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五章 所思所谋
李素很无语,呆呆看着禄东赞,半晌没吱声。
真腊国或许是未开化的蛮夷小国,但是……这话应该由我们大唐人来说比较合适吧?你一个位处高原人烟稀少的国家,文化杂乱且缺少底蕴,至今只有本地的雍仲本教,不管婚丧嫁娶还是祭祀治病,都只会用跳大神来解决,就算是一锅大杂烩吧,这锅大杂烩的分量也少得可怜……
就这样一个文化和经济都无比贫瘠寒碜的国家,李素实在不知道禄东赞哪里来的莫名其妙的优越感和傲气,居然骂别人是未开化的蛮夷小国……你们两个国家半斤八两好不好。
李素情不自禁扭头朝禄东赞望去,见禄东赞仍是一脸高傲的鄙夷之色,确定没有自惭形秽的任何预兆后,李素点了点头。
好吧,你开化了,你素质高,你不是蛮夷……
不过听禄东赞说那人是真腊国王子,李素不由挠了挠头。
貌似前不久听过“真腊国”,具体却忘了来由,到底听谁说的?
这头李素和禄东赞聊着,不远处的年轻男子见中途有人出来救他,也愣住了,呆呆地看着李素,神情颇为讶异,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丝毫看不出是个王子。
李素指了指他,朝禄东赞笑道:“看得出禄兄与此人有仇怨,愚弟与他素不相识,当然愿意站在禄兄这边,只不过这里是大唐都城,那人又是一国王子,公然在大街上打人,终归有点失仪,若引来巡街的武侯干预,传出去不大不小也是桩麻烦,引我大唐皇帝陛下不悦,所以愚弟冒昧插手管了这桩闲事,还望禄兄海涵。”
话说得客气,却隐含锋芒,禄东赞听懂了,神情有些难看。
李素话里的意思很清楚,这里是大唐,不是你称王称霸的吐蕃,大街上打人这种事很没素质,更何况打的还是一国王子,你吐蕃再霸道,人在大唐必须得按大唐的规矩来。
禄东赞显然听懂了。于是急忙解释道:“贤弟有所不知,这真腊国王子委实过分,原本大唐天可汗陛下已将文成公主允与我松赞干布和亲,和亲册封圣旨都下了,这个真腊国王子却半途不知从哪里冒出来拦住我的路,说要与我理论,说什么他与文成公主两情相悦,只等国中来使向天可汗陛下求亲,不能嫁予我吐蕃赞普……”
叹了口气,禄东赞面露苦笑,道:“贤弟你听听,这还讲道理吗?我吐蕃使团来大唐长安求娶公主,那可是依足了国礼和大唐的规矩来的,大唐的君臣也是乐见其成的,这个番邦小国的王子却半途冒出来,试图搅和此事,这简直是对我吐蕃国的严重挑衅,试问愚兄怎能忍下这口气?刚才街上忍不住与此人争执起来,愚兄一怒之下,难免有些失态了,只是事出有因,贤弟莫要见怪才是。”
李素皮笑肉不笑地瞥了那位王子一眼。
王子气坏了,忍不住上前两步怒道:“胡说八道!我一直与你好言相求,何来争执?是你二话不说命人上来打我,吐蕃国恃强凌弱,难道在大唐便没个说理的地方了么?”
禄东赞神情顿时阴沉下来,两眼寒光直射,冷冷地道:“是你欲横刀夺我吐蕃赞普所爱,事关国体,本相岂能甘休?王子殿下,请你慎言,不要给你的真腊国招惹麻烦,我吐蕃勇士兵指真腊,借道六诏即可,也费不了多少事!”
真腊国王子一滞,咬紧了腮帮不再说话,瞪着禄东赞,却敢怒不敢言。
李素没出声,不过全看明白了。
原来这位王子竟是东阳所说那个与文成公主私订终身的人,而眼前这一切,无论禄东赞说得再冠冕,总结起来还真就是那三个字,“欺负人”。
这就是强国与弱国的区别,面对强国,哪怕是强国里面像李素这种权贵圈里并不起眼的小小县侯,禄东赞都放下身架折节相交,李素有意无意让他受点气,受点刺激,一次两次打他的随从,禄东赞都能一笑而过,从不计较。然而面对弱国,如真腊国这样的,哪怕对方是个王子,说揍也就揍了,而且敢在大街上指使随从公然殴打,可见他根本没把这个小国放在眼里,一点也不担心由此带来的后果,因为他笃定了不会有任何后果,小小的真腊国在他眼里说灭也就灭了,不费吹灰之力。
很残酷,但很符合现实。
李素不想多事,他与这位王子并不熟,根本不了解他的为人品性,刚才帮他出了一次头已然是仁至义尽了,没道理一次又一次的帮他,毕竟,李素只是个打酱油的路人,不是王子他爹。
不痛不痒劝了几句后,禄东赞与真腊王子两厢罢斗,就此揭过,然后各自朝李素告辞。
那位真腊国王子临走时还朝李素长长一揖,大唐的礼仪做得十足,看来这些年在大唐读的书并没有读到狗肚子里,走时深深看了李素一眼,李素含笑点头,算是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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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访程府对李素来说,其性质大抵跟进威虎山差不多,是一个斗智斗勇斗脸皮的过程,从程家大门开始,李素便陷入高度的紧张提防中。
“哇哈哈哈哈哈哈!好个小后生,多少时日不见你,当老夫死了么?太失礼了!”程咬金那张毛茸茸的虬髯大脸出现在李素眼前,多日不见,依旧丑得鲜明闪亮。
李素急忙躬身行礼:“小侄拜见……”
“拜个屁!等老夫死了你再拜……”程咬金略过了李素,直奔李素身后的两大车礼品而去,一看满载的牛车,程咬金高兴坏了。
“虽然不常来看老夫失了礼,但礼品还算勉强入眼,罢了,老夫原谅你了,来人,都收下,娃子,且陪老夫进去饮酒,昨日府上又买了两个胡姬,绿眼珠子盯得老夫心里发毛,你去试试合不合口味,喜欢就送你了。”
程咬金不由分说拉着李素往家里拽,李素急了,结结巴巴道:“慢着!程伯伯,那两车礼品不是只给您一家的,还有牛家,李家……”
程咬金哈哈大笑:“小娃子又说玩笑话,不管啥好东西,但凡路过俺程家的大门,断没有让它漏网的道理,东西都姓程了,拉车的两头牛不错,嗯,也姓程了,来,不要在意这些小节,快进门饮酒……”
李素目瞪口呆:“拉车的牛……它,它们是……”
“对,也姓程了,娃子越来越不爽利,明你再来,吃牛肉,煮的炒的随你。”程咬金笑得很灿烂,甚至扭过头看了一眼被牵进程家侧院的两头牛,目光非常的垂涎欲滴。
李素呆滞无神地任由老流氓把自己拽进了门。
决定了,以后叫人挑两担粪路过程家门口,试试看里面会不会冲出个活土匪尝尝味道。
…………
熟悉的大碗酒,大碗肉,进了程家前厅就像进了水泊梁山的聚义厅,太斯文的人会被厅内众好汉鄙视得体无完肤。
程咬金依旧咋咋呼呼,开席便唤了歌舞伎,一排排美女如乱花迷眼,鱼贯而入,在厅内摇曳着婀娜的身姿开始翩翩起舞,程咬金眯着眼,笑得很猥琐,……程家任何东西都是以数量作为压倒一切的筹码,就连酒宴助兴的歌舞伎,人数也比别的权贵家多两三倍,宴席一开,程家前厅顿时成了拥挤的菜市场,被各国各色的美女塞得满满当当,一个个分班次的轮流上前起舞,生动形象地复制了一千年后dong莞夜总会里熙熙攘攘的盛况。
李素高度紧张地陪笑陪酒,顺便还分心提防着不时凑上来欲他便宜的各种美女,窘迫尴尬的模样引得一群舞伎咯咯直笑,对他的骚扰也愈发频繁了。
就在李素被撩拨得疲于抵挡,心力交瘁之时,程咬金终于尽兴了,一碗酒灌进肚,打了个冗长的酒嗝儿后,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把歌舞伎全赶了出去,程家前厅内只剩了他和李素二人。
“说来也是二十出头的大人了,这点小阵仗还被搞得手忙脚乱,女人凑上来不管不顾先摸两把,觉得喜欢就抱去房里睡了,不喜欢就一脚踹远,至于躲来躲去么?装正经!”程咬金不屑地鄙视道。
李素苦着脸道:“伯伯府上待客实在太热情,小子无福领受。”
程咬金嘿嘿笑道:“你小子是个怪人,说你是正人君子吧,你并非不近女色,而且勾搭女人更是一把好手,连公主都被你……呵呵,说你是个登徒子吧,偏偏对寻常女子不假辞色,送到你面前都不要,所以啊,男人就是贱,白送的弃如敝履,反倒是那些不容易到手的,便要死要活把她抢过来,搭上命都不在乎。”
李素眨眨眼,不太习惯老流氓跟他聊这么深奥的话题。
他总觉得程咬金的话不是随便说的,活到这把年纪了,说什么话总有个铺垫,看似是不相干的闲话,说着说着,总会拐到他想说的正题上去。
果然,程咬金话锋一转,说到了正题。
“说男人贱嘛,世人皆如是,不仅是对女色,对权势钱财也一样,到了手的东西,便觉得理所应当该是他的,得不到的便争得头破血流,豁命以赴,居之则安乐,不居者苦心谋之,从天下大势到一官一职,大抵如是,鲜少例外,小娃子,老夫看你就是个例外。认识你大概有七八年了吧?老夫今日见你与七八年前见你,从里到外并无改变,那一年你还只是个农家小娃子,无意救了东阳公主,老夫奉旨查勘,第一眼见到你时便觉得你非池中凡物……”
李素急忙行礼道:“伯伯谬赞,小子……”
程咬金哼了一声:“话没说完,你怎知老夫在赞你?……七八年前老夫见你便觉得你是个不争的人,非不能争,实不愿争,你天生是个随性的人,做人随性,做事也随性,旁人见你只图眼前享乐,永远一副懒散倦怠的样子,仿佛任何事情都不上你的心,不入你的眼,从寻常一个农户子弟,短短数年爵封县侯,开大唐立国之先河,而你仍是当年的懒散模样,一点也没变过,姑且不说你这懒散的性子到底是装的还是本性,老夫不得不说,你的性子实在很适合在朝堂里生存……”
李素陪着笑,眉梢却不自觉地跳了跳。
程咬金盯着他,笑眯眯地道:“朝堂是个凶险的地方,看似无风无浪,但一不小心就翻了船,从高祖打下江山开始,当臣子的不但要会办事,还要会站队,只会办事没用,站错了队,该死还得死,而你这个懒散性子,却正合了君臣的胃口,不争不抢,封你个官爵都像要了你半条命一般,恨不得一辈子只当个平民百姓才好,无论是不是你心中真实的想法,至少路子走对了,就要这副不争不抢,避而远之的样子,才会令朝中君臣对你放心,对你不加提防,如果你还有一身鬼神莫测的本事的话,那就更是绝世珍宝,待之以国士了。”
“所以陛下这些年对你的荣宠一加再加,国有疑难时,想到你的次数也越来越多,所以我们这些老杀才老臣子才会待你如亲子侄,东家长家短的,什么事都会想到知会你一声,连长孙无忌那个阴损老货提到你时,对你也是赞不绝口,娃子,不说不觉得,你看你这些年在长安城里编了多大的一张网……”
程咬金摇摇头,赞叹道:“厉害啊!别的且不说,老夫在你这般年纪时绝做不出你如今这般成就,跟你一比,老夫和长安城这些老货们的一把年纪全活到狗肚子里去了,只不过,娃子你再厉害,有一件事却办差了……”
李素听了半天夸赞,越听越有点飘,他发现自己果然很厉害,再捧几句的话,或许他已上天和太阳肩并肩了,只是当程咬金话锋一转以后,李素猛地醒过神来,情不自禁地坐直了身子。
他很清醒,前面的夸赞再多也只是铺垫,今日程咬金说了那么多,直到现在才转到了正题上。
“小子年幼无知,做过的错事实在太多,伯伯谬赞了,不知小子哪件事办差了,还请伯伯提点训斥。”李素垂头恭敬地道。
程咬金对李素的态度很满意,端杯灌了口酒,悠悠地道:“老夫从来不敢把你当不懂事的孩子看,更不敢认为你真的是‘年幼无知’,你的为人处世跟朝中那些老狐狸不相上下,再加上人又年轻,恬着一张没毛的嫩脸到处叔叔伯伯的一通乱叫,朝中讨厌你的人委实极少,所以老夫实在想不通,以你圆滑老练的性子,为何偏偏与太子殿下闹得如今水火不容?”
程咬金眼中露出不解的目光,盯着李素那张平静的脸,叹道:“娃子你是聪明人,聪明人不会做蠢事的,老夫一生只知打打杀杀,对聪明人向来都是敬佩的,别人眼里的聪明人如果做了一件蠢事,或许会暗笑此人不过尔尔,但老夫觉得,一个聪明人就算做出蠢事,那也是有意为之,必有更远大的图谋,这种图谋,寻常人是看不懂的,老夫不够聪明,所以想问问你,你究竟为何要与太子结下如此深的仇怨?”
李素露出迷茫的表情:“恕小子愚钝,程伯伯今日这番话的意思……小子实在不解,伯伯能否说得清楚点?”
程咬金哈哈笑道:“脸上不清楚,心里可清楚得紧……数年前东市打了太子属官,老夫原以为你会服个软,毕竟人家是东宫,差一步就是皇帝了,人家是君,你是臣,你去赔个罪道个歉,并不折你面子,可你偏偏梗着脖子死活不去,老夫当时就觉得奇怪,以你聪明的性子,没道理不知利害呀,当朝太子被你得罪死死的,也不说寻个由头化解,甚至日后太子主动与你交好,你都不冷不热的婉拒,再后来,你与太子之间发生一桩桩事,仇怨也结得越来越深,就这样莫名其妙的,你们二人势同水火了,老夫这些年看在眼里,越看越觉得奇怪,难道你真不给自己留后路了?难道你不怕他有朝一日继承了皇位,第一个拿你动刀?你自己轻生死不要紧,你把全家老小的性命置于何地?”
李素腰一挺,还未等他开口,程咬金又接着道:“世上敢把下一任国君得罪得死死的,而且不愿化敌为友的人,除了你一个,老夫委实没见过别人了,这些年老夫闲暇之时,也不停的揣摩你心里的意图,想了好些年,直到最近,老夫渐渐想通了……”
直视着李素的眼睛,程咬金的笑容慢慢收敛起来,缓缓道:“不在乎得罪太子,无非有两种可能,一是你对朝局走势把握精准,多年前便能预测到这个太子迟早会被陛下废黜,所以你不怕得罪他,因为一个被废黜的太子,就什么都不是了,不但他拿你无可奈何,你还给新任的太子留下一个不攀附不阿从的好印象……不过老夫死活不信,你一个小娃子能看清数年以后的朝局,这一点,怕是连陛下和长孙无忌那老货也做不到吧?那么,就只剩下第二种可能了……”
李素眼皮跳了跳,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勉强。
程咬金语气越来越轻,越来越慢,缓缓道:“第二种可能……陛下若不废这个太子,便由你来谋划废了他,最近东宫也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倒霉事接二连三,小子,不要告诉老夫,这些倒霉事与你毫无干系,老夫虽然不够聪明,可也不蠢。”(未完待续。)
第六百六十六章 流归长安
李素从来不敢小看这个年代的人。
他们并不是千年后影视剧里那种迂腐呆板保守以及愚昧的形象,事实上他们比千年后的大多数人更聪明,尤其是从尸山血海里蹚出来的那批老杀才,一个比一个老奸巨滑,脑子稍微笨一点的都活不到大街上抢晚辈礼品的岁数。
当然,论起不要脸的程度,这批老杀才也大大超越了想象中的下限,不论身居何等高位,他们崇尚的仍是丛林自然法则,适者生存,强者为尊,以绝对的武力值来决定谁是资源的分配者和得益者,所以程咬金抢李素的礼品抢得毫无压力,连拉车的牛都被牵进了后院,眼看明天就会端出一锅香喷喷的牛肉,而程咬金却能一脸的理所当然,你弱,所以活该被我抢。
程咬金有的不仅仅是武力值,他还有一颗比武力更可怕的清醒睿智头脑,只是许多时候他的睿智被隐藏在粗鲁的表象下,让所有人都以为他只不过是个只懂打打杀杀的莽夫。
李素很早以前便知道程咬金绝不是莽夫,哪怕明天是世界末日,程咬金也必然是靠头脑活到最后并且笑得最开心的一批人。这一点,从李素刚认识这个老流氓时便清醒地意识到了。
然而,饶是李素从不敢轻视他,今日此时,却仍被程咬金一番话惊得差点跳起来。
那个粗鲁甚至有些疯癫的老杀才,在这一刹那竟像个饱经沧桑的智者,他的眼睛仿佛能洞穿世间的迷雾,亲口说出隐藏在迷雾中的一切细节。
看着李素惊愕的表情,程咬金笑了。
“就知道你个小娃子藏了一肚子坏水,呵呵,从东市姓黄的那家商户被害一案开始,老夫便察觉幕后有人推动着案子往另一个方向走,直至此案闹上了朝堂,陛下下旨三司会审,接着汉王府被推上风口浪尖,案子的走向便急转直下,莫名其妙便偃旗息鼓了,老夫知道,肯定背后有人使了力,再后来,案子又被挖了出来,老夫更看明白了,这是反击开始了,最后太子殿下出了昏招,莫名其妙说了那句混帐话,恰到时机的被张玄素听到,然后朝堂彻底炸了锅,太子陷入四面楚歌之境,由攻势转为被动守势,并且处境日渐危殆,直到近日,陛下终于召集长孙老儿等人商议易储……”
程咬金眯着眼嘿嘿怪笑:“娃子啊,老夫把整件事梳络了一遍,不知可有说错?发生的这几件事看似没有任何关联,可是仔细一咂摸,里面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再把眼光放得更远一点,从全局来看,里面几个关键的事件竟发生得巧之又巧,比如汉王府被抖落出来,比如太子莫名其妙说的那句混帐话,又恰好被张玄素听见……啧啧,转守为攻,不着痕迹,太子殿下大好的形势就这样一步步化为了被动,可谓丢城失土,败得一塌糊涂,娃子,不要告诉老夫这些事与你毫无干系啊……”
李素目瞪口呆,然后眼睛飞快眨了起来。
妖孽啊,老妖孽,你咋不上天呢?
迎着程咬金似笑非笑的目光,李素艰难地吞了口口水,强笑道:“程伯伯,这些事真与小子无关,小子听说,都是魏王殿下干的……”
果断把魏王胖子卖了,死道友不死贫道。
程咬金嘿嘿笑:“原来是魏王干的,嗯,倒也说得通,天下皆知魏王欲图东宫之位,只不过……既然是魏王干的,你流哪门子汗?啧啧,小脸都白了……”
李素面不改色:“小子喝酒脸白,越喝越白。”
程咬金哼了一声,道:“你爹是个农户,估摸不大懂其中凶险,你小子这些年翅膀硬了,你爹也没法管你了,老夫承情被你喊一声‘伯伯’,也就恬着脸领受了。既是长辈,代你爹教训教训你亦是应有之义,来人,取我程家家法来!”
“程伯伯留情,小子错了。”李素急忙服软。
他并不觉得程咬金在吓唬他,老杀才说要教训他,就肯定会教训他,当初亲眼见过这老杀才是怎么揍自己亲儿子的,程家的长房嫡长子,将来要继承卢国公爵位的,被他吊起来抽得哇哇惨叫啊,想想那个画面,李素估计了一下,若换了自己,可能撑不过一炷香便挂了。
见李素服了软,程咬金似笑非笑的表情猛地一变,变得凶神恶煞。
“你小子吃错药了?竟敢谋算东宫太子!李素,你以为天下人都是傻子么?”
李素眼皮一跳,垂头道:“程伯伯息怒,小子……”
“息怒个屁!幸好是老夫看出来了,因为你与老夫来往最密切,老夫对你的禀性多少有几分了解,若教陛下看出来,你以为你还留得命在么?”
李素忽然笑了:“程伯伯,您以为小子是什么人?”
程咬金一呆,怔怔看着他没说话。
李素叹道:“小子只是盛世中的一个小人物,哪怕封侯入省,也只是一个一时得志的小人物,在真正权势人物的眼里,我这样的所谓县侯,也就是动动脑子便能轻松抹去的角色而已,如同顺手掸去一粒尘埃般容易,程伯伯,小人物小角色并不意味着天生该死,伯伯设身处地想想,从当初得罪太子到如今,您若是我,您该如何做?当年隋末时,您也是瓦岗寨出身的一条好汉,想必也不会老老实实引颈就戮,面临钢刀加颈的处境时,终归还是要反抗一下的吧?”
程咬金怒色稍霁,嘴唇蠕动几下,还是没吱声。
“程伯伯当知,当年小子入朝为官本非我所愿,是陛下一道圣旨强行封了我官爵,既已入了朝,身份便不一样了,为人处事的方式也该不一样了,历朝历代的朝堂永远都不干净,我若想活下去,活得更好一点,只能在勾心斗角中杀出一条血路,小子天生温吞懒散,用不了太激烈的方式来求生,只能暗地里谋划点阴谋诡计……太子殿下这几年针对我和家人挑起的事端已不止一次,想必伯伯也清楚,后来算计我事败,便派人刺杀我爹,又设奸计陷害我丈人,矛头一次又一次对准了我的至亲和外戚,程伯伯,事已至此,试问小子还有选择吗?还能退让吗?”
程咬金冷冷道:“所以你便敢赌上全家老小的性命,行此险着?若然事败,你知不知道是什么后果?”
李素笑道:“若我什么都不做,等太子殿下将来继承皇位,程伯伯,那时的我,又是怎样的下场?”
程咬金:“…………”
李素叹道:“前面是悬崖,后面是刀阵,程伯伯,我想活下去,终归要走出一步的,不是往前便是退后,不论走哪一步都不得不冒险,更何况……程伯伯扪心自问一句,如果这位太子殿下果真登上皇位,您果真毫无芥蒂,心甘情愿拥戴他么?太子殿下说出的那句混帐话虽是因我设计,可那句话却是他亲口说出来的,想必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此人若为国君,您与牛伯伯这些从龙老臣,实不知会被他屠戮几何,一朝天子一朝臣,这位未来的天子可不是什么仁君圣君……”
程咬金脸色连变,显然李素最后几句话击中了他心底最深处的隐忧。
李承乾说过的那句混帐话,基本已成了所有老臣的隐忧,那句话杀伤力太大了,正因为那句话,使得李承乾失尽了人心,尤其是跟随李世民打江山的这群老臣。那种轻佻张狂的“杀五百人岂不定”,不仅失了心,更伤了大家的心,臣子在李承乾心中的地位可见一斑,基本等同于牲畜,想杀便杀,毫无顾忌,这种人若当了皇帝,无疑会令天下大乱,说得更实际一点,至少会大大伤害这些新兴权贵们的既得利益。
“既得利益”对每个大门阀来说,是绝不容许侵犯一丝的,因为他们的每一丝利益都是玩命得到的,谁敢动他们的利益,他们继续跟谁玩命。李承乾如今还只是太子,却已表明了将来登基后必然会伤害权贵们的利益,后来站在太子阵营的朝臣们纷纷弃他而去,说到根本上,正是这个原因。
现在李素把大家都心照不宣的那层窗户纸捅破了,程咬金顿时陷入了沉默。
这与忠诚或背叛无关,现实就是如此,你视我如草芥瓦狗,我为什么还要对你忠诚?陛下有那么多儿子,放弃一个,投奔另一个,做这样的决定很难么?
见程咬金的态度由愤怒渐渐转为沉默,李素笑了,端杯朝他敬道:“程伯伯,咱们仍是忠于陛下的,至于太子是谁,我们臣子就不必操心了,小子谋算东宫也算不得对陛下不忠,就算换个人当太子,终究也是陛下的骨血,若能选出一个德才兼备之人当储君,无论对大唐还是对各家门阀,必然是件好事,至少不会比现在差,程伯伯觉得呢?”
程咬金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重重一哼,不过最后还是端杯一饮而尽。
李素笑得愈发灿烂,这杯酒,便算是程咬金的态度了。
…………
今日李素破天荒的清醒着走出了程府。
程咬金的脸色不太好看,只说要关在屋里再寻思寻思,酒宴自然无法继续,挥挥手不耐烦地把李素撵走了。
李素也松了口气。
面对这位老妖孽,李素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绞尽脑汁地说服程咬金,至少不让他站在自己的对立面上,武将向来不参政,程咬金和牛进达李绩这些人开朝会时从来都只是一件摆设,甚少参与商议大唐的政事,只不过这些武将也非常执拗,脑子里一根筋,不把他们这根筋转个方向,李素真担心以后会跟那些老将军们交恶。
现在李素已确定了程咬金的态度,心里的大石终于放下,接下来便是与太子的交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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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已入秋,关中秋收已毕,城外的田野里一片苍茫萧瑟,远处农家的炊烟袅袅扶摇,伴随着阵阵狗吠鸡鸣,给萧然的秋天增了几分勃然生气。
晌午时分,长安城金光门外,远远行来十余骑,骑队算不得浩荡,甚至打扮有几分落魄寒酸,为首一人满面虬髯,目光冷森,黝黑的脸庞棱角分明,仿若刀刻般冷硬。
值守城门的是左屯卫将士,一名校尉打着呵欠,懒洋洋地从城门甬道内踱了出来,看着进出如洪流般的行人,不由意兴阑珊地叹了口气。
“再过俩时辰下差了,今冷得邪性,下差后不忙回营,我请你们去西城老刘的酒肆里喝几碗。”
守门的府兵们闻言乐得眉开眼笑,一迭声地道谢,校尉笑了笑,转头望向城门外,接着皱起了眉。
“前面那十来骑,看他们骑马的身手,像是行伍汉子,怕不是寻常路数,上去先拦下来,查过以后再放他们进城。”
众府兵急忙应了,抄执着兵器上前,将十余骑拦了下来。
校尉远远倚着城门,懒洋洋地看着麾下将士围住那十余骑,谁知将士上前没说两句话,为首那汉子忽然扬起马鞭,狠狠一鞭子抽下来,当先一名府兵被抽个正着,众将士一呆,校尉也愣了,接着勃然大怒,三两步抢到众骑马前。
抬起怒眼望去,发现为首那名骑士颇有些眼熟,校尉眯着眼仔细打量了一番,看到他那熟悉的眉眼,冷峻的神情,校尉愣了半晌,浑身猛地一激灵,飞快躬身按刀行礼。
“末将拜见侯大将军!”(未完待续。)
第六百六十七章 大恩未报
侯君集回长安了。
因屠高昌都城而引西域诸国愤怒,李世民不得不下旨流放琼南,时隔两年,李素在晋阳平乱后用自己的功绩换来侯君集的开释,李世民****的圣旨追出长安,两个月后,侯君集领十余散骑随从回到了长安城。
侯君集回城的消息迅速在群臣中散播开来,许多与其交好的朝臣们纷纷备上厚礼,亲赴侯家拜访,可谁都没想到侯君集进城后并未回家,而是径自去了太极宫,长伏于宫门前请罪并谢恩。
李世民并未召见这位声名远播的大将军,只是派了宦官出宫递了话,嘱咐侯君集回家好生歇息休养,并自省其过,不可再犯,侯君集面朝甘露殿方向连连磕头,虎目含泪表示一定自省己过,不敢再辜负圣恩。
贞观朝的名将很多,李靖是无可争议的排名第一,可谓大唐战神般的存在,只是当初灭了dong*突厥后,李靖的战功和军中威望到达了巅峰,已有震主之象,李世民颇为忌惮,而李靖也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将领,很识趣地表示征突厥一战错杀平民无数,并且也有纵容麾下将士抢掠****之事,于是不邀其功,反而自请其罪,从此闭门谢客,不再参与任何军政之事,这才令李世民放了心,不但给自己争到了生机,还赢得了李世民的敬重,从此将他高高供起,类似于一种国家供奉的存在。
而侯君集,他所经历的事情大致与李靖差不多。同样是灭国之战,同样也是纵容部将屠城抢掠,而灭高昌国震慑西域诸国,从此将丝绸之路以西牢牢掌握在大唐手中,其战略意义丝毫不比李靖当年灭dong*突厥小,李世民给他的待遇却与李靖天差地别。
只能说,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李靖挟灭国之威,将当时北方最强大的敌人灭了国,这个举动已为大唐立威扬名,所以一些屠城抢掠之类的事情,邻国无人敢指责,而侯君集灭掉的高昌国本只是个小国,其余的西域诸国害怕侯君集下一个灭国是自己,为了各自国家能够免于兵灾,自然要拿侯君集屠城抢掠作文章,所以侯君集并非败于国法军纪,而是败于政治舆论压力。
离开太极宫,侯君集深深吸了口气,转身望着远处的太极宫门,部将随从牵着马静静站在他身后。
侯君集接过缰绳,脚步忽然一顿,语气低沉地道:“可知李素家住哪里?”
“末将知道。”
侯君集踩镫上马:“走,去李素家。”
部将一呆,讷讷道:“可是……大将军,您不先回家么?老夫人和少郎君他们……”
侯君集重重一挥手,沉声道:“大恩未报,先享天伦,不义也。走!”
精骑卷黄尘,侯君集领着部将随从出了长安城,径自朝太平村疾驰而去。
风吹着侯君集略显凌乱的发鬓,根根须发迎风招展,拂过面颊有种针扎般的疼痛。
侯君集眯着眼,抿紧了唇。
这次被召回长安,他的心情并非如刚才在太极宫表现的那般悔恨或感恩,反而非常复杂。
有怨气,有愤怒,有困惑,还有几许憋屈难受。
国法军纪真真实实摆在面前,侯君集无法辩解,错了就是错了,李世民的处置并无任何不妥。可是,谁叫他前面还有一个李靖的特例摆在那里呢?同样是亡国灭族,同样是战略大胜,同样的盖世奇功,李靖犯了之后给李世民服了软,虽说没了实权,却也被高高供起,臣民敬重,没人提屠杀突厥牧民,也没人在乎他麾下的部将抢了突厥多少财物。
然而到了侯君集身上,同样有功也有过,可他刚回到长安城就被锁拿下狱,接着被李世民下旨流放,同样的功过,不同的人,不同的待遇,侯君集怎能无恨?
人最怕比较,若无前例,侯君集纵被砍头亦无话可说,但前面李靖的待遇活生生摆在面前,再看看自己的下场,心里当然不平衡了,有句古话叫“不患寡,而患不均”差不多便是这个道理。
此刻侯君集的心情,大抵便是怨恚与恨意交加,然而对方是自己效忠多年的皇帝,于是又掺杂了一些委屈难受,一团复杂的心情埋藏在心底深处,慢慢的发酵。
部将的轻唤令侯君集回了神。
“大将军,前方便是太平村李家了……”
侯君集一勒缰绳,十余骑停下,众人下马,在离李家大门尚距数十丈便下马步行。
李素闻讯急忙跑出家门,见侯君集一身风尘,满脸沧桑,站在门口定定注视着自己,李素急忙行礼。
“小侄拜见……”
没等李素躬身,侯君集忽然抢前一步托住了他的胳膊,李素疑惑起身,却见侯君集猛地一躬身,先给他行了一礼。
后面的部将见侯君集弯下腰,众人也纷纷单膝跪地,行礼隆重。
“侯某承贤侄之情,回长安的路上便听说了,是你以自己的功劳为抵,换得侯某被****开释,召回长安,免我多年流放之苦……”
李素吓了一跳,急忙道:“侯叔叔万不可折煞晚辈,您被****与晚辈并无多大关系,陛下因时因势而赦亦在情理之中……”
侯君集淡淡一笑:“恩与怨,侯某一向分明,是你的恩,就那就是你的恩,旁人沾不得半点,此恩无异再造,容侯某日后报之。”
李素闻言一愣,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笑着将他请进门。
…………
李家待客并没有像大唐权贵高门那样大摆酒宴,李家的生活习惯很规律,酒宴通常都是到饭点时才设,客人若不是饭点时候来,一般也就是堂上高座,然后一杯清茶待之。
得知侯君集及部将风尘仆仆刚回长安,李家破例开了餐,席间无酒,只有香喷喷的饭菜,侯君集也不客气,抄起筷子便一阵风卷残云,狼吞虎咽,饭量令李素暗暗吃惊,然后……开始思索这家伙到底是来报恩还是来报仇的,上门不但没拎任何礼品,反而白蹭了不少饭菜,李素怎么看都觉得自己不像是他的恩人,而是仇人,今日上门寻仇就是为了吃穷他……
李家丫鬟如穿花蝴蝶似的进出堂前和后厨十几次,为这群饿鬼添饭添菜之后,终于把他们的无底洞填满了。
侯君集打了个饱嗝儿,满足地摸了摸肚子,丫鬟适时奉上一杯清茶,侯君集浅啜了一口,然后皱了皱眉,把茶搁下再也不动它,显然李家的茶水不太对他的胃口。
吃饱喝足,宾主这才恢复了彬彬有礼的样子。
李素与侯君集聊了一些流放途中所闻所见的闲话后,二人渐渐说到了正题。
“这一路老夫风餐露宿,沿途打听到长安城的一些消息……”侯君集顿了顿,压低了声音道:“我听说……近日东宫不稳,陛下有易储之念?”
李素笑道:“空穴不来风,消息终归是五花八门的,陛下确实动过易储的念头,但被长孙伯伯和房相等人劝住了,如今长安朝堂市井众说纷纭,都是些离奇的传闻,侯叔叔不可轻信啊。”
侯君集点了点头,沉默片刻,忽然道:“你与太子殿下……多年前便已积下深怨了吧?”
李素眼皮一跳,急忙正色否认:“没有,小侄与太子殿下相亲相爱,情比金坚,还约好了明日一起去东郊义结金兰,今生不离不弃……”
侯君集的脸顿时有点黑,恨恨瞪了他一眼,感觉今日无法愉快聊天了。
李素陪笑道:“侯叔叔风尘仆仆刚回长安,且安心在家休养些日子,陛下当初流放侯叔叔亦是迫于情势,你与他的君臣情分并无半点减色,过段时日陛下对侯叔叔必然另有重用,您这两年的霉运也算走到头了……”
侯君集哼了哼:“老夫的前程,用得着你这个黄口小儿来替我操心?多事!”
李素:“…………”
他也觉得没法愉快跟这家伙聊天了。
闲聊许久,该聊的差不多都聊完了,而不该聊的,李素也一字没说,侯君集似乎对长安城这一年多发生的八卦新闻并不太感兴趣,除了长安城闹得沸沸扬扬的易储传闻,他才露出饶有兴致的模样。
然而关于易储,李素却一个字都不敢多提,因为他很清楚历史上侯君集是因为什么垮台甚至连命都丢了的,或许如今历史因为李素的这个异数的存在而不知不觉改变了,但李素无法肯定这种改变对侯君集来说是好是坏,他只希望侯君集最好不要沾任何跟东宫有关的事,闲聊都不行,尤其是在眼下太子即将倒台的关键时期。
侯君集今日来李家是为了谢恩,目的达到了,侯君集终究思家心切,而李素这个小滑头左拉右扯,天南海北,就是不说点干货,聊久了侯君集的耐心也终于被耗尽,于是起身告辞。
李素松了一口气,以一种送瘟神的迫切神情亲自将侯君集送出大门外。
侯君集踩镫上马,手里倒拎着马鞭,马儿不耐烦地打了个响鼻,后蹄刨着地,侯君集骑在马上,淡淡朝他一瞥,忽然弯下腰,轻声道:“你果真对太子殿下无恨?”
李素想了想,不答反问:“侯叔叔对陛下有恨吗?”
侯君集一愣,接着大笑,狠狠一扬鞭,一行人飞驰离去。(未完待续。)
第六百六十八章 因恨谋篡
侯君集怎能无恨?
他恨的不是流放千里,恨的是李世民不公。
都是跟随李世民打江山的老臣,都是战功彪炳的当世名将,当初李靖灭dong*突厥纵兵屠民抢掠,回朝后只是交卸了兵权,便被高高供起,而他侯君集回朝后却被锁拿下狱,流放千里。
处置待遇天差地别,尤其是西域诸国君主施压,而煌煌大唐却因这些蛮夷小国的指责而加罪于他,侯君集怎么想都觉得自己成了李世民手中的一颗弃子,为了那些蛮夷而放弃了他这个跟随多年的忠心部将。
如此不公的待遇,教侯君集心中怎能无恨?
可是,恨又能怎样?臣只是臣,君仍是君,恨意再深,他也只能选择忍气吞声,面对李世民时仍要做出无比悔恨愧疚的模样,仍要伏地跪拜表示自己的忠诚,稍微露出半点怨恨的表情,便有可能招来杀身之祸。
…………
东宫。
最近东宫的客人比较多,多得有些诡异。
每日黄昏,城门坊门快关时,总有一些人面见太子,他们从来不走正门,皆由李承乾的心腹宦官从东宫南门将其接入后庭。
东宫后庭有一片占地广袤的池塘,引曲江之水而充之,池塘的中间有亭台水榭,每日黄昏,李承乾便召集一些人到池塘中心的凉亭内,布置酒菜,挂起宫灯,一群人在亭内高谈阔论,吟诗作赋,效魏晋狂士遗风,常有开怀大笑之声从凉亭传出老远,往往通宵达旦宾主方兴尽而散。
外人眼里看来,这是非常正常的社交举动,李承乾最近一反常态,竟渐渐杜绝了女色,引三五友人亭中聚会,谈古论今,显然比终日沉迷酒色要强上许多,看在东宫属臣于志宁等人眼里,自李世民动了易储之念后,太子殿下惶恐之下痛改前非,终于改邪归正,走上了正途,至少眼下已看不到殿下终日沉迷酒色的颓废模样,与三五友人凉亭内谈古论今,委实是一个好现象,颇有积极上进之新气象。
所以,对李承乾常召友人东宫聚会一事,诸多东宫属臣包括李世民布下的眼线都看在眼里,众人都很欣慰,更乐见其成。而李承乾也没让大家失望,白天老老实实读书,房玄龄,孔颖达,岑文本等当世名臣大儒尽己所能,教授太子学问,晚上则邀三五友人吟诗作赋,谈古论今,如此改变,连太极宫的李世民听了眼线的禀奏后,脸色都稍见缓和,只是没好气地哼了声,却再也不提易储之事了。
其实,李承乾如果真的这样积极上进的生活下去,他目前的危境以及摇摇欲坠的地位未尝不可挽回,他最大的优势便是嫡长子身份,在这个长幼有序,极重纲常的年代里,嫡长子便是天生合法的继承人,如果不是品性德行太过不堪,但凡一点小瑕疵,世人都能忍则忍。
可惜的是,李承乾所做出来的这一切,全只是表象,是一场蒙骗天下人的戏。
他确实邀了不少人进后庭凉亭谈古论今,但高声谈论只是故意传出去让东宫的人听到,大部分时候的窃窃私语,却在谋划一件惊心动魄且大逆不道的大事。
选在池塘中间的凉亭也是绝佳的主意,凉亭四周临水,旁人没有窃听的可能,能够最大限度地保证秘密不会外传。亭内摒退所有无关之人,留下的全是一群******的极端分子,大家如众星拱月般把李承乾捧在中间,一字一句吞吐间,一桩阴谋造反的大事在众人的谋划中逐渐搭起了框架,充实了血肉,真正变成了一件有成功可能的谋朝篡位。
参与聚会的都是李承乾的熟人,无论好人还是坏人,身边终归有几个朋友的,有的朋友争气,有的不争气,很不幸,李承乾身边围绕的朋友里面争气的人委实不多。
第一个是杜荷,三十来岁年纪,心高才疏,他是名相杜如晦的次子,尚城阳公主,被封驸马都尉,爵赐襄阳郡公,官至尚乘奉御。
所谓“尚乘奉御”,名字听起来很拉风,一看这四个字便透着浓郁的高大上的气息,可是它的职司却并不如名字那么高贵,事实上这个官是管马的官,皇家的所有马匹都归他管,从皇帝出行的仪仗用马,到皇帝亲征的战马,再到各种场合所用的各种马,都归他管,如果一定要打个比喻的话,这位杜奉御的地位大抵相当于孙悟空曾经当过的弼马温,位卑官微,妥妥的事业低谷期。
第二位客人名叫赵节,是李世民的妹妹长广公主之子,其父赵慈景,是早期跟随李渊起兵反隋的功臣之一,后来早故,长广公主带着幼子赵节奉旨改嫁杨师道,而赵节也被赐了一个扬州刺史的虚衔,属于有官无权的纨绔子弟。
第三位客人是老熟人,汉王李元昌。这家伙除了一个王爷的头衔以外,没什么好介绍的,如果一定要给个评语,唯有四个字最合适,“一个坏人”。
主要的客人便是这三位皇亲国戚,都算是李家皇族里的人,而另外两位客人不是皇族中人,一位是李承乾的心腹侍卫,有个颇像非主流网名的名字,名叫纥干承基,另一个名叫李安俨,是曾经隐太子李建成的属官,现掌管宿卫,任左屯卫中郎将。
五位客人便成了李承乾谋划造反大业的骨干成员,三个不争气的纨绔子弟,再加一位有勇无谋的武士,仅有一位真正有分量的,掌管部分兵权的中郎将李安俨,说实话,这个造反班子实在是弱爆了。
夜凉如水,凉亭四檐高高挂起了宫灯,此时已渐中秋,夜里的寒风有些凛冽,可亭内六人浑然不觉,他们神情凝重,凑在一起商议着这件生死攸关的大事。
“左屯卫已收买了三位都尉。一位中郎将,昨夜臣秘密见了他们,他们已承诺,愿为太子殿下效死……”李安俨压低了声音,如蚊讷般悄声道。
李承乾等五人两眼顿放光彩,对这个好消息振奋不已。
“这几位将军能调动多少兵马?”李承乾努力压抑着兴奋,低声问道。
李安俨犹豫了一下,道:“三千左右兵马,只是左屯卫大营在长安西郊,如何令这三千人进城却是个大麻烦,更何况长安城内一百零八坊,坊间皆有坊官武侯和府兵驻守,纵然进了城,区区三千兵马,怕是仍不够,对付城内守卫已然吃力,若攻至太极宫,恐怕再无余力矣!”
李承乾的目光不觉黯淡下去。
武力造反,谈何容易,任何一个细节没思量周全,便是事败杀身的下场。区区三千兵马,对长安城周边以及城内数以十万计的戍卫军队来说,简直如飞蛾扑火般不堪一击。
纥干承基这时缓缓道:“殿下,太子左右率卫的领军郎将,臣也试探过了,这些人说是太子所属,实则全是陛下的心腹兵马,收买不易,至今只说动了两位都尉效命,此二人可在事发后煽动部将大营纵火,火起之时可掌两千兵马于太极宫前与左屯卫将士会合……”
李承乾仍深蹙眉头,很显然,这点兵马根本没有太大的用处,一旦事发,驻守长安城内外的戍卫军队可在一个时辰内将其迅速剿灭。
见李承乾愁容满面,杜荷轻声一笑,道:“殿下勿忧,臣以为,欲图大事,必须说动一位开国勋臣来助,他若愿为殿下效命,此事可成矣。”
李承乾身子猛地一挺,急声道:“卿所言何人?”
杜荷笑道:“陈国公,侯君集。”
李承乾等人两眼圆睁,倒吸一口凉气。
杜荷却不理会众人怪异的目光,径自道:“侯君集此人性烈而量小,当初跟随陛下南征北战,立下无数汗马功劳,更甚者,三年前领军征西域,灭高昌国,为大唐彻底掌握了丝绸之路以西,也震慑了蠢蠢欲动的西域三十六国,这等灭国亡族之泼天大功本应重赏,可仅仅只因纵容部下杀了几个高昌王公和平民,抢了一点财物,便被陛下锁拿下狱,非但不赏,反而罪之,流放三千里,昨日方才回到长安……”
“殿下,以侯君集之品性,陛下这等处置对他来说,无疑是奇耻大辱,侯君集必对陛下心怀滔天之恨,而此人在军中素有威望,玄武门拥戴有功,陛下曾任其左右两卫大将军,长安各卫军中门生旧部如云,可谓一呼而百应,殿下若能说得此人相助,只消他一声高呼,应者何止千万?殿下若能说得此人相助,何愁大事不成?”
李承乾两眼大放异彩,神色兴奋地搓了搓手,笑道:“若侯大将军果真对父皇心怀怨恨,此人确可拉拢,孤可许他事成后封王列公,执宰三省,位极人臣,侯家世代永沐天恩。”
语气一顿,李承乾望向杜荷:“孤与侯大将军来往并不多,谁愿为孤说他来投?”
杜荷笑道:“殿下勿忧,说侯君集之人就在您的东宫,此人名叫贺兰楚石,是侯君集的女婿,官居东宫府千牛,让贺兰楚石去说侯君集,再合适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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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说客劝服侯君集造反,对李承乾等造反派来说,似乎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
因为侯君集和李承乾有一个非常明显的共同点,他们都对李世民有恨。
“恨”和“爱”一样,都能令人丧失理智,长出一颗泼天胆子。
贺兰楚石登侯家门的时候,侯君集正闭门谢客思过,这是李世民的意思,做错了事就要承担,要反省,所以侯君集很老实的在家反省。
侯家闭门谢客,无数上门探望的旧友同僚门生都被拒之门外,但贺兰楚石却畅通无阻地进了门。
贺兰楚石不是客人,他是侯家的女婿。
侯府的后院厢房内,贺兰楚石见到了老丈人侯君集,翁婿二人在房内相对而坐,小酌小饮,画面非常温馨,然而,二人谈的话却与温馨毫无干系,反而掺着阵阵阴风。
两个时辰,从下午聊到黄昏,翁婿二人没出过房门,没人知道他们聊了什么,侯家的人只看见贺兰楚石走出屋子时满脸堆笑,不停转身朝丈人行礼,而侯君集依旧是面无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
贺兰楚石走后,侯君集仍呆呆地站在庭院中,看着院中堆成小山似的一盆盆菊花。
菊花是今日上午宫中送来的,每逢重阳中秋,李世民便命宫人将菊花分赐于臣子,早已是俗成的规矩,侯君集回长安才两天,李世民也没忘了他,赏赐侯家的菊花甚至比往年更多了些。
看着那一株株摆放有致,迎阳怒放的金黄花朵,侯君集的脸色愈见阴沉。
此刻的他,想起了贞观九年时的一件往事,那一年侯君集骑马入尚书省,因萦怀公事而失神,走过省门竟忘了下马,当时被李靖看见,李靖谓旁人说,“侯君集意不在人,来年恐有异志。”
这句话侯君集一直记得很清楚,今日以前,每想起李靖这句话,他总是心中冷笑。
然而,今日女婿贺兰楚石走后,侯君集再想起这句话时,却笑不出了。
院子里,金黄的菊花迎风招展,李世民并未忘记曾经为他立下汗马功劳的功臣,这位天可汗陛下对笼络臣子之心颇有独到之处,朝堂里是君臣,私下里却跟诸多文臣武将相处得跟朋友一般,平日里但凡有一些有趣好玩的物件,或是可口的吃食,李世民总不忘给这个赏一点,给那个赐一点,东西并不贵重,但其中的心意却比赐金赏银显得更为真挚。
看着院子里一盆盆的菊花,侯君集冷漠的面颊不由抽搐了几下。
反,或者不反,侯君集陷入了煎熬。
如若反了,靠太子李承乾和几个不争气的纨绔子弟的谋划,久经战阵的侯君集其实一眼能看得出,此事的成功率极低。再说,以李承乾昏庸狠辣的品性,就算谋反成功,未必不会对他来一出兔死狗烹的经典戏码。
如若不反,心中久抑两年的恨意如何宣泄?
定定看着院子里的菊花,侯君集面容渐渐狰狞,忽然飞起一脚,将一盆菊花踢得粉碎。(未完待续。)
第六百六十九章 李家丫鬟
长安城依旧熙熙攘攘,繁华似锦,朝堂与市井每日重复着同样的生活,朝堂大臣为某项国策的制定吵得面红耳赤,市井百姓为两尺麻布的价格争得壮怀激烈,一切都在这种吵闹却平静的状态里日复一日,波澜不惊。
没有任何人知道,在这平静无波的表象下,隐藏着即将到来的惊涛骇浪。
贞观十七年,这一年的中秋过得平淡如水,仍和往年一样,皇帝赐宴群臣,送菊花,送礼品,各大豪门家主聚集家人,包下园子,遍请同僚好友游园作乐,长安城内外大大小小的园子倒了霉,早被各大豪门预定一空,尤其是长安城内的曲江园和原属皇林的南苑,更是被顶级豪门提前一个月竞相争抢,为了脸面也好,为了炫耀也好,能包下曲江池或南苑似乎已成了身份和话语权的象征。
到了晚上,游园的客人渐渐散去,豪门大户的家人聚在一起饮酒赏月,文化高一点的大户即兴吟几首诗以添雅趣,文化低一点的诸如程咬金牛进达等武将家,则在月光下舞刀弄棒,虎虎生风,温馨祥和的全家赏月活动生生被搞得如同万马军中斩将夺旗般杀气腾腾。
怎么过都好,都应景,月亮就挂在天上,家里关上门,你爱怎么赏就怎么赏,无论用任何方式赏都可以。
…………
中秋节过后的第二天黄昏时分,仍是长安东市某条不知名的暗巷内。
称心穿着一袭素净的长衫,眉目带着几许惧意,垂头立在巷子中间,巷子尽头,王直的身躯和脸庞隐藏在看不见的阴暗处,仿如鬼魅,连说话似乎都带着阵阵阴风。
“约好每月月中定时来报太子动向,为何昨日失约了?”王直冷冷问道。
称心瘦弱的肩头一缩,惶然道:“贵人见谅,昨日是中秋,太子殿下邀友赏月,命奴作陪,从下午到晚上不得闲暇,实在无法脱身来见……”
王直点点头:“倒也是实情,罢了,称心,我且问你,最近太子有何异常动向?”
称心肩头微微一颤,垂头恭声道:“太子最近杜绝了女色,白日潜心读书,每晚邀友饮宴,奴实在看不出有何异常。”
王直藏在暗处的眉头微微一皱,神情有些狐疑地扫了他一眼。
“白天读书,晚上饮宴?陛下已动了易储之念,虽然暂且按捺下去,但并未打消,这个时候太子竟然一点也不急,反而浑若无事般邀友饮宴,除此别无动作,称心,你当我好哄骗么?”
王直的语气带了几分怒气,称心被吓得花容失色,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犹豫片刻,雪白的贝齿狠狠一咬,坚持道:“贵人多疑了,太子委实没有任何动作,以奴看来,太子白日读书,晚上饮宴,与友人谈古论今,应是太子决意痛改前非,连东宫诸多属臣都倍感欣慰,若太子坚持下去,不消半年,必能打消陛下易储之念,太子的位置也就坐得安稳了……”
王直冷笑:“太子每晚所邀者何人?”
称心一呆,脸色顿时有些苍白。
王直冷冷一哼,语气森然道:“怎么?你是记不起来了,还是根本不想说?”
称心神情惶然,道:“所邀者三人,杜相之子杜荷,汉王李元昌,长广公主之子赵节……”
“他们果真只是谈古论今?”
称心摇头:“这个奴真的不知,每晚太子殿下将酒宴设于湖心凉亭内,摒退所有宫女宦官,连奴也被挥退,任何人不得接近,奴实在无法得知他们说了些什么。”
王直冷笑:“谈古论今谈得如此鬼鬼祟祟,我倒是生平仅闻。”
见称心惧意颇深的可怜模样,王直心一软,叹道:“称心,我知你不愿过这种两面三刀的日子,其实我也不忍见你这么痛苦,好在万事终归有尽头,过了这道关口,你以后也不必再这样痛苦过下去了,事毕我会给你足够享用一生的钱财,为你在家乡买地置屋,做个太平富家翁终老一生,当是补偿你这几年的痛苦,也表示一下我这几年的歉意……”
称心垂头唯唯应是,脸上却不见任何喜色。
王直心情愈发沉重,连他这个粗人都看出来,称心已陷进去很深了,以前或许是身不由己,如今已是心不由己。
不知什么时候,巷子阴暗的角落里,王直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称心仍痴痴站在原地,抑忍已久的泪水终于夺眶而出,顺着白净的脸颊蜿蜒而下。
李承乾每晚湖心凉亭所谓的邀友饮宴,称心并非全不知情。
他是李承乾最信任的人,李承乾纵有隐瞒,称心却能从他的只言片语中猜测出大概,越明白真相,称心越心寒。
他知道李承乾已走上了一条不归路,拉都拉不回的不归路,这条路的结局或许辉煌一生,但更大的可能却是人头落地,连他这个出身太常寺的乐童都看得出,区区几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聚拢一起商议造反,是多么不靠谱的一件事。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李承乾看不清楚,他每天都处于兴奋之中,每天都在兴致勃勃地盘算造反逼宫,以为效法他的父皇便能成功且漂亮地再次复制一出玄武门的戏码。
千古以还,玄武门之变的戏码,演成功的只有一出,容不下第二次。
称心今天对王直说了谎。
他知道王直对太子没有善意,他想保护李承乾,对一个出身太常寺的卑贱乐童来说,他能为李承乾做的,只有这些了。
这条末路尽管不长,他愿陪他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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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村。
李家最近住进来一位丫鬟,一位颇不寻常的丫鬟。
这位丫鬟生得花容月貌,怎么看都不像是丫鬟的身份,无论言行举止还是接人待物,里外皆透着一股雍容华贵之气,每一个动作都足以说明她有着良好的教养,有着非一般的出身,有时候甚至比大户人家的闺秀小姐更出众。
丫鬟是家主李素亲自领进门的,进门的当天,李家都炸了锅,从李道正到薛管家,外院内院全疯了,都以为李侯爷不声不响娶了一位妾室进门,许明珠知道后脸色接连数变,就在犹豫是该强堆笑脸接受事实还是掩面而泣指责丈夫没良心的时候,李素急忙上前解释,这才安抚下了许明珠。
至于李道正的反应……
老爹的反应太迅速了,李素没来得及解释,便眼见他祭起了家法,堂堂县侯被老爹满院子追杀,脸面斯文全丢尽。
按说大户人家尤其是爵至县侯,纳个妾室实在是非常稀松平常的小事,程咬金那老流氓一把年纪了还三天两头往家里领姑娘,而且都是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丧尽天良祸害未成年少女也不怕遭雷劈,可李道正似乎不能接受纳妾。
李素很理解老爹的心情,毕竟自己娶妻又纳妾的,而老爹至今仍是单身一人,这种冷冷的狗粮往单身狗嘴里胡乱的塞的行为,谁碰上都会翻脸炸毛。
当然,解释清楚之后,李家迅速恢复了平静,而那位花容月貌的丫鬟也在前院住下,李素为免不必要的误会,连后院都没让她进。
丫鬟姓武,进李家以前是个道姑,当道姑以前是宫里的才人,掐指一算,这是她第三次转职了。
因自己而造成李家鸡飞狗跳的场面,武氏表示非常淡定,相比之下李素比较没面子,刚开始很淡定,回到家被李道正抄着家法追杀时就有点没面子了,完全颠覆了以往英俊高冷的形象。
…………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中秋这天忙坏了,李家今年没包园子,倒是长安城许多豪门给他下了请柬,于是好好的中秋节李素没能偷懒,一天之内逛了八个园子,从长孙家到李绩家程家等等,像一朵职业交际花似的堆着笑脸赶通告,还要默默承受各位将军前辈们时不时的人身攻击,想想也真是贱得不行。
熬过了中秋节,第二天终于可以懒散了,李素迫不及待地横躺在家里的院子树下,仰头望着头顶一轮圆得很有食欲的黄月亮,身体放松了,但却丝毫没有赏月的心情,因为来了一个煞风景的家伙。
王直赶在关城门前回到了太平村,家都没回便直奔李家而来,此刻正与李素聊起了长安和东宫的动向。
没聊几句,一阵香风扑鼻而来,轻悄得听不见脚步声,换下一身百衲道袍的武氏如今再着女儿装,素雅低调如空谷幽兰,手执一只瓷壶,俯身给李素和王直斟满了茶杯,接着朝目光惊艳的王直友好地笑了笑。
李素叹气:“武姑娘,把你请来家里不是真要你当丫鬟的,我已跟薛管家说过,以后你便是李家的客卿,这些粗活你不必做……”
武氏嫣然笑道:“既进了李家的门,该是什么身份便是什么身份,哪有让妇道人家当客卿的道理?侯爷可莫闹了笑话,传出去丢了脸面,可是奴的罪过了……”
听到她改了自称,李素不由一呆,抬眼朝她飞快一瞥,尴尬地咳了两声,道:“说来你也不是外人了,这位是我的兄弟,武姑娘不妨安坐,有些事我们一同商议。”
武氏也不忸怩,落落大方地朝王直屈身一礼,然后坐在李素的身旁,隐隐靠后一尺,这个小小的动作细节令李素不由更高看了她一眼。
她是个很懂得适应身份,也懂得自己该扮演什么身份的女人,从不会逾越。(未完待续。)
第六百七十章 献计谋利
院子中间的银杏树下铺着草席,席上置一矮桌,三人分别跪坐一方,武氏巧笑倩兮,执壶斟茶,李素端杯浅啜,阖目回味,微凉的秋风吹拂着树上的落叶,偶有一片枯黄的叶子摇摇曳曳落到矮桌上,风再一吹,又飘向远方。
画面很唯美,除了某个煞风景的家伙……
王直抄起茶杯,豪气干云往嘴里一灌,哈哈大笑:“好茶,再来点,最好换个大碗……”
这句话说出口,李素便放下了杯子,这茶喝不下去了。
就好像原本是伯牙子期高山流水,一个弹琴一个听琴,雅得一塌糊涂,结果赫然发现弹琴听琴的地方居然在梁山泊,一不小心进了土匪的聚义厅,画风转变太快,茶是喝不成了。
王直浑然不觉李素把他嫌弃成啥样了,武氏举袖遮口,笑得眼睛弯成了月牙儿。
“说吧,今日叫称心出来,他可曾说了什么?”
王直抬头飞快瞥了武氏一眼,笑道:“叙旧而已,能说什么,随便说了几句便分开了。”
李素笑道:“不必这么小心,这位武姑娘不是外人,不管什么事但说无妨,很多事情你我须仰仗她出谋划策,凡事不必瞒她。”
王直惊异地看了他一眼,武氏却眼泛异彩,望向李素的目光感激又感动。
确定李素的话是认真的之后,王直这才道:“今日称心确实没说什么,我几番逼问,他却左右推搪,我见他言辞闪烁,表情犯虚,恐怕已心生异志,有意保护太子。”
李素想了想,点点头道:“很正常,日久生情嘛,男宠也是人,也有正常的感情,这几年称心为我们做得不少了,此事若了,咱们也不做那兔死狗烹之事,给他一大笔钱财,让他安度余生便是。”
武氏闻言,樱唇微动,似乎想劝谏李素斩草除根,然而想到上次的教训,李素斥她太过心狠手辣,违了天和,那一次着实把她吓住了,以为惹怒了李素,从此再无出头之日,想到这里,武氏终于忍住冲口而出的劝言,没出声。
王直叹道:“称心若不愿说实话,东宫这个内应可就断了线,太子若有动作,我们如何得知?”
李素笑道:“其实事情到了这一步,称心说不说已不重要,有些事情从表象推测一番,便知真相。”
王直一呆,道:“啥表象?”
“长安皆知的表象,最近太子频繁邀友人进东宫,说是谈古论今,以增学进益,听说每日通宵达旦,三更方休,从这个表象,我们已能推测出许多真相了。”
王直挠头:“能说得更清楚点吗?你知道的,我小时候脑袋被牛踹过……”
王直不懂,武氏却懂了,闻言两眼一亮,道:“太子要举事了!”
王直一惊,李素却颇为赞赏地看了她一眼。
“武姑娘有何高论,我愿闻之。”
武氏也不推辞,落落大方地道:“太子昏聩残暴,长安久负声名,无论朝中君臣还是民间百姓,皆对太子失望寒心,所以陛下才有易储之念,身处绝境,太子情急思变,必然心生反意,所谓邀友人入东宫谈古论今只是掩人耳目,他真正的意图恐怕是谋反!”
李素的笑容愈发深了,道:“你为何如此肯定他已生反意呢?说不定他被易储之事吓到了,从此幡然醒悟,痛改前非,又或者装乖卖巧讨好君臣,巩固自己的位置,种种可能皆有,不一定是心生反意呀。”
武氏垂睑浅笑:“侯爷何必故意考量奴婢?其实太子的意图,侯爷早就心知肚明了……太子刚愎自负,目中无人,这些年朝堂民间关于易储的说法一直没停过,想必太子这几年也一直活在被人取而代之的恐惧中,尤其是陛下将易储的念头公然宣之以后,太子的处境更是如临深渊,如此绝境,以太子的刚愎暴虐的秉性,装乖卖巧不大可能,痛改前非更是可笑,若想绝境求生,甚至一劳永逸解决这几年久抑的恐惧,除了造反,奴婢实在猜不出他还有什么别的选择了。”
李素笑道:“武姑娘果然慧眼如炬,着实厉害。”
武氏神情有些兴奋,道:“侯爷,依太子最近种种反常举动来看,对于谋反,他已是箭在弦上了,对侯爷来说这是个好消息呀。”
“怎么说?”
“太子还未举事,侯爷已知其意图,您已彻底掌握了主动,奴婢断言,太子必败无疑,所以奴婢有一言奉上,还请侯爷纳之。”
“尽管说。”
武氏想了想,道:“侯爷如今已掌握了先机,太子败局已定,侯爷当趁此良机,借太子谋反一事为自己谋一些好处,如若错失,委实可惜……”
李素目光闪动,含笑道:“太子谋反,自有朝廷剿之,我能从中得到什么好处?”
武氏笑道:“若侯爷插一手进来,好处自然也会落到侯爷头上,奴婢知道侯爷与太子是宿敌,太子事败则必被杀或被贬,侯爷也算除去了一个敌人,您如今二十多岁已爵封县侯,算是立国以来之鲜例,若侯爷借此机会再积累一些功劳,就算陛下因侯爷年纪而不会再加封,至少也给自己将来的升官加爵铺垫了一条道路,侯爷,机不可失啊。”
“依武姑娘的意思,我该如何得到好处?”
武氏笑容已敛,神情变得认真起来,缓缓地道:“趁太子未举事,长安朝野无人察觉之前,侯爷不如先发制人,制敌于先机,奴婢有两计,其一,将此事密告于魏王殿下,其二,事发之时,侯爷可借兵伏于太极宫左右,一旦太子举事,侯爷率众杀出,与敌激战于宫门前,此二计若行之,可保侯爷一生富贵,甚至位极人臣。”
李素不动声色地笑道:“此二计作何解?”
“计一者,太子谋反,被废黜已是必然,早在多年前陛下便偏宠魏王泰,下一任的东宫太子,非魏王莫属,而侯爷与太子素来不合,早已人尽皆知,魏王想必也知道,太子谋反之事若由侯爷亲自告诉魏王,一来可借魏王之势剿除叛乱,将这平乱的功劳分予魏王一些,博取魏王的好感,二来,借此向魏王表忠心,来日魏王登临大宝,继承皇位,对侯爷更会高看一眼,若从平太子之乱算起的话,您也算是有了从龙拥戴之功,纵然陛下不封赏您,但魏王登基一定会给侯爷加官晋爵的,奴婢甚至可以肯定,侯爷三十岁前博个郡公,国公之爵,对您来说也不是不可能。”
“计二者,侯爷须行险着,您亲自领兵在太极宫前与叛军激战,这个功劳可不比开国之功小,历此一险,陛下对侯爷更是赞赏信宠有加,两个举动,一则向当今皇帝陛下表了忠心,二者向未来的大唐国君表了忠心,仅此一举,李家至少未来三代内绝不失圣眷。”
武氏说完,院内一片寂静。
王直张大了嘴,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而李素,则深深吸了一口气。
这个妖孽般的女人果真厉害,其眼光和布局恢弘大气,一出口便是百年谋算,两个举动便给李家奠定了三代不衰的基础,厉害!历史上的她能当上女皇帝,确非侥幸,其胸襟气度和谋算,比李素认识的绝大多数男人要强得多,甚至李素都不得不承认,这女人的心计本事比自己都强。
李素唯一比她强的是,他知道未来的国君不可能是魏王李泰,武氏终于也有看走眼的时候,然而可笑的是,李素的所知却并非出于自己的阅历和本事,而是来自前世已知的史实,被一个古代女人彻底比下去,想想都觉得心塞。
有时候真想把这只妖孽一刀剁了啊……跟男人女人无关,纯粹抱着一种斩妖除魔的想法。
武氏自不知李素此刻内心翻涌如潮的黑暗想法,此刻说完后,武氏见李素面无表情,心中不由有些慌张,仔细回忆一遍刚才自己说的话,似乎并无心狠手辣有违天和之处,这才稍觉放心,然后一脸忐忑地看着他。
李素无意识地敲着桌子,良久,笑道:“武姑娘智谋无双,屈居府上,委实是李某幸事,你方才所言我得再思量一番,谋定而后动,方为稳妥。”
武氏眼中不由泛起些微的得意,目光一闪,随即恢复如常,态度十分谦逊地屈身一礼,然后执壶退下,没过多久便换了一壶热茶过来,细心为李素和王直二人倒掉已凉的残茶,再为他们斟上热茶,神情动作自然,献计之后,她便恢复了李家丫鬟的身份,非常本分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
待武氏服侍过后,便不再多言,微笑着退下,直到这时,王直才从目瞪口呆中回过神来,指着她的背影结结巴巴问道:“这只……这位姑娘,你从哪里寻来的?简直,简直是……”
李素笑吟吟地接道:“简直是妖孽,对吗?”
王直连连点头。
李素叹道:“她的来历你不必知道,刚才她说的话有几分道理,只是有些露于痕迹,弄巧成拙反而不美,所以她的话不可不听,也不可全听。王直,你马上回长安布置安排,若我所料不差,就这几日,长安要变天了……”(未完待续。)
第六百七十一章 山雨欲来
中秋过后,关中连绵秋雨,连下了四天。
长安城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细雨中,丝丝如愁绪,烟波袅袅,缠绵悱恻。
贞观十七年八月十九,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于家宅内召麾下四名都尉聚而议事,随即四名都尉分别回营。
贞观十七年八月廿日,左卫两位中郎将,六名都尉登门拜访陈国公侯君集。
八月廿一,太子左率卫两火府兵私下械斗,死二人,重伤四人,事发后尚书省震怒,兵部尚书李绩急禀太极宫,得李世民首肯后,李绩签发调令,罢太子左率卫中郎将刘思纯,右郎将常迎望暂代其职,节制太子左率卫兵马。
八月廿二,太子李承乾出行,夜宿城外青云观,当夜,左屯卫中郎将李安俨领三名左屯卫重要将领乔装秘密入观,与太子相见,两个时辰后,众将悄然离去。
…………
不知不觉间,李承乾谋反的节奏忽然加快了。
他等不了了,更受不了这种日夜煎熬和恐惧,有些事情既然已开了头,绝不能半途而废的,里面涉及太多人命了,而且事情商议越久,拖得越久,越容易出现变故,所以一旦谋定,必须发动!
任何人都没发现,长安城风平浪静的表象下,透着一股黑云压城般的压抑气氛,看似无风无浪,实则暗潮汹涌,即将喷薄爆发。
中秋后过这几日,长安城内另一支藏在暗处的势力也发动了。
位于东市牌楼南侧的王直居所这几日门口张灯结彩,宾客盈门,上门的客人有的连王直本人也不认识,事实上王直这些年在长安城东西两市闯出了不小的名头,其人仗义轻财,豪气干云,而且待人接物非常周全,无论官商泼皮甚至乞丐,王直皆待之如一,渐渐的,王直在长安城那些混生活的泼皮无赖游侠儿圈子里博了一个“小孟尝”的雅号。
这几日王直居所宾客盈门,是王直本人的决定,院内置席设酒,小孟尝早已放出话来,十日之内,东市任何人皆可上门,哪怕是个乞丐,只要进门便是王直的贵客,酒肉饭菜管饱,吃完抹嘴便走,别无所求。
连开十日酒宴,对小孟尝来说委实也是一个大手笔,据江湖传闻,言称这位王家大哥笃信佛教,上月去慈云寺烧香还愿,得了菩萨的指点,遂广施恩惠,泽被于民,为自己修来世积功德,于是便有了连办十日酒宴的举动,王直的这个决定一时被谓为长安东西两市的佳话,无数认识的不认识的宾客纷纷登门,人流如潮,来来去去之间,王直个人的江湖威望也在东西两市达到了顶峰。
这个掩护很妙,当然,也很费钱。
熙熙攘攘的王家院子内外,一些抱着蹭吃蹭喝想法的客人当然是多数,然而却有一小部分人也穿着破烂的衣裳,大摇大摆地从大门进进出出,这些人进门后小心避开人多眼杂的院子,拐到后院一处僻静所在,王直早在等着他们,众人聚头,王直居首座,面无表情地将一道道命令发出去,众人一一领命离开,没过多久再回来复命,然后再接到命令离开。
借着酒宴的掩护,这些人频繁进出王直居所,从无一人怀疑,而王直的居所也成为了长安城这股暗黑势力的指挥中枢,命令上传下效,畅通无阻。
…………
八月廿四,太平村,李家。
夜半子时,李家的大门外一片漆黑,平日门口彻夜挂着的两只黄皮灯笼今夜也悄然熄了,远处望去,可谓伸手不见五指。
相比大门口的平静和黑暗,李家大院内却是一片混乱。
从薛管家到下面的杂役和丫鬟,纷纷将收拾好的细软和一些贵重物事搬上停在后院侧门外的两辆大马车上,而李家的几位主人也在下人的搀扶下匆匆往马车上走去。
突如其来的转移,除了李素,别人都是一头雾水,包括李道正在内。
被薛管家和李素一边一个搀着胳膊,半是搀扶半是强迫地往外拉,李道正的表情茫然且不满。
“咋回事么,咋回事么?好好的咋要搬家捏?你个怂娃又闯了啥祸?”李道正怒冲冲地道。
李素陪笑:“爹,就在外面小住两三日,孩儿保证,两三天后一定回家……”
“你把我搬到哪里去?家里刚刚秋收,库房的粮食还没搬,被人偷了咋办?”
“不远,孩儿去年派人在村子南面二十里的山坳里挖了几个窑洞,委屈爹进去住两三天,两三天后孩儿一定接您回家……至于粮食,这个您就别操心了,人命比粮食金贵。”
李道正大怒,一脚正踹中李素的屁股,踹得李素一个趔趄。
“怂娃你老实交代,到底在外面闯了啥祸?以前闯祸得罪一些权贵,我都不说啥咧,这次竟然要搬家,你在长安城里到底惹了谁?”
李素叹了口气,搀着老爹的手腕用力紧了紧,看着他暴怒的眼睛,李素正色道:“爹,孩儿没惹祸,您要相信我,有些事情孩儿无法直言,只能告诉您,长安城不日有大变,孩儿心里装着家小,不管这场大变会不会殃及咱家,事先躲开总是没错的,孩儿图的是家小平安,力保万全。”
李道正一怔,旁边拎着两个布皮包袱的武氏却柔声道:“老爷,长安城里任何变故其实与咱们李家并无太大干系,但有了变故总归要防着一点,侯爷也是为了家小着想,安顿好了家小,侯爷才能心无顾忌呀。”
李道正眼睛一眯:“我听出来了,你们的意思是说,有人可能会趁变乱来咱家寻仇?”
李素苦笑道:“爹您想多了,不会有人寻仇,此事与孩儿无关,孩儿转移家人只是以防万一……”
李道正神情数变,嘴唇蠕动几下,欲言又止,接着忽然变了性子似的,非常顺从地上了后院停着的马车。
一双皓腕忽然拽住了李素的胳膊,李素回头,迎上许明珠忐忑惶恐的目光。
“夫君……长安城真有变乱么?”
李素沉默点头。
许明珠目光一黯,轻轻道:“这场变乱,夫君也卷入其中了么?”
李素沉默片刻,缓缓道:“身不由己,只能力保周全。”
许明珠也沉默,半晌,咬了咬下唇,轻轻道:“夫君是办军国大事的,妾身文不成武不就,无法帮到夫君,只求夫君千万保重,莫伤到了自己……”
李素强笑道:“放心,这次变乱我不会亲自参与的,提前找到地方藏好,绝不会有性命之虞,夫君还要照顾你们一辈子,断然不会置自己于险地,我肩上担着责任呢。”
许明珠的脸色在月光下看起来有些发白,眼里蓄满了泪,却强忍着扭过头,不让李素看见,哽咽道:“夫君把方五叔他们带在身边,危急关头,他们都是能为夫君挡刀赴死的义士,夫君一定要让他们寸步不离,阿翁和妾身这里夫君不必担心,既然夫君已有安排,必是万全之地,用不着家中部曲照应,把他们全带走吧……”
李素笑着点点头:“留一部分护着你们吧,不必担心我,我真的不会亲身参与其事。”
目光一转,李素瞥了旁边神情淡然的武氏一眼。
武氏会意,急忙道:“侯爷放心,奴婢定为侯爷分忧,奴婢贴身侍侯夫人,若遇意外,奴婢竭力保夫人和老爷周全……”
李素深深看了她一眼,缓缓点头:“一切有劳武姑娘了。”
有了武氏照顾老爹和许明珠,李素至少放下了大部分担忧,这个女人的本事他是亲眼见过的,无论祸害别人还是自保,对她而言绰绰有余,要不是这个女人手段太毒辣,他真有想法把她一辈子留在李家,时刻为他出谋划策。
许明珠显然对武氏不太了解,甚至直到今日隐隐还对她有些许敌意,见夫君神情凝重,俨然一副托孤的正色表情,许明珠不由一愣,也扭过头去深深看了她一眼。
武氏嘴角含着浅笑,也不解释,屈身朝许明珠福了一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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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廿六,大雨。
长安城,魏王府。
李素跪坐在王府前堂内,心不在焉地端着杯,目光却有些涣散,不知心思飘到何方去了。
李泰艰难地蠕动着圆滚滚的身子,努力朝他凑过来,端杯朝他一敬。
“子正兄,且满饮此杯,泰为子正兄寿。”
李素回神,强笑着一口饮尽。
李泰搁下酒盏,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子正兄心神不属,此为何故?”
李素叹道:“山雨欲来风满楼,臣无心饮宴,扫了殿下的兴致,殿下恕罪。”
“山雨欲来风满楼?”李泰咀嚼了一番,展颜大笑:“不愧是大才子,随口一句话皆珠玑成章,山雨欲来……风满楼,可不就是今日的景况么?哈哈,妙!妙得很,当为此句浮一大白!”
说完李泰端杯一仰脖子,一盏酒轻松饮尽。
李素斜瞥了他一眼。
这死胖子真是个很难定义的家伙,不算好人,但却对学问之事痴醉如狂,性格里一半是阴谋坏水和对权力的贪欲,另一半却是彻头彻尾的书呆子,两者搅和在一起,实在令人忍不住奇怪这家伙为何还没得精神分裂症……(未完待续。)
第六百七十二章 温柔恶客
一个人的本事或许确实有几分是因为天生,比如有的人从出生就聪明,任何事情都难不倒他,一生中所有遇到的麻烦都能在他手里轻松化解,有惊无险地直达康庄。还有的人天生没什么本事,但运气却出奇的好,仿佛投胎前被老天爷亲过一口似的,满满的幸运光环伴随一生,基本遇不到倒霉和麻烦事,一路平平顺顺,临终也是带着笑一觉睡过去。
聪明和运气都是天生,但一个人的本事却是出生后自己学会的,而且本事是最扎实的东西,也是真正属于自己能够掌控的东西,一旦有了,基本伴随一生,可以靠它养家糊口,也能靠它一遂生平之志。
但本事这东西也是有限的,学得再精妙,总有一座更高的山峰等着自己征服。所以但凡真正的聪明人,对自己的本事必须有个非常清醒且客观的认识,能够很明确地知道什么事情自己能做到,什么事情自己绝对无法做到。
能够对自己有这样一个认知,除非一生运气特别差,不然绝不会失败到哪里去,最少也能平平顺顺活到子孙满堂,寿终正寝。
很显然,李承乾并不具有这样的认知,或者说,情势已将他逼到不得不豁命一搏的地步。
在局外人眼里,一件毫无胜算毫无希望的事情,偏偏李承乾觉得有很大的把握能够成功,因为他的父皇给他带了个好头,十七年前,李世民面临的处境也和现在一模一样,同样是地位岌岌可危,同样有性命不保之忧,他却靠着一众忠心拥戴的部将,还有出奇不意的突袭,一次无异于火中取栗的冒险,一番冷酷无情的手足相戮,最后成王败寇,江山在握。
有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面前,也难怪李承乾自信心爆棚,在他认为,成功是可以复制的。
可是知情的人却很清楚,李承乾绝不可能成功。
李世民的成功是无法复制的,千古以还,成功的例子只能有这一个,谁复制谁死。
所以李承乾自信满满的同时,长安城的魏王府内,李素和李泰像两个耐心十足的猎人,静静地等待着猎物走进他们设好的圈套内。
“魏王殿下,一切都安排好了吗?”
李泰眯了眯眼,本来小得可怜的眼睛被脸上的肥肉一挤,更是只剩了两条缝。
“宫里都安排妥当了,不出意外,太子应在子夜发动,昨日我已秘密见过了常伴伴,告诉他这几日定有巨变,常伴伴已遣人密查东宫,不过这几日太子颇为安分,而东宫内的眼线也无法得知太子与那些人到底商议了什么,手里拿不到证据,此事又太过重大,常伴伴一时也拿不准该不该向父皇禀报,毕竟……太子谋反,可是戳父皇心窝的痛事,而且朝野必然震动,波及甚广,若无真凭实据,常伴伴也不敢贸然禀奏……”
李素想了想,道:“拿不到证据也没办法,太子终归会发动的,只不过太子心高才疏,谋划时日尚短,我敢断定,他能掌握的军队绝不足万人,对长安城十数万守军来说,太子这点造反的兵马定能轻松被剿灭,不会给太极宫和长安城造成太大的损害,索性便等他发动后再禀奏吧。”
李泰摇摇头,苦笑道:“子正兄所言未免太轻视太子了,不足一万人的反军同样也是一支不容小觑的军队,当年父皇玄武门兵变时,同样也是以寡击众,隐太子猝不及防之下失了先机,父皇才能轻松夺了皇位……子正兄,两军相搏,万莫小看了‘先机’二字,若我们提前得知太子必反的情势下却毫无部署,万一真教太子趁势攻进了太极宫,控住了父皇性命,那就真的万事皆休矣。”
李素笑道:“殿下放心,此事交予我便是,定能让太子箭在弦上之际功亏一篑,让城内守军首先做出反应,不必比太子快多少,只须快那么一厘一毫,太子便败局已定。”
李泰眨眼:“你有什么法子?”
“找个人默默吊死在太极宫门前,惊动羽林卫,殿下觉得怎样?”
“……谁能担此重任?”
“这个人不但要有分量,而且要有重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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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观十七年八月廿七,太子李承乾仍居城外青云观,遣人至太极宫言称悟道辩机,李世民允。
当日,东郊城外左屯卫大营内,中郎将李安俨忽然无故不见踪影,营内众将士并无人察觉。无独有偶,李安俨失踪当日,太子左率卫右郎将常迎望亦无故失踪,和李安俨一样,二人失踪时间太短,并未引起营内袍泽将士的注意。
关中连日秋雨,雨势不大,绵绵如丝般的缠腻像情人的轻嗔薄怒,闹心却带着几分旖旎绻缱,欲愁还休。
李素走出魏王府时已是傍晚时分,天空阴沉沉一片,雨丝轻柔地打在脸上,有点冰凉。
走出魏王府,早已等在门外的方老五上前,为李素撑开了油伞。
郑小楼和一众部曲静静站在门外的空地上,众人各自牵着马,目注李素。
方老五隐隐落后李素半肩,举着伞悄声道:“遵侯爷吩咐,小人刚去了一趟东阳公主府,将侯爷的叮嘱原封不动向公主殿下转达了一遍……”
李素脚步不停,淡淡地道:“她怎么说?”
“公主殿下似乎不大相信,问了小人很多问题,小人也不知该不该回答,只好一概推说不知,后来公主殿下终究信了,马上命人打出了仪仗,离开公主府,进了太极宫,长安变乱若不平,公主殿下约莫不会出宫了……”
李素笑了,欣慰地点点头:“她一直很听我话,从不让我操心,如此便好,家小既已安顿,我便再无顾忌了。”
方老五犹豫片刻,迟疑道:“侯爷,太子……果真会反吗?小人到现在还是不敢相信,好好的太子当着,听话一点的话,将来这江山迟早是他的,这个时候造陛下的反,他……吃错药了?”
李素笑道:“他吃错药很多年了,旁人看起来不可能的事情,他偏偏觉得能成功,自信心这么强的家伙,不狠狠打击他一次,他怎会历经风雨见到彩虹?”
朝方老五眨眨眼,李素笑道:“太子谋反篡国,一旦发动,说不定咱们也有危险,五叔怕不怕?”
方老五猛地一挺胸,狠狠地道:“老子怕个屁!”
随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方老五尴尬地道:“侯爷见谅,小人粗鄙惯了,一张嘴没个把门的,您老饶小人这一遭……”
李素大笑:“行伍汉子,不拘小节,我怎会计较?五叔莫忘了,我当年也是亲自上过杀阵的,差点连命都交代了,整天跟你们这些铁打的汉子相处,有什么粗俗话我没听过?”
方老五呵呵憨笑两声,随即拍着胸脯豪气干云道:“侯爷请放心,小人和众多袍泽的命已卖给了侯爷,此生愿为侯爷驱使,小人纵拼了性命也定保侯爷不伤一根毫发。”
李素笑道:“没那么严重,这次我只看戏,顶多跑个小龙套,这种事情牵涉太深是给自己找麻烦,不出意外的话,这次应该没有五叔和众兄弟袍泽的用武之地了。”
说着李素的脚步顿了顿,道:“我最担心的还是我爹和夫人的安危,夫人走前非要把所有兄弟都留给我,可我这里并无危险,五叔,你选二十人去我爹他们藏身之地,随侍我爹和夫人身边保护他们,再派人告诉郑小楼,我爹和我夫人的安危就拜托他了,叫他打起精神来,别再那副死气沉沉的鬼样子。”
方老五点头应了,说话间二人已走到马前,一名部曲递过缰绳,李素翻身上马,方老五问道:“侯爷,接下来去哪里?”
李素脸上泛起一抹苦笑,叹道:“去见一位让我很伤脑筋的故人……”
…………
…………
伤脑筋的故人姓侯,名君集。
准确的说,这位故人已让李素伤了很多次脑筋了,有时候李素都情不自禁地后悔,当初李世民流放他时,自己为何非要替他说话,为了他甚至连自己的功劳都拿出来抵了他的罪过,为了一个人如此殚精竭虑,老实说,李素觉得自己和他的辈分应该反过来,让他叫自己一声叔叔比较合适,不然心里不平衡。
如今刚回长安没多久,这位伤脑筋的长辈又成了李素心中的一个隐患。
侯君集回长安后遵照李世民的旨意,关上大门闭门思过,一概谢绝外客。
所以李素领着部曲们来到侯家门外时,不出意外地吃了一个闭门羹,幸好李素的耐心不错,而且依他貌似温和实则暴躁的脾气,这次居然没发火把侯家门口的部曲揍一顿,实在是善莫大焉。
保持着微笑,李素温柔却坚定地告诉门房再去通报一次,这次要连名带姓的通报,如果侯君集还不见他,那么李素只好由贵客变成砸门的恶客了。
门房看出了李素脸上刻着的“来者不善”四个字,显然也知道李素这个人对侯家的意义,不但不敢发火,反而屁颠颠着了火似的再次通禀去了。
没过多久,侯家的侧门吱呀一声打开,侯君集亲自迎了出来,见面不等李素行礼,满脸青黑胡渣的侯君集便先重重叹了口气,说的第一句话如古龙复生,令人无限唏嘘。
“你不该来的……”
李素顿觉无比耳熟,不假思索地回了一句标准回答:“可我已经来了……”(未完待续。)
第六百七十三章 卿本佳人
见面第一句话,二人各怀心思。
侯君集愣住了。
他说的“你不该来”,其实只是一句感叹,这句话并没有别的意思,在侯君集的眼里,李素是恩人,恩人在这个要命的关头登侯家的门,侯君集委实不愿见他,所以见面才说了一句“你不该来”。
而李素一句“我已经来了”,这句回答可不单纯,侯君集瞬间解读出了许多层意思。
看似很正常的回答,然而结合这个敏感的关口,李素的这句话似乎表达出“我已知道一切”的意思,更带着一股无法言喻的对立情绪。
“我已经来了”,隐含的意思就是说,不管你决定做什么,我都要和你对着干,不干不舒服斯基。
侯君集呆立门口,盯着李素那张温文和煦的脸,一问一答皆是模棱两可,含糊不清,侯君集也不清楚李素到底知道什么,知道了多少。
惊色一闪而逝,侯君集毕竟是面若平湖胸有惊雷的大将军,于是很快恢复了冰冷如铁的神色,身子微微一侧,道:“进门再说吧。”
李素含笑伸手:“侯叔叔先请。”
侯君集点点头,也不客气,转身便先跨进了门。
前堂宾主坐定,侯君集的待客令李素很满意,没有大户人家一来客人就摆酒宴的坏毛病,甚至连杯清水都欠奉,侯君集看起来一副急着打发他离开的样子,李素含笑不语,看来侯君集不仅做人失败,做主人同样也很失败,难怪不被朝中诸多同僚待见。
“来送礼还是来串门?”侯君集很直爽,开口便是柜台办手续般的公事态度。
李素咧了咧嘴:“……路过。”
侯君集眯眼盯着他片刻,渐渐放下了心,展颜强笑道:“虽然被你救了命,但好歹也是你的长辈,登门不带礼物,不怕老夫见怪么?”
李素笑道:“侯叔叔莫总把救命这事挂在嘴上,小侄真的只是顺手而为,您要是心中放不下这点微末恩情,不如送份值钱的重礼给小侄,咱们叔侄便算是两两抵消了如何?”
侯君集哼了哼,面现愠色:“老夫的命只值一份重礼?”
“……两份也行。”
侯君集一愣,接着哈哈大笑:“你小子果真是个妙人,难怪程老匹夫这帮人总对你赞不绝口,再混帐的话从你嘴里说出来,都透着一股子可爱的机灵劲儿……”
李素咧嘴笑道:“是各位长辈抬爱了,幸好小侄年纪轻,趁着未至而立,抓紧时机恬着嫩脸装乖扮巧,再过几年这张脸装不了嫩,长辈们真会嫌我了。”
侯君集大笑道:“你尽管装,哪怕你五十岁了还装嫩,至少老夫面前还是买帐的。”
几句话之间,宾主稍嫌压抑的气氛莫名其妙阴转晴,二人谈笑风生,相处十分融洽了。
闲聊几句后,侯君集捋须缓缓道:“说吧,今日来老夫府上到底作甚,别再说什么路过之类的鬼话糊弄我。”
李素眨眨眼,笑道:“除了路过,小侄确有一事不明,特意登侯叔叔的门求教……”
“尽管说,老夫知无不言。”
李素叹了口气,道:“侯叔叔这几日闭门思过,其实小侄也不常外出,侯叔叔知道,陛下任我尚书省都事,说是正职,其实就是个送信的,小侄天生惫懒,当差也当得惭愧,有一日没一日的,差事就这么混过去了,大多数时候小侄在家读书,昨晚挑灯夜读,忽然读到一个故事,可里面有个疑惑委实不解,想来想去,知道侯叔叔是文武双全的当世名将,于是小侄今日冒昧登门求教。”
侯君集眉梢微微一挑,笑道:“老夫惭愧,戎马半生,领兵征伐颇有心得,但这读书么……罢了,你且说说,看老夫能为你释疑否。”
李素笑道:“如此,小侄便不客气了,昨晚小侄读书,读的是《隋书》,恰好读到‘韦鼎传’,嗯,侯叔叔知道‘韦鼎’这个人吧?”
侯君集眉头渐渐皱起,沉声道:“老夫略知一二,‘韦鼎’者,梁陈两朝名士,后来隋得天下,投为隋臣,累官至太府卿,授任上仪同三司,除光州刺史,此人博通经史,又通阴阳相术,为人善逢迎,为官有政绩,说不上好人坏人,但确是一代名士。”
李素笑道:“侯叔叔果然博学,小侄昨晚读到韦鼎传时,看到一个关于韦鼎的小故事,开皇十二年,韦鼎任除光州刺史时,治下有一豪强,平日衣冠楚楚,好善乐施,颇得民望,然而暗地里却行不轨,常有劫盗不法之事,于是韦鼎便找到了这位豪强,跟他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太深奥,小侄不太懂,所以想请侯叔叔帮忙指教……”
侯君集平静地看着他,道:“他说了一句什么话?”
李素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已渐渐收敛起来,无惧地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字缓缓道:“韦鼎说,‘卿本佳人,奈何从贼耶?’小侄学识浅薄,实不知此话何解,求侯叔叔赐教。”
平地惊雷,风云突变!
侯君集脸色剧变,猛地一拍桌案,指着李素怒喝:“好个混帐小子!”
李素面无惧色,甚至含笑看着他,表情古井不波。
侯君集却截然相反,此刻他脸颊通红,须发怒张,形若疯癫,两眼吃人似的狠狠盯着李素。
祥和融洽的气氛,随着李素的一句话,瞬间烟消云散,侯家前堂剑拔弩张。
二人对峙不知多久,侯君集通红的脸颊渐渐发白,眼中闪过一道惶然之色,最后缓缓跪坐下来,浑身如虚脱般再也没了力气。
“你……你知道了多少?”侯君集的声音沙哑难听,如锯朽木。
“该知道的,我都知道了……”李素长叹一声,道:“侯叔叔,我知你心中有滔天之恨,可是,因恨而以臣伐君,终是不忠不仁,而且是以全家老小的性命为赌注,侯叔叔,你心里的恨……难道值得用全家的性命去换一次宣泄么?”
侯君集两眼失神地望向房梁,喃喃道:“我为他鞍前马后,南征北战,灭高昌国,掌控丝绸之路,一桩桩功劳拿出来,任一件皆是泼天大功,可他对我却说弃便弃,只为平息几个亡国遗民之怒,便将我供上了祭台,这样的君主,我一生效忠于他有何意义?”
李素叹道:“侯叔叔觉得有胜算?”
侯君集苦笑:“毫无胜算,必败之局。”
“既知必败,为何一意孤行?”
“本已是一颗弃子,既已生不如死,死又何妨?”
李素点头,他大致理解侯君集的感受了,前半生自以为是风光无限,臣民尊仰的从龙功臣,也确实为李世民立过无数功劳,所以侯君集从来都是高傲孤绝的,哪怕与李靖等人的关系闹得很僵他也从来不在乎,因为他相信李世民不会负他,只要有皇帝的宠信,他便可以无视一切同僚,然而灭高昌之战,李世民为了平息众怒而将他罢职流放,这个残酷的事实终于令他认识到,原来自己不过是皇帝手中的一颗棋子,该用的时候便用,该舍的时候毫不留情地舍弃。
这个事实彻底击倒了侯君集的忠心和自尊心,孤傲的人自尊心总是特别强,一想到流放回到长安后,那些平日里他看不上的同僚们暗地里幸灾乐祸甚至鄙夷的模样,侯君集的恨意便愈深,仇恨终于压倒了理智,强烈的自尊心不容许自己像个可笑的丑角,默默承受来自四面八方的嘲讽和冷笑,所以侯君集参与了太子的谋反,他急切需要做出一番改天换地的大事,一来平息心中的仇恨,二来为了向那些嘲讽自己的人证明自己的本事。
理解了这些,李素望向侯君集的目光已带了几分怜悯。
“侯叔叔,我知你并无野心,你已位至国公,太子谋反就算成功了,他能给你的也只不过是郡王宰相,地位再高能高到哪里去?更何况,他成功的希望极为渺茫,侯叔叔久经杀阵,对敌我态势比任何人都看得清楚,你跟随太子谋反,只不过是自尊心作祟,可是,为了你的自尊心,竟连父母妻儿的性命都押上,真的值得吗?”
侯君集冷笑:“看来你对陛下真是死心塌地。”
李素叹道:“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有多么忠心,只不过,人活一生,终归有个信念,为自己活,为家小活,都是个活法,怕事也罢,担当也罢,历经半生炎凉,谁能真正毫无顾忌地纵横天下,快意恩仇?我做不到,因为我肩上有担子,侯叔叔不妨拍拍自己的心,你真的做得到吗?太子还未发动便已注定了败局,而你,成了他的陪葬品,从此侯家满门皆没,侯氏一支在这世上永远消失,这一切只因你的一个决定。更不必说千百年后的史书上,你会被史官写得多么不堪。”
侯君集闻言沉默,脸色时青时白,搁在膝上的双手时而握拳,时而成爪,显然内心挣扎无比激烈。
李素叹了口气,道:“侯叔叔,我曾救过你一命,这一次,我愿再救你一命,你只消伸把手,我便把你拉回来,太子谋反还未发动,连我都提前知晓了,你觉得他能有多少胜算?长安城里布下了多大的罗网,只等太子往里钻了,我实在不希望落进网里的还有你,小侄言尽于此,长安巨变即生,我且看你的决定。”
说完李素站起身,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转身离去。(未完待续。)
第六百七十四章 东宫之变
离开侯家,李素走出大门,心情却无比迷茫。
侯君集最终会做出什么决定,说实话,李素也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尽力了。
历史上的侯君集参与了李承乾谋反,最后的结局自然是死路一条,这一世因为李素的存在,历史的车轮是继续沿着原来的轨迹隆隆向前,还是会突然折拐换个方向,李素也不知道。
一念天堂,一念地狱,这“一念”,存乎侯君集的心中,李素该做的已做了,剩下的事情,不是他能左右的。
绵绵的秋雨仍在下,已是傍晚时分,遥遥听到各坊的坊官们敲着锣,吆喝着商贩百姓们各归各家,马上要落门宵禁了。
李素走下侯家门外的台阶,方老五牵马上前,将缰绳递给他。
“侯爷,城门快关了,接下来去哪里?”
李素仰头看了看天色,笑道:“今日咱们留在城中,去东市找王直,那个混帐拿着我的钱大宴宾客,三五日里已花了我上千贯,今日必须大吃一顿回本,不然心里不舒坦。”
方老五咧嘴一笑,心中微觉奇怪。
李素经常村里城里两头跑,但他从来都是个很有原则的人,事情再忙也会在城门关闭以前出城回家,这个习惯多年不曾坏过,今日却破天荒地留宿城中……
反常的决定令方老五有些诧异,接着脑中一道灵光闪过,方老五悚然一惊,失声道:“难道今晚……”
李素已跨上了马,扭头迅速回头,冷森看了他一眼。
方老五顿觉失言,急忙闭嘴。
李素却悠悠一叹,表情复杂地喃喃道:“今晚……应该是今晚了,如果不是今晚,那么他比我想象中更蠢,如果真是今晚……”
李素说着,嘴角勾起一抹怪笑:“……他还是一样的蠢。”
方老五和一众部曲已上了马,李素忽然狠狠一扬鞭,难得地露出意气风发之态,大笑道:“走,去东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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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雨势更大了,阵阵凉风卷集着雨点,如蚕豆般噼噼啪啪打在房顶,像进军的鼓点。
东宫,正殿。
殿内灯火通明,李承乾身着太子朝服冠冕,神情冷肃。
贴身禁卫纥干承基站在他身后,恭声道:“殿下,万事俱备,只等殿下一声令下了。”
李承乾点点头,转眼望向殿旁神情不安的汉王李元昌,襄阳郡公杜荷等人,道:“城外左屯卫如何?”
杜荷扭头看着李元昌,见他表情惶恐,目露惧色,只好自己站出来答道:“中郎将李安俨已准备妥当,这些日子李安俨暗中笼络了十余名大小将领,手中掌左屯卫精兵六千余,并收买了值卫长安东城延兴门都尉王熘,与其约定今夜子时三刻,为李将军打开延兴门……”
李承乾又道:“太子左率卫呢?”
“左率卫中郎将刘思纯已被咱们设计拔除,因私斗一事而被兵部罢了官,如今换上了右郎将常迎望代其职,常迎望早已发誓为殿下效死,只不过常迎望上任时日尚短,来不及笼络左率卫太多将士,今夜子时过后,约定在左率卫大营纵火,只待这边火起,大营必乱,常迎望可率两千人趁乱冲杀,配合进城的左屯卫李安俨,李安俨率部直击仁寿坊和朱雀大街,守住街口,狙击左右武卫援兵,而常迎望则率部直扑太极宫,一内一外,两相配合,事可定矣。”
李承乾缓缓点头,计划非常完美,似乎找不出漏洞,近一万兵马,靠的就是出其不意,雷霆闪电般解决,一如当年的玄武门。
“若能再多给我一两年的时间,我的把握会更大一些……”李承乾面沉如水,摇摇头,甩去此时不合时宜的感慨。
“侯君集那里怎么说?”李承乾转头看着贺兰楚石。
贺兰楚石急忙道:“丈人已答应只等城中一乱,便在子时出门,直奔左右武卫,他曾任两卫大将军,麾下门生部将如云,只待高声一呼,两卫必生内乱,无法赴援太极宫,至于宫中羽林禁卫不过数千人马,不足为虑,余者如龙武军,左右候卫,左右备身府等,日夜守侯皇宫内外,但若事起突然,这些禁卫猝不及防之下必然救援不及,我等只须速战速决,以迅雷之势直扑宫闱,控制了……陛下,此战已立于不败,那时殿下代天子降诏,称父皇效古贤尧舜禅位,天下纵哗然,亦无可改变事实,大势可定矣。”
一套完整的谋反的计划,在几个人的寥寥数语间,终于显露全貌。
李承乾蹙眉,沉默。他将所有计划里的每一个细节在脑海里仔细过了一遍,确定没有任何纰漏之后,这才缓缓点头。
杜荷上前轻声道:“殿下不妨细细思量,看看还有什么遗忘……”
李承乾眼中厉色一闪,忽然道:“信火起时,着令左屯卫李安俨另遣百人,直扑城外太平村,先给我把李素满门屠尽!”
“啊?”杜荷大惊,接着面现迟疑,这个正需用兵的节骨眼上,可以说每一支谋反的力量都是他们迫切需要的,只待事成,整个江山都是你的,这个时候你还跟一个小小县侯计较什么?
李承乾神情坚定,不容置疑地道:“我到今日这般境地,全拜此人所赐,今晚可能会成功,也可能会失败,不管胜与败,这个人我都不想看见他活着!就算败了,我也要拉他一起共赴黄泉!”
杜荷闻言只好躬身领命。
李承乾深吸了口气,缓缓环视面前的几人,这些人便是他起事的班底了,若事成,他们将来必然位列新朝三公,爵贵王侯,若事败,便是跟随自己赴黄泉的下场,不管他们的才能如何,总之,他们与自己已紧紧绑在同一条船上了。
站起身,李承乾的目光已是一片杀意,还带着几分病态似的疯狂。
“诸卿,大丈夫建功立名,当从险中取,今夜大雨必是天公助我,且随我手提三尺青锋,试问鼎重几何,英雄何觅!”
正殿内,所有人的情绪纷纷被点燃,齐声道:“必为殿下效死!”
众人散去,李承乾独自坐在殿中,为自己斟了一杯酒,端杯的右手却在微微颤抖,不知是兴奋还是害怕。
一道身影从殿后屏风处转出,称心静静看着李承乾的背影,泪如雨下。
“殿下……”称心幽幽叹息。
……你终归还是走了这条路!
李承乾头也不回,哈哈笑道:“称心,天色不早,你且安睡去,今夜孤不陪你了,等你一觉睡醒,或许有个极大的惊喜等着你,哈哈……”
称心眼泪流得更急,却仍乖巧地嗯了一声,却迟迟不曾动弹,只是痴痴地盯着李承乾的背影,仿佛要将他的每一个角度的模样都深深印刻在脑海中。
今夜此刻,恐怕便是诀别之时了吧。
…………
…………
半个时辰后,天色已是深夜。
东宫后花园的丛林里不知何时冒出一群穿着黑衣的汉子,大约二百来人,为首的正是李承乾的贴身禁卫纥干承基,二百多人同时在丛林里钻出身子,却没发出任何声音,众人单膝跪在湿软的泥地上,蚕豆般的急雨滴落时的噼啪响声完全将众人的动静掩盖住了。
这是个平静的夜晚,与往常的每一天并没有任何不同,至少对东宫值守的将士们来说确是如此。
漆黑的夜色里,纥干承基面容冷峻,抬头看了看天色,然后狠狠一挥手,二百余黑衣汉子纷纷散开,隐入无尽的夜色中。
很快,东宫内外传出一道道闷哼倒地的声音,纥干承基站在花园中间不言不动,眼睛半阖,不知过了多久,一名黑衣汉子匆匆赶来,抱拳低声道:“东宫内所有的皇帝眼线耳目已全数剪除,属臣张玄素,于志宁等人已回家,余者皆已伏诛。”
纥干承基神情平静地点头,显然这个结果在他的意料之中。
“趁雨势甚大,马上清除东宫巡卫,伏击值守府兵,正门交由常迎望将军率兵夺取,一个时辰内,东宫要彻底掌握在太子殿下手里。”
黑衣汉子凛然领命,转身离去。
…………
东宫正门。
门口宫灯高挂,将正门外空旷的广场照得亮如白昼,广场外的任何动静皆尽收眼底,万无一失。
门口约五百人的巡夜府兵正在各自列队来回巡梭,滂沱的雨夜里,雨点拍在将士们的铠甲上,寒气愈发沁入骨髓。
远处南面传来整齐的脚步声,巡夜的府兵一愣,接着神情紧张起来。
一名火长拔刀指住来处,大喝道:“东宫禁地,何人擅闯?”
夜色里传来一记冷哼,一名三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披戴盔甲,缓缓走出,他的身后紧跟着两千余名全副武装的将士。
巡夜的火长一呆,待看清来人的模样后,急忙行礼:“拜见常将军。”
来人正是常迎望,左率卫右郎将,刚代中郎将暂领左率卫,东宫所有的防卫皆归常迎望统领。
见顶头上司到来,火长神情恭敬又带着几分疑惑。
这里可是东宫,常迎望无缘无故带着两千多兵马跑到东宫正门来,而值守的袍泽们却没听到任何兵马调动的指令,这可就透着奇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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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五章 子夜夺门
未经调令而私自领兵,在任何朝代都是足以抄家灭门的大罪。
“兵权”这东西太敏感了,皇帝对它又爱又怕,用之可平天下,然而一不小心又会反噬害己,可谓一柄双刃剑,所以大唐自玄武门之变以后,李世民以自己为反面教材,非常敏感地察觉到当时大唐军制中的严重漏洞,当年还是秦王的他,一招手便是千军万马来相见,助他顺利夺取了江山宝座,这种要命的事他李世民可以干,但别人绝对不行。
所以贞观元年开始,大唐的军制便进行了一次又一次重大的改革,改革针对的主要是领军的将领,尤其是在军中颇具威望,一呼百应的高级将领,长安城北衙十二卫,每卫大将军从此成了一个虚衔,天下无战事时,大将军要做的便是大营练兵,处理军中内务,以及……朝会上打瞌睡,若是哪位将军吃错了药想把府兵带出大营搞个野炊或者春个游什么的,等待他的必然是人头落地,毫无商量。欲调动兵马投入战事,首先要有皇帝的旨意,其次要有尚书省的调令,还要有兵部的鱼符,三者凑齐后方能领兵出营。
今夜东宫正门前,刚上任的左率卫右郎将常迎望却毫无征兆地领着两千多将士出现在东宫门前,而东宫的值守将士事先却没听说有任何兵马调动的消息。
这就很诡异了。
火长的眼睛眯了起来,哪怕对方是比他高无数级的将军,火长也凛然不惧地站在常迎望面前,与他正眼直视,右手不着痕迹地按在腰侧的刀柄上,充满戒意的眼睛盯着常迎望的脸。
“常将军深夜领数千兵马无故出现在东宫门前,末将斗胆问一句,不知将军可有调令鱼符,或是陛下旨意?”
常迎望刀削般刚硬的脸颊微微一扯,正眼也不看他,冷冷道:“你在置疑本将?”
“末将职命在身,不得不问。”火长毫不退让地道。
常迎望道:“本将刚接到陛下旨意,今夜城内有贼人作乱,本将奉旨调兵,增派东宫,以护太子殿下周全。”
火长垂着头,道:“将军恕罪,末将还是想看看旨意,或是兵部调令。”
常迎望嘴角扯出一个古怪的微笑,伸手探入怀中,嘴上却道:“旨意当然有,未奉诏令便敢私自调兵,你以为本将长了几个脑袋?此处灯火太暗,这位袍泽你且过来,仔细看清楚了。”
火长毕竟阅历尚浅,不知世道险恶,大概打死也没想到居然真有人敢造反,听说常迎望有调令,心中的怀疑已放下大半,不由自主地将身子凑了过去。
常迎望没让他失望,果然从怀里掏出了东西,不过掏出的不是圣旨也不是调令,而是一柄半尺长的匕首,电光火石间,匕首无声无息刺入了火长的胸膛,接着迅速拔出,夜色中一道寒光闪过,雪亮的刀锋再次划过火长的脖子……
火长两眼圆睁,不敢置信地看着常迎望,双手死死捂住脖子,似乎想让那喷薄而出的鲜血流得更慢一点,让自己的生命多挽回一点,嘴张得大大的,想喊,却喊不出声,只能听到喉头里面发出喀喀的怪声,犹若夜半鬼魅,分外惊悚可怖。
“这道旨意,不知袍泽可还满意?”常迎望含笑凑在他耳边轻声问道。
火长已说不出话,身体里所有的力量已随着脖子伤口喷薄的鲜血,尽数流逝殆尽,身躯软软倒地之时,常迎望身后闪电般冲出两名部将,一左一右将火长胳膊架住。
常迎望不再看已气绝的火长,转过身朝东宫门前的将士沉声道:“城中恐生变乱,本将奉诏领兵入东宫保护太子殿下,刚才你们的袍泽已查验过圣旨和兵部调令了,尔等速速打开东宫大门!”
东宫门前,巡夜的将士们面面相觑,茫然地望向那位呈奇怪姿势站着的火长,然而却只能看到他的背影,迟疑踌躇之时,常迎望身后的两千余左率卫将士已上前。
与东宫值守将士擦肩而过之时,左率卫忽然暴起发难,几个呼吸间,百余名值守将士已被屠戮,剩下的将士呆愣过后,不由大惊,纷纷拔刀冲上前,奈何今夜以有心算无心,一边是猝不及防,另一边是有备而来,况且人数相差悬殊,就连几声示警的大喊也被滂沱的大雨掩盖,不到一炷香时辰,所有的值守将士尽数战死,无一存活。
看着地上躺满了一地的尸首,常迎望神情冷硬,淡淡道:“马上清理干净,地上一丝血迹都不能留,换上咱们自己人守住大门,派人禀报太子殿下,东宫已在掌控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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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太平村。
李安俨遵照李承乾的指令,拨出左屯卫一百将士奔赴太平村。
谁都清楚,这是个很不成熟的举动,至关重要的时刻,太子居然还惦记着以往的私仇,并且选在这个时候进行血腥报复,而这种报复对即将到来的巨变来说,并无任何政治或军事上的助益,它纯粹就是为了发泄太子久抑心胸的仇恨。
都觉得不合时宜,可谁也不敢反对,因为这是太子的命令。
英明也好,昏聩也好,自己认的老大,含泪也要跟下去,命令也要不折不扣的执行下去。
李安俨很给面子,不但派出了百人的队伍帮太子报仇,而且领兵的还是一位校尉。
从左屯卫大营深夜疾驰近百里,终于赶到了太平村。
村民早已入睡,未进村口众人便下了马,放慢了脚步不出声息地朝李素家奔去。
大雨瓢泼而下,急促的雨点打得人睁不开眼睛,众人踩着泥泞的乡道,高一脚低一脚艰难地走到李素家门前,却见大门紧闭,灯火俱熄,领兵的校尉眼露戾色,狠狠一挥手,身后百人队伍踹开了李家大门,如蝗虫般涌入。
很快,校尉便得到了一个很坏的消息。
李家前后院不仅不见一个人,连条守门的狗都看不见,每间屋子都是一片漆黑,站在院子中间,四周方圆连一丝人味都闻不到,活像一座闹鬼多年的凶宅。
校尉眼中闪过一丝惶然。
居然扑了个空,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李素那厮必然已提前将家人转移了,否则不可能家里连个下人都看不到,如果再往深处想,李素提前转移家人是否代表着……他早已知晓了太子的谋反计划?此时长安城里的太子恐怕已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然而未动而失密,如果太子谋反的消息已走漏了风声,长安城里是否有一张大网等着太子?这可是要命的大事!
校尉的脸色一连数变,想也不想,顺手便揪过一名府兵,颤声道:“快,快马赶去延兴门,告诉李将军,事已泄,断不可为,快去!”
府兵踉跄跑远。
部将们也急了,纷纷凑到校尉身边,道:“咱们怎么办?还赶去长安城吗?”
校尉犹豫半晌,道:“记得咱们接到的军令是什么吗?”
“屠尽李素满门。”
校尉冷冷道:“军令未完成,谁敢回长安城吃李将军的军法?更何况,大事已泄,太子殿下功成的希望愈发渺茫,恐怕终究落得一败涂地的下场,咱们赶回长安参与此事,必然被当成反军一刀砍了脑袋,你们都不想活了吗?”
众人急道:“进退不得,我们该如何是好?”
校尉思量片刻,冷笑道:“咱们继续完成军令,先把李素的家人找到,然后全杀了,回头若太子事败,咱们至少没有亲身参与长安城的变乱,追究起来就算落罪,也不至于掉脑袋,顶多便是个流放的结果,若太子成功了,咱们便把李素家人的人头献上去请功,如此,岂不两全?”
众人想了想,顿觉大妙,于是纷纷赞同。
“可是……李素的家人已转移,谁知道他们藏在哪里?”
“一群人有老有小,有主有仆,有家当有细软,他们能跑多远?一路出行,不可能没人瞧见他们的行踪,咱们分四个方向找几个村民出来审问,我就不信没人看见他们的踪迹!”
…………
同样的深夜,长安城东市,王直居所。
宾客已散,连开十日的酒宴,王直的小院里已是一片狼藉,很显然,上门的宾客素质都不太高,白吃白喝不说,把主人的院子弄得仿佛一群山贼刚刚光临过似的。
王直也不介意,这几年混出的“小孟尝”的雅号不是白叫的,从当年李素让他发展长安势力开始,王直便每天都过着这种呼朋唤友吃吃喝喝的日子,对他来说,革命就是请客吃饭。
小院后面还有一个小凉亭。
李素便坐在凉亭里,一边赏着亭外的雨打芭蕉,一边独斟独饮,颇得雅趣。
良久,王直将前院的事料理完毕,不快不慢走进了凉亭,给自己斟了一满杯酒,然后一饮而尽。
“太子果真会在今夜发动?”王直有些不安地问道。
李素脸色平静,端杯浅啜:“不出意外的话,太子应该已经发动了,你没发现今天是个黄道吉日吗?特别适合造反……以及下葬。”(未完待续。)
第六百七十六章 先抑后扬
王直一直不明白,为何李素这么肯定李承乾必然今晚动手,对他来说,只要不太倒霉,每一天都是黄道吉日,今晚大雨连绵,天空隐隐雷声隆隆,实在看不出这样的夜晚到底哪里适合造反。
幸好王直的性格有个优点,不懂的东西绝对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兴趣,不懂就是不懂,不懂的东西就抛诸脑后,让它随风飘散,这样的性格如果求学的话,一定会被先生活活打死,但做人的话,会比一般人活得简单快乐。
“我手下的弟兄都安排好了,他们散落长安城各处,只等你一声令下,既然太子即将发动,咱们该怎么做?”王直严肃地道。
“敌不动,我不动,敌若动,我乱动……”
“啊?”
李素笑了:“乱说的,你忘记这句话,对了,你今年也二十了,到现在还没娶婆姨,你爹为何没把你活活打死?”
王直:“…………”
我好不容易参与了一次国家大事,你现在却跟我聊娶婆姨?
“……我娶不娶婆姨跟太子造反有关系吗?”
“毫无关系,但跟你王家香火有关系,你大哥成亲好几年了,一天被你大嫂打三顿偶尔还加顿宵夜,你爹娘估摸已指望不上他生娃了,而你到现在还没成亲,更要命的是,到现在你还没有丝毫发情思春的迹象,我若是你爹,恐怕早已把你这不孝子打残废了……”
王直不高兴了:“占便宜是吧?”
“咋不识好赖人咧?明明是在关心你……,你不会还在打算娶当年从东市救下的那个胡女吧?”
王直眼睛一眯:“你也不赞同我娶她?”
李素笑道:“我赞不赞同没意义,关键是你爹娘赞不赞同,那个胡女在东阳府上住了好几年了,东阳说她很懂事很本分,是个值得娶的姑娘,可惜咱们关中人从来没有娶胡女当正妻的说法,你爹娘肯定不答应,对吧?”
王直脸一抽,苦恼地双手捂头,叹道:“所以我现在连村子都不敢回了,我爹天天念叨着要揍死我……”
李素鄙夷地瞥他一眼:“真想娶她,总归能想出办法的,想不出办法是因为你蠢。”
王直两眼一亮:“你有办法?”
“有。”
“有办法你不早说!”王直不喜反怒。
“你又没问我……”
王直服气了:“李素,李大爷,求您赐教,助我脱离苦海……”
“听说过‘先抑后扬’这四个字么?你不用回答,我知道你肯定没听说过,先抑后扬的意思是,先给你爹娘来个巨大的打击,最好是让他们绝望的那种,然后在绝望中再给他们一个小小的希望,人在绝望时,小小的希望会被无限放大,你和那个胡女的事自然顺理成章了。”
王直傻眼:“……能说得直白点吗?你知道的,我大字都不认识几个,现在你跟我说的什么先抑后扬,什么绝望希望,我实在……”
李素叹了口气,道:“也就是你们兄弟了,我才有足够的耐心,换了别人我早一巴掌乎过去……听着,你找机会回次家,告诉你爹娘,就说你给自己取了个表字,姓王,名直,字‘不直’,以后跟别人介绍就说自己是王直王不直……”
“啥意思?”王直茫然道:“我到底直还是不直?”
“这个要看你个人的喜好了,我话里的意思就是,你跟你爹娘说,你忽然发现自己喜欢男人了,特别妖娆的那种男人,毕竟这几年你在长安城厮混,里里外外交道的都是官员武侯,那些贵人喜好风雅,尤喜男风,久而久之,你被带坏了,所以决定娶个男人回家,除了不能生孩子,别的地方无可挑剔,外面贤良淑德,床上香暖紧凑,王家得此贤媳,实在可喜可贺……”
王直:“…………”
“你说,你爹娘得知这个好消息,会高兴成啥样?”
“……会给我办丧事,白发人送黑发人。”王直咬牙道。
李素点头:“你看,你如果说娶个男人回家,你爹娘绝望了吧?这个时候你一顿揍是免不了的,说不定你大嫂都会亲自出手,然后便是全家人的哭天抢地,苦苦哀求你浪子回头,这时你再适时提出这世上你只钟意一位女子,就是那个胡女,若不能娶她,情愿一辈子跟男人过了,你说你爹娘会不会妥协?”
王直原本以为李素在消遣他,正积了一肚子火气,此刻眼睛却忽然一亮,接着陷入了沉思。
李素淡然一笑,不再说话,端杯自饮。
“似乎……是个好办法,爹娘再看不上胡女,总比娶个男人回家好吧?反正就这两个选择,矮子里面拔高个儿,不答应都不成,好办法!回家我就办!”王直忽然高兴起来了。
李素敲了敲桌子:“说正事,怎么扯到你娶男人上面去了?真是不着调。”
“……这事是你先扯起来好吧?”抬头看看天色,王直道:“按你的说法,太子如果今晚发动,定会选在子时左右,现在快子时了,说吧,咱们该怎么办?”
李素道:“现在重要的是让陛下知道太子今晚必反,然后马上布置城内城外守军迅速剿灭,我与魏王手中无兵,就算有兵马也不敢乱来,所以我们只需要做一点辅助的事情便可以了。”
“怎样辅助?”
李素笑道:“在太子发动之前咱们先闹出动静,让陛下有了戒备,剩下的,便看朝廷如何调动兵马扑灭叛乱。”
王直皱眉:“不会让我的手下弟兄跟太子的反军去厮杀吧?老实说,我手下那些货色打听个消息,或是小偷小摸是行家,让他们跟朝廷精锐面对面厮杀,恐怕……”
“谁说要跟反军厮杀了?你手下那些人我还不清楚?根本不是那块料,不过有件事还必须得让你的手下去办……”
王直精神振奋道:“说吧,手下弟兄早等着了。”
“长安城里找间不顺眼的屋子,然后放把火……”
王直脸颊抽搐了几下:“就是说,我要干杀人放火的勾当?”
李素笑眯眯地道:“杀人的事自有别人去做,我们纯洁点,不杀人,只放火。”
王直毕竟不算太笨,马上道:“城中火起,各卫守军自然会警惕,然后逐级上报,而这个时候太子的命令已发出去了,根本无法叫停,只待反军发动,已有了警惕防备的守军便轻松将他们剿灭,对不对?”
“你好聪明,比你大哥聪明多了,此处至少省了我二十句以上的解释,甚善!”李素由衷地夸道。
王直嘿嘿一笑,然后道:“现在最后一个问题,……你觉得长安城里哪间房子让你最看不顺眼?”
“太极宫……”李素话刚出口,王直的脸已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于是李素只好无奈改口:“……再不顺眼也得老实看着,对吧?所以,只好退而求次,你觉不觉得四方馆跟整个长安城的建筑风格很不搭?”
“四方馆?”王直咂摸片刻,然后悚然一惊:“禄东赞?他怎么得罪你了?”
“他没得罪我啊。”
“那你为何烧他的屋子?”
“你别搞错了,四方馆是大唐的屋子,不是他的,屋子起火了,傻子都知道跑出来,禄东赞那么聪明的人肯定也知道,你就不必为他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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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村。
深夜子时,太平村不太平了。
一阵阵激烈的狗吠声在村子各处此起彼伏,对一向平静的太平村来说,这是非常反常的现象,于是很快家家户户亮了灯,各家青壮汉子们纷纷抄起农具走出家门,几家几户的汉子们一聚头,互相询问了几句,便聚在一起朝外走,没过多久,村里迅速凑成了二三十人的队伍,举着火把挨家挨户敲门。
王桩也在人群中,他是村里最精壮的汉子,而且还挂着校尉的军职,当初也立过赫赫军功,都说太平村有灵气,不但出了李素这样的显赫人物,连发小王家兄弟如今都混得人模人样的。
混杂在人群里,听着各家汇总起来的消息,王桩的心顿时悬了起来。
很快,村民打听出来的消息证实了王桩的担忧。
村里进了百来号贼人,进村后直扑李素家,但是李家不知何时已人去屋空,贼人扑了空很不甘心,于是村民倒了霉,好几户人家被贼人破门而入,一通严刑拷打,史家老二甚至被贼人一刀杀了。
村民不是视死如归的烈士,终于有人承受不住拷打,提供了一些消息,大抵关于李道正一家转移的方向路线之类的,而那伙贼人得到准确的路线之后马上朝前追去,半个时辰前便离开了村子。
村民们聚在一起议论纷纷,而王桩的面色却刷地苍白了。
李素这些日子忙的事情,王桩大致了解,李素瞒谁也不会瞒王家兄弟,更何况王直这些天也是行色匆匆,为李素前后奔忙,王桩自然全看在眼里,他知道李素在筹备一件大事,一件跟整个大唐社稷有关系的大事,这件事很难,也很艰险,做得不好便是满门被斩的下场。
王桩早就向李素提出过帮忙,而李素却严词拒绝了,没别的原因,因为王桩娶了婆姨,有了家室,不能牵累他,而且王桩只懂打打杀杀,这件事他确实也帮不上什么忙。
李素将家人转移的事情王桩也知道,他甚至一度觉得李素谨慎过头了,然而今晚发生的一切终于令王桩非常直观地感觉到,李素的先见之明多么的可怕。(未完待续。)
第六百七十七章 有所必为
贼人果然来了太平村,而且目标非常明确,他们要的便是李素全家的性命。
王桩这一刻不由替李素庆幸,同时也更钦佩李素的算计,他发现自己确实比不上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除了一身蛮力以外,自己样样都不如李素。
李素似乎能够很轻易的算到每一件事,而且每次都能算对,比如这一次,王桩觉得不以为然的事情,李素却料到了,而且事先已做了准备。
然而,李素终究是凡人,他也有犯错的时候。
敌人心狠手辣的程度比李素预料的要严重得多,在明知家人已转移的情况下居然不依不饶,还真被他们打听出了下落。
今晚李素夜宿长安城里,自然不清楚太平村发生的这一切,可是王桩却急了。
李素的老爹和妻子都被转移到一个很安全很隐秘的地方,可是如果贼人果真发现了线索,一路追击下去,很难说李家的人不会被发现,一旦发现,李家全完了。
百密一疏,遗恨终生。
王桩不想看到李素的余生活在无尽的悔恨和自责中,他眼里的李素是快乐的,淡然的,这样的李素才是最顺眼的。
“贼人走多久了?”王桩揪过一名村民,厉声问道。
村民一愣,显然此刻睚眦欲裂的王桩很吓人,完全不复平日憨厚老实的形象,村民被吓到了。
“快说!发啥愣!”
村民下意识朝前一指:“半个时辰了,朝那里去的。”
王桩的心一沉,他是李素的兄弟,他知道李家人转移的方向和地点,村民指的那个方向,正是李道正他们转移的路线,贼人没走错路。
王桩越想越担忧,咬了咬牙,扭头便往家里跑。
王家这几年日子越过越好,老大王桩有香水作坊的份子,每年往家里搬的钱都是用牛车载的,儿子争气,王家也算在村里抖起来了,良田买了上百亩,房子也扩建了,从里到外亮堂,王家成了太平村里除李家之外最显赫的大户。
王桩匆匆跑进院子,妻子王周氏正披衣而出,道:“村里狗叫得厉害,出啥事了?”
王桩头也不回,径自朝东边厢房跑去,嘴里道:“贼人进村了,百来号人,冲着李素家去的,李家都藏起来了,但贼人还是问出了下落,恐怕情势不妙,我得去给李叔帮把手……”
王周氏一呆:“帮把手啥意思?”
“就是帮把手!”王桩瓮声瓮气道,嘴里说着话,人已进了厢房,很快从厢房里拎出一柄泛着锈光的陌刀。
这柄刀有年月了,还是李素当初赴任西州时在路上临时给王桩打造的,西州守卫战,这柄陌刀跟随王桩出生入死,饱饮敌血,归乡后这柄刀便被王桩藏了起来,毕竟这年月民间私藏陌刀不大不小也是一桩罪过。
见王桩拎出陌刀,王周氏吓了一跳,接着脸色变得难看了。
“你拿刀啥意思?你想做什么?”王周氏的声音有些尖利。
“救李叔和李素他婆姨的命。”王桩的回答很简洁。
“不许去!”王周氏发威了,死死拽着王桩的衣裳,怒道:“百来号贼人,你一个人去送死么?你也是有家有婆姨的人,怎么不顾一下家里,反倒去救外人的婆姨。”
王桩认真地道:“李素不是外人,他是我兄弟,我和老二的命都是他救的。”
“那也不行!你是家里的顶梁柱,你有了三长两短,王家咋办?我咋办?”
“兄弟有难我若不救,哪里有脸面活着?我若死了,家里还有老二,王家断不了后!”王桩的语气渐渐重了。
王周氏气坏了:“王桩,你今日若敢走出家门一步,信不信我把你揍到半年动弹不得?你这点本事连你婆姨都打不过,凭什么救别人?”
“给我让开!男人的事,妇道人家懂个屁!”王桩头一次发脾气了。
“不让!李素给了你什么好处?一次又一次让你为他流血拼命,你被他灌了**汤了,自己家里爹娘婆姨都不顾了么?”王周氏死死拽着王桩的衣裳,寸步不让。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扇在王周氏脸上,王周氏白净的脸庞很快浮起五道指印。
王桩神情阴沉地瞪着她,一字一字认真地道:“我再说一次,我和老二的命是他救的,他是我兄弟!平日你对我打也好,骂也好,只因你是我的婆姨,我敬你,让你,但今日,你若再敢阻拦,我便休了你!”
王周氏不敢置信地看着他,眼前的男人仍是熟悉的眉眼,熟悉的声音,可是她却觉得无比陌生,仿若初识。
“你……你说什么?”
王桩瞪着她,眼眶已发红,语气却依旧坚定:“我说,你若拦我,我便休了你,听清了吗?”
王周氏呆住,王桩狠狠一扯被她拽住的衣角,拎起陌刀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
大丈夫生于世间,有所必为,今日如是!
王桩一脚已跨出了家门,王周氏捂着脸,呆呆看着王桩毅然决然离开的背影,这一刻,王桩在她眼里依旧那么陌生,可是……那个陌生的背影却突然变得高大伟岸起来。
当王桩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外后,王周氏回过神,狠狠擦了一把泪,吸了吸鼻子,然后钻进了屋子,不知从哪里抄出一柄老旧的横刀,横刀显然是刻意打造的,比制式的横刀短了一些,刃面也窄,有点像后世缩小版的东洋刀。
王周氏抄出刀,拔腿便朝外跑去,高一脚低一脚,很快追上了王桩。
见自家婆姨抄刀出来,王桩吓了一跳,宽面的陌刀马上横挡在胸前,惊疑道:“你要做甚?”
王周氏狠狠剜了他一眼,一手倒拎着刀,另一手指着他,道:“你今打了我,这笔账我回来跟你算,断不能善了!”
王桩盯着她:“那是以后的事了,你现在拎着刀出来干嘛?”
王周氏变戏法似的,手中的刀轻松舞出两个漂亮的刀花,淡淡道:“我的男人去赴死,我除了陪着,还能干嘛?”
王桩大惊:“你要和我一起去救李叔?”
王周氏恶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我只救你的命!没本事还强出头,没有我在旁边护着你,干等着挨刀吗?”
“你……”王桩目瞪口呆。
“我什么?我爹当年也是大将军的亲卫,万马军中斩将夺旗的英雄,他的一身本事我只学到了三分,但比你这个瓜怂还是强了许多,我怎么不能陪你去?”
王桩呆怔半晌,然后呵呵憨笑起来,不时挠挠头。
王周氏却见他处处不顺眼,想到刚才竟被他扇了耳光,还扬言要休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这时也顾不得许多了,飞起一脚将王桩踹得倒飞半丈,趴在地上哀哀惨嚎。
王周氏指了指他,神色阴沉地道:“这只是刚才的利息,王桩,此事若了,咱们回家再仔细算账,若不能了,咱们夫妻黄泉同路,你爹娘留给老二尽孝,咱们走也安心了,起来,快去救人!”
王桩咧嘴憨笑,肩扛着陌刀往前走,刚走了两步,冷不防又被王周氏踹了个大马趴。
“骑马啊混蛋!你走路过去给李家收尸么?这么蠢怎么救人?”王周氏神情崩溃地大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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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闪电瞬间划亮了夜空,伴随着滂沱的雨势,天空传来隆隆的雷声。
李道正,许明珠和薛管家等李家上下,包括所有的家仆丫鬟们全都聚集在一个不知名的山坳里,山坳显然事先挖好了窑洞,一共挖了四个,李素连细节都考虑到了,李道正和薛管家住一个,许明珠和武氏等女眷住一个,剩下的两个分别给了家中的男仆和丫鬟等下人,窑洞外面有一排矮丛林,丛林的杂草约有一人高,恰好将窑洞的洞口遮住,哪怕有生人无意中闯进来,若不仔细留心观察,根本不会发现矮丛林后面还有四个窑洞。
窑洞内外不能生火,以免暴露形迹,但是李素早已派人藏好了充足的干肉脯,野菜团和清水,被褥枕头甚至夜壶等一应生活器具俱全,窑洞内铺上了厚厚的一层干草,四个窑洞两端甚至还挖出了两个小洞作为男女分用的恭所……
不得不说,李素把这些细节做到了几乎完美,显然这个临时避难的场所也是极尽心思,该考虑的地方都考虑到了,里面充足的粮食足够让这一大家子数十口人躲在洞里支撑小半年。
然而,李素考虑得越周到,李道正的脸色便越不好看。
如此精细长远的考虑,显然自己的儿子很早以前便在谋划某件事了,这件事肯定很危险,否则洞里藏的粮食不可能如此丰足,李道正很想帮儿子,他是自己在世上唯一的血脉,可是儿子太好强,太独立,几乎什么事都不跟他说,有这么一个儿子,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很欣慰自豪的,可是有时候却不得不为他担着比别的爹娘更沉重的担忧。
儿子太争气,对爹娘来说不一定是件好事,比如今日,此刻。(未完待续。)
第六百七十八章 雨夜敌踪
雨势越来越大,李家上下数十口人瑟缩在各自的窑洞内,低抑的气氛令所有人静默无声。
许明珠蜷缩着双腿,双臂环抱着膝盖,呆呆地看着洞外噼啪作响的雨点狠狠敲打着树叶,矮丛林里一片沙沙声,与窑洞内的寂静形成鲜明的对比。
中秋已过,又是雨夜,天气颇为寒冷,寒风灌进窑洞内,许明珠不由自主打了个冷战,娇小的身子缩得愈发小巧,看起来楚楚可怜。
一张厚厚的裘皮轻轻盖在许明珠的肩头,许明珠扭头望去,武氏嘴角含笑,和善地看着她。
许明珠洁白的贝齿咬了咬下唇,轻声道了声谢,武氏嫣然一笑,摇摇头。
洞内只有她和武氏二人,武氏碍于身份,而许明珠对她却颇有几分敌意,刚才盖过裘皮后,好不容易有所缓和的气氛又陷入了尴尬的沉寂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许明珠终于开口打破了这压抑窒息的沉默。
“武姑娘和我夫君……怎么认识的?”
嘴里说着话,许明珠的眼睛却看也不看她,仍盯着洞外的瓢泼大雨。
武氏浅笑,她当然无法跟许明珠计较,名义上她只是李家的丫鬟,而许明珠却是李家的主母,正经的正室大妇。
“回夫人,奴婢也不知是如何与侯爷相识的,不是奴婢有心隐瞒,而是直到现在奴婢都很糊涂……”武氏苦笑。
她说的是实话,与李素的相识过程,哪怕她身为当事人,也糊涂得满脑子浆糊,表面上看,是李素莫名其妙托东阳暗中照拂当时已被打入掖庭的她,然后没过多久,她便莫名其妙被东阳公主从掖庭里接出来,莫名其妙的成了东阳道观的一个小道姑……
从被打入掖庭一直到成为李素家的一位似丫鬟又似谋士的尴尬人物,老实说,武氏这一年过得真的是稀里糊涂,这一连串事情的发生,她身在局中不仅完全无法掌控,而且连最基本的原因和理由都不清楚,至今仍在过着稀里糊涂的日子。
论心塞,武氏比谁都塞得厉害,活了二十几年一直聪慧无比,典型的有才有貌的女神级美女,现在却越活越糊涂,感觉自己像个又肥又丑又馋的矮穷丑,而且还智障……
许明珠终于回过头,好奇地看着她。
“你不知道如何与他认识的?”
武氏叹道:“奴婢不敢在夫人面前说假话,当初奴婢被打入掖庭,后来被东阳公主接出宫,再后来,奴婢曾对侯爷献计,侯爷便顺势将奴婢接入侯府……”
许明珠点点头:“当初是我父亲蒙冤入狱,夫君那些日子为他四处奔走,那次你在我家门前为夫君献计,我都听到了,虽说手段不妥,但也承你一片好心,我该多谢你才是。”
武氏垂头:“夫人言重,奴婢承受不起。”
许明珠望向洞外,眼中似有无限愁意:“他……其实是个很懒的人,能躺着绝不坐着,最喜欢的便是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可是现在,他却越来越忙了,我知他身不由己,可有时候还是为他担心,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他到底在忙什么,他什么都不肯对我说,只说要我好好在家中享福,把这个家操持好就够了,……武姑娘,从你进李家开始,夫君便一直很看重你,无论遇到什么事,他都会把你叫去,请你帮忙出出主意,夫君身边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他现在越来越忙,也越来越累了,需要有人帮衬他,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可以参与他的每一件事……”
武氏抿了抿唇,轻声道:“您是他的夫人,唯一的夫人,侯爷敬您,爱您,夫妻一生举案齐眉,这可比帮他出出主意强多了,夫人,您已身在福中。”
许明珠扭头深深看了她一眼,随即转过头,轻轻点头,望着外面的雨,幽幽叹道:“雨势越来越大了呢……”
武氏笑道:“势极而衰,明日定是艳阳高照的好天气。”
许明珠终于露出了笑容:“不错,定是艳阳高照。”
…………
另一个窑洞内,李道正望着夜空的雨,忧心忡忡不停叹气。
他很担心儿子,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儿子到底在长安城里干什么,越是无知便越感到恐惧,李素是他唯一的骨血,他的性命比自己的更重要。
“怂娃……他到底在干啥咧。”李道正喃喃自语。
郑小楼也在窑洞里,借着外面微弱的夜光,他正一下又一下地磨剑。
剑刃已经磨得很锋利了,雪白的刃面在夜色下折射出冷森的光,光芒微微颤动,仿若一抹有脉搏有呼吸的秋泓,一柄看不出质地的利剑握在手中,人与剑在一下又一下的磨合中渐渐融为一体。
郑小楼是个很沉闷的人,性格内向得发指,李素以前无数次逗他说话,皆无功悻悻而归,郑小楼的世界似乎很贫瘠,他对权力和钱财没有任何野心,对女色亦如是,每天除了在院子里练武,别的事情似乎很难引起他的兴趣,李素很想不通,这种单调的日子一天又一天过下去,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很多次李素都忍不住冲动想问问他,过得这么乏味无聊你为什么不死了算了。
虽然性格沉闷,但李素知道郑小楼是个真正可以托付大事的人,相比之下,沉默寡言的人更能得到李素的信任,嘴皮子笨的人往往心思很单纯,没有什么坏心眼,答应的事抛头颅洒热血也一定会做到。
所以李素放心地把全家老小的性命交给了郑小楼,他相信郑小楼不会辜负自己所托。
男人之间的信任,就是这么简单。
看到李道正忧心如焚的模样,郑小楼的嘴唇蠕动几下,难得地开口安慰道:“李叔,侯爷不会有事,您放心。”
显然,不善言辞的他连安慰人的话都说得那么苍白无力,李道正反而更担忧了。
“咋会摸事咧?怂娃肯定闯咧大祸,他到底干了啥?”
郑小楼想了想,道:“不是他干了啥,而是别人干了啥,应该是太子吧……”
李道正一呆,接着倒吸一口凉气,惊道:“他咋又跟太子干上咧?”
郑小楼又想了想,用自以为很走心的轻松语气安慰道:“也没什么,大概就是太子造个反,然后侯爷不让他造反……”
“嘶——”李道正两眼圆睁,眼珠子差点弹出眼眶:“太子……造反?”
郑小楼仰头思索了一下,仿佛自我确认过以后,才很认真地点头:“没错,太子造反。”
李道正腾地一下站起身,急道:“太子造反,他去干啥?”
郑小楼疑惑地道:“我刚才没说吗?侯爷不让他造反呀。”
李道正:“…………”
漆黑的窑洞里,二人久久对视无语。
良久,李道正爆发了:“你们是要气死我吗?太子造反让他造便是,他怂娃掺和个啥?这种事也是他能掺和的?嫌命长了吗?”
郑小楼语气仍然很轻松,丝毫不受暴怒的李道正影响,一边垂头磨剑,一边淡淡地道:“侯爷有方五叔和一众部曲护着,定然没事的,再说太子败局已定,李叔您就当侯爷进城看热闹去了……”
李道正只觉眼前发黑,脑子一阵阵的晕眩,呼吸也急促起来。
跟这个木头疙瘩真的没话聊了,不仅是代沟,简直连次元都不同……
…………
大雨夹杂着雷电,瞬间将天地照得雪亮,接着又沉入一片漆黑。
嘈杂的雨声掩盖了一切正常或不正常的声音,包括脚步声。
话不投机半句多的二人只好各干各的事,李道正在窑洞里来回踱步,神情焦急咬牙切齿,而郑小楼却一脸淡定的磨剑,一下又一下。
忽然间,窑洞外传来一阵反常的沙沙作响,磨剑的郑小楼和来回焦急踱步的李道正同时停止了动作,黑暗中二人迅速对视,条件反射般同时屏住了呼吸。
郑小楼眼皮跳个不停,随手一挽,雪亮的剑刃在黑暗中绽出两朵漂亮的剑花,同时郑小楼的身子已动了起来,整个人像只游墙的壁虎似的紧紧贴在窑洞的土墙边一动不动,仿若石化。
李道正这时也浑然不复一个平凡老农的佝偻形象,身躯敏捷地飞快往后一窜,整个人横趴在洞内一块堆积干粮的杉木箱子后面。
二人未谈一语,动作配合却异常默契。
郑小楼此时甚至还回过头深深看了李道正一眼,眼中透出“果然如此”的了然意味。
敌人毫无征兆地出现了,在这个雷雨交加的深夜,出乎意料的精准,仿佛老练的猎人准确地找到了猎物的巢穴。
窑洞内的郑小楼神情依旧冷酷,世上似乎已没有任何事情能令他动容,包括死亡。
沙沙的异响越来越频繁,郑小楼握紧了手中的剑,头靠在土墙边,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在出手凌厉一击之前让身体的状态达到最佳。
漆黑的夜空咔嚓一道闪电,瞬间将天地照得亮如白昼,闪电划破夜空的一刹,郑小楼和李道正看清了窑洞外的一切,然后脸色都变得非常难看了。
百多号人躬着身,猫着腰,如一群发现猎物的土狼,一步一步朝窑洞接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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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诸事萦怀,身心俱疲,今年似乎很不顺,这几天状态奇差,却要死不死写到这段高.潮部分,决定休息两天,别把好好的情节搞崩了,23号恢复更新,诸兄多体谅。(未完待续。)
第六百七十九章 奇袭血战
李素对自己的安排自认很周全,从针对太子的行动,到保护家小的举措,左思右想,自觉面面俱到,几乎天衣无缝。
然而,“几乎”二字毕竟不是个绝对的词儿,事实上,他的安排出现了漏洞,不是因为思虑不周,而是低估了人性的丑恶。
一个内心充满阳光的人,对丑恶的认识终归有些不足的,站在阳光里的人永远无法清楚认识到阳光背面的阴影深处里隐藏着怎样的畸形和丑陋。
李素是凡人,和大多数凡人一样,他有喜有悲,有优点也有缺点,凡人做人做事不可能完美,一丝丝的疏忽总有被敌人抓住的时候,比如现在。
雷声隆隆,大雨倾盆。
低矮的窑洞外,百来名黑衣汉子手执横刀,目露冷光,一步步地朝窑洞接近。
百人的阵势很有讲究,他们呈半圆散开,圆阵六十人左右,后面四十人则在圆阵外面拉弦搭弓,箭尖直指洞内,窑洞洞口的每一寸空间都在弓箭的范围之内,任何人从洞内突围,哪怕冲破了圆阵也会受到第二道弓箭防线的无情打击,显然这些人打着赶尽杀绝的主意,不打算留一个活口了。
窑洞内的人早已睡着,对外面的动静毫无察觉,而李道正和郑小楼的心情却越来越沉重。
毫无预兆的,今日竟已陷入绝境!
此时的态势很危急,百名不明身份的敌人悄然摸近窑洞,离洞口不足五丈,李素事先派人挖好的四个窑洞里,三个窑洞的李家主母和下人全都睡着了,唯一仅剩的一个窑洞内只有李道正和郑小楼还清醒着,更要命的是,因为许明珠的坚持,家中百名部曲大部分被她派去保护李素的安危,剩下的守护李家人的部曲却仅只十来人左右,也就是说,加上李道正和郑小楼,窑洞内精通技击搏杀之术,真正能上得了阵仗的人只有十二人,而敌人却有百人,以一敌十的情势,更何况此刻敌人全副武装有备而来,而李家部曲却毫无察觉。
李道正和郑小楼面色凝重,二人已明白,今夜必是一番血战,豁命以赴也不见得能让李家所有人全身而退。
趁着敌人一步步缓慢地朝洞口接近,李道正也猫着腰,无声地走到郑小楼身边,凑在他耳边低若蚊讷地道:“等下我先动手,你趁乱去别的洞里把人叫醒,马上领她们逃命去,往西边走,十里开外有一片树林,藏在那里多少能保住性命……”
郑小楼扭头瞥了李道正一眼,目光桀骜不驯,从嘴里简单地迸出一个字:“不。”
李道正大怒,低声吼道:“怂娃不听使唤咋?尊卑长幼的规矩懂不懂?”
郑小楼这回连头都懒得回了,眼睛死死盯着渐渐接近洞口的敌人,嘴里淡淡地道:“你儿子使唤我还得找个我心情好的时候,你能使唤我啥?我做人做事只凭己好,不论尊卑。”
李道正更怒了,扬手便准备抽他一记,随即反应过来此刻委实不是窝里斗的时候,遂悻悻哼道:“怂娃成得了甚事,还侯爷咧,看看都找了些啥手下……”
郑小楼嘴角扯了一下,淡淡地道:“李叔刚才的话没错,不过反过来比较好,我出去拖住他们,你趁乱领夫人她们往西逃命去……”
李道正怒道:“我是一家之主,啥时候轮到你拿主意了?”
郑小楼扭头深深看了他一眼,随即马上转过头去,轻声道:“侯爷把老爹和妻子的性命托付于我,因为他相信我能护你们周全,李叔,我不能辜负他。”
李道正一呆,而郑小楼话音方落,人已如一支离弦的利箭闪电般冲了出去,一个跳跃腾冲便已冲到了洞外敌人的圆阵正中,手中长剑随手一挥,一颗血淋淋的头颅冲天而起,洞外敌人被这突如其来的骤袭惊呆了,从头领到军士,百来人竟呆呆看着郑小楼没有任何反应,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相信在这个大雨滂沱的夜里怎会突然冒出一个杀才,突然便干掉了自己的一个袍泽,仿若鬼魅般无声无息。
血淋淋的头颅落地,郑小楼忽然厉声嘶吼道:“敌袭!所有人不准出洞,外面有弓箭!”
话音落,一道雪白的光芒闪过,又一颗敌人的头颅被收割,而郑小楼则如一只灵猫般窜到了另一个方位。
随着郑小楼的这声大喊,洞内洞外顿时全乱了,窑洞内所有李家的家眷下人和部曲全醒了,而洞外的敌人这时也回过了神,为首的校尉眼皮一跳,顿时目露凶光,此时形迹已暴露,奇袭无效,索性扯着嗓子喊道:“放箭!遇到任何人就地格杀!”
数十声弓弦嗡嗡作响,漫天箭雨朝窑洞内倾泄而去,洞内不时传出中箭的闷哼还有丫鬟惊惶的尖叫声,夹杂在隆隆的雷声中,窑洞内外一片嘈杂哭喊,分外混乱。
校尉军令刚下,圆阵已骤然收紧,六十人的阵型有序地朝四个洞口扑去,后面四十人的弓箭手仍不停地朝洞内射箭。
随着图穷匕见,窑洞内的十名李家部曲也惊醒了,毕竟是历经多年生死的厮杀汉,尽管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却仍不见慌乱,严格遵照郑小楼的命令,厉声呵斥洞内的丫鬟家仆们不得出洞,找被褥和箱子掩护挡箭,趁着闪电过后的漆黑夜色以及弓手换箭的空档,十人从洞内冲出,抽出横刀与接近洞口的敌人杀作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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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城东,延兴门。
城门紧闭,仍如往常般寂静,城头箭垛内站着一排排府兵,手举着火把盯着城外的一片漆黑,滂沱大雨已将府兵们的盔甲淋得湿透,深秋冰冷的寒意仿若无形的钢针扎入他们的骨髓。
今晚值守延兴门的将领是左武卫都尉王熘。
子时三刻,雷雨隆隆声中,延兴门外忽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杂声,城头高举火把的将士们神情一凛,不自觉地握紧了手中的长矛长戟,正待扬声喝问,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从身后传来,将士们扭头,发现正是今夜守城门的最高将领王熘,身后还跟着一群将领和亲卫,约摸数十人,于是众将士急忙见礼。
“禀王都尉,城外二里处有异声,是否降下吊篮,派两个袍泽出城查问?”一名火长抱拳道。
王熘三十来岁,面貌平凡无奇,下颌光洁,唇上一绺黑须,眼小且狭长,目光漂移不正。
闻部将禀报,王熘却不慌不忙摇摇手:“不必查问,入夜前本将已得兵部令文,今夜左屯卫有兵马调动,由中郎将李安俨领军,我等只须守城,勿用多问。”
部将闻言狐疑地看了他一眼。
这话漏洞大了。军队调动本是寻常事,能成就大唐这支战无不胜的雄师,大唐各卫操练府兵可不是在校场上挥舞几下长矛,喊几声杀杀杀就能过得去的,懂得练兵的将领往往还会训练麾下将士夜战,袭营战,马战等等,这些都不足为奇。
可是,不管怎样的操练方式,断然没有离城门如此近的道理,而且兵部的发文也不可能只通知都尉一人,就算是路经城外,如此一支大军操练,至少也该打起火把行军,或者派人向城头府兵知会一声。
凡事都有个规矩,尤其是军队的事,更是规矩森严,军队操练也是有着严厉规矩,不可逾越雷池一步,今夜城外这支军队竟然离城不足两里,若是为首的将领下令攻城,将会引出多大的祸乱?没有哪个领军的将领敢做出这样的举动,除非……他真打算造反。
城头的火长心一沉,急忙道:“王都尉,左屯卫李将军此举不合规矩,咱们必须派人出城查问,并马上向左武卫大将军禀报此事……”
王熘眼睛一眯,笑道:“慌什么?这里是大唐都城,哪个不长眼的难道敢造反不成?左屯卫只是路过城下,你还怕他们攻城?”
火长显然是个很较真的人,闻言正色道:“王都尉,话不能这么说,末将相信他们断然没有造反的胆子,可他们却坏了规矩,此事必须向左武卫大将军禀报,否则将来人人效仿,说不定哪天真有人敢造反攻城了……”
王熘眼中飞快闪过一道厉色,脸上的笑容却越来越深了。
随着王熘露出笑容,他身后的部将和亲卫也纷纷有了动作,众人装作观察城外动静的模样四散开来,渐渐朝箭垛靠近,不知不觉间,众人已各自站在箭垛内守城府兵的身旁。
“方火长执意禀报大将军,是觉得此事本将担待不起么?”王熘面露冷笑道。
“末将不敢,只是职命和都城安危所在,末将不敢徇私……”
话刚说到一半,方火长忽然觉得肋下一阵剧痛,赫然低头,发现自己的腹部插着一柄匕首,匕首插得很深,已见不到刃面,只看到刀柄露在外面,随着自己的呼吸而颤动。
方火长抬头,不敢置信地看着王熘,嘴唇一张,正待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叫,却被王熘捂住了嘴,与此同时,方火长前后左右的守城将士们也纷纷发出闷哼,一个个无力颓然倒地,片刻过后,城头上还站着的已然全是王熘的心腹部将了。
看着城头满地的尸首和鲜血,王熘面无表情,眼睛望向漆黑的城外,朝部将挥了挥手。
“晃动火把告诉李将军,延兴门已得手,一炷香时辰后为他打开城门。”(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