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二十二章 远避麻烦
“要什么”是个很诱人的话题,尤其这三个字还是皇帝御口亲言,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整个天下的人和物理论上都是皇帝一个人的,皇帝龙颜大悦想赏给李素什么,这种场景就好像李素在杂物间捡到了一盏阿拉丁神灯,摩擦摩擦之后,想要什么就有什么。○
当然,要东西的人也得注意分寸,不能得意忘形,更不能不切实际,如果不知好歹说想要当皇帝,这个乐子可就大了,阿拉丁神灯瞬间变狗头铡,先剁成五段晾干再说。
现在,这个巨大的诱惑摆在李素面前,看着李世民似笑非笑的表情,李素脸颊抽了抽,垂头很恭敬地道:“为陛下解忧,臣之本分也,不敢邀功。”
李世民笑道:“朕要赏你便赏你,莫使这些虚礼,算是报答你治好小兕子的一片心意,你有何求,尽管说来,朕必允之。”
李素挠挠头,苦笑道:“陛下,臣真的别无所求,说官职,臣以二十来岁年纪入省,已算得上重任在肩,论爵位,年纪轻轻已封县侯,再往上封难免遭人诟病,论钱财,臣家境算得殷实富裕,不愁吃穿,陛下,臣真的没有什么想要的了,况且臣治晋阳公主殿下之疾,是因为她伶俐可爱,臣实喜之,可没有存任何攀附邀功的心思,陛下万莫误会。”
李世民点点头:“朕相信你确实喜欢小兕子,你为她做的事情也是真心实意的,你的心意尤其可贵,所以朕才想表示点什么,当初朕与你说过,若小兕子能平安活到老,朕愿以半壁江山换之,这话也是朕的真心话。”
笑着瞟了李素一眼,李世民道:“如今小兕子病情好转,朕估摸你也没有要半壁江山的胆子吧?”
李素急忙道:“臣不敢,小兕子得此宠爱,臣实为她高兴,至于别的……”
李素小心翼翼看了李世民一眼,道:“如果陛下一定要赏的话,不如……把臣在晋阳干的某些事情揭过去,无功无过,两两相抵如何?”
李世民脸色顿时有些阴沉了,冷笑道:“你在晋阳干了什么?你且说说看。”
“呃,总的来说,臣的表现还是可圈可点的……”
李世民脸颊抽了抽,没说话,只冷哼了一声。
李素一直在偷偷看他的脸色,见他对自己的这句话并无太明显的呕吐行为,李素便忽然有了一股子莫名其妙的信心。
对啊,我在晋阳确实干得不错啊,我心虚什么?除了把挑衅门阀的黑锅扔给了李世民以外,哪里还有缺点?再说这个黑锅……我一个小小县侯背得起这个锅吗?既然背不起,又是在为你这个皇帝办事,不扔给你扔给谁?
于是李素理直气壮了,道:“挑动王家和卢家两大门阀内斗,还有引太原王家入彀,臣做的一切都无私心,都是为了大唐的社稷,陛下,门阀之患于社稷而言,不必臣多说,陛下自然清楚,此次晋阳之乱皆因门阀而起,门阀早已成了大唐之患,臣在朝堂,食君俸禄,对门阀下手自然不容情,门阀势大,而致朝廷政令不畅,他们各自在地方有着一呼百应的能力,这次晋阳之乱便是明证,所以……”
“行了行了!”李世民揉了揉额头,苦笑道:“越说越理直气壮,朕为你背了黑锅,你一不道谢二不道歉,反倒教训朕一通,李素,你越来越胆大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给朕打住,门阀之患用不着你来提醒朕!”
李素干笑着应了。
李世民斜睨了他一眼,哼道:“倒是好算计,打着天使的幌子,背着朕挑拨离间,在晋阳又是大军压境,又是坑蒙拐骗,明里暗里全上了,把两家门阀挑出了真火,你便把黑锅往朕的头上一扔,你却拍拍屁股回了长安,可惜了上天给你的一身本事,全用在歪门邪道上了,若施之于社稷,不知是我大唐多大的福分,可惜了……”
“陛下,臣的职命是平乱,一切手段皆以平乱为目的,晋阳之乱平了,臣的任务也就完成了,至于手段光彩或不光彩,臣别无选择。晋阳民乱当时一触即发,若徐缓图之,恐酿成大变,臣只能下痛手先把王家算计进来……”
李世民叹道:“是啊,太原王家被你算计了,一家子上千口,门下还有无数大儒名士,你这一算计,王家都快被你逼疯了,知道朕这些日子收到多少参你的奏疏么?知道朕挨了那些大儒们多少痛骂么?知道朕为了安抚王家,与三省宰相们多少夜不眠不休研讨方略么?最后还赔上了朕最心爱的雉奴的终身……”
李素眨眼:“陛下,王家被算计在先,最后还不得不赔出一个闺女嫁给天家当座骑……咳,当正妃,臣想来想去,赔本应该是王家才对吧?”
“哦?”李世民浓眉一挑,然后陷入了深思,最后点头,眉宇间竟渐渐舒展开了。
“子正所言……也不是没有道理,哈哈!”
同样的事情,换个角度一想,李世民顿时眉开眼笑,笑容里带着一股全天下所有父母都相同的自私自利想法:儿子的基本属性之一,就是天生可以祸害别人家闺女,不吃亏。
李素暗中撇了撇嘴,若是知道你还有个儿子跟别的男人不清不楚,关上房门不知道谁祸害谁,不知你还笑不笑得出……
“晋阳之乱,平定得不错,当然,也有瑕疵……”李世民目光不善地瞪了他一眼,道:“此事,朕不封不赏了,你的年纪,官爵太高未免招祸,明白朕的意思吗?”
“臣明白,臣谢陛下。”
告辞出殿,李素走在大殿门廊下,脚步渐渐放缓,最后停下。
立在原地沉吟犹豫片刻,最后长长一叹,露出一丝苦笑,李素随即又往殿内走去。
看着去而复返的李素,李世民有些愕然。
“子正还有事?”
“有事。”
“说。”
李素迟疑片刻,道:“刚才陛下问臣想要什么,不知这句话还作数否?”
李世民愣了一下,接着笑道:“君无戏言,自然作数。”
李素垂头缓缓地道:“臣……能否请求陛下给侯君集大将军发一道赦令?令他免于流徙之苦?”
李世民呆住了,接着脸色渐渐有些阴沉了:“这是你的要求?”
“是。”
“为何?”
李素叹了口气,道:“去年侯家还欠我一千贯钱呢……”
“说实话!”
“臣只是不想大唐失去一位战功彪炳的大将而已,国朝二十余年,文治武功正是鼎盛之时,每一位大将军皆是大唐的无价之宝,不可或失,侯大将军或许有过错,但他流徙琼南一年,已经受过惩戒了,陛下若不召回,臣恐侯将军对陛下离心离德,那时大唐才是真正的痛失良将……”
李世民一双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李素的脸,久久不发一语。
李素神情坦然,无惧无愧。
良久,李世民挥了挥手:“此事朕自有计较,子正勿复多言。”
“是,臣告退。”
李素轻叹口气,默默往殿门外退去。
“慢着……”李世民忽然叫住了他:“子正的官职还是尚书省都事,不过近期有吐蕃大相禄东赞来长安朝贺,子正便代朝廷招待大相一行使团吧。”
李素愣了一下:“吐蕃大相?”
李世民笑道:“当年大唐因子正的震天雷一物而大败吐蕃,收复松州,说起来,子正与吐蕃的渊源不浅,好好招待,勿丧我大唐国威便是。”
“臣,领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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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出甘露殿的李素神情多了几分轻松。
求赦侯君集的话,他很早以前就想说了,可惜总碰不到合适的时机,今日李世民既然这么有兴致扮演阿拉丁灯神的角色,李素就不必跟他客气了,该说的话全都说出来,时机错过便不复再来。
李素跟侯君集的交情其实并不深,甚至可以说很陌生,而且侯君集在史书里的下场李素也非常清楚,按说这种人应该敬而远之,可李素却始终无法置身事外。
来到大唐很多年了,由最初的陌生到渐渐熟悉,由熟悉到渐渐喜欢,不可否认,李素喜欢大唐的一切,喜欢纯朴勤劳的百姓,喜欢务实严谨的朝堂,尤其喜欢大唐府兵在一个雄心勃勃的帝王和一众经验丰富杀人如麻的将军们的带领下征伐四方,战无不胜,这是个民族自信心从未如此膨胀过的年代,这是个诗酒华章,刀剑枪戟和男儿血性相融合的浪漫年代。
润物无声般,李素已融进了大唐,完完全全的融进,再也找不出前世的影子,他喜欢这里的一切,并且不愿意用自己的能力把它改变得面目全非,所谓先进的发明,所谓完美的政治制度,那些原本不属于这个年代的东西,应该在它应该出现的年代再出现,李素能做的便是在这个年代里,好好享受来之不易的重生,他不想把自己变得太忙碌,不想让自己珍贵的今生变得像一只旋转不停的陀螺,更不想这个年代的辉煌和鼎盛太快消逝。
求赦侯君集,便是出于李素这样的本心。
我就不改变什么了,大唐现在挺好的,用不着改变什么,至于将来战场上的辉煌,国际地位上的尊崇,民族自信和荣誉的高涨,就靠你们这些将军用刀剑去证明,我呢,就专门救你们……
每一位大将军,都是成就大唐辉煌的基石,站在李世民的立场上,或许多一个少一个无所谓,自负的天可汗总觉得天下英才数之不尽,用之不尽,可李素并不这么想,像侯君集这样的大将军,少一个,那就真的少一个了,时间再往后推移几年,若将来李治真的登基为帝,麾下多一个大将良材终归是不差的,当他们年岁渐老,战阵经验越来越丰富,每一个人都将是核武级别的存在,李素所做的,无非是为将来的李治多存下了一颗核弹。
心思重重走出了宫门,抬头见日头正中,君臣二人叙话不知不觉已近午。
李素撇了撇嘴。
还天可汗呢,都中午了也不知道留人吃顿饭,到了饭点就着急把人赶出宫,比乡下土财主还抠门。
方老五等候多时,将李素扶上马,一行人离城回家。
至于李世民后来说招待吐蕃大相云云,李素没怎么放在心上。
异族藩邦的大相嘛,来了长安带他吃吃喝喝游览一番,或者上青楼塞几个姑娘搂搂抱抱,吃够了玩够了再打发他们离开,多省事,说不定还可以捞到一点贿赂什么的……
…………
…………
“吐蕃大相?禄东赞?”
河滩边,东阳的神情有点古怪。
李素心一提,他忽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位吐蕃大相……难道好男风?”李素惴惴问道。
东阳噗嗤一笑,嗔道:“整天想些什么呢?尽是些不正经的东西。”
“你的表情告诉我,招待吐蕃大相似乎没有我想象中那么简单,有内幕?”
东阳犹豫了片刻,道:“还记得贞观十年吐蕃松赞干布向大唐求娶公主么?”
李素笑道:“当然记得,这事闹得大,你父皇不答应,那个松赞干布恼羞成怒,二话不说把吐谷浑揍了一顿,也不知吐谷浑招谁惹谁了,吓得人家可汗跑到天山看风景,一看就是两年,请他回国他都不敢。”
东阳笑道:“后来吐蕃举兵犯我松州,说到底也跟娶公主不成有关,土蛮子行事野蛮,不合心意便攻城掠地炫耀武力,后来因为你的震天雷,侯叔叔和牛伯伯等人不仅收复了松州,还深入吐蕃境内千里,遇城攻城,见人杀人,那一战可让吐蕃吃尽了苦头,也终于把他们打服了,后来松赞干布遣使入长安,态度明显恭顺许多,愿同大唐百年交好,永不言战……”
李素笑道:“所以,这次吐蕃大相来长安,是以藩属的名义代表松赞干布朝贺你父皇?”
东阳摇摇头:“不,吐蕃不会在大唐面前以藩属自称,虽说吃了败仗,可终究没伤到吐蕃的元气,说来松赞干布算是一个不错的君主,前两年趁父皇北征薛延陀,松赞干布也抓紧时机整合吐蕃境内的大小贵族,集中皇权与神权,两年下来,成效颇丰,其人已在吐蕃有了非常强大的威望……”
李素拧眉:“一个邻国太强大了,太统一了,对大唐来说可不是什么好事……”
东阳点头,叹道:“所以,父皇这几年对吐蕃已渐渐有了戒意,朝中三省宰相议事,常有针对吐蕃的政令,比如限制对吐蕃的盐铁贩卖,只对其售茶叶,丝绸,瓷器等名贵奢侈品,并以吐蕃的青稞换取这些奢侈品,松州和祁山等地每年增设府兵,并且日夜操练,以求府兵最快时间适应高原作战等等,这都是为日后与吐蕃或许可能的一战而未雨绸缪……”
“那么,吐蕃大相这次来长安,到底为了什么?”
东阳轻轻地道:“还是那桩老事,……求婚,松赞干布说了,死也要娶一位大唐公主回去。”
李素惊呆:“都过了五六年了,这家伙还惦记咱们的大唐公主?你父皇到底上辈子欠了他多少钱啊?这辈子不依不饶追了这么多年。”
东阳长叹,眼里多了一抹轻愁:“也不知这蛮国头子到底吃错了什么药,听说多年前便立下宏愿,此生非大唐公主不娶,为此不惜发动战争……”
李素眨眨眼:“既然人家那么诚心,那就打发他一个公主嘛,不必你们皇女去,随便在你们李家宗族里选一个丑点的,随便封个公主名号,马马虎虎对付过去便是。”
东阳苦笑:“早已选了,江夏王叔的长女,父皇上月下诏,封其为‘文成公主’,打算赐婚给松赞干布,这次吐蕃大相禄东赞来长安,为的就是将文成公主接回吐蕃,与松赞干布成亲的。”
李素叹了口气。
“和亲”一说,汉已有之,著名的“昭君出塞”其实就是汉朝的对外和亲。
很迂腐的做法,靠一个女人来维系两国间的短暂和平,怎么看都是一件屈辱且脆弱的事情,事实证明,无论送了多少女人去和亲,两国间该发生战争时绝没有因为这些女人的存在而停歇过,所谓的“和亲”之说,最后往往变成了自抽耳光的一桩蠢事,而且历朝历代也不吸取教训,耳光抽了一次又一次,仍乐此不疲。
东阳看着李素,几番欲言又止。
李素皱眉看着她:“还有内幕没说完?”
东阳点点头:“有。”
李素缓缓地道:“我的理智告诉我,不能再听你说下去了,因为你的脸上写着‘麻烦’俩字,而且这俩字显然跟我有关,我一旦听你说完,便意味着招惹麻烦上身……”
东阳横了他一眼,道:“听点闲话就怕了?当初你可是尸山血海里杀出来的少年将军呢。”
没理会李素听不听,东阳叹了口气,幽幽道:“现在确实有一桩大麻烦,江夏王叔的长女,就是被父皇封为‘文成公主’的那位,她心已有所属,死活不愿和亲吐蕃……”
话没说完,李素一脸惊色,腾地站起身,双手捂着耳朵,一边摇头一边大喊着“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在东阳惊愕的目光里,像琼瑶剧里被劈了腿了男主角一样飞快窜远,眨眼便没了影。(未完待续。)
第六百二十三章 惩戒清洗
每个人对待麻烦的态度不一样。
有的人喜欢迎难而上,有的人则落荒而逃。
李素属于后者。
这跟怯懦没关系,李素纯粹只觉得麻烦这个东西是个很麻烦的东西,就像有洁癖的人眼里的一块污渍,一张用过的厕纸,一坨四仰八叉横躺在路中间的牛屎,不是怕它,而是深深的厌恶它。
所以东阳才起了个话头,李素便果断决定溜之大吉,因为东阳的每一句话都散发着一股浓浓的麻烦味道,李素连听都不想听,一听就入戏了,一旦入戏,麻烦就沾上身了,跟鼻涕似的甩都甩不掉。
虽然只听了一句开头,李素便察觉到这件事不是一般的麻烦,两国和亲,公主死活不从,还冒出一句“心有所属”,大唐的公主还没嫁过去,吐蕃头子松赞干布头顶便隐隐可见绿光闪耀……
权贵圈子本来就乱,如今高原上的吐蕃蛮子非要插一脚进来,原本单纯无邪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吐蕃蛮子也被大唐带偏了。
李素决定置身事外,公主心有所属也好,松赞干布绿油油也好,都是别人的事,李世民给他的任务是招待吐蕃大相,管好那位大相在长安的吃喝玩乐就好,等他吃饱了,玩够了,带着大唐公主启程回吐蕃了,李素那时拍拍屁股朝礼部交卸了差事,便大功告成,从此安安心心过着懒到令人发指的日子。
…………
李素从太极宫回来的第三天,朝堂里忽然发生了一些变故。
尚书省两位侍郎,御史台三位御史,还有五位令官忽然被锁拿下狱,不仅如此,吏部还连下六道公文,一口气将河东,山南两道的六位县令全部罢免,由吏部选新官上任,至于军队,龙武卫两位轻骑都尉被免,还有四位文吏也遭了殃。
接连三日,太极宫旨意频出,每一道旨意都代表着一个重大的人事变动发生,被罢免的官员或武将全都按上了罪名,有的贪墨,有的扯上了民间的人命官司,有的家宅建筑规格逾制等等,罪名五花八门,朝堂众臣震惊的同时,也好好上了一堂普法教育课,不上不知道,原来大唐律法里的究罪名目如此之多。
处置的结果也异常的神速,这些官员武将下狱的第二天,处置结果便从宫里传出来了,一名侍郎斩首,余者查抄家产流徙千里,典型的从严从速重判。
罪名都是堂而皇之的,每一条拿出来都能糊弄人,可是同一时间内把这么多官员拉下马,蠢货都明白这里面非同寻常,必然有内幕。那些所谓的罪名,拿到台面上来说的话,自然是说得过去的,可是皇帝陛下这番动作,明显意有所指,至于指的是谁,那就不见得每个人都清楚了。
李世民的举动给平静无波的朝堂投下了一块巨石,一时间惊涛骇浪,人人自危。
早在贞观十一年,朝堂也经历过一番清洗,那是李世民北征薛延陀之前,为了稳固后方而采取的手段,这一次,李世民等于又一次小规模的清洗了朝堂,所有人却不知究竟。
有意思的是,李世民这个略显粗暴甚至可以冠上“暴虐”的处事方式,朝臣尽管心中惊疑,却无一人站出来质问究竟,就连忠诚耿直以挑战生存极限为此生至乐的侍中魏徵老头,对李世民这番倒行逆施竟也未置一辞,站在朝班中闭目养神,仿若神游太虚。
而长孙无忌,房玄龄这些三省重臣更是不发一语,面无表情。
爆脾气的魏徵都没吭声,显然情况更不对劲了,所有人忍住惊疑,未敢言语,朝堂上一片气氛诡异的沉默。
沉默中,所有被究罪的官员砍头的砍头,流放的流放,结局无从改变。
没过几日,范阳卢家的人来了长安,来者竟是家主的嫡长子卢鸿,入长安城后,卢鸿马上向礼部递帖,请求觐见李世民。礼部不知是否收到了什么指示,刻意晾了卢鸿三日后,才通知卢鸿进宫觐见李世民。
没人知道李世民与卢鸿聊了什么,只知道最后的结果是宾主尽欢,李世民大笑着亲自将卢鸿送出大殿,卢鸿则满脸复杂且苦涩的微笑,出宫的当日便匆匆出城回去了。
直到这个时候,所有朝臣才恍然大悟,终于明白前阵子这一通乱棍到底把谁揍了。
范阳卢家这次损失惨重,从那些犯官的官职来看,卢家损失了侍郎,御史,令官,还有非常敏感的军中武将两人,李世民这一棍子可着实把卢家抽痛了,一朝出手便大大削弱了卢家在朝堂中的势力,前面还在跟太原王氏互相伤害,后面李世民抽冷子便给他来了一招釜底抽薪,范阳卢家这次终于伤了元气。
为何收拾卢家,为何出手如此不留情面,原因大家心照不宣,你卢家干过什么事自己心里有数,敢煽动百姓造我李家的反,就得做好被我李家埋了的心理准备,要不是看你卢家势力太大,早把你家杀得鸡犬不留了……什么?王家也有份?没错,太原王家确实有份,可谁叫人家眼疾手快掉转了枪口,二话不说当了污点证人呢?所以王家因而得福,与天家结了亲,而卢家,就被剁了一只手,这就是一前一后的待遇差别。
卢家来人后,长安的朝臣们终于明白怎么回事了。
清洗是有针对性的,李世民不是暴君,杀人也讲道理,卢家敢煽动造反,那么,朝堂里占据的某些重要位置就要让一部分出来,这就是惩罚,对大门阀来说,这也是最伤筋动骨的惩罚,比杀直系子弟更惨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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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串的风云变幻,李素待在家里悠哉看着热闹,浑然不觉这些风云变幻全是因他而起,王家固然恨不得把他除之而后快,范阳卢家更是欲将他挫骨扬灰,而李素本人却在……烤鸡翅膀?
没办法,家里突然多了两位客人,都是小客人。
一个是小屁孩李治,一个是小兕子,兄妹二人手牵着手,从马车里下来,小兕子下了马车后第一时间惊喜地扑进了李素的怀里,眼泪汪汪地指责李素扔下她跑到晋阳去的行为多么不厚道。
看得出兄妹二人感情很不错,李治不管到哪里都很认真地牵着小兕子的手,像兄长般温柔无至的关爱,然后仰起脸时,李素不幸又看见他脸上贱么兮兮的笑。
“胖了,好像也结实了……”李素无比疼爱地看着小兕子,忍不住伸手轻轻捏了捏她那圆乎乎的小脸蛋,粉嫩嫩的仿佛能掐出水来。
小兕子咯咯的笑,清澈的大眼弯成了新月:“父皇也这么说呢,明达觉得最近比以前能吃了,也能睡了,每顿能吃好多……”
夸张地拍了拍小肚子,小兕子露出忧愁的表情:“以后明达吃成了大胖子可如何是好?将来我还要嫁人的呢,以后谁家郎君会娶一个胖成猪似的我?”
李素哈哈大笑:“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小兕子放心,有你父皇在,你一定嫁得出去。”
小兕子摇头:“父皇说,我一生可肆吾欲,不用像别的姐姐那样被父皇指婚,将来明达长大了,可以自己挑选如意郎君,哪怕出身贫寒,父皇亦不阻拦。”
李素神情微动,看来李世民着实将小兕子疼进了骨子里,连婚姻都允许她自己做主了。
当然,这话多半是以前说的,以前名医们断定她活不到及笄,李世民心疼之下,自然向她许下了无数不切实际的承诺。
眨眨眼,李素逗弄道:“那么,小兕子觉得自己美不美?”
小兕子小脸一红,竟然垂头羞涩起来,忸怩了半晌,才轻笑道:“宫里所有人都说……明达生得很美呢。”
李素失笑,原来不管女人多大年纪,从五岁到五十岁,都很在乎“美丽”这个字眼的,可爱如小兕子者也不能免俗。
李素继续逗道:“可是小兕子你听说过女大十八变吗?”
小兕子眨巴着眼,茫然摇头。
“女大十八变的意思是,小时候长得可爱又美丽的姑娘,十八岁以后就不美丽不可爱了,说不定肥得像猪一样,水桶腰,满脸麻子,一巴掌宽护心毛……”
话没说完,小兕子露出极度惊恐的表情,连退了两步。
“现在我再问你,小兕子美吗?”
小兕子连连摇头,急道:“不美,我很丑,我太丑了!”
扭过头看着李治,小兕子很认真地叮嘱道:“雉奴哥哥你要记住,以后再不准说我美了!不然我长大后嫁人很麻烦的!”
李素大笑,李治则一脸无奈地点头答应。
…………
第一次来到李家,李治表现得很好奇,而小兕子以前在李家住过一些日子,对李家内外熟悉得很,于是小兕子以傲骄的主人姿态,领着李治将李家里里外外逛了一遍,不时以大人带小孩的口吻,为李治介绍李家各处的景致和房间。
快到午时,俩小屁孩才把李家逛完,手牵着手回到前庭,
到了饭点,自然要招待两个小家伙饭食,李素索性领着二人在前庭搭起了炉架,给二人烤鸡翅膀。
“子正兄,听说吐蕃大相要来长安?父皇还把招待大相的差事交给了你?”李治凑上前贼兮兮地问道。
“不错。殿下有何指教?”
李治两眼放光,急忙道:“带上我吧,让我也见识见识吐蕃蛮子长啥样,听说他们活在雪山上,头顶无发,脚长手短,走两步便仰天叫两声……”
李素脸黑:“你真该好好反省一下你的消息渠道了,你说的那个物种名叫霸王龙,几千万年前已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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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四章 人命官司
恐龙的话题不好解释,当然,对李素来说,最主要的是懒得解释,这个话题延伸开了,大概要从物种起源开始说起,从单细胞到白纪,再到猿猴,而且这个话题很明显跟盘古开天地,女娲造人的神话传说有冲突,李治肯定不服气要和他争执,争到最后必然以李素的**为结局。○
因为一个话题,搞出这么多事,多麻烦。
所以李素决定略过去,重新找一个能完美符合李治智商的话题,以求达到宾主尽欢的效果。
不过小屁孩李治却显然不想错过如此有趣味的话题,李素试着转移了两次话题,都被他成功绕了回来。
“霸王龙是啥意思?传说中龙生九子,囚牛,睚眦,嘲风等等,可里面没有一个叫霸王龙的啊……”李治的眼睛眨啊眨,充满了求知欲。
“哦,可能是龙的私生子吧,要不就是妾室生的庶子,不记入族谱的。”李素随口敷衍道。
敷衍的答案令李治若有所思:“听起来似乎有点无稽,但也不是完全没道理……听说贞观九年时,有农户在岐山挖出一块很大的头骨,看起来像龙,其颌张开可完整含下一个壮年男子,想必龙确实是存在的……”
李素有些惊讶,这个年代的人居然就挖出恐龙化石了?
想结束这个话题,李治却又提出了新的疑问:“不过还是说不通,龙是腾云驾雾,凌于九天之上的,它们应该早已脱离了生死轮回,与天同寿才对,为何还能在人间发现它的骸骨?”
“可能飞行时失事了吧……”李素笑抚狗头:“回去问你父皇,理论上来说,你父皇就是龙进化而来的,到了晚上说不定还会在寝宫里嗷嗷的叫……殿下吃饱了吗?吃饱了还不速速滚回家,老赖在我家干什么?”
…………
招待吐蕃大相的差事比较容易,等他来了长安便带着他满城游玩,像给皇军带路的汉奸翻译似的,如果这位吐蕃大相比较好色的话,还得带他逛青楼,每当他两眼放光说一句“花姑娘哟西”之类的吐蕃语,李素就得屁颠屁颠帮他安排好,顺便还得给他付嫖资,然后站在门外乖乖等他完事……
这种差事……看起来不是一般的贱啊,李素忽然觉得有点心塞。
第二天,礼部来人发了个通知,吐蕃大相官驾已至凤州,五日内到达长安,请李县侯做好准备。
李素左思右想,觉得自己唯一能做的准备便是给钱袋里装满银饼,用来给吐蕃大相付嫖资,当然,还得开发票,不然没法跟户部报帐,如果嫌丢人的话,发票开成“办公用品”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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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已夏至,雪灾的阴霾渐渐从大唐散去,从去年隆冬到今年夏至,大唐可谓咬牙撑过了又一次严峻的考验。
春播误了时,土地仍旧荒芜,朝廷从各道紧急筹备来的赈灾粮食一车车地运往长安,长安城外的流民仍过着半饥半饱的日子,尽管人人都知道这是个灾年,可是城外难民棚帐区却没有了那种凝重紧张的气氛,大家守在棚帐里,每天到饭时便从居住区走出来,安静且有秩序地排队领粮,吃完后自觉地默默地回到棚帐区,继续等待下一个饭时。
偶尔能听到从居住区里传出几声含糊不清的秦腔小调,伴随着一阵轻松的哄笑,和婆姨们羞涩不堪的叫骂声,显然有人闲暇时开了荤腔,一阵笑闹过后,棚帐恢复了安静,没过多久又能听到小孩的哭声,接着又是大人哄,小孩闹……
很生活化的气氛,哭也好,笑也好,骂也好,每一道声音都饱含着浓浓的市井味道,一片片无垠的棚帐仿佛变成了一个生机勃勃的城镇集市,生活在里面的每一个人都是城镇的一员,大家同悲同喜,甘苦与共。
可惜的是,棚帐并非城镇,它顶多只是一座收容过客的驿站,有人来,也有人走,每天重复着相聚与分离。
终是故土难离,当大雪融尽,天气转暖,流民们开始携家拖口离开,官府的官员每天都在声嘶力竭的宣传,劝百姓回到家乡,抓紧农时,准备种植一些应时的作物,麦子种不成还能种豆,种油菜,种瓜,并且一再保证当地官府仍旧提供赈粮,直到撑过这个灾年。
百姓终究都是有骨气有自尊的,谁也不愿意像个废人似的被官府养着,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棚帐区的离别越来越频繁。
与朝夕相处的乡亲告别,再郑重地朝长安城方向跪拜,一户又一户的流民离开了棚帐,踏上了归乡的路途。
因灾难而相遇,因希望而离别,每天每时,长安城外的棚帐内上演着同样的告别与痛哭,转过身时,又是充满憧憬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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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敬宗很突然地来到李家。
算算日子,似乎很久没见了,李世民北征薛延陀一役,震天雷在其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薛延陀灭国后,火器局的地位似乎越来越重要了,李素被调离火器局后,许敬宗暂代火器局监正一职,从此没日没夜为大唐制造大杀器。
有时候李素总会忍不住恶意地揣度许敬宗的心理,每天坐在一个只需一点火星就会轰然爆炸的火药桶上办公,不知道许敬宗会是怎样的感受,想升官,想抓权,可惜又没有技术型的本事,终归还是要付出一点代价的。
许敬宗来李家不是串门,从进门开始,他的脸色就不太好看。
如今李素与许敬宗不是上下属关系了,再加上他是许明珠的堂叔,李素便以晚辈礼接待,执礼甚恭地将他迎进前堂。
下人奉上茶水,李素堆起了笑,还没来得及开始客套寒暄,许敬宗便摆了摆手,忧心忡忡地道:“李监正……”
话刚起个头,许敬宗苦笑道:“真是叫习惯了,改都改不了,现在该称李县侯了,你我既是曾经的上下属,亦是姻亲,寻常的客套虚礼还是免了吧,今日许某前来,是因为有了一桩麻烦事,这桩麻烦事发生在昨日……”
李素笑容顿时有点僵硬。
又是麻烦事!难道老天送他来这里时怕他日子过得太无聊,顺手便给他加了一个天生招惹麻烦的特殊属性?加属性也就罢了,为何不顺便再给他加一个摆脱麻烦的技能?
“堂叔且说,侄婿洗耳恭听。”李素无奈地道。
许敬宗捋了捋一把飘逸的青须,不得不承认,老帅哥还是跟当初一样的帅,哪怕此刻满腹心事,那也是个满腹心事的老帅哥,紧皱的眉头令他更多了一抹成熟沧桑的魅力,同时李素也不得不承认,与许敬宗久违多日,今日一见仍有一种强烈的往他脸上泼硫酸的想法,这副长相实在对他在帅哥界的地位是一种严峻的挑战,毁了那张脸才觉得舒心。
许敬宗浑然不觉李素此刻心中那些见不得光的阴暗念头,捋着长须叹道:“许某且先问李县侯,多久不曾见过你的丈人了?”
“丈人?”李素愕然:“明珠她爹?”
许敬宗帅脸发黑:“不然你还有哪位丈人?”
李素嘴唇嗫嚅了一下,很想告诉他,理论上来说,当今陛下也勉强算他的丈人,只是这事搬不上台面而已。
挠了挠头,李素迷茫道:“今年开春我便被陛下遣至晋阳平乱,几日前才回长安,倒是去年时丈人来我家探望过一次,顺便与我商量茶叶买卖一事,后来听明珠说,丈人将家财散尽,拿出全部家当专做茶叶买卖,而且举家搬到了长安城东市,在东市内买了一个店铺……”
看着许敬宗沉默的神情,李素的表情不觉也凝重了。
“老丈人他怎么了?”
许敬宗叹了口气,道:“我那堂弟,也就是你丈人,如今怕是处境不妙了。”
“出了什么事?”
许敬宗叹道:“他吃上官司了,而且……是人命官司!”
李素大惊:“丈人是老实巴交的买卖人,对谁都是笑脸相对,怎会扯上人命官司?”
许敬宗苦笑:“我也觉得不对劲,可他确实吃上官司了,如今已被打入了刑部大牢待审,昨天发生的事,你丈母急得不行,急忙先给我报了信,本打算今日来你家求助,被我安抚住了,你丈母一介女流,此事还是由我来跟你说比较合适。”
李素急忙道:“明珠还不知情吗?”
许敬宗摇摇头:“她并不知,此事还是莫让妇人知道比较好,她们对官司这种事一窍不通,只会又哭又闹,知道了反而添乱,李县侯你说呢?”
李素深吸一口气,短暂的震惊后,此刻他已镇定下来了。
麻烦来得猝不及防,许敬宗的话有道理,这个时候能支撑大局,解决麻烦的,还得靠家里的男人,许明珠那里暂且瞒着也好。
于是李素起身,走到许敬宗面前盘腿坐下,压低了声音道:“到底怎么回事,还请堂叔详细道来。”
许敬宗苦笑道:“昨天刑部差役来东市拿的人,除了你的丈人以外,茶叶店里的几名管事和伙计都被锁拿了,说是你丈人卖的茶叶喝死了人……”
李素惊道:“这不可能!”
炒茶法是李素亲笔写下的秘方,然后交给了老丈人,炒茶这东西后世普通人家里谁没有个一两斤常备?除了翻炒烘烤,里面根本没加过任何东西,纯天然的茶叶怎么可能喝死人?
许敬宗看着李素越来越铁青的脸色,叹道:“李县侯,不管可不可能,事情毕竟发生了,昨日你丈人下狱后,我急忙去刑部打听了一下,半是仗着监正的身份,半是攀着以往的交情,才从刑部一个员外郎嘴里套出了一星半点案情经过……”
嘿嘿冷笑两声,许敬宗道:“这事啊,麻烦很,不光是喝死人的事,还有更多的揪扯,你丈人去年买下东市的那家店铺作为茶叶店来经营,那家店铺位于东市最热闹的地方,铺面很贵,当时你丈人的钱财几乎全部押进了茶叶里面,所余不多,于是便跟那店铺的主人商议妥当,言定两年内付清店铺本金利息,那店铺主人也答应了……”
“你也知道,茶叶这东西,其实还未曾普及开,如今大唐人喝这东西无非尝个鲜,多数人喝茶还是习惯以前的老法子,所以这大半年你丈人的买卖其实并不太好,勉强保个本而已,那店铺主人发现你丈人的生意不太妙,担心你丈人还不上买店铺的钱,于是突然反悔了,说是必须半年内把钱交齐,否则收回店铺,你丈人恳求多次,后来最近这两次你丈人不知道是不是上了火,竟与那店铺主人吵了起来,似乎吵得很激烈,差点动了手……”
李素疑惑道:“这与人命官司有什么关系?”
许敬宗盯着李素,缓缓道:“因为你丈人卖的茶叶,喝死的人正是那店铺的主人!”(未完待续。)
第六百二十五章 疑窦丛生
喝茶能喝死人,不得不说,这是个很荒谬的说法,李素两世为人,活久见。
从没想过让老丈人做茶叶买卖居然为他埋下了祸患,稀里糊涂的,一口茶能把人喝死,若说这里面没有内幕,李素情愿把自己的眼珠子抠出来当泡踩。
“确定是喝茶喝死的?”李素紧跟着问道。
许敬宗点头:“刑部仵作验过了,说是中了毒,那晚店铺主人没吃饭,只喝了一碗茶,所以你丈人卖的茶便成了最大的嫌疑,不对,不能说嫌疑了,若是找不出线索证据为你丈人平反,这桩人命官司铁定的扣你丈人头上了。”
“店铺主人不是跟我老丈人有过节么?不但吵架还差点动手,他怎会去我丈人店里买茶叶?”
许敬宗苦笑道:“跟你丈人有过节,但跟茶叶没过节呀,当初你丈人开茶叶店时二人的关系还是处得不错的,你丈人前前后后也送过不少次茶叶给他喝,你弄出来的茶叶邪性很,喝着喝着就有了瘾头,哪怕后来二人关系恶劣了,但喝茶这习惯却一时改不了,整个长安卖茶叶的,也就你丈人独一家,现在人家喝死了,刑部不找你丈人找谁?”
李素点点头。
没错,老丈人的嫌疑只怕难洗刷了,欠了别人大笔的钱款,二人因钱还吵过架,关系搞得很恶劣,要死不死的,正好这个节骨眼上喝一口茶便蹬了腿,刑部办案的差役眼里看来,此案既有前因也有后果,有做案动机也有非常明显的嫌疑人,一眼看去,这根本就是一桩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杀人案,动机,证据,人犯,样样俱全,半天时间就能落供签押结案打入死牢只等问斩的那种。
“苦主家人怎么说?”李素问道。
许敬宗叹了口气,道:“苦主家里已在搭灵台办丧事了,今早我去过一趟,家人就四个字,‘杀人偿命’。此事,怕是不能善了。”
李素揉了揉额角,头很痛,有种走在大街上忽然被从天而降的花盆砸中脑袋的倒霉感觉,一直躲着麻烦走,没想到麻烦还是主动贴了上来,毫无预兆,毫无防备。
不管怎么说,李素首先相信老丈人绝不会下毒杀人,尽管与老丈人来往不多,但李素看得出老丈人是个典型的商人,或许有着商人惯有的精明市侩,甚至趋炎附势的毛病,可他绝没有胆子敢杀人,所以,李素可以肯定,老丈人是冤枉的。
这桩冤案若落到别人头上,冤枉也就冤枉了,一个没有依靠没有背景的商户,本来处处被人瞧不起,背上这桩人命官司,过堂一审,官老爷首先便先入为主觉得并无冤屈,有了主观的偏向意识,再上几道刑具一逼,老丈人那德行也不是什么视死如归的壮士,很容易便屈打成招,落供签押之后,案子就成了铁案,再也翻不了身了。
不同的是,他是李素的丈人,一位被封县侯的年轻权贵,丈人有难,李素不可能视而不见。
“看来,我必须要去一趟刑部了。”李素喃喃道。
许敬宗叹道:“刑部不好通融,昨日我费尽了力气,连官职都搬出来压人了,才从一个员外郎嘴里听了一星半点,我说要去刑部大牢探望人犯也被拒绝了,刑部的意思我也看出来了,他们想尽快把此案定为铁案,无法翻身的那种。”
“不管怎样,我还得去试试,毕竟是明珠的父亲,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尽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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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上郑小楼,方老五,还有李家的数十名部曲,李素骑上马直奔长安城而去。
轻衣简行,低调不张扬,李素进城后径自向刑部走去。
刑部位于朱雀大街的北端,隶属于尚书省,而李素恰好是尚书省都事,以前专门在尚书省和六部之间送快递,但凡省内公文来往,皆是李素负责传递,所以对刑部来说,李素算是常客了。
到了刑部署衙门口,值守的兵丁见到李素,急忙躬身行礼,连李素的腰牌都没检查,径自让他进去。
刑部大门内是一块厚实庄严的照壁,照壁上刻着一对狴犴神兽,传说这种神兽是龙子之一,由于性格明辨是非,秉公而断,于是常作为审狱署衙的瑞兽,用以警醒和自威。
穿过照壁,里面是一片绿意盎然的前庭,庭后便是有名的刑部大堂,每有震动朝堂君臣的重大案件,便在刑部大堂审问判决。
李素从檐角门廊下穿过大堂,一直往里走,走到二堂的廊柱下才停下脚步。
值守的差役显然是认得李素的,急忙迎上前行礼陪笑,李素很客气,微笑着请刑部主事出来一见。
差役以为李素又来送公文的,于是请李素堂上安坐,没过多久,便见一位绿袍官员匆匆行出。
李素眯了眯眼,发现这位官员他认识,姓孙名清,专门负责接收传递三省及署衙公文,简单的说,孙清和李素算是同行,大家都是送快递的。
二人互相见礼过后,李素又坐了下去,然后天南海北扯起了闲篇,首先是一大段冗长的吾皇万岁,威服四海,我等何幸生在大唐盛世之类的马屁,孙清满头雾水,却不得不跟着李素唱作俱佳地面朝太极宫方向遥遥拱手,表示一下为快递员同行顶帖点赞的意思。
马屁拍完,李素又开始纵谈国家大事,国际形势,从黄河修堤一直聊到吐蕃松赞干布很可能是他爹的第三房妾室生的等等八卦。
孙清刚开始还能保持礼貌,并偶尔还附和两句,可是眼见李素聊完这个聊那个,而且似乎有滔滔不绝一泄千里之势,孙清的脸开始抽抽了。
这位李县侯吃错药了吗?大下午的跑我这里聊吐蕃国主是第几房妾室生的这种八卦话题,大家都是干快递的,每天要接多少单,送多少单,工作那么忙你难道不知道?
“慢,慢着……李县侯请恕下官无礼。”孙清不得不打断了李素的废话,苦笑道:“下官很愿意听李县侯的教诲,不过咱们还是以公事为先,你看如何?李县侯是来送尚书省公文的吧?先把公文给下官,下官归整送到齐侍郎那里后,再回来听侯爷教诲如何?”
李素拍了拍额头,赫然惊醒状:“啊!对,以公事为先,啊呀,看我这记性,差点忘了正事……”
孙清堆起笑脸呵呵呵。
然后,李素两手一摊:“不过,我今日没有公事啊……”
“啊?”孙清大吃一惊,弄半天你真来刑部衙门闲唠嗑的?
谁知李素忽然一笑,道:“公事虽然没有,但我有一件私事,还请孙主事行个方便……”
孙清急忙道:“侯爷不妨道来,下官自当尽力。”
李素缓缓地道:“听说……昨日刑部在东市拿了一名人犯?是个卖茶叶的,姓许。”
孙清凝神想了想,迟疑地道:“姓许?难道是许敬山一案?”
李素笑道:“对,就是许敬山。孙主事,还请您行个方便,我想问问此案的始末,还想去刑部大牢看看他。”
孙清惊疑道:“侯爷和这许敬山……”
“许敬山是我的丈人,我家正室五品诰命许氏,正是他的女儿。”
孙清惊道:“原来许敬山竟是你丈人!这……昨日刑部拿人的时候也没听说呀。”
李素笑道:“那是因为我李家和许家一贯低调,可是低调归低调,也不能任由别人骑到脖子上啊,孙主事您说对吧?”
孙清脸上露出为难之色,叹道:“侯爷,许敬山一案,恐怕没那么简单,下官人轻言微,帮不上什么忙,此案已被呈上刑部堂官的案头,由张尚书亲自办理……”
“张尚书?”
孙清笑道:“郧国公张亮,洛州都督,兼刑部尚书,原本尚书一职是遥领,不过年初张公爷从洛州回了长安,如今实领刑部尚书职,令丈一案,下面的人已呈上张尚书的案头,此事怕是压不下去了。”
李素心头一沉,随即疑窦愈深。
一桩寻常的凶杀案,按理说这桩案子哪怕再恶劣,也该由地方官府即雍州刺史府来审问办理,因长安虽是国都,但从行政上来说应划为雍州治下,没有直接由刑部审理的道理,退一万步说,就算刑部把案子接手了,也不应该由刑部尚书亲自过问,只是一桩凶杀案,有必要劳动一位国公兼尚书亲自办理吗?三省六部里,连李素这样的快递小哥都那么忙,刑部尚书竟闲到这般地步了?
张亮这人他并不熟,见过两次面而已,张亮也是大唐名将之一,李素跟大唐其他的名将都能很轻易的打好关系,见面一通叔叔伯伯的乱喊,名将们都是爽快人,心里一高兴便将他待之以子侄,可唯独这个张亮,似乎并不太容易打交道,往年见过两次,李素执礼甚恭,张亮的回应却很冷淡,李素原本也没有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的爱好,见回应冷淡,便没再往跟前凑,只不过每逢年节时,李家送礼的名单上还是有张亮的名字,这是礼数规矩,跟交情没有关系。
若换了别人当这个刑部尚书,李素多少还能从中使点劲,不求大事化小,至少可以保证审案公平公正,没有暗箱黑幕,然而没想到竟是张亮掌刑部,老丈人这案子只怕有点悬了。
李素咬了咬牙,再难办也得办,毕竟是自家的老丈人。
“不知张尚书可在刑部?我想拜见一下他。”李素强笑道。
孙清摇摇头,道:“一大早张尚书就奉旨去凤州了,说是迎吐蕃大相的驾,怕是要等四五日才回长安。”(未完待续。)
第六百二十六章 强行送贿
孙清的话令李素一阵愕然,随即心中浮起浓浓的无奈感。UU小说,www.uu234.com
莫名其妙的,刑部接手了原本不该他们接手的案子,寻常的凶杀案竟然劳动刑部尚书亲审,亲审便也罢了,谁知道刑部尚书把案子一扔,跑去数百里外迎接外国贵宾去了……
不得不说,大唐朝堂的职权实在太乱了些,一部尚书本是文官干的事,结果让一位武将领了,武将坐在大堂也不好好当他的尚书,李世民祭出大召唤术,尚书立马摇身一变开始客串外交官……
最令李素伤感的是……吐蕃大相原本由他去招待,为什么没人知会他去迎接,反而是一个武将兼刑部尚书跑去凤州迎接?这里面没他的事了,想想就省心……啊不,伤心。
咂了咂嘴,李素缓过了神,不由苦笑连连。
看来这桩人命官司暂时得放几天了,审案的正主没在,他也只能在外面干着急。
“孙主事,咱们也是老交情了,又是同行……”
孙清脸有点黑,“同行”二字作何解?你是尚书省的官,我是刑部的官,大家根本不是一路人好不好。
“……都是送快递的,可谓‘本是同根生’,还请孙主事看在往日情分上,卖我一个面子。”
孙清笑道:“侯爷言重了,有事侯爷尽管吩咐,下官尽力便是。”
“好,那我也不客气了,关于许敬山一案,我能看看此案的卷宗吗?或者孙主事口述一下案情经过也行。”
孙清摇头:“这个,请恕下官无法做到,侯爷应该清楚,此案的卷宗已呈上尚书的案头,谁也拿不到,而下官也只是个主事,只负责传递省部文书,具体的案情经过,下官也无从知晓。”
孙清说完朝李素投去一抹遗憾的目光。
李素点点头,说的是实情,一个刑部主事也不是什么只手遮天的大人物,拿这事请他帮忙,委实为难他了,李素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既然是实情,此事索性放下不提。
笑容不改,李素继续提出第二个请求,反正今日进了刑部,总要办成一件事的。
“既如此,便不为难孙主事了,不过我这里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请孙主事务必帮我一把。”
孙清眼皮直跳,还是恭声道:“侯爷尽管说,还是那句话,下官力所能及,必不推辞。”
李素深深看了他一眼,笑道:“张尚书去凤州,这一来回少说也有四五天,刑部审犯人的路数,我自然也很清楚的,所以我想请孙主事帮个忙,给刑部大牢打声招呼,在张尚书回长安正式审理此案之前,让大牢的牢头管事们不要动我丈人一根毫毛,是非黑白,审理之后自有公断,屈打成招这种事,能免还是免了,孙主事,这个忙能帮吗?”
孙清面带难色:“这个……”
“孙主事,这可是很正当的请求,我说这话应该不算过分吧?按正常的路数走,案子该怎么审就怎么审,就是不能动刑具,刑部侦缉高手无数,审一桩寻常的凶杀案,似乎没必要动刑具吧?”
孙清叹了口气,苦笑道:“侯爷,还是那句话,下官只是个小小的主事,牢里有牢里的管事,下官的话递到牢里,也没人肯听呀……”
李素皱了皱眉。
嗯,这句也是实情,他能从话里听出浓浓的诚恳味道,只不过,李素好歹也是当朝县侯,说是君臣们捧在手心里的宝未免有点肉麻,但至少也是极得君臣喜爱的新兴权贵,今日好不容易主动开口请人帮忙,提出一桩被人拒绝一桩,李素的面子未免有点挂不住了,更何况,事关老丈人的性命,两个要求总要办成一件才算保住他的命。
“通融一下不行吗?孙主事在刑部办差多年,上上下下总归有点人脉吧?若事成,绝不会薄待孙主事的……”李素强打起笑脸,求人的事很罕见,求起人来也颇不自然,李素很讨厌这种受制的感觉。
孙清苦笑摇头:“实是人微言轻,不堪重托,李侯爷,您就别为难我了,下官能为侯爷做的,顶多给牢里的许敬山送一些精致的吃食,牢里的管事和差役如何审案,下官真的无法插手。”
李素笑了:“好,既然为难,我就不多说了,再想想别的办法便是,咱们换个话题聊聊?”
孙清闻言大松一口气,脸上露出了轻松的笑容,忙不迭点头道:“好好,多谢侯爷体谅……”
李素哈哈一笑,顺手从腰间把自己随身佩带的一块雪白的佩玉摘了下来,朝孙清一递,笑道:“前几****在东市闲逛,从一个河北商人那里买下了一块古玉,价值四十贯,实在是大出血啊,拿回家后,我家夫人却说此玉有瑕疵,不瞒你说,我凑在灯下仔细看了一个多时辰,还是没看出瑕疵在哪里,孙主事眼神比我好,帮我看看如何?”
孙清含笑接过,不疑有他,反正现在只要不谈许敬山的人命案,聊什么话题都开心。
古玉通体白透,晶莹无暇,孙清高举着它,眼睛快变成斗鸡眼了,还是没能找出任何一丝瑕疵。
李素眨眨眼:“孙主事找得出吗?”
孙清苦笑:“此玉是上品古玉,下官眼拙,实在没发现有瑕疵,四十贯的价钱其实并不冤,物有所值……”
李素猛地一拍腿:“好了,贿赂你也收了,收人钱财记得替人消灾,我丈人若在大牢里少了一根毫毛,孙主事,我可不会放过你哦。”
孙清大惊失色:“贿……贿赂?我……李侯爷,什么贿赂?”
李素好整以暇指了指他手上的古玉:“贿赂不正在你手上吗?啧啧,价值四十贯啊,看我出手多大方。”
孙清额头立马渗出冷汗,脸色苍白,双手捧着那块古玉,如同捧着一个已点燃了引线的震天雷,哆嗦着把它朝李素递去。
“李侯爷……莫,莫闹!下官与侯爷无仇无怨,侯爷何必害我?”
“这话说的,给你送钱怎能叫害你?此地只你我二人,天知地知,把这古玉拿去东市卖了,够你家三年吃喝了,乖,把它收下,我要你办的事呢……”
“不,不行,下官担不起,万万……”
“孙主事!你好好听着!”李素忽然厉色,接着神情一缓,压低了声音语重心长道:“……下雨天跟玉佩很配,送你,是因为爱护你,而你,稍微抬抬贵手,给我丈人行个方便,不仅是这个玉佩,李家还记你一份人情,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
孙清面色仍发白,看着李素时厉时柔的表情,思虑良久,长长叹了口气,一副刚被土匪洗劫过的颓然:“罢了,侯爷的意思下官懂了,大牢的管事下官确实认得几个,您放心,张尚书回长安之前,下官会保令丈在牢里绝不受半点委屈,更不会有人对他动刑……”
李素笑了,拍了拍他的肩:“你看,皆大欢喜,多好,整个世界风和日丽,春暖花开,此事便拜托孙主事了……收礼这么愉悦的事,孙主事何必哭丧着脸?你应该多笑一笑,会笑的主事运气一般不会太差,来,跟我一起念,‘茄子’……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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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刑部,李素终于稍松了口气。
手段不太光彩,不过为了保住老丈人的命,有些事情只好不拘小节了,等老丈人沉冤得雪从大牢里出来,那块价值四十贯的古玉还是要找他报销的,熟归熟,那块玉可真值四十贯啊。
方老五和郑小楼在署衙外等着,见李素出来,二人迎上前,露出关心之色,作为李素的心腹,许敬山的事他们自然也知道了,而且深知此事有多麻烦。
李素朝二人笑了笑,接着笑容一收,沉声道:“方五叔,麻烦派个人去东市,叫王直来见我。”
方老五点点头。
李素挥了挥手,道:“走,去我老丈人的茶叶店铺看看。”
郑小楼犹豫了一下,忽然拦在李素身前。
李素不解地朝他挑了挑眉。
郑小楼酷酷地道:“方才我们在刑部门外跟守门的差役打听,差役说,那家茶叶店是凶案事发地之一,有毒的茶叶从那店里卖出去的,已被刑部封了。”
李素嘿嘿冷笑:“封了我也要去看,刑部的封条……呵呵,我一定要买帐吗?带你们来是干什么的?”
…………
李素进城带了数十名部曲,当然不会好心带他们来逛街的,遇山开路,遇水搭桥,遇封条……大脚把门踹开,虽说亲家卷进了凶杀案,但县侯该有的霸气还是不能少的。
咣的一声巨响,当着东市无数商人贩夫和百姓的面,郑小楼一脚把位于东室的茶叶店大门踹开,似乎为了刻意立威,郑小楼这一脚加重了力道,不仅门被踹开,而且两扇门还被踹飞了,人群里原本有两个坊官武侯想上前干预,然而一见李家部曲在门外摆出的阵势,以及一个个凶神恶煞一脸杀意的模样,还有众星拱月般被部曲们牢牢围在中间那位青衣长衫,丰神俊秀的年轻公子,看背影就知道是长安城里的权贵,一个个来者不善的模样,小小坊官和武侯哪里还敢强行出头?
门被踹飞,扬起一阵尘土,李素皱了皱眉,特意在门外等了一阵,才缓缓迈步走进店内。
店里空荡荡的,因为这桩命案,不仅是许敬山,就连店内的帐房,伙计全都被拿进了刑部大牢,店内一筐筐装满的炒茶也被收缴上去,唯独只有矮桌上一个漆盒内还剩了几斤茶叶静静地摆在那里。
李素上前打开漆盒,顿时闻到一阵淡淡的茶香,李素深吸了一口气,喃喃道:“如此风雅妙物,居然能喝死人,真是贞观年最大的笑话了,……到底是谁想搞事呢?他针对的是许家,还是李家?”(未完待续。)
第六百二十七章 满城风雨
一件事情的发生,不论好事还是坏事,终归有它的前因后果,偶然或必然,所谓“种豆得豆,种瓜得瓜”,许敬山一案也是如此。≧UU小说,www.uu234.com
无缘无故的,他不会沾上人命官司,更不会成为直接的罪犯,所以李素现在很想知道,自己的老丈人到底得罪了什么人,以至于别人设了这么大一个圈套欲置其于死地,或者……别人根本就是冲着他李家来的。
店内很安静,也很凌乱,显然刑部的差役在拿人时顺手也在店内搜查了一番,试图寻找一些直接的有利的杀人证据,按目前刑部的口风来推断,他们似乎并没有找到直接的证据。
李素负着手,在空荡荡的店内慢慢吞吞转了两圈,眉头拧得紧紧的,不知在思索什么。
没过多久,王直来了。
李素扭头望着他,王直咧了咧嘴:“昨日发生的事,还说今早去村里知会你,谁知你已来了。”
李素沉声道:“到底怎么回事?我老丈人果真杀了人?”
王直摇头:“发生得突然,昨日刑部拿人时我都懵了,然后派出了许多人去打听,甚至买通了刑部一个差役,弄到了一些搜走的茶叶请人仔细看过,里面并未掺毒药之类的东西,茶叶都是干干净净的,可偏偏却真的喝死了人。”
说着王直的神情有些愧疚,垂头道:“东市是我的地盘,你丈人在东市开买卖,按说我应该保他周全,是我做得不够,让你丈人出了事……”
李素摇摇头:“不关你的事,这是有人在背后玩阴谋,就算你派人日夜守在我丈人店铺门口,该出事还得出事,拦不住的。”
王直点头:“我也看出来了,事情不对劲,后面的人不是简单货色,不是我和手下们能拦得住的。”
李素斜瞥了他一眼:“我就安慰你几句,你还真不客气,打蛇随棍上了是吧?”
王直面带赧然,垂头羞愧不语。
见到王直羞愧的脸色,李素的心情这才好过了些,脸色一缓,道:“知道羞愧就好,我老丈人就在你眼皮子底下出了事,多少跟你照顾不力有几分关系,所谓‘知耻近乎勇’,如果知道羞愧了,接下来就好生帮我查几件事,将功补过便是,我问你,你羞不羞?”
“……羞。”
“甚好,先去帮我查查那家倒霉的苦主,喝茶都能喝死,他家祖坟一定被人炸了,风水差得一塌糊涂……”
王直:“…………”
“看什么看,把我老丈人害入狱了,我咒他家祖宗几句很正常吧?叫你手下去查查那家苦主的底细,看看到底是一户什么人家,那倒霉的苦主有什么在朝为官的亲戚或是知交好友姨妹夫之类乱七八糟的关系,一定要查清楚,这个非常重要。”
王直咧了咧嘴:“昨日出事后我马上就派人去查了,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不可能不动弹吧。”
“还算灵醒,查到什么了?”
“苦主姓黄,名守福,祖籍河东道汾州,隋末时其父逃避战乱,举家迁到长安城,到了黄守福这一代,已算是土生土长的长安人了,姓黄的一家都善行商,两代下来,在长安城里开了两家丝绸店铺,一家人就住在城东崇济寺旁的昭国坊,离东市不太远,这两年因为经营不善,所以打算卖出其中一家丝绸店铺,后来被你丈人买下,也就是咱们现在站的这家店,说到与官府的关系……”
王直苦笑摇头:“这姓黄的一家三代都没有在朝为官的亲戚,任何沾边的远亲都没有当官的,与他家来往的都是东市的一些商人,这些商人都跟黄守福一样,混也没混出太大的名堂,日子过得说富不富,说穷也不穷,典型的殷实小富户。”
李素冷笑:“没有任何官府背景,这可就奇怪了,我老丈人就算真的杀了人,审案判案的也该是雍州刺史府,民间的凶案可没有直接让刑部审的道理,更何况,你知道是谁主审此案吗?”
“谁?”
李素盯着他,一字一字地道:“刑部尚书,郧国公张亮,一桩小小的凶案,竟被国公爷亲审,你不觉得奇怪吗?”
王直吃了一惊,脱口道:“其中必有蹊跷!”
李素翻了翻白眼:“不知道如何接话,你可以选择闭嘴,没必要说这种欠抽的废话。”
王直无奈叹道:“反正苦主这一家,该查的我都查过了,我可以保证没有疏漏,姓黄的这一家就是普通的殷实富户,背景干净得跟白纸一般。……若再往后面挖,恐怕不是我能查得到的了,你知道,我的那些手下都是东西两市的市井泼皮,查点家长里短还行,但没有办法往朝臣和权贵的家里查。”
李素想了想,道:“有没有查过我老丈人可曾得罪过什么人?比如官府或权贵什么的。”
王直笑道:“不大可能,你老丈人本身的身份不重要,可你是他的女婿,长安城里但凡能登上台面的官员大多清楚你和他的关系,不看僧面看佛面,太子都在你手里栽过跟头,你李素的名头,在长安城可不是谁都能惹得起的,不知你老丈人底细的官员,那就是一些小门小脸不得志的小官了,小官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让刑部尚书亲自审案。”
李素点头,经过一层层抽丝剥茧般的猜测和排除,现在基本已经能肯定,对方必然是冲着李家来的,而且对方的能量背景不小,明知许敬山和他的关系还敢下手,可见对方并不忌惮他李素的身份地位,老丈人这事还只是个开始,他们真正要针对的,是他李素。
李素不出声,神情凝重沉吟半晌,然后,又开始负着手在空荡荡的店铺内踱步转悠。
“难道真这么单纯?老丈人活得不耐烦了,在茶叶里下毒,毒死了原店铺主人他就能赖帐了?”李素喃喃自语。
王直惊道:“不可能吧?”
李素眨眼:“我也觉得不大可能,要不……咱们来证实一下?”
“如何证实?”
指了指矮桌上漆盒里仅剩的小半茶叶,李素期待地看着王直:“拿这茶叶泡一壶尝尝?王直,你有勇气挑战我老丈人的人品吗?”
王直老脸瞬间发绿,圆睁着两只小绿豆眼,吓得猛地往后弹了两步。
“莫,莫闹!你老丈人的人品凭什么要我来挑战?应该由你来试试才对。”
李素叹道:“可我对老丈人的人品没有绝对的信心啊……”
“我比你更没信心!”
两两相峙,一阵互相推卸责任后,二人不欢而散。
…………
李素和王直都不是专业的办案高手,李素还好点,多少有点推理能力,王直就不足为道了,喝酒吃肉收保护费他是行家,一旦遇到需要严谨的推理的事情,他的智商瞬间降低到和王桩同样的水平,充分展现老王家傻大黑粗的强大基因。
“这条路走进死胡同了……”李素叹道:“行凶者没有仇人,被害的也没有背景,就好像一个单纯的杀了人,另一个单纯的被人杀了而已,可是这事分明没那么单纯……这条路既然走不通,咱们换一条路走。”
“什么路?”
“单纯的一桩凶杀案,刑部突然跳出来接手,说明这里面有内幕,我们就从刑部下手。”
王直拍了拍胸脯:“你说,我来办,……除了不让我试茶,什么都没问题。”
李素思索半晌,缓缓道:“你托门路打听一下,问问案发时为何刑部突然知道了消息,又是什么人主张刑部接手这桩案子,这个人到底有什么背景,嗯,就从他身上打开缺口吧。”
王直重重点头,然后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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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证明,李素的猜测没错,把许家拖下水只是敌人的第一步。
许敬山入狱四天后,这把火终于烧向了李家。
第五日朝会时,一名令官忽然上奏,言称泾阳县侯横行乡里,欺行霸市,纵容甚至指使外戚在长安东市强买强占,占了别人的店铺却不给钱,主人驱赶仍不离,与人结下仇怨后甚至不惜下毒谋害人命,事发后原凶入狱,李家上下打点,花钱收买刑部数名朝官和差役,并恃圣宠而以权势压人,试图逼迫刑部将原凶释放……
同一桩事,不同的人嘴里说出来,性质完全变了样。
令官的奏疏递上李世民阶前,整个朝堂都震惊了,李世民阴沉着脸,将令官的奏疏逐字逐句看完后,神情冷凝不发一语,而此时,被害的苦主家人却跪在太极宫外磕头不止,磕得头破血流,请求皇帝陛下为百姓做主,严惩朝臣败类,还苦主家一个公道。
这种越过雍州刺史府和刑部,直接跪求皇帝的行为,李世民当然置之不理,皇帝虽是英明的皇帝,可世间终归有律法和规矩,一桩平民百姓的案子还轮不到皇帝陛下亲审。
李世民可以置之不理,但长安城民间市井却沸腾了,或者说,苦主家人原本也没指望李世民为他们家出头,他们要做的,是摆出弱势的姿态,制造长安的舆论。
一家老小齐刷刷跪在太极宫外,一个个头破血流,直呼苍天不开眼,惨状令人侧目怜悯,禁卫拿他们无可奈何,可长安城的百姓们却纷纷站在远处指指点点,人聚多了,各种说法也就纷纷登场亮相,真实的,虚假的,夸张的,荒谬的,一桩简单的人命官司,经过百姓人口相传后,已然变成了大唐贞观年的滔天巨案,传得最广的一种说法,便是泾阳县侯年少跋扈,倚仗皇帝的宠信和立过的大功,渐行欺凌之事,更过分的是李县侯的丈人,尤其张狂跋扈,不仅强占别人的店铺,争吵后甚至索性谋害别人性命,其行其言,可谓恶劣,砍一百次脑袋都不冤枉的那种。
满天飞舞的谣言就这样毫无征兆地降临在李素和许家的头上。
连李素都没料到,这桩凶杀案居然会闹得这么大,当自己已变成百姓口中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时,李素的反应实在有些猝不及防。
最初的惊愕愤怒之后,李素很快恢复了冷静,同时他也愈发肯定了此案背后有人在兴风作浪,否则一桩凶杀案不可能在数日里被煽动得满城皆知,满城喊打喊杀。
紧接着,李素迅速做出了反应。
李家闭门谢客,李县侯不但在家反省己过,而且还上表一封,奏疏中恳请皇帝陛下秉公而断,不偏不倚,所谓欠债还钱,杀人偿命,李家绝不插手,并自闭门户谢绝访客以避嫌,只要证据确凿,恳请陛下依法严惩。
话说得漂亮,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李县侯的奏疏里留了伏笔。
所谓“秉公而断”,所谓“不偏不倚”,所谓“证据确凿”等等,反正前提条件有很多,言中的未尽之意也很清楚,直白的说,不管你们谁来审,一定要拿得出证据,一定要公平公正,一定要让李家心服口服。
这封奏疏在朝堂上掀起了一番不小的风浪,许多令官和御史不满李素的态度,纷纷出班厉言参劾李素跋扈张狂,同时,又有程咬金,牛进达等武将出班,力保李家与此案无关,恳请李世民勿使牵累无辜忠臣云云,朝堂因这一桩寻常的凶杀案而迅速分化为两派,连续数日争吵不休。至于长孙无忌,魏徵等这些老狐狸,则站在朝班内闭目养神,不言不动,
奇妙的是李世民的态度。
看过李素的奏疏后,李世民把奏疏朝矮桌上一扔,面对满殿大臣无休止的争论甚至互相谩骂,李世民也是一脸云淡风轻,漫不经心的模样令人猜疑不已,都不知道李世民这个态度到底是没把这桩案子放在心上,或是没把朝臣的争吵放在心上,这一刻,仍旧是圣心难测。
接连三日的争吵,吵来吵去仍没个结果,这种嘴仗是最没有效用且徒劳的,谁都说服不了谁,也没有直接的证据和口供将它定为铁案。
当金殿上的争吵声渐渐平息,恢复了安静后,李世民这才悠悠地开了口。
凡事不辩不明,不查不明,诏令刑部彻查此案,一应人证物证,当须会同大理寺同审。
刑部与大理寺两司会审的例子,在大唐初期实可谓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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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村。
说是“闭门谢客”,李素却仍在到处乱跑,不同的是再没有出过村,只在村里遛达。
长安城和太极宫因他而闹得不可开交,李素却一脸无谓的上青山猎兔,下泾河捉鳖,日子过得非常充实且没心没肺。
“再闹下去就不妙了……”王直蹲在李素身边愁眉苦脸地叹气:“这几****是没见着长安城里闹腾得多不像话,百姓们疯了似的,街头巷尾走到哪里都听到有人骂你,说你败了名声,败了人品,当初作《阿房宫赋》被陛下迁怒而下狱,百姓无不感恩戴德,好好积攒的名声却被你丈人家败光了……如今长安城民愤愈烈,再这样下去,怕是连刑部和大理寺都不得不顺应民意,草草把案子定为铁案了……”
李素手里握着一根钓竿,眼睛盯着飘在河面上的一支浮标,嘴里淡淡道:“陛下亲旨彻查,知道‘彻查’这俩字的意思吗?意思是既要有说得过去的前因,也要有理所当然的后果,有前因,有后果,有口供,有人证物证,这些全部加起来,才能算得上‘铁案’,才能让我心服口服,甘愿领罪,否则,我一概不承认……哎哎!快,有鱼上钩了!”
王直急忙起身,帮他把鱼从钩子上摘下来,又朝河面扔了一把烈酒和过的麦米,打了个鱼窝儿,然后再给鱼钩挂上小半截蚯蚓。
李素甩竿,河面恢复了平静。
王直这时才叹道:“可你现在这样啥都不干,你丈人的案子被定为铁案是迟早的事啊,总归要做点什么才好吧?要不……我发动手下在长安城为你说点好话,努力扭转一下市井民间的风向?”
李素摇头:“不,绝对不要这样做。”
王直奇道:“为啥?”
李素抿唇笑了笑。
在晋阳看到那位名叫常顺的人后,李素便徒然惊觉,李世民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简单,由他和王直亲手培植的这股长安城的势力,究竟有没有落入李世民的眼里,还真不好说,不管有没有察觉,眼下必须韬光养晦,绝不能再有任何大动作了,若然引起帝王的猜忌和反感,李素也就离死不远了。
这话没法跟王直解释清楚,李素也懒得解释。
就在王直急得跳脚,打算一头栽进泾河里以死警醒李素时,李素终于悠悠开口了。
“事情虽然闹大了,但声势却还不够大,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管做任何事,‘火候’二字很重要,目前火候不到,我欲为丈人申冤别人也不会采信,既然事情已经闹大,我在想啊,干脆把事闹得更大一点,大到成为贞观年最大的一桩人命案,吸引所有人的目光注意之后,或许,火候差不多便到了。”
王直满头雾水,拼命用自己少得可怜的智商理解李素这番话,半晌之后终于颓然放弃。
“直说吧,要我怎么做。”
李素这时才把目光从河面的浮标转到王直那张脸上,随即发现王直的这张脸比浮标难看多了,李素不愿委屈自己的眼睛,于是再次迅速扭头,嘴角嫌弃地一撇,眼睛继续盯着浮标。
“苦主是叫黄守福吧?”
“对。”
“叫几个人把他满门屠了,冤无头,债无主,此案顺利了结,岂不美哉?”
“啊?”王直瞬间呆滞,凝固……
“哎呀,开玩笑的,人生何必太认真……黄守福没有官府的背景人脉,咱们就给他制造一点背景人脉嘛。”
“制……制造?”
“对,那个主张接手此案的刑部官员查出来了吗?”
“查出来了,一个名叫韩由的刑部侍郎干的,案发后不到一个时辰,刑部便不知从哪里听到了风声,一群差役冲进店铺,将你丈人和店铺所有人都锁拿走了,然后那位韩侍郎马上做好了卷宗,马不停蹄将卷宗送到了刑部尚书的案头,于是这桩案子便由刑部审理了。”
李素笑意愈深:“这个韩由难道精通星相算卦?没来由的便知道长安东市有凶案发生?”
王直也笑:“这个韩由必然有鬼,咱们从他身上开始下刀?”
李素想了想,道:“明日你准备一大箱银饼,然后翻出黄守福生前的笔迹,找人临摹他的笔迹写一封送贿感谢之类的信,一同放在钱箱里,想办法买通韩由的家人,把箱子埋进他家的任何角落……”
王直呆住:“这……是啥意思?”
“笨!先把那位韩侍郎拖下水,让他有口难辩,把韩由和黄守福的关系死死绑在一起,你想想,一桩寻常的凶杀案,里面若牵扯进来了一位当朝的侍郎,陛下知道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看着李素满脸的坏笑,王直发现自己的脑子已经跟不上节奏了,于是问了一个很愚蠢的问题。
“你说话慢一点,不要跳得太快,你教给我的算术法,我最多也就只能算到个位数……那个埋进他家的钱箱子,跟拖他下水有何关系?”
李素大笑,悠悠地道:“因为我和韩侍郎一样懂得星相和算卦呀,匿名朝刑部和大理寺一举报,当差官们从韩侍郎家里挖出钱箱和黄守福的亲笔书信,你说说,韩侍郎算不算被拖下水了?”(未完待续。)
第六百二十八章 天翻地覆
有句俗话说,“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其实不仅是看热闹的,当事人也不嫌事大。UU小说,www.uu234.com
李素向来讨厌麻烦,而且也不喜欢惹事,从性格上来说,李素属于被动型的,只有麻烦主动沾上他了,他才会被动的应对。
开局陷入被动,自然落了劣势,所以这些日子长安城无论朝堂或是民间,舆论都对李素很不利,早年间攒起的一点好名声算是一朝尽丧了。
所有与李家来往较深的人都在密切关注着他,并且深深为之忧虑,尤其是程家和牛家,两家与李素的关系很深,古人对钱财并不看重,但唯独对看不到摸不着的名声却非常在意,大家族大门阀往往情愿妥协退让吃亏,也要努力维系家族在外界的名声和风评,一丝一毫对名声有损的事情,大家族都绝不会沾染,就算不小心沾染上了,也一定做出最迅速最合适的危机公关,在最短的时间内把坏名声抹掉。
像李家如今这种如过街老鼠人人喊打般的名声,老实说,属于无可救药的那种,等于名声已臭满了大街,而且来得非常迅猛,连应对的时间都没有,莫名其妙的,李家便已成了长安城百姓眼里的劣等权贵,为富为官皆不仁的那种。
出了事,引发各种反应,程咬金和牛进达连夜派人去太平村,询问此案究竟,两家都很仗义,李素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比如扭转名声,跟刑部打招呼之类的,没二话,两家一定帮忙,然而李素却拒绝了,话说得很漂亮,李家出了事不牵累旁人,已然有一家一脚踩进浑水里了,不能再有第二第三家,这段非常时期,李家与程家和牛家会尽量减少往来,莫让两家也沾了一身骚味,不划算,李家相信刑部和大理寺会秉公直断,还许家和李家一个清白云云。
…………
刑部和大理寺的动作很快,刑部尚书张亮还在迎接吐蕃大相来长安的路上,刑部和大理寺已然由两位侍郎,一位正卿组成了专案组,专办许敬山杀人案。
两**司还在取证阶段的第三天,大理寺莫名收到了一封匿名信,信上直言刑部侍郎韩由与许敬山一案有牵扯,言称韩由与被害人黄守福来往密切,且收受黄守福贿赂巨大,并且韩由在黄守福被害的前几日还与其发生过严重的争吵……
这是个很重大的线索,哪怕韩由是刑部侍郎,两**司也不可能视而不见,此案已上达天听,任何细小的线索都不可能隐瞒了,否则便是欺君的大罪。
于是大理寺卿孙伏伽趁着韩由清晨参加朝会的空档,派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进了韩由的府邸,按照匿名信里的提示,径自在后院的一株大槐树里挖出了一个大钱箱子,箱内装满了银饼,共计两千余两。
钱箱里面有钱自然算不得什么大罪过,充其量便是受贿而已,然而要命的是,钱箱里除了银饼,大理寺的差役还发现了一封边角发黄的信,书信的署名正是黄守福,在信里,黄守福除了感谢韩侍郎多年暗中的提携外,顺便还写了几句与韩侍郎讨价还价的内容,譬如韩侍郎胃口越来越大,黄守福有些吃不消了,能不能再少一点云云……
在黄家家眷惊愕迷茫的目光注视下,大理寺差役如奉至宝将钱箱和书信抬回了大理寺,书信第一时间递到了大理寺卿孙伏伽的案头,孙伏伽二话不说,连夜写下奏疏,第二****会时,奏疏连同书信一起摆在了李世民的桌上。
龙颜大怒,电闪雷鸣,李世民当场拍了桌子,脸上杀气毕现,厉声大喝,一查到底。
一桩寻常的凶杀案,因为一封书信而升级到了国朝巨案。
刑部侍郎韩由第一时间下了大理寺的大狱,不仅如此,与韩由交好的几名侍郎员外郎甚至一部尚书也被大理寺传唤,大理寺的黑面阎王孙伏伽亲自坐镇,冷着脸将一众尚书侍郎员外郎等国朝重臣挨着个儿的盘问,至于韩由,更成为了孙伏伽的重点盘问对象。
书信和钱箱的银饼说不清楚没关系,只要交代一件事,许敬山杀人案发生不到一个时辰,你一个坐在刑部上班喝茶看报纸的大官是如何得知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人犯带回了刑部大牢,难道真是你掐指算出来那日长安东市黑云压顶有凶兆?
韩由没法交代,他根本没想到会引火烧身,这桩案子可以说几乎天衣无缝了,从出事到拿人,一切都在布局中,除了最开始那个根本没人注意的细节,那就是他跳出来拿人的速度未免太快了些,不小心把自己暴露出来,于是他便落入了对方的眼中。
所谓受贿和受害人的亲笔书信到底是怎么回事,韩由自然最清楚,清楚归清楚,可他没法辩解,这种事一旦开口辩解,牵扯会越来越广,因为这桩针对李家的案子,幕后主使人根本不是他。
被关进大理寺的韩由打死也不开口,案子暂时陷入了僵局,明眼人看得出,这桩案子已越闹越大了,君臣们已把目光扩散到了整个朝堂,这已不是简单的凶杀案,而是朝争!
大家的眼睛都盯着朝堂,盯着三省六部和大理寺,大家都在等着此案的最新进展,等着大理寺能不能撬开韩由的嘴,从而挖出更深的内幕,至于跟韩由交好的朝臣,则惶惶不可终日,生怕某天大理寺的差役会突然登门,满脸带笑客客气气把他们请进大理寺的牢房住几天,至于此案真正的直接嫌疑人许敬山,此时竟被大家集体无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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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处劣势,必须懂得扭转逆局以自保,不得不说,李素做到了。
一声不吭闭门谢客,悄无声息间,朝堂被他闹得风云翻覆。
李素的思路很简单,既然已走进了死胡同,索性把水搅浑,把事态升级,反正最坏的情况已经是这样了,再坏也坏不到哪里去,至不济拖几个看不顺眼的家伙进来垫背,说不定能收获到意外的转机呢。
所以,因为李素这个损人不利己临死拖垫背的思路,无形之中他充当了一根搅屎棍,臭的不臭的,挑起来搅拌一番再说,于是朝堂被他搅得人人自危,不但赔进去了一位侍郎,还有多位三省六部高官被传唤,声势之浩荡,事态之严重,连惯来以直谏闻名的魏徵在这个节骨眼上都不敢吱声了。
这样的结果,恐怕背后针对李家的真正主使人也是始料未及的,谁都没想到占尽优势的阴谋算计,如今竟成了两败俱伤的局面,而且事情已闹大,想收手都收不了了。
…………
太平村李家。
相比朝堂的风急雨骤,李家算是比较平静,作为家主,李素仍旧过着每天吃吃睡睡的安逸日子,外面发生的所有事他全然不管,“闭门谢客”四字对别人来说或许是天大的屈辱,但对他来说却是不用上班打卡的极妙借口,连着几日的清静日子过下来,他甚至都有了一种以后没事闹点丑闻躲清静的冲动。
可惜的是,家人的心情似乎没他那么好了。
事情闹得太大,不可能瞒得住,许明珠终究还是知道老爹遭遇了飞来横祸,又急又愁,终日以泪洗面。
时已入夏,夜色下的庭院里静谧幽凉,不时传来几声蛐蛐儿叫声,还有几声蛙叫蝉鸣,李素坐在院子里闭目养神,院子正中的大银杏树的树荫将银白的月光遮得严严实实,李素整个人与无边的黑暗融合在一起。
身后传来轻碎的脚步声,李素没睁眼,却知道来的是谁。
“丈母睡下了么?”李素闭着眼轻轻问道。
许明珠嗯了一声,叹道:“安慰了她很久,又是哄又是骗的,总算哄得她稍微安了心,几天没睡了,精神很不济,心一安定,没说几句便沉沉睡去,妾身叫了两个丫鬟守在门口听动静,随时侍侯她。”
李素点点头:“睡了就好,事情已发生了,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冷静面对,哭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出事的第二天,李素便派人将六神无主的丈母接进了李家,丈母毕竟是个妇道人家,平日操持家计没问题,然而家里一旦出了事,她便慌了神,刚来李家时又哭又闹,一脸绝望直说老伴救不了了,要上吊跟着老伴一起共赴黄泉云云,李素被闹得头疼不已,这几****和许明珠夫妻轮番上阵,又是保证又是哄骗,终于让丈母有了一丝期待,镇定了少许。
许明珠站在李素身后,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可李素却能感到她心中深深的焦急和忧愁。
“天大的事有我呢……”李素转过头,看着她夜色里晶莹发亮的眸子,轻轻地笑:“夫人,患难之时最重要的是信任,你要相信我,一定能将丈人全须全尾的救出来。”
许明珠幽幽叹了口气,道:“下午妾身……去了一趟道观,见了东阳公主,她也很急,妾身听她说,长安城因我爹一案闹翻了天,一桩人命官司,竟牵扯了许多朝臣进去,夫君,妾身是妇道人家,除了操持家计,外事一概不知,妾身越来越不懂了,为何我爹的案子,竟牵扯了这些朝臣?我爹他……从来都不曾与官府交道呀。”
李素笑了笑,有些事没法告诉她实情,因为她无法理解自己的做法,若被她知道这许多朝臣被牵扯进来是自己夫君的杰作,或许她会吓疯掉,说不定直接抄刀追杀亲夫,反正救不出老爹了,不如自己主动来个满门抄斩,两家一起组团搞个黄泉旅游观光活动……
“夫人不懂没关系,我只能说,丈人的案子很复杂,牵扯得很深,再往后可能更深,不过你相信我,不管牵扯到哪一步,我一定保丈人安然无恙……”一手抚上她的脸蛋,李素笑道:“放心,刑部大牢我已托人打点过,丈人在里面不会受委屈的,或许会被跳蚤咬几口,除此别无难处,出来后又是好汉一条,没毛病的话或许来年还能给你添个弟弟或妹妹……”(未完待续。)
第六百二十九章 缺口难开
年轻时总觉得世上的任何一个地方,任何一处风景都比家好,无论父亲眼里露出多么不舍的目光,无论母亲端出多么美味的饭菜,仍挽留不住年轻人对外面的世界的渴望。
每个人都曾年轻过,越年轻越觉得自己不可一世,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信心,觉得自己有足够的本事能在外面的世界越爬越高,轻易能坐到富贵不可言的位置,于是无论家人怎样的叮咛,怎样的挽留,都留不住一颗年轻而高傲的心,不管不顾不计后果地离开家,去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证明自己真的能够亲手得到一切自己想得到的东西,名利,权力,或是美色。
当然,绝大部分是失败了的,外面的世界显然不会有人惯着他,有时候甚至没有任何理由,便会毫无防备地被狠狠扇几个大嘴巴,走出去才明白,外面的世界再美,终究只是别人的世界,与自己无干,美丽的表象下,其实每一步脚下都是障碍,每一步都迈得特别艰辛,每一步踩下去,总带着血。
撞得头破血流后,终于明白,曾经年轻高傲不可一世的信心,原来竟是那么的可怜亦可笑,美丽的世界里,每个人都在卑微的活着,卑微的低着头,卑微的陪着笑躬着腰,想要得到任何想要的东西,首先必须卑微,意气风发无视规则的人不是没有,这种人要么天生的对自己对别人都心狠手辣,要么,他死于意外。
消磨了意气,抛去了高傲,磨灭了心中那股子莫名其妙的信心后,终于发觉,原来还是家最好。
家里随时都有热腾腾的饭菜,总有满怀担忧的唠叨,总有人毫无条件的为你付出。
于是有人因为自尊咬牙苦苦支撑,有人拎着简单的行李,伤痕累累地回家。
说是岁月成熟了人生也好,说是活明白了也好,说是意气丧尽斗志皆消也好,年岁越大,越觉得家的重要,家在心中的位置不知不觉便挤下了所谓的“名利”“权力”“美色”以及种种贪欲,不知不觉成了最重要的东西,那是自己最后的堡垒,那是人生的最后一道防线,世上无数讴歌男人为了自己的家不惜与人以命相拼的故事,皆因为此。
踌躇满志,血气方刚,半生蝇营狗苟,却只换得满怀萧索,功名未立。
过尽千帆,洗尽铅华,返璞归真之地,仍是当年的三尺寒舍陋室。
这些想法,没挨过耳光的人不会懂。
…………
李素挨过耳光,说得卑微一点,他挨过两辈子的耳光。
所以有些男人需要花费一辈子才明白的道理,这辈子他才二十来岁便懂了。
他明白“家”这个字意味着什么,他更明白为了这个字,他可以付出到怎样的地步。
无论任何危机险恶,唯以命相拼便是。
家里有老父,有妻子,将来还会有孩子,自己是一棵大树,尽管树荫稀薄,枝干尚细,可他仍竭尽所能将他们护在自己的枝叶下,给他们一片荫凉,拼命为他们遮住每一缕烈阳,挡住每一滴雨点。
许敬山下狱,李家也遇到了危机,或者说,许敬山只是被李家所牵累,别人最根本的目的,就是冲着李家来的。
内情太复杂,李素没办法跟许明珠解释,他能做的,只是勇敢的担当。
“夫君,我爹他犯的事……很严重吗?”许明珠讷讷地问道。
李素正色道:“别听外面的人瞎扯,你爹犯了什么事?他是清白的!只是被小人算计了而已,我要做的,就是为你爹申冤,记住,你爹没犯事!跟任何人都要理直气壮这么说,自家人都弱了气势,外面的人怎么看我们?”
许明珠点头,挺起了胸脯大声道:“对,就是被小人算计了!我爹是冤枉的。”
李素笑道:“你看,人一旦有了底气,是不是感觉心胸豁达多了?世道终究是朗朗乾坤,白的黑不了,黑的白不了。”
垂下头,许明珠幽幽地道:“可是妾身听说……长安城内沸沸扬扬,不仅是我爹,连咱们李家的名声都坏了,若为了我爹而让李家抬不起头,夫君,妾身实不知日后如何面对您和阿翁……”
李素肃然道:“你我既是夫妻,同甘共苦原是本分,患难何必分彼此?更何况……丈人下狱,多半是受了李家的牵连,别人恐怕就是冲着咱们李家来的,丈人只不过受了池鱼之灾……”
许明珠愕然,抬头看了看李素的脸色,抿了抿唇,拽住了李素的手,她的手很冰凉,但很有力。
“夫君,不管谁受谁的牵连,我爹的性命就交给夫君转圜周全了,妾身明白了,事到如今,已不是分彼此的时候了,妾身愿与夫君共度此患难。”
李素笑道:“夫人放心,这辈子,咱们才刚开始呢,可不敢闹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顿了顿,李素眼中突然冒出一缕寒光,夜色下分外冰冷。
“这一次麻烦主动沾了身,我且等着看谁在后面兴风作浪,追查出来必斩草除根,不留后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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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的山腰上,阵阵蝉鸣吵得头昏脑涨,昏昏欲睡,令人无端多了几分烦躁。
李素和王直的心情都很烦躁。
刑部侍郎韩由入狱,可惜大理寺卿孙伏伽仍未撬开韩由的嘴,对这位有史记载的华夏第一位状元公,李素的心情很复杂,既对他的渊博学识充满了崇拜,在他面前李素说句成语都要小心翼翼看看他的脸色,同时又觉得要不要扇他几个嘴巴子分分钟教他如何刑审犯人。
读书人终究太心软,下不了狠手,更何况这桩案子牵扯越来越广,连李世民都动了真怒,孙伏伽投鼠忌器的心情李素也颇为理解,只是韩由的嘴迟迟撬不开,许敬山一案的进展就此停滞陷入僵局,虽说李素已打过招呼,老丈人在刑部大牢里不会受刑,可终究住在脏乱阴暗潮湿的环境里虱子啃跳蚤咬,……很容易变质的。
“韩由下狱后,我依你所言,到处托人使钱打点,刑部但凡能进大牢的人,无论是官员还是差役,我都试过了……”王直愁眉苦脸叹了口气,道:“可惜这桩案子闹得太大,连陛下都发怒了,咱们的银钱使出去,没一个人敢收,我刚抬出钱箱子人家的腿就吓软了,差点没给我跪下,说是侍郎韩由前车之鉴在前,死也不敢步其后尘……”
李素揉了揉略显麻木的脸,叹道:“如此说来,刑部大牢果真是进不去了?”
王直道:“确实无法渗进去了,据说韩由被单独关押在刑部大牢最深处的角落里,牢门外还有太极宫的禁卫层层把守,不准任何人靠近,显然大理寺孙正卿也觉得此人很重要,怕有人杀他灭口,所以防范很严,咱们若想接近韩由,几乎不大可能。”
李素沉吟片刻,道:“目前我们和孙伏伽的想法是一致的,都想撬开韩由的嘴,问清楚到底是谁在背后指使他,最大的问题是,孙伏伽手里掌握着人犯,却因投鼠忌器而下不了狠手,我能下狠手,却无法接近刑部大牢……”
王直两眼一亮:“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想说,咱们跟孙伏伽联手,让孙伏伽放咱们进大牢,咱们用刑将韩由的嘴撬开,对不对?对不对?”
李素抑郁地叹了口气,怎么办?从感情上来说,身边都是铁杆的兄弟,从小玩到大,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可从理智上来说,李素很不想承认自己有这么一号亲人,拉低了几兄弟的平均智商值……
“用你那十成全新没用过的脑子好好想想,孙伏伽会答应如此无稽的条件么?他对韩由下不了狠手是因为朝堂的君臣们都在盯着他,不是因为心软!把我们放进去对韩由用刑,这跟他亲自用刑有何区别?”李素狠狠瞪了他一眼。
王直兴奋之色不由一滞,接着泄气地道:“那还能怎么办?”
李素摸着下巴思索半晌,缓缓道:“办法倒是有一个……”
“什么办法?”
李素一本正经道:“很简单,买通守大牢的差役,悄无声息混进大牢里,给韩由身上绑满震天雷,然后逼供,敢不招认幕后主使,让他原地爆炸……”
王直呆滞:“啊?”
“换个法子也行,震天雷绑你身上,站在韩由面前,敢不招认你就自爆,把他吓尿,说不定他就招了……”
“…………”
看着王直一副三观不仅受损而且受伤的表情,李素幽幽叹了口气,很显然,王直此刻的智商莫名其妙拉高了,对李素出的馊主意似乎并不大认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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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桩案子发展到现在,韩由的口供很重要,一旦能把韩由的嘴撬开,很多关键性的疑团都能瞬间解开,包括躲藏在幕后的主使人。
没人比李素更急着拿到韩由的口供,这与许家和李家目前面临的危机有着重要的关系,然而李家是当事人之一,当长安城的流言蜚语沸沸扬扬,将李家置于风暴中心时,为了避嫌,李素不得不主动放弃参与此案的资格,所以韩由不开口,李素也没办法去大牢里逼问,只能选择每日闭门谢客。
目前而言,韩由是此案唯一打开的一个小缺口,这个缺口很重要,认识到这一点人有很多,朝堂里的君臣个个都是久经风浪的老狐狸,一眼便看得分明,老狐狸们看清楚了,那个躲在幕后的人不可能不知道,韩由若是开了口,幕后之人势必会被挖出来,此案已上达天听,无论是谁在指使,都躲不过李世民的滔天怒火。
然而奇怪的是,韩由入狱已三天了,按说这个阶段幕后的指使人应该慌乱了才是,毕竟韩由随时有可能把他供出来,那个幕后之人但凡智商比王直高一点的话,此时应该有所行动了才是,杀人灭口也好,销毁证据也好,或是直接出手施压也好,然而刑部却仍旧风平浪静,不泛一丝波澜。
李素感到有些不妙,到了这个时候,那人还没出手,只有两个可能,一是他掌握了某种方法,所以笃定韩由就算被千刀万剐也不敢开口,二是……韩由还只是下线,根本没有触及到这个幕后的核心,所以人家不怕他招供什么,因为韩由知道的东西根本没有价值。
第一个可能还好,李素担心的是第二个可能,堂堂刑部侍郎,正五品官员,刑部的二把手,这种人如果还不曾触碰到核心的话,这个隐藏在暗处的团伙势力该是多么强大无敌。
满腹担忧,毫无进展之时,太极宫传来了消息。
吐蕃大相禄东赞车驾已至长安。
李素该挥舞着小手绢儿下楼接客了。(未完待续。)
第六百三十章 吐蕃大相
夏日炎炎的烈阳下,长安城外灞桥边,徐徐行来一队人马。
队伍的穿着有点怪异,皆着式样古怪奇特的长袍,袍色花花绿绿,腰无束带,头戴翘角皮帽,就连他们骑的马,骨骼也非常精奇,竟比中原的马儿矮小得多,瘦瘦矮矮仿佛不堪重负似的,魁梧的大汉骑着它,双脚几乎可以沾地而行。
队伍很浩荡,大约千余人左右,有男有女,甚至还有僧人,队伍里除了人和马,还有数十辆大车,车上满满载着东西,队伍的末端,数十名大汉挥舞着鞭子,驱赶着近千头羊,一时间马叫羊嘶,好不热闹。
这样一支怪异的队伍,踏着关中飞扬的尘土,缓缓行到了长安城外。
队伍正中,为首的一人大约三十多岁,穿着很华丽的长袍,帽子上镶嵌着一串串珠玉,身上的佩饰多如繁星,从古玉到金器银饰,可谓琳琅满目,随着马背的上下颠簸,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像一个移动的五金杂货铺。
穿得虽然怪异,但其人却相貌不凡,说是不凡,实在是因为此人长得偏丑陋,肤色黝黑,两颊颧骨高高隆起,还带着两团高原红,鼻如鹰嘴,眉若扫帚,嘴如腊肠,组合起来的整体画面实在令人不敢恭维,唯独一双眼睛,看似亲切和善,然而却不时闪过精光。
此人正是大名鼎鼎的吐蕃大相,禄东赞。
禄东赞在吐蕃的名气不小,如果按史书上的说法,禄东赞可以算是吐蕃的中兴之臣。
老天眷顾,各领风骚。吐蕃自从松赞干布即位后,迎来了欣欣向荣的春天,不知吐蕃哪位已故君主的坟头突然冒烟喷火,这几年吐蕃的国运莫名其妙便红火起来,凭心而论,吐蕃的君主松赞干布算是一位英主雄才,而下面的大相禄东赞,也是一位非常精明厉害的角色,吐蕃有了这两位君臣,就好像刘备遇到了诸葛亮,一个如鱼得水,一个如水遇鱼,正是水乳.交融,蜜里调油,你侬我侬,恩爱无边,羡煞旁人。
有英主,有贤臣,二人相辅相成,在位治国大兴水利,扶助农桑,练兵布阵,吐蕃这几年无论国力还是军力皆蒸蒸日上,不大不小对大唐也产生了一定的威胁,数年前侯君集牛进达挟收复松州之余威,报复性领军深入吐蕃境内攻城掠地,手里掌握着震天雷这般逆天的神器,挺进吐蕃境内千里后也不得不撤军,除了对唐军不利的高原气候和复杂的地理环境外,侯牛二将对松赞干布的忌惮也是原因之一。
总的来说,松赞干布和禄东赞这两人不好惹,哪怕睥睨所向无敌的唐军也必须忌惮三分,若非戴绿帽,儿子不是亲生,隔壁王叔叔莫名其妙赤身裸.体挂在自家阳台外面之类不共戴天的大仇,大唐一般也不太愿意两国交战。
今日,大唐都城外,吐蕃最不好惹的人之一,大相禄东赞来了。
…………
颠簸的马背上,禄东赞眯着眼,迎着烈阳,一眨不眨地盯着远处雄伟巍峨的长安城楼,眼中闪过一抹莫测的目光,嘴角的微笑却显得那么的亲切自然。
禄东赞身旁,与他并骑而行的是一位中年男子,身穿大唐紫袍,脸型方正,不苟言笑,眼神略显阴沉,此人正是奉旨至凤州迎吐蕃一行的郧国公张亮。
此刻见禄东赞微笑看着长安城墙,一旁的张亮微微一笑,语气和善却带着几分傲色道:“我大唐国都长安,占地关中,居者百万,依八水之滨,据秦岭之险,雄视天下,万国朝拜。”
禄东赞笑了笑,一张嘴居然说的一口流利的汉话。
“郧国公所言甚是,本相深以为然,只不过……上天赐予贵国甚厚,难免引万国觊觎,世间万物皆有盛极而衰之虞,贵国如今兵锋之利,横扫天下,可猛虎若有老迈体衰之日,未可知是否有群狼噬虎之忧?”
话说得温和客气,可语锋却非常尖锐,张亮闻言脸色一僵,毕竟是外宾,也不便发作,只好嘿嘿冷笑两声,闭口不言。
说到底,大唐和吐蕃之间的关系并非太和睦,几年前两国还交战过,几场战役各有胜负,可谓相爱相杀,这几年两国外交来往频繁,但对话时的火药味仍有些浓。
禄东赞见张亮脸色不好看,顿时大笑几声,道:“郧国公海涵,本相蛮夷之人,不通中原礼数,说话直来直去,冒犯了。”
张亮皮笑肉不笑的哼哼哈哈客气两句,小小的不愉快算是揭过不提。
队伍离长安城金光门越来越近,禄东赞眯眼眺望,发现远处城门口有一群穿着官服的人静立,不由笑道:“贵国皇帝陛下实在太客气了,竟劳动朝中大臣相迎,本相深感不安呐。”
“大唐乃礼仪之邦,对友邦自然不会失礼,大相应得此礼待。”张亮淡淡地道。
禄东赞点点头,笑道:“蛮夷之人不懂规矩,稍停还请郧国公指点礼仪一二,莫教本相闹了笑话才好。”
张亮含笑应了。
禄东赞眺望一阵后,忽然道:“不知等在城门前的贵国朝臣是哪些人?郧国公可否赐告一二?”
张亮笑道:“大多是礼部和鸿胪寺的官员,鸿胪寺卿唐俭大概也在其中吧。”
禄东赞恍然,笑道:“唐俭之名,本相久闻矣,听说当初贵国皇帝陛下平灭突厥,唐俭孤身入敌营,以三寸之舌而令突厥可汗摇摆不定,为贵国出兵争取了战机,本相常与我国赞普谈古论今,说到贵国君臣时,赞普对贵国唐俭常赞颂有加,他说,贵国平灭突厥,唐俭一人堪比十万雄师。”
奉承话人人爱听,饶是不苟言笑的张亮,此时也不由哈哈大笑,面带得色,随即笑声一顿,若有深意地瞥了禄东赞一眼,道:“站在城门口的还有一位,姓李,名素,爵封泾阳县侯,大相一行居于长安,陛下有旨,命李素代天子款待大相各位。”
听到“李素”的名字,禄东赞的眉梢忽然一跳,神情立马变得有些复杂了,眼中更是精光大盛。
“李素?”禄东赞动容道:“可是那位……李素?”
张亮含笑,似乎明白禄东赞的意思,点头道:“正是那位……李素。”
禄东赞沉默半晌,叹道:“此少年英杰,闻名久矣!中原之地,人杰地灵,福地也。”
对李素,禄东赞自然不陌生,不仅不陌生,这个名字对禄东赞来说可谓刻骨铭心。
松州一战,五万唐军攻伐二十万守城的吐蕃军队,原本毫无悬念的必胜一战,却因为李素这个人,发明了一件莫名其妙的大杀器,最终松州失守,二十万吐蕃兵弃城仓惶而逃,唐军乘胜追击,两位大将不但将松州城收复,还领军深入吐蕃境内千里,烧杀抢掠,一马平川如入无人之境,那一战,吐蕃吃了大亏,而导致吐蕃吃大亏的人,就是这个李素!
听到李素也在城门口迎接,禄东赞的眼中露出饶有兴致的光芒,嘴角的笑意也越来越深了。
“若能结识这位少年英雄,本相此行不虚了。”禄东赞叹息般笑道。
张亮眸光闪动:“松州一战,吐蕃因此人而大败,大相不恨他么?”
禄东赞哈哈大笑:“胸襟如海者,岂止大唐哉?我吐蕃亦不甘其后,松州之战已是陈年旧事,不值一提,倒是这位名动天下的少年英雄,本相若不结识,与入宝山空手而归有何区别?还请郧国公代为引见。”
二人说着话,不知不觉已到了城门前,一名吐蕃将领扬手大喝了一句吐蕃语,队伍立马停下。
城门口,以鸿胪寺卿唐俭为首的官员们纷纷上前,与禄东赞见礼,众人一阵谈笑寒暄,仿若多年不见的老友一般,气氛倒也颇为融洽。
禄东赞对唐俭尤其客气,话里话外皆有奉承之意,唐俭不愧是大唐著名的外交官老司机,对禄东赞滔滔不绝的赞赏只是含笑谦让,不见半点被糖衣炮弹击中的模样。
众人寒暄一阵后,礼部一名官员朝后面挥了挥手,一队身着铠甲威武不凡的将士和一队衣着光鲜亮丽的舞伎走出来,两队人摆好阵势,随着编钟和笙箫的悦耳乐声,两队人在吐蕃大相一行人面前翩翩起舞,城外远远围观的百姓们也纷纷朝禄东赞欢呼致意。
禄东赞脸上带笑,心中却一凛。
上国气度,华夏礼邦,从百姓身上便可见端倪一二,哪怕对待曾经交战过的敌国,百姓们亦毫无芥蒂,坦然欢迎,这是何等的民族自信与涵养。一阵阵热烈的欢呼,似乎是整个大唐用一种平常且平静的语气在对他说:我打败过你,但我还是欢迎你。
有这种自信和气度的国家,至少数十年内是绝不会衰败的,大唐这个亦友亦敌的邻国将来必然愈加强盛,对吐蕃来说,可就不是一件好事了。
与众臣见礼过后,禄东赞有些心不在焉,扭头四下张望了片刻,终于忍不住拽了拽张亮的袍袖,轻声道:“为何不见泾阳县侯李素?”
张亮微惊,急忙四下扫了一圈,发现李素果然不在其中,顿时神情有点尴尬。
“这个……啊,可能,或许……”张亮尴尬得不行,期期艾艾半晌竟找不出一个合理的理由。
如此重大的外交国事,身为陛下指定的唯一接待人居然缺席迎接仪式,张亮心中实在有些恼火,迎着禄东赞期待又迷茫的目光,张亮咬了咬牙,硬生生憋出了一个理由。
“少年郎贪欢嗜睡,或许起晚了些,还请大相莫要见怪,李县侯稍迟便至。”
禄东赞恍然,然后露出理解且暧昧的微笑:“确是正理,我们都曾年少过,倒真羡慕这些年轻人了,可惜时光不复,**难度,如今纵有杀敌之心,却苦无鏖战之力啊!”
张亮闻言哈哈大笑,旁边一众朝臣真心的假意的,也都纷纷笑了起来。
“既是**贪晚,我们也不做那焚琴煮鹤的恶人,郧国公,可愿与本相在此等候李县侯?说实话,本相对这位少年英雄委实仰慕,还请郧国公莫怪本相孟浪。”
张亮苦笑点头,转身悄悄朝随行侍卫扔了个眼色,示意他赶紧去太平村叫李素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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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亮编的理由不算瞎话,他真的猜中了。
不错,李素确实起晚了,倒不是因为贪欢,睡到自然醒是李素生活中最常见的状态,古人所谓的“闻鸡起舞”,对李素来说根本是句废话,除非闻到的鸡味是油煎葱爆,否则他绝不会起舞,肯德鸡也不行。
李素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了,揉着惺忪的睡眼,打着长长的呵欠,一脸游离于梦与现实之间的恍惚,毫无意识地任由许明珠用布巾揉搓着他的脸。
洗漱过后,李素终于恢复了一半清醒,坐在庭院开始发呆,揉着自己的额头喃喃自语:“我总觉得今日有件很重要的事没办……到底是什么事?”
良久,重重一拍大腿:“对了,去刑部打探一下消息,老丈人关在牢里该不会被人弄死了吧……”
说走就走,李素随即大声吩咐薛管家备马,挑了方老五和郑小楼等十几名部曲随行,众人上马出门,直奔长安城而去。
一路疾驰,不到一个时辰便遥遥可见长安城门。
方老五在前开道,骑在马上忽然指着远处的城门,大声道:“侯爷,西边金光门前似乎聚集了一大堆人,好像都是异国番邦之人,门口都占满了……”
李素脸上闪过怒色,哼道:“这些不知所谓的番邦,一点交通常识和礼仪规矩都不懂,长安城三面九门,非要挤在一个门里进出,人长得丑就罢了,脑子也有病!改道,我们走延平门进城,不跟这帮化外蛮夷瞎挤!”
身后众人轰应一声,拔马便朝延平门驰去。
于是,泾阳县侯李素成功且完美地绕过了禄东赞,也绕过了自己接待外宾的重要任务,一行人打马疾驰,意气风发地从延平门进了城,苦了金光门外一群苦苦等候望眼欲穿的国公,大相,以及礼部和鸿胪寺官员……
领着众人穿过城门甬道,李素拍了拍额头,一脸苦恼,失神般喃喃道:“还是觉得有件重要的事没办,到底是什么事啊?谁能给我一个提示……”(未完待续。)
第六百三十一章 小小冲突
领着方老五和郑小楼等人,李素一行在长安城晃晃悠悠一上午,期间去刑部署衙跑了一趟,又去了一趟大理寺,办事的都是方老五和郑小楼,李素则找了家酒楼坐等消息。UU小说,www.uu234.com
毕竟李素已对外宣布闭门谢客,再在长安城的各个署衙里上窜下跳,未免遭人诟病。
方老五和郑小楼带回来的消息基本都是利空,托人使钱全无用处,许敬山的案子闹得太大,李家送出去的钱都觉得烫手,没人敢接,就连那个被李素要挟的刑部主事孙清,都毕恭毕敬地把那块栽脏的玉佩送了回去,话说得很客气,再敢要挟威胁他,就自己吊死在李家大门口,给如今风口浪尖的李家锦上添花,再喜添一桩血案。
李素只好悻悻放过了他,能把自己逼得这么狠,孙清的心理压力一定很大,李素表示理解。
无头苍蝇似的在长安城里转悠了一上午,又在酒楼里吃了一顿难以下咽的午膳,吃完后李素忧心忡忡思索接下来用什么法子把老丈人的案子闹得更大一些,直到这时,张亮派出去的人才找到了李素。
看到来人的一脸哭相,李素才终于意识到今日自己忘记了一件什么事。
往小了说,是自己消极怠工,往大了说,这是一次很严重的外交事件,传出去足以让朝堂的令官们写下n篇花团锦簇的文章参死自己。
…………
李素见到禄东赞时已是下午时分,禄东赞已被礼部和鸿胪寺官员安排住进了四方馆。
所谓“四方馆”,是隋朝时建的,用以接待各国朝贺使节和藩邦君臣,隶属鸿胪寺辖下,馆内置通事舍人一名,专司照顾外宾之职。
李素的心情有点忐忑,听说有一群人在西城金光门外等等整整一上午,郧国公张亮等得脸都绿了,离开时脸色阴沉得像要杀人,至于礼部和鸿胪寺那些官员,大夏天的在烈阳下傻子似的白等一上午,他们当然也没什么好脸色,好些人离开时都叫嚣着要狠狠参李素一本。
所以当李素以救火般的速度赶到四方馆时,表情是非常尴尬的。
四方馆的门口站着十来名穿着怪异的大汉,从服色上看,应该是禄东赞带来的随从,见李素头也不抬地往里冲,吐蕃大汉们很不客气地一左一右架住了他,顺手便将李素重重一推,李素猝不及防,蹬蹬蹬连退几步,幸得后面的郑小楼眼疾手快伸手扶住了他。
李素呆怔住了,表情甚至有点不敢置信。
这是大唐耶,这里是大唐国都长安耶,什么时候开始,堂堂御封县侯竟在自己国家的国都内被一群外国人推来推去?还有法律吗?
片刻之后,李素回过神来,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神情立马阴沉下来,嘿嘿冷笑道:“有意思,刚来长安便喧宾夺主,看来吐蕃大相阁下是欺我大唐无人?”
缓缓退开两步,李素朝身后的方老五,郑小楼和十几名部曲喝道:“给我把他们揍趴下!揍得重的,回家领赏!”
轰!
话音刚落,李家部曲抢军功似的一拥而上,攥紧了拳头朝着一脸懵然的吐蕃大汉们出手了。
一阵砰砰作响,吐蕃大汉们挨了一顿拳脚后顿时也反应过来了,纷纷勃然大怒,毫不客气地回手还击,两帮人马鏖战一处。
能被禄东赞带来大唐的随从,自然都是身手不错的家伙,不但长得高大魁梧,而且也有非常高超的本事,刚开始被李家部曲打得措手不及,反应过来后却丝毫不落下风,两帮人打得昏天黑地,难解难分。
李素站在远处看着,越看眉头皱得越紧。
事情发展到现在,可不止是打架斗殴这么简单,已经上升到国家荣誉的层面了,打赢了或许只挨李世民一顿斥责,说不定心中还暗喜,若是打输了,就是大损国威的事,没准要坐牢流放的。
扭头望向一旁装酷的郑小楼,这家伙不知什么毛病,向来都喜欢单打独斗,死活不肯参与打群架这么刺激好玩的群体活动,这样很不好,脱离了群众,最终会被人民扔下时代的马车。
“还摆什么酷!赶紧上啊!”李素气得朝郑小楼屁股后面踹了一脚。
郑小楼仿佛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头也不回,身子微微一侧,轻松躲过了李素这一脚。
李素怒瞪了他一眼,道:“你尽管装吧,我可告诉你,今日若打输了,损了大唐国威,陛下说不定将我流放千里,那时我一定带你一起上路,大家都别好过!”
郑小楼冷冷朝他一瞥,然后撇了撇嘴,心不甘情不愿地向前踏了两步,接着动作徒然加快,像一只苍鹰般扑进了羊群。
到底是高手,郑小楼一出场,战势立变,只听得混战的人群里传来一阵阵凄厉的惨叫声,一个个吐蕃大汉以各种匪夷所思的姿势倒飞出来,重重摔落在地,捂着身体的各个部位惨呼不已,郑小楼一身本事实可谓静如死猪,动如疯狗,最后杀得性起,竟连李家部曲也被扔出来两个。
李素眼皮直跳,不知是吓的还是气的。
当郑小楼越打越嗨,李素发觉场面渐渐失去控制,打算出来喊停时,四方馆内匆忙跑出一道身影,气急败坏地喊了停。
这声停其实喊不喊无所谓了,在场的吐蕃大汉基本上都被郑小楼放倒了,有这个发起疯来连自己都打的家伙在,吐蕃大汉焉有幸理。
四方馆的庭院内匆忙跑出一人,穿着六品官服,看样子是四方馆的最高领导通事舍人,后面却慢悠悠地跟着一个中年男子,穿着式样古怪的锦袍,身上的配饰像个五金杂货铺似的叮当作响。
李素冷笑两声。
马上见胜负的节骨眼才跑出来,时机拿捏得真巧妙。
禄东赞表情平静,目光缓缓扫过满地打滚呻.吟的吐蕃大汉,眼中波澜不惊,仿佛地上躺的着人与他毫无关系,随着目光的移动,最后落在李素身上。
李素抬眼,坦然与他对视,二人目光相碰,并没有想象中的火花四射,大家都表现得很平静,很淡然。
抬腿跨过地上打滚的吐蕃大汉,李素走到禄东赞身前,朝他拱了拱手:“足下想必便是吐蕃大相?泾阳县侯李素,见过大相。”
禄东赞顿时露出惊喜的表情,急忙迎上前,单手抚胸躬身一礼:“原来是名震天下的少年英杰,本相失礼了。”
李素笑道:“大相谬赞,实不敢当,下官只不过是尘世一介俗夫而已。”
禄东赞哈哈大笑:“性情中人,何必自谦?本相借花献佛,厚着脸皮当一回主人,来,李县侯里面请。”
李素拱了拱手,二人并肩而入。
至于地上躺着的吐蕃大汉,二人非常有默契地选择了无视。
走进四方馆,朝南的正屋是禄东赞的住所,屋子不大,里面的摆设却颇为奢华,屋内四角摆着大冰块用以消暑,李素进屋便觉得一阵凉爽。
宾主各自落座,李素又起身朝禄东赞赔礼。
“下官驭下不严,刚才在门外与大相的贵属有一些冲突,下官向大相赔罪了。”
禄东赞呵呵笑道:“无妨,是本相下面的人学艺不精,怨不得别人,看得出李县侯的贵属也是沙场厮杀汉,若没有一点火爆脾气和血性,哪里算得男人,放心,此事本相绝不跟贵国皇帝陛下提起半句。”
李素嘿嘿陪笑,心中却跟明镜似的,今日幸好打赢了这一架,禄东赞纵然想跟李世民告状也没脸说,若是李素打输了,恐怕禄东赞就会得了便宜卖乖了,在皇帝面前耀武扬威还是很有爽点的。
不过,早知道禄东赞这么大方,刚才应该叫郑小楼打死几个的,给吐蕃多添几个烈士,让吐蕃百姓们多几个崇拜的英雄,双方愉悦且共赢,多好。
诚惶诚恐状感谢了几句,李素也顺坡下驴,不再提起此事了。
禄东赞捋了一把胡须,含笑注视着李素,目光很专注,仿佛要将李素的模样刻入骨子里似的,李素被他盯得浑身发毛,一脸不自在,正在犹豫要不要编个家里炖着汤的烂借口告辞时,禄东赞忽然开口了。
“本相今日到长安,在城门口等了你一上午,李县侯,你可不厚道啊。”禄东赞笑道,语气很亲切,玩笑的意味居多。
李素眼皮一跳,急忙笑道:“下官身子向来不好,前两日偶染风寒,在家卧病,故而迎驾来迟,还请大相海涵。”
禄东赞挑了挑眉:“哦?身子不好还能助大唐雄师收复松州,还能凭数千残弱之兵死守西州,顶住数万西域大军攻城半月,看来李县侯的本事实在不小,果真是盛名之下无虚士呀。”
李素眨眼:“大相似乎对下官很熟悉?”
禄东赞大笑:“大唐名臣名将无数,但年轻一辈里,可称为‘英杰’者,唯足下一人矣,更何况吐蕃与大唐唯一的一战,就是因你而败,本相怎能不关注?”
“松州一战,下官只是扔了几个陶罐罐,指挥此战的是牛进达大将军,可不关我的事。”李素毫不犹豫把黑锅扔给了牛进达。
禄东赞笑道:“松州一战已是陈年往事,如今大唐与吐蕃是友好邻邦,以往的仇怨皆消,本相远在吐蕃,却时常听到李县侯的种种事迹,远的不说,就说最近,李县侯平晋阳之乱,一人之谋算,而将两大门阀玩弄于股掌之中,单只看这般手段,李县侯便很不简单了,本相对足下心实慕之,愿结交足下这个朋友,还望李县侯莫弃。”(未完待续。)
第六百三十二章 各怀鬼胎
交朋友是好事,李素从来不拒绝交任何朋友,不讲个人卫生的除外。
禄东赞请求结交李素这个朋友时,说实话,李素的内心是拒绝的。因为吐蕃人的卫生习惯实在是……
从刚见面到现在,李素一直尽量和禄东赞保持距离,实在是受不了他身上的味道,偏偏还不能表现得太明显,毕竟他与禄东赞的每一句对话每一个表情,都代表着两个国家之间的关系和态度,一个国家嫌另一个国家身上很臭,有可能爆发尊严之战,后果很严重。
当然,不敢拿他当朋友还有别的理由。
禄东赞是吐蕃人,李素是大唐人,当初收复松州之战,李素是个关键性的人物,因为他的存在,吐蕃占据的松州城意外失守,唐军一路追击,深入吐蕃境内千里,攻城掠寨,杀人无数,松赞干布刚即位不久便遭此大败,那一战差点让吐蕃国内的大小贵族们起来造松赞干布的反了,东拉西打的,花了好几年才渐渐重新巩固了君主之位,总的来说,李素的存在,令松赞干布和禄东赞很狼狈,给他们带来了大麻烦,可以说,李素是整个吐蕃的仇敌,剁一万刀都不解恨的那种。
现在面前这位吐蕃大相居然笑眯眯说要跟吐蕃的仇敌交朋友,说实话,李素不敢交这个朋友,他交不起。
交朋友还得看对象的,每个人一生里总会交到很多朋友,真正理智的人会把自己所有的朋友分类,对有点贪财的李素来说,有的朋友属于倾家荡产型,就是说,遇到难处了,大家可以倾家荡产把钱借给彼此度过难关,有的属于四五万或两三万的朋友,超过这个限度就伤感情了,还有的属于一毛不拔的酒肉朋友,平时一起吃吃喝喝没关系,微薄的交情里绝不包括为对方解决哪怕一丁点的困难和麻烦,一旦有事求他,立马被拉黑取关。
至于眼前这位急着要跟李素交朋友的吐蕃大相,李素不太感兴趣。
太客气了,一见面就滔滔不绝的夸赞和追捧,糖衣炮弹一发接一发不要钱似的朝李素倾泄而去,李素越听越警觉,这么有礼貌,他根本看不出来对方到底会选择什么时候背后捅自己一刀。
“下官亦素喜交友,大相之请,下官万分荣幸,以后下官与大相便是朋友了……”李素表情很诚恳,从里到外透出一股浓浓的真诚。
禄东赞笑道:“你我既是朋友,何必还称‘大相’‘下官’这种见外的话?我在长安尚有多日盘桓叨扰,日后你我以兄弟相称如何?”
李素笑了,顺势便朝禄东赞拱手:“愚弟李子正,见过禄兄。”
禄东赞脸色一僵:“禄……禄兄?”
嘴唇嗫嚅几下,禄东赞似乎想解释自己的名字虽然叫禄东赞,可并不姓“禄”,然而看到李素诚恳的笑脸,禄东赞决定入乡随俗。
“禄兄就禄兄吧,子正贤弟有礼了。”禄东赞笑吟吟地道。
李素嘿嘿陪笑了几声,然后二人陷入沉默。
说是朋友,可大家实在很不熟啊,不知该聊些什么话题,两国和平共处,共同发展之类的屁话应该拿到朝堂上跟李世民聊,李素说白了就是一个地陪导游。
想到地陪导游,李素发觉自己终于找到了话题,于是开始跟禄东赞聊起了大唐的风俗人情,从丝绸到瓷器,从市面上琳琅满目的特产货品,到大唐的目标是星辰大海等等,禄东赞一直笑吟吟地听着李素天南海北的乱扯,趁着李素歇气的当口,禄东赞这才笑道:“听贤弟一席话,愚兄大涨见识,这几日若贤弟有瑕,可否领愚兄在长安城四处逛逛,领略一下大唐国都的风采?”
李素笑道:“禄兄所请,愚弟必不推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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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辞走出四方馆,已近黄昏了,李素长叹一口气,他发觉自己说废话的本领又精进了几分,滔滔不绝说了一个下午,心里只盼着禄东赞在长安玩过瘾了赶紧走人,不然李素担着这份劳心费神的差事,对自己委实是一种极大的折磨。
更何况,李素的老丈人如今还关在刑部大牢里,许明珠和丈母每天在家以泪洗面,自己忙着营救,实在提不起心劲去陪一个不知所谓的异国大相闲逛闲聊。
所以李素走出四方馆的瞬间便做了一个决定,这几日索性把刚认的禄兄扔在四方馆里不闻不问,自己则抓紧时间想办法救老丈人,大唐的生活节奏这么快,大家都这么忙,就不要互相伤害了。
…………
禄东赞站在廊沿下,负手静静看着李素的身影从大门消失,嘴角的笑意一直不曾消逝过。
廊下拐角处,一道魁梧的身影悄然走近,站在禄东赞身后行礼,轻声道:“大相,这位大唐的官儿对我们吐蕃似乎颇有戒意……”
禄东赞头也不回,笑道:“拉扎,你是我们吐蕃使团的副使,身负接送大唐公主和亲的重任,难道你不知道此人的名号?”
名叫拉扎的汉子迟疑了一下,道:“此人是害我吐蕃失守松州的祸魁。”
禄东赞摇头,叹道:“作为出使唐国的副使,若你对唐国君臣的所知仅只这点皮毛,本相不得不说,你不配当这个副使。”
拉扎垂头惶恐道:“拉扎知错,请大相指点。”
禄东赞垂头,看着自己的手。
他的手很精致,而且相比别的吐蕃人而言,他的手还很干净,李素嫌弃他实在有点吹毛求疵了。
“李素所能者,可不仅仅是造出了震天雷而已,这些年唐国皇帝交给他的差事,他都办得漂亮利落,二十出头的年纪,皇帝竟将他调入尚书省任职,显然是为了给下一任国君培植羽翼,为李素将来辅治天下铺埋伏笔,在皇帝心里,李素将来的位置大抵等同于如今的右仆射长孙无忌,是皇帝身边最重要也最信任的臣子,所以,对李素此人,我们不可等闲视之,将来吐蕃若与唐国有开战之日,有此人在朝堂,怕是不好对付。”
拉扎犹豫了一下,道:“可是臣下听说,李素与唐国太子似乎有仇怨,将来若皇帝逝去,太子登基,李素怎么可能成为新皇最重要最信任的臣子?”
禄东赞叹了口气,道:“你又失职了,如今唐国太子失德丧行,言行多有忤逆残暴之处,唐国无论朝堂还是民间,皆有太子即将被废黜的传言,传言自然不可全信,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唐国皇帝必然有了易储之心,难道你没听说,唐国太子多次求见皇帝,而皇帝并不见他,父子二人算来已有半年未见了,上月唐国四道雪灾,数十万流民拥至长安,按唐国规矩,本应太子代皇帝出面安抚流民的,可皇帝却并未差遣太子出城,此事的暗示可就很明显了,唐国皇帝怕是已对太子很不满了,朝堂民间所谓的易储之说,也不是空穴来风,或许过不了多久,我们便可听到东宫易主的消息。”
拉扎心悦诚服点头:“大相远在吐蕃,掐指却知数千里之外的事,臣下佩服。”
禄东赞正色道:“吐蕃和唐国皆是当世强国,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两国将来必有一战,中原有位先古兵家圣贤曾说过,‘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未开战前,敌人内部外部的一切情报和内幕,我们务必都要查清楚,多掌握一桩内幕,未来的战事我们便多得一分胜算,两国交战,可不是拉出兵马你砍一刀我戳一剑那么简单。”
“所以大相刻意交好李素,也是这个原因?”
禄东赞笑道:“不完全是,本相只是对这位唐国少年很好奇,很想知道他究竟有什么本事,能令唐国皇帝如此看重他,听说此人很爱干净,而且有些贪财,若有可能收买他的话,对吐蕃未尝不是件好事,更何况,本相在入长安城以前便收到了潜伏在城里的探子传来的消息,李素啊,如今正有一桩麻烦呢,而且是一桩人命官司,这桩官司越闹越大,本相想看看李素有何本事能扭转逆势,自证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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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目前无法自证清白。
看似简单的一桩人命官司,其实却非常麻烦。刑部和大理寺会审,他们无法找出许敬山直接的杀人证据,只知道是许敬山卖的茶叶里下了毒。
而李素,他也找不出许敬山没杀人的证据,毕竟死了一个活生生的人,而且死者家人一口咬定许敬山有最大的杀人嫌疑,许敬山和李素辩无可辩。
不仅如此,此事还闹上了朝堂,不仅牵扯了一位刑部侍郎,连三省六部许多官员都被传唤问话,事到如今,可就不止是一桩凶杀案那么简单了,李世民有没有用此案借题发挥达到某种政治目的的想法,不可知,李素其实也在小心观察试探,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李世民。
把事情闹到如今这般地步是李素的杰作,他不确定的是,李世民究竟清不清楚是他干的,更不确定那位刑部侍郎韩由下狱,到底是李世民的默许,或是他也被蒙在鼓中,李世民大张旗鼓办这桩民间的凶杀案,到底有没有别的目的,若李素想把此案闹得更大一些,是否会触怒李世民,或是正合圣意,君臣二人无声配合来个小小的朝堂清洗……
一桩凶杀案,涉及到的东西太多,太深,也太危险,李素如今每迈出一步都仿佛踩在一块极薄的冰面上,说不准下一步便会整个人掉进冰窟窿里冻死。
长安城整整闲逛了一天,日落时分,各坊官敲着铜锣吆喝着要关坊门,招呼百姓商贾们各自归家归店,李素踏着锣鼓声,领着方老五等人慢悠悠地出了城。
…………
太平村。
武氏站在李家大门二十余丈处的一个偏僻角落里,神情犹豫踯躅,欲进又止。
她想大大方方的走到李家门前,大大方方的告诉值守门禁的部曲,说武氏求见李侯爷。
其实一切举动都可以大大方方的,因为武氏这次求见李素,并没什么见不得人的目的。
可是,她还是不敢。
站在门外远处的阴暗角落里,武氏已徘徊了一个多时辰,这一个多时辰里,她不停在角落里踱步,挣扎,身上一袭黑白相间的百衲道袍随着身形的摆动扭转而摇曳生姿,怎么看都像是一副月下幽会情人的怀春少女。
说不出为什么如此鬼祟,武氏就是不敢上前,与李素见过一面之后,武氏莫名就对李素产生了一种畏惧的心理,每当她回想起见面时,李素望向她的目光,他的眼睛清澈明亮,在漆黑的夜色里仍像两汪清可见底的灵泉,不含半点杂质,可偏偏那略带几分笑意的目光,却令武氏至今回想起来都不自在。
是的,那双带着笑意的目光,让武氏由衷感到畏惧。
在那道目光的注视下,武氏觉得自己的一切谋算和心计都被他看穿了,看透了,那种眼神,就像一个大人居高临下笑看着小孩子玩的把戏,那么的幼稚可笑,不值一哂。
所以,今日武氏远远站在李家门外,犹豫了一个多时辰,也没拿定主意到底该不该上前求见。
她很想得到一个机会,但她也很怕那双眼睛。(未完待续。)
第六百三十三章 武氏献计
小人物的命运是由大人物决定的,不管甘不甘愿,无法否认。
武氏如今就是个小人物。
曾经随侍帝侧,被封才人的盛极风光,那时的她不可一世,眼高于顶,眼里除了当今皇帝陛下,再容不下他人,李世民的宠溺给了她错觉,她觉得自己是被喜爱的,是与众不同的,后.宫佳丽三千,皇帝的眼中却只有她,她说的任何一句话,做的任何一件事,都能得到皇帝的夸赞和认同,宠溺无比,难免便产生了骄纵的性格,以及生出了一些不该有的心思。
长孙皇后逝世多年,帝后之位一直悬而不决,那段最受荣宠的日子,武氏甚至以为自己可以问鼎皇后之位。是的,当时她确实是这么想的,一则年轻稚嫩,不知宫闱险恶,二则,李世民的宠溺给了她强烈的幻觉,就像完美的爱情故事一样,杀伐果断冷酷无情的霸道总裁丧妻无偶,有酒有故事,只等某个傻不拉叽的灰姑娘闯进他的世界,然后壁咚腿咚各种咚,最后修成正果明媒正娶,遂成后.宫之主,母仪天下……
幻觉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事实上,霸道总裁对谁都冷酷无情,包括这个灰姑娘,当某天一道圣旨将她贬进掖庭后,武氏终于梦醒了。
掖庭这段艰苦的日子里,她越来越明白,无论自己的人生想要攀上怎样的位置,都只能靠自己,任何人都不能相信。
然而,武氏从巅峰坠入尘埃,她不相信别人,却又不得不依靠别人。
因为她不甘心此生陷于道观囹圄之中终老,经历过世间豪奢的宫廷生活后,清苦的道观怎能容得下她那颗不安分的心?
所以今日她站在李家的门口,她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能令她走出道观的机会,这个机会只有李素能给她。同时她也明白,机会是自己争取来的,要想得到这个珍贵的机会,她必须获得李素的信任和好感。
武氏至今仍后悔的是,当初与李素的第一次见面可以说很失败。她在他面前玩弄的那点小心机,打的小算盘,一丝不漏地落入李素的眼中,尤其是最后她在他手心轻轻挠的那一下,别的男人或许就中招了,可李素却不一样,当时她清楚地看到,李素的眼睛非常清澈,清澈中还带着几分戏谑般的笑意,一想到那双眼睛,武氏便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挨了一个耳光一般又痛又麻。
当时她就后悔了,无可否认,对付男人,****是最简单有效的办法,可是她****之后马上明白,这一招对李素没用。除了当今陛下,武氏从来没有这般畏惧过一个人,在他面前,武氏有一种自己被扒光了任他观赏的羞耻感,每每脑海里浮现出他那双眼睛,她便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好了。
可是,她需要机会,再畏惧,再羞耻,理智都让她不得不选择主动求见他,因为她别无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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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站在李家门前,武氏心中百味杂陈,各种滋味。
不知过了多久,正当她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打算大大方方上前时,远处传来隆隆的马蹄声,武氏一惊,急忙退入阴暗的角落里。
李素领着自家部曲从城外赶回来,此时已是入夜时分,饥肠辘辘的他只想赶紧回家洗个澡,换一身干净清爽的衣服,再好好吃一顿美味可口的饭菜,最后四仰八叉躺在庭院内享受人生,明早起床苦逼的继续营救老丈人……
一行人骑着马,不快也不慢,眼看离家门口越来越近,李素已露出了放松的表情。
这时离他半个马身的郑小楼忽然厉声喝道:“谁躲在树后鬼鬼祟祟,觊觎侯府,给我出来!”
轰!
李家十几名部曲反应迅速,方老五拔刀出鞘,猛踢马腹,马儿吃痛疾走,眨眼间拦在李素面前,其余的部曲分一半人,飞快结成半圆阵势,缓缓朝大树包抄而去,另一半人则将李素团团围住,密不透风,郑小楼长臂一挥,从马上立起,像一只搏击长空的大鹏飞向大树的阴影处,人在半空时,长剑已出鞘,剑尖直指树影深处的某处。
李素一直保持目瞪口呆的状态,每到这种风声鹤唳之时,李素总觉得自己很废物,这种失落的感觉刚消停没多久,马上又会遇到另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又被亲卫部曲保护,然后再次油然而生自己的本质仍旧是个废物的感觉,很虐心。
郑小楼手中剑势如长虹贯日,夜色里只见一道雪白的匹练如流星追月,疾若闪电,谁知当剑尖刺入树影深处时,郑小楼忽然停下,以物理学无法解释的原理,将疾若闪电的剑势硬生生止住,动作如凝固似的一动不动。
李素等了片刻,忍不住道:“……你卡带了?”
郑小楼面无表情,忽然撤剑入鞘,一脸酷酷地走了回来,淡淡道:“我不杀女人。”
说话时,李家部曲已将树影深处的女人围了起来,李素凝目好奇望去,却见惨淡的月光下,武氏一脸苍白颤巍巍地走了出来。
李素恍然,没好气地瞪了郑小楼一眼,随即温和笑道:“原来是武姑娘,久违了。”
武氏被刚才李家部曲的表现吓得面如土色,走出来时两腿还在微微打颤,闻言急忙裣衽一礼:“贫道悟慧,拜见李侯爷。”
李素比她更客气:“别多礼,大家都是邻居,用不着这些虚礼。”
顿了顿,李素扭头看了郑小楼一眼,转过头来望着武氏一笑,道:“刚才他说什么不杀女人你莫相信,他对女人其实非常残暴,以后离他远点,真正不杀女人的是我……”
郑小楼:“…………”
武氏抿了抿唇,垂头拘谨应是。
李素满意地笑了,没错,轻松当一回猪队友,就是这么任性。
看着武氏在他面前紧张惶恐的模样,李素转头看了看自家大门,犹豫片刻,还是决定不请她进去了,大晚上的女客人登门,老爹和许明珠面前解释不清楚,再说李素深知武氏不是简单人物,未弄清她的来意前,大家最好还是保持纯洁的点头之交比较好。
“不知武姑娘今日在此是为了……”
武氏急忙垂头道:“贫道特来感谢侯爷,多谢侯爷在公主殿下面前分说,日前公主殿下已将贫道调入道观内院,当她的贴身侍女了……”
李素失笑不已。
东阳道观里的职司实在有点乱七八糟,前院住一群道姑,后院住一群宫女,外面还有皇宫禁卫,看起来完全就是一锅不伦不类的大杂烩,而且道观内的职业转换非常混乱,好好的道姑当着,被调入内院就成了侍女,如果在道观内评个职称高低的话,大概前院道姑帮和后院宫女派会抄刀互砍……
“贴身侍女啊,跟绿柳一样?”李素笑道。
武氏点头:“是,和绿柳姑娘一样侍侯公主殿下。”
李素笑意愈深,看来东阳确实听了他的话,适当的把武氏的地位提高了一些,这是好事,李素相信以武氏的本事,迟早有出头之日,此时善待于她,不求她感恩,至少将来她腾达之时不会记恨,因为人性是最经不起推敲的东西,恩与仇的转换既快且莫名其妙,恩情别人不一定记得住,但仇恨却一定刻骨铭心,永生不忘,李素不希望自己和东阳将来被一飞冲天的武氏划入仇人那一类。
看着武氏仍然惶恐紧张的模样,其实李素也觉得难受,于是笑道:“感谢就不必了,我也是随口跟公主一提,以后好生侍奉公主便是……”
说完挥了挥手,李素往家门口走去,迈了两步却发现武氏仍留在原地,神**言又止。
李素只好收回腿,道:“还有事?”
武氏点头:“是。”
“有事尽管说。”李素的态度很和善。
武氏抬头小心翼翼看了他一眼,随即马上垂下,轻声道:“恕贫道无礼,侯爷能否借一处僻静之地说话?”
李素眉头微微一皱,随即展颜笑道:“这里皆是我李家的亲卫部曲,全是自家人,任何事情不必瞒他们。”
李素说完,方老五和一众部曲纷纷露出感激之色,又不怀好意地扫了武氏一眼。
武氏朝众人行了一礼,愧声道:“贫道与众位不熟,故不知究竟,刚才是我失礼了,诸位切莫怪罪。”
部曲们不怀好意的表情纷纷散去,脸色顿时变得柔和,有两个还咧嘴傻笑起来。
李素含笑看着这一切,心中却感慨不已。
一个人的成功,难道仅仅靠着历史车轮必须碾压的轨迹?只看武氏的为人处世,可知她在历史上能成功绝非侥幸。
“好了,你说吧。”
武氏垂头,轻声道:“这几日公主殿下忧心忡忡,寝食不安,贫道后来方知,原来竟因李家有了一些小麻烦,听说侯爷的丈人因人命官司而下了刑部大狱,侯爷府上也牵扯进了这桩官司里?”
李素笑道:“不错,确有此事。”
武氏咬了咬下唇,声音放得愈发低沉,道:“贫道时感侯爷恩德,听说李家出了事,贫道亦如公主殿下般忧心如焚,这几日思来想去,想了一个愚拙之法,说出来不管成与不成,终是贫道报答侯爷的一番心意,还望侯爷莫笑。”
李素两眼一亮,神情终于变得饶有兴致起来:“如此说来,武姑娘今日来此,是为了献计?”
武氏面带羞意点点头:“献计不敢当,只是妇道人家一点愚笨的念头而已。”
李素深深注视着她,久久不语,武氏垂头不敢与他对视,一颗心却跳动得厉害。
那种畏惧惶恐的感觉又来了!
武氏深深感到无力且无奈,见面总共才两次,可每次总觉得自己赤.裸裸站在他面前,她的一切心思和**都在他的眼中一览无遗,无所遁形。
良久,李素忽然问道:“你知道我丈人家和李家到底遇到了怎样的麻烦么?”
武氏松了口气,道:“贫道听公主殿下提过一些,大概意思是,侯爷的丈人卖茶叶,喝死了人,而刑部一位侍郎莫名其妙出现。时机拿捏得恰好,将您的丈人锁拿入狱,后来那位刑部侍郎竟被查出收取了受害人大量的贿赂,还有一封受害人的亲笔信,于是侍郎也被下了狱,因为牵扯了朝臣,此事终于上达天听,陛下震怒,严旨彻查,事到如今,这已不是简单的一桩凶案了……”
李素笑道:“总结得很详细,公主殿下怕是不会这么罗嗦吧?为了报答我,武姑娘实在费心了。”
武氏暗叹一声,索性决定不装了,落落大方地道:“侯爷没说错,贫道确是刻意四处打听过,不过请侯爷相信,贫道对侯爷绝无半点坏心思。”
李素点头笑道:“我信你,你接着说,你欲献何计?”
武氏既然放开了心思,语气也变得大胆起来,闻言抬起头,直视着李素,道:“恕贫道放肆,侯爷,那位姓韩的刑部侍郎下狱,贫道猜测,应是侯爷的手段吧?”
李素挑了挑眉:“你看出来了?”
武氏轻声道:“正如那位韩侍郎锁拿侯爷丈人的时机一样,大理寺收到检举韩侍郎的匿名信,那封信同样也来得太巧了,真正要推敲的话,应该瞒不过有心人的……”
李素叹了口气:“情急权宜之策而已,我哪里还顾得周全?”
武氏见李素终于承认,薄唇不由微微一翘,随即道:“虽然有漏洞,但贫道不得不说,侯爷这一步棋下得很妙,侯爷的丈人本就蒙受不白之冤,而且无论风向还是证据,皆对他不利,若想公正公平地查清此案,唯有将案子闹大,闹到朝堂民间人人皆知,那藏在幕后的人才不敢轻举妄动,更何况,那韩侍郎本身也很可疑,可以说他是此案目前唯一一个漏洞和缺口,从他身上着手,此案真相大白之日不远矣。”
李素笑道:“既然你存心打听过,应该知道此案如今仍陷入僵局中,我找不到证据证明丈人的清白,刑部和大理寺也找不到证据证明丈人确实杀了人,请教武姑娘,这僵局该如何打破呢?”
武氏神情仍旧很恭谨,轻声道:“贫道今日便是特意为此事而来的,若欲破局,仍须从韩侍郎身上着手,恕贫道直言,侯爷将事情闹大了,可还是不够大,最好闹到朝堂君臣皆惊,让众人觉得此案背后深不可测,从而君臣皆怒,下定决心一查到底,如此一来,真相自然大白于天下。”
李素笑了,这算不算典型的看热闹不嫌事大?原本把韩侍郎弄进大牢已觉得自己够胆大包天了,没想到这里站着一个更胆大的……
“把事情闹得更大?呵呵,武姑娘的说法倒有趣,闹事可讲究火候的,火候太猛了,我担心引火烧身,不知武姑娘何以教我?”
武氏垂头轻声道:“这桩案子里,侯爷已退无可退,贫道看得出来,此案明着指向您的丈人,实际上是冲着侯爷,冲着李家来的,您的丈人若保不住,对方下一个要动的就是侯爷您了,所以,侯爷此时只能选择把事情越闹越大,闹到令朝堂震怒的同时,也令幕后主使之人胆寒害怕,这桩案子若是倾朝之力彻查的话,贫道相信会查出结果的,幕后主使之人想必也清楚这一点,所以把事情闹到不可收拾时,贫道笃定幕后那人会果断收手,甚至不惜付出断腕的代价,也不会把自己牵扯进去,那时您的丈人自然无罪而释,清白自证了。”
李素叹了口气,这女人的脑子……确实管用,此刻他忍不住生出一股把她留在身边当谋士的冲动了,这几年东闯西荡的,遇到任何麻烦都是自己独力解决,身边实在缺一个像武氏这样心窍玲珑且足智多谋的角色来帮自己一把。
“说了半天,你说要把事情闹大,到底怎样闹大?”李素含笑问道。
武氏仍垂着头,仍是轻言轻语,语气却忽然透出一股狠厉毒辣的味道。
“下狱的韩侍郎在长安城中有家眷,侯爷若欲把事闹大,何妨……暗中屠灭韩家满门老小,并且嫁祸于幕后主使之人?”(未完待续。)
第六百三十四章 善恶之念
“善”与“恶”两个字,对李素而言没有太明显的界限,做一件善事不会感到太大的心理满足,做了恶事也不会觉得有多少愧疚,行善或是做恶,纯看时与势所需,当然,大部分是善的,这是天性,只要人还没有坏到头顶长疮脚底流脓的地步,做善事的感觉终归比做恶事强得多,说是行善积德,还不如说是寻求自我安慰与肯定,当一个人连续做了十件善事后,忽然做一件恶事时,心里的愧疚不会那么深,总觉得功与业能抵消,也不会遭报应。
这是人性,很多人心底深处其实或多或少都有这样的想法,佛家的因果,道家的修身,说到底差不多也是功与业的计算,不同的是,佛家的因果不止一世,而是生生世世,至于道家,则就很高冷了,管你功还是业,既入道门就给我好好炼丹,等着升天。
老实说,李素的善恶是非心并不是很分明,所以对旁人行的善或恶,也不会太计较,这样看起来,李素的性格显得很宽容,脾气很好的样子,他的性格多少也被道家的一些思想所影响,看似和蔼亲切,其实内心高冷,管你干了什么,只要不惹我,一切都是浮云。
只不过,此刻当武氏的俏脸忽然扭曲狰狞,阴恻恻在他耳边说出“屠灭韩家满门”的话时,李素的脸还是忍不住狠狠抽搐了一下,马上扭过头盯着她,眼中闪过一抹惊色。
实在无法想象,一桩灭门的惨事能从这张诱人的樱唇里说出来,朱唇微启,吐出来的字字都仿佛带着杀意,带着血腥,连李素这种亲历过尸山血海的人都情不自禁感到浑身冰冷。
“屠灭满门?”李素皱起了眉,仿佛怀疑自己听错了,于是再问一遍以确定。
漆黑的夜色里,武氏并未看到李素发冷的脸色,也没看到他皱起的眉头。
若论善恶是非之心,武氏比李素更淡薄,经历过宫闱的荣光与低谷后,她从中学到了许多,“冷血无情”是最重要的一课,不仅如此,在她的认知里,大唐所有的权贵应该都是冷血无情之辈,只要利益相关,完全可以漠视生命,杀戮无辜,她眼里的大唐权贵和百姓,只是一条非常鲜明生动的食物链,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天经地义的事。
“是,屠灭满门,韩侍郎家中妇孺老小,尽数屠灭,做下此事,必震惊天下,大唐自立国以来,从未出过这等重大血案,陛下和朝堂闻讯必然震怒,必然严旨彻查,到了那时,此案可不是刑部和大理寺两大署衙能决定结果的,或许连三省宰相都会参与进来,甚至由陛下亲审也未可知,李侯爷,若事情闹到这般地步,相信那幕后主使之人必然会生了惧意,贫道不知幕后之人是什么来头,或许是朝中重臣,或许是世家门阀,甚至……也许是东宫太子,不管他是什么人,论权势,终归不如陛下大,此案若闹到不可收拾,第一个害怕的必然是他,若再不主动收手了结此案,难免会引火烧身,除非他是个疯子,打定了主意与李侯爷同归于尽,否则不可能撑得下去……”
武氏越说越得意,隐隐可见神采飞扬之状:“时势所迫,力所不逮,接下来侯爷什么都不用做,时势终会逼得他主动退让,侯爷丈人的案子,相信那人也会主动给刑部和大理寺一个交代,只求尽快按下此事,不会再为难侯爷的丈人,此案遂可不审而释,两两相安。”
武氏滔滔不绝说了一大堆,直到说完了,脸上的得意之色仍未淡去,显然这个主意她想了很久,自觉天衣无缝且简单有效,可以说是通往真理的唯一途径,此刻终于在李素面前表达完整且清楚,心中的得意之情,难以言表。
武氏说完后便垂头不语,静静等着李素开口,神情依旧恭敬,并无半点邀功之色。
漆黑的树影里,李素的眼睛闪烁不定,死死盯着眼前这个看起来娇弱秀丽的女子,心中却久久无法平静。
武氏说的每一个字他都听进去了,而且不得不说,如果只看结果的话,武氏献的这条计非常简单有效,若依言而行,李素有信心能让老丈人在最短的时间内从刑部大牢里放出来,李家和许家也能尽快从这桩凶案中脱身自保,从而洗清这些日子的污名,甚至于,他还能从中发现蛛丝马迹,查清到底幕后主使之人到底是谁,日后是防备还是报复,全在自己一念之间,可以说,只要照武氏的话去做,事态基本可以扭转,化被动为主动了。
然而,李素能做吗?
不可否认,善恶是非的概念在李素心中一直是比较模糊的,为了达到目的,纵然干点恶事也无所谓,结果是好的就行,只不过李素心中的“恶”,跟武氏心中的“恶”,二者显然不是一个等级的,或者说,武氏如今的心里其实已没有了“善”和“恶”之分,有的只是结果,只要能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善也好,恶也好,根本不重要,无论过程善恶,都只是达到目的的一种手段。
李素现在的心情很复杂,不知该如何回复武氏。
武氏献计是一番好心,无论报恩也好,为了博取他的信任以便将来得到一个离开道观的机会也好,目前而言,她对李素没有坏心思,她不敢,也没有能力对李素使坏。
可是李素也见识到了武氏做人的底线,可以说,她基本已没了底线。
满门妇孺老小,她眼都不眨便轻飘飘一句“灭门”,一家老小的性命换来的只是朝堂君臣的注意,以及震惊天下的声势,从而让李家和许家从这个案子里脱身。
此刻李素脑子里想到的并非老丈人的案子,而是自己与武氏在价值观上的冲突。
李素的善恶模糊,但做人做事终究有底线,他不介意杀人,事实上他杀过人也坑过人,但他绝不对无辜动手,这是最基本的底线。可武氏,她根本已没了善恶之念,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正如李素当初救她之前所预料到的,她这个人是一柄双刃剑,可伤人亦可伤己,而且不易被控制,她的野心,她的手段,还有她扭曲的三观,基本上与李素都格格不入,把她救出掖庭,实不知这一步到底是对是错,待她有朝一日青云直上,红袖掷诏,他与她究竟是唇齿相依的盟友,还是互相伤害的死敌?
四周很安静,方老五和郑小楼领着部曲站在周围,众部曲隐约听到了武氏的建言,但他们皆面无表情,作为部曲,他们很清楚规矩,眼睛看到的,耳朵听到的,必须有选择性的过滤,有些不该他们看,不该他们听的东西,他们自动选择遗忘。
武氏垂着头,一直静静地等待李素的回应,态度虽然恭敬,可她的脸上还是有几分得意的,她觉得自己的计策简直无懈可击,堪称完美,李素如果是个思维正常的权贵的话,就一定会欣然采纳她的建议。
许敬山的生死,武氏并不在意,她在意的是希望自己和他有一个美好的开始,这个开始无关男女之情,而是一个得才所用的机会,李素用了她的计谋,那么她在他心里从此必然有了一个位置,而她,也就有了新的前程,不管怎样的前程,都比在清苦的道观里蹉跎年华,孤独终老要好。
然而,李素的沉默维持了一炷香,越是沉默不语,武氏的心中越是忐忑,时间越久,她对自己越来越没了信心。
如果自己的计策真正完美无暇,李素不该是这个反应!
待到一炷香时辰过去,武氏的表情渐渐由得意变为了惶恐。
她发觉自己又一次做错了。
计策是完美的计策,她自己甚至暗中推演过无数次,确定了它的无懈可击,计策没错,可是,人错了。
武氏并不了解李素,这是她错得最厉害的地方。
良久,李素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没了刚才的温和与笑意,略显几分阴沉。
“武姑娘,你是不是觉得……你献上此计后,我便从此高看你一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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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十多天没沾酒了,这么热的天,没有冰啤酒和小龙虾该是多么痛苦的事啊,恰好今天有人叫我出去宵夜,怎能令人失望?所以今晚更得少了点。。。诸兄见谅。。(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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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三十五章 不造杀孽
武氏的心瞬间沉入谷底。
她终于确定自己今晚做错了,错得离谱。
李素是县侯,是权贵,天下的乌鸦有可能都是一般黑,但天下的权贵却不一定都是一样的心思。
权贵和平民百姓一样,有好人也有坏人,每个人的脾气性格不一样,李素有他的底线,很明显,武氏刚才献的计策越过了他的底线,而她,却浑然不觉,仍洋洋自得,这是她错得最厉害的地方。
扑通一下,武氏马上跪下,神情惶恐道:“贫道万死,请侯爷责罚!”
李素看着她,眼神冰冷。
“武姑娘,你和我不一样,我虽已是县侯,但我与世无争,只想安逸平静地度过此生,正因为我这种淡薄的性子,陛下和朝臣们才会对我高看一眼,才会对我不吝封赏,我二十出头便被封了侯,这是大唐立国以来所罕见的,因为我不争,所以对任何人没有威胁,所以,他们才舍得给。”
李素嘴角一勾,淡淡地道:“而你,武姑娘,你难道没注意到,自我认识你到现在,我对你的称呼一直都是‘姑娘’,而非你道门的身份吗?因为我早看出来了,你对道君并无敬意,你对‘道姑’这个身份更是深恶痛绝,一心想要脱身而出,所以在我心里,你根本不属于道门中人,你有野心,你想做人上人,你善于把握一切机会,也不在乎用任何手段,你活得比谁都明白,比谁都专心,你只有一个心思,就是用尽一切办法出人头地,重享当初的富贵荣华,武姑娘,你觉得我说得对不对?”
武氏越听面色越苍白,最后已然冷汗潸潸,垂头死死咬着下唇,不敢说话。
李素盯着她,叹了口气,语气终于轻缓了些,道:“武姑娘,你这一生活得不容易,自幼与母亲姐妹相依为命,又被同父异母的兄弟赶出家门,受尽世间苦楚,好不容易入了宫,随侍陛下身边,自以为时来运转,然而终究还是黄粱一梦,没过几年便被陛下打入掖庭,差点没命,现在出了掖庭,屈身于道观,命保住了,可你并不喜欢如今的生活,也不甘心一生就这样庸碌平凡到老……”
武氏大惊,抬头盯着他,吃吃道:“侯爷您……您为何知道……”
“你别管我为何知道你的身世,实话告诉你,我救你出掖庭只是一时好心,但掖庭之中需要被救的苦命女子何其多,你难道没想过我为何偏偏只救了你?”
武氏浑身一震,急声道:“这是贫道心中最大的困惑,求侯爷赐告原因。”
李素冷冷地道:“原因你日后便知,我知你不甘心一生困于道观,也理解你急于脱离道姑身份的心情,今晚你献计于我,想必也是为了这个,武姑娘,我明白告诉你,你的计策不错,只看结果的话,它确实能达到我想要的目的,但是,你所献之计全无一丝善念,按佛家和道家的话来说,你这是造杀孽,而且杀的还是无辜妇孺老小,这种恶念,我无法认同。”
“是,贫道知错了。”武氏垂头,泪水顺腮而落,也不知几分真诚。
李素叹了口气,道:“要解决一个麻烦,并非只有一个办法,无论有没有别的选择,也不该拿无辜之人的性命来当自己的垫脚石,武姑娘,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武氏行了一礼,恭声道:“贫道明白了,侯爷宅心仁厚,贫道不该在侯爷面前献此毒计。”
李素点点头:“你我并不熟悉,我也没义务教你做人的道理,有野心并非坏事,所有建立在野心之上的努力都是无可厚非的,只不过,多少还是要存一丝善念,为自己积一点福报,武姑娘,你今日所献之计……不可取。”
武氏吸了吸鼻子,红着眼眶轻声道:“是,贫道明白。”
“好,你请回吧,回去好好侍侯公主。”
武氏又行了一礼,起身离去,背影在惨淡的月光显得分外落寞。
李素神情微动,忽然叫住了她:“武姑娘留步……”
武氏脚步一顿,缓缓转身,仍垂着头不敢看他:“侯爷还有何吩咐?”
直到这时,李素才露出了几分笑意,道:“姑娘心思敏慧,非凡超群,留在道观侍奉道君和公主确实有些委屈,先不说今日所献之计可不可取,至少你的动机是好的,姑娘且耐心等些日子,来日我送你一场富贵。”
武氏一惊,接着大喜,最后终于喜极而泣。
今晚的心情实在是大起大落太刺激了,先是满怀得意主动跑来献计邀功,接着被李素批得体无完肤,心情又羞又气又失落,恨不得一头撞死才好,原以为这位李侯爷已对自己失望透顶,自己留在道观永无出头之日了,谁知临走居然从天而降一桩大惊喜。
如此大起大落的际遇,也幸亏武氏非常人,若换了别的姑娘,恐怕会被刺激得当场疯掉。
“多,多谢侯爷!”武氏马上跪伏于地,又哭又笑地朝李素行了一大礼:“贫道若有出头之日,愿为侯爷鞍前马后,甘凭驱使,绝不食言!”
李素笑了笑:“你我都明白,你不是鞍前马后甘凭驱使的人,不过我也不在乎,武姑娘,今日的情分只是今日,明日富贵之时,你若还念几分旧情,你我自是守望相助的朋友,你若不念旧情,也是你的本分。回去吧。”
武氏抬头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颇为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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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武氏的背影已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李素仍静立门外槐树下发呆,不知在想什么。
侯爷不动,李家的部曲们自然也不敢动,方老五,郑小楼等部曲不远不近地散开,十数人就这样一声不吭陪着李素站在树下,久久不言不动。
武氏献计只是个小插曲,不过却给李素提个了醒,自己的手里,确实该掌握一些实力了,否则终究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被动处境。王直的那些手下在某些关键的时候或许能起作用,但这股势力还是上不得台面,只能暗中行事,一旦暴露出来,便犯了大忌讳,那时自己的死期也就到了。
所以,应该在这股暗势力以外,再培植一股势力,这股势力可以堂而皇之,可以大明大亮,无论怎么查都查不出它和自己有关联,但它又能为自己所用,在关键时可以一呼万应,用以自保。
只不过,培植这样一股势力,实在太艰难了,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除非自己能等到一个完美无暇的时机,才能栽柳成荫。
李素就这样呆呆地站在树下,入夏虽然炎热,可夜里终究有几分凉意,李素忽然觉得身子有些发冷,正打算转身回府时,肩上忽然多了一件披风。
李素回头,许明珠明亮清澈的眸子在黑夜里莹莹闪动。
“夫人怎么出来了?”李素笑道。
许明珠幽幽道:“妾身听到动静,又见你久未进门,心中不踏实,于是出来看看……”
李素眨眼:“所以,刚才我和那位武姑娘的话,你都听到了?”
许明珠点了点头。
李素叹道:“其实武姑娘所献之计没错,依言而行的话,丈人很快会无罪开释,而李家和许家也能尽快从这泥潭中抽身而出……只不过,我回绝了她,此计太伤天和,不可取,夫人是不是生气了?”
许明珠摇头:“妾身识得大体,怎会生夫君的气?那位姓武的道姑说的话,妾身也都听到了,当时只觉得心寒,若真照她所言,我爹固然能脱身而出,但这笔杀孽,却一辈子种下了,用一门老小的性命换取我爹一人之性命,妾身亦不愿为之。”
李素笑着将她搂进怀里,轻抚她的肩头:“不愧是我李素的婆姨,和我想到一块去了,不错,这个法子好是好,但太狠毒,救你爹的法子很多,不一定非要用这个,夫人你要相信我,容我再想几日,终归会有办法救老丈人出狱的。”
许明珠点点头,顺势偎进他怀中,声音有些哽咽:“妾身信夫君,就是担心我爹在大牢里受苦……”
李素笑道:“这个你放心,由于此案牵扯进了一位刑部侍郎,刑部在此案中已无法摆脱嫌疑了,所以陛下已下旨,将老丈人转进大理寺监牢,夫人你应该知道,大理寺监牢可是我的老地盘,里面无论管事还是牢头,甚至是大理寺卿孙伏伽,都是我的老熟人了,老丈人关在里面,断然不会受半点委屈,只当是过几天与世隔绝的舒坦日子。”
许明珠惊喜抬头:“真的吗?我爹真的转进了大理寺监牢?”
李素笑道:“我还能骗你?放心吧,今日我从长安城回来前,已派人去过一趟大理寺了,跟那些管事和牢头也都打了招呼……”
脸上的笑意越来越深,李素忍不住咧起了嘴角:“打过招呼后,已有管事将你爹转进了当初我住过的那间牢房,夫人你是不知道,那间牢房有多干净,里面有桌有椅,有酒有菜,床也干净,地也干净,保证找不到半只虱子,没事可以思考一下人生,无聊可以把狱卒叫来陪他聊天,如果丈人那老不正经的毛病还没改掉的话,有需要时从外面青楼给他送个姑娘进去啪几下也不是不可能……”
许明珠噗嗤一笑,羞红着脸使劲捶了他一下,嗔道:“都什么时候了,夫君还有闲心说笑!”
李素笑道:“真不是说笑,老丈人如果关在刑部大牢,我可真笑不出来,但今日转进了大理寺嘛,呵呵……不是为夫我吹嘘,自从我累教不改成了惯犯被关过两三次后,大理寺监牢真成了我的地盘了,老丈人在里面尽可呼风唤雨,所谓四海之内皆是爹,里面从管事到狱卒,老丈人只管拿他们当爹看,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惯着他……”
许明珠气道:“夫君越说越不像话了,谁当谁是爹呀?别忘了,你也比我爹小一辈呢,见了那些狱卒,你该叫他们什么?”
李素挠了挠头,一想也对,莫名其妙把自己矮了两辈,很不划算。
“总之,老丈人现在算是安全了,今日我还叫人打听了一下,现在已由孙伏伽为主审了,如今这案子越扯越大,孙伏伽这些日子忙着查刑部那些官员,看还有什么人牵扯其中,老丈人反而已不是重点,短期内应该不会提审他,所以我派人把话递进了监牢,叫老丈人耐心等候,就当是度假了,我这几日想想办法救他出来。”
听到许敬山的人身安全无虞,许明珠久悬的心终于放下了,愁容满面的脸色也渐渐变得轻松起来,轻声道:“妾身妇道人家,一切便仰仗夫君奔走了。”
“放心,我一定会救出你爹的,就怕你爹住在里面太舒服不肯走了……”
许明珠白了他一眼:“再舒服的地方,终究也是座监牢,世上哪有死活住在牢里不肯回家的傻子?夫君莫闹了!”
李素笑脸一僵,脸颊抽搐了几下,黯然叹息不语。
夫人什么都好,就是不太会聊天……
…………
…………
第二天清晨,李素起床后正打算再去长安城里拜访几位长辈,请他们帮忙活动一下老丈人的案子,薛管家却匆忙来报,门外来了一位客人,而且是外国客人,——吐蕃使团的副使,名叫拉扎。
拉扎登门拜访依足了大唐的礼数,不仅递了正式名帖,还有两大车礼品。
李素犹豫许久,最终决定,看在那两大车的面子上……接见他。
没办法,礼单太诱人了,珍珠玛瑙不要钱似的,虽然没看到它们的成色,但只看那一串非常可观的数量,便足以让李素心花怒放,柔情似水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