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一章 重翻旧案
长安表面仍一片平静,最近的被长安臣民津津乐道的大事件,只有太子李承乾说的那句混帐话,以及被李世民打断了腿的消息。
表面平静,但朝堂的表象之下却是暗潮汹涌,长孙无忌,房玄龄,李靖等这些重臣每日都被召进太极宫,其余的朝臣则各自串联,议论,原属于太子阵营的朝臣们纷纷生出动摇之心。
令这些人动摇的不仅仅是太子的混帐话,而是说出这番混帐话以后衍生出来的恶劣后果,任何人站队之前,首先要对比的,其实跟买东西的道理一样,所谓“货比三家”,觉得哪一家最实在,最有前景,他们才愿意掏钱,站队也是一样,太子李承乾不需要表达什么,只需要亮出身份,便足以令许多人摆明立场了。
不出意外的话,他就是未来的大唐皇帝了,不站他这边还能站哪边?
相比之下,李泰笼络人心艰难多了,名不正,言不顺,按道理说,他根本连夺取东宫的想法都不应该有,可惜的是,李世民这个失败的父亲毫无保留毫无底线的宠溺给了他错觉,或许李泰本来是个好孩子,然而李世民的宠溺却滋长了他的野心,渐渐的,这个好孩子也变了味道,开始不择手段欲将兄长取而代之。
在李素眼里,李泰是个悲剧人物,因为他活在一种非常逼真的假象里而不自知,如猴子捞月,又如夸父追日,看似近在眼前触手可及的东西,伸出手却是一片虚无幻相,谁能想象得到,下一任的太子人选爆出了一个大冷门呢?
此刻李泰仍兴奋不已,他非常笃定自己离太子宝座越来越近了,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时机!因为李素的算计,太子已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他只需要轻轻往太子的背上压下最后一根稻草,这个庞然大物便会轰然倒地,永世不得翻身。
李素也笑,整个大唐只有他最清楚谁是最后的赢家,这是绝顶的机密,就算他此刻告诉李泰,叫他别忙了,太子就算倒了也轮不到你,李泰的反应想必也是嗤之以鼻的,权欲野心存在这么多年,蝇营狗苟这么多年,成功只离他一步了,这种关键时刻,他怎会相信李素的话?
所以李素选择沉默。
人就是这么可爱的动物,即将一头栽进坑里时,旁边若有人拉他一把,告诉他前面是个坑你别跳,大多数人通常都不会信的,往往非要真的一头栽进去了,痛了伤了,才会相信这果真是个坑。
“悔恨”这种东西,基本上都是这样栽进坑里的人所独有的。
“如今朝堂议论纷纷,太子失德离心,父皇多次召长孙舅舅,房相等人进宫议事,想必已动了易储之念,泰求子正兄赐教,我下一步该如何做,才能让父皇愈发坚定易储之心?”李泰长揖为礼,圆滚滚的身子弯腰颇为吃力,直起身时脸都涨红了。
李素笑道:“殿下王府里谋士如云,皆是才德兼备之人,殿下该如何做,他们会给你正确的答案,你问我一个懒散疏惫之人,却是缘木求鱼了。”
李泰跺了跺脚:“哎呀,子正兄你就莫矜持了,这都什么时候了!我王府里那些货色我难道不清楚吗?他们只会劝我赶紧进宫在父皇眼前晃来晃去,顺便告太子的状说他平日对我多有欺压等等,让父皇对太子越发厌恶,这种蠢法子我能用么?”
李素噗嗤一笑:“你都招了些什么人呀,一个个都是落井下石的行家。”
李泰叹道:“人家是太子,我只是皇子,情势未到完全明朗前,真正的人才几个愿意站到我这边?不怕子正兄笑话,我王府谋士虽多,但大多都是一些读死书的呆子和庸碌之辈罢了。”
李素想了想,道:“殿下如果真欲图东宫之位,此千钧之时,万不可轻举妄动,陛下或许有了易储之心,此时或许正在迟疑不定,你若选择在这个时候上窜下跳,必然适得其反,夺嫡的心思昭然若揭,落在陛下眼里,恐怕对你有弊无利。”
李泰直起身子,面带喜色:“听君一言,果然振聋发聩,受益良多,依子正兄的意思,此时我索性隐忍不发,冷眼观变?”
李素笑道:“不,这个时候你应该向陛下上表,态度坚决地站在太子一边说话,从兄弟情义说到国本动摇,说太子以前多么勤学为善,如今偶有失言,不过是酒后醉语,劝你父皇不可因小过而施重惩,……总之,这次你就当是太子的铁杆心腹,一心一意全站在他那方说好话,进美言。”
李泰小眯缝眼一耷拉,顿时有些不乐意了:“要我为他进美言?子正兄,你莫闹了,本来情势一片大好,太子就差一步便被推倒了,我若为他美言,父皇万一真听进去了,不再计较太子的过错了,我该怎么办?”
李素叹道:“欲进先退,欲取先予,殿下,你父皇是万众拜服的天可汗,不是软耳根子,他行事极有主见,不可能因旁人一句话而摇摆,你上表只是表明你的态度,向你父皇表现你‘善’的一面,让你父皇对你更高看一眼……”
说着说着,李素有点不耐烦了:“殿下,你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我们能继续聊下去吗?”
李泰毕竟是聪明人,其实李素说完后,他便大致明白意思了,此刻再细细一琢磨,两只小绿豆眼不由一亮,眼睛太小,亮度有限。
“‘欲进先退,欲取先予’,子正兄高才啊!”李泰赞道。
李素眨眨眼:“殿下明白意思了?”
“明白了!”肥脑袋使劲点。
李素接着道:“还有,明里你上表,暗里,你还是需要做点别的事,比如……给这件事再添上一堆火,让太子殿下往悬崖边再迈一步……”
李泰急道:“子正兄快说……”
李素悠悠道:“我丈人被诬陷下狱的案子你还记得吧?丈人虽然无罪开释,但总得有个结尾呀,不能说把人放了就当没这回事,我丈人在狱里可受了不少苦呢……”
“子正兄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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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只打算当个看客,至少前期是个看客,看客别无所求,只希望更热闹点,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嘛。
李泰被带坏了,以前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跟李素来往了两次后,被他开发了脑洞,于是事件渐渐朝李素希望的方向发展。
两个聪明的坏人凑在一起琢磨出来的坏主意,当然是属于坏到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的那种坏。
走出魏王府,李素情不自禁深深吸了一口长安城的新鲜空气,空气夹杂着市井的嘈杂,喧闹,甚至还有一丝丝不知从哪里飘来的马粪味道,可李素却觉得空气比魏王府强多了。
在魏王府里,李素呼吸的全是满满的阴谋味道,压抑,沉闷,每一句话仿佛都带着浓浓的算计谋策,人类阴险狡诈欺骗的本质在王府内展现得淋漓尽致,全都是负能量,相比之下,李素情愿多闻几下马粪味,毕竟,马粪也是阳光下的马粪。
天空有些阴沉,快下雨了,也许是这一年夏天的最后一场雨,眼看要立秋了。
李素叹了口气,似乎眨眼间,半年又过去了。
与李承乾结怨几年了?也许是贞观十一年吧,有人说人性本恶,恩情转瞬即忘,而细微的仇恨却能记住一辈子,可李素却真的不大记得与李承乾之间到底是哪一年结的怨了,仔细想想,似乎连结怨的原因都有些模糊,可是,莫名其妙的,他和李承乾之间的仇恨却越来越不可化解,仿佛背后有一双大手使劲的刻意的将他推到李承乾的对立面,从此不共戴天,势不两立。
直到现在,李素对李承乾仍谈不上太大的恨意,除了刺杀老爹令他确实生了怒火,不管不顾地报复了回去,其余的恩怨,实在不值一提。
然而,他和李承乾之间的仇恨终究还是无法调和了,人性就是这么奇怪,明明没有太大的恨意,可彼此就是想********置对方于死地。只因李素心里清楚,自己绝不能让李承乾继续当这个太子,因为他也不知道历史会不会因他而改变了轨道,所以李素必须要推翻他,否则一旦历史改变,李承乾果真当上了皇帝,那便是李素全家的末日,李承乾绝不会容许自己的仇人在眼皮子底下蹦达的。
斗争到了这一步,置对方于死地已经与曾经的恩怨并无太大关系了,很简单的道理,不是他死就是我亡,时势决定敌友,踏进朝堂的人都身不由己,利益高于一切,哪怕没有任何恩怨和理由,该出手弄死就必须弄死,不弄死他,他就要弄死我,塔尖的风景虽美,但残酷得令人心寒。
这一次,李承乾也该倒了。
静立于魏王府前,李素呆呆出神,不知过了多久,方老五唤醒了他。
“侯爷,回吗?天快下雨了,想回家咱们得快一点……”
李素仰头看了看天色,然后叹道:“是啊,快下雨了,但愿雨后又是一个朗朗乾坤。”
方老五咧嘴笑道:“下不下雨都是朗朗乾坤,谁敢不朗朗,老子活劈了他。”
…………
太极宫。
裴俨走在通往万春殿的路上。
裴俨四十来岁年纪,其父曾是跟随高祖李渊打江山的功臣之一,大唐立国后,裴俨荫父恩而入官,朝堂沉浮二十年,如今已是中书省右谏议大夫,专司上谏,廷议,封事。
裴俨的脚步很轻,但每一步迈出皆中规中矩,步履之间仿佛用尺量过似的,每一步的距离大小完全一样,只从他的迈步姿态便可看出,其人在生活中怎样的严谨自律。
他的表情永远带着不苟言笑的肃然,就连与人闲聊都仿佛在讨论军国大事一般,每说一句话都要细细思量过后再说出口,所以二十年朝堂沉浮下来,因为他的性格,裴俨并未交到多少朋友,却也没有什么敌人。
今日进万春殿,裴俨打算履行自己的职责,“右谏议大夫”的主要职责,就是上谏。
李世民在万春殿内批阅奏疏。
万春殿就在立政殿的旁边,立政殿是三省宰相办公的地方,而李世民批阅奏疏比较随性,有时候在甘露殿,有时候又在别的宫殿,召见朝臣也是如此,对于比较亲近的朝臣,如长孙无忌,房玄龄,还有那帮老杀才将军以及李素等人,基本都在甘露殿召见,至于别的朝臣,可就没这般殊荣了,裴俨便是如此,这种姥姥不亲舅舅不爱的性格,导致李世民也对他亲近不起来,召见他便选在万春殿。
走到万春殿外廊柱下,裴俨整了整衣冠,然后扬声道:“臣,右谏议大夫裴俨,请觐天颜。”
过了片刻,殿内走出一名宦官,面无表情地道:“陛下宣裴俨进殿。”
裴俨谢过,迈着小步跨进了殿门,见李世民头也不抬地批阅奏疏,裴俨躬身行礼,道:“臣裴俨,拜见陛下。”
李世民搁下笔,揉了揉额头。
最近很烦,烦心事太多,夏末各地汛情不绝,黄河再度决堤,沿岸州县灾情惨重,大唐从内务到外交皆忙得一塌糊涂,更不省心的是,家里还出了一个天字第一号的大混帐,偏偏这个混帐是自己册封的太子,几次动了易储之心,无奈却被长孙无忌房玄龄等人劝住,说的都是场面话,什么“礼不可废”,什么“废长立幼于礼不合”,话里话外都是劝他息了易储之心,当然,众人的言下之意李世民也听出来了。
你本来是老二,大逆不道弑兄杀弟才继承了皇位,这事儿天下人都记着呢,都盯着你呢,现在你又想把嫡长子废了立另外一个皇子,你是想作死吗?这么大的江山你还想不想玩了?
这个理由比天大,长孙无忌和房玄龄也没多说,毕竟天家易储这种事太敏感,处处都是雷,饶是半生君臣半生诤友,这种敏感的话题他们也不敢多说什么。
但李世民听进去了,易储的念头再次被压制下来。自己已经带给天下一个坏榜样了,下一任的大唐皇帝必须是嫡长子,不可轻易。
揉着发疼的太阳穴,李世民抬眼看到裴俨仍躬着身,于是笑道:“裴卿免礼,今日见朕,有何要事?”
裴俨脸上闪过一丝迟疑,接着神情很快恢复了坚定,从怀里掏出一本奏疏双手捧着高举过头顶。
“臣启陛下,臣有事奏。”
殿内的宦官马上将奏疏接过,捧到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笑着取过奏疏,随手翻开,嘴里却道:“有事你直接面奏不行吗?非得写奏疏搞得如此正式,朕实在……”
语声忽然一顿,李世民已看清了奏疏上的字,神情不由一滞,接着露出几分古怪的表情。
仔细将奏疏从头到尾看了一遍,李世民眼皮跳了几下,然后合上奏疏,长长叹道:“裴卿为何上此本?”
裴俨凛然道:“管人间不平事。”
“东市黄守福一案,刑部和大理寺已然了结,唯一剩下的是刑部侍郎韩由的受贿案,裴卿选在这个时候重提此案,到底为了什么?”
裴俨道:“案子结了不代表高枕无忧,世间还有恶徒逍遥法外,除恶不尽,谁能说此案真正了结了?”
李世民揉着太阳穴,只觉得头更痛了。
眼前这位谏议大夫是个棒槌性子,能拿他怎么办?当初了结此案是李世民的授意,大家都不蠢,当然清楚此案背后涉及甚广,一个刑部侍郎只能算是炮灰,再往深里挖,实不知会挖出怎样的惊天人物,为了一桩寻常的凶杀案,有必要把好好的朝堂搞得人心动荡吗?
所以李世民果断喊停,查到韩由这一步就够了,黄守福的家眷突然翻供说是误饮了药物,朝中君臣也非常聪明地默认了这个事实。
这就是火候,无论蒸煮煎炒,讲究的都是一个火候,火候过了,一锅菜便糊了,大家都没法吃,李世民目光老辣,在一个最适合的点上果然停下,火候把握得特别好,从此风平浪静,大唐的马车继续滚滚向前行进……
可是这个该死的裴俨,今日的奏疏上又把此案翻了出来,奏疏上不仅把汉王抖落了出来,而且言语间隐指东宫太子与此案有关。
这就非常讨厌了,逼着李世民把这团火烧得更旺盛,生生烧糊了一锅菜。
“此案到此为止,裴卿不必再深究了,连苦主的家眷都说是苦主本人误服了冲克之药而丧命,主动撤回了状诉,所谓民不举,官不究,裴卿何必又把此案翻出来?”说着李世民狠狠瞪了他一眼。
讨厌啊,左看右看讨厌!还嫌我事不够多,不够烦么?硬生生又给我添了一桩。
裴俨却丝毫不肯妥协,作死之态颇具魏徵神韵。
“陛下!这桩案子已不止是苦主的事了,而是朝堂之事!陛下,汉王跋扈长安,纵奴欺压良善,也不止这一桩案子,臣这里还有本,历数汉王殿下多年恶行,请陛下御览!”
说着裴俨从怀里又掏出一份奏疏,双手高捧过头顶。(未完待续。)
第六百五十二章 一日定情
重翻旧案显然是有预谋的,裴俨是执行者。
所谓“天理公道”自然是摆在明面上说的东西,如同口号一般,事实上朝堂里发生的龌龊事多了,有的被挖出来,有的永远被压下去,这个时候也没见天理公道出现支持一下正义。
可偏偏,黄守福这个原本已经了结了的案子,在有心人的运作之下被翻了出来,因为他们要求“天理公道”,要求“********”。
李世民明白裴俨的意思,所谓“********”,就是继续深挖,甚至李世民都不必亲自挖,裴俨已经把奏本呈上来了,里面历数汉王多年来的劣迹,更重要的是,黄守福一案里汉王府参与其中的所有证据。
证据有人证,也有物证,甚至还有黄守福家眷亲手画押的供词,承认是被汉王府管事崔丰所逼而诬告,总之,被了结的案子被裴俨一道奏疏全部翻了出来,还把汉王牵扯进来,事态升级了。
李世民很不悦,这是种添堵行为,给满朝君臣添堵,以前就不怎么待见裴俨,是因为这家伙死脑筋,一根肠子通到底,他眼里的世界不是黑就是白,绝不存在灰色地带,而朝堂之事,灰色地带往往是最多的,所以裴俨不但不被皇帝待见,混迹朝堂二十年也没交到几个朋友,大家都不爱和他玩。
“裴卿,此案已结,可止矣。”李世民神态坚决,随手将他的奏疏轻轻朝案上一扔。
裴俨垂头:“陛下是明君,何故纵容汉王?”
李世民脸颊一抽,眼中已积蓄怒气。
纵容?
没错,李世民是纵容,汉王是他的亲弟弟,尽管是个不争气的纨绔子弟,那也是亲弟弟,为何不能纵容?本来天下人对他当年弑兄杀弟之事颇多诟辞,现在难道又拿自己的亲弟弟开刀?天下人会怎么看他?大家眼里的帝王与禽兽何异?再说,这算多大的事?只不过一条人命而已,堂堂天家想压下一桩命案难道很难吗?为何世上偏有这么多不长眼的人窜出来败兴?
更何况,已经有一位刑部侍郎被拉下马了,现在又牵扯到汉王,如果这桩案子继续挖下去的话,不知道还会牵连多少朝臣,贞观朝堂形势一片大好,难道要选在这个时候对朝堂搞一次大清洗?
无论公与私,重翻此案都是弊大于利的,李世民当了十几年皇帝,如此简单的利弊权衡还是看得很透彻的,所以,这桩案子绝对要继续压下去。
“裴卿勿复多言,此案就此打住,你退下吧。”李世民索性懒得理他了,不耐烦地朝他挥了挥手。
裴俨不走,他还有话没说。
“陛下,这桩案是否重审,怕是由不得朝堂了……”裴俨忽然叹了口气:“臣之所以上本,是因为这几日长安城里已经传遍了,汉王有不法事,长安城内几乎每个百姓都知道,臣不知传言的源头是哪里,臣只是风闻而奏事,陛下可掩臣一人之口,掩得住天下悠悠众口否?”
李世民神情一滞:“长安城传遍了?”
“是,传遍了,陛下若不信,可现在派人核实。”
李世民面露狐疑之色,朝殿内的宦官挥了挥手,宦官会意,急忙退下,看样子是出宫查实去了。
作为一位英主,李世民的性格很强势,而且特别自负,他怀疑的事情一定要亲自验证才会相信,任何人说得天花乱坠也没用。
半个时辰后,宦官回宫了,跪在李世民面前点了点头。
李世民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眼中露出一丝杀气。
“谁传的?给朕查!”
宦官领命匆匆退下。
再望向裴俨时,李世民眼中的怒气仍未消:“裴俨,此事是你所为吗?”
“臣刚才说过,臣是风闻而奏事。”裴俨神情镇定,一脸坦荡。
李世民一挥袍袖:“尔且退下,待朕想想……”
裴俨嘴角不易察觉地一勾,行礼后缓缓退出了万春殿。
殿内,李世民的脸色铁青,眼神杀气四溢,殿内的空气忽然变得肃杀凝滞。
天家压下一桩人命案当然容易之极,可是,若这件案子又被传得沸沸扬扬,天下皆知,谁还能压得下?再强势的皇帝也不行!
所以,这桩案子又要被翻出来了。
到底是谁,在背后弄鬼?他想达到什么目的?
不知过了多久,李世民忽然扭头望向殿外,咬着牙冷冷地道:“召……汉王入宫!”
…………
啪!
狠狠一记耳光,汉王李元昌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快红肿起来。
李世民仍觉不解恨,又飞起一脚,李元昌被踹得倒飞出去,头碰到了大殿的门槛,一声惨叫后,鲜血从他额头汩汩流下。
“李元昌!朕知你平日飞扬跋扈,目中无人,仗着皇室宗亲的身份欺男霸女,汉王府在长安城的产业不止三十个店铺吧?长安城外被你兼并的土地何止万亩!这些朕都忍了,因为你是朕的弟弟,可你,竟敢公然杀人,李元昌,当初父皇定下的大唐律,还有朕定下的贞观律,在你眼中算得什么?你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李元昌只有二十多岁年纪,他是李渊老年得子,李世民说是他的兄长,实则扮演的却是严父的角色,此刻见龙颜大怒,李元昌也被吓到了,浑然不顾鲜血直流的额头,跪在李世民面前一边磕头一边嚎啕大哭。
“陛下……皇兄饶我!饶我这一次!元昌实属冤枉,一切皆是家奴所为,弟亦毫不知情,直到那恶奴做下这桩事之后才对我坦白,然而那时命案已犯,一切都迟了,皇兄,我是冤枉的呀!”
李世民大怒,随即又狠狠扇了他一记耳光:“当朕三岁孩童可欺耶?事前你不知情,事后呢?事后你做了什么?你顺水推舟把这桩案子栽赃给别人,还指使刑部侍郎助纣为虐,朕的朗朗清平朝堂,被你搞得乌烟瘴气,长安市井民怨四起,质疑朝堂不公,君臣昏庸,这一切,朕全拜你所赐!”
李世民越说越气,又一脚狠狠踹去,李元昌被踹得打了两个滚才停住。
嗖地一下,李元昌赶紧起身,继续跪倒在李世民面前,脸色一片苍白,混杂着缕缕丝丝的鲜血,红白相间分外狼狈。
李世民此刻像一只发怒咆哮的狮子,冷酷无情的本质终于在李元昌面前完全释放出来了。
对这个亲弟弟,李世民实在是太怒其不争了,可是,终究只能纵容,纵容不是因为疼爱,因为他很忙,他忙到连自己的亲儿子有时候都没时间管束,只好眼睁睁看着不争气的儿子们每天干着不争气的事,事惹大了,一顿暴抽,一脚踹出长安滚回封地,再过一年半载,气也消了,想起那个缩在封地里的儿子,又是一阵心疼,于是下诏把他叫回来,吴王李恪,齐王李祐,这些皇子都领教过父皇的忽冷忽热,呼来唤去,像对待一只宠物,高兴时摸摸毛,不高兴时踹远。
李世民就是这么失败,他是失败的父亲,也是失败的兄长。
汉王李元昌虽是王爷,但却没什么骨气,尤其是在李世民面前,俗称的“怂货”就是他这个样子。平日见了李世民像老鼠见了猫,吓得浑身直颤,惹了祸避无可避,除了磕头认罪求饶,别无他法。
看着伏地磕头不已的李元昌,李世民觉得很累,心力交瘁了。
闭上眼,深呼吸,李世民试图平复情绪,深呼吸好几次,发现心里的邪火怎么都压不住,于是抬脚朝李元昌再次踹去,这下终于爽了。
“明日朝会,当着满殿朝臣的面,你自己负荆请罪吧,还有,你王府那个杀了人的家奴……”
李元昌急忙惶恐道:“事后弟见情势不妙,已将其杀之……”
李世民脸上顿时闪过浓浓的厌恶之色,这个不学无术的东西!什么叫“见情势不妙”?什么叫“杀之”?一件事说法不同,性质也不同,堂堂皇室宗亲,连这点起码的常识都没有么?说一句“将其正法,以惩其罪”会死吗?
“明日你在朝会上当众请罪,然后自去宗正寺等候发落,李元昌,若朕以后再听到你的劣迹,可不会如今日这般轻易便宜了你……”
说着李世民走到他面前,揪住他的前襟猛地往前一提,凑在他耳边森然冷笑:“……杀兄弟的事,朕也干过,不差多一件。”
李元昌吓得浑身如筛糠,眼泪都下来了,惶恐磕头如捣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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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俨所言不虚,长安城确实有了风声,而且沸沸扬扬,不过这一次的传言不是李素所为。
太平村。
听到汉王连滚带爬被召进宫,李素的嘴角勾起一抹轻笑,不出意外的话,这家伙要倒霉了,李世民的教育方式向来粗暴,不是打就是骂,汉王这次进宫,出来时少说也会鼻青脸肿,断手断脚也不是不可能,李承乾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魏王李泰确实不是省油的灯,这事干得确实漂亮,先把传言闹到人尽皆知,然后再指使裴俨进宫上谏,就算李世民想压下此事都已不可能,这桩案子仍旧还得往下挖,再挖的话,该轮到太子了……
一步步的布局,算计得分毫不差,那个圆滚滚的胖子绝不似他表面看起来那么憨态可掬。这次他和那胖子是合作,一旦太子下台,他和胖子的合作便告终止,二人的蜜月期也算过去了,那时是友是敌还真不好说。
李素甚至能猜出胖子的想法,他以为这次合作只是个开始,以后太子下台,他便成了太子的不二人选,那时无论时与势,李素如果不是傻得太厉害的话,只能选择站在他这一边,毕竟大家合作得这么愉快,而他又是下一任大唐皇帝的超级种子人选。
可惜的是,李素真的傻得厉害,所谓的合作只是一杆子买卖,做完就散伙,因为李素早已选择了站队,站在任何人都想不到的一支队伍里。
很奇怪啊,李治那个小屁孩存在感到底有多弱,为何从长孙无忌到皇室宗亲,大家全都自动自觉地将他无视了,觉得他是个对皇位毫无威胁的人。
下次得跟小屁孩聊聊人生理想,顺便让他检讨一下自己的透明体质。
…………
天空很蓝,漂浮着朵朵白云,河滩边,李素靠在东阳的大腿上,仰头望着天,感受着东阳那双修长结实又软软的大腿,他却呆呆出神,不知在想什么。
东阳整个人都酥了,李素的头与她的腿亲密接触,如今仍是夏末,大家穿的衣裳很薄,只隔了薄薄的一层丝绸,偶尔一摩擦,便觉得心旌漾动,浑身鸡皮疙瘩都冒起来了,念多少遍清净咒都没用。
“最近老不着家,总听说你往长安城里跑,到底干什么去了?”东阳的声音有些许幽怨。
“我最近老跟不三不四的人交朋友,你要多管管我,不然我会变坏的……”李素幽幽道。
“什么不三不四的朋友?”
“一个死胖子,理论上来说,你要叫他哥哥……”
大唐皇室里的死胖子只有一个,属于标志性人物,很好认,东阳秒懂,吃惊道:“你跟魏王来往?”
李素眨眨眼:“是啊,意不意外?惊不惊喜?”
“惊喜个鬼!”东阳重重捶了他一下,气道:“你少跟他见面,魏王是什么人你还不清楚吗?他太危险,会害到你的。”
“有什么危险?”
东阳叹气:“你是真不懂还是装糊涂?魏王觊觎太子之位,早已是人尽皆知之事了,据说最近太子犯了错,朝野皆云父皇有易储之心,以魏王对东宫的垂涎,他会干出什么好事?这种时候你跟他来往,小心被牵累进去,毕竟父皇会不会易储犹在两可之间。”
“对你亲哥哥如此评价,东阳,你很失礼哦……”李素笑道。
东阳又捶了他一记,嗔道:“没良心的,我是为了谁?”
李素笑道:“好了,我自有分寸,事实上魏王殿下更担心……”
“他担心什么?”
“他怕跟我来往多了,会被我带坏,真是岂有此理……”
东阳想了想,释然道:“说得对,你比他坏多了,我忽然不担心了……”
伸手朝她软软的大腿上调皮地一摸,东阳羞怯地轻叫了一声,接着满脸通红,愤愤地瞪着他。
“说点别的事,上次你说江夏王的长女被封文成公主,即将远嫁吐蕃和亲,又说她很苦,她苦什么?”话刚落音,李素顿觉失言,换什么话题也别换这个话题呀,这不明摆着自找麻烦么?
“慢着,再换个话题!今晚吃什么?”李素果断纠正错误。
东阳瞪他一眼:“偏不!就要说这个,你纵不提我也要说的。”
李素仰头望天,喃喃道:“天色不早了,家里还……”
“还炖着汤是吧?找借口也不肯多花点心思,这个烂借口你都用过多少次了!不管,今就算你家烧了,也得听我说完。”
说着东阳幽幽一叹,道:“文成公主她很可怜,她……原已有了意中人,这次被封公主,又要远赴吐蕃和亲,她在府里哭得死去活来,几番求恳江夏皇叔收回成命,可圣旨已下,江夏皇叔也没有办法,连着几个月,在府中数次求死而不得,如今已是形如缟木,与死人没两样了。”
“她的意中人是谁?作为男人,尤其是被女子深爱的男人,这个时候总该站出来做点什么吧?”
东阳顿时露出幸福的神色,摸了摸他的下巴,笑道:“你以为世上男子谁都是你这样的么?终归还是负心薄幸郎居多,有情有义的太少……文成公主的心上人呀,也是个异国人,说来她和他认识也巧,去年上元夜,父皇下令长安免宵禁,全城彻夜尽欢,她和他就是在上元夜里认识的,那时文成公主乔装成男子模样看灯猜谜,恰好那个他也在猜同一个谜,其谜曰:‘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二人同时看到此谜,于是异口同声说出了谜底,原来是个‘日’字,便是那次初识,成就了二人的缘分……”
东阳幽幽一叹,语气伤感地道:“也不知是佳缘还是孽缘,偷偷摸摸一年多了,没想到一纸旨意下,有情人两两分离……”
李素目露奇色:“二人一日定情,实在是羡煞旁人呐!不过你爹也是狠角色,专业棒打鸳鸯二十年,勉强也算是本事了……”
东阳嗔道:“你怎么总能蹦出些怪话?”
李素奇道:“你怎会跟文成公主如此熟悉?记得你以前从不跟皇室宗亲来往的啊。”
东阳笑道:“以前确实不来往,后来出了家,更是与俗世隔绝了,可谁叫我开了个道观呢?大唐皇室宗亲里的出家人只有我一个,这两年许多公主都慕名来给道君供奉香火,许愿立志什么的,文成公主也是信徒,她对佛道两教都很信奉,所以一来二去的便与她认识了,交情越来越好了……”
李素重重叹气:“意思就是说,麻烦离我越来越近了?”(未完待续。)
第六百五十三章 狭路相逢
有句俗话叫“自作孽,不可活”,李素现在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烦恼皆因自找,麻烦皆因嘴贱,如果不在东阳面前提起这茬儿,想必李素现在还是一脸幸福的看天际云卷云舒,看庭前花开花落,心灵鸡汤熬得喷喷香,绝不会像现在这样提心吊胆。
当然,李素唯一的收获是,原来历史上那位温婉贤良的文成公主,还有一段与某人不得不说的故事。
“某人是谁?”李素冷不丁问道。
“啊?”东阳一时没反应过来。
“一日定情那个男的,他是谁?猜灯谜都猜得如此下流,定然长得很丑……”
东阳啐了一口,道:“别编排她的情郎,人家的身份也不差,是异国的王子呢。”
李素嘁了一声,道:“异国王子还纠结个屁,郎有情妾有意的话,直接下手抢不就行了?单人抢不过就群殴,群殴抢不过就发动战争跟吐蕃打一场,谁赢谁娶文成公主。”
东阳叹了口气,道:“哪有那么容易,人家虽是王子,可他的国家太弱小了,跟吐蕃没法比……知道‘真腊国’么?”
李素茫然:“真腊国?在哪个方向?”
东阳玉臂一伸,遥遥朝南方指去:“据说在大唐极远的南方有六诏国,六诏国继续往南,便是真腊国。”
李素仍茫然眨着眼:“南方六诏?似乎……依稀……是云南大理那一带?还要继续往南……哈?柬埔寨?!”
这下换东阳茫然了:“什么云南大理?柬埔寨又是哪里?”
“不要在意这些细节……一个真腊国的王子,为何会懂我中原文化,还会猜灯谜,搞得一副风.流才子的模样,很招人恨知不知道?欺我大唐无人耶?”
东阳横了他一眼,嗔道:“我大唐广纳异国王臣使节和商贩,周边邻国皆以识大唐文字,读孔孟圣贤书为荣,那位真腊王子早在贞观六年,他还不到十岁时便被老国王送来大唐,请了儒生教他识字,熟读孔孟,学了十来年了,不论模样还是谈吐,已与我大唐人毫无区别,人家怎么就不能猜灯谜了?”
李素点头,一些零碎的线索在脑海里渐渐拼凑起来了。
简单的说,那个不知姓名的柬埔寨王子学了半吊子中原文化,上元节那夜鬼使神差跟文成公主认识了,二人互生好感,私许终生,或许无人的地方互相抓抓摸摸也不是不可能,只不过那个什么小国太弱小,而吐蕃的松赞干布却是一个连李世民都不得不忌惮三分的枭雄人物,现在两个成年男子都想娶文成公主,文成公主却只许柬埔寨王子一人……
都说“弱国无外交”,这句话听起来很空洞,可是真正应到现实里来,却充满了极度的残酷和悲凉,说来也是一国王子,却连老婆都抢不回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李世民下旨将他的心上人送去蛮强之国和亲。
这就是“弱国无外交”的真正意思,说是忍气吞声也好,说是忍辱负重也好,说得难听点,就是缩着脑袋不敢冒头的怂货,国力军力决定胆气,也决定有没有抢老婆的勇气,从东阳的话里李素猜得到,那位王子殿下固然钟意文成公主,可他不敢争,因为他不仅仅是文成公主的情郎,还是一国王子,一旦出手争了,等待他的或许便是两国交战,而且是毫无悬念的必败之战。
王子是有理智的王子,他不敢以全国臣民的性命为代价来成全自己的爱情,那太自私了。
看着为文成公主忧愁不已的东阳,李素苦笑道:“这些事,我们也只能当个闲事听听罢了,你父皇旨意已下,吐蕃大相禄东赞已到了大唐,约莫过些日子准备妥当后,禄东赞便会将文成公主接回吐蕃,与松赞干布成亲,东阳,这个结果任谁也无法改变了,谁敢阻拦,便是泼天的大祸,无尽的麻烦。”
东阳自然也明白李素所说的严重性,于是黯然点点头,幽怨地道:“只盼她离开长安后,慢慢忘掉那位真腊国王子吧,‘情’之一字,再大也大不过‘国’。”
李素叹道:“不是谁都有你我这般敢抗争的勇气,我们能豁出去,因为我们只是孑然一身,除死无大事,他们豁不出去,因为他们身上还背负整整一个国家的责任。相比一国的安稳平静,‘情’之一字的分量实在是太轻了……”
东阳幽幽一叹,也不再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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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确实招惹不起这桩情事,而且还是别人的情事,那两个当事人他连见都没见过,没有义务帮他们解决麻烦。
当然,李素就算出手,也无法改变任何事,和亲的旨意已下,连迎亲的使节都到了长安,李素怎么帮?告诉李世民说,你李家那个文成公主别嫁了,给我个面子,让她换个人嫁。
可以肯定,如果李世民听到这句混帐话,一定会脱下鞋子,用鞋底子狂扇他的脸,一直扇到面子肿成猪头为止。所以触霉头的事李素是绝对不会干的。
一大早李素又出门了,一个闲散侯爷最近比三省宰相还忙,坐在马车上的李素情不自禁想检讨一下自己的做人原则,以前懒得发指的人突然变得如此勤快,每天上窜下跳的,到底图个什么?
内心无比抗拒,可李素终究不得不到处奔忙。
时机到了,火候足了,太子也该下台了,有这么一个敌人时刻在阴暗处盯着自己,李素连睡觉都不自在,所以,再懒散的人都必须要把仇敌干掉才能安心继续懒下去。
赶到金光门时,日头才刚刚褪去金色的霞光,长安城内却早已人头攒动,车水马龙。
一个百万人口的国都,每天城门从打开的那一刻起,繁忙便无时不刻不在。
李素跟着进城的商队后面,马车和部曲们不慌不忙进了城。
今日要去拜会几位杀才长辈,听听那些老奸巨滑的家伙们对如今朝堂局势的分析。
数十名部曲簇拥着马车行至仁寿坊,迎面忽听街对面尽头传来几声叱呵。
然后李素看见一队人马远远朝自己这方行来,人并不多,百来人穿戴铠甲前面开道,后面一辆六马并辕的宽厢马车,马车饰以金漆,十来名宦官匆忙跟在后面小跑。
李素眼皮跳了跳,虽然没打出旗号,可他认出来这是太子的车驾,举国上下的仪仗里,也只有太子独一份。
接着李素犯了愁。
路并不宽,仁寿坊属于居民区,沿街开着一溜商铺,国都长安的商业发达,五湖四海的商贾们纷而聚之,原本很宽敞的街路被路边的商铺有意无意地往街中间扩充,有的摆一线花卉,有的圈个小院,导致了仁寿坊的路越来越狭窄,而坊内的坊官武侯们也大多睁只眼闭只眼,毕竟都是街坊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许多事情行个方便,大家都相处愉快,他们的底线很低,街道中央能够容一辆宽厢马车通过便足够。
李素不由苦了脸,与太子的车驾迎面碰上,而路却只有这么宽,两者必须有一人先退出避让。
几乎一瞬间,李素便做了决定。
“马车往后退,避让太子殿下仪仗!”
车夫的驱使下,拉车的双马一步一步缓缓后退,李素也下了马车,领着所有部曲站在路边,和所有行人一样朝太子车驾躬身行礼。
…………
李承乾躺在马车里,眉头紧皱着,左腿不时传来的剧痛令他不时发出一阵轻轻的吸气。
一条腿被父皇打断了,太医署的太医诊治过后下了结论,这条腿不易复原,日后会落下终生残疾。
一国太子,居然成了残疾,而且还是被父皇生生打断了,李承乾只觉无比屈辱,是的,只有屈辱,并无悔恨。
或者说,他只有恨,并无悔。
李承乾二十四岁了,早已不是青春叛逆的年纪,可是这几年他的性格却比青春期的少年更偏激,因为他摊上了一个失败的父亲。
家里孩子多,作为兄长,自然要对弟弟妹妹们做出表率,无论生活里的嘘寒问暖,或是惹祸后的帮忙担当,贞观九年之前,李承乾都做得很好,那时长孙皇后仍健在,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弟弟妹妹都小,心中并无权欲野心,那时的天家,是朝野称羡的一个友爱家庭。
然而贞观九年,长孙皇后逝世,一切仿佛都变了。
李世民国事繁忙,无暇管束子女,弟弟们渐渐长大,内侍省每月发下诸皇子的吃穿粮米用度时,总会情不自禁地多嘴问一句,东宫发了多少,得到的答案往往令诸皇子眼红嫉妒,每每朝会或出行,明明是亲兄弟,弟弟们却要向兄长行君臣之礼……诸多区别待遇的落差,终于令皇子们心中出现了嫉恨,接着冒出了将其取而代之的萌芽。
这个时候的李世民,却格外宠溺会读书且嘴巧讨喜的魏王泰,无论任何赏赐加封,皆因心情而予,从万贯钱财,到仪仗车马,还有父子间各种亲昵到不行的表现,导致朝野流言四起,纷纷猜测易储之说。李承乾开始时担心,接着焦急忧虑,然后愤怒却又无可奈何,最后索性麻木且自甘堕落……
世上一切的爱和恨,绝非毫无理由的。
所以李承乾的心渐渐被仇恨所占据。恨父皇,恨兄弟,恨朝臣,恨一切阻挡他成为下一任大唐皇帝的人。
酒后狂言风波已过了好几天,李承乾的断腿却仍没好,太医给他敷了药,然而每日腿部的阵痛仍令他痛苦不堪,终于忍不住了,于是下令仪仗出宫,打算亲自拜访孙思邈老神仙,求老神仙给他重新开一副疗伤镇痛的方子,车马行至仁寿坊时,忽然感觉马车停了,李承乾正被断腿折磨得一阵阵钻心的痛,脾气也比往常暴躁了许多。
“为何停下?”李承乾怒问。
马车外,一名宦官小心翼翼道:“回殿下,路太窄,前方有马车……”
李承乾怒道:“对面瞎了眼吗?不认识太子仪仗?叫他速速避让!”
宦官回道:“是,对方正在避让,殿下稍待片刻便好。”
李承乾重重哼道:“不知是哪家不长眼的东西!”
宦官沉默片刻,忽然道:“奴婢认出来了,那是泾阳县侯的车驾……”
李承乾一愣:“泾阳县侯?李素?”
“正是。”
李承乾深呼吸,往日的新仇旧怨此刻轮番在脑海闪现。
对李素,李承乾向来是比较轻蔑的,李素的出身只不过是长安城外的一个农户,作为皇三代的他,惯来讲究血统出身,天下能入他眼者除了父皇外,便只有那些千年的世家门阀了,而李素这个田舍郎出身的家伙,一次次的得罪他,开始一两次李承乾并未放在心上,也从不反省黑白对错,再到后来,李世民的宠溺越来越向魏王泰倾斜,而他李承乾却仿佛被命运之神诅咒了似的,一次接一次的倒霉,本人的风评和名声也在这一次次的倒霉里越来越低,这几年一连串的倒霉事里,李素的影子总在里面若隐若现,而李承乾对他的恨意也越来越深。
听到对面的马车是李素的,李承乾脸色一寒,心中顿时怒火高涨。
都是你!害我落得如今这般境地,都是你!
“孤的光阴何等宝贵,岂能因一介村夫出身之人而浪费!来人,仪仗集队,给孤冲过去开道!”
李承乾躺在马车里,冷冷地下令。
车外负责仪仗的是东宫太子左率卫将领,将领接令后不由有些发愣,抬眼看去,对面李县侯的车马已快退到坊门外,只消再等片刻便可通过,这个时候太子殿下却忽然下令冲过去……见过撕破脸的,没见过这么撕破脸的。
将领犹在愣神时,马车内的李承乾冷声催促道:“你还在等什么?”
将领一凛,急忙抱拳应命,策马赶到仪仗前方,高举双手,朝对面李素的车马虚空一劈,厉声喝道:“太子令,冲过去,开道!”
轰!
百名太子左率卫将士令出身行,策马朝李素的马车冲杀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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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还有一更。。。(未完待续。)
第六百五十四章 不共戴天
大唐的等级森严,人与人之间大多还是先看身份的。所以皇子与国公家的孩子能玩到一起,公主与郡主县主们也能玩到一起,当然,市井百姓则只能与市井百姓嚼嚼舌头,聊聊八卦,商人们等级最低,百姓都不待见。
不同的阶级之间壁垒分明,秋毫无犯,很少听说有皇子愿意跟平民百姓交朋友的,看在别人眼里这是不守规矩的表现,当初李素第一次与程处默相识,这也是他认识的第一个大唐权贵,那是因为李素从两个匪徒手里救下的公主,令程处默对他刮目相看,也因为程家是长安城所有权贵中的异类,全家人都不在乎规矩,也不喜欢守规矩。
既然壁垒分明,自然有着严格的阶级礼仪,比如李素是县侯,李承乾是太子,论身份都是权贵,但太子不知比李素高贵了多少倍,所以狭路相逢后,按规矩必须是李素主动避让。
李素确实避让了,大多数时候,李素也是个讲规矩的人,既然来到这个年代,不可能靠一人之力去改变太多,只能按照这个年代的游戏规则来玩,不守规则便不容于世间,下场无比凄凉。
李素的决定很正确,果断下令马车退回街口也很及时,虽说太子只是储君,但储君也是君,该有的君臣之礼还是要讲究的。
可是,李素也没想到李承乾并不讲究君臣之礼,他在李承乾眼里只是个仇人,仇人相见,分外眼红,于是不等李素和部曲们反应,便悍然下令仪仗直冲开道。
百来人的骑兵队伍看似人不多,但太子左率卫所属皆是禁军中的精锐,狭长的街道上,百人的冲锋竟也显露出千军万马的气势,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李素和部曲扭头,不由大惊。
百人骑队朝他们笔直冲来,一个个凶神恶煞,满脸杀气,而李素的马车离街口还有三四丈的样子,看这支骑队的架势,似乎是冲着李素的马车而去。
然而李素此刻却仍站在路边,骑队的突然发难,百匹战马冲刺,李素睁大了眼,惊愕地看着骑队离他越来越近,一时竟没反应过来。
还是方老五反应最快,见势不妙,急忙揪住李素的后领,狠狠往后一拖。
轰的一声,百人骑队擦着李素的衣袍冲过去,李素险而又险地避过了一劫。
“开道”的意思,就是开道。
李素的马车仍在缓缓后退,车夫却被吓傻了,眼睁睁看着骑队朝他冲来,李素急忙扬声道:“跑!别管马车!”
车夫终于回神,浑身一激灵,接着双手抱头,不顾形象地原地横滚过去,刚滚到路边,骑队已杀到,李素那辆双马并辕的马车在骑队将士眼中不堪一击,为首十余人拎起手中的铁镗,长锤等兵器,狠狠地朝马车车顶砸去,一下又一下,片刻间便将马车砸成了碎片,最后一名将领模样的中年汉子忽然拔剑狠狠一刺,拉车的两匹马被刺中了脖颈,凄厉地悲嘶两声,最后颓然倒地,倒在满地血泊中。
从骑队骤起发难,到马车被砸,马儿被刺死,期间的过程说来话长,其实不到半炷香时辰,一切便已结束,风平浪静,街口的路旁,马车只剩下了一堆木屑和残片,两匹壮马倒在血泊中,犹自不甘地微微抽搐。
骑队完成了任务,不出一语往回走,将领策马赶至李承乾的马车外,抱拳道:“禀殿下,道路已清。”
车内沉默片刻,传出李承乾冷冷的回答:“启行。”
…………
街道两旁的百姓和商贾目瞪口呆,却没人敢发声,见太子仪仗车驾又徐徐启动,众人纷纷凛然退到一边,有胆小怕事的甚至直接窜进了路旁的店铺内,而李家的一众部曲却早已义愤填膺,尤以方老五为甚。
“欺人太甚!还没当皇帝呢,竟已如此跋扈,是可忍,孰不可忍!”方老五目露杀机,布满老茧的大手一扬,一众部曲皆是血性汉子,纷纷拔刀出鞘,对面缓缓启行的太子仪仗见李家部曲拦在路前拔刀相向,不由大怒,也纷纷抽出兵器,两拨人马在街心相隔十丈遥遥对峙。
“大胆狂徒!冲犯太子銮驾是何居心!”将领扬剑喝道。
方老五凛然而上,大声道:“某等只想讨个公道!太子便可为所欲为么?我家侯爷所犯何罪,竟被太子仪仗公然打砸马车!”
“呸!你也配问太子,滚到一边去!”
李素自事发后便一直面无表情,脑中无数念头闪过。再看了看自己和部曲车夫们并无人受伤,脸颊抽搐几下,忽然扬手沉声道:“方五叔,都给我退回来!不可犯驾!”
“侯爷,这些人太欺……”
话没说完便被李素打断,李素厉声道:“都退回来!”
方老五等人不得不领命,悻悻退回到路边。
李素面朝李承乾的马车笑了笑,很奇怪,连他都不知道此时自己居然为何还笑得出来。
“臣驭下不严,望太子殿下恕罪,殿下请行。”
马车内的李承乾听到李素那道讨厌的声音,眉头不由皱了皱,目光愈发阴冷,却没有说半句话,东宫仪仗簇拥着马车,趾高气昂地从李素面前经过,一路畅通地走了。
经过李素身边时,马车一侧的帘子忽然掀开,露出李承乾那张阴柔冷森的脸庞,李素面带笑容,躬身行礼,二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碰撞之下,激起阵阵火花,相视片刻,二人同时一笑。
撕破脸的笑容,大抵如是,从此真正不共戴天了。
…………
马车走出老远,方老五恨恨地道:“侯爷为何拦我等?就这百来号样子货,我们出手便将他们收拾了!”
李素眼也不抬,淡淡地道:“收拾他们之后呢?我和你们都要下大狱了,你以为太子銮驾是可以随便冲撞的?”
方老五一滞,不甘地道:“难道就这么算了不成?”
李素笑了:“我的马车很便宜么?就这么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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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内,李承乾隐隐有些不安。
刚才砸了李素的马车,杀了他的马,确实出了口久抑的恶气,马车被砸成碎片的刹那,李承乾只觉满心欢畅,连疼痛多日的腿都好了许多。
然而,事毕之后,李承乾心中泛起了淡淡的悔意。
长安城谁都知道,李素这个人不好惹,自从他第一次与东宫直接冲突后,敢招惹李素的人越来越少,连东宫太子他都不怕,他还怕谁?从某方面来说,李素的“不好惹”形象,是建立在东宫之上的,东宫成了他一战成名的垫脚石,别人招惹李素之前首先便要暗自掂量掂量,自己与东宫比何如?如果比东宫差,那么啥都别说了,老老实实缩着吧。
这也是尤其令李承乾愤怒的一点,东宫的威望竟已成了这个家伙的试金石和长安城内敢不敢惹李素的标杆,恩怨加身,威望扫地,多日积抑的怨愤,令李承乾再一次冲动起来,下令砸了李素的马车。
可是,砸了人家的马车不是拍拍屁股就完事了的,太子也不行。
本来就被李世民打断了腿,腿还没好,转身又惹了事,李承乾这时也觉得自己有点冲动了,如果李素拿此事作文章,在朝堂上闹将起来,恐怕李承乾会再次付出代价。
更何况,李素名字里虽然有个“素”字,可天下人都知道,这家伙真不是吃素的,就算他不闹上朝堂,李承乾也不得不担心他会另出阴招,出阴招的结果,也许会被闹上朝堂更可怕。
马车摇摇晃晃,李承乾坐在车内眉头时舒时皱,脸色阴晴不定。
今年不知怎么了,仿佛冲撞了太岁一般,李承乾只觉事事不如意,处处遇风波。若论付出的代价最大的,莫过于这一次酒后狂言了,一想到自己已经是终身残疾,李承乾心中不由怒火万丈,方才砸李素马车的小事很快被他抛诸脑后。
如果说李承乾现在最恨什么人的话,他最恨的一不是父皇,二不是李素,最恨的却是东宫左庶子张玄素。
这条断腿,就是因为张玄素听到他那句酒话后马上进宫告状,这才令父皇勃然大怒,冲动之下打断了他的腿。
马车内,李承乾忽然攥紧了拳头。
孤还是太子,还没有被废掉,那些背叛我的人……都该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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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被砸,李素当即决定掉头回家。
既然面对面撕破了脸,李素也不必有什么顾忌了,必须加快速度把这个家伙推下去。
众部曲满肚子怒火,簇拥着李素回到家,于是,太子砸李家马车,杀马的事以最快的速度在李家传开,李家上下顿时炸了锅。
“咋跟太子闹到这地步了咧?”李道正满脸无奈叹道:“当初以为你们不合,也就是年轻人耍耍闹闹,大人们么当回事,咋想到都恨到杀马砸车咧,娃儿,太子可不敢惹啊,想想办法应付过去,不然以后他当了皇帝,我们全家都遭殃咧。”
李素点头:“爹您放心,此事孩儿一定妥妥当当处置好,相信我。”
李道正犹豫了一下,道:“要不要找找你那几位将军叔伯?请他们帮忙拿个主意,那些将军纵横沙场半生,算无遗策,千军万马都被他们灭咧,这点风波他们一定能解决。”
相比大家的焦急,李素却没怎么放在心上,朝堂的形势,李世民易储的心思,他都大致估算到了,所以严格来说,如今太子是处于劣势的,被废黜只在早晚间。
安慰似的扶着李道正的胳膊往里走,李素笑道:“这点小事,不必劳烦那几位老杀……嗯,老叔伯了,爹您要相信我,这事孩儿定能解决……”
凑在李道正耳边,李素轻声道:“这一次,该算总帐了。”
李道正悚然一惊,猛地扭头看着李素阴沉却带笑的脸,良久,李道正点点头:“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唉!娃大咧,管不着咧……”
说完李道正叹着气回了房。
内院里,许明珠却气得直抹泪,一脸又怒又恨。
“那匹马儿是前年从东市买的,才三岁多,挺通人性的,不仅性子温和,而且不挑食,马厩的马夫喂它吃什么它就吃什么,没想到竟然说杀便杀了……”
李素眨眼:“夫人放心,明我就去报仇,我派刺客堵在东宫等太子,也给他放一回血,夫人喜欢扎哪个部位尽管说,太子的死相你可以量身订制……”(未完待续。)
第六百五十五章 献计除敌(上)
从李承乾下令砸车杀马那一刻起,一直到回家后安慰伤心抹泪的许明珠,这期间李素的心情都是非常平静的,像一口沉寂的老井,无风亦无波。
事情已经发生,脸已经撕破,这种时候无谓的愤怒和冲动已无必要,愤怒的情绪会让人做出失去理智的事情,面对太子这尊庞然大物,稍有行差踏错,等待他的便是狂风暴雨,太子是君,李素是臣,君可杀臣,臣不可伐君,这便是这个时代的游戏规则,李素不愤怒,是怕自己被愤怒支使而犯下大错。
冷静而睿智的头脑,永远是做任何事的首要条件,抛开所有的仇恨,忘记一切的恩怨,李素现在想的只是用什么手段在太子背后推一把,让他倒得更快一点,姿态更狼狈一点。
安抚好了妻子,已是掌灯时分,李素把许明珠送去卧房歇息,他自己则回到了书房,点亮了一盏孤灯,盘腿坐在书案前发呆。
烛光有些昏暗,衬映着李素那张莫测的脸庞,一片寂静里,蜡烛忽然爆出一声轻响,竟是一朵双蒂灯花,仿若流星般给了斗室短暂的一瞬灿烂。
李素被惊醒了,嘴角不知何时勾起一抹看不懂的笑意。
…………
…………
东宫。
李承乾盘坐在矮桌后,神色阴沉,目光森森。
称心老老实实跪坐在他身后侧方,垂着头一声不吭,自从上次张玄素执棍而入欲击杀他后,称心与李承乾在一起时老实了许多,至少有外人在时是如此。
此刻东宫前殿内确实有外人,准确的说,是李承乾的仇人。
张玄素圆瞪双眼,使劲挥舞着双臂以增加说话时的气势,一脸不争地训斥着李承乾。
“殿下难道真不想当这个太子了么?”张玄素重重跺脚,只着足衣的双脚在木地板上发出咚咚的闷响。
李承乾冷冷道:“想当太子又如何?不想当太子又如何?张卿到底想说什么?”
张玄素怒道:“若想当太子,为何今日惹出砸车杀马的祸事!若你不想当太子,何如趁早向陛下请禅,将东宫让给旁人,也好过将来你被废黜后连活下去都艰难!”
这话太刺耳了,可这就是张玄素的性格,他是贞观朝有名的谏臣,他发起飙来连李世民都敢骂,何况区区一个太子,尤其这几年,李承乾越来越堕落,而张玄素受了不少朝臣的指责,大家纷纷骂他失职,而导致太子变成如今这副不争气的模样,张玄素这几年受的压力也非常大,看到李承乾这副油盐不进的样子,不由愈发生气,一怒之下难免口不择言了。
这句话确实难听,李承乾终于忍不下去了,脸色迅速涨红,狠狠一拍桌案,厉喝道:“张玄素,你好大胆!当了这么多年官,连臣礼都不识了么!”
张玄素遇强则愈强,闻言脖子一梗,目光无畏地直视李承乾,顶撞道:“臣只为明主者识礼,比如殿下的父皇!”
李承乾眼中杀机大盛,狠狠地盯着张玄素,似要将他生吞活剥一般。
“张玄素,孤一直敬你是贞观朝的忠直之臣,但,臣就是臣,臣再忠直,也不能逾越了本分!孤是东宫太子,你却一次又一次对孤不敬,是欺我这个太子已失势否?”
张玄素眼中露出痛苦之意:“臣是东宫老臣,比谁都不愿意见你失势,你和我的前程早已牢牢绑在一起,可是太子殿下,你为何变得如此模样!当年那个勤奋向学,谦逊有礼的太子哪里去了?这几年臣为了帮殿下走回正途,已然殚心竭虑,心力交瘁了,殿下与臣休戚与共,何来欺你失势之说?你若失势,臣的下场能好到哪里去?”
说着张玄素眼眶泛泪,仰头深吸一口气,神色间已见浓浓的疲倦之意。
张玄素这番情真意切的话并未打动李承乾,李承乾似乎一心往牛角尖里钻了。
这几年没睡过一晚踏实觉,做梦都在担心自己忽然被父皇废黜了储位,改换魏王泰取而代之,严重的心理压力令他早已在精神崩溃的边缘,后来三番两次的倒霉事全落到头上,就连耍点小阴谋小诡计也是偷鸡不着蚀把米,眼看魏王泰越来越得势,父皇对他越来越冷淡,担心被废黜的心理终于彻底崩溃,这也就是从今年年初开始李承乾终日纵情酒色,不思进去,完全堕落下去的主因。
一个人一旦钻进了牛角尖,心思完全偏激之后,旁人的劝慰再情真意切,也断难将他拉回头了。
看着张玄素动情流下的眼泪,李承乾冷哼一声。他只觉得做作,恶心,想到如今自己的残疾之身皆因眼前之人向父皇告状所致,李承乾心中的恨意更深了。
“张卿,孤仍是大唐太子,每日仍老实本分待在东宫内,你到底在指责我什么?”
张玄素听到李承乾冰冷的声音,不由心灰意冷地长叹一口气。
这个人,已无可救药了!
“殿下何以妄称‘老实本分’?今日殿下仁寿坊悍然下令砸了泾阳县侯的马车,还杀了他家的马,你可知如今已闹得长安城尽知,无数臣民因殿下的跋扈之举而感到愈发愤怒难抑么?你原本已令陛下深感失望了,为何还要不停惹祸?”
李承乾悲怆冷笑:“臣民愤怒,且让他们愤怒便是,若父皇已对我失望,废黜了我便是,天下之大,无人可信,我左右不过一条性命,谁愿拿,拿去便是!”
张玄素看着李承乾悲凉的神情,心中一痛,泣道:“殿下何必自弃!直到今日,直到现在,一切都来得及的!你毕竟是陛下的嫡长子,是贞观元年便正式册封并昭告天下的东宫太子!就算陛下对你再失望,若非万不得已没了选择,陛下亦断然不会废你的,殿下,臣求你振作,若此时开始改过自新,大唐未来的九五尊位仍然是你的!”
李承乾眼神一冷,暴喝道:“张玄素,不要再假惺惺了!你打什么主意孤心里清楚得很!从古至今,废太子只有死路一条,你这个东宫属臣的位置却是稳稳当当,来日只不过换个主人而已,以为孤不知你心中的小盘算么?这一头对我横加指责训斥,那一头却在父皇面前告密讨好,左右逢源,好不快哉!”
张玄素震惊地道:“殿下……何出此言!臣的职责是陛下所指派,臣所司者,不是殿下本人,而是大唐未来的社稷根本!你若行差踏错,臣怎能不向陛下禀奏?”
“滚!孤的东宫不需要你这种两面三刀的逆臣!滚!”李承乾失控地厉喝。
张玄素泪流满面,呆滞地看了李承乾一眼,转身不发一语离去。
从头到尾,君臣的谈话都落在称心眼中,称心恭谨地跪坐在后面如同雕塑般不言不动,眼皮却一阵阵的跳动不已,看着李承乾情绪失控,如疯子般大吼大叫,称心的心仿佛被针扎般刺痛难耐。
待张玄素离开后,李承乾深呼吸几次,又狠狠灌了几口酒,酒意上涌,脸迅速通红一片,眼眸中升起了一团赤红的血雾,浓浓的杀机在血雾中翻腾,萦绕。
“逆臣!都是逆臣!孤若登基,誓必将你们这些逆臣杀得干干净净!”李承乾如受伤的野兽般低沉嘶吼道。
称心浑身一颤,挪动双膝跪行到李承乾身边,双臂一伸,抱住了李承乾的双腿,轻轻地上下抚动,仿佛安抚他暴躁的情绪。
“殿下息怒,莫气坏了身子,奴还在您身边,奴是您的,您一个人的……”奴心微阖双目,如梦呓般呢喃。
李承乾神色一缓,蹲下身抱住了他,凄然叹道:“此时此境,我只剩下你了,称心,你才是真正一心一意对我好,绝不会背叛我的人……”
称心身躯微颤,不知为何,眼泪顺腮落下。
“奴确是真心为了殿下好,可奴也想真心劝谏殿下,求殿下您振作,刚才张玄素所言没错,一切还来得及的,陛下不会轻易把您废黜掉,废了嫡长子,陛下无法跟天下臣民士子解释,也乱了立长不立幼的纲常礼制,殿下只是偶有小过,但并不失大节,陛下或曰失望,但绝不会废您的……”
李承乾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了:“称心,连你也帮着外人教训我?”
称心一颤,急忙垂头道:“奴不敢,殿下恕罪。”
李承乾重重一哼,抬眼望着空荡荡的殿门,张玄素早已走得不见踪影了,可李承乾盯着殿门的目光却杀机愈炽。
“张玄素这个逆贼,吃里扒外的东西,做我东宫的属臣,却向父皇告状,害我被父皇活活打成了残废,此仇若不报,孤当这太子有甚意思?”
称心大惊,猛然抬头盯着李承乾,骇然道:“殿下不可一错再错了!您再走错一步,陛下和朝臣……”
“称心!你吃错药了!你到底站哪边的?”李承乾暴喝,脸色一片阴沉。
称心吓得一抖,垂头不敢再吱声,身躯却仍瑟瑟颤个不停,一道声音反复在脑海中回荡。
要出事了,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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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很温和,快入秋了,阳光也不似夏天那般毒辣了。
李素半躺在竹椅上,两眼微眯着,隔远了看好像已睡着,近了却只是假寐。
银杏树下好乘凉,地上扫得一尘不染,摊上这么一个爱干净的主人,下人们却累坏了,光是李素最喜欢待的大树下,每天不知被清扫多少遍,地上但多了一片树叶,都会引得男主人一脸不爽。
当然,除了这点小毛病外,李家几位主人对下人都还是很和气的,每年年末收了烈酒作坊和香水作坊的帐回来后,从薛管家到扫地的杂役,总少不了一个厚厚的大红包,这个红包的分量大抵相当于小半年的工钱了,所以尽管男主人对卫生和工整对称方面有着近乎变态般的要求,但想进李家签活契当下人丫鬟的人还是数不胜数,而李家的下人在家里虽然唯唯诺诺,可走出去时却是一个个昂首挺胸,像一只看门鹅巡视领地般高傲且优雅,爱煞村里一众芳心怀春的少女们。
院子很安静,自从昨日被太子砸车杀马之后,下人们都以为男主人心情不好,所以李素周围方圆三丈内无论人畜虾蟹皆逃散无踪,实在不小心碰面了,下人一脸准备后事闭眼等待升天的模样却令李素恨得牙痒痒,很想把家里下人们集合起来,排着队一巴掌轮着扇过去,包括薛管家……
眼睛半阖半睁,仿若假寐,但李素此刻脑子却在飞快转动。
与太子的矛盾终于激化,永无调和的可能,那么,只能把他当成生死仇敌,现在李素需要的是制造一个契机,将李承乾置于死地。
偌大的朝堂,上面还有一个英明睿智的君主,李素想把太子扳倒,不仅要绞尽脑汁使出计谋,更要做得天衣无缝,不让朝中君臣对他起疑,所以,这个计谋首先不能把自己牵扯进来,否则可不止是引火烧身那么简单,全家人的性命都会因自己的疏忽而被活活烧死,李素被砸车杀马而不曾愤怒,就是担心自己的冲动选择会连累到家人的安危,他冒不起险。
只是,这个契机太难找了,除非自己保持良好的耐心等下去,可是凭白的等待终究是消极的,眼下李承乾因犯错而被满朝大臣指责叱骂,李世民在易不易储之间来回摇摆不定,可以说眼下的时机和火候都是最合适的,错过这一次,下次等到了机会也不会有完美的结果了。
思量许久,李素苦笑摇头。
干系太大了,而身边太缺人了,一个人的力量终究太渺小,若欲算无遗策,仅靠自己一人是绝不可能的,他不是神仙,做不到万无一失。
脑中忽然一道灵光闪过,李素忽然想起了一个人,于是忽然站起身来,扬声喝道:“来人,来人!”
喊了几声,无人出现,显然由于今日男主人心情欠佳,下人们早躲远了。
李素怒了:“人都死哪里去了?滚出来一个!”
一名倒霉的下人倒拎着扫帚,以慷慨赴死的表情悲壮地出现在李素眼前,一副任杀任剐的模样。
李素气坏了,一脚狠狠踹去:“上法场呢!这副丑样子啥意思?”
下人被踹得一个趔趄,急忙站定身形,垂手躬身。
“去公主道观里,跟公主殿下说一声,我要临时借调那姓武的姑娘一用……”
下人赫然抬头,惊愕道:“……用?咋用?”
李素飞起一脚踹去:“怎么用我有必要跟你说吗?快滚!”
下人连滚带爬抱头鼠窜。
…………
…………
不多时,身着百衲道袍的武氏盈盈走入李家的大门,进了院子后,面朝李素行了个道家揖:“贫道悟慧,恭聆侯爷吩咐。”
李素拿眼朝她轻轻一瞥。
今日武氏素面朝天,显然下人催得急,武氏来不及妆扮,未施脂粉便匆匆赶来了,颇具规模的胸脯起伏有些厉害,看来是一路小跑过来的。
虽然神情有些疲累,但武氏的双颊却泛起两团红云,眼神清亮且兴奋,李素这次主动施召唤术,磨人的小妖精仿佛见到了出人头地的曙光。
打量了一番后,李素收回了目光,吩咐下人在院中银杏树下铺上竹榻,同时奉上茶水,热情招呼武氏坐下。
武氏小心翼翼跪坐在李素对面,垂头屏气,一副沉静优雅的模样。
下人奉上热腾腾的茶水,武氏捱不过李素热情的招呼,捧过茶水轻轻小啜一口,随即嘴角勾起淡笑。
“听说此茶乃侯爷亲创,入口先苦而后甘,饮之如品人生,高低起伏,各有滋味,由茶而观人,恕贫道放肆,侯爷年纪虽轻,但也是尝过人生百般滋味的过来人,哪怕如今权势在手,所创之茶仍然苦先甘后,想必侯爷居安亦不敢忘危矣,贫道胡言乱语,请侯爷莫罪。”
李素两眼一亮。
喝过他的茶的人不少,从家人到东阳,再到那帮子老杀才,可真正能从茶里领略到人生滋味的,却仅只武氏一人,此女兰心蕙质,实在是人生难遇的妙人,这种人若为友,可为此生知己,若为妻,可琴瑟相合,若为敌……则为生死大敌!
李素苦笑叹气。
卿本佳人,奈何心肠太毒了些,为友须提防,为妻更是头上一把刀。
见李素沉默不语,武氏掩嘴轻轻一笑,艳若桃李般的脸蛋不由增了几许春色。
“妇道人家见识短,贫道胡言乱语,教侯爷见笑了。”
李素展颜笑道:“武姑娘世间奇女子,巾帼不输须眉,何必妄自菲薄,今日请武姑娘来,实有事需你相助。”
武氏垂首道:“侯爷请吩咐,贫道但能做到,必不推辞。”
李素笑道:“没那么严重,就是想请你帮我出出主意。”
武氏道:“可是因为昨日太子砸车杀马之事?”
李素一愣,接着笑道:“武姑娘消息很灵通呀。”
武氏轻声道:“侯爷是贫道的恩人,您的一举一动,贫道无时不在关注……”
李素脸色一滞。
撩汉真厉害,若不是自己清楚武氏是个什么人,恐怕早已淹死在她的柔情蜜意里了。
“武姑娘说笑了,既然你已清楚来由,我也不必多说,想必你已知道,我与太子的关系向来不睦,有些恩怨是早几年便已结下,这几年里多多少少也有过几次冲突,一来二去的,仇怨越结越深,如今怕是无可转圜了,所以……”
李素话说到一半便止住,接下来的话,实在不方便出口,因为他目前还无法对武氏产生信任。
谁知武氏却无比聪慧,李素只说了半截的话,竟被她猜出了未尽之意,闻言惊愕地猛然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很快垂下头去,将声音压到最低,悄声道:“侯爷的意思是……使计令太子尽丧君臣之心,坚定陛下易储之念,然后把他……废黜?”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李素也吓得差点原地跳起来。
这女人,真是个妖孽啊!
“朗朗青天白日,不可胡说!”李素厉色喝道。
武氏这次居然不怕了,反而咯咯一笑,道:“侯爷欲请贫道相助,亦当袒露心思才对,否则,教贫道从何帮起?”
李素神情顿时变得尴尬了,第一次被一个女人怼得说不出话来。
武氏到底心思玲珑,见李素神情尴尬,在他即将恼羞成怒之前,武氏马上笑道:“好了,贫道刚才只是玩笑之语,侯爷莫担心,坦白说,长安城中有此心思的人,可不止侯爷您一人,只是大家都不敢说而已,侯爷您不说,莫如让贫道猜测一番如何?”
李素脸色稍缓,哼了哼,道:“你先说,我且听听。”
武氏深深看了一眼他,道:“譬如,只是譬如说啊,侯爷有把太子弄下去的心思,那么有两个办法,一则清其左右,断其臂膀,使之无人可用,无计可问,比如惯来支持太子的长孙无忌,魏徵,褚遂良等授业老师,还有东宫左右庶子,少詹事等等,使计令他们对太子离心离德,朝臣们自然懂得太子已失势,那时只须有一个人在朝堂上公然发出易储的声音,陛下这几年本就对太子甚为失望,他所不欲见者,是臣民对易储的议论,怕别人骂他乱了立长不立幼的纲常,可若是满朝大臣同声请愿易储,陛下再无顾虑,多半也会顺势应了……”
李素点点头,分析得很在理,不愧是妖孽级的女妖精。
随即李素又摇摇头:“清其左右,断其臂膀,说来容易,但过程太过繁杂,事情一旦弄繁杂了,其中变数也多,说实话,我并无把握能全程掌控,你刚才说两个办法,还有一个呢?”
武氏见他浑然不觉间似已间接承认了扳倒太子的心思,不由掩嘴轻轻一笑,于是接着道:“第二个法子简单了,但是要行险……”
“武姑娘尽管道来。”
“第二个法子嘛……”武氏顿了顿,语气忽然多了一丝冷意:“太子无德,近年朝中多人不满,今年陆续几桩事做出来,更失了朝中大片人心,若此时有人再制造个事端,朝他背后狠狠推一把……”(未完待续。)
第六百五十六章 献计除敌(下)
金子无论在任何时候都发光,这句话确实是真理。
原来历史上的武氏能成就功业,不仅仅是运气那么简单,在李素心里,武氏几乎比大多数男人都强,她不仅有属于女性的细腻心思,同时更有男人无法比拟的智谋。
这个女人,已不能单纯当作女人来看了,李素与她在几次接触之后,对她的评价越来越高,有时候甚至觉得有些不安,暗里总会反省一下自己,把她从掖庭里救出来算不算养虎为患?李素比谁都清楚,武氏对他或许有些感恩,但绝不会太多,虎狼之辈注定是养不熟的,来日一旦登上更高的山峰,他与武氏为友还是为敌,纯粹只能看利益和时势了。
不过现在来说,武氏暂时可以为己所用,所以李素绝不会浪费人才,这样的人才,用一次少一次,谁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家就散伙了,拿刀互捅了。
“第二个法子不错,与我所思不谋而合……”李素朝她笑笑,道:“继续说,细细道来。”
武氏得了赞许,不由心气越高,嫣然笑道:“侯爷这算是承认了?您……就这么相信贫道?不怕贫道去告密?若然事泄,可是泼天的大祸呢。”
李素笑道:“我不怕,因为我可以让这件事死无对证。”
武氏笑容顿时凝滞,俏脸闪过一抹惧色和惶然。
淡淡一句话,杀机毕露,武氏听懂了,刚才轻松调笑的表情不复再见,转而换上一脸庄穆。
“侯爷恕罪,贫道只是玩笑之语,贫道的性命是侯爷所救,这些日子苦思报恩而不得其门而入,今日有了机会,正当竭尽全力,怎会出卖侯爷,若侯爷不弃,贫道愿签死契,入侯府做个端茶倒水的丫鬟。”
李素哈哈大笑:“想远了,没那么严重,你这样的丫鬟我可用不起,说正事吧。”
武氏黯然一叹,对李素的委婉拒绝有些失望,接着振作精神,道:“第二个法子,确实比第一个更简单有效,但是有点冒险,若然不慎,则有暴露自己之危,自今年以来,陛下对太子越来越失望,而太子在朝臣心中的评价也越来越低,尤其是前些日酒后说过一句狂言后,满朝大臣对太子更是寒心透顶,贫道可以肯定,易储之议虽然没人敢公然说出来,但在私底下应该已是喧嚣尘上,昭然若揭了,可以说,如今的太子正走在悬崖边上,一不小心便栽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侯爷欲扳倒太子,不得不说,时机选得非常妙,火候拿捏得精准,如果他再出了一桩别人眼中视为大逆的祸事,恐怕满朝君臣真的要把易储之议拿到朝堂里大明大亮的说了。”
李素叹道:“太子恐怕也知道自己的处境,若指望他再惹祸,恐怕不容易,昨日砸车杀马对君臣来说只是小事,而且是不起眼的小事,无法当成把柄宣扬出去。”
武氏眨眨眼:“以太子的禀性,侯爷觉得指望他以后不惹祸,可能么?祸要惹得大,大到令满朝震怒的地步,陛下才会坚定易储之心,侯爷试想,有什么大祸能令满朝震怒?”
李素一呆,接着脱口道:“造反?”
武氏笑了:“不错,只有造反,才会彻底断了君臣对太子的所有期望,自古以来,造反是最不能被君臣所容的,任何人造反都一样,尤其是,当今陛下曾经的玄武门之变严格说来,也是造反,老子靠造反登基,已被天下人骂了十多年,他绝不会容许自己的儿子这么干,如果太子扯上造反,废黜他只在须臾间。”
李素叹道:“有什么法子令太子造反呢?或者,谋划造反也算。”
武氏笑道:“任何人都一样,被逼急了,自然便造反了。以贫道观之,太子如今满心怨恚,这样的人从来不会反省自己,只恨陛下和朝臣待他不公,上次酒后狂言的风头还没过,昨日又砸了侯爷的车,杀了侯爷的马,可见他并无丝毫悔改之意,贫道猜测,太子还会干出一些出格的事,那时神仙都救不了他了……”
“武姑娘所言‘出格的事’是指……”李素犹豫半晌,道:“难道他会刺杀我?”
武氏笑了笑,道:“恕贫道直言,太子对侯爷确实恨之入骨,不过眼下来说,太子心中还有一个更恨的人,刺杀或曰可能,但他要刺杀的人绝对不是侯爷您……”
“还有比我更可恨的人?那人一定很了不起……他是谁?”
武氏轻声道:“听说上次太子酒后狂言之后,当晚便被陛下知道了,告密者还是东宫属臣,若非那人告密,太子也不会将自己陷入如今四面楚歌之境,侯爷觉得,太子恨不恨他?”
李素恍然:“东宫少詹事左庶子张玄素?”
武氏笑道:“正是此人。”
李素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武姑娘果然聪慧非凡,若非姑娘提醒,我差点忽略了此事。”
武氏脸一红,垂头轻轻地道:“侯爷才是真的聪慧之辈,贫道这点微末本事看在侯爷眼里,不过是些小聪明小手段罢了。”
李素大笑道:“你我都莫谦虚,也莫互相吹捧了,关门自封道号这种事可无趣得很……”
武氏抬头看了他一眼,又垂下头道:“侯爷若想扳倒太子,或许,此事可作为一个缺口,稍作布置,便可令太子从此翻不得身。”
李素被她这么一提醒,思路顿时通畅了许多,心情也变得明朗起来,笑道:“武姑娘提醒得是,此事我知道怎么做了。”
武氏抿唇浅笑,端起已凉的茶,小小啜了一口,神情很平静,并无半分得意邀功之色。
沉吟片刻,李素道:“上次我说过,定送你一番前程,不过眼下并无合适的机会,武姑娘之才屈居道观确实有些可惜,这样吧,我向公主殿下求个情,让你以客卿身份居于我府上,我若有为难之时,还望姑娘从旁扶衬一二,当然,只是暂时的,不过我家庙小寒陋,不知姑娘可愿屈就?”
武氏呆了一下,接着大喜过望,当即便面朝李素双膝跪下,喜极泣道:“贫道愿为侯爷驱使,多谢侯爷提携之恩。”
李素笑道:“看来姑娘在道观里真的待不下去了,不过话先说在前面,你来我府上只是客卿,住在前院,而且让你出家为道是陛下的旨意,一时我也无法为你还俗,你的身份还是道姑……”
武氏一连迭点头:“贫道愿意,贫道不在乎什么身份,只盼能尽全力帮衬侯爷一二,以报当初救命之恩。”
看着武氏惊喜万状的模样,李素揉了揉太阳穴,忽然感到有点头痛。
他也只是见武氏确实聪慧多谋,于是顿生惜才之心,觉得把她暂时留在身边当个智囊谋士也好,毕竟,连一张厕纸都有它的用处,更何况一个聪明的大活人,然而武氏的表现如此惊喜,就好像主人邀请一只黄鼠狼进鸡窝里做客一般,实在令李素有些后悔,刚才这个决定是不是错了?这个女人来了李家不会翻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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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刚亮,长安城的城门坊门已开,坊官们敲了几记锣,吆喝几句开坊了,然后摇摇头,一脸困意地回去继续补觉,很快,沿街的铺面一家家卸板开门,各家店伙计们打着长长的呵欠,迷迷糊糊地端盆打水,清扫着各自门前的街道,街上没过多久便熙熙攘攘起来。
东宫。
称心揉着惺忪的睡眼,赤着一双天足轻悄跨过寝殿的门槛,迎面遇到的宦官宫女们纷纷向他行礼问好。
这个年代对所谓的男宠仍是宽容的,没有任何歧视。与男女之情不同的是,男男反而更风雅,更令人羡慕和津津乐道,在雅士眼里,养个男宠似乎比养个女人更干净,更有雅趣,从抚琴吹箫到对诗弈棋,男男之趣似乎比女人更丰富。
李承乾如今对称心的宠溺可谓无以复加,东宫里所有的宦官和宫女都隐隐将称心当成了太子侧妃,称心的地位比当初刚进宫时高了许多。
踏着轻快的步履,称心走向正殿。
今日李承乾似乎开朗了一些,昨夜李承乾破天荒的没喝酒,连歌舞伎也没叫,东宫难得清静了一晚,称心觉得李承乾已经振作了,此时回头走正途仍未晚。
从寝殿到正殿,中间要穿过一片花园假山,称心的脚步放轻了些,秀气的长眉微微一皱,自从上次李承乾在花园内亲手杀了一名宦官泄愤后,称心便对这片花园有了心理阴影,走进去总觉得阴风阵阵,后背发凉。
称心走得很慢,步履放得很轻,仿佛害怕惊醒熟睡的鬼魂般小心翼翼,走到那位宦官遇害的地方,称心的心跳不由加快,死死的抿住唇,不得不说,男生女貌的他此时看起来确实很迷人,比女人更迷人。
正在害怕时,花园正中的假山后隐约传来人声,称心松了一口气,不自觉地朝人声方向走去。
快接近假山时,人声愈发清晰了,字字入耳,称心脚步一顿,接着脸孔刷地苍白起来。
声音来自两个人,称心都认识,一个是李承乾,另一个是太子的贴身禁卫刘徽。
“……明晚动手,有几分把握?”李承乾的声音很冷。
“回殿下,七八分终归有的。”刘徽恭声道。
“不!孤要你有十分把握!此事断不可失败,失败便是事泄,事泄便是大祸!”李承乾的声音高了些,显然有些紧张。
刘徽犹豫了一下,肯定地点头:“是,末将多带几个高手,定能将张玄素当场诛杀而不留痕迹!”
李承乾嗯了一声,道:“善后之事也需天衣无缝,现场留点证据让官府去查。”
刘徽道:“是,末将遵太子吩咐,已查过张玄素的底细,张玄素做官清白,然其族弟不争气,常上门求接济,多次以后,张玄素将其拒之门外,族弟多有怨言,常与人道张玄素六亲不认,若张玄素身死,此人自是替罪羊……”
李承乾满意地笑:“甚好,孤无忧矣,办好此事,孤自有重赏。”
…………
二人说完话,各自散开,假山背后,称心满脸苍白,目光无神,仰头望着湛蓝的天空发呆。
今天是个好天气,可是为何忽然觉得这么冷?
李承乾和刘徽已走远,称心却仍呆呆坐在地上,神情茫然地看着天空,忧郁而悲伤。
此时的他,终于信了张玄素说过的那句话,太子已无可救药了。
东宫左庶子,说是东宫属官,但亦有督促太子向学立德之责,等于是太子的半个老师,而李承乾却真的要对自己的老师动刀。
诛师!多么恶劣的大罪,嫁祸给别人真的有用吗?天下谁不知道张玄素曾经告过密,谁不知道太子对张玄素恨之入骨,张玄素若死,再怎样嫁祸给别人,这天下终究有明白人的,太子他太小看天下人了,或者说,他已走火入魔。
初秋的风带着几许凉意,轻轻拂过脸庞,撩动着称心发鬓的几丝乱发。
称心茫然看着天空,眼泪不知不觉流下,白净美丽的脸庞布满了末日般的哀伤。
“不对呀,这不对呀……”称心泪流满面,喃喃自语。
劝不得了,再劝只能引来他的杀机,他的眼里如今只剩下恨,对所有人的恨,明明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却仍觉得上天不公,于是变得一天比一天阴沉冷森,称心在他身边也觉得一天比一天压抑。
或许,他与太子这段情缘快走到尽头了,他与他,即将分离。
呆呆地不知坐了多久,远处传来过路的宫女轻轻的欢笑,称心回过神,使劲擦干了眼泪,吸了吸鼻子,神情忽然变得毅然。
…………
…………
王直住在东市一条暗巷的矮房里,很不起眼,东市基本上是商贾们的地盘,这里的民房基本被来自天南海北的商人们买下来了,有的用作住宅,有的用作店铺,沿街排列,鳞次栉比。
王直就住在其中的一间屋子里,屋子并不大,仅有一进平房,前面带个极小的院子,在寸土寸金的长安东市,这么一间屋子已是极不错的了。
屋子已被李素买下,王直一直住在这里,几乎已将它当成了第二个家。
一大早王直就起床了,坐在庭院里叫手下兄弟买了两块胡饼,一斤羊肉,还有半斤酒,一张矮桌架在院子中间,下面垫上草席,王直两腿一盘便开始胡吃海塞。
看李素总喜欢坐在院中的树下发呆或睡觉,王直也有样学样,初学时觉得很雅,仿佛自己已成了伤春悲秋的饱学之士,时日久了,王直便觉得有些腻味,怎么也无法体会所谓“风雅”的意境,只不过坐在院子中间大吃大喝倒是很舒服,久了也就习惯了。
吃到一半,三两李家五步倒下肚,王直的眼神已有些充血了,不过头脑还是很清醒,打了个冗长的酒嗝后,继续往嘴里扔了一块鲜嫩的羊肉,嚼得汁水四溅。
这个时候忽然有手下的弟兄来报,门外有位客人求见,客人头戴毡笠,以黑布蒙脸,看不清模样,但说王直一定认识他。
王直挑了挑眉,吩咐将他领进来,客人进门后一声不吭,直到王直将其领回卧房,挥退了所有手下,来人这才揭掉了毡笠,露出一张俊美秀气的面庞,王直乍见之下不由吃了一惊。
“称心?”
称心朝他躬身行了一礼,依然不说话。
王直露出凝重之色,六分的酒意已醒了三分。
以往有过约定,若无重大突发事情,每月只见两次面,例行禀报东宫一切举动,这是称心第一次主动求见,王直知道定然发生了大事。
称心的心情也有些波动,定定注视着王直平凡甚至可以说是丑陋的面容,良久,幽幽一叹:“今日始知足下真面目……”
王直咧了咧嘴,与称心相识好几年了,其实自己的面容隐瞒下去亦无必要,不管怎么说,称心如今已和自己绑在同一条船上,谁都无法脱身,所以王直并不惧自己的面相暴露。
“今日前来,可是有事?”王直沉声道。
称心点点头,凄婉哀怨之态,连王直看了都情不自禁动心。
“有事快说,不可耽误!”王直急声催促道。
称心垂头,没多久眼泪便落下,泣道:“太子有动作……他欲刺杀张玄素。”
王直毕竟不在庙堂,对这个名字很陌生,茫然道:“张玄素是谁?”
“东宫少詹事,左庶子,银青光禄大夫张玄素。”
王直回忆半晌,终于想起来了:“上次设计当场听到太子酒后狂言的那位东宫属臣?”
“正是。”
“为何杀他?”
“因为是他向陛下告的密,而令太子陷入四面楚歌之境。太子深恨,意欲除之。”
见王直仍在发呆,称心幽幽叹道:“不知这个消息是否对足下有用,奴只想请足下救回张玄素,此人若死,太子可真是……万劫不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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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还有一更。。。(未完待续。)
第六百五十七章 雨夜刺杀(上)
局外人永远比局内人看得清楚透彻,这与见识和学问无关,局内人没看到的盲点,局外人一眼看得分明,棋盘外的他知道哪一步能走,哪一步是陷阱,哪一步是万劫不复。
称心此时站在局外,他知道李承乾在干着一件非常危险的事,这件事从长远来看并没有对巩固东宫地位有任何益处,单纯只是为了泄愤报仇,选在这个四面楚歌之时仍只记挂着私仇,而不理会自己如临深渊的处境,无疑是非常不理智的,称心深深觉得,李承乾正在走上一条自毁的路。
所以称心左右思量后,选择来找王直告密。
他的初衷并不想害李承乾,他只想救他,在他阅历贫乏的认知里,以为只要救下张玄素,破坏了李承乾的计划,刺杀属臣之事就可以当作没发生,等于他亲手把李承乾往深渊外拉了一把。
作为一个无权无势如藤蔓般依靠别人宠溺而风光的男宠来说,能小小拉他一把已然是他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王直听明白了称心的意思。
但他所想的却与称心完全不同。
王直知道李素最近的想法,李素从未想过瞒他,李素最近想做的,是把太子扳倒,如同博弈一般,李素沉气静心地等着敌人的落子出现失误,任何一丝小小的漏洞,都是全局制胜的关键!
张玄素是东宫属臣,而李承乾却想杀他……
想明白了这一点,王直两眼睁大,连呼吸都情不自禁地急促起来。
李素苦苦等待的机会,这桩事……算不算机会?
王直不懂庙堂博弈之事,他只确信一点,必须以最快的速度把这个消息递到李素耳里,这个消息到底有没有价值,能不能为其所用,全看李素自己的判断了。
“你,你在这里等着,哪里也不准去,等我回来!”王直说走便走,把称心扔在屋子里,他却转身出了门,大声呼喝着手下弟兄备马,他凭直觉预感到,这个消息很重要,非常重要,必须要亲自告诉李素,中间出不得半点纰漏。
王直快马加鞭走了,疯了似的策马狂奔而去。
称心留在屋里,呆呆看着空荡的院子,院子里,一朵金黄色的秋菊悄然顶开了苞儿,孤独地在这早秋的空气里屹立,摇曳。
…………
太平村,李家。
李素腾地站起身,两眼睁圆,神情震惊。
“太子要刺杀张玄素?”李素仍不敢置信地问道。
王直肯定地点头:“消息应该没错,称心主动找来的,这是大事,我不敢怠慢,亲自把消息递给你。”
李素深吸了口气,神情却越来越兴奋。
激动啊!太子殿下在作死的路上越跑越快,像只脱缰的哈士奇一路狂奔,拉都拉不回了。
“此事可有别人知道?”李素追问道。
王直断然摇头:“除了我和称心,绝无第三人知道。”
李素心情畅快,忍不住哈哈大笑了几声。
“好!自作孽,不可活,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李素搓着手,来回转了几个圈,心中思忖已定。
“王直,回去召集人手,要真正信得过的心腹手下……”李素拉过王直,在他耳边轻声嘱咐安排。
王直连连点头,然后一声不吭离开。
…………
王直走后,李素继续坐在院子里发呆。
一张大网,已在他的谋划下渐渐铺展开来,贵为太子的李承乾,已成了他的彀中猎物,当然,这只猎物可能有点精神疾病,自己钻到网里来的。
心中忽生感慨,武氏所料果然不差,这女人真如妖孽一般,仅只从表面的一些端倪便猜到了太子的下一步动作,如此聪慧机敏的女子,若能一生为己所用该多好。
能让女人甘心一生为人驱使的法子,只有娶她一途了,可是李素不敢娶,他害怕平静的家庭会因她的到来而变得鸡犬不宁,从来不敢小看这个女人的厉害,以她得陇望蜀的禀性,娶回家时自会感恩戴德,对许明珠这个大妇毕恭毕敬,时日一长,便不甘心只做妾室了,用不了两年,许明珠肯定会稀里糊涂死于非命或是疯癫……
太厉害了,何止是一朵带刺的玫瑰,她简直是一株浑身长刺的仙人掌,碰一下就是鲜血淋漓的下场。
李素马上断了这个念想,并为刚才因利益而生出的私心小小惭愧了一下。
不过,这个女人该用的时候还是得用,等到将来缘尽之时,大家也好聚好散,她注定有着更远大的前程。
抛开心中杂念,李素精神一振,随即起身走到前院。
前院大门口,郑小楼蹲在一棵柳树前,专心地盯着什么东西,表情一如既往的酷。
李素堆起了满脸笑容,凑上前柔情似水地唤道:“小楼兄,在看什么呢?”
郑小楼头也不回,冷冷道:“有事求我就直接说事,不要用这么恶心的语调说这么恶心的话。”
李素一滞,要不是自己打不过他,就凭他现在背对自己蹲着的姿态,当场就该给他找只泰迪来……
“说话不恶心的话,求你什么事都答应?”李素期待地道。
“不管恶不恶心,我都不想答应。”郑小楼冷冷地道。
李素赞许点头,有性格,我喜欢,好怀念第一次见到郑小楼的那个时候,一群痞子混混把他揍得鼻青脸肿,画面非常令人愉悦开怀。
懒得跟他矫情了,李素索性直说:“帮我去长安城救一个人。”
“我只会杀人,不会救人。”
“你把要杀他的那些人全杀了,我要你救的人就算是救下了,如果杀他的人你杀不完,我要你救的人等于也没救了。”李素连珠炮似的飞快说道。
郑小楼的表情终于有了些许的变化,变得有些茫然,显然李素这番“杀”和“救”把他绕得有点晕。
李素和颜悦色看着他:“没听懂对吧?没关系,我重新说一遍,这次说慢点,尽量配合你的智慧……”
“不用,我不想去,听懂了我也不想去。”郑小楼果断拒绝。
“为何?”
“我是你的亲卫,只保护你,也只救你,如果有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我才会考虑有没有心情把你救下来,救别人我没兴趣。”
李素不耐烦了:“给脸了是吧?别忘了我家还住着上百号亲卫,你武艺再高,能打得过那些上过战阵的杀才吗?”
郑小楼一脸莫名其妙:“我没惹他们,他们为何要打我?”
“因为我让他们揍你!揍你的原因是你不帮我揍别人,听懂了吗?不懂我再解释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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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秋的第一场雨终于来临,长安城内的坊官们敲着锣,冒雨扯着嗓子大声呼喝,催路上的行人各自归家。
张玄素从东宫走出来,迎着秋天的雨丝,撑起一把油伞,朝自己家里跑去。
张玄素的家在崇义坊,离东宫尚隔两条街,说远也不远,步行一炷香差不多便到了。
雨下得不大,但有些凉意,像情人缠绵的手抚在身上,温柔却伤人。
冒着细细的雨丝,张玄素抬头,眯眼看着前路。
前路雾气氤氲,平坦的大道藏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气中,看不清究竟,张玄素叹了口气,身上的官袍已湿了,身子也觉得发寒,而回家的路却愈发显得漫长。
路上行人早已回了家,各家各户闭门而歇,连坊官也受不了这倒霉的天气,吆喝几嗓子后便钻进屋里避雨去了,路上空荡荡的显得萧条零落。
踏着满地积水,张玄素又往前赶了一阵,不知不觉走到了崇义坊的坊门下,再拐过两个弯,走进一条巷子便到家了。
雨如细丝,归家心切,张玄素的脚步不由加快了些,独自一人在雨中踯躅前行。
意外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发生得突如其来,没有任何征兆。
两个蒙面的大汉,还有两柄窄长的利剑,穿过缠绵的雨丝,无声无息朝张玄素的后背刺去,疾若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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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李承乾派人刺杀张玄素,符合史实。
没错,就是这么缺心眼。(未完待续。)
第六百五十八章 雨夜刺杀(下)
突兀的一剑刺向张玄素后背!
无声无息,剑光若闪电,剑势如奔雷。
剑尖直指背后中枢命门大穴,显然出手便存着要人命的架势。
张玄素浑然不觉,举着油伞踏着碎步,双足小心地避开地上一洼洼的积水,背后的剑尖却离他越来越近。
天空忽然一声炸响,闪电划破天际,巨大的动静令刺出去的剑尖短暂的一滞,接着继续往前刺去。
铛!
一声清脆的金铁相碰,张玄素背后两名刺客愣了。
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另一柄剑,雪亮的剑尖恰好点住此刻的剑刃,将那势如闪电的一剑击偏了方向,充斥天地间的杀意消散无形。
张玄素这时也听到了动静,猛地转身,赫然发现两伙人执剑站在他身后,其中一伙是两个人,另一伙有四个,两伙人皆黑衣蒙面,互相举剑遥遥对峙着。
张玄素这时终于发现不对劲,联想到刚才自己身后近在咫尺的金铁相碰声,顿时全明白了,指着两伙人惊怒道:“好个贼子,胆敢行刺朝官,尔等不怕诛族么!”
两伙人没理他,这个时候彼此都很紧张,刺客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眼神凝重且惊骇,平举长剑指着对方,似乎在震惊为何突然冒出另一股人马来。
而另一方则淡定多了,四人蒙面,眼神平静如水,其中二人是郑小楼和方老五,另外两个是从一众李家部曲中精心挑选出来的击技高手。
双方就这样一动不动,互相对峙,张玄素只是个读书人,却管不了那么多,见两伙人都不理他,不由愈发大怒,索性扯开嗓子喊叫起来。
“来人!坊官武侯何在?此处有人行刺……”
话没说完,张玄素只觉后颈一痛,然后软软倒在满是积水的地上,出手打晕他的竟是郑小楼。
“聒噪!”郑小楼粗着嗓子狠狠骂了一声。
整个世界清静了,两名刺客神情愈发紧张,其中一人也刻意粗着嗓子道:“尔等何人?敢坏我们的大事,不想要命了么?”
郑小楼冷冷道:“你们要杀的,正是我们要救的。”
两名刺客互视一眼,彼此传递了一个眼神后,忽然其中一人打了个呼哨儿,尖锐的哨音划破雨空,很快,从坊门附近的巷道中冒出十来个黑衣蒙面之人,飞快且无声地朝郑小楼等人包围而来。
郑小楼等人一怔,觉得非常意外,只不过刺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朝臣,居然出动了十多人,显然对张玄素这个人志在必除。
不过郑小楼等人无所畏惧,还未等刺客们围拢,四人忽然暴起身形,骤然发难。
一柄长剑,三柄横刀,从四个不同的方向分别刺去,刺客们停下脚步,举剑横挡,一场恶斗就此展开。
郑小楼的武力最强,然而压力也是最大的,对方似乎也看出了四人的底细,几乎分出了一半的人马专对付郑小楼一人,而郑小楼除了攻守之外,还要分心照顾躺在地上的张玄素,不使他被敌人下黑手,一时间顿觉压力倍增,难以周全。
刺客们的身手几乎都不错,而且皆是凌厉凶悍的战阵技击招法,显然是从军伍中挑选出来的精锐,郑小楼这边除了他之外,方老五等人也是战阵招数,两拨人马如同两军对垒一般,全是以快打快,不留余力的死拼。
与郑小楼对敌的有五人,这五人显然是高手,身法矫健灵活,出手必指要害,郑小楼左闪右避,可对方也不含糊,很快,郑小楼右肋下被划了一剑,接着后背也被劈了一道尺长的口子。
方老五这边三人的压力相对较轻,见郑小楼有些扛不住了,当机立断,也打了个呼哨儿。
精心布置好的截胡局面,李素当然不可能只动用四个人,随着哨音刚落,从暗巷的屋子里很快跑出十来人,原本呼叫援兵的决定权在郑小楼身上,只是郑小楼自尊心太强,性子又倔,受了伤也死活不肯叫援兵,方老五索性帮他做主了。
随着十来名李家部曲的加入,刺客们顿时大惊,心猛地一沉,他们知道今晚行刺张玄素怕是不容易了,对方显然有备而来,自己这方的行动早已泄露出去,否则对方不会准备得如此齐备,一副请君入瓮的架势。
心境一乱,身手自然也乱了,趁着对方招式出现混乱之时,郑小楼猛地刺出一剑,正中一名刺客的胸膛,刺客发出一声闷哼,倒地而亡。
另外的刺客见势不妙,果断决定后退,郑小楼等人紧追其后,卷杀而去。
刺客们狼奔豕突纷纷逃窜,为首一名刺客却留在最后,为同伙们的逃命争取时间,郑小楼却不理他,与他虚应几招后,忽然身形一闪,从刺客身旁掠过,直奔逃窜的刺客们而去,几个冲跳之后,一名落单的刺客终于被郑小楼劈伤了腿,惨嚎一声倒地。
郑小楼几步上前,先是一掌把他劈晕,然后掰开他的嘴,用手指在他嘴里的牙齿间摸索,很快摸出一小颗镶嵌在牙齿里的毒药,随手扔掉后,朝后面一挥手:“绑了!”
为首那名刺客见已无力回天,不由暗叹一声,拔地而起,飘然遁去。
李家部曲们背起张玄素,方老五却慢吞吞的上前,朝那名倒霉的刺客看了一眼,笑道:“逮了个小虾蟹有啥用,你咋不逮那个为首的?”
郑小楼擦拭着剑上的血,淡淡地道:“为首的通常是死士,就算逮住了活的,也从他身上挖不出东西,这种小虾蟹若是把他嘴里寻死的毒药去掉,反倒容易撬开他的嘴,五叔,战阵对敌您是行家,不过这审刑问讯,您可不如我。”
方老五也不生气,憨厚地连连点头笑道:“不错不错,学到老活到老,我除了这一身傻把式,一辈子白活咧……”
短暂的交锋,说来话长,实则只有两炷香时辰便定了胜负,不过终究还是闹出了动静,打斗声惊动了崇义坊的坊官,李家部曲打扫战场时,坊官已躲在屋子里敲起了锣,一时间坊门内外喧嚣不已。
郑小楼和方老五互视一眼,非常有默契地收起兵器撤离,在氤氲的雨雾里,众人背着张玄素和被擒下的刺客,身影消失在绵绵的秋雨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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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宫。
正殿后院的花园阴暗角落里,齐刷刷跪着十名刺客,个个身上带伤,伏地跪在李承乾面前请罪。
李承乾脸色铁青,眼神里布满了恐惧和惶然。
他没想到十拿九稳除去一个仇敌的行动居然会失败,不仅人没死,自己这方还死了一个,被人活捉一个,可谓折戟沉沙。
“十二个人,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朝臣,居然失败了,嗯?”李承乾语气冷森,面色阴沉。
为首的刺客正是李承乾的贴身禁卫刘徽,刘徽伏地颤声道:“殿下饶命,小人原本按事先预定的计划在崇义坊前伏击,只是小人刚出手,便被人横截住了,对方也有十来人,人皆黑衣蒙面,不知相貌,但为首两人身手颇高,而且大部分皆是战阵击技的招数,他们必然有过当府兵的经历,并且都是高手,那帮人出手便将张玄素救下,我等苦战许久,无法胜之,又担心惊动坊官武侯和巡城禁军,小人只好决定撤离……”
李承乾瞳孔如针尖般骤然缩小:“这股突然冒出来的人是何方人马?你们看得出来吗?”
刘徽摇头:“看不出,只知应是府兵出身,肯定上过战阵,殿下,小人奇怪的是,明明是隐秘的行动,为何对方仿佛知道我们的底细,在我们即将击杀张玄素时恰到时机地出来拦阻,等于他们在原地设好了圈套等着我们来钻,与其说是我们伏击张玄素,还不如说是他们伏击了我们,殿下,此事行动之前恐怕已泄露了……”
李承乾怒道:“面授机宜之时正在这个花园里,只有你我二人,还有谁能泄露出去?刘徽,是不是你灌了几口黄汤便说与外人知了?”
刘徽吓得浑身一颤,伏地磕头道:“小人敢拿全家老小性命担保,此事小人对外人一字未曾提过,自殿下授意之后,小人也一口酒都没喝过。殿下明察,泄密之人绝非小人!”
李承乾通红着双眼,恶声道:“还能有谁?还有谁胆敢坏孤的大事!”
十名刺客伏地垂头,不敢吱声。
良久,李承乾长叹道:“成败自有天定,怪不得你们,刘徽,你们辛苦了,且下去歇息吧……记住,此事绝不可对任何人提起,否则尔等必有杀身之祸,孤也保不得你们了。”
刘徽等人急忙应是,三三两两起身行礼后离去。
李承乾仍呆呆地站在花园里,神情阴晴不定。
身后的枝叶传来簌簌的抖动声,李承乾似乎知道身后是什么人,头也没回地道:“去,将这十人全数灭口,一个不留。”
身后传来低沉的声音:“是。”
“还有,马上传出消息,东宫属臣张玄素遇刺,对外说有人谋害东宫属官,欲对太子不轨,马上备车马礼品去张玄素府上,代我慰抚他,并派出东宫禁卫四处搜寻刺客下落,做个样子出来。”
“是。”
身后的声音已消失,李承乾独自站在花园里,身躯忍不住剧烈颤抖。
能否瞒天过海,他也不清楚,只是到了此时,他也明显感到,似乎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铺天盖地朝他头顶罩落,无可逃脱。(未完待续。)
第六百五十九章 决意易储
究竟是谁,泄露了原本应该是天衣无缝的秘密行动?
这个问题渐渐成了萦绕李承乾心中最大的疑团。
理论上,东宫里的每一个人都值得怀疑,李承乾早就知道,东宫不是他这个太子的东宫,而是父皇的东宫,东宫里所有服侍他的人,从属官到宦官宫女再到禁卫,里面都充斥着父皇的耳目眼线,太子的一举一动皆在他的指掌之中。
可是那一日李承乾布置行动时,刻意避开了东宫所有人,把贴身禁卫刘徽叫到花园隐秘处,悄声面授机宜,按理说,此事不可能泄露。
然而事情的结果却狠狠扇了他的脸,张玄素被救,己方一人死一人被俘,可以说彻底失败了。很明显别人布好了圈套等着他去钻,刘徽这个人李承乾是信得过的,这些年身边的贴身禁卫都对李承乾死心塌地,刘徽没有理由在这个关口出卖他,由此可见,那日花园布置行动时,定然有第二个人听到了。
李承乾很想把这个人揪出来,然后碎尸万段。
…………
第二天一早,长安满城风雨。
东宫属臣张玄素被刺杀之事传扬开来,东宫首先做出反应,不但有宦官拎着重礼登门,代太子殿下问候张玄素,而且东宫的禁卫们也倾巢而出,四处搜寻形迹可疑之人,煞有其事地将神色慌张的人拿下,绑送雍州刺史府审问。
接着又有传言说,某皇子觊觎东宫之位,暗中派人行刺东宫属官,意图断太子之臂膀,以孤太子之处境,至于人人口中相传的“某皇子”是谁,稍知内情的人了然一笑,心知肚明。
这下雍州刺史府热闹了,从上午开始,不断有东宫禁卫从长安街上逮了人进来,一时间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刺史府门前跪满了一长排,喊冤声惊天动地。雍州刺史平白遭次横祸,抹着满额头的冷汗,不想搭理都不行,禁卫逮人来时传了太子的谕令,命刺史严加审问,一定要揪出刺杀东宫属臣的真凶,为左庶子张玄素报仇。
不仅如此,魏王李泰也无辜躺枪。
大家口中说的“某皇子”,除了他还能有谁?作为争夺太子之位的超级种子选手,刺杀东宫属臣这种事,当然很符合这位种子选手的风格,除了他还有谁能干得出?
李泰听到满城流言后悲愤极了,躲在王府里跳脚大骂李承乾卑鄙。
我确实想把你推下去,也确实见不得有人辅佐你支持你,可是……我怎么可能干得出这种一看就露馅的蠢事?正常人都不会这么干,何况我这个饱读诗书智谋超凡的名流雅士?李泰深深觉得这个流言不仅愚弄了大众,也侮辱了自己的智商,然而流言越传越厉害,李泰却辩无可辩,主动出头辩解,反而有越描越黑之嫌,只好躲在王府里骂街,憋屈极了。
不得不说,李承乾反咬的这一口咬得很狠,不但把自己的嫌疑摘出去了,而且还反过来坑了魏王一把。
只不过人算不如天算,李承乾终究还是失算了。
他没算到张玄素的反应。
张玄素看似文弱,但绝不可欺。早在贞观四年便是跟李世民在朝堂金殿上面对面顶嘴骂街的狠角色,连皇帝都不怕的人,还怕一个太子?
昨夜事发之后,张玄素被救下,郑小楼将他送回府后,又安排了几个人守在张府前门后门附近,直到天亮才离开。
张玄素经过最初的慌乱之后,回府仔细一琢磨,便清楚了刺杀他的人究竟是谁。
他这辈子得罪的人不少,但敢派刺客杀他的人,委实不多,或许,只有那么一两个,如果再联想到最近他告了太子的状,害太子被打断了一条腿,谁是幕后主谋自然呼之欲出了。
更何况……当夜被刺之时,救他的那伙人还活捉了一名刺客。
刺客原本是死士,一旦事败便断然咬毒药自杀的那种,但前提是有毒药可嗑,郑小楼捉住他后第一时间便把他镶在牙齿里的毒药卸了出来,然后五花大绑,严刑拷打,一个无法寻死的死士落在变态郑小楼手里,开始时委实充了半个时辰的好汉,只不过郑小楼刑讯的手法太痛苦太变态,一样一样尝了四五种后,死士也受不了了,痛痛快快全招了。
郑小楼把刺客拎到张玄素面前,死士垂头丧气招供了一切,然后郑小楼将刺客扔给张府的家丁仆人,拍拍屁股潇洒走人。
人证物证俱在,张玄素出离愤怒了。
他没想到太子对他竟然已恨到欲除之而后快的地步,天地可鉴,他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大唐社稷!
关着房门大哭一场后的张玄素,恰好遇到大早上过来慰问压惊的东宫宦官,张玄素一愣之后马上明白了李承乾的意图,不由勃然大怒,下令将礼品和宦官扔出门外,接着张玄素穿戴好朝服,在家仆的陪同下来到太极宫,面朝宫门伏地跪拜,大哭失声。
剧情徒然反转,风声马上传开,原来刺杀张玄素的刺客竟是东宫太子指使!
长安城的市井百姓们太幸福了,这一个个令人始料未及的新鲜话题,这一桩桩剧情颠过来倒过去充满悬念和高.潮的反转剧情,还有那一条条不停争夺榜单的热门头条……
贵圈太乱,百姓们真是为大唐的权贵圈操碎了心啊。
…………
长安百姓津津乐道,看热闹不嫌事大,但朝堂却被张玄素这么一搅和,彻底震惊了。
张玄素跪在李世民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述说着昨夜遇刺的险状,身后是那名被活捉的刺客,铁证如山,此案坐实。
李世民面无表情,直到张玄素说完后,又亲自审了刺客几句,刺客原属太子左率卫麾下的一名校尉,身份已坐实,基本已能肯定太子的嫌疑跑不了了。
打发了张玄素后,李世民独自坐在大殿内,神情阴沉,目光森然。
一言不发坐了许久,李世民忽然下令,召见长孙无忌,房玄龄,魏徵,李靖等重臣甘露殿觐见。
众臣到齐后,李世民将刺客的供状扔给他们。
众人一一传阅过后,神情顿时变得很精彩。
长孙无忌一阵愕然,房玄龄白眉一挑,复又如常,而魏徵却怒而拍案,第一个发飙了。
“左庶子少詹事素有‘半师’之名,太子殿下胆敢杀师,大逆不道!”
李世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魏卿以为,何以处之?”
都是相处多年的君臣,一个个知根知底,李世民的表情虽然看不出端倪,但今日他把大家叫到一起,还把太子做的这桩丑事拿出来给大家展示,本身就是在表达一个很强烈的信号。
李世民意欲易储!
只是这话不能由他本人说,因为立长不立幼的规矩是他定的,他不能自己打脸。所以把这几位重臣叫过来,本意是要让他们主动说出口。
魏徵眼皮一跳,虽然老人家惯来以直谏闻名于朝,但他可不是蠢货,能混到当殿骂昏君还能令李世民引为正衣冠之镜的地步,足以证明魏徵做人并非一贯耿直,大多数时候是识得利害的。
什么是“利害”?就是在讨论太子储君这种敏感大事时,最好别乱说话,否则会引来杀身之祸。一旦表明了易储的念头,则代表自己已公然宣称站队了,以后朝局若有变化,自己这个公然站队的人第一个没好下场。
于是魏徵心念电转之后,悻悻一哼,重重地坐了下去,不发一语了。
李世民目光一转,望向房玄龄:“玄龄可有高论?”
房玄龄做宰相多年,贞观朝内外事皆因他而打理得妥妥帖帖,做事滴水不漏,让人无可挑剔,但是做官却有些油滑,尤其事关大唐未来国君之事,更不敢轻易表态。
“这个……陛下是否查实了?”房玄龄捋着长须谨慎地问道。
李世民点头:“朕亲自问过,已查实了,确是太子所为。”
房玄龄一滞,这话不好往下接了,沉吟半晌,只好拱拱手:“太子殿下终归是陛下的嫡子,臣想问问陛下的意思。”
李世民脸有点黑。
一个问题踢皮球似的踢过来踢过去,那句大家都想说却都不敢说的话,众人聚在一起半天都没个表态。
李世民恨恨瞪他一眼,随即将期待的目光投向长孙无忌。
长孙无忌苦笑,躲都躲不过去啊。
“陛下,臣附议玄龄兄所言,终归是陛下的嫡子,臣想先知道陛下的意思。”
李世民叹了口气,好吧,又被踢回来了。
转眼再望向李靖,李世民索性问都懒得问了,自从李靖平了东.突厥而被人参劾后,便主动辞了军权,交卸了职务,对外宣称闭门谢客,多年不改其规矩,做人做事比贞观初年时小心谨慎多了,这种重大的问题,李世民猜都猜得到,李靖不但会把皮球踢回来,甚至把皮球踢飞与太阳肩并肩。
懒得跟这帮老杀才斗心眼了,李世民索性直言道:“都想知道朕的意思,那么朕告诉你们,太子这几年多有丧行失德不法事,并有昏君庸君之气象,此人将来若即朕之位,恐非社稷之福,所以朕决意……”
众人顿时直起了身,殿内安静得落针可闻,都在等着李世民接下来的话。
李世民缓缓看了众人一眼,一字一字道:“朕决意……废黜太子,另立东宫!”
明知李世民会说出什么话,可真的说出口了,众人仍感到一阵震惊。
看着众人呆滞无神的表情,李世民沉声道:“众卿可有异议?”
众人仍不说话。
等了一阵后,李世民提高了声音,又问了一遍:“众卿可有异议?”
终于,长孙无忌开口了,捋着青须犹豫片刻,道:“陛下,这个决意……是否有些仓促?”
李世民眼皮都不抬:“劣迹甚多,不配为君,此为众所周知之事,朕只顺天意,应民情,何来仓促之说?”
长孙无忌叹道:“太子殿下纵有万般不是,可终究是陛下的嫡长子,仅这个身份,就不能轻言废黜,废黜嫡长子而另立东宫,无疑给了大唐的门阀,士子和民间他们攻讦陛下的绝佳借口,废长立幼,是为大乱之源,陛下,请三思啊。”
长孙无忌说完,魏徵和房玄龄等人纷纷点头。
李世民冷笑:“朕已三思了好些年了,从贞观九年以后,太子所言所行大变,常有失德之举,朕一忍再忍,可他却变本加厉,诸卿,一个这样的人,若将来当上皇帝,你们能想象他会对大唐社稷造成怎样的毁害吗?那是倾国之祸!”(未完待续。)
第六百六十章 暂时搁置
易储是大事,关系整个帝王兴衰的大事。
甘露殿内的朝臣皆是杀伐果断之辈,然而面对易储这个问题时,所有人都不敢轻易表态。责任太大,话题太敏感,自古以来,臣子参与立储易储之事都是很犯忌讳的,而且谁也没有预知能力,谁都知道圣心不可测,过早的表态等于轻率地在诸皇子之中选择站队。站队站得太早,是愚蠢。
李世民的态度却很坚决,从他嘴里说出“倾国之祸”,无疑对李承乾的评价已低到不能再低了,一言而定李承乾将来若登基必然是昏君,暴君,遂有“倾国”之说。
长孙无忌和房玄龄等人心中一凛,听到李世民最后一句话,众人纷纷感到震惊。
父子之间的矛盾,已然深到这个地步了,太子被废怕迟早的事。
众臣皆是跟随李世民打江山的铁杆兄弟,江山是大家共同打下来的,这些年大家身居庙堂之高,都清楚治理一个国家多么辛苦多么不容易,从众人内心来说,江山若传到李承乾手里,没一个人觉得李承乾会守好这座江山,成为夏桀商纣之类的暴君的可能性很大,这几年李承乾的表现看在大家眼里,众人心中皆不情愿让李承乾当下一任国君。
不情愿归不情愿,但谁叫李承乾是嫡长子呢。这个身份无疑成了李承乾最大的保护伞,哪怕是个昏君暴君,可他当皇帝是名正言顺,能服天下人心的,除了他,李世民的诸皇子中谁当都不合适,都没那个底气。
所以说,投胎是门技术活,投胎投得早,很多好东西莫名其妙就砸头上了,投晚了一点点,哪怕你英明神武,智勇盖世,有些好东西求也求不来,就算勉强求到手了,也会被天下人骂一辈子,李世民就是个很好的反面教材。
大殿一片静谧,君臣神情凝重,彼此的意见却陷入相峙。
长孙无忌和房玄龄等人都是读过多年圣贤书的,可谓经天纬地的治世名臣,圣贤书里讲究的是伦理纲常,所谓的伦理纲常,用最通俗的意思来解释,那就是每个人都必须有自己正确的位置,君是君,臣是臣,子是子,父是父,这种关系一生不能改变,当然,嫡子是嫡子,长子是长子,嫡长子的位置只能由嫡长子坐在那里,从民间到朝堂,向来都是嫡长子继承家业或社稷,李世民以老二的身份将老大李建成诛杀,强行夺取皇位,因此被天下唾骂了许多年,天下人骂的不仅仅是他弑兄杀弟这件事,更重要的是,老二坐在老大的位置上,等于推翻了圣贤定下的纲常伦理,是反圣贤的一股泥石流。
而现在李世民召集大家商议的话题,又是违反纲常的话题,这也是长孙无忌等人不表态的原因之一,居庙堂之高位,如今的他们或许对圣贤并不是很在意,但一旦答应易储,无疑会被许多人戳脊梁骨,所以各人心中各有顾虑。
李世民很清楚众人的顾虑,只是,他已别无选择。
魏徵的性格比较古板保守,他也不喜欢李承乾,当初李世民御驾亲征薛延陀,留太子在长安监国,魏徵辅之,两人闹过很大的矛盾,从私心来说,魏徵比任何人都不希望李承乾继承皇位,可是,理智和固有的纲常理念告诉他不能这么做,不但不能易储,还要力保李承乾。
“陛下,易储之心不可有,臣请陛下三思。”魏徵终于站出来表态了,他表的态与李世民期望的完全相反。
“魏卿,朕已三思过了。”李世民叹道。
魏徵摇摇头:“从高祖皇帝晋阳举义旗推翻逆隋开始,两代帝王东征西讨,终于成就大唐不世功业,贞观朝或许仍有种种不妥,但总的来说,大唐仍奠定了未来的盛世气象,江山得来如此不易,治国更是难上加难,一国储君岂可说废便废?易储便意味着废长立幼,此举违了礼制,必令天下人诟病唾骂,日后门阀讨之,民间效之,父不父,子不子,天下礼乐崩坏,大乱为期不远矣,不论太子殿下其人如何,但太子就是太子,这个位置除了他,没人能坐上去,也没人能轻易废黜他,包括陛下,也不行。”
魏徵的话说得不含蓄,字字耿直,句句刺人心,李世民的脸迅速一黑,有点难看了,瞥了他一眼,没吱声。
察颜观色是房玄龄的强项,见李世民脸色难看,房玄龄出来打圆场。
“陛下,玄成贤弟心直口快,但立意是好的,储君乃社稷根本,易储之说不可轻言,太子殿下近年虽常有悖举,但失德者多是小节,无关大义,陛下或选严师督导,使其改邪归正,于大唐而言亦是社稷之福,至于易储……臣以为现在提易储,为时过早,求陛下多宽容些时日,待看太子殿下是否痛改前非再做计较……”
李世民脸色稍缓,由此也看出房玄龄和魏徵的性格差异,话是同样的话,都是不赞同易储,魏徵说出来的话硬邦邦的,活像茅坑里埋了三天三夜的臭石头,而房玄龄虽然也反对,但话锋无疑柔和了许多,明知他不赞成,也令旁人生不出抵触的心思,实可谓如沐春风。
长孙无忌也适时开口了:“陛下,于公,臣是尚书省仆射,于私,臣是太子殿下的舅舅,无论公与私,臣也不想看到太子殿下被废黜,如若易储则社稷动荡,天下臣民惊疑,于国有弊无利,诚如房兄所言,陛下莫如请严师教导太子,督学使其上进,改掉一些坏毛病,假以时年,想必太子定能迷途知返,痛改前非,待太子沉淀下性子,臣相信他定能继承陛下之志,带领大唐继往开来。”
李世民见殿内诸臣众口一词,不由叹了口气。
他知道,易储之议暂时是通不过了,在座的皆是朝中重臣,朝堂里说一句话皆有举足轻重的分量,私下里又是跟随自己多年的至交好友,以往自己做的任何决策,只消跟他们一说,使其大造声势,必然推行无阻,今日连他们都不赞同易储,更何况朝中其他的大臣,若是朝堂和天下齐声反对,未免对皇室和个人威望是一种打击。
“罢了,便依诸卿所请,朕……暂不易储,明日开始,魏徵,褚遂良,孔颖达三人入东宫督学,悉心教导太子学业及德操,望诸卿以家国社稷为念,勤加督导,严以律之,尽快将太子引回正途,朕拜托诸位了。”
说完李世民起身一礼,众臣急忙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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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储之议暂时搁置,但对朝堂而言,却仍是一场大风波。
因为这个话题太惊人了,也因为这是李世民在公开的场合公开表明自己易储的意思,以往那些遮遮掩掩捕风捉影般的传言被彻底证实,原来今上果有易储之意。
相比朝臣震惊,诸皇子之间更是风起云涌,暗流不息。
这个信号太明显了,虽然易储之议暂时搁置,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东宫的位置已然开始松动,它再也不是铁打的牢不可撼的,它也不仅仅只属于嫡长子一人的,每个人都有一定的几率争夺它。
皇子们开始互相串联,每位皇子或多或少都笼络了几位朝臣,尤以魏王李泰为著,各自阵营的大臣代表着各自效忠的皇子,开始了更大范围的活动,看似平静无波的长安城,随着李世民一个易储的念头,暗中开始动荡不安了。
…………
长安城动荡不安,各方牛鬼蛇神上窜下跳之时,李素又躺回去了,他懒得动,也不喜欢荡。
救下张玄素,对李素来说只算是顺手而为的小事,而且也无法扬名,张玄素到现在都稀里糊涂,不知道是谁救了他,李素根本不认识张玄素,救他的本意也并非因为他这个人,而是为了救他以后在这局棋盘上占据的主动态势,一个被救得糊里糊涂,另一个救人的本意不纯,所以李素只好闷声发财,情当做了好事不留姓名只写日记的活雷锋。
时已入秋,躺在树下有点凉意,李素揉了揉额头,发现这个季节如果躲懒偷闲的话,已然不适合躺在院子里了,关中入冬很快,刚察觉到秋天的凉意,说话便大雪漫天,冰寒刺骨了,今年的冬天……房里要多添两个大铜炉子,再派人去潼关或晋中那些地方看看,拿个大铁镐子随便找个深山往下一凿,便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的煤炭,找几辆大马车往家里一拉,整个冬天就暖和了……对了,大烟囱这玩意差不多可以问世了,不然在家烧煤会中毒的,嗯,明天就派薛管家安排下去,待过了秋收,庄子里的庄户随便抽几十个人出来,给他们丰厚的酬劳,不信他们不肯干。
至于煤炭的发现和应用对如今社会工农业生产的划时代意义……李素没功夫管那些意义,他挖煤的目的很单纯,就为了自家取暖,烧开水洗澡,烫酒,炒菜,啥都好,就是不喜欢劳什子划时代意义。
想到就做,在安逸享乐这方面,李素还是非常雷厉风行的,一点也不拖拉。
正打算起身叫薛管家,薛管家腆着脂肪过剩的大肚子颠颠儿跑过来了。
“侯爷,有客来访。”
“谁啊?这么没规矩,提前递名帖了吗?”李素有点不耐烦。
“没递……”薛管家乐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说他是魏王,挺客气挺识礼的人,刚还在门口跟老汉拉了半天话,连老汉姓什么都知道了,还管老汉叫薛叔,皇子叫我叔啊,啧啧……”(未完待续。)
第六百六十一章 酒后真言
家里伙食好,薛管家这几年愈发圆滚滚了,难怪跟李泰胖子那么投缘,大家见面连话都不必说,只互相看一眼对方的肚皮,立马就有惺惺相惜相见恨晚的感慨。
说薛管家势利倒也不至于,随着李家越来越兴旺,登门造访的客人也一个比一个尊贵,连当今天子都亲自登门抢李素的澡堂子,薛管家也算见过世面的人了,不过得瑟的毛病一直没改,有权贵客人登门他仍高兴得一颤一颤的,每次都是一副大神降临小庙的受宠若惊模样,令李素很没面子,很丢人。
魏王李泰来得有些突兀,不告而登门无疑缺了点礼数,不过人家是皇子,典型的皇二代,理论上全天下所有的土地和房产都是他爹的,李素也不能拒之门外,只好决定在前堂见他。
刚在前堂坐定,李素远远便看见一只大肉球从正门的照壁滚进了庭院,然后笔直朝前堂滚过来,这只大肉球一边滚还一边发出豪迈的笑声。
“子正兄多日不见,想煞小弟我也。”
李素脸颊一阵抽搐,每次看到李泰就有一种肥肉吃多了腻得慌的感觉,尤其是那只肉球滚动的时候身上一阵阵的肉浪翻滚,如波涛般连绵不绝,都是肉,都是肉……
“啊呀!魏王殿下亲临寒舍,臣有失远迎,殿下恕罪……”李素迎上前,表情很惊喜,该配合你表演的我演技浮夸……
李泰挥舞着肥嫩白皙的手,笑眯眯地道:“不罪不罪,是小弟我来得失礼了,还请子正兄莫怪。”
二人站在庭院中,李素皮笑肉不笑陪他寒暄了片刻,一边客套一边心不在焉地朝正门瞟来瞟去。
等了许久,终于见薛管家指挥几个下人将一担担的礼品往库房方向抬去,李素顿时露出如饮甘霖般的笑容。
很好,这才是登门拜访该有的礼数,不管来得多么突兀多么失礼,只要带了礼品上门,统统都是贵客,必须正堂隆重款待。
跟时下大唐所有豪门一样,不论是不是饭点,但有客人上门便设宴,李素猜测这种习俗是导致权贵人家人均寿命普遍低下的原因之一,不管客人什么时候来,进了门二话不说先吃一顿,吃完又喝酒,稀里糊涂填饱了肚子回家,铁打的胃也得落毛病。
为了杜绝这种陋习,李素决定……给魏王殿下上双份主菜,双份美酒。
反正减寿又不是减他的寿,减魏王的无所谓,反正严格说来大家不算太熟,连朋友都称不上,顶多只是狼狈为奸的临时关系而已,如今只是短暂的蜜月期。
李家的款待令李泰非常高兴,感觉自己受到了双份的重视,单只看自己面前脸盆似的大菜盆子,还有一坛坛摆在面前的烈酒,李泰很轻易便感到了李家待客满满的诚意,除了没有歌舞伎助兴,一切都完美了。
于是李泰端起了酒盏,二话不说先干了一盏,以示自己的谢意。
李素没吃东西,喝酒也只是浅浅地沾湿了一下嘴唇。
日常身体保养还是要注意的,不到饭点最好别乱吃东西,李素希望自己能活到八十岁,寿数到头躺在床上无疾而终,为了这个目标,稍微克制一下自己的食欲很重要,眼前这个大胖子就是个很明显的反面教材,可以肯定,这个胖子如果再不戒口的话,必然活不过四十岁,如果将来他和这个胖子化友为敌,李素几乎什么都不必做,就躺在家里干等着,等十几年足够把他熬死了。
宾主酒过三巡,李泰脸带淫笑,扯了一大堆很黄很暴力的三俗闲话,李素越听越觉得不自在了。
倒不是李素装清高,但凡跟女人有关的话题,比如某某青楼的胡女颇有姿色,府上前天买的高丽婢技术含量多么高等等,男人基本不会拒绝这样的话题,不过李泰说着说着便扯偏了,从女人扯到了男人身上,说着前日幸了某个比女人还女人的男人,那滋味如何香暖紧凑,如何**难忘……
这个话题口味有点重,李素觉得受不了了,原以为大唐好男风者只有太子殿下,没想到这个死胖子也是深藏不露之辈,而且说得眉飞色舞,口沫横溅,眉宇间无比得意,摆好了姿势就等别人夸他风雅了。
李素夸不出口,他的取向很正常,直得不能再直了,很多时候他都觉得自己该和王直换个名字,改叫李直比较符合本人气质。
拱了拱手,李素很客气地拒绝了三俗话题,直奔主题:“魏王殿下今日莅临寒舍,不知……”
李泰喝了口酒,龇牙咧嘴之后赞了一声,然后笑道:“自然是登门拜访子正兄,某与子正兄相识多年,却从未登门拜访,泰常引为憾事,不瞒子正兄,每想到子正兄从未邀请泰来你家中做客,午夜梦回不由泪沾湿枕,徘徊难寐……”
李素咧了咧嘴,……多么自然多么不做作的假话啊,还“午夜梦回”,还“徘徊难寐”,你王府里每日设宴歌舞,嗑药喝酒,还跟别的男人乱七八糟,你哪里有空“午夜梦回”?
“殿下深情厚谊,臣铭感五内,不胜荣幸……”李素动情地道。
李泰适时地露出高山流水般的知己表情。
“好了,大家都挺忙的,该虚假的地方都虚假过了,殿下还是直接说正事吧。”李素不得不挑明了道,没办法,恶心得想吐了,赶紧叫停吧。
李泰哈哈一笑:“子正兄果真是爽快人,说真的,我越来越欣赏你了……”
李素打了个呵欠。
李泰也不生气,笑道:“昨日听说东宫左庶子张玄素被刺,后来不知哪个混蛋往我头上泼脏水,说什么是我指使所为,为的是剪除东宫羽翼,当时我气得差点七窍流血,这脏水太要命了,父皇若信了,我此生永无希望坐上东宫的位置……”
李泰笑了笑,肥脸忽然变得有些激动:“……没想到才过了几个时辰的功夫,居然反转了!反转了啊!张玄素彻底倒戈,指认太子是真正的幕后主使,太子恶行暴露,满朝皆知,名声臭上加臭,据说这次父皇雷霆震怒,召舅父和房相等重臣入宫商议易储之事,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啊!平白无故的,我离东宫之位又近了一步,实在是天助我也!……不,不是天助,是子正兄你相助!”
李素眨眨眼:“殿下这话我可听不懂了,太子刺杀张玄素,与我何干?”
李泰指着他笑道:“又来了!又开始装了!真当我是瓜怂不成?张玄素被刺是太子的主意,想必二人积怨已久,不过张玄素被刺的那天夜里,莫名其妙被一伙神秘的蒙面人救了,我想来想去,整个长安城除了子正兄,怕是没人敢跟太子如此对着干了吧?除了你还能有谁?子正兄,容泰说句实话,且先不谈交情,至少你我二人如今是同盟,子正兄有什么动作,纵瞒了天下人,何必瞒我?”
李素嘿嘿干笑,也没办法装傻了,只好笑道:“我只是恰巧听到太子欲刺杀张玄素的消息,适逢其会而已,救张玄素只是顺手而为,当时我真没想那么多……”
李泰深深看了他一眼,叹道:“不论真与假,泰确实承情了,自从与你结盟后,我发现我走的路容易了很多,子正兄不愧智勇双全的英杰人物,旁人走一步算三步,而子正兄却料事如神,走一步算百步,有你相助,泰入主东宫的把握更大了……刺杀张玄素的消息,想必也是子正兄布在东宫的那颗棋子递出来的吧?这颗棋埋得实在太妙了……”
李素:“…………”
夸自己的话都被这胖子说完了,李素也不知道该补充点什么让自己看起来更精彩,只好呵呵一笑,端杯敬酒。
胖子是个实诚人,李素一端杯,胖子马上一饮而尽,三两的烈酒一口干了,脸色立马涌起一层潮红,眼睛也有点直了,舌头也卷了。
李素啧了一声。
有时候实在看不懂这个胖子的为人,说他精明吧,有时候表现却非常憨厚,说他愚蠢吧,该精明的时候连李素都不得不佩服他的脑回路。
越与这胖子来往得多,李素越觉得他是个怪胎。
相比朝堂那些老老小小的狐狸,李素反而更喜欢跟怪胎打交道,无论利益还是交情都摆上台面说,大家合作需要付出什么,能够收获什么,彼此一目了然,不拖不欠,这样的合作方式令李素由衷地觉得不累。
李泰喝得有点多了,看来李家的烈酒他并不常喝,常喝的人至少不会这么不要命,高度烈酒当白水似的往嘴里胡灌。
醉眼迷蒙,摇摇晃晃,李泰红着双眼,打了个冗长的酒嗝儿,忽然垂头掩面大哭起来,哭得无比伤心,伴随着一阵阵的抽泣,酒醉后的他,看起来像个纯真的孩子。
“子正兄,我这几年看似圣眷甚隆,风光无限,可……谁知我心中委实苦不堪言,世人皆羡我们这些皇子命好,生在帝王家,可谁知道帝王家的苦楚!父皇一口气生了那么多,从懂事时候起,我便费尽心思琢磨如何讨好父皇,如何在十几个皇子中脱颖而出,如何获得父皇的宠爱,如何与别的皇子争宠,我们这些所谓的皇子,其实都活在父皇身后的影子里,父皇的影子投在哪里,我们便必须躲在哪里,一朝踏出父皇影子的范围,永远不能再回到那个影子里去了,从此再无一丝阴凉,再无一人为我遮荫……”
李泰越说越伤心,泣道:“别的皇子都嫉恨我,都说父皇宠我太过,他们只知嫉恨,却不知我生来肥胖,面相不讨喜,只能勤奋读书写下锦绣文章,优于别的皇子,父皇才会另眼相看,这些年我付出如此多的辛苦,难道东宫之位不该由我得么?让他们去当,一个个只知纵情酒色,胡天胡地,他们做下一任的国君,他们配吗?”
李素默然。
酒后吐真言,与李泰认识这么久,今日算是听到了真正的心里话。
李素一点也不羡慕这些皇子,李泰没说错,李世民太英明神武了,这些皇子一生注定只能活在他的阴影里,这个事实,或许别的皇子连承认的勇气都没有,至少李泰坦然说出来了,尽管是醉话,也需要莫大的勇气。
李素揉了揉额头,奇怪,为何对这胖子的好感噌噌的上升了?这样下去以后大家还怎么愉快的互相利用?(未完待续。)
第六百六十二章 身处绝境
李素眼里没有好人与坏人之分。
世上没有绝对意义上的好人和坏人,再好的人一辈子总归也会干一两件不可告人的亏心事,再坏的人一辈子总归也有一两个人性的闪光点,人之初,性本善或本恶其实是个伪命题,人性天生有善也有恶,成长的环境决定善恶占据的比例,人性里面善比恶多,便可以说他是个真正的好人。
李素与人交往从不管善恶,只看脾气性格,投缘了,哪怕十恶不赦之徒,也愿意为他挖心掏肺,不投缘了,哪怕万家生佛的活菩萨也敬而远之。
所以当初侯君集因屠高昌都城而被贬谪,李素不惜一次又一次在李世民面前为侯君集说话,减罪,没别的原因,因为投缘。
所以当李泰酒醉后在他面前哭得像个孩子,李素也忽然觉得,或许自己与这个胖子的关系除了互相利用以外,似乎还可以当成真正的朋友交往一番。
生出这个念头也没有别的原因,还是那两个字,“投缘”。
因为李素心中总有一块保留了人性天真纯净的角落,他总认为一个哭得涕泪横流的人,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脸上哭得越脏,心里越干净。
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李泰,李素不由长叹了口气,喃喃道:“我家的酒不能乱喝的,它跟照妖镜一样,喝了就现原形,你看,原形现出来了吧?”
李泰没听到他的喃喃自语,因为酒的后劲大,他的脸色越来越红,哭声越来越大,最后索性不顾面子,仰着头嚎啕大哭起来。
李素顿觉有点尴尬,因为这胖子哭起来实在太丑了,李家的每一寸土地都是非常美观的,非常符合李素那近乎变态般的审美的,胖子在这里哭成这副丑样,实在亵渎了李家的美景。
“好了,收!”李素双手在空中虚握,狠狠一攥拳,李泰哭声立止,睁着一双红肿的眼睛可怜兮兮望向他。
“好好聊天,不想聊天继续喝酒也行,别做那儿女之态,女人哭成这样还可以用‘梨花带雨’‘我见尤怜’来形容,殿下哭成这样,我就实在不知该如何形容了。”李素深深叹道。
李泰打了个酒嗝儿,酒也醒了三分,闻言使劲一擦眼泪,吸了吸鼻子,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了。
人一旦恢复了正常,心中第一个念头便是功利,与自己切身相关的功利。
所以李泰哭过之后,表情立马变了,变得一点也不可爱,比刚才哭的时候可憎多了。
“恕泰失态了,子正兄见谅……”李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接着面色一整,正经地道:“父皇如今确已动了易储之心,虽然被舅舅和房相等人劝住,也只是暂时权宜而已,这易储的念头一时半会恐怕无法打消,除非太子从今日起洗心革面,以子正兄之见,泰如今离东宫之位是否更近了?”
李素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缓缓道:“殿下的这个问题,是不是已超出你我合作的范围了?魏王殿下,我们合作的最终目标,是扳倒太子,这是我们共同的目的,仅此而已,至于太子被扳倒之后,殿下有没有机会将其取而代之,或者如何将其取而代之,恕我直言,这是你和王府幕僚谋士的事,我与你只是合作,可没说过投到你王府门下当你的幕僚呀。”
话说得很不客气,但李素觉得这胖子目前的想法有点过界了,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到,他已不知不觉将李素当成了被他招揽的谋士,觉得李素应该无怨无悔死心塌地帮他谋取东宫,这个想法令李素不爽,莫名其妙的,怎么就成了你的谋士?所以李素觉得不能太委婉了,还是耿直一点比较好,不然很容易被这死胖子蹬鼻子上脸。
李泰被他这番话顶得白眼一翻,神情一滞之后,咧开嘴露出一个难看的笑脸。
“子正兄,就算你不帮我谋划,将来这东宫之位十有**也是我的,父皇嫡子只有三人,太子即倒,晋王治年幼,这东宫之位舍我其谁?子正兄如此不客气,就不怕将来我若继承皇位之后借机治你的罪?”
李素笑了,笑得很灿烂。
“说真的,我不怕。……至于我为何不怕,一年半载内,你便知答案,殿下,我劝你不要想太遥远的事,目光先放在眼皮底下,咱们通力合作,先把太子扳倒如何?扳倒太子之后,我继续过我的安逸享乐生活,你继续谋你的东宫之位,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从此相忘于江湖,殿下以为如何?”
李泰深深看了他许久,看着李素气定神闲的模样,心中不由浮起无数猜疑,他想不通李素为何真的一点也不怕得罪他这个未来的东宫之主,而且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父皇的嫡子只有三人,除了李承乾和他李泰,还有一个最小的李治。
难道说……他觉得日后入主东宫的人不是他李泰,而是……李治?年初时晋阳因雪灾而民乱,李素奉旨与晋王李治共赴晋阳平乱,事干得很漂亮,也或许二人途中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于是李素愿意为扶持晋王治入主东宫?
使劲甩甩头,李泰似乎想把这个可笑荒谬的想法甩出脑外。
怎么可能!李治今年才十三岁,一个屁事都不懂的奶娃子,朝中没有任何底蕴和势力,王府也没有任何谋士幕僚为他出谋划策,可以说全天下没有任何一个人看好他,每个人都认为晋王的一生无非是做个逍遥享乐的太平王爷,父皇把他和小兕子亲自带在身边养育,那也是因为怜其年幼丧母,无人疼爱,父皇的怜悯心可跟决定未来东宫人选毫无关系,若论十几个皇子之间的威胁,所有皇子皆有可能是敌人,但所有人对晋王李治的防备心是最低的,没别的原因,就因为他还只是个奶娃子。
良久,李泰肥肥的脸上露出了释然的笑容。
他一直觉得李素是个聪明人,非常聪明,聪明人做出的选择永远是最理智,最符合自身利益的,很显然,辅佐那个没有任何底蕴也没有任何阵营的小奶娃子当太子,绝不是聪明人的做法,李泰相信李素不会那么傻,是的,绝对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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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泰的想法基本等于全天下人的想法,谁都不觉得李治这个奶娃子对皇位有任何威胁,从成年皇子到诸如长孙无忌房玄龄等这些重臣,他们眼里的李治只不过是个奶娃子,当个逍遥王爷已成了他这一生唯一的结局,绝无任何可能问鼎皇位。
所有人都这样认为,除了李素。
世上没人比李素更明白这匹黑马到底有多黑,或许连这个时候的李世民可能都没想到把东宫之主封给这个奶娃子。
抛开与李治之间渐渐深厚的情谊不说,如果单论政治投资的话,如今的李治是李素最有潜力,投资回报率最高的一笔投资,这是个谁也不能知道的秘密,也是隐藏在最深处的一笔丰厚财富,李治如今的地位越是低谷,越不被人看好,便代表着李素未来的回报越高。
…………
李承乾与李泰虽是仇敌,但二人的想法大致相同,他们都没有把李治当成敌人,而是视彼此为生平劲敌,都以为把对方扳倒便能成功坐稳那个位置,而小奶娃李治,则被二人共同忽视了,谁也没想到扳倒对方之后还有一个隐藏版的**oss,一出手便能将他们打回原形。
东宫。
李承乾很慌乱,也很愤怒,甚至还带着几分恐惧。
父皇召几位重臣于甘露殿商议易储,这个消息他比任何人都知道得早,消息传到东宫,李承乾终于惶恐了。
在今日以前,朝堂或民间或多或少都有易储的传闻,每个传闻都说得煞有其事,随着李承乾本人越来越不争气,父皇偏宠魏王李泰的例子越来越多,朝野的传闻也传得越来越厉害,都说李承乾的太子之位越来越危险,很有可能将来会被废黜,转立魏王李泰。
李承乾也害怕,他害怕了许多年,这也是造成他的脾性越来越暴虐,行径越来越疯狂的原因之一,因为怕,所以走了极端。
传闻归传闻,事实上父皇除了宠溺魏王,并没有别的表示,不管父皇心中有何想法,对于东宫之主的位置,父皇的嘴还是守得很严实的,他李承乾再怎样不争气,父皇再怎样失望寒心,父子之间的关系再如何恶劣僵冷,东宫太子还是东宫太子,这个事实没有任何改变。
直到今日早晨,直到甘露殿商议易储的消息传到东宫,这个事实终于出现了变化。
召长孙无忌,房玄龄,魏徵等人入宫,郑重其事地提出易储,自贞观元年李承乾被册封太子开始,这是父皇第一次正式提出废黜太子。
结果是好的,父皇被劝住了,几位重臣都觉得不妥,父皇暂时息了易储之心。
可李承乾还是打从心底里感到恐惧,惶然。
有些事,不能只看结果的,还要看过程,看源头。源头堵不住,结果很有可能再次改变。
这件事的源头是父皇易储的念头,父子间的关系恶劣至斯,父皇已对他极度不满了,这次的不满,父皇已不再对他又打又骂,从刺杀张玄素的事件传出来到坐实,再到父皇召几位重臣入宫商议易储,这期间李承乾并未被父皇召见,连一句责骂的话都未曾听到,仿佛他这个人已被父皇彻底无视了。
越是如此,越说明父皇如今对他是怎样的寒心。
易储之议这一次确实被劝下了,此事搁置不提。可是以后呢?父皇已生了这个念头,如今只是被情势压下而已,但并未打消,以后如果一次又一次的复议,朝臣们难道能够一次又一次把他劝住?如果父皇易储的态度越来越坚决,以他乾纲独断的性子,朝臣们一次又一次的劝说之后,还能在父皇的强势下坚持己见么?
李承乾越想越惶恐,越想越害怕。
自从贞观元年被册封太子后,李承乾的一生便已被注定,要么极尽荣光地尊贵一生,从太子顺利当到皇帝,一旦太子之位被废黜,推下这个位置后的他,连当个逍遥王爷都已成了奢望,最后的结局必然是死于非命,因为将他取而代之的人不会放过他,一旦继承了皇位,他李承乾必然成为新皇黑名单上必杀的第一人!
简单的说,李承乾被废黜,等于一脚踏上了死路,死是必然的,迟与早而已,不可能活到寿终正寝了。
清醒地认识到自己已身处绝境之后,李承乾终于害怕了,独自躲在东宫寝殿内,怕得浑身瑟瑟发抖。
他才二十四岁,他没有治国的才能,也没有南征北战的资历,更没有视死如归的勇气,此刻的李承乾,只不过是一个怕死的普通年轻人。
终日在担惊受怕中享受富贵荣华,这种两头极端的心情,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不会明白其中的苦楚折磨。
…………
处于惶恐害怕中的李承乾很茫然,身处如今的境地,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自从说出“杀五百人,岂不定”的混帐话,以及派人刺杀东宫属臣张玄素的事失败后,一夜之间似乎所有朝臣和谋士都远离了他,太子阵营中原本人才鼎盛的局面不复再见,李承乾已被所有人抛弃,因为大家都害怕了,都怕自己是他口中所言的“五百人”之一,更怕自己是第二个张玄素。
无人可用,众叛亲离,李承乾孤独地住在东宫里,倒数着仿佛已进入倒计时的荣华富贵。
当然,并非世上所有人都抛弃了他。
这一日,东宫来了一位客人,一位很熟的客人。
客人也是一位显赫的王爷,严格说来,他是李承乾的叔叔,汉王李元昌。
孤独的李承乾不假思索便接见了他,他已被众人抛弃,如今东宫任何一位来客,李承乾都会将他当成救命稻草。
李元昌的到来有些突兀,甚至在这个风口浪尖之下,他的造访有些不合时宜。
东宫正殿,宾主各自落座后,李元昌看着神情恍惚,面容憔悴的李承乾,不由长叹一口气。
“殿下,您这步棋走得太错了……”
李承乾抬眼,目光再无以往居高临下的威势,反而带着几许可怜。
“汉皇叔,我已知错了……”李承乾垂睑,眼中扑簌落下泪来。
李元昌说是皇叔,但年纪与李承乾差不多,当然,所谓物以类聚,二人来往得密切,德行也差不多的坏。
见李承乾伤心落泪,想到当初被李世民狠狠抽过,差点死在李世民的一念之中,李元昌也悲从中来,哽咽道:“事已至此,多言无益,殿下,下一步你该如何做?”
李承乾泣道:“我已痛改前非,打算入宫跪在父皇面前请罪,若父皇不原谅我,我便长跪不起,若父皇能看在我心诚的份上不予计较我以往的种种过失,我愿从此洗心革面,做回当年那个勤学上进,谦逊有礼的太子……总之,我不能失去东宫太子之位,我,不想死!”(未完待续。)
请假
父亲脑上长了个疖子,去省脑科医院检查,医生顺便给拍了个ct,结果发现肺部有个1厘米多的肿瘤,医生怀疑是恶性肿瘤。
全家都不敢相信,明天换家医院复查一次。
很不希望被命运掐着脖子逼我看淡生死。(未完待续。)
第六百六十三章 暗生反心
哭得肝肠寸断的同时还能一本正经的说假话,勉强也算本事了。
李承乾的眼泪是真的,但话是假的。
李元昌皱起了眉,显然他不是傻子,不是那么容易被糊弄的,从小到大,他与李承乾的关系都不错,虽没有一起扛过枪,但肯定一起嫖过娼,二人干什么都是一起,好事屈指可数,坏事罄竹难书,说得好听叫叔友侄恭,说得不好听叫狼狈为奸。
无论好人还是坏人,相处久了终归有一样收获,那就是“了解”。
李承乾这番悔恨的话,李元昌听了却只在心里冷笑。
所谓“痛改前非”,听起来那么的讽刺,李元昌或许是个只知吃喝玩乐的纨绔子弟,但他至少了解李承乾,这货的德行其实跟自己差不多,说他“痛改前非”,还不如指望公鸡下蛋,都是那么的可笑。
冷笑归冷笑,李元昌还是尽力配合李承乾的表演,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殿下勿忧,更别说什么跪地请罪的话,你父皇如今正在气头上,你去请罪反而愈发令你父皇生气,不如过些日子,待风头平静了再做计较。”
李承乾闻言止了泣声,哽咽道:“皇叔言之有理,但我只怕还没等到风声平静,父皇便下旨将我废黜了,我若当不成太子,必死无疑!”
李元昌叹了口气,露出一副愁容满面的模样,忧心忡忡道:“殿下所虑……也不无道理呀。”
李承乾原本怕得不行,正是提心吊胆之时,这个时候他需要的是定心丸,需要的是安慰,哪怕一句tvb式的万金油台词也好,诸如“呐,不要说我没提醒你,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你饿不饿,我下面给你吃”之类的。
然而李承乾没想到的是,李元昌这个年轻的叔叔不但没安慰他,反而非常认同他的担心,似乎易储之议果真已到很严重的地步了。
李承乾闻言心下一沉,又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李元昌叹道:“这几日长安朝堂市井传遍了,说陛下已动易储之念,殿下纵有心改过,但你父皇不愿见你,显然仍在生你的气,怕就怕陛下发怒时骤然坚定了决心,殿下的地位可就岌岌可危了……”
李承乾急了,带着哭腔道:“我该怎么办,求皇叔指条明路。”
李元昌苦笑道:“臣一生平庸无奇,此刻亦如殿下般六神无主,哪里有什么主意……殿下,臣唯一能想到的便是殿下赶紧改了以往的坏毛病,做个你父皇眼里的好孩子,或许一时难以见效,可时日久了,陛下终究会看到的,那时他的气也消了,你也乖巧听话了,易储之说自然风平浪静……”
李承乾叹道:“父皇向来雷厉风行,极有主见,我只担心就算痛改前非,父皇从此也不再信我了……”
李元昌强笑道:“不会那么严重的,你终究是嫡长子,陛下怎可轻言废黜,且过一段时日,定能度此厄难。”
李元昌确是个庸碌无能之辈,不但无法帮李承乾出主意,就连安慰人的话说出来也跟恐吓似的,听不出任何诚意。
时穷方思良谋。
一脚踏上悬崖边缘时,李承乾才赫然发现,自己亲近的人里面,居然没有一个可用之才,全都是诸如李元昌之类的废物,而真正有智有谋之人,诸如于志宁,张玄素等东宫属官,他们真正效忠的对象却不是他,而是他的父皇,对这些人,李承乾永远无法收其心,欲用而不敢用。
这个时候的李承乾,终于察觉到自己做人多么的失败了。
李元昌丢下一堆毫无用处的安慰话便叹着气离开了,他说的所谓安慰话,却愈发加深了李承乾的恐惧心理。
他发现情势已经很不妙了,当朝堂和民间市井处处传扬着易储的说法时,父皇那颗暂时被朝臣们压下去的易储之心,在沸沸扬扬的传言里将会越来越不平静,越来越动摇,李承乾自我反省,知道这几年他干出来的一些事情确实太让人寒心,作为大唐帝国下一任的继承人,他无疑是很不合格的,将心比心,如果自己的儿子是这种货色,他作为父亲会怎么办?
除了抽他,抽完再废了他,还能怎么办?
想到这里,李承乾的心里最后一丝脆弱的弦终于断了,整个人因恐惧而崩溃。
李元昌走后,李承乾呆呆坐在前殿内,目光由无神渐渐变得怨毒,狠厉,最后充血,赤红,白净儒雅的面容也呈现出一种怪异的,狰狞的扭曲,腮帮咬得紧紧的,牙齿磨合格格作响。
称心轻盈地从殿后转出来时,看到的便是李承乾这副狰狞可怕的模样,称心呆了一下,接着大惊失色。
“殿下,殿下您怎么了?”称心慌张地在李承乾胸前摸索着。
李承乾被唤回了神,难看的脸色稍有缓和,目光望向称心甚至带着几分温柔,见称心关切焦急的神色,李承乾心中一暖,笑道:“适才有些微恙,此刻已无妨了,你莫担心。”
称心哪里能不担心?目光仍充满焦虑地盯着李承乾的脸。
李承乾心中感动,喟然叹道:“时穷运蹇,世人皆负我,唯你对我不离不弃,称心,世上待我如一者,也只有你了……”
称心强颜笑道:“殿下是一国储君,集天下万千宠爱,世人何以负殿下?奴以为,是殿下的眼睛仰望高处,不见天下人罢了。”
李承乾黯然道:“无道之君,天下弃之,孤的末日……近矣!”
称心惊道:“殿下何出此不吉之言?”
李承乾惨然一笑:“你不懂……”
看着称心愈发焦虑惶恐的模样,李承乾仿佛泄尽了全身力气,无力地挥了挥手,道:“孤乏了,让孤在这里独自歇息,你且回寝宫去吧。”
称心不想走,他想陪着李承乾,可是却不能违抗李承乾的话,只好一步三回头,依依不舍地离开。
李承乾独自坐在殿内,看着梁柱上高挂的琉璃宫灯,和一件件代表着世间极度尊荣的装饰摆设,绝望的心中忽然冒出一股浓浓的不甘之意。
他是太子,将来是大唐皇帝,他绝不能被废,被废便是死路!
既然左右都是死,为何不试着自救,从绝境里杀出一条生路?
他不甘被废黜!不甘自己的命运掌握在别人手中,父皇也不行!
当初父皇如何登位的,十七年前玄武门内的喊杀声和遍地尸首仍历历在目,那条从玄武门通向太极殿宝座的路,好长,父皇脚踩着鲜血,一步一步从玄武门走上了宝座,坐在那张世间只有一人能坐的位置上,眼含轻蔑,傲然雄视天下。
那一年的李承乾才八岁,八岁的他两眼懵懂,仰头望着被群臣山呼跪拜的父皇,那一瞬间,他幼小而好奇的心里,印下了父皇意气风发的模样,那嘴角轻含的微笑,便是对玄武门内千百条人命的回答。
此刻李承乾的脑海里再次闪过父皇登基那年的模样,模样越来越清晰,略见迟疑的心情也越来越坚定,最后李承乾的胸膛里忽然升腾起一团灼热的火苗,火苗燎原,一发不可收拾,长久因酒色而泛白的双手忽然狠狠攥紧了拳头,指节嘎然作响,微微颤动。
父皇能做的事,我也能做!一如十七年前那般,我也能踩着一路鲜血,走向世间尊荣的位置,那个位置,本就是我的!亲手取来,有何不对?
一念至此,李承乾眼中已是一片疯狂的杀机,仿若一个押上身家性命的赌徒,以己之命,赌家国气运,赌江山归属。
“来人,速召襄阳郡公,驸马都尉杜荷来见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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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中的每一个决断,都是自己脚下的一块砖石,这块砖石铺向何方,自己便不得不走向何方,砖石落地,迈步无悔。
奇妙的是,李承乾的每一个决断仿佛都是错误的,他亲手铺上的砖石,引领着他一步一步走向悬崖,只等最后的纵身一跳。
…………
李承乾的每一个动作,李素都清楚。
没办法,如今的东宫就像个大筛子,处处都是漏洞,李素手握称心,李世民更不知安插了多少眼线,就连魏王李泰,往东宫暗中安插的人恐怕也不少,只是他安插的人不太争气,至今没能在东宫显露峥嵘头角,所以有些很核心的秘密无法得知。
但是襄阳郡公杜荷被召进东宫议事,这么大个活人大摇大摆从正门走进前殿,瞎子都看得到,所以李素想不知道都难。
听到“杜荷”这个名字,李素不由暗叹口气。
太子殿下在作死的道路上快马扬鞭,一骑绝尘,拦都拦不住啊……
…………
长安城。
李素骑在马上,后面跟着两辆大牛车,拉车的两头牛很老迈了,嘴里不停反刍咀嚼,脚步却慢吞吞的,从太平村到长安城,足足走了一上午。
李素很有耐心,嘴角挂着微笑,仿佛对老牛的速度很满意。
安逸享受生活的人,节奏其实和这两头牛一样慢吞吞的,除了吃和睡以及思考人生,世上没什么事能让这种人着急了。路上的许多美妙风景,只有脚步缓慢的人才能看得更真切。
走到朱雀大街的北端,沿街两旁全是高门大户,每一家的大门皆紧闭,一副高冷的模样,门口的兵丁也是昂首挺胸,傲然伫立如松。
牛家,李家,程家,长孙家……
李素一路数过去,心中犯了难。
后面两大车自然是礼品,这段时日忙前忙后,打从晋阳回来后便甚少拜访几位长辈,眼看离中秋也不远了,再不登门实在失了礼数,到时候被程老流氓拎着衣领游街示众未免太没面子,只好主动前来问安。
要问安的不止程家,这些长辈都要照顾到,不能顾此失彼,伤了老杀才们的玻璃心呐。
牛车上的礼品并不贵重,都是些寻常玩意,自家产的烈酒,自家产的香水,还有自家大棚里种出来的各种绿菜,以及几个小盒子里装着从西域胡商那里买来的猫眼,玛瑙等宝石,这个最值钱,给老杀才们镶在装备上增加攻击力,防御力,以及……羞耻心?
然而,当两大车礼品走到朱雀大街后,李素却实在为难了。
先给哪家送呢?
牛家位于朱雀大街最南端,此刻离李素最近,按说应该先给牛家送去,可是最北端还住着一个姓程的老恶棍,若被他知道自己的礼品其实是被人家挑剩下的,李素今日便别想囫囵着从程家离开,以那程姓老恶棍的禀性,恐怕还会打上牛家去,把刚送牛家的东西抢回来,临走还会扭头吐一口挑衅的浓痰……
正义和良知告诉自己,不要向黑恶势力低头,可是理智告诉李素,不低头的下场一定很凄惨……
脑子里仿佛有两个小人在争吵,一个说:“要不我们这次还是向黑恶势力低一回头吧,下不为例”,另一个说:“好啊好啊好啊……”(未完待续。)
第六百六十四章 路见不平
对黑恶势力的态度,偶尔也应该妥协一下的,尤其是以程姓老流氓为首的黑恶势力,李素不仅仅是妥协,简直是敬畏了。
碰到这种人,没法跟他谈原则,更没法讲道理,人家不讲这个。
所以李素很明智地决定,先去拜访程咬金,至于牛进达……李素只好朝他家大门投以抱歉的目光。
谁叫老牛比较要脸呢,世上无论任何事,要脸的人比不要脸的天生弱了一头,就比如现在,牛进达收礼注定只能收程咬金挑剩下的。
叹了口气,李素挥手让车夫把牛车赶往程府。
从牛家走到程家几乎要穿过整条朱雀大街,一个在南,一个在北。
走到中间时,李素赫然发觉……来事了。
路边高耸的大户围墙外,一名年轻男子双手抱头,瑟缩在墙根下,还有几名一看就属于绝非善类的壮汉正对这名男子拳打脚踢,男子抱着头一声不吭,默默抵挡着狂风暴雨般的拳脚,而壮汉们下手却毫不留情,拳头击在男子身上背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响声。
李素眯着眼看了一阵,嘴角渐露笑容。
打架或是单方面被殴打,在长安城都是很常见的事,毕竟这是一座百万人口的大城,五湖四海以及各番邦异国来的商人旅人络绎不绝,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些鸟显然没有那么高的素质,打架也就很常见了。
令李素觉得有意思的是眼前这群壮汉和那名年轻男子的穿着。
壮汉们穿着长袍,灰黑色的粗布衣裳,李素很熟悉,因为不久前自己还下令部曲跟这帮人打过一架,他们全都是吐蕃大相禄东赞的使团随从。
而那名年轻男子的穿着却有点怪,他只披着一件麻布似的长氅,胡乱往身上一裹的样子,左边肩膀却完全裸露,看起来有点像天竺的和尚,可头上却包着一层层繁杂的头巾,一时间竟看不出是哪国人。
年轻男子还在挨打,壮汉们似乎越揍越来劲,拳脚落在他身上也越来越重。
李素再抬眼一瞥,发现离群殴现场十丈左右聚着一群人,也是吐蕃随从的打扮,这群人将其中一个看起来很眼熟的人团团围在中间,那人背对着围墙,一副假装看风景的样子。
李素笑容越来越灿烂,嗯,很有意思,吐蕃大相在长安城临时扮演黑社会头子角色,对无辜民众施以惨无人道的暴行……看来最近李素太忙没时间陪他,这位吐蕃大相无聊得很厉害啊……
年轻人在挨打,李素却岿然不动,冷眼旁观。
身后的方老五忍不住了,凑上前轻声道:“侯爷,要不要小人去解围?”
李素瞥了他一眼,道:“为何要解围?”
方老五愕然:“这……以众凌寡,难道不拔刀相助么?”
李素看着不远处那个仍然抱着头默默挨打的年轻男子,冷冷道:“救人不如自救,也是七尺昂藏汉子,对方人再多,也没有挨打不还手的道理,这样的怂货,救他一次谁还能救他第二次?这个人已经没救了。”
方老五迷茫眨了眨眼,随即若有所悟,默默退了回去。
李素不是坏人,但也不算好人,他有同情心,也不介意做点善良的事,但是,他行善的对象必须值得他行善。人性里面善良的部分其实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多,用一点,少一点,年岁渐长,历经太多的丑恶后,人也变得麻木冷漠,却不曾发觉原来自己的影子,也融入了这丑恶之中。
李素冷冷地看着那个挨打的年轻人。
他想帮他,前提是,那个年轻人值得自己帮,所谓“锄强扶弱”,有能力的话,“锄强”并无不可,但是“扶弱”却不是必须,弱者自己不变强,谁也扶不起他。
于是一群人就这样静静地看着,看着那个正在挨打的年轻人,方老五退了回去,与李家一众部曲面无表情地站在李素身后,他们都是上过战场杀过人,从尸山血海里蹚过来的,心性早已变得坚硬冷漠,李素不发话,他们也没有任何为那个年轻人出头的想法。
在众人的注视下,挨打的年轻人终于爆发了。
许是痛得实在受不了,而且那帮吐蕃壮汉似乎还没有停手的意思,抱头蹲在地上的年轻男子终于站起身,双拳毫无章法地胡乱抡了一阵,一边抡拳一边怒极痛骂,开口居然是一口流利的关中话。
“你们欺人太甚!这里是大唐国都,我也是一国王子,岂能被你们如此****!”
众吐蕃壮汉似乎没想到他敢还击,一愣之下居然被那年轻人揍实了几拳,众人惊疑之时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就连不远处站着的禄东赞也吃了一惊,情不自禁回过了头,惊讶地看着那个年轻人。
李素却笑了,欣慰的笑。
是的,仍然是寡不敌众的情势,仍然是软弱无力的还击,抡拳毫无章法,揍实了也是不痛不痒,从里到外透着一股子强弩之末的虚弱气势,可是,至少他不堪****,至少他还击了,不论还击的结果如何,从他抡拳奋起反抗的那一刻,他已不再是弱者,而是值得人尊敬的壮士,李素已有了值得帮他的理由。
吐蕃壮汉们徒然被还击,惊疑之后不由勃然大怒,显然他们没想到眼前这位弱不禁风的家伙居然真敢还手,呆愣过后,众人目露凶光,一声不吭地围了上来,这一次显然不是教训他这么简单了。
年轻人满脸通红,目光愤怒,梗着脖子一脸无惧地瞪着众人,仿佛一位身陷敌阵的孤胆将军,为此生的最后一战做好了拼命的准备。
就在众吐蕃壮汉准备群殴时,李素忽然冷冷道:“方五叔,动手!”
方老五一愣,接着恍然。
自家侯爷终于找到了值得帮他的理由。
于是方老五嘿嘿憨笑两声,一挥手,众部曲马上分散开来,十余人以半圆阵势朝众吐蕃壮汉们缓缓压过去。
动静大了,吐蕃壮汉们顿觉不对劲,回头赫然发觉自己已被人包围,而且包围他们的人居然很面熟,貌似不久前大家也较量过一次。
吐蕃壮汉们大惊,也顾不得教训那个年轻人了,急忙转身相峙,人人脸上露出悲愤之色。
上次被揍得鼻青脸肿,这次你们又来!真当我们好欺负不成?
方老五显然比较强势,无视众吐蕃壮汉的悲愤,一众部曲兄弟合围之后,方老五满脸堆着和蔼可亲的憨笑,出手却毫不留情,一巴掌便首先挥了出去,接着李家部曲蜂拥而上,一场混战须臾间拉开了序幕。
这次的战况不如上次激烈,甚至只是一触即止,因为有人急了。
急的人是禄东赞,本来离得远远的,笑看手下教训弱国小王子,欺负也就欺负了,可谁知道情势突变,在程咬金家门口不远的地方半路杀出个程咬金,禄东赞顿时急了。
欺负欺负小国对强大的吐蕃来说,自然算不得什么,对吐蕃这种蛮夷之国来说,恃强凌弱再正常不过了,只不过禄东赞没想到有人会中途杀出,反过来把他的手下教训了,实在是打脸啪啪响,回过神来定睛一看,发现出手的居然又是李素,就连教训自己手下的那帮杀才,也是上次把自己随从们揍得满地找牙的老熟人。
仍是熟悉的配方,仍是熟悉的挨揍味道……
看着吐蕃随从再一次很没面子的被揍得哀哀惨嚎,禄东赞气得不行,三两步冲了过来。
“住手,都住手!子正贤弟误会了,误会了啊!”禄东赞气急败坏道。
李素扭过头,见禄东赞一脸焦急地跑来,顿时露出吃惊的表情:“禄兄?你还在没回吐蕃?”
禄东赞闻言差点一趔趄,心中怒气愈盛。
这些日子把吐蕃使团扔在四方馆不闻不问,任其自生自灭,原以为李素见了面至少该说几句赔礼道歉的客气话,谁知这混帐开口第一句居然问他为何还不走……
大唐泱泱礼仪之邦,何时多出这么一号不讲规矩不说人话的东西?
“误会了,子正兄误会了……”禄东赞擦着额头的汗,苦笑道:“你我兄弟和睦,为何又打起来了?”
李素眨眨眼,指着地上栽了一半的吐蕃壮汉,愕然道:“他们……是你的手下?”
“……是。”
李素大惊:“哎呀!大水冲了龙王庙啊!禄兄恕罪,小弟实在不知,以为这群人是长安城专门欺凌弱小的恶霸,没想到竟是吐蕃使团……”
禄东赞脸色一滞,神情顿时有些不善了,这么明显的指桑骂槐,他若听不出来未免太傻了些,而且他也看出来了,李素这是摆明了要为那个年轻人出头了。
一张脸拧成了苦瓜,禄东赞叹道:“以强凌弱,确是为兄不该,只是子正贤弟不知,这厮罪有应得,我若不教训教训他,被欺负的便不止是为兄我了,而是整个吐蕃!”
李素眨眼,指着那个不远处的年轻人,好奇道:“他到底是什么人?刚才我模模糊糊听他喊了一句,说他是什么国的王子……”
禄东赞斜瞥了那人一眼,重重一哼,道:“确实是王子,真腊国的王子,哼!未开化的蛮夷小国!”(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