:“我起来晚了吧?”
姜媪递去一条大巾帕,答道:“不晚!和平时差不多。”
答完,方想起甄柔这样问,是惦记给陆氏请安,遂又补充道:“翁主见您路上少眠,便让婢去给大夫人告了一声,晚些再过去看她。”
甄柔拿帕子拭了脸上的水,偏头又问:“母亲已经起了?那阿兄呢?”
姜媪一一回道:“翁主今日起得比往常要早一些,不过还没用早饭,说等您醒了一起用。大公子也让人来话了,他去拜谒曹三公子了。”说到曹三公子时,窥了甄柔一眼,似有话要说,却只是接过帕子让侍女收拾下去。
甄柔发现了姜媪的欲言又止,目光一疑。
昨夜入府的时候,天已黑透。
这大半年来,他们是没有回过府,但两府一直有消息往来。
大伯母陆氏今年春分时,偶感风寒,后来就一直见不得风,咳嗽也总是不好。
是以,昨夜回府后,一来想着太晚,另外陆氏身体也不好,便在陆氏身边人过来招呼后,以为府中还算安好。
而且还惦记应对曹劲的事,又想大家近来赶路都累了,就打算第二日再问府中情况。
眼下看来并不是这样。
甄柔心里一掂量,等洗漱毕,侍女相尽退下,房中只有姜媪和阿玉时,问道:“姜媪,可是府中有什么情况?”
姜媪眉头深锁道:“府中除多了一些曹兵,倒无其他。只是今早婢去大夫人那里传话时,才知曹三公子并未住在府里,而是……”叹了一声,目含忧色,“……让家主和他一起住到了南郊外的庄园里。现在大公子就是去南郊拜谒曹三公子。”
甄柔不明所以,思忖道:“南郊……的庄园……?不就是云清寺的方向了。”
姜媪点头道:“就是云清寺山脚处!”
甄柔坐在梳妆台前,从头又仔细想了一遍。
虽然曹劲已控制了彭城,但这里到底不是他的地盘,在城外驻扎也说得过去,毕竟一旦有意外发生,城外自是比城中更易撤走。
此外,甄志谦身为彭城郡太守,势必要将他控制在身边,方好行事。
如此一来,眼下情况倒无甚疑虑处。
甄柔沉思着,无意识拉了一下梳妆台上的三层漆匣,恰好那一层格子里放置的饰品,正是曹劲送她的那支玉笄,去年秋走时被她留了下来。
乍然一见,不由一怔。
旋即发泄似地一下合上,手尚不及收回,倏忽又打开了匣子,取出玉笄,对正为她梳妆的阿玉,道:“替我戴上,然后去母亲那!”
阿玉依言而行。
如是,甄柔梳妆毕,执了一纨扇,就匆匆去寻曲阳翁主。
“母亲,让您等久了。”
来到曲阳翁主的院子,甄柔双手在腰间交叠,半侧着身子屈膝了一礼,就径自走到对案坐下。
甫坐定,就道:“母亲,曹三公子带着伯父住在南郊庄园里,现在阿兄已过去了。”
曲阳翁主吩咐了侍女摆早饭,才不徐不疾道:“姜媪已经给我说了。就先让你长兄去吧,我已差人跟着打探了。至于你……”停了一停,“未婚女郎本就矜贵,如今又是我们势弱,不到万不得已,还是静观其变的好。现在先用了早饭,等看过你大伯母,再视情况而定。”
甄柔点了点头,她知道母亲的意思。
是碍于她身为女子的弱势,为她以后嫁到曹家的日子着想。
不愿辜负母亲的一片心,也同样认为静观其变为好,于是先耐住性子用早饭。
一时饭毕,正要去看望陆氏,曲阳翁主派去打探的家仆就回来禀道:“……曹三公子未见,少主此时还在庄园外等候求见。”
话落,屋子里气氛顿时一沉。
曲阳翁主一向喜怒随心,当下忍不住一声怒骂,“好一个小子!”
感到主家怒气,连姜媪在内,一屋子七八个侍女立时匍匐跪了下去。
甄柔垂下眸来。
主动求娶,她作为当事人回来了,他却一言不发。
又甄家如今唯一能主事的少主亲自上门求见,他依然不见,其意已是昭然若揭了。
果然,那家仆接下来就道:“小的行踪应是被发现了,准备从南郊庄园回来时,就被一位自称肖先生的人拦住,让小的带话给三娘子,说是曹三公子事务繁忙,实在分身乏术。但三娘子您与曹三公子有救命之情,若是您亲自求见,曹三公子必会答应”
“相见”二字未及开言,曲阳翁主已恨声道:“当真是曹贼之子!欺人太甚!”
母亲少有这般震怒,如此也只是疼惜她。
甄柔深吸了口气,起身坐到曲阳翁主身边,握住她的手道:“我记得您说过,手握大权的男人,容不得拒绝和忤逆。他曾亲口向我提亲,我却还一意孤行另寻婚嫁,不就是忤逆么?您还曾说,既然决定嫁了,那就多少顺他意些,如今正好。”
“而且成了夫妻之后,迟早都要与他朝夕相处,就放心让我去一趟吧!”
第五十六章 惩戒
如此一番说动曲阳翁主,甄柔前往南郊求见曹劲。m.www.uu234.net
阿玉随车,护卫随行。
四马拉车,一路疾驰,掀起尘土飞扬,卷过了人头去。
车外黄尘滚滚,车内颠簸至极,她的心却因早有准备,一路上倒还算平静。
待到抵达之时,方才感到气氛不对。
小小的庄园外,尽是持戈佩剑的重装甲士,分两班立于庄园大门处。
园内丈余高的望台上,亦有重兵站岗放哨。
而方圆一里之内,赫然已成了曹军的校场,四下营帐遍布。
不远处擂鼓鸣金,曹军分营排阵操演,训练精熟。
甄柔卷起窗帷的手不由悄然紧握。
“阿柔,你怎么来了?”车尾传来兄长的声音。
甄明廷从外掀起车帷。
已经是午时了,兄长自辰至午,一直候在庄园外求见,脸上已见疲惫之态。
甄柔掩下眼底关心,让阿玉搀她下车,轻声反问道:“我和三公子乃未婚夫妻,怎么就不能来?”
甄明廷甩袖,一手后背,虎脸斥道:“胡闹!你快回去!兵营重地,岂是你一弱女该来的?就是要见,也当是他去城中府里见你!”
甄柔目光四下一扫,见左右两列甲士依旧目不斜视,仿佛未见到他兄妹二人一般,她看在眼里,却仍不愿在此与兄长多做解释,遂直接说道:“我能出府来此,是已得母亲首肯,阿兄勿再多劝。”
曲阳翁主性子强势,甄明廷一贯屈服其下。
他一闻言,坚持就去了一半。
甄柔见兄长已然踌躇起来,以扇遮面,徐行至庄园大门石阶下,扬声道:“彭城甄女求见三公子!”
声落,庄园大门骤然而开,肖先生疾步迎出。
“女公子!”
行至甄柔跟前,肖先生先推手一揖,行了一礼,方歉意道:“才闻您至,让您久候。”说罢看了一眼甄明廷,解释道:“请过令兄先进庄园等候,可是令兄执意在外,在下也实在无法!”
甄明廷走过来时,正好听到解释,点头道:“肖先生是说过三公子今日事忙,恐怕无法见我,是我执意要见,可在庄园里酒水等候。”
肖先生向甄明廷拱了拱手,笑道:“多谢甄大公子为在下解释,您乃我家公子未来大舅兄,在下岂敢怠慢!”
若不怠慢,又岂会让人求见不得?
甄柔心下一哂而过,口内只问道:“时已中午,不知三公子可有时间一见?”
肖先生自不会当着兄妹面前说两种话,遂道:“在下尚不知,不如甄大公子和女公子先进内等候,也用个便饭。”
甄柔看了甄明廷一眼,代兄答道:“有劳先生了,不过家中母亲有事,急召我阿兄回去,故只有我一人叨唠了。”
肖先生笑意加深,道:“女公子亲临,乃荣幸之至。”
事已至此,甄明廷只有定定盯着甄柔,叮嘱道:“我先回去可以,不过夕照之时,我必要接你同回!”
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肖先生看着不由暗暗点头,甄明廷虽性子不够坚硬,却是护妹心切,心明有担之人,确如公子所言,守成当是无虑。而看他在下邳的军政民务,也是一可用之人,知励精图治,更知造福于民。
心里加深了对甄明廷的判断,不觉又是推手一揖,道:“甄大公子今日有事先行,择日在下定当再请一聚。”
甄明廷素来敬才,虽对曹劲至身边一众人心有偏见,但从下邳到彭城一路相交下来,知肖先生乃有智谋远略之人,也拱手回了一礼,方翻身上马,回了城中。
目送甄明廷离开,肖先生宽袖一甩,侧身展开右臂,道:“女公子,请!”
甄柔颔首,留下阿玉,随肖先生步入庄园。
这是甄家的庄园,甄柔也曾来过此,对这里还有印象。
庄园深处,有一个两进院子,每一进皆是方砖百步、松柏环列,十分清幽,堪为整个庄园最宜居之所。
果不然,肖先生引她到了这处院子。
此时院门大开,只是院门处亦有重兵把守,可谓戒备森严。
肖先生在曹劲身边应当地位不低,不经通报,直接带她入内。
甄柔默默看在眼里,移步跟上。
行到第二进院落阶下,又有四名黑衣甲士持戈而立,这时肖先生方留她原地等候,独自拾阶而上,进了室内。
此乃他甄家的庄园,一草一木皆无可看。
就是阶上的一排五间青砖瓦房,她亦清楚。
中间是三间大厅堂,左边一间设了床榻,右边一间则是书房。
大厅堂没有挂帘,可见里面空无一人,不用想就知,曹劲眼下应在右侧的书房里。
恰她就在右阶下,若有人立于窗下,便能不易察觉地将右阶处尽收眼底。
思及此,甄柔鬼使神差地微微侧身,背对书房窗户而立。
曹劲甫走至窗前,就见甄柔背身而立。
她今日是一身天青色锦衣,罩了一层轻薄透明的素纱。
转身时,素纱飘然若飞,似有仙气袅袅。
背身时,锦衣长至曳地,越发显得身姿娉婷。
即使未见到那一张无暇面庞,一举一动依旧足以撩人心扉。
难怪处于这等劣势,还有男子不惜代价求娶。
曹劲目光复杂,透过竹帘,凝望不语。
肖先生立于一侧,道:“公子,甄女支走甄大公子,只身前来拜见,作为一弱质女流,已是难得了。”
曹劲闻言回首,微扯嘴角道:“军师,这样大力推荐甄女,我才知你还有保媒之好。”
听出曹劲的打趣,肖先生哈哈一笑,尔后正色道:“公子今年二十又五,却仍无后继之人,不免令追随您的众部难以齐心。甄女乃先甄公血脉,出生清贵,秀外慧中,身份堪当少主生母。又与君侯旗下势力无牵扯,能独善其身,可谓少主生母适宜人选。故,盼公子早日成亲,夫妻和睦,诞下少主,以安众部之心。”
对甄柔的惩戒,曹劲本就打算到此,又肖先生肺腑之言,自从善如流道:“先生费心了。摆午饭,让甄女一起吧。”
第五十七章 午饭(上)
这是甄柔第二次和曹劲用饭。www.uu234.net
第一次是在甄氏宗庙,她为曹劲送饭,自己并未用。
而这一次,同样是在甄氏的屋舍里,却已反客为主,曹劲成了主人,邀她共进午饭。
也不知谁的主意,午饭摆在了书房。
时夏,窗门都挂了一根一根打磨圆滑的细密竹帘,将书房隔成了一个幽闭的空间。
好在这个时候,非极亲密的人,都是分案而食。
曹劲虽已下聘,二人乃名正言顺的未婚夫妻,但到底还未成婚,自是分宾主入座,一人一案而食。
送上来的饭食倒简单,不过考虑周全,主食上了稻米饭、大米粥和胡饼,菜肴也有烤鹿肉、生拌黄瓜、鱼汤三样,都一分为二,一案一份。
对于一路疾驰出城的人来说,当是腹饿,生了食欲。
甄柔拿木勺舀了一口大米粥,软糯的米香在口腔漫开,有些讶然的心才镇定下来。
先时曹劲的作为,已经表明了态度,恐怕要受些刁难才行。
所以,在来的路上,她已做好了准备,至少也要在室外顶着烈日等上一两个时辰。
却没想到一来就让入内,现在还共处一室用饭。
甄柔不由掀眸,看向坐在主位上的曹劲。
他正夹了几片烤鹿肉,放到胡饼里卷起,然后一起食用。
甄柔一看就没胃口,大夏天吃如此油腻的食物。
曹劲见她看自己,放下卷肉的胡饼,道:“此由营中火夫烹调,又兼地域差异,可能不和你胃口,成婚时你自带庖人即可。”
“成婚”二字,他说得十分从容自若,丝毫不为他的出尔反尔,乃至强娶有半分不自在。
是了,做都做了,又岂会觉得脸上难看?
甄柔心下鄙薄,口内却道:“三公子日理万机,还能顾及小女,真是小女莫大荣幸。”
本以为是顺着曹劲在说,话出口时才知是明褒暗讽。
也在这时,甄柔才犹自发现,她原以为在母亲怀中大哭过一场,已经接受了这个事实,但当真正面对曹劲时,自己根本怒气难平。
不过话已出口,自然无法收回,甄柔微扬下颌,目光直视过去。
见甄柔这样,曹劲并不意外,他知甄女的聪慧,更知她的大胆。
否则,明在他提出联姻之后,她又岂敢另寻婚配?
若不是自己发现及时,她早已嫁作他人妇!
而且还扰乱自己全盘计划!
曹劲的心底又隐隐有些恼火,目光逐渐冷凝了,面上却不怒反笑道:“去年秋,我已向你说过,我有娶你之意,自要顾及到你。不然,怎能知道你将另嫁他人?”说到最后一句,他脸上的笑意已然消失。
“另嫁他人……?”甄柔不可思议地看着曹劲。
他今日穿了一身青布长袍,和平民日常着装无二,俭朴得简直不像大汉公主和列候之子。
可就是这样一个周身不显的人,却做出巧取豪夺的恶霸行径,现在还振振有词!
甄柔觉得可笑至极,忍着怒气,说道:“三公子确实向小女提过联姻之事,但小女自知被弃之人,不敢与三公子匹配,是以并未答应三公子求娶。而且小女清楚记得,三公子也曾说给时间考虑,小女才会尊从母亲和兄长之命定亲。委实没有三公子说的另嫁他人。”
曹劲“哦”了一声,道:“那是我误会你了。”
淡淡说完这句,又说道:“既然认同婚姻乃父母之命,如今我已向甄家家主提亲,你身为甄氏女,是否也当遵从?还是……”
他停顿了一下,笑容骤然一冷,目光咄咄逼人道:“遵从与否,你要看人。”
他的话是疑问,语气却是肯定,其意不言而喻。
甄柔措不及防曹劲突然说到这里,唇边的笑意更是让人害怕,她双手在案下紧握,强撑道:“你我之事,还望三公子不要牵连无辜。”
话音犹未落下,曹劲已淡声道:“可是我没有放过他的理由。”
他说时,眼里杀意顿现。
甄柔唇齿发冷,情绪终于有了起伏,道:“我和他根本就没什么!他只是我兄长重用的一员大将,若失去他,我兄长必将断一臂膀!你何必这样损人不利己!?”
心急之下,敬语谦称,一时俱忘。
曹劲却注意到甄柔对那人的紧张和维护,眼底有冷芒掠过,却只是道:“正因为他乃你兄长的左膀右臂,我更不能容他于世!任何一个血性男儿,最不能容忍的就是杀父之仇和夺妻之恨。你与他差一步就要定亲,我却将你夺来,他如何不仇恨于我?待到他日,我任用你兄长为徐州太守,他必将领重兵,如此我安能放心?”
两句语气平平的反问,却将她问得哑口无言。
其实,在让兄长转告周煜那一番话时,她也曾想过类似的问题。
那些话,无疑将周煜的真心弃之如敝履。
他会不会因此生恨,反而连累了兄长?
是以,她也想过不告而别,就让他以为自己是逼不得已,总归不会嫉恨上他们兄妹。
然一想到周煜为扩充兄长的兵力,不惜九死一生收编一万余匪寇,更在自身重伤未愈的情况下,第一个赶来为她解围……
这一切,还有兄长私下语重长心为周煜说的话,让她真的感受到了周煜对她的心意,却也害怕了周煜不顾一切的执拗性子。
她做不到恩将仇报,为了杜绝他当时极有可能犯的冲动,只有先像母亲说的那样,狠一点对大家都好。
至于周煜是否会因此生恨,她相信兄长和自己的判断,周煜不是那样的人。
想到自己对周煜的认识,甄柔心缓缓镇定了下来,重新直视曹劲道:“大丈夫何患无妻?我虽知自己面容姣好,却也不过是在徐州,天下之大我甄柔算不上什么。而且时间可以冲淡一切。”
一如她对薛钦。
前世在庄园的日子,是那样难过,可难过过后也就过去了。
今生再见时,自己对他唯一的感受,只有儿时伴自己成长之情。
又如今经历过诸多事后,他已然只是一个熟悉的陌生人了。
第五十八章 午饭(下)
这一番心思,甄柔自不会告诉曹劲。m.www.uu234.net
她只揣测着曹劲这个人,心念快速转动,忽然灵光一闪,想到曹劲曾赞幽州马家弟子人才辈出,遂又补充道:“……更重要的是,周煜是一个难得的将才。”
说到“将才”二字,不觉停了一停,见曹劲虽神色未变,却也没有流露出讥讽之色,或者打断之意。
甄柔心里有了判断,于是继续道:“小女认为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春秋时,秦穆公信孟明之贤,能始终任用,故卒成霸业。”说着倏然轻笑了一声,恭维道:“三公子十五岁入伍,十七岁入凉州大军,为大汉镇守边关。戎马十年,历经大小战事无数,自是比小女更深知将才的可贵。”
面容美貌娇弱,声音柔和甜美,无论从何处看,都会让人觉得是不经世事的无邪娇女。
却说出“千军易得,一将难求”这样的话,更引经据典加以佐证。
曹劲微有讶异,旋即念及甄柔乃甄公的嫡亲孙女,熟读史书也是当然,难怪肖先生一直力荐他娶甄女。
不过这样的念头他一闪而逝,当下更在意的是甄柔与他的想法不谋而合。
本来从知道周煜的事迹后,尤其是兵行险着收编匪寇一事上,他已生了留用的念头。
既然甄柔也说到了这上头,曹劲索性顺了她的话,敛了眼中杀意。
甄柔见状,心中一喜,进而再道:“三公子乃雄才大略之人,心有宏志,正当用人。小女现在力保他,当然是有私心,想为阿兄留下左膀右臂。可又何尝不是为三公子您留住人才呢?又千里马易有,而伯乐不常有。天下男子多以功名为毕生所求,良禽更择木而栖,小女相信周煜若能得以重用,他自当明白孰轻孰重。所以,三公子完全无需担忧。”
将能想到的话说完,甄柔屏气凝息,看着曹劲等待回应。
四目相对,皆是静默。
书房里一时就有些沉寂。
甄柔握成拳的手不由又紧了一紧。
她觉得许是书房里没有放消暑的冰块,现在又到了一日最热的时辰,她的手心里捏出了一层粘汗。
到底前世今生两辈子,都不过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即使重生的命运轨迹迫使甄柔殚精竭虑,让自己快速成长起来,但在面对她在意之人生命的时候,眼底仍不易察觉地露出了一丝紧张。
曹劲见甄柔开始不安了,他终于开口,应允道:“我会命人去查,若他真是一将才,自会留他重用。”
甄柔闻言一喜,却不及笑意漫开,曹劲忽然唤了她一声:“甄女。”
甄柔笑意一停,疑惑地看去。
曹劲目光深幽,定定地望着甄柔,沉声道:“我可以不动他,但是你,我不能再纵容。”
甄柔一怔,回过味来,笑意彻底消失于唇边。
是了。
从他向自己提亲,并给自己考虑机会,到现在强娶自己。
这件事已经说明了一切,曹劲根本不容忤逆。
周煜,怕是他原来就没打算处理,否则怎会让自己三言两语就说动了?
若他真是让自己轻易说动改变主意之人,也就不会在她都已经和周煜过大礼的时候,硬生生拆散他们,让一切按他的意思来。
而刚才提及周煜,想来也不过是抛砖引玉罢了,她才是今日谈及的正题。
这一番心思转得极快,甄柔几乎一刹那明白过来了,她也不闪躲曹劲的目光,正面迎了上去。
“如今我甄家已为三公子控制。有什么想说,不必拐弯抹角!”本就心中怒气难平,现在又知被戏耍了一道,甄柔可谓是新仇旧恨一起,也不再与曹劲虚以委蛇,直接开门见山道。
虽不忘敬称,语气却甚为不好。
曹劲却反是赞道:“确实冰雪聪明!”
甄柔不以为然,只是冷冷看着曹劲。
果不其然就听曹劲接下来说道:“但是太善变了。”
善变?
甄柔觉得曹劲的话就是莫名其妙,她紧咬唇,恐一开口,就忍不住启口反讥。
曹劲看出了甄柔眼里的不平,他依旧不徐不疾的道:“甄女,我今天就将话说明白,从送你玉璧做信物起,就决心娶你,你也确实极适合为我妻,所以无论你如何恼我恨我,我都要娶你!可我不能放任一个心有怨恨的女人,安于我卧榻之侧。所以,我要你以家族至亲命运起誓,从今往后对我绝无二心!”
打蛇打七寸,她最在乎的就是家族至亲了。
甄柔如何愿意?
她蹙眉道:“三公子不像是信佛之人,何必这样。”
曹劲直言不讳道:“我是不信这些,但是你信。”
甄柔一怔,说不出话来。
她因重活一世,极为笃信神佛。
甄柔想了一想,继续交涉道:“其实以我自己起誓也是一样。”
曹劲听而不语,只是目光深幽地盯着甄柔,态度显而易见。
甄柔咬牙,终是在曹劲的目光下,妥协道:“我以家族……”刚起了头,声音就是一颤,她骤然闭眼,心一横道:“至亲命运起誓,从今往后对你绝无二心!”
曹劲满意颔首,道:“好了,以前的事我既往不咎。”
甄柔闻声睁眼,还是指出了这个事实,“其实你不是不放心周煜,是不放心我。”
曹劲不置可否,眉眼间已恢复了平日的肃然之色,郑重道:“我许诺你的令兄一事,我也会信守承诺。现在用午饭吧。”说罢,拿起适才用了一半的胡饼开始进食。
见状,甄柔缓缓低头,无声苦笑了一下,食不知味地用那一碗已有些冷掉的米粥。
如是,一场关于甄家未来、乃至徐州未来的谈话,就这样在一顿午饭中商定了。
午饭后,不等甄明廷来接,甄柔独自回府。
是日夕照,甄明廷再度前往南郊庄园,直至深夜方离开。
又第二日,曹劲亲送甄志谦回甄府,并作为未婚女婿,与甄氏一族众人过会亲宴。
也就在宴席上,甄志谦以年迈力不从心为由,将家主之位让于甄明廷。
第五十九章 送行
徐州从来都不是甄家独占。
徐州辖郡、国五,县六十。甄家所占不过一郡一国,县二十四。
其境内一大半地盘另在陶家手上,此外徐州的南部还有薛家虎视眈眈。
曹劲兵行神速,在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以求娶甄柔为由,迅速带兵控制了甄家大本营。
他这步实在走得太快,各方势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曹劲介入徐州。
不用想,曹家下一步绝对是整个徐州。
大汉各方势力自不愿看到曹家进一步做大,尤以薛、陶两家为最。
不论其它,仅陶成杀了曹勋,两家已是至死方休。
至于薛家,更不会坐视曹、甄两家结盟。徐州本是曹家和薛家两大势力之间的缓冲地,一旦曹家控制了徐州,两方势力必将发生倾斜。与此同时,甄家以前一直交好他们,甚至差一点两家结亲,现在甄家却与他们决裂,改与曹家结为秦晋之好,这让他们颜面何存?
一时间,各方势力聚焦徐州彭城,薛、陶两家更是蠢蠢欲动。
这样之下,为了夜长梦多,曹劲与甄柔的婚事只有尽快为好。
不过时下婚嫁之风崇尚奢侈,何况还牵涉两家结盟之重责,婚期再快也要等到两三个月后。
曹劲自不会亲自料理这等细碎的繁文缛节。
又因这桩婚姻,不仅是甄柔和曹劲两个人的事,更关系了各方政治角逐,且肖先生又一直极力促成,是以商谈婚期的事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甄志谦被架空了,又有长兄为父一说,甄柔这边就由甄明廷代为商议。
他两人几番交涉,终于将婚期敲定,定在了九月初六。
甄柔从甄明廷那里听说了婚期,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有些怅然若失的伤怀,又有些尘埃落地的感觉。
兜兜转转一年,她到底还是要与曹劲联姻。
早知如此,她这一年的汲汲营营又是为了什么?
甄柔忽然对一切都有些恹恹无所谓了。
直到一日与曲阳翁主用晚饭,好几日不见兄长与她们一起用餐,遂问道:“母亲,婚期不是已经定了么?阿兄怎么这两日一直不见人。”
曲阳翁主把甄柔自知婚期后的懒心无常看在眼里,于是道:“你伯父任家主十多年,底下势力盘根错节,岂是那么容易接手?大郎每日都是早出晚归,你当然见不到他人了!不过经过这一年来的事,他确实转变很大,现在总算知道一家之主的责任了,也能一展所才。其实说来,大郎的这些转变,你倒是功不可没。”
说完这些,曲阳翁主便不欲多言,有些事还得甄柔自己想明白,她能做的只有稍加点拨。
晚饭过后,夕阳西下,炙烤了一日的大地终于有了一丝风儿。
甄柔带着阿玉,轻摇纨扇,缓步走在池塘边。
寻了一方石墩坐下,看着池塘另一边的天际,浅浅的只有一线晚霞。
出神的望着,心里却为曲阳翁主的话波澜起伏。
是了。
这一年来也并非一事无成。
阿兄夺得家主之位,虽然依靠了曹劲相助,但这也是因为阿兄现在有了谋取家主之位的实力。
更难得的是,阿兄已经振作了起来,重拾了他的抱负,并为之一展所才。
至于她自己,总是努力过了,无论最终结果如何,至少不会后悔。
甄柔这样告诉自己。
毕竟日子还要过下去,没有盼头的日子太可怕了,她前世已经历过一回。
更重要是母亲和兄长都在前行,她自也不能落后太多。
甄柔想到了她重生时的心愿,过好她的小日子,不让母亲和兄长再为她操碎心。
不觉间,夜幕四合,最后一线晚霞也消失于天际间。
甄柔却觉心明亮了起来。
她望着黯下来的天空,双手缓缓紧握,目光透出坚毅。
妻总比妾好。
曹劲又是将一切摊开了的男人,他的要求透彻,自己目的同样明确。
做一对明白的夫妻,又何尝不可?
就在甄柔打起精神的时候,曹劲也该走了。
他来彭城已有小半月,如今各方势力都盯着这里,他自要回衮州自己的地盘坐镇。
走的这一天早上,甄柔随甄明廷一起到城外送行。
甄柔和曹劲的联姻,早已是满城皆知。
穿街过市的路上,看到甄府的马车,道旁的人少不得议论纷纷。
布衣百姓想的简单,只求能远离战火,丰衣足食的生活下去。
他们知道曹家是卧于北方的猛虎,如今统治他们的甄家与其联姻了,等于多了一个依仗,可谓乐见其成。
城中尽是一派喜气洋洋,皆称二人乃天作之合。
更有甚者,一路追随高喊恭贺,感恩甄柔的远嫁联姻。
甄柔高坐车马车里,感受到来自城中百姓的善意与仰慕。
她撩起窗帷一角,看向道旁拥拥推推的百姓,不觉一笑,心中底气渐足。
她会怀揣大家的祝福走下去。
如此一番,来到城外时,曹劲早已整装待发等着了。
二万黑衣甲士随他回衮州。
甄明廷应是得了曲阳翁主的嘱咐,知道甄柔嫁曹劲已是定局,两人多相处才是对甄柔好。是以,与曹劲叙礼过后,手在唇边握拳,咳嗽了一声道:“阿柔在车上等你,我与肖先生说会话。”
以前偏见太深,何况周煜才是他看中的妹婿,更是他视作兄弟之人,让他对曹劲改变态度,多少还需要时间。
甄明廷这一番语含带牵强的话说完,转头就与一旁的肖先生交谈。
曹劲对此并不在意,手勒缰绳,驾马缓行到车外。
“三公子。”阿玉随车在外,见曹劲驾马来了,强压初见时留下的恐惧,恭敬揖礼。
甄家从主到仆都在适应这个变化。
曹劲没理会阿玉,勒缰而停,目光径自看向了窗帷。
一只纤纤素手撩起窗帷,美貌佳人抬头望了出来。
云髻峨嵯,一只白玉发笄戴于其间。
曹劲目光从发笄上掠过。
上一次,在南郊庄园见面,他见甄柔戴过,那时她有求于他。
这一次,她仍戴了,又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