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零八章 打破平衡
县志这东西每个县都有,这是历朝历代编史的重要资料,每个县衙都有专门的书吏负责编撰,妥善保存。》UU小说,www.uu234.com
李素这几天看的也是这个东西,有关晋阳历史上发生的一切,从魏晋到当朝,每年地方上发生的大事件皆有记载,这些记载都是最真实的,可信度很高。
一闭关就是三天,发了癔症似的昏昏噩噩,出了屋子都有点魂不守舍,典型的鬼上身症状,难怪李治和方老五等人惊慌失措。
李素没理会众人的担忧,回房倒头就睡,这一觉睡得舒爽,一睡就是一整天,中间方老五端了饭菜过来,见李素睡得熟也没敢叫醒,饭菜热了一次又一次,就在李治和方老五拿定主意打算请大夫时,李素这才伸着懒腰,一脸神清气爽的出了房门。
守在门外的李治和方老五高兴坏了,有种泪流满面的冲动,上前正要问候,却见李素抬头望天,一脸疑惑兼纠结。
“怎么天黑了?醒得不是时候啊,生物钟乱了……”李素喃喃自语:“要不,回去再睡一觉?”
说睡就睡,扔下门口两位正酝酿情绪准备煽情的家伙,李素转身又往屋里走去,显然打算继续大睡一场。
“慢着!子正兄,再睡就死了,您先一刀剁了我再睡!”李治急坏了,一把拽住李素的衣袖。
“谁死了?”李素神色不善的瞪着小屁孩,王爷咋了?乱说话照抽,不信你以后当了皇帝还会报复我。
李治陪笑,拽着衣袖的手却丝毫不松。
“我死了,您再睡我就急死了,真的……晋阳如今烈火烹油,情势迫在眉睫,您选择在这个时候关上房门看书睡觉,是不是……呃,子正兄,我知道你必有了计较,咱们一起从长安出来的,有啥计较你好歹先跟我说一声,让我心里有个底才是啊。”
可怜巴巴的小眼神,一脸萌萌的哀求之色,眉眼间依稀跟小兕子有几分相似,可爱得不要不要的。
李素指了指天,道:“天黑了,所谓日升而作,日落而息,此时已是‘息’的时候……”
“你大白天已息过了,实在不行,好歹留句话再息啊!”李治急了。
李素叹了口气,看来睡不成了。
招手唤过李治,李素笑着凑在他耳边轻声道:“殿下想想,如果你是那幕后之人,当朝廷已遣重兵压境,自己以前的部署谋划全部打乱,这个时候你会怎么做?”
李治毫不犹豫地道:“投降朝廷,不能再执迷不悟,投降才是唯一的出路!”
李素:“…………”
愿望不错,三观也正得不能再正,而且很耳熟,典型的警察与绑匪对峙的语气,可惜代入感不强,太过理想化了,反正李素不觉得幕后之人会做这种选择,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跟朝廷已是水火不容了,断没有回头路可走,投降了也逃不过一个死字,就算失败也得硬着头皮撑到亲眼见到失败的那天,然后再悲壮切腹抹脖子。
“殿下你这么说,咱们没法聊啊……”李素叹了口气道。
沉吟片刻,又朝方老五招了招手,李素凑在他耳边如此如此吩咐了一番,方老五一脸疑惑之色,抬头看了看李素严肃的神情,二话不说领命而去。
“子正兄,子正兄,你跟他说了什么?快告诉我!”李治更急了,留给他的悬念一桩接一桩,小屁孩已有被逼疯的倾向。
“没什么,叫他出去给我买宵夜。”李素淡淡扔下一句便回房了。
“……你骗我!子正兄快说,快说!”小屁孩一路追进了屋内。
“哎,殿下,身上还有值钱的物事没?我继续给你说三国演义如何?嗯,写欠条也行……”
“好啊好啊好啊……”李治立马将正事抛到九霄云外,非常开心地点头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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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理说,李绩是长辈,也是领兵多年斗争经验丰富的老狐狸,他既然来了晋阳,晋阳之乱该由他来处置更妥当。
可李绩的态度很奇怪,他只负责统领两万并州兵马,对晋阳的事从来不插嘴,哪怕被李素吊胃口憋得不行了的李治主动跑去请益求教,也被他哼哼哈哈地敷衍过去,一副我只是来打酱油的作派,气得李治每次悻悻而归,第二天又贱兮兮地跑去继续求教。
碰钉子的次数多了,李治自己不觉得,冷眼旁观的李素却看明白了。
他看出来李绩并不打算参与此事,或者说,他应该秘密领了什么旨意,任由李素和李治二人折腾,他却三缄其口,不发一语,李素相信,就算自己和李治面前有个大坑,李绩也会眼睁睁看着他们一头栽进去,他顶多站在坑外保驾护航,不让别人埋土,会不会幸灾乐祸的笑则要看他的人品了。
李素看懂了,所以也没有自讨没趣去求教什么,每天和李绩同住在县衙内,聊天的内容基本都是吃吃喝喝还有天气,绝口不提正事。
不得不说,跟李绩聊天的感觉很不错,李绩读过的书不少,至少比李素多,李素提起任何话题他都能非常完美地接过来,然后引经据典说得头头是道,搞得李素很没面子,后来李素不得不拿出后世的一些新奇话题,比如自由落体,比如圆周率,比如大唐之外有个到处都是野人土著的新大陆,我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等等,这才换来李绩的目瞪口呆,一脸老蠢老萌的表情,令李素很有成就感。
“说话又是晌午了……”县衙庭院里的李绩打了个呵欠,一脸百无聊赖地瞥了李素一眼,哼哼道:“小娃子胡说八道了一上午,什么新大陆,什么咱们站在大圆球上,老夫情当听了故事,现在故事听完了,又到了吃饭的光景,下午怎么说?咱们继续坐这里胡说八道?”
李素笑道:“伯伯您若愿意听,小子这里还有一肚子的胡说八道等着您,您信也好,不信也好,就当打发时间了。”
李绩哈哈一笑:“好个小混帐,把老夫当孩子哄了?说说正事,晋阳这么个光景,你到底怎么打算的,老夫这两万兵马驻扎城外,每天人吃马嚼的,可不是小数目,军中司粮官昨日来报,营中粮草只够大军十日所用,你和晋王殿下耗得起,老夫可耗不起了。”
李素眨眼:“小子一筹莫展,这不正等着李伯伯赐教吗?”
李绩怒道:“滚远!滑不溜手的小混帐,等老夫抽你呢?老夫只负责领军驰援平乱,余者一概不理,你若有章程赶紧动起来,若没有章程可别怪老夫心狠,明日便拔营回并州了。”
李素收起了笑容,叹了口气道:“李伯伯,小子其实也在等,您领军多年,慧眼如炬,想必也看出来了,晋阳如今的情势不妙,幕后之人与朝廷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小子这几日想尽办法打破这个平衡,无奈破除不了,所以小子在等,等对方先把平衡打破,并州兵马可不能走,您这一走,晋阳的情势只能是敌进我退了……”
李绩嗤地一声,道:“平衡那么容易打破,陛下也不会把你遣来晋阳了,单纯杀乱民谁不会?大军到处,令旗一挥,挡我铁蹄者死,最难的便是眼下敌暗我明,杀又杀不得的景况,所以陛下和三省宰相才合计把你派来处置,这事派德高望重的老臣来不合适,容易激起对方警觉,闹起更大的民乱,长安城年轻一辈里,数来数去也就你最精滑,谁都占不了你的便宜,太子得罪你你都敢指使游侠儿东宫门前杀人报复,杀了人以后还能堵得太子不敢声张,面子里子赚得足足的,晋阳这事挑你来干没错,朝廷肯定吃不了亏……”
李素吓得冷汗直冒:“李伯伯您别乱说,什么东宫杀人,小子完全不懂……”
李绩冷笑:“敢做不敢当吗?还真是油滑到家了,你干的那点事,长安城这些叔叔伯伯们谁心里不清楚?当我们都瞎吗?来了晋阳反倒蔫了,一肚子坏水哪里去了?你到底在谋算什么?”
李素飞快眨眼,嗯,东宫杀人什么的,真的听不懂,但晋阳的事可以说说。
“李伯伯耐心再等等,两日内必有分晓,眼下这等情势,幕后那个见不得人的人也该出手了,他一出手,平衡必破,晋阳乱局可解矣。”
李绩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点头:“老夫本打算提醒你的,但你既然胸有成竹,老夫也就不说什么了,且看你如何拨正乱局吧,并州两万兵马随时可为你驱使。”
“小子多谢李伯伯。”
“别谢老夫,老夫也是奉旨而为,况且……”李绩说着仔细端详了他一番,道:“况且,老夫见你的模样挺投缘的,说不出原因,就拿你当了亲子侄对待,你的事,老夫不会慢待。”
二人正说着话,县衙门外忽然踉跄跑进来一个人,此人却是李家的部曲老兵,满头冒汗神色慌张,脸色有些发白,见了李素二人顾不得行礼,急声道:“禀侯爷,大事不好了!咱们从晋州带来的五千石粮食被人放了火,此刻火势大起,无法扑灭,侯爷快去城外看看吧?”
李素和李绩同时愣住,紧接着,李素眼中却闪过一丝笑意,扭头看着李绩笑道:“择日不如撞日,李伯伯,对方果然先动手了,晋阳乱局可破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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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还有一更。。。
又p又s:感觉好久没说过上面那四个字了。。。(未完待续。)
第六百零九章 鸿门烤宴
大火冲天,城外囤粮的平地上一片忙乱,禁卫们气急败坏扑着火,夹杂着不少百姓无助的哭喊,浓浓的黑烟直冲云上,晴朗的天空渐渐被一片黑雾笼罩。
李素李治等人匆匆赶到城外,看着眼前这一幕乱象,神情却各异。
李治急坏了,泪水在眼眶中直打转,不停地跺着脚,身边仅有了几名侍卫都被他一脚脚地踹出去,命他们取水灭火,观察半晌,见那火势愈发不可遏止,李治嘴一瘪,终于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怎么办?怎么办?咱们从晋州带来的粮草……若被烧了,晋阳百姓的民心可就全乱了!怎么办!”
李素抿着唇一言不发,只看着远处熊熊燃烧的大火,神情却不怎么焦急。
“重兵把守的囤粮重地,居然说烧便烧了,呵呵,有点意思……”李素喃喃自语。
“子正兄,这分明是有人纵火,欲乱晋阳民心,他们……连城外这区区一万人也不愿放过,存心断了他们的活路!”李治嘶声泣道。
“好了好了,哭什么哭,多大的人了动不动就哭,能像个大丈夫一样硬气点么?”李素不满地道。
“可是,这些粮草……”
“粮草已经烧起来了,哭有何用?啧!”李素嫌弃地一撇嘴,扭头望向远处人仰马翻的救火现场。
摇摇头,李素嘴角勾起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太心急了,你若再忍个两三日动手,或许我还真着急了,可你偏偏选在今日,这个破绽可是你自己露出来的,怪不得我了……”
“嗯?子正兄,你在说甚?”
“没什么……哎呀,肚子饿了,想吃烧烤吗?我请客。”李素朝他眨眼。
李治愣住。
着火了啊!粮草没了啊!晋阳眼看就要大乱了啊!这个时候你居然还惦记着吃烧烤?
“子正兄,你……是不是知道什么?这把火难道……”后知后觉的李治终于露出了狐疑之色。
“胡说!难不成这把火是我放的?”李素正色道:“我只是想吃烧烤而已,很单纯的一件事,你想那么复杂做甚?”
李治盯着他的脸,半晌后,肯定地点点头,然后展颜笑道:“好啊好啊,我要烤麂子肉,外焦里嫩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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扔下城外正在救火的无数军民,李素居然真的领着李治回了城,居然也真的命人取过烧烤用具和麂子肉,真的开始弄起了烧烤,实在是没心没肺的说话算话。
当然,烧烤之前,李素还是下了一道很平淡的命令。
“请孙县令过来,就说晋王殿下和我有请,好东西大家一起分享。”
孙县令来得很快,一脸慌张焦急,脸上被烟熏得半红半黑,一片污浊,两眼瞪得通红,似乎刚刚哭过,进了县衙庭院,看见李素二人后,孙辅仁扑通一声跪倒,大哭道:“下官监管不力,百姓的救命粮草被贼人烧毁,下官死罪,愿自刎于前,向百姓谢罪!”
李素抢前一步扶起了他,温声道:“孙县令辛苦,此事怪不得你,粮草是晋王殿下的禁卫所监管,寻常人等无法接近,孙县令也接近不了,今日粮食被烧是禁卫的责任,怎能怪得了你?快快起来,喝口水,咱们商议一下对策。”
孙辅仁跺了跺脚,急道:“这个时候还商议什么对策,先救火要紧,能救回多少算多少,不然晋阳可就真乱了!”
“不急不急,事情要从源头查起,源头堵不住,救回再多的粮草终究还是会被贼人毁了,孙县令你说呢?”李素笑着拉回了孙辅仁。
“源头?”孙辅仁愣神的片刻,已被李素拉了回来,木然呆滞地跪坐在草席上。
…………
鲜红白嫩的麂子肉是前两天禁卫们上山猎来的,虽说晋阳闹灾,可下面的人怎么也不敢慢待了李治三人,所以每顿饭里总也能见着一些荤腥,李素二人自从出了长安,可真没过什么苦日子,典型的朱门酒肉臭,包括此刻。
李素挥退院内的所有禁卫,只留下方老五和王桩站在身后侍卫。
烧烤由李素亲自主厨,李素的口味向来精致且刁钻,除了精心教出来的自家厨子,别的地方的饭菜鲜少能入他口而不被挑剔。麂子肉被切割成极薄的一片片,然后被穿在一根根竹签上,面前架着一个小铜盆,盆内炭火烧得正旺,盆口正中横着两根铁条,竹签摆在铁条正中,被火一烤很快滋滋冒油,瞬息间可见鲜红的肉条渐渐烤成了金黄的焦色,并散发着阵阵肉香。
李治不知是不是被传染了李素的没心没肺,此刻居然也对城外粮草被烧一事毫不关心,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直瞪着冒油的肉条,喉头不时咕噜一声,吞一口口水,眼中馋色毕露。
孙辅仁的眉头却越皱越紧,魂不守舍地扭头看看天空不断窜起的黑烟,又回过头瞥着李素二人,神**言又止,眼中露出一丝愠色,显然对李素二人一反常态的淡定和漠然感到很不满,又碍于二人的身份,一时不敢发作罢了。
李素的眼睛也只盯着肉条,看着肉条滋滋冒油,李素不慌不忙地三根手指拈起一些磨细了的盐粒和茴香,均匀地撒在肉条上,对孙辅仁焦急和不满的神情视而不见,仿佛世上的一切都没有眼前这几串肉条重要。
良久,李素眼睛仍盯着肉条,却打破了沉默,淡淡地道:“有句话说,‘治大国如烹小鲜’,这句话粗听很有道理,可细细一琢磨,又觉得未免失之偏颇,众所周知,烹小鲜当然要用慢火熬炖,讲究的是个火候,还有一个耐性,两者都做到了,小鲜就算烹成了,跟治国的道理一样,只不过呀,治大国不能总是烹小鲜一样不温不火,该用猛火时还得用猛火,这就跟大夫看病的道理是一样的,有的病人适合用温文之药慢慢养息,有的急症却必须马上用猛药止住,否则必有性命之虞,其实咱们现在的烤肉也是这样,火太小了,肉条半生不熟,吃了闹肚子,火太大了,肉条马上就焦糊,可就吃不得了……”
李治满头雾水,茫然地看着他,不知他罗嗦这一大堆话有什么目的。
孙辅仁也是一脸迷茫状,朝李素拱了拱手,道:“侯爷高论,下官受教良多,只是城外火势……”
“城外的火势别管,咱们只说烤肉的火势……”李素总算抬起了头,朝孙辅仁咧嘴一笑:“虽然都是火势,但此火非同彼火,孙县令,咱们好好聊天,别歪了楼啊。”
孙辅仁叹了口气,情知今日这位李侯爷是要没心没肺到底了,只好颓然垂头道:“愿听侯爷教诲。”
“这就对了,聊天嘛,你来我往的,话题总要说到一起才能愉快的聊下去嘛,不然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大家聊的不是同一件事,换个脾气急的坐你面前,孙县令,你这会子怕是已经挨揍了。”李素淡淡笑着,手里的动作却不停,飞快翻弄着竹签肉条。
孙辅仁苦笑,没吱声。
李素淡淡道:“嗯,刚才关于烤肉的话题呢,说得差不多了,大概就是那么个意思,咱们换个话题吧,孙县令,你上任晋阳县令多久了?”
孙辅仁一愣,想了想,道:“三年有余。”
“三年了,也算是造福一方了,上任这么久,想必父母婆姨和孩子都随过来了吧?天伦之乐可是难得呀。”
“是,前年已将父母和夫人孩子带来了晋阳,就住在县衙后院,今年闹了灾,下官每日忙碌,顾不上家小,便派人将父母孩子送回了家乡,身边只留了夫人。”
李素点头:“倒也可怜,说是当官了,家小还是难免颠沛之苦,世人都说当官的享福,不坐到这个位置,焉知其中不为外人道的苦楚?孙县令之苦衷,我感同身受呀。”
孙辅仁叹了口气,转过身朝长安方向遥遥拱手,道:“忠孝难两全,既然当了官,当为陛下效死命,家小便无法再顾了。”
“说得好!”李素笑着赞了一声,随即递过两串肉条,道:“肉烤好了,尝尝我的手艺,当官我或许不如你勤奋扎实,可厨艺我却当仁不让,快,趁热吃,麂子肉是野味,凉了可就有腥膻味了……”
李治在旁边早就等得不行了,这时也顾不得王爷的面子,朝李素一伸手:“还有我,还有我!”
李素瞪了他一眼,叹道:“殿下,你好歹也顾及一下皇子的仪态好不好?”
轻轻的责备,李素还是递过两串肉条,李治不客气地取过,张嘴就塞,顺便还抽冷子白了李素一眼。
眨着眼,看着慢吞吞吃相文雅的孙辅仁,李素充满期待地笑道:“孙县令,味道如何?比别人烤的肉好吃多了吧?”
孙辅仁这时哪里有什么心情尝野味,闻言胡乱点点头,并挤出一抹难看的笑。
“你快乐就是我快乐,孙县令,能吃到泾阳县侯亲手烤的肉,不谦虚的说,你真是三生有幸,长安城里多少国公郡公都喜欢我家的饭菜,连陛下都派御厨来我家学艺呢,我李家的饭菜可是长安闻名的……”
孙辅仁敷衍地赞了几句,食不知味地嚼着肉,眼神却渐渐有了一丝说不出的变化。
李素又取过几串新鲜的肉条,放在架子上翻烤,嘴里淡淡地道:“我大唐武德年间便恢复了前隋的科考,取天下寒士而仕之,不知孙县令可曾参加过我大唐的科考?”
孙辅仁脸颊微微一抽,放下了手中的肉条,垂头沉默片刻,语气顿时变得有些低沉。
“下官是荐举而入仕,不曾科考过。”
李素淡淡地道:“哦,不曾科考过,嗯,很正常,大唐说是有了科考,但如今门阀世家遍地,门阀之中名士才子众多,由世家门阀荐举而仕,也算是正途……只是孙县令,本侯有点好奇,听说你本是齐州人,荐举你的是哪一家门阀呢?”
孙辅仁眼皮一跳,道:“是齐州陈家所荐举。”
“齐州陈家?呵呵,这个家族似乎不是太出名呀,早年隋朝时陈家有人当过两任刺史吧?除此再无人才所出,能在晋阳龙兴之地当这一县父母,怕不是小小陈家能办到的事……”
李素手中不停翻动着肉条,眼睛也盯着它们,可目光却多了一抹寒意,仿佛忽然拔出鞘的利剑,森森的冷芒连火红的炭火都掩饰不住。
“孙县令,陈家的背后,是否还有世家门阀?这个门阀的根基是否就在晋阳附近?比如……太原王氏?”
含笑的眸子抬起来,李素笑吟吟地看着孙辅仁,却见孙辅仁脸色惨白,豆大的冷汗一颗颗顺着脸颊滑落,眼中一片震惊和绝望之色。
“……孙县令,刚才我说过,麂子肉要趁热吃,凉了可就坏了味,别愣着了,快吃呀。”李素眨着眼好心提醒道,语气很轻很温柔,仿佛怕吓坏了他似的。(未完待续。)
第六百一十章 水落石出
李素和孙辅仁没有动作,一旁大吃特吃的李治却呆住了,手里长长的竹签肉条啪地掉落在地,震惊地睁大了两眼,呆滞地看着李素和孙辅仁。
李素含笑不语,孙辅仁脸色苍白,只看着二人的样子,李治便明白了一切。
“孙县令,你竟……竟然是……”李治颤巍巍地指着他,神情一片惶然无措。
小小的年纪,今日算是第一次见识到了人心世情的险恶。
锵!
李素身后的方老五和王桩愣了片刻,同时拔刀出鞘,冰冷的刀锋一左一右架在孙辅仁的脖子上。
“好个恶贼,差点叫你瞒骗过去!”王桩忍不住出声怒道,想到李素这些天常与孙辅仁见面商议平乱之事,若孙辅仁心怀杀念,早做准备,李素和那位晋王殿下不知死了多少次,想到这里,王桩和方老五后背冒出一层冷汗,心中后怕不已。
乐融融的烤肉宴,瞬间变得紧张凝重,剑拔弩张。
李素仍带着微笑,朝王桩和方老五摆摆手,笑道:“别那么紧张,对孙县令客气点,他是读书人,就算玩弄名堂,也断然不会亲自出手行刺我和晋王的,把刀放下,给孙县令一点体面……”
方老五和王桩犹豫了一下,终究还是不敢大意,二人一左一右拽住孙辅仁的胳膊,然后从上到下开始搜身,确定孙辅仁身上没带凶器后,这才收刀入鞘,退后一步,眼睛仍满是戒备地盯着他,随时保持着挺身护驾的姿势。
自刚才被李素一语道破身份后,孙辅仁的脸色便白得厉害,听到李素的话后,终于抬头感激地看了他一眼,躬身一礼道:“多谢李侯爷,为我保留了最后一丝体面。”
这次的自称不再是“下官”,而是“我”了。
李素摇摇头,道:“不必谢我,就算是这些日子你为灾民前后忙碌奔波的答谢吧,哪怕……你都是装出来的,毕竟也做了一些实事。”
孙辅仁惨然一笑:“不错,齐州陈家背后,还依附着更庞大的门阀世家,而我,就是他们手中的一颗棋子。”
李素长长一叹,整个人不知为何忽然泄了气似的,刚才展露的逼人锋芒不复再见。
从烤肉开始,李素外表看似懒散惫怠,实则心中却紧紧绷着一根弦,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意有所指,因为他自己清楚,从粮草被烧的那一刻起,便是摊牌之时,对方抢先动手,看似乱了民心,但从反面来说,何尝不是自露了马脚?所以烧粮之后,李素没着急指挥救火,反而第一时间进了县衙,招孙辅仁过来烤肉,用意也在此,相比之下,挖出隐藏在晋阳的毒瘤,将幕后的势力连根拔起,这件事远比救火重要得多。
此刻听到孙辅仁终于亲口承认,李素整个人顿时感到一阵恍惚,说是松了一口气也好,或是胜利之后的疲惫也好,忽然之间,满是战意的情绪竟一泄而去,剩下的却是一股浓浓的虚脱和释然。
“卿本佳人,奈何从贼耶?”李素闭上眼喃喃道。
孙辅仁垂头,神情痛苦地道:“我本是齐州寒门之子,自幼聪颖好学,熟读圣贤经义,那时满腔报国之心,只想为大唐社稷鞠躬尽瘁,不求闻达于庙堂,只求为天子守牧尺寸之地,造福一方百姓,直到学有所成,欲赴长安科考时,才发现世事人情非我所料……”
“科考这个东西……”孙辅仁无奈一笑,道:“科考是寒门学子的唯一出路,这是天下皆知的事,只不过,科考在那些世家门阀眼里却是不共戴天之宿敌,因为科考取寒士而仕之,绕过了世家门阀荐举这条必经之路,从此寒门士子不必再往门阀投卷,便可直接以锦绣文章而入仕,入仕之后的寒门士子自然也不可能成为哪家门阀世家的党羽势力,而是直接忠心于皇室天家的能臣干吏,对门阀来说,科考便是天家削弱他们势力的一柄利剑,所以他们痛恨科考,同时也千方百计阻拦寒门士子参加科考……”
“贞观九年,我自问学有所成,便欲拜别父母,前往长安应试,然而齐州陈家不知从哪里听到消息,便派人出来阻拦,我刚出齐州城不到三十里,便被陈家快马追回,同时追回的,还有齐州城近二十名同样准备去参加科考的士子,把我们半逼半请地带回了齐州城后,陈家的家主召见了我们,言称我等学子不必科考,陈家可为我们向朝廷举荐,当然,言下之意我们后来才知道,既然是陈家举荐,将来为官后自然便成为了陈家势力党羽,尽心以陈家的利益为己任……”
孙辅仁笑得愈发惨然:“……那时的我年轻不通世事,而且名利心甚重,一心想着当官,犹豫之后便答应了陈家荐举,过了半年,我果然当了官,先是河东代州辖下一个小县的县令,后来因为我为官尚算勤恳,上任后一年内开荒种粮,大兴水利,鼓励婚育,任内两年,县中人口增加了四千多人,此事被监察御史上疏奏彰,还被当年的吏部记入考评,然后,莫名其妙的,贞观十二年,我便被任为晋阳县令……”
“晋阳啊,高祖皇帝龙兴之地,素有大唐第三大都之美誉,说是大县,其实已经算是一个州郡了,我糊里糊涂的当上了晋阳县令后,陈家派人来找到了我,告诉我这是他们背后运作的结果,而且吩咐我必须时刻注意晋阳地面上所有士族望门的举动,并且暗中培植羽翼,伺机而动……”
李素一直静静听着,这时忽然插言道:“何谓‘伺机而动’?”
孙辅仁苦笑:“‘伺机’,自然是等待机会,当时我也不知道要等待什么机会,直到去年年末,大雪不停,陈家终于又找到了我,那时我才明白,这场大雪,便是他们苦苦等了三年的机会。从年末开始,陈家便派了不少生人进入晋阳,这些人很快消散于晋阳的各村各乡,我知道他们要干什么,可我没法制止,不但不能制止,还要做他们的帮凶,因为从我当官的那一天起,我的身上已烙上了陈家的印记,一辈子都摆脱不了……”
“那么多的陌生人忽然进入晋阳县,自然引起了各村里正的警觉,许多里正都向县衙禀报了此事,而我,则假装不放在心上,将此事强自按压下来,任由陈家派去的人在晋阳翻云覆雨,最后的结果……我便不多说了,想必你们已看得很清楚了。”
孙辅仁说完了,虽然尽量说得简单,可也说了小半个时辰。
说完后,孙辅仁神色黯然垂头不语,而李治仍一脸震惊,一双眼睛不停地在孙辅仁和李素的脸上来回打转。
李素神色很平静,答案本是他亲自揭开的,孙辅仁说的这些只不过验证了他的推测,所以他没有什么意外吃惊的地方。
县衙庭院内,莫名其妙出现了一种诡异的沉默,令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李素道:“陈家的背后,果真是太原王氏?”
这个问题很重要,它关系到朝廷举起的屠刀将劈向哪个方向。
可惜的是,李素并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孙辅仁苦笑摇头:“我虽是一个县令,却也只是陈家手里的一颗棋子,李侯爷,你觉得他们会让一颗棋子知道太多内幕吗?早在代州时,我便有过猜测,陈家只不过是齐州一个小门阀,既非关陇名门,亦非七宗五姓,在朝堂的势力可以说非常薄弱,自隋以来,陈家的直系也只不过当过几任刺史而已,这么一个小小的门阀,竟敢在龙兴之地翻云覆雨,煽动民乱,若说这些皆是陈家一家所为,打死我也不信,我很清楚,陈家必然依附着一个更庞大的势力,这个势力,才是晋阳之乱的祸首和源头,对那家门阀世家来说,陈家也只不过是他们手中的一颗棋子而已,只是,我并不知道他们到底是谁。”
李素的手不易察觉地轻轻颤了一下,满含笑意的脸上渐渐露出苦涩之色。
好了,谜底解开了,更大的麻烦来了。
世家门阀啊,照孙辅仁的说法,这家门阀的势力居然大到如此地步,看来不是关陇名门,便是举世皆知的七宗五姓之一,无论哪一家门阀都不是轻易能动的,哪怕是贵为天子的李世民,对这些门阀都不得不忌惮三分。
然而晋阳之乱追查到最后,抽丝剥茧的结果竟直端端地指向这些千年门阀,怎么办?带兵上门把这家门阀灭了?
真这么干的话,估计李世民很高兴,而且巴不得有这么个傻子出头,事情闹大了,只消把李素往刑场一拉,一刀砍下脑袋,对门阀有了交代,又剪除了一个心头之患,至于说到牺牲,李素相信在李世民眼里,剪除祸患比他的性命重要得多,两相取舍之下,死一个李素根本就是一笔非常划算的生意。(未完待续。)
第六百一十一章 门阀恩怨
大唐的统治阶级很复杂,名义上是李氏皇族掌控江山社稷,实际上,民间门阀世家的势力很大,大到令李世民都不得不忌惮,这些门阀都有着千年的底蕴,旁支门客无数,经营地方多年,在他们所经营的地盘上有着比皇权更深更大的影响力,几乎可以算是一呼百应,有的地方的百姓甚至眼里只有这些本地的门阀,而不知江山姓李。
门阀世家千年,经营地方无孔不入,一个家族能够千年延续而不衰,自然有它的本事和道理。除了对朝堂和官府输出人才培植党羽不断渗入以外,最主要的还是靠门阀内的人才培养以及对天下有名望的博学大儒的招揽聘请,所以但凡在大唐境内称得起名号的大家族大门阀,别人首先看的是它的文化底蕴,门下的大儒们讲经论史,博古通今,往往一言既出,举世皆闻,常引天下无数士子文人争相追捧,执以尊礼。
这就是门阀的力量,用权势,金钱,名望和文化交织起来的大网,网上的线条纵横交错,无论如何都无法将其剪除,一旦帝王因其势大而欲除之,则会马上引起所有门阀和天下士子同仇敌忾的剧烈反弹,从而引火烧身。
这就是李世民对门阀深深忌惮却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所在,哪怕大唐的军队横扫四海,战无不胜,哪怕李世民被万邦属国齐尊为“天可汗”,但对国内的门阀世家却仍无可奈何,因为这些门阀不是靠军队能够剿灭得了的,一旦动手则马上失了民心,因为世家门阀的文化势力已然深植人心,大唐皇室能举屠刀杀人,但不可能诛心。
可是,李家与世家门阀的恩怨又是一个躲不开的矛盾,这个矛盾大抵要从关陇集团和中原七宗五姓自魏晋以来的纷争开始说起,解释起来很麻烦,那是一段漫长悠远岁月里的相爱相杀桥段,自魏晋以来,天下的统治权基本都由门阀世家所操纵,连皇帝都不得不看他们的脸色行事。数百年里,关陇集团与七宗五姓时合时争,有了共同的利益则合起伙来搞风搞雨,有了利益分歧则毫不犹豫地抄刀互砍,双方跟疯子似的又是打骂又是相爱,像极了琼瑶剧里的男女主角。
比如推翻前隋一战,李渊自晋阳起兵,当时天下门阀世家欣然景从,一同扛起了起义的大旗,各家出兵出粮,煽动民众百姓共襄盛举,合起伙把前隋杨家王朝推翻了,而且推翻的速度特别快,争夺天下之战只花了一年时间,隋朝便轰然倒塌,由此可见世家门阀的力量多么强大可怕。
正因为如此,立国之后的李家对门阀也产生了深深的忌惮,一心想要剪除却不敢妄动,只敢偷偷摸摸在背后搞点小动作,用侧面迂回的方式压制门阀的势力膨胀,比如武德年间开科考,绕过门阀荐举,直接由皇室取天下寒士而仕之,这就是一个典型的压制门阀权势的手段,对七宗五姓等大门阀的评价,李世民曾下过“虽累叶陵迟,犹恃其旧地,好自矜大”,“甚损风俗,有紊礼经,既轻重失宜,理须改革”等评语。
这些话当然不是什么好话,由此亦可看出李世民对门阀并没有什么好感,虽然当年大家一起同过窗扛过枪,虽然李家也是七宗五姓里的一支,但角度决定立场,李家当了皇帝以后,门阀在他眼里自然跟以前不一样了,门阀势大,枝繁叶茂,挡住李家的wifi信号了……
所以贞观七年,李世民把当时的尚书省仆射房玄龄召来聊了一次天,这次聊天很重要,其内容性质大抵跟的江湖兵器谱差不多,意思就是,李世民想重新制订一本《氏族制》,将天下的门阀世家重新排名定座次。
房玄龄老奸巨滑,当然看出李世民居心叵测,于是很聪明地把这桩不讨好的差事扔给了高士廉,由高士廉牵头,将朝中的中书侍郎,礼部侍郎,御史大夫等相当于副宰相级别的高官拢了一大堆,众人日夜不休,一个月后,一本重新修订过的《氏族制》终于冒着热气新鲜出炉。
李世民满怀期待打开一看,只看了一眼便勃然大怒,阴沉着脸把高士廉叫进了太极宫,关上殿门大骂了一个时辰,期间有没有表达强烈的跟高家已故妇女长辈发生超友谊关系的愿望,不可考,总的来说,李世民对这本新的《氏族制》很不满意,不满意的原因只有一个,它把七宗五姓里的崔家排在门阀世家第一名。
江山都姓李了,世家门阀里却还是姓崔的排第一,你崔家这是要上天啊。作为一手建立大唐帝国,同时弑兄杀弟逼父退位的霸道总裁,怎么能忍得下这口恶气?必须打回重制!
没能领会圣意的高士廉这回终于明白了,原来李世民修《氏族制》是假,存了打压门阀的心思是真,于是高士廉忽然福至心灵,如佛陀悟道一般豁然开朗,连夜修修改改,第二天把崭新的《氏族制》2.0版本捧到李世民面前。
李世民一看,终于高兴了,很好,李家排名第一,外戚如长孙家等排名第二,并列的还有新兴贵族如程家,秦家,尉迟家等等,而那些山东门阀世家,如崔家,范家,卢家等等,全部名列第三等,在豪门里属于末等。
这就对了,这才是正确的打开方式嘛。
李世民爽了,但这本新的《氏族制》却令那些千年门阀世家不爽了,没招谁没惹谁的,凭什么我就末等了?还讲不讲理?
可是,江山毕竟姓李,李世民说的话就是理,不仅是氏族制,自李世民登基后,针对山东豪门的打压就从来没有停止过,力度一年比一年大,从土地到税收,从人才荐举到军队管理,处处刻意削弱世家门阀的影响,有意识地将统治权朝长安城集中,门阀世家敢怒而不敢言,心里憋了口恶气无处发泄,怎么办呢?
你李家能背地里搞小动作,我们门阀世家当然也不客气了,于是各大门阀联合起来,成了大唐民间势力最大的反对党,各家门下的大儒和名士们得了授意,一个个摇身一变,变成了公知,对李家的统治从来没有半句好话,不管朝廷发布什么政令,到了门阀的嘴里便是祸国殃民的恶政,更何况李世民自己不争气,玄武门干过一桩亏心事,这下算是被门阀拿住了把柄,众口铄金往死里黑他,天下一旦出现灾害,便是今上无德,而至天谴云云。
晋阳这次的民乱,大抵便是李家和山东豪门相爱相杀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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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怨很复杂,有爱也有恨,当年心口的朱砂痣,如今成了恶心人的一抹蚊子血,分手没有吻别,只抄刀互砍,一边砍一边流泪说“来啊,互相伤害啊”……画面非常感人。
可是李素却无法接受,明明是你们大人物的恩怨,自己为何不幸躺枪?你们关上房门互砍就是了啊,为何非要在晋阳搞出这么大的事?而他又是李世民派往晋阳平乱的钦差,此事处理得不好,门阀固然不会放过他,相信李世民也不介意把他砍了祭旗顺便平息众怒。
莫名其妙的,李素发现自己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不讨好。
感觉更难受的还有孙辅仁。
孙辅仁比李素更悲愤,因为自从李治一行来到晋阳后,孙辅仁行事一直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无论言行都是正义凛然且天衣无缝的,他想不通,李素为何莫名其妙的就怀疑到他身上了。
“李侯爷,你是怎么看出我的身份的?还请侯爷不吝赐教,否则我死亦难瞑目。”孙辅仁语气坚决地道。
李素回过神,暂时压下了满腹的烦躁,深深看了他一眼,叹道:“孙县令,你做得太完美了……”
孙辅仁:“…………”
完美也有错?
李素接着道:“我这人疑心病重,而且有点霸道,我觉得世上除了我自己,应该再没有第二个完美的人了,谁若表现得太完美便会引起我的怀疑……”
这次不仅是孙辅仁,就连李治都无语了。
“自我和晋王殿下来到晋阳,眼里只看到孙县令忙前忙后,为乡亲四处奔波,该哭的时候哭,该喜的时候喜,仿佛已经完全跟乡亲们融合在一起……”
李治忍不住插嘴道:“这也没错啊,咱们经过晋州的时候,晋州刺史不也是这样的好官吗?”
李素笑道:“这就是疑点之一了,因为晋州刺史是好官,所以他被百姓爱戴,所以晋州出了乱子他能够很快稳住局势,而晋阳却不一样,殿下还记得吗?我们刚到晋阳时,看到百姓的情绪并非愤怒或忧愁,而是麻木不仁,显然百姓们被官府或士族荼毒甚深,否则纵然受了灾也不会露出这种完全没有希望的表情,孙县令,一个真正被百姓爱戴的官,是不会让治下的百姓露出这种表情的,我相信你没有祸害百姓的心思,但你后面的门阀不会这么想,他们要的就是朝廷民心尽丧,说你为虎作伥也好,说你身不由己也好,总之晋阳的百姓这几年的日子怕是不好过,这个,是我怀疑你的第一个理由。”
孙辅仁露出惊讶之色,随即垂头黯然不语。
李素继续侃侃而谈:“第二个理由,晋阳民乱是事实,孙县令这些日子前后奔走,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在我看来都是恰当的,合适的,但是以你为首的官府在做出了正确的决定后,局势却越变越乱,官府对治下的控制力低到这等地步,这是很不正常的,孙县令,我和殿下刚到晋阳的那一天,你被村民殴打致伤,想必也是你上演的一出苦肉计,为的是博取我和殿下的信任吧?”
目光一瞥李治,李素含笑道:“殿下,还记得那位值守晋阳宫的老宦官申义吗?”
李治愕然点头。
李素的笑容带着几许寒意:“这位老宦官,怕也是被门阀收买了,与晋阳官府沆瀣一气,暗通款曲,否则晋阳搞得这么乱,身为晋阳宫副监却没有向长安禀报任何消息,这怎么也说不过去,晋阳地面上的毒瘤太多,咱们一个个的挖掉。”
扭头望向方老五,李素冷冷道:“方五叔,马上派人去晋阳宫,拿下值守晋阳宫的所有宦官宫女,特别是那个申义,咱们有的是时间慢慢辨别忠奸!”
方老五抱拳凛然领命,转身匆匆离去。
垂头丧气的孙辅仁猛然抬头,眼中露出震惊之色。
李素朝他咧嘴一笑,挑了挑眉毛,道:“意外不意外?惊喜不惊喜?”
看着神色震惊的孙辅仁,李素笑道:“还有第三个怀疑你的理由,孙县令想不想听听?”
孙辅仁渐渐收起了震惊的神情,面无表情地看着李素。
“既然你这么有诚意的看着我,我还是说了吧。”李素笑了笑,道:“记得前几天我翻阅晋阳县志吗?这一翻就是三天,老实说,我还真没有这么用功看过书,这次来到晋阳算是破例了,县志呢,写得很详细,只不过详细的部分却是在孙县令上任之前,待到孙县令上任后,县志里的内容实可谓乱七八糟,东拉西扯,乱得毫无章法,本地县志可是历任县令必须要完成的公务,当时我就在想,一个为官清正,心怀黎民的好官,为何治下书吏修的县志却一塌糊涂,叫人无法直视?难道这位好官和我一样懒散?”
“更令我奇怪的是,晋阳是中原重镇,诸多门阀本系旁支林立,门阀在本地可谓影响深重,可是县志里关于门阀在本地的举动却完全没有记载,分明是有意避开了,孙县令,欲盖弥彰的火候太过,实在令我不得不怀疑你是否真的清白……”(未完待续。)
第六百一十二章 祸水东引
李素一直觉得自己性格是完美无缺的,包括疑心病。疑心病太重难免不太容易信任别人,眼里看到的任何一件事,首先不是接受,而是怀疑,认为它相对比较合理了,符合事物发展的逻辑了,再去接受它。
这个毛病至少在晋阳县是有利无害的,就是因为疑心病,李素把晋阳的一盘乱局抽丝剥茧如同外科医生做手术一般,一桩桩地解开,理顺。
看似毫无关联的几件事,串联起来竟是疑点重重,破绽百出。矛头直指孙辅仁。
晋阳自去年隆冬雪灾有了迹象时便乱象丛生,合理的,不合理的,绝对无法绕开孙辅仁这位县令,没把事情处理好,反而越弄越乱,教李素怎能不怀疑他?
孙辅仁服气了,再无半句争辩置疑,在李素面前深深垂下了头,脸色黯然,阖目不语。
水落石出,李素的心情却并不轻松。
一团乱麻解开了,更大的麻烦还在等着他。
幕后之人是千年门阀世家,这是无可争议的了,然而,不论是哪家门阀,李素都无法轻易动手,干系太大了,一个掌握了本地的名望,权势,文化和舆论的庞然大物,李素一个小小的县侯,纵有皇命加身,可他能拿这个庞然大物怎样?
孙辅仁被王桩带下去了,一县父母官,今日被关进了自己辖县的大牢,等待朝廷发落。
“太原王氏?真是他们吗?”李治的神情很凝重,抬头看着李素,阳光很刺眼,李治眯起了眼睛,只看到他的背后一层金黄色的光晕,表情却隐在光晕里无法捉摸。
“殿下觉得是他们吗?”李素淡淡问道。
李治摇头:“我不敢信,子正兄,你知道吗?我高祖皇帝晋阳起兵时,第一个响应的便是太原王氏,换句话说,当初我父皇若未得到太原王氏的支持,也断不会劝高祖皇帝起兵,正因为有了王氏,而且当时高祖皇帝是太原留守,掌管太原重兵,两相联合,高祖皇帝才能领兵席卷天下,灭了隋朝,父皇对天下七宗五姓颇有忌惮,但唯独对陇西李氏和太原王氏不曾防备,因为陇西李氏本就是我们李家,而王氏则有从龙之功,若说事隔二十余年后,王氏竟对朝廷有了反心,无论如何我也不敢相信……”
李素点头:“是这道理,王氏造反的动机并不大,大唐立国后,天家一直未曾亏待王氏,我们刚才一直陷入了一个误区,晋阳地处太原,并不一定就是太原本地门阀干的坏事,也存在有**水东移嫁祸的可能,证据指向太明显,反而也是一个疑点……”
李治两眼一亮:“所以,你也不信是王氏,对吗?”
李素笑道:“我没这么说,没拿到证据以前,谁都有可能,太原王氏目前也摆脱不了嫌疑,只是以常理推测,王氏的嫌疑并不是那么大而已,嫌疑不大,但,还是有。”
李治眸光一黯,叹道:“好好的晋阳,为何搞成了这个局面?我李家到底哪里对不起天下人了?”
抬头望向李素,李治愁眉苦脸地道:“揪出了孙县令,可晋阳的乱局还是没有解决啊,反而越来越乱了,那些被藏在山腹山谷里的灾民被人供养着,这些日子已经三番五次下山作乱了,眼看一触即发,或许来日拧成一股后直接攻打晋阳城也不一定,子正兄,你快拿个主意吧。”
李素沉吟片刻,道:“眼下情势危急,一步踏错便万劫不复,所以我也拿不出好办法,想来想去,索性把话摊开来说吧,派人去太原王家请人,请一位王家有分量的人过来,咱们和他聊聊。”
李治点头。
李素慢吞吞地道:“还有,请人之前,请李伯伯领兵朝太原王家推进,一万兵马正面,五千兵马压住两侧,形成合围之势,推进到王家三十里外扎营。”
李治吃了一惊:“真对王家动手?”
“不是动手,是威压,到了这个时候,王家该表态了,李伯伯的兵马,可以让他们表态的速度快一点……撕破脸也好,拼命澄清也好,总归王家必须尽快向朝廷拿出一个态度来。”李素微笑道。
李治神情忐忑道:“会不会太过了?王家毕竟是从龙之臣,此举怕会寒了功臣之心……再说,朝廷兵马压境,王家就算不想反只怕也会动一下不该有的心思了。”
李素笑道:“王家冒不起这个险,一大家子呢,上到直系旁支,下到门客儒士,一家上下几千口人全在,不到万不得已,他们不会犯险的,若晋阳之乱本是王家在幕后指使,那就更没错了,晚剿不如早剿,对朝廷终归是利大于弊的,若王家不是幕后之人,那简单,朝廷摆出了姿态,王家若要自证清白,就把那个幕后之人揪出来,这样一来……”
李治两眼大亮,顿放光彩:“这样一来,咱们的麻烦便成了王家的麻烦,这桩大麻烦扔给王家,我们坐山观虎斗?朝廷解决门阀之事或许有难处有忌惮,但门阀与门阀之间争斗却是毫无顾忌的,若然麻烦解决,父皇再以高官厚赐以安抚功臣之心……”
李素再次笑抚狗头:“然也,殿下越来越聪明了,以后再骗你钱恐怕还得多费点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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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并州大都督府长史李绩领兵拔营,徐徐朝太原方向推进,与此同时,一骑快马出晋阳,朝太原王家飞驰而去。不仅如此,李素还遣出了晋王禁卫千人,直扑齐州陈家,严令将一家老小全部锁拿,押回长安待审。
第三日,李绩所部前军斥候到达太原王家三十里外徘徊游弋,王家闻讯大惊失色,急忙派出信使向李绩询问究竟,李绩拒见,信使又朝晋阳城飞驰。
第四日,兵马主力至太原,离王家三十里外安营扎寨,王家上下既怒且不安,家主王呈惊怒交加,马上令门下儒生名士口诛笔伐,一声令下,附属于王家的儒生集结在太原王家的祖宅内,指天骂地,痛呼今上不仁,王家蒙冤云云。
这一代的家主王呈是王家嫡子,血脉源自上古周朝灵王之子太子晋,也是秦朝名将王翦的嫡系子孙,如今太原王家的掌门人,身体里每一滴血都满载原汁原味的祖传染色体。
面对突如其来的大祸,作为家主的王呈自然无可退避,不等晋阳来人,便领着门下一群大儒名士怒冲冲朝晋阳城而去。
…………
晋阳县衙内,李素和李治见到了这一代的王氏掌门人。
王呈的脸色很难看,白里泛着青紫,额头太阳穴隐隐可见血管贲张,如同一条条的蚯蚓似的布满额头,一副随时随地爆血而亡的架势。
李素一眼便看出,这位老先生恐怕有冠心高血压之类的毛病,心中不由有些忧虑,原本只想以威势压人,如今看来,怕是不能再刺激他了,不然王家掌门人死在晋阳县衙,引起太原王氏上下的剧烈反弹,李世民不杀他都不好意思了。
于是李素二话不说,先拉着李治一起朝王呈赔礼道歉,语气温和,态度诚挚,一副不小心用了过期军事地图而致误伤友军的歉然,陪了半天小心,又温言软语哄了几句,旁边的小屁孩李治则适时地代替他父皇回忆当年,畅想未来,一大一小配合默契之下,王呈终于心气渐平,额上的血管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退下去,至少目前再没有爆体的迹象了,李素这才放了心。
王家这次是兴师问罪而来,作为久经风浪的家主,当然不会被两个年轻人几句软话一递便熄了火,大兵压境搞出这么大的阵仗,总归是要交代的。
要交代很简单,李素马上拿出准备已久的证据。
从地主卫从礼的揭举,再到县令孙辅仁和晋阳宫老宦官申义的供词,还有一系列指向王家的疑点和证据,一样样摆出来,王呈的脸色越来越难看,表情也越来越精彩,时红时白,阴晴不定,不知想到了什么。
李素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脸,心中顿时愈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此事王家或许不是幕后主谋,但一定知道内幕,对方敢在王家的地盘上煽动民众造反,若说根深叶茂的王家对此毫不知情,未免有些荒谬了,李素的猜测是,王家与幕后煽动造反的那家门阀暗里达成了某种交易,这个交易或许是某个地方的势力移交,或许是朝中某几重要位置的官职移交,总之,王家与那幕后之人必然有交易。
可是今日王家怎么也没想到,李世民派来的王爷和县侯居然直接把矛头指向了王家。
王呈很悲愤,而且是有冤无法诉的悲愤。
说是冤枉呢,王家确实冤枉,这件事王家一直没有参与,李治说得没错,王家有从龙之功,天家对他们也不薄,王家断无造李家反的动机,可以说,王家从头到尾都是清白的,然而说到清白,王家却又不是太清白,毕竟这里面的内情王家最清楚,也算是间接参与了。
门阀是庞然大物,发展到最后,必然都以利益为先,符合本家族利益的事情,不管忠还是奸,先把好处搂在手里再说,包括当年李渊晋阳起兵,王家欣然景从,这里面若说是因为李渊和王家感情深厚的结果,怕是会被人笑掉大牙,当年王家景从必然出于利益,如今背着李家与别人达成交易,暗挖李家的墙角,也是出于利益。
门阀与门阀之间如同国家一般,没有永恒的感情,只有永恒的利益,分久则合,合久则分,全因利字使然。
原以为王家做得天衣无缝,而且严格说来,王家确实是清白的,至少没有直接参与任何事,充其量就是装聋作哑而已,所以王家在这件事里可进可退,两者皆从容。
万万没想到啊,这个名叫李素的县侯做事居然如此不讲究,二话不说先把矛头对准了王家,不仅派大军压境,一副屠灭满门的架势,而且还给王家戴了一顶谋反的帽子,苍天可鉴,这顶帽子应该戴在别人脑袋上才对啊,王家干什么了?什么也没干呀!
“王家千年门阀,远从周朝太子晋开始算起,传到如今已有千年,祖居太原四十余代,世受朝廷景仰,百姓爱戴,王家主,您是王家这一代的掌令,切不可自误啊。”李素语重心长地道。
王呈气得脸色铁青,堂堂千年门阀的家主,居然被一个小辈教训,实在不可忍。可是……眼前这小孽畜摆出来的一样样证据,却令王家有口难辩,因为这些证据是真的,而且大牢里还关着与此事直接有关联的犯人,现在人证物证一口咬定了王家,王呈能怎么办?
李素扭过头,不忍再看王呈的表情,悠悠地道:“下官只是小小县侯,晋王殿下更是年幼不堪担当,此事干系重大,下官与晋王亦无权处置,这些人证物证,下官只能送往长安,请陛下圣裁,还请王家主莫与我们两个小辈计较,这是你们大人物的事,我们担当不起……”
王呈面色铁青,鼻孔喘着粗气,阴沉地道:“王家是清白的,竖子安敢冤我!此事纵然闹到陛下阶前,老夫也定要据理力争!”
李素含笑道:“您请便,这是您和陛下之间的事,但是……”
李素直起了身子,目光渐渐多了几分冷意:“但是,事实证据俱在,并州兵马也已受了军令,在下官眼里,这就是一桩天大的谋反案,王家主尽可去长安城与陛下分辩清白,但下官身负平乱之责,却万万不敢懈怠,纵然是千年门阀,亦不可罔顾国法,王家主,对不住了,职命在身,无法徇私,王家满门上下数千口,先入了大狱再说吧。”
王呈勃然大怒:“竖子尔敢!我王家世受天恩,千年以来都没人敢对王家动手,你是何人敢拿我王家问罪!”
李素笑道:“我有证据,为何不敢?王家主若要耍横,并州兵马可任你耍横,看谁比谁横,您若要讲道理,那么下官来与你讲道理,人证物证俱在,事涉谋反,敢问王家主,您如何自清?下官如此处置,有何不对?”(未完待续。)
第六百一十三章 图穷匕见(上)
一番不软不硬的话,顶得王呈无话可说。∑UU小说,www.uu234.com
话说得很明白,李素给了他两条路,耍横或是讲道理。
论耍横,李绩的并州兵马就在王家祖宅三十里外,一声令下可将王家上下全部锁拿下狱,晋地是王家的祖业,但归根结底,这天下却是李家的江山。
讲道理,人证物证俱在,桩桩件件的证据都指向王家,每个证据都在告诉王家一个很残酷的事实:“你家造反了”。
朝廷平反自古便是天经地义的事,千年门阀造反,朝廷该灭还得灭,不会因为你家势力大就放你一马,你都威胁到皇权了,跟你还有什么好客气的?不信我带兵剿灭你?不信你可以试试。
王呈不敢试。
王家枝繁叶茂,传延千年,族人遍布大唐,作为家主,稍有一个决策出了错,对王家都是灭顶之灾,越是庞然大物,越不敢轻举妄动,责任太重,消磨了意气。
冤枉是冤枉,可这个冤枉有苦无处诉,闹到长安城李世民面前,王呈都辩无可辩,这事怎么说都不占理。
讲理讲不通,哪怕你带一批儒生名士过来也没用,声音再大也大不过一个“理”字。耍横的话,李素比他更横,万余并州兵马此刻还在王家祖宅前巡弋游走,虎视眈眈,随时都能一口把王家吞掉。
直到此刻,王呈才真正开始正视面前这位年纪轻轻的县侯了。
李素之名,王呈很早以前便知道,他的一些事迹,包括跟东阳公主的小八卦,王呈都清楚,作为大家族的族长,长安城的任何风吹草动都必须要入他眼耳的。在他以前的印象里,李素的崛起只能算是“幸进”,嗯,大抵就是把皇帝哄高兴了,皇帝陛下哈哈一笑随手便封个官爵,这种宠臣弄臣性质的人物,历朝历代都有,不足为奇。
直到今日与李素见了面,二人对了几句话以后,王呈这才深深察觉到李素的不简单,可以肯定,这家伙二十出头的年轻又是入省又是封侯的,如此圣眷绝非拍马溜须而得来的,他是有真本事的。
多少真本事还没看出来,但见面后三言两语间,李素把整个王家逼到角落里进退不能,仅凭这一点,这家伙就绝不是个简单人物。
王呈的神情首次露出凝重之色,这一刻,他真正把李素当成了可以平等对话的对手。
至于一旁上窜下跳刷存在感的小屁孩李治,嗯,王呈果断无视了。
看着王呈额头渐渐又暴起的青筋,李素有点担心老先生爆体,只好拱了拱手,尽量把语气放得平和一些。
“王家主,晋阳是王家祖传基业,王家经营千年,可谓名望极隆,当年我高祖皇帝晋阳起兵,也多呈王家恩义相助,王家与天家应是一荣俱荣才是,您何苦自误?”
王呈瞪着他,怒道:“何出‘自误’之言?王家本是清白的,全是被你所诬!”
李素淡淡笑道:“好吧,下官就说个假设,嗯,假设啊,比如说王家确实是清白的,晋阳乱局的幕后指使人其实是另一家门阀,因为与王家有了交易……具体什么交易就不说穿了,总之,王家愿意装聋作哑任由那家门阀上窜下跳,当初雪灾将至,王家或许会心存侥幸,觉得煽动数十万灾民作乱,可教日月换了新天,王家或能从中取利。可是如今雪灾已停,朝廷赈灾的粮食源源不断,并州兵马已至晋阳枕戈待旦,同时我们已知道那些被利用的灾民就躲在晋阳左近的山谷山腹中,文也好,武也好,我们都已做好了准备,今时非同往日,敢问王家主,你觉得那家门阀还有胜算吗?他们与你的交易还能作数吗?那一家出了事,王家能好到哪里去?王家何苦铁了心要跟那家门阀一条道走到黑?王家对朝廷的怨恨果真如此不共戴天了吗?”
王呈脸色时青时红,瞪大了眼睛却久久讷讷无语。
李素悠悠地道:“时也,势也,审度而行之。那家门阀纵然根基牢固,千年底蕴深厚,可是想趁大灾而作乱,重演当初高祖皇帝晋阳起兵,妄想占了李氏江山,恐怕有些自大了吧?王家主也是活了大半辈子的一族掌令,见识阅历自比我们这些黄毛小子更多更广,请问王家主,你真的对他们有信心吗?”
王呈终于露出了犹豫之色,李素冷眼看着,颇为欣赏地笑了。
欣赏的其实并非王呈的识时务,事实上李素并不觉得自己一番话可以让他做出不同的选择,一切还是因为利之所趋。
李素敢肯定,自李绩所部兵马对王家形成合围之势的那一刻起,王呈便已有了决定,他带了一群儒生士子气急败坏跑来晋阳城理论,这个举动本身就是一种含蓄的服软,向朝廷低头承认自己错了,否则以王家家主之尊,在明知朝廷已怀疑他的情势下,哪里还敢进晋阳城?他敢来,证明他已意识到王家的危势已迫在眉睫,朝廷在他家门口摆出兵马可不是吓唬他的,审时度势之下,王呈不得不服软,不得不亲自进晋阳城。
李素欣赏的,却是王呈的演技。
明明已服软了,可偏偏在他和李治面前还要做出一副不甘不愿的样子,仿佛王家还有更多更好的选择,今日服软我是给你面子之类的模样。
政治人物的基本技能,演技必须要精湛,说哭就哭,说笑就笑,一言不合就飙演技,感人搞笑或是催人尿下,全看当时的剧本怎么安排。
王呈此刻的演技很不错,至少李素觉得自己的火候做不到这般炉火纯青。
良久,王呈抬起头瞪着李素,嘿嘿冷笑:“老夫看出来了,李县侯,你这是祸水东引,大家心里清楚,王家与此事无干,可你把这顶谋反的帽子硬生生扣在王家头上,王家若欲自辩,只能发动王家的力量,把幕后那人揪出来才能自证清白,而朝廷则完全可以壁上观,李县侯年纪轻轻,心思倒是狠辣周全,自古英雄出少年,老夫终于信了这句话了。”
李素正色道:“家主此言差矣,既然非把话说透了,下官斗胆问一句,王家果真清白么?清不清白,大家心照不宣便是,如今情势已明朗,纵然下官今日不与你说这些,敢问家主如何决断?还是愿意跟他们一路硬扛到底?”
李治这时插言道:“王爷爷,我大唐立国后,高祖皇帝和父皇可曾有半点亏待王家之处?若有,请王爷爷直言,小子回去禀奏父皇,父皇必会自省,给王家一个交代。”
一搭一唱,王呈神情愈发犹豫了。
这时,县衙外忽然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方老五的身影出现在庭院内,满头大汗地抱拳行礼,道:“禀侯爷,城外有乱民攻城!”
李治和王呈闻言大惊,李素却不见意外之色,只是平静地挑了挑眉梢。
“乱民人数几何?军械若何?城门可曾关闭?”李素镇定地问道。
方老五道:“乱民从东西两面城外而来,小人大致看了看,大约七八万人上下,乱民未披甲,兵器大多是铁锄,竹竿,柴刀之类,鲜少有持大唐制式军械者,付将军见远处城外冒出黑压压一片便觉得不对劲,马上下令迁灾民入城,紧闭四面城门,严命以待。”
李素点点头,然后眨了眨眼,狐疑地望向王呈:“王家主,这该不是你的手笔吧?数遍晋地,只有王家才有此胆魄气度呀……”
王呈一呆,接着勃然大怒:“安敢血口喷人!王家怎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顾不得自辩,王呈说着忽然垂下头,脸上的阴森怨毒之色一闪而过。
李素眼中闪过一抹笑意,他知道这阴森怨毒之色并非冲着他而来的,想想也冤,帮他们背了黑锅也就罢了,却趁着王家家主进晋阳城,悍然煽动灾民攻城,此举不仅直接造了朝廷的反,还将王呈也陷入了险地,显然存了一锅全端的杀念。
感情破裂了,交易作废了,李素敢肯定,王呈现在肯定如被负心薄幸郎抛弃的纯情少女一般,由爱生恨,由粉转黑了。此刻他心里想的必然是如何把那家门阀大卸八块。
…………
…………
庭院众人一片沉默,县衙庭院外,王呈带来的一群儒生名士则悉悉索索一片慌乱,不少穿着青衫头戴纶巾的儒生想进庭院劝家主逃跑,但看到王呈铁青阴沉的脸色后,儒生们非常识趣地退回了庭院外,焦急地等待家主的决断。
轰!
城外忽然传来一阵震天的巨响,接着山呼海啸般的喊杀声远远传来,庭院内外,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果然是灾民作乱!果然是真正的举旗造反,事情终于闹到不可收拾了!
“王家主,到了这个时候了,你还不快说实话!你真打算让整个王家为那些贼子陪葬吗?今日城外之敌本官或许无法退之,但杀你祭旗壮威却易如反掌!不管你们是否清白,王家就是这次攻城作乱的主谋,朝廷兵马必将王家杀个鸡犬不留!”李素忽然厉声喝道。
王呈猛地一激灵,抬头看着李素凛然且带着杀机的脸色,王呈咬了咬牙,使劲一跺脚。
“好个卢家!竟敢落井下石,太原王氏必与你不死不休!”
李素眼一亮,急忙追问道:“卢家?范阳卢家?原来竟是他们?”
王呈瞥了他一眼,怒哼一声,没理他。
李素不计较,不失时机地问道:“范阳卢家祖业在河北道幽州易州一带,他们为何跑到晋阳煽动作乱?”
王呈怒道:“天下门阀旁支繁多,遍布天下,谁说卢家便只能在范阳活动?我王家也有旁支在幽州,怎样?哪条王法说不准许了?”
李素失笑,这老头,自打刚才把卢家抖出来后,心里便憋了一股火,嗯,算了,不跟老人家计较……
“卢家在晋阳的旁支是哪一支?他们住在哪里?”
“晋阳城外北面四十里,石佛村……”王呈仿佛泄去了浑身的力气,虚软无力地道。
“王桩,方五叔!”李素扬声大喝。
“在!”二人抱拳。
“石佛村卢家,拿人!无论主仆全部锁拿!”
“是!”
看着二人领命而去,王呈呆愣片刻,道:“此时乱民攻城,晋阳被围,你们……如何出城拿人?”
李素忽然展颜一笑,朝他眨了眨眼:“或许……城外的乱民忽然良心发现,自动自觉给我们让开了一条道呢?”(未完待续。)
第六百一十四章 图穷匕见(下)
王呈是王家的族长,族长已当了很多年,大约隋朝开始他便是王家说一不二的瓢把子,一言一念而定家族兴衰的那种顶尖权力人物,虽然本身并未在朝堂中任职,但王家门下直系子侄辈和豢养的儒生们在朝堂和地方上任职者颇多,所以王家才有这么大的权势,能居于有名的七宗五姓之一,权力,金钱,地盘,名望,还有文化,这些全部加起来,才是一个千年门阀真正的底蕴。
按说以王呈久经风浪的阅历,这个时期正是修炼成精的老狐狸阶段,怎么也不该吃亏上当受骗,只不过王呈却没想到,今日竟在两个小辈面前栽了个跟头,这个跟头栽得不轻,一句话脱口而出,硬生生把王家这艘大船掉了个头。
轻敌是大忌,王呈今日便轻敌了。从见到李素的那一刻起,王呈便一直没怎么瞧得上眼,第一印象就把李素当成了不堪与敌的黄毛小子,首先便存了轻视的念头,莫名其妙便有了一种绝世剑客对阵江湖小菜鸟的优越感,然后……阴沟里翻了船,栽在小菜鸟手里了。
当李素派人出城要拿下卢家时,王呈的脑子轰地一炸,脑中马上闪过一个念头。
被坑了!
远处震天的喊杀声惨叫声仍遥遥传来,可谓惊天动地,举城惶然,县衙的庭院外,不时看到穿着皂服的差役惊慌失措狼奔豕突,匆忙的身影一下又一下地从圆拱门外闪过,空气中甚至隐隐能闻到一丝丝烧焦的糊味……
一切的景象,看在王呈眼里都是那么的真实,任何人身处这样的环境里,都会毫不怀疑地觉得确实有乱民在攻城,而且声势浩大,李绩的并州兵马还堵在王家门口,根本无暇救援,城中守卫薄弱,不堪一击,晋阳城危在旦夕。
这等危急时刻,乱民破城近在眼前,王呈第一反应就是被卢家坑了,卢家单方面撕毁了协议,不仅要造朝廷的反,还顺手把王家给端了,所以抓住了王呈入晋阳城的绝妙时机发动攻城,显然打着鸡犬不留的主意,王呈的第二反应就是愤怒,羞恼,堂堂千年门阀的族长居然被人卖了,这口气怎能忍?李素在旁边一声断喝,王呈毫不犹豫就把卢家给捅了出来,大家都别想好过。
可是,直到李素吩咐下面的人出城拿人时,王呈这才猛然惊醒。
自己确实是被人坑了,但坑他的人不是卢家,而是面前这个李素!
演技啊,足够拿十个小金人的演技啊,全城的军民都是群众演员,而且都是非常称职的演技派群众演员,震天的喊杀,惨叫,不时传来的轰然巨响,空气中烧焦的味道,还有每个人匆忙经过庭院时的惊惶表情,李素恰到时机的断喝逼迫……
“英雄出少年,哈哈,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李县侯的风采,老夫今日总算领教了,盛名之下无虚士,老夫佩服!”王呈仰天哈哈大笑,眼中寒芒闪烁,羞怒交加。
李素面色平静,朝王呈眨眼,一脸迷茫状拱手:“王家主何故发笑?下官实在不懂您的意思……”
“哈哈,好!好个李县侯,世上有胆子算计老夫者,怕是绝无仅有了,多年以来老夫自鸣得意,以为无人敢欺,太平粮吃久了,心思便懈怠了,今日这个跟头栽得不冤,不冤!”
李素一脸虽不明但觉厉的表情,拱手乱赞:“不愧是千年门阀的族长,说话端的深奥难懂,却莫名其妙的发人深省,下官都不知道该深省什么,但是……确实好厉害啊!”
王呈脸色铁青,额头青筋暴跳,又开始玩爆体了……
二人如同和尚打机锋似的你来我往,心知肚明此刻所言无益,该说的都说了,该背叛的也背叛了,李素兵不血刃得到了关键的信息,而王呈,则一败涂地。
情势无可再挽,王家被李素硬生生拉回了朝廷的阵营里,盟友都卖了,王家此时根本没有第二个选择,只能铁了心跟朝廷站在一起。
一老一小两只狐狸斗法,胜负已分。
唯独旁边的李治仍是一脸狗看星星般的茫然,当他发现二人的对话自己越来越听不懂时,李治终于急了:“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在说什么?能解释一下意思吗?能不能不要当我不存在?”
王呈铁青着脸,冷冷瞥了李治一眼,然后朝李素嘿嘿冷笑:“手段领教了,老夫今日认栽,该办的事,自有王家来办,不劳朝廷动手,这里毕竟是晋阳!”
李素微笑着行礼:“如此,下官多谢王家主了。”
指了指李素,王呈冷冷道:“今日所赐,老夫记下了,来日必有报还!”
李素无辜地眨眼:“下官年轻言微,王家主该不会以为是下官的主意吧?临出长安前,陛下召下官奏对,下官在晋地的一切举动皆是陛下所授,王家主,冤有头,债有主啊,千年大门阀拿下官一个小小县侯撒气,说出去也不妥呀。”
惹不起千年门阀,被这种庞然大物惦记绝非好事,迟早家破人亡的下场,所以李素毫不犹豫把李世民拉进来背了这个黑锅,只要晋阳之乱处理得漂亮,他相信李世民不会拿他怎样的,顶多也就是个功过相抵,这个没关系,他不在乎。
王呈神情一滞,果然……又上当了,惊疑不定地朝李治看了一眼。这次学聪明了,也不表态,只是扔下两声阴森的冷笑,拂袖扬长而去。
不长记性说的就是王呈这种人,刚被坑过一次,心里对李素仍存着轻视,顽固老观念害死人,他总认为王家是千年大门阀,他王呈辈分甚高,与天家的关系匪浅,就连李世民见了他都得恭敬地叫一声“世伯”,这么大的基业和势力,一个小小的县侯怎敢冒此大不韪,当面坑王家的族长?所以李素把李世民抬出来后,由不得王呈不怀疑。
如果这件事是李世民在背后指使,那么一切就说得通了,县侯没胆子干的事,皇帝必定有胆子干,敲打也好,警告也好,大唐立国后的两代帝王,对他们这些千年门阀心存忌惮和戒意,这是举世皆知的事,如果李素所言属实,今日胆敢主动坑王家,那么证明帝王对门阀的不满已经到了一个很高的地步,甚至于离撕破脸就差那么一线了。
这个问题,比眼前一大堆的麻烦更重要,王呈必须要严肃对待,回去召集核心族人细细研究商讨,论证一下帝王对王家的态度到底不满到什么程度,以此来调整王家未来十年甚至数十年的战略发展规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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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王呈领着一群儒生怒气冲冲离去,李素挺拔的身躯仿佛被戳破了的皮球,猛地泄了气,虚脱似的瘫软在庭院中,怀里掏出一块雪白的丝巾擦了擦汗。
李治气得直跳脚:“子正兄,到底怎么回事?你们刚才一来一往的到底在说什么?看王爷爷的模样,似乎上了你的恶当,你到底怎么坑了他?你快告诉我呀!”
李素有气无力地指了指庭院外,道:“殿下你听听,乱民攻城的喊杀声还有吗?”
李治一愣,支起耳朵听了一阵,然后奇道:“不说不觉得,咦?不是乱民攻城吗?为何突然没动静了?对了!刚才乱民围城,城里根本不可能出去,你派人去城外卢家拿人岂不是乱命?还有还有,王爷爷带着人也出城了,你们好像都对攻城的乱民毫不在乎,实在是太侮辱乱民了……”
语声一顿,李治忽然倒吸了口凉起,颤巍巍指着李素,惊道:“攻城……是假的?是你派人在城外干的?你……你实在是……”
“实在是胆大包天对吧?”李素横了他一眼,悠悠地道:“殿下还记得那两万并州兵马吗?前些日乱民频繁下山屠戮村庄,我请李伯伯领兵推进,以为震慑,期间还派出去一支五千人的兵马不知所踪……殿下当时问过我,我没告诉你,今日你应该明白这五千人我用来做什么了吧?”
李治仍一副无比震惊的模样,呆呆地点头:“明白了,这五千人你令他们乔装乱民,佯攻晋阳,震慑王家族长,王爷爷被攻城的乱民一吓,又被你一声大喝,马上就把卢家卖了……”
李素笑道:“五千人演出五万人攻城的场面,将士们实在辛苦了,完成得不错,王家主倒也不是蠢货,马上就发现上当了,可惜……终究还是晚了点,该卖的都卖了……”
李治惊奇的神色里带着几分崇拜,先点头,然后再摇头,叹道:“父皇曾不止一次夸你心思灵巧,果决明断,且心智超凡,故而常夸你是我大唐少年英杰,自我认识你以来,却只见你懒散倦怠的模样,并无甚出奇之处,直到今日,治方知子正兄之大才!”
李素懒洋洋地道:“夸,继续夸,往死里夸,今日有闲,我多听几句赞扬不打紧的,夸我的辞藻不妨再华丽一点,最好回房作一篇四六骈赋专门用来夸我……”
李治白眼一翻,果断略过这个不要脸的话题,道:“既然幕后之人已浮出水面,那么咱们……”
“咱们什么都不用做,而且不能做,别忘了,门阀不能轻易动的,就算要动,也不该由朝廷去动,看到你家王爷爷刚才出去时的那张脸了吗?”李素嘿嘿坏笑:“我敢保证,不出三日,卢家可以在晋阳地面消失了,那些被卢家藏在山谷里的灾民,也该一批批出山,到晋阳城外领赈灾粮了……”
李治神情忧虑地道:“晋阳地面上的卢家只不过是范阳卢家的一个分支,王家若对卢家动手,范阳卢家会不会……”
李素身子往席子上一倒,又恢复以往懒散的样子,悠悠地道:“就算两家打出脑浆子,关我们什么事?殿下,我们只是来晋阳给灾民发赈济粮的呀……”(未完待续。)
第六百一十五章 壮士断腕
既然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就一定要推得干净点,千万不能再沾上。
李素现在的态度很干脆,摆明了就是来赈灾的,他和李治代表朝廷,朝廷天使来到晋阳,晋阳的乱局情当没看见,来到晋阳的目的很单纯:赈灾,抚民,除此之外,天塌下来也由晋阳本地的门阀去顶着,朝廷天使不管。
责任推得很干净,而且算计得很阴险,悄无声息就把王家坑了,王家的家主怒冲冲而来,最后怒冲冲而去,结果却完全不一样。
是日,原本严严实实堵在太原王氏门口的李绩所部并州兵马突然奉命撤退,李绩一声令下,黑压压的兵马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般,人心惶惶欲哭无泪的王家上下也终于松了口气,面面相觑间,纷纷有种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莫名其妙涌上心头的幸福感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是肿么回事。
并州兵马总归堵过王家的门,这事不可能当作没有发生。
兵马撤回晋阳时,并州大都督府长史李绩单枪匹马亲自登门,态度很谦逊,语气很诚恳,道歉加解释,连称是误会,总之一句话,兵马并非针对王家,而是打算上山剿匪的,结果军伍里的文吏不省心,拿了一份过期的军事地图糊弄将军,李大将军一不小心就信了,后来一不小心就把兵马堵王家门口了,搞得大家这么尴尬,放心,李大将军已帮王家报了仇,那个不省心的文吏已被大将军种进土里了……
借口搬出来鬼都不信,偏偏王家的家主信了,不信都不行,面对杀人如麻的名将,王呈的态度平静,架子端得很稳,不卑不亢,言语温和,什么借口无所谓,你说什么我都信,大家都明白是怎么回事,李绩登门也只不过是走个过场,过场走完,李绩彬彬有礼地告辞了。
兵马撤走的第二天,王家开始有了动作。
千年门阀世家,经营盘踞晋地数百年,枝繁叶茂,名震一方,门下儒生名士无数,明里暗里还有着自己的武装力量,既然存了收拾卢家的打算,自然出手便不必再留情面了,背叛盟友也好,为除恶自保也好,当初暗里达成的协议成了负心薄幸郎的山盟海誓,一朝翻脸,下手无情。
与李素短暂交锋过后,王呈明白了朝廷的底线。
晋阳乱局必须平息,朝廷也必须揪出一方杀一儆百,煽动乱民造反这种事绝对不能姑息,否则以后每逢灾年便有门阀起而效仿,李家还过不过了?所以,这次必须有人为此事承担责任,不是王家就是卢家,至于到底是哪一家,你们自己看着办。
毫无预兆地,李素便把王家和卢家关进了一个斗兽笼子,王家和卢家别无选择,能活着走出笼子的只有一个,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所以王家动手了,这是李素布下的死局,王家解不开,卢家也解不开,两家不管心中对李素有多大的怨气和仇恨,也得先把对方干掉再说。
短短三日,晋阳地面风云涌动,杀气盈野。
首先是王家门下的儒生名士们制造舆论,讨逆檄文漫天遍野,有的以书面形式四处张贴,有的则在民间百姓里口口相传,卢家煽动乱民谋反的证据被王家一筐筐的抬了出来,至于这些证据多少是真,多少是假,这个时候已没人在意,看在百姓和士子们眼里,卢家就是大逆不道的黑心门阀,必须认罪伏法并且死一万次都不冤枉的那种。
长安朝廷君臣的仁德开始在晋阳渐渐广为流传,仿佛后面有一只无形的大手在徐徐推动,莫名其妙间,大唐君臣心系百姓黎民,大灾之时不离不弃的说法渐渐成了晋阳地面的主流声音,朝廷咬牙勒紧裤带,紧急从各道各州调集粮食,赈济灾区,天使官员日夜操劳任劳任怨,就算被无数不明真相的群众诋毁辱骂仍不怨不嗔,勤恳踏实地做着本分的工作……
卢家一夜之间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而李素和李治二人却成了万家生佛的活菩萨,剧情逆转之快,连李素都有些措手不及,不知该摆出怎样的姿势来迎接万民的景仰。
舆论啊,舆论的力量实在是不可小觑,李素这时也深深体会到千年门阀的底蕴是多么的可怕。一夜之间化黑为白,自己地盘上翻云覆雨,左右民心,偏偏百姓们还非常乐意买帐,王家说什么百姓信什么。
至于卢家,骤然被王家背叛,卢家这时也急了,门下的儒生们也忙着辩解,可对晋阳的百姓来说,卢家终究只是范阳本家的一个分支,而且迁来晋阳的时间并不长,根本还未取得百姓的认同,范阳本家的布局太仓促,也没想到盟友会在背后捅刀子,在晋阳这块地面上,王家才是首屈一指的大家族,有着左右地方官府和民心的本事,卢家想在晋地与王家斗法,天时地利人和一样都没占,从王家动手的那一刻开始,卢家便注定了败局。
铺天盖地的指责斥骂朝卢家席卷而去,卢家气急败坏,却无可奈何。王家摆出来的证据无法反驳,真里掺着假,假里掺着真,欲辩而不能,而且论在晋地的地方士族势力,卢家根本不是王家的对手,当王家一声令下发动起了晋阳各村各庄的地主富户们对卢家口诛笔伐时,卢家已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短短数日之内,民间舆论的基调已被王家强行定下,卢家一败涂地。
并州兵马撤走的第五日清晨,位于晋阳城北石佛村的卢家传出一声凄厉的哭嚎,好事者进门发现,卢家上下百余口,无论男女老少妇幼,全部悬梁自尽,无一幸存,只剩了一位老管家跪在庭院内痛不欲生嚎啕大哭。
晋阳官府迅速派出仵作差役追查,不到一日便结了案。
结论很简单,“畏罪自尽”。
“自尽”的证据很明显,卢家男女不仅衣着光鲜整洁,悬梁时神情平静,家主还留下了一封沉痛忏悔的遗书,说是卢家一时糊涂,上负圣心,下负黎民,更牵累了范阳本家,诸多恶行皆罪于晋阳卢家,与范阳卢氏无关,作为家主,治家无方,不意坏了卢家门阀名声,实痛悔万分,无颜苟活于世……
长长的遗书握在李素手里,字字句句表达出卢家的悔恨和负疚,李素面色阴沉,攥着遗书的手却在微微颤抖。
他没想到门阀之间的争斗竟是如此残酷惨烈,一朝翻脸,绝不留半分情面,出手便是要命的杀招,连敌人家里的一条狗都不放过,百余口人命就这样被抹去了存在的痕迹,永远消逝在尘世中,死后都没能留个好名声,纵然载于史书,也难逃“畏罪自尽”四字,字字噬血诛心。
卢家老小自尽的第二天,灾民从晋阳附近各个山谷山腹里一批批走出来,一千,两千,上万,在这个雪灾过去已一个多月的晋阳野外,黑压压的人群扶老携幼而出,纷纷朝晋阳城外的官府赈灾棚帐而去,广袤无垠的城外,从万余人渐渐到数万,最后接近十万。
前几日与孙辅仁摊牌前,城外的粮草着火,那些被烧的粮草是真正的粮草,做戏要做真,李素并未下令转移粮食,他担心露了马脚,弄巧成拙,粮草被烧后被抢下一半,剩下的真的全烧了,但当晋阳灾民从山谷中走出来,基本聚集在城外棚帐后,不消官府开口,太原王家送来了一万石粮食作为赈济。
皇帝陛下的嫡子,李治这位才十多岁的晋王殿下穿着正式的朝服在城外闪亮登场,以朝廷的名义亲自进入棚帐区,对每一个见到的灾民嘘寒问暖,号召鼓励百姓生产自救,朝廷官府必不离不弃云云,灾民们大受感受,纷纷跪伏于地,拜谢天恩,李治跪拜还礼,双方泪眼婆娑,感人至深。
王家出粮,李治有正统的朝廷身份,朝廷与王家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争取名望民心,表面一派融洽,实则各自勾心斗角,但百姓们却是最终受益的一方。
又过了几日,天气愈发暖和,实实在在感受到了春意融融的气息,被赈济的灾民们也住不下去了,推举了几位有名望的宿老出来,与朝廷和王家深谈了一次,大概意思是各村各乡百姓不愿再受赈济,因为自尊心接受不了自己像个废人,靠赈济过活,纷纷愿意各自回村回乡,土地已化冻,春播虽然错过了,但地不能荒废,种不了粮食还能种豆子,种绿菜,种一切赶得上农时的作物,大家齐心协力咬牙撑过这个灾年,再图明年的好光景。
李治代表朝廷答应了百姓的请求,同时也承诺,朝廷对百姓的赈济不会断,赈灾粮食会发放各村里正,每日以村庄为单位各自领粮,朝廷与百姓同心同德,共同患难,一起撑过这个灾年。
于是,短短数日内,城外棚帐里的百姓们纷纷携着全家老幼,步履缓慢却踏实地往自己家中走去,迈出的每一步都充满了由衷的喜悦和希望。
千年以还,百姓农户就是这样容易满足,他们勤劳善良,本分知足,只要不饿肚子,任何外界的暴风骤雨他们都愿意逆来顺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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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乎一夜之间,卢家倒了,民心定了,流离失所的百姓回家了,晋阳地面上的凄风苦雨瞬间化为暖阳高照,春意盎然,充满希望的笑脸重新回到了百姓们的脸上,尽管此处无声无息,但李素能感觉到,晋阳之乱已彻底平息。
这里,只是一个受了灾而百姓们仍充满昂扬斗志,满怀来年憧憬与天斗的地方,如此简单。
…………
李素和李治留在晋阳县处理善后,李绩的并州兵马仍在晋阳城外扎营压阵。
安抚百姓,灾后重建,召集各村地主富户和里正善待乡民,从各道调集更多的粮食和农作物种子,组织百姓挖沟清渠灌溉,以及从各方筹集耕牛,农具,清查仍留在山腹中度灾的少许百姓等等,善后工作是个大工程,李素和李治忙得脚不沾地,无暇分身。
而卢家老少悬梁的消息这时也已传到了范阳,范阳卢氏本家震怒,冤有头债有主,矛头直指太原王氏,两个千年大门阀正式进入敌对状态,就在李素忙着安抚晋阳百姓,前后奔波善后事宜的这些日,范阳卢氏与太原王氏之间开始激烈交锋,互碰火花,双方门下的儒士口诛笔伐,互相伤害,以各自的地盘为据点,在民间制造舆论,到最后,文斗渐渐发展成武斗,双方家族各自在自家地盘清场,断对方的商道和人脉,驱逐与对方有干系的地主富户,向官府施压,你来我往,各有胜负,闹得不可开交。
直到晋阳的善后接近尾声时,李治以晋王的名义向范阳卢家修书一封,书信中语气严厉,斥责卢氏治家无方,致使分支煽动灾民,妄图谋反,居心不轨,殊为大逆,晋王奉旨平乱,严命卢家追查自省,否则必传檄天下,共谴****叛逆。
措辞严厉的书信递到范阳卢家后,卢家顿时熄了火不敢再吱声。
情势已经很明朗了,卢家分支在晋阳搞出的事情,范阳卢氏不可能不清楚,甚至,这个分支本就是受范阳卢家的指使而遣去晋阳定居的,现在太原王家忽然撕毁协议,背后狠狠捅了一刀,而朝廷借势问责,集结了兵马虎视眈眈,卢家的家主并非愚蠢之辈,自是识得时务,眼下的情势很显然,卢家败了,既然败了,就要做出失败者的姿态,此时若还趾高气昂态度嚣张,无疑是不智之举,若刺激到了朝廷,李世民正好对这些千年门阀忌惮又戒意颇深之时,岂能不趁势派兵把整个卢家灭了?
于是卢家家主马上转变了态度,向长安城快马递送了一份认罪奏疏,奏疏中毫不犹豫地把那个卢家的分支当成了替死鬼顶了上去,言称范阳卢氏对此毫不知情,此皆卢家分支所为,范阳卢氏已召集全族老少祭拜祠堂,并宣布将晋阳卢家从族谱中除名,并向朝廷请罪,请朝廷严旨追查,范阳卢氏绝不偏袒包庇,家主自罚断食七日以赎罪云云……
蝮蛇蛰手,壮士断腕,衡量利害之后,卢家做出了最正确最理智的决定。
而这场门阀争斗中的小虾米齐州陈家,在李素派禁卫赴齐州锁拿人犯时,陈家的家主自知大势已去,在禁卫登门之前,家主连同此案有关的族人和门客全部自尽,只留下一家妇孺老小,仍被禁卫锁拿入长安。
至此,晋阳乱局渐渐平定,恩怨皆了,善恶有报。
此时晋阳的上空,一轮艳阳高照,冰雪化冻,万物重生,处处鸟语虫鸣花香,迎接这个迟来的春天。(未完待续。)
今天更新晚一点
老爹今天生日,喝多了,我先缓缓,更新可能要12点以后了。(未完待续。)
第六百一十六章 赐婚联姻
晋阳事定,李素和李治一封联名奏报飞马送入长安,长安城的反应很迅速,五日内便有信使至晋阳,除了褒扬李治李素一行,言明回长安再行封赏外,还严命将犯官孙辅仁及家眷,以及卢家谋反的各种证据送入长安,虽然卢家百余口都死了,但姿态还是要做的,所以人犯虽然带不走,但当时验尸的资料报告以及仵作差役人等,也要去长安向大理寺述职。UU小说,www.uu234.com
谋反案处置完毕,李世民又单独给王家下了一道旨意,这道旨意有点怪,宦官宣旨之前还把王家的家主王呈召到了晋阳城,命他和李治等人一同接旨。
很蹊跷的旨意,李素和李治都满头雾水,面面相觑间,皆不知其意。
王呈来得很快,这次是隆装而来,而且还带上了王家里面有头有脸的宿老和晚辈,一副正式被国家元首接见的隆重态度。
人是来了,而且来了不少,只不过面对狠狠坑了王家一次的李素,王家人基本都没什么好脸色,一大群人看到李素,涵养好一点的还知道敷衍式的行个礼,闪电般的速度拱拱手马上收回,涵养差一点的年轻一辈就不客气了,见了李素不但不行礼,还恶狠狠怒哼一声,表达王家上下集体对李素的愤怒。
李素苦笑不已,这个梁子结得有点深,以后怕是无法化解了。
想想也理解王家的举动,如果换了他被人如此坑了一回,并且挑动两家门阀斗得差点两败俱伤,他估计也没什么好脾气,王家没有直接抄刀把他剁了,说明千年门阀的良好教养确实很有成效,当然,也不排除李素的脸太过完美无暇,人家不舍得破坏这件完美的艺术品。
宣旨的是一位姓崔的中书舍人,刚奉了旨意从长安赶到晋阳,满身风尘,神情疲惫,涵养却很不错,耐心也很好,一直笑吟吟的与李治李素和王家人闲话家常,一点也不见倦怠之色,反而精神饱满,妙语如珠,对王家和李素之间明显存在的敌意和火药味也完全视而不见,一副世界和平的模样,嗯,是个久经风浪的老官油子了。
能动用中书舍人跑来晋阳宣旨,本身便可看出李世民对太原王氏的重视程度,待到相关人等到齐,全部集中在晋阳县衙的庭院中,这位中书舍人这才清了清嗓子,笑吟吟的模样刷的一下变得严肃凝重,宝相庄严,庭院里的李治和王家众人也纷纷露出肃然之色。
摆香案,面北而拜,院子里黑压压全矮了一头,然后便听到抑扬顿挫的宣旨声。
圣旨很正式,四六骈赋作得文采飞扬,每一个字吐出来皆是朗朗正音,回荡天地,可以肯定是三省某位大儒朝臣的代笔,李世民绝不会花太多时间干这种咬文嚼字的无聊事,他能做的大概只是在圣旨最末龙飞凤舞签个名,盖个大印,收工。
耳里听着圣旨,李素的心神却不知不觉飘散了。
他对这道圣旨没什么兴趣,更重要的是,他……根本听不懂。
而且他可以肯定,这道圣旨必然是以安抚太原王氏为主要目的,安抚的手段无非是赏赐金银布帛良田和封官晋爵之类的,总之,满满都是套路。
既然圣旨与自己无关,而且自己文化水平太差劲又听不懂,李素走神自然是题中应有之义。
自省一下晋阳平乱的经过,李素觉得这桩差事干得有好也有坏,好的是晋阳之乱确实平息了,明一路,暗一路,再加上李绩的并州两万兵马,恩威并济,软硬兼施,阳谋阴谋样样上齐,杀人放火坑蒙拐骗……
想到这里,李素情不自禁地啧了一声。
平乱的经过不太善良啊,不管了,能抓到老鼠的就是好猫,坏的也很明显,有些黑锅李素背不起,于是毫不犹豫地扔给了李世民,李世民猝不及防也吃了李素这个闷亏,不得不咬牙把锅背在身上,而且还要给李素擦屁股,比如眼前这道抑扬顿挫的圣旨,便属于擦屁股的内容。
得罪王家的是李素,李世民却不得不出面安抚,赏什么赐什么封什么,皇恩浩荡之下,其实也是强颜欢笑,李素有点担心,回到长安怕是李世民对他没什么好脸色……
思绪繁多,混乱如麻,就在李素的神思渐渐飘游太虚无妄之境时,一句话把他拉了回来。
“……朕闻太原王氏仁祐之幼女,门袭钟鼎,训彰礼则,幽闲表质,柔顺为心。贵而不恃,谦而益光。惟皇九子晋王治服寐思之,朕躬垂之,可立王氏幼女为晋王妃……”
李素听到这里,不由倒吸一口凉气,接着“噗”的一声打算喷笑,幸好反应及时,飞快垂下头,捂住了嘴……
李治的反应更激烈,听到这里愕然抬头盯着那姓崔的中书舍人,无比震惊且悲愤地脱口道:“你是不是念错了?凭啥是我?我干了什么……哎呀!”
李素眼疾手快朝跪在他前面的李治屁股狠抽了一记,李治一声痛呼,顿觉失言,扭头再看王家众人,却已迟了,王家以王呈为首,一众人神情不善,恶狠狠地瞪着李治,显然刚才李治脱口而出的那句话已深深伤害了王家一众脆弱的玻璃心。
姓崔的中书舍人被李治这一打断,神情有些不悦,但毕竟打断他的是皇帝的亲儿子,而且还是嫡皇子,他也不便说什么,只温和地笑了笑,继续宣旨。
小屁孩的表情更受伤,无比幽怨地瞥了李素一眼,认命地闭上眼,轻叹口气,继续伏首恭顺状听崔舍人宣旨。
李素憋得满脸通红,想笑,又很感慨。
历史果真不是那么容易改变的,就算稍稍偏离了轨道,可它还是硬生生的扳正回来了。
太原王氏幼女,王家的掌上明珠,未来的高宗王皇后,将来要跟萧妃和武妹妹扳腕子决生死的人物,李世民终究还是将她赐婚给了李治。
李素没想到的是,居然是因为这件事而赐的婚,李王两家结成姻亲,安抚王家的意图非常明显,尽管如此,可王家还是很买帐,圣旨念到尾声,王家众人已纷纷露出满意的笑容,虽然刚才李治的态度令众人很不满,可是……这是政治婚姻,儿女皆是政治棋盘上的棋子,棋子的满意与否,对政治大局毫无影响,下棋的人不需要知道棋子的喜与恶,哪怕你将来把王家幼女扔在宫殿中不闻不问,但她仍是明媒正娶的晋王妃,王家也是堂堂正正的天家外戚。
这就够了,要的就是这个身份,享受的也正是这个等级的安抚,至于个人感情,是这场彼此心照不宣的政治婚姻里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冗长罗嗦的圣旨终于念完,崔舍人松了一口气,将圣旨卷了起来,双手捧到王呈面前,王呈神情肃然双手接过,高举过顶,伏首道:“太原王氏领旨,叩谢天恩浩荡。”
众人起身,崔舍人拂了拂衣袖,先朝李素和李治笑了笑,又与王家众人寒暄片刻,便施然告辞,回长安复命去了。
走了一个润滑剂,县衙庭院内的气氛顿时变得很尴尬。
王呈等人瞪着李素,不住地嘿嘿冷笑,李素仰头望天,嘴里喃喃念叨“小透明,我是小透明,请无视我……”
李素不接招,王家众人只好将目光转向小屁孩李治……
李治咧了咧嘴,挤出一个难看的表情,看不出是想笑还是想哭,面孔涨得通红,对王家众人的集体注目,李治不知如何反应,挣扎片刻,还是以婿礼事之比较稳妥,于是朝王呈长揖到地。
“那个,啊,孙婿……治,拜见王爷爷。”
王呈眉梢一挑,不咸不淡地道:“殿下免礼,老夫可不敢当。”
李治傻笑:“敢当的,敢当的……”
李素叹了口气,已经很尴尬了,李治这傻乎乎的回话,令气氛愈发尴尬,尴尬癌都犯了。
求助的目光望向李素,李素翻了翻白眼。
跟我求助有什么用?我现在跟王家的关系已经到了每天互相祝福对方出门被车撞死的地步,我一开口万一王家再塞几个闺女给我当老婆怎么办?
“城外依稀……仿佛……还炖着汤呢,我得去看看……”李素喃喃自语,脚步却不停,而且越走越快,在李治可怜兮兮以及王家虎视眈眈的注视下,李素身影闪过庭院的圆拱门,眨眼便不见了,扔下李治孤零零的独饲虎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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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旨过后的第二天,诸事已定,李素迫不及待地下令启程回长安。
虽然只出来了两三个月,可李素却仿佛经历了一辈子似的,太长太久了。
家里的老爹和许明珠不知怎样,程咬金那个老流氓有没有黑自己的进项,道姑当得不纯正的东阳是不是每天有口无心地念着经书,还有家里中庭大银杏树下的那张竹躺椅,旁边置酒布菜,人躺上去逍遥快乐似神仙,纵面南背北而王亦不为……
突然间,李素归心似箭。
仪仗禁卫拔营,方老五和王桩随侍,一众李家部曲抬头挺胸,脸上绽放光彩,似乎内心也因归家的喜悦心情而不能自抑。
相比李素和李家部曲的兴高采烈,李治则垂头丧气,如丧考妣,一路都提不起精神,霜打的茄子似的。
“亏大了,这次晋阳之行亏大了!”李治哭丧着脸,像只苍蝇似的从启程开始便在李素耳边絮絮叨叨,罗嗦个没完。
李素骑在马上,闭眼静气养神,懒得搭理他。
“亏了,我好亏啊……”李治委屈得嘴角瘪成了苦瓜状,愁眉苦脸道:“莫名其妙的,我怎么就要娶亲了?我到底得罪谁了?”
抬头望向李素,李治委屈地道:“明明是你得罪了王家,父皇为何让我来受过?子正兄,治之惑兄可解乎?”
李素瞟了他一眼,悠悠道:“晋阳之乱已平,你既在父皇面前立了大功,挣足了民望,还白赚了一个名门大户的闺女当婆姨,殿下,你到底亏在哪里?”
李治张了张嘴,发现无言可对,不由气急败坏道:“可我才十二岁!”
“那又怎样?”李素朝他下三路一瞥,然后扭过头道:“现在不中用,不代表以后也不中用,那个……殿下,你要对自己有信心,……还要有耐心。”
李治一脸迷茫:“啥不中用?我哪里不中用?”
李素笑抚狗头,纯情小处男挺可爱的,就是傻了点,怎么看都不像史书里说的那位英明睿智不逊乃父,领导大唐进入国土版图快速扩充时期的高宗皇帝,莫非史书是这小屁孩临死前请枪手写的?
李素抚头的动作,李治倒从来没生过气,每次李素把手抚到他头顶时,李治总是微微眯着眼,露出小狗晒太阳似的惬意舒服的表情,萌得不要不要的。
从长安到晋阳,二人可谓休戚与共,同甘共苦,而且越来越有默契,李治虽然年幼,但眼力绝不差,该聪明的时候非常聪明,从来没让李素失望过,李素的能力再加上李治的身份,二人一搭一唱,晋阳之乱就在这一大一小二人的手里平息了。
相处的时间越久,李素对李治的感情也越来越喜爱。
这种喜爱的情绪跟他日后当不当皇帝无关,是发自内心的觉得这孩子不错,没有半分功利的想法,哪怕因为李素的到来而改变了历史,李治并没有当上皇帝,李素仍会将他当成自己的一个朋友,或是比朋友更深一些的兄弟之情。
当然,感情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慢慢加深的,人与人的相处之道也是如此,目前来说,李素还没有为李治赴汤蹈火的觉悟,只是感情比刚认识时深了许多,这种“深”是有底线的,比如刚认识李治时,大家关系还不熟,如果李治眼前有个大坑,李素不会吱声,只会眼睁睁看他栽进去,再比如现在,大家已经很熟了,如果有一支冷箭射向李治,李素的忠心也没到以身帮李治挡箭的地步,顶多暴起身形把李治踹飞,让他不被冷箭射中就够了,这就是二人目前关系深浅的写照,至于将来二人的交情更深了,李素会不会以身为李治挡箭……这个,应该是不会的,还是会一脚把他踹飞。
…………
回程枯燥乏味,但归家的喜悦和迫切心情在队伍中弥漫不散,所以行军的士气还是很高昂的,当然,其中少不了方老五高亢嘹亮的秦腔黄调,常引得队伍一片大笑和起哄,气氛就在这种欢快的调子里越走越快。
李绩这次也随军进长安,除了留下五千兵马长驻晋阳,其余的一万五千人撤回了并州,作为这次平乱的武力威压角色,李绩也要跟着进长安述职。
刚打发过李治,让他努力对日后有婆姨的日子渐渐习惯,李绩便策马上前,与李素并肩而骑。
颠簸的马背上,李绩捋须深深看着李素,嘴角噙着一丝捉摸不透的笑意,李素被李绩的目光盯得浑身发毛,只好朝他咧嘴友善地笑笑。
“以往长安城常言李家娃子机智过人,聪慧敏行,行事常出人意料,连陛下都夸赞你是大唐的少年英杰,为此而刻意将你调职尚书省,可见日后前程不可限量,老夫直到如今方才相信传言不虚,小娃子,你一人心思可当得十万雄兵啊。”
李素连连陪笑:“小子不敢,李伯伯谬赞了。”
“老夫说是就是,亲手挣来的功劳,有什么好谦虚的?娃子可莫学了文人儒士那种酸腐之气,老夫最看不惯了!”李绩不满地道。
“是,小子发现自己确实很了不起,李伯伯所言非常恰当,小子当仁不让。”李素从善如流地改正了瞎谦虚的错误。
“你……”李绩捋胡须的手一抖,似乎想抽他,可刚才自己确实是这么训斥的,李素似乎没做错什么,一时间颇为犹豫踌躇。(未完待续。)
第六百一十七章 回程还乡
李绩与程咬金的性格不一样,程咬金走的大开大阖的刚猛套路,行军布阵或是攻城掠寨,甚至连打家劫舍都带着一股子飞扬跋扈直来直往的架势,抢完了还理直气壮告诉你,这次抢得不顺意,下次多存点,瞬间让人觉得自己莫名其妙成了他家佃户,被程家收租是天经地义的事,也不知这种自我犯贱的想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UU小说,www.uu234.com
李绩不一样,李绩比较要脸,就算惦记你家东西也不会抢,只会酸溜溜来几句不阴不阳的讽刺,等到当事人被讽刺得面红耳赤,心甘情愿把他惦记的东西双手奉上,李绩这才一脸不甘愿勉为其难地收下,送东西的人还莫名其妙觉得自己欠了人家老大的人情,恨不得再多送一些来偿还才好……
都是老狐狸,都有着强大的逼人犯贱的实力,李素觉得跟这些名将啊,宿老啊什么的打交道实在太累,从这些老杀才身上基本占不到便宜,每次跟他们聊完天都有一种被洗劫一空的失落感。
尽管都是被洗劫,不知为什么,李素总觉得李绩软刀子活剐的方式更令他……愉悦?
可能被李治传染了吧,感觉自己贱得不要不要的……
天生的儒将气度,身材魁梧剽悍,可面相却是一副温文尔雅饱读诗书的样子,令人由心对他生出一种亲近,仿佛亲人般愿意与他来往,哪怕这位亲人笑眯眯的抄刀抢劫他。
骑在马背上的感觉并不好受,除了颠簸,更难受的是大腿两侧随着马背起伏不停在马鞍上磨啊磨,骑一天的马,大腿内侧必定会起水泡,第二天第三天说不定便皮开肉绽了,像李素这样养尊处优细皮嫩肉的货,到了行军第三天便开始龇牙咧嘴,强行忍受。
一张黑色的物事朝李素头顶上罩落,伴随着一声不屑的冷哼。
“接好,把它垫在马鞍上,软和很,说是文武双全的少年英雄了,外面传得邪乎,那是没见过你骑马的怂样,长途行军看似简单,里面的道道儿多得很,你啊,够学。”李绩捋须哼道。
接在李素手里的是一张黑熊皮,非常的厚实,而且整张皮完好无损,不见一个箭眼,可见猎熊之人箭法了得,不是直接射中了黑熊的眼睛,便是戳中了它的……菊花?
感激地朝李绩咧嘴一笑,李素爱不释手地抚摩了熊皮一阵,最后将它垫在自己的马鞍下,李绩满意地一笑,李素眼尖,发现李绩身边的亲卫头子一脸不舍,欲言又止,被李绩一巴掌扇去,垂头老老实实不吱声了。
李素不由愈发感激,看得出,这张熊皮是李绩的珍藏之物,或许这只熊就是他亲手猎的,现在随手一扔,把它当成一件普通的玩意扔给了自己,小小一个举动,便看出李绩确是真心实意拿李素当成了晚辈。
都是实在人,权贵圈虽然免不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腌臜事,可这些名将却个顶个的直爽豪迈,待人真诚,就连以恶霸形象横行长安的程姓老流氓,在李素最艰难的时候向他求救时,他也没让李素失望过。
“多谢李伯伯厚赐,小子愧受了。”李素朝李绩咧嘴笑。
长者赐,不敢辞,谦让也要看时间场合,李绩的珍藏之物若被李素谦让回去,保不住马上就会发飙,李素不想破坏眼前这个美好的气氛。
李绩满意地点头,捋了捋长须,缓缓地道:“平定晋阳之乱,老夫没怎么插手,这是上面的意思,明白吗?陛下有密旨,此事任由你和晋王殿下裁断,不过老夫却是从头看到尾,不得不说,你干得不错,换了老夫来处置此事,结局怕是不能如此善了,乱民也好,门阀也好,终归要死一大批人的,或许火上浇油,激得整个晋地全乱了不可,而你,没有妄杀乱民,对门阀也没动过手,既有雷霆手段,也有甘霖普降,连消带打的把乱局平定,这一点,老夫怕是不如你……”
李素张嘴刚想谦虚几句,又想到刚才李绩教训过自己不必太谦虚,于是只好附和道:“是啊是啊,小子也觉得自己很不错……”
李绩脸一黑,深吸一口气,强自按下想抽他的冲动,缓缓道:“刚才当老夫放屁,娃子啊,该谦虚的时候还是谦虚一下吧。”
李素急忙道:“李伯伯说得是,伯伯实在谬赞了,全是小子运气好,误打误撞而已。”
李绩饶有兴致地挑挑眉:“谦虚也要有个章法,能说出个一二三的条陈来,不然就是虚伪了,娃子你说说看,你到底哪里运气好?”
李素叹道:“此事涉及晋阳本地门阀,甚至连七宗五姓都参与进来了,老实说,小子在奉旨离开长安时便隐约有这么个念头……如今是贞观盛世,说是‘盛世’,当然有点夸大,但不可否认,如今是一个君圣臣贤,文武兼备的年代,民间百姓纯朴勤劳,无论何地,对长安君臣的仁德皆口口相颂,虽然每年闹灾,可灾害这东西是天注定的,不能闹了灾就往陛下身上推吧?我所知道的大唐百姓可没有这么不讲道理的,所以,谣言在晋阳传得沸沸腾腾,首先我便存了疑虑,谣言骤然间在晋阳传开,背后必然是个有极大号召力煽动力以及有人力财力的人才能办得到,试问在晋阳本地,除了官府以外,谁还有这等只手遮天的本事?”
李绩眯起了眼:“所以,你从离开长安开始便怀疑是门阀所为?”
李素笑道:“当时没想到,说实话,也不敢想,李伯伯您比小子的见识广多了,自然清楚那些门阀在大唐内是怎样的光景,说是庞然大物不过分吧?每逢乱世,登高一呼而应者云集的,必然是门阀中人,连高祖皇帝和陛下立国后都不得不对七宗五姓忌惮礼让三分,我只不过是个小小的县侯,手里没兵没将的,当时离开长安时想都没敢往门阀身上想,直到后来,我和晋王殿下到了晋州,看到有人混杂在百姓人群里散播谣言,煽动百姓对抗官府,当时晋州刺史就在百姓人群中,那一幕终于令我对门阀产生了怀疑……”
摇了摇头,李素叹道:“太胆大妄为了,当着刺史的面还敢公然行煽动蛊惑之事,寻常的小股反贼或是盗匪之流可没胆子没底气干这事,做贼的看见当官的,天生就该透出几分心虚才是,哪有楞头青硬顶着跟当官的对着干的?所以当时我就觉得晋地的乱局,恐怕不是小股反贼流民或盗匪能干得出的,后面必然有一股能与本地官府分庭抗礼的势力支持,晋地才会乱得不可收拾。”
李绩点了点头,目光充满了赞许:“所以,你在晋州时便怀疑是门阀所为?然后决定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了?”
李素叹道:“李伯伯又错了……当时怀疑到有可能是门阀所为后,我第一个念头是想马上启程回长安的……差事办砸了,陛下顶多也就把我撤职免爵吧?不会砍我头对吧?可如果继续追查此事,我很有可能连脑袋都保不住……”
李绩愣了片刻,指着李素鼻子笑骂道:“没出息的怂货,老夫还打算夸一夸你临危不惧,遇乱不慌,你自己倒先泄了气,教老夫一肚子夸赞没法出口了。”
李素陪笑道:“您别夸,真的,小子其实就一俗人,该怕的时候还得怕,该跑还得跑,见利忘义的事不是没干过,惭愧一阵再自责一阵,劲头过了还是照样过日子,下次该见利忘义时说不定还是会继续干,小子跟寻常升斗小民其实没区别。”
李绩也不知该夸还是该骂他,沉吟片刻,叹了口气道:“到底是年轻人,活得真,话也说得真,做人是该这么个活法,世上的好人也有坏毛病,坏人也不见得就真的坏得彻底了,好的地方比坏的地方多一点,这个人便可以算是好人,你既然当时想跑,为何又留下来决定继续前往晋阳?”
李素叹道:“正如李伯伯所言,小子好得不纯粹,坏也坏得不彻底,这是小子此生做人最失败的地方,当时小子确实想跑回长安来着,可是……谁叫我身边多了个晋王呢?小子只是个县侯,遇事先躲了,顶多不吃这份皇粮,全家也饿不死,可若是丢下晋王殿下,一个十多岁的孩子,能指望他平定晋阳之乱吗?说不定连命都会丢在晋阳,所以,小子跑不得,不能跑,要跑也该拉着晋王殿下一起跑,晋王殿下不肯跑,小子只好陪他去晋阳了……”
李绩哈哈大笑:“没错,好得不纯粹,坏得不彻底,说的就是你这种人,高不成低不就的,行事比寻常人更多了许多掣肘,你既然不忍心扔下晋王,可见你好的地方比坏的地方多一点,勉强也算好人了……也幸亏有了你,连晋阳县令的底细都被你揪出来了,小子着实不简单,寻常哪里会把官员怀疑进去,也就是你了。”
李素笑道:“这是小子坏的一面,任何人任何事都要先怀疑然后再接受,您就别夸了,小子汗颜无地……其实一切都是运气,揪出县令是因为他太完美,而且在我怀疑他的时候做了一件蠢事,派人去烧了囤粮,至于后来扯出齐州陈家,再扯到太原王氏,用计逼得王氏扯出范阳卢氏等等,凡事只要打开了一个口子,后面的一切疑团便顺理成章势如破竹了。说来还要感谢李伯伯的并州兵马,您麾下的两万将士可起了大用,若没有他们,小子就算有了证据也不敢吱声,顶多一道奏疏往长安一送,让陛下去解决。”
“恩威并济,正合奇辅,正则以兵锋威吓王家,奇则以五千将士乔装乱民假装攻城,逼王呈说了实话,一正一奇,你用得很好,不愧是西州见过真阵仗的。你既然动用了兵马,自有你的考量,老夫只是奉旨行事,你用不着谢我,只不过你这次把太原王氏欺负得够惨,恐怕日后……哈哈!”
李绩放声大笑,见李素一脸苦色,李绩拍了拍他的肩,道:“娃子莫怕,如今可是李唐江山,千年门阀固然势大,只不过……”
说着李绩忽然面露冷笑:“只不过大唐的疆土上,无数新的权贵门阀兴起,他们的风光只是曾经,往后可说不得是谁风光了。若王家对你报复,只管来找老夫,嗯……老夫仔细算算,你在长安的靠山怕是不少了,程老匹夫那一家子匪类跟你如胶似漆,牛进达是你的授冠人,还有李药师,还有段志玄,还有吴王,晋王,还有那什么什么公主……哼!墙头草似的东西,见人就‘叔叔伯伯’的一通喊,悄无声息的,居然被你搭上这么多靠山!王家若先在长安打听打听你的底细,日后定不敢动你。”
鼻孔哼哼两声,李绩压低了声音道:“门阀势大,对大唐来说终究是个祸患,这话老夫只对你小子说,且放宽心吧,陛下的忌惮,各家门阀也都清楚,这些年渐渐不敢对陛下指手画脚了,你是陛下阶前的能臣,极得圣眷,他们不是蠢物,不敢下手害你的。”
李素眨眨眼:“是,小子受教了。若以后有人在长安城追杀我,小子一定先跑到李伯伯府上躲一躲,还请李伯伯救小子。”
李绩一愣,接着一记马鞭抽在李素背上,骂道:“混帐东西,烈酒绿菜一车车往程家送,遇到麻烦了就知道跑老夫府上,说的是人话吗?换过来!好东西送我家,被人追杀跑程家去,程家一老六小加起来七个大小匹夫,足够保你命了。”
叹了口气,李绩盯着李素上下打量了一阵,道:“奇怪啊,前几年怎么就突然冒出你小子了?你的底细老夫听说过,出身不过是太平村寻常一个农户家,听说娘亲早故,你是父亲一手拉扯大的,而你父是个斗字不识的老农,不可能教出你这么一号精滑阴损的货色,又是作诗又是酿酒造震天雷,打仗守城破案坑人仿佛天生就会,有些事做得比我们这些久经风浪的老将还出色,老夫实在是奇怪啊,你家究竟是怎样的教养?”
“浮云,全都是浮云,小子一身本事稀松平常,只会玩点小聪明,上不得台面,就这点小聪明还是有一日天降暴雨,狂风四起,野外无人一道闪电霹雷,恰好劈在小子脑门,于是……”
李绩打断了他的话,慢悠悠却杀气四溢地道:“再在老夫面前胡说八道,老夫可真抽你了啊。”
顿了顿,李绩朝他一笑,道:“以前你我来往不多,每逢年节你也只是送点礼品到府上,点个卯的功夫便走了,这次晋阳一行,老夫与你相处颇为相宜,也越来越欣赏你小子了,当初你受冠之礼,老夫身在并州无法参加,听说那些老匹夫都去你府上观礼了,回长安后老夫偷个闲,去你府上看看,据说你家有个洗澡的大池子,还有你李家的吃食也是长安一绝,连陛下都遣御厨去你家学师,老夫从未登过你家门,倒是想领教一番。”
李素笑道:“李伯伯大驾光临寒舍,小子必扫榻以待,倒履相迎,您随时来,小子定让李伯伯满意……”
语气一顿,李素忽然想到这帮老杀才的品性,于是讷讷补充道:“那个啥……小子没出息,寒舍里没有歌舞伎,您老若想听点声响,看点动静,呃……麻烦歌舞伎自带。”
李绩愣了片刻才回过味来,气得手里马鞭一扬,便待抽他,忽听前方一阵轰然大喊。
“到长安了!到长安了!”(未完待续。)
第六百一十八章 盛装赴约
趋驾至南山,远望见长安。UU小说,www.uu234.com
层岚叠嶂的群山远处,长安城的轮廓在傍晚金黄色的夕照里若隐若现,雄城万丈,岿然屹立。
队伍的欢呼声此起彼伏,归家的喜悦迅速在禁卫和李家部曲中扩散开来。
李素也露出了笑容,先是嘴角一勾,露出一抹浅笑,嘴角弧度越来越大,最后放声开怀大笑起来。
李治策马驰到李素身边,大笑道:“子正兄,快赶一步,咱们可在城门关闭前进城入宫,觐见父皇,父皇大悦或可太极宫赐宴,咱们……喂,子正兄!子正兄何往?”
李素懒得理他,骑在马背上先朝李绩拱手行了一礼,李绩含笑点点头,李素大笑着扬声喝道:“方五叔,王桩!”
“在!”二人凛然应道。
李素大手一挥:“李家部曲随我回家!”
“是!”
轰然一阵马儿长嘶,李家百余部曲在李素的带领下脱队朝太平村方向疾驰而去,留下李治一脸懵然和被抛弃后的失落。
“李伯伯,他……”李治哭丧着脸道:“咱们应该先进长安城,觐见父皇之后才回家呀,他怎么把咱们丢下了?日后若有人知道此事,不轻不重怕是会参他一本呢。”
李绩眼里满是笑意,道:“殿下觉得,李子正是个怎样的人?”
李治想了想,道:“他是个聪明人,嗯,很聪明,言与行往往都出人意料,常有惊世之论,亦有鬼神莫测之行,这一路我他与朝夕相处,实获益良多,只是……他似乎,呃,有点懒散,干啥事都是漫不经心的样子。”
李绩笑道:“不是漫不经心,而是他其实对国事殊无兴趣,‘家国’二字在他心里,最看重的是‘家’,而不是‘国’,所以他宁愿冒着被参的风险,也要先回家看一眼,家里平安无恙,他心里踏实了,其次才会想到国事……”
李治愕然无语。
李绩笑道:“等殿下再长大些,或许便明白这个道理了,男人在外面再风光,终究心里是有牵绊的,有的因权钱所系,有的因儿女情长所系,还有的,嗯,心里便只系着一个‘家’字了,老夫这把年纪,为国征战无数,离家时常数载,重功名而轻离愁,此时自省,却发觉还不如一个年轻娃子活得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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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素就是李素,世上只有这一个李素。
李素活得明白,正因为太明白,所以他有他磨不平的棱角,王权与礼律在他心里,哪里比得上家中窗格内透出的一抹等他的孤灯?
跃马还家那隔岁,预应乾鹊报高堂。
骑在马上风声呼啸过耳,眼前的乡道越来越熟悉,连马儿仿佛都感应到主人的急切和喜悦,不须催马,蹄声渐骤,百余人轰隆隆朝太平村飞驰,身后扬起一片黄色的尘土。
早已有人先行一步向侯府报信,当李素等人赶到太平村口那棵熟悉的大银杏树下时,村里的乡亲们已站在乡道两旁,一脸喜色地朝李素等人行礼招呼,李素按捺住急迫的心情,放缓了马速,强笑朝乡亲们还礼问候。
行到李家门口时,李道正,薛管家等人早已在门前的空地上翘首以盼,郑小楼则仍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站在李道正身后,见李素领着众部曲风尘仆仆回来,李道正黝黑的面庞一阵抽搐,忍住了迎上前的冲动,只咧开嘴笑了起来,目光晶莹,神情激动。
薛管家可没那么矜持,李素的马儿还未停步,薛管家微胖的身子便抢先一步窜了出来,伸手拉住了缰绳,将李素搀下马来,一边笑着流泪,一边罗嗦唠叨个不停。
“侯爷回来了,总算回来了!这些日子老爷和少夫人日盼夜盼,家里连个喜庆气都闻不到,下人们一个个死气沉沉的,以后可不敢跑远了,可不敢了……”
李素扔了缰绳,朝薛管家笑了笑,转头看着老爹,快走两步到李道正面前,双膝跪拜,垂头道:“爹,孩儿回来了。”
李道正急忙扶起他,朝他上下打量,笑着不停地点头:“好,全须全尾的,没缺啥,平安就好,平安就好!哈哈,老薛,快,今晚府里加菜,多加肉,可是遭罪了,我娃饿瘦咧,多吃肉补回来!”
薛管家笑着应下,转身匆匆进门安排去了。
父子二人站在门口寒暄,李道正不停念叨着“我娃瘦咧”,一双有力的胳膊紧紧抓着李素的手腕,仿佛怕他消失似的,门口不知寒暄了多久,李道正这才放开了他。
李素转眼望去,却见大门的门槛内,许明珠眼圈发红,泪水一串串地滑落腮边,与李素的目光相遇,许明珠再也忍不住,迈过门槛朝他飞奔而去,跑了几步又觉失了仪态,急忙改成碎步,在李素面前裣衽为礼。
“妾身贺夫君功成归家,妾身……哎呀!”
李素哈哈大笑着抱起了许明珠,原地转了几个圈,周围的部曲一阵哄然大笑,连郑小楼那张冰冷的棺材脸都忍不住勾起了一抹笑意。
“自己家里,行个屁的礼!以后不许了!”李素放下许明珠笑道。
许明珠羞得不行,脑袋早已埋进李素的怀里,久久不敢抬头。
李素一手搂着许明珠,另一手朝部曲们使劲一挥:“走,进府!今日开宴,吃喝管够!”
部曲们轰应,喜滋滋地笑闹起来。
…………
内院厢房里,许明珠的头仍埋在李素胸前,声音哽咽,肩膀一耸一耸的。
“夫君真狠心,一走便是三四个月,连家书也不捎一封,害妾身整日为你提心吊胆……”
李素苦笑:“当时晋阳已乱,危机四伏,我与晋王殿下忙得昏头昏脑,心里只牵挂着平乱惩凶,哪里能顾得上写家书,原以为一两月能平定的事情,一拖便是三四个月,老实说,我在晋阳也烦呀。”
“夫君走后,妾身常托程家帮忙打探晋阳情势,听说晋阳凶险得紧,好像还牵扯了大门阀,而且马上要造反攻城了,妾身听了六神无主,吓得不行,当时顾不得失仪,便去长安城求见程伯伯,程伯伯要妾身放宽心,他说……说夫君是个有本事的,晋阳小小乱象,比起西州的凶险差远了,若夫君连这点小事都处置不了,程伯伯说……不如早点死了算了,省得活在世上丢人现眼浪费粮食……”
许明珠说着小嘴一瘪,神情敢怒不敢言,委委屈屈地道:“程伯伯……怎能说这话?”
李素愣了片刻,失笑道:“程伯伯对我还真是……呃,有信心啊,夫人莫怪,以后见到他躲远点,咱以后不跟为老不尊的家伙来往。”
轻轻抚着她背后的秀发,李素柔声道:“夫人这段日子可好?家中一切可好?……咱家的钱库不会又空了吧?”
满腹小别胜新婚喜悦的许明珠顿时破功,噗嗤笑了一声,然后狠狠捶了他一记,嗔道:“当妾身是败家婆娘么?没病没灾的,钱库怎会空了?不仅没空,比夫君离开长安时还多了不少呢,上月与长孙家和程家的生意又结了一回帐,家里库房的银饼都堆起来了,妾身最近忙着跟我父亲调兑,听说铜钱比银饼保值,相同兑比的话,每两银饼能多兑三文钱呢……”
“……长孙家很干脆,香水的买卖说结便结了,人家的帐房还问妾身要不要换成铜钱用大车载回去,妾身寻思毕竟是两家长久的买卖,若跟长孙家兑了铜钱,虽然人家不会说什么,但咱们侯府总有占了人家便宜之嫌,怕长孙家心里有疙瘩,再说传出去对夫君的名声也不好,所以结帐时妾身只要了银饼,只不过程家……”
喜滋滋地汇报家里的收入,说到程家,许明珠小嘴一瘪,又委屈起来:“程家倒是结了帐,只不过程伯伯说夫君您在晋阳平乱,怕是端午都回不来了,节礼更是指望不上,所以程伯伯他自己扣下了咱家的二十贯帐款当节礼……”
李素呆了一阵,咬牙道:“这个……不要脸的老流氓!”
“还有……程伯伯说当初夫君从牛伯伯家偷了一个大铜香炉给他,后来牛伯伯打上门去,把铜香炉抢走了,程伯伯还受了伤,又扣了咱家一百贯当是补偿铜炉和汤药钱……”
许明珠美眸瞥着他,小心翼翼地道:“夫君,为何长安城里这些叔叔伯伯们,都是……都是这般样子?”
李素这下连气都懒得生了,索然长叹道:“夫君我以后也要努力变成这般样子,不然太吃亏了。回来的路上我就在担心,没想到果然不幸猜中,算了……”
甩掉烦心事,李素一双手不太善良地伸进了许明珠的衣襟内,嘿嘿笑道:“夫人,都说小别胜新婚,咱们是不是也新婚几次?”
许明珠大羞,急忙站起身,摆脱了他的魔掌,拔腿慌慌张张往外跑去:“妾身……妾身去安排酒宴!”
…………
…………
当晚,侯府大宴部曲,从薛管家到府里的下人,还有郑小楼和方老五等百名部曲,皆被李家的家主宴请。
大门外的空地上,摆了十几张李家独制的大圆桌,每十人围坐一桌,大碗肉,大坛酒,李家的下人和部曲们喝得面红耳赤,就连内院都专门为服侍主人的丫鬟们开了两桌,全是自家人,李家的老爷和侯爷本就是怪胎,并不太讲究上下尊卑,家主放了话说敞开吃喝,下人和部曲们自然不必客气,喝得昏天黑地,不知南北。
敬了方老五和随行部曲们几杯酒,又匆忙吃了几口菜,草草垫了一下肚子,李素在许明珠意味深长的目光注视下悄无声息地出了门,直奔河滩而去。李素知道,此时此刻东阳一定早已知晓自己回家的消息,他也知道,东阳一定在那个刻骨铭心的老地方焦急地等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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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阳的道观已忙成一团,乱糟糟不成样子。
绿柳像只穿梭不停的蝴蝶,在几名年轻道姑的协助下,手忙脚乱地为东阳着装打扮。
每次离别,每次重逢,东阳总会为他脱下道袍,再着丽装,女为悦己者容,最美的芳华里,她只为他而用尽全力绽放光彩。
“头饰呢?头饰呢?上月殿中省送来的新头饰呢?你们搁哪里了?”绿柳咋咋呼呼地喊道,额角因为忙乱而微微渗汗,一双秀气的柳眉不知不觉上挑,无形中露出几分稚嫩的煞气,瞪着那几个侍侯的道姑,加重了语气道:“不是我说你们,你们也侍侯过公主殿下好几年了,虽然殿下平日不穿宫装,可作为下人的,殿下一朝要穿,就必须马上找得到,马上穿上身,哪有你们这样懈怠……”
“行了行了,绿柳你少说几句,我是修道出家之人,穿这些……原本是不合适的……”东阳轻轻地道,语气一如往常般温柔。
绿柳小嘴一瘪,道:“殿下,您穿宫装才最合适,您若穿上了宫装必然艳光四射,天底下的妇人都教您比下去啦,就您这国色姿容,这窈窕身段儿,李侯爷见了您怕是两眼冒绿光呢,哼!可不知比他家那位大夫人强了多少……”
“绿柳!越说越没规矩了!”东阳声调高了些,绿柳见东阳似有怒意,急忙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了。
“哎,头饰呢?怎么还不送来?你们这些人简直瓜死了!殿下,奴婢去前院再叫几个人来帮忙,李侯爷怕是已在家里喝过接风宴,这会子应该等在河滩边了,殿下您可得快点,莫让李侯爷等急了,但也不能太快,一定要打扮成最美的样子再去见他……”
绿柳一边唠叨,一边匆匆出了寝殿,朝前院跑去。
没过多久,武氏和杏儿被绿柳风风火火地拉进了寝殿,东阳面朝大铜镜,见铜镜里映出的武氏模样,不由一愣,却听绿柳在一旁道:“殿下,这位武氏您还记得吗?她可在宫里当过才人呢,说起着装打扮,咱们这府里怕是没人比她懂了,让她来给您打扮如何?”
噗嗤一笑,绿柳道:“可得赶紧着呢,李侯爷等不及了!”
东阳俏脸一红,面朝铜镜深深看了一眼镜子里的武氏,然后点点头,算是默认了武氏为她打扮。
武氏自打进了道观内院寝殿后便一直如履薄冰,生怕行差踏错,连头都是深垂着的,有人问话她才敢稍稍抬头,恭敬地回一句。
毕竟是太极宫里出来的人,论礼仪,道观自然是万万比不得宫里的,武氏表现出来的良好仪态很快令周围数人对她刮目相看,唯有东阳,仍盯着镜子里武氏那张小心翼翼的脸,不知是何含义。
听到绿柳提起“李侯爷”三字,武氏忽然抬起了头,眼中露出似喜悦又似诧异之色,随即马上恢复如常,上前将东阳的长发轻盘起来,一边盘卷一边用小簪固定,在她的巧手侍弄下,东阳的头发很快被盘成了当下大唐妇人甚为流行的高云髻。
绿柳不时跑出去看看天色,着急地直跺脚催促:“快点快点,月上柳梢,正是良辰美景,莫误了殿下的好时光……”
东阳羞怒道:“绿柳你口没遮拦的,讨打吗?”
绿柳嘻嘻一笑,也不当真,只是不停催促。
武氏在催促声中却一直不慌不忙,但巧手确实了得,很快东阳便被她打扮成了一副绝美脱俗的样子,武氏一边为东阳整理腰间的配饰,一边不经意似的一眼扫过妆台,却发现妆台的漆木首饰盒里,一支有些陈旧班驳的金簪静静地躺在盒中,仿佛一颗蒙尘的明珠,与周围那几支玉簪金簪格格不入。
武氏眼睛连眨几下,接着素手拂过首饰盒,取过一枚美玉佩带在东阳的腰间,接着又取了一支金簪准备插在东阳的高云髻上,却被眼尖的东阳叫停了。
“慢着,几年前他……他送我的那支簪子呢?我要戴那支簪子。”
武氏轻声道:“不知殿下所指的是哪一支?”
东阳的目光这时才回到首饰盒上,接着有些疑惑地道:“咦?我记得它一直在盒子里的呀,怎会不见了……”
武氏嘴角一勾,道:“可能殿下记错了地方呢,要不要……”
绿柳这时忽然从殿外冲进来,见东阳打扮大致不差了,于是拽起东阳的手便往外跑。
“哎呀,别打扮了,再打扮就真晚了,殿下速去,奴婢给您带路,叫府里禁卫支起火把清道,快快!”
不等东阳反应,绿柳拖着东阳便消失在殿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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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九章 制造时机
金风玉露一相逢。
被绿柳风风火火拉出道观,东阳有点淡淡的羞涩,她觉得自己好像在做一件很羞于启齿的事情,幽会情郎没什么,可是……旁边还有个贴身侍女陪着,还有一大群禁卫点着火把开道清场,能把幽会搞出如此浩浩荡荡的场面,心中荡漾着的丝丝旖旎,全被眼前的大场面破坏了。
一行人走出道观,马不停蹄如同行军般赶往河滩,上了乡道便听到村里处处喧嚣狗吠,仿佛全村的狗都在为她这次幽会情郎以壮声色似的,东阳脚底忽然有些发软,脸上火辣辣的烧得慌。
快走到河滩边的小树林时,东阳停下了脚步,死活不肯再往前走一步了,绿柳不解地看着她:“殿下怎么了?李侯爷就在前面等您呢……”
“绿柳……”夜色里的东阳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可声音却带着几许颤抖:“你们……嗯,你和禁卫们先回道观,我……我和他说说话就回来。”
“那怎么行!大晚上的一片漆黑,出了意外怎么办?殿下忘记当年你被恶徒劫持的事了?就是因为落了单呀!”绿柳强烈反对道。
“有他在,我不怕!”东阳态度渐渐有些强硬了:“他当年能保护我,如今也能保护我,他还要保护我一辈子的,回去吧,我和他‘单独’说说话儿。”
“单独”二字咬得很重,绿柳如今也是二九年华了,早已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虽然夜色下看不清东阳的脸色,但绿柳忽然明白了她的意思,然后……她的脸上也有点烧了。
噗嗤一笑,绿柳促狭地挤了挤眼睛,道:“那婢子和禁卫们离河滩远一点如何?”
东阳只觉得脸烧得厉害,没理绿柳,默不出声快步朝河滩边走去。
身后的绿柳传来一声轻笑,众人留在原地没跟上去了。
东阳的脚步很轻快,几乎像在小跑,一身华丽的盛装在夜色下反射着萤萤的光芒,像一只在黑夜里蹁跹起舞的飞蛾,义无返顾地扑向熊熊的火堆。
跑了没多久,依稀可听见泾河水流淌的哗哗声,东阳的脚步更急了,穿过小树林,波光粼粼的河水旁,一道瘦削的人影静静坐在河边的石头上,垂着头似在打瞌睡,懒散的样子如同烙进了骨子里一般刻骨铭心。
东阳站定,痴痴地看着那道令她日思夜想的人影,看着他懒洋洋似乎什么都不感兴趣的模样,静静坐在河边,与周围的风景融为一体,仿佛他本就是这道风景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最令人无法忘怀的亮色。
然后,东阳笑了,素手悄然拎起了衽裙的一角,犹豫了一下,又脱下水绿色的绣鞋,一如当年的初遇,赤着一双雪白晶莹的莲足,踩在柔软如毯般的草地上,朝他飞快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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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阳道观内。
武氏坐在前院里发呆,螓首半垂,露出颈后一段洁白如玉的肌肤,安静的模样像一尊玉美人雕像,她的嘴角微微勾起,牙齿白净且整齐,嘴唇红艳,黛眉如柳,仿佛刚刚精心打扮过,妆容非常得体,既不显得张扬,也充分突显了她这个年纪的女人的风情。
自刚才东阳匆忙被绿柳拉出去后,武氏便一直坐在前院内,不知等待着什么,拢在长袖里的右手微微凸起,似乎正用力攥着什么东西,这样的姿态一动不动,一坐便是小半个时辰。
一位名叫慧清的中年道姑跨进前院,神情有些疲惫。
慧清是最早跟着东阳的道姑,从东阳的道观建成后,慧清便被李淳风指派来到道观,奉东阳为观主,平日里跟着东阳做早晚课,闲暇时则负责道观前院所有道姑的饮食起居,差不多算是前院总管家的角色。
武氏见慧清进院,两眼不由一亮,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表情,很快露出焦急的模样,起身迎向慧清。
“慧清师姐,刚才公主殿下令贫道为她打扮,把她打扮得好看些,然后去见……嗯,见那位……”
慧清露出了然的神色,这座道观里,从东阳身边的宫女到前院的所有道姑,包括外面巡弋的禁卫,对李素的存在已然非常熟悉且明了了,大家甚至不必说到李素的名字,只要说到“那位”,所有都能露出一脸“我懂你”的表情,慧清现在露出的,正是这种表情。
略见稀疏的眉毛挑了挑,慧清示意武氏继续说下去。
武氏接着道:“殿下说要打扮得好看些,贫道全力而为,只是殿下欲用……那位当年送她的金簪,可当时却不见那支簪子,殿下好生失望,心有不甘地去河滩边赴约了,殿下走后,贫道在她首饰盒里翻了一下,却意外发现那支簪子就在盒子里,只是当时没发现罢了……”
说着武氏的右手终于从长袖中伸了出来,手里紧紧攥着的,正是东阳苦寻而不见的那支簪子。
武氏神情似焦急又似惋惜,叹道:“贫道进观晚,但也听说过殿下与……那位之间的事,听绿柳姑娘说过,殿下平日对这支簪子最是在意,它是……那位当年送她的定情之物,今日久别重逢,却没有戴上它,殿下此刻的心情想必……颇为煎熬吧?至于那位……若见殿下未戴那支定情之物,倒不知是何想法了……”
慧清本是出家人,对男女****之事似懂而又不懂,只是此时民间风气颇为开放,礼教尚未被后世的腐儒们扭曲,男女****之事往往十分大方坦荡,慧清纵然没吃过猪肉,却也见过猪跑的,听武氏这么一说,慧清顿时有些急了,道:“那可如何是好?殿下既然看重此物,赴约却未戴它,那位……怕是心中不喜吧?误会了殿下的一番心意就糟了!”
武氏心中一喜,顺势焦急地道:“贫道也是这么想的,殿下为了他而自愿出家,这几年受过多少寂寞苦楚?若是再被那位误会,贫道未免为殿下不值了……”
慧清虽然中年,但出家人对男女****之事到底比较陌生和单纯,听武氏说得严重,慧清愈发着急了,闻言毫不犹豫脱口道:“你现在赶紧去河滩,把簪子给殿下送去,当着那位的面莫说簪子不见了之类的话,就说……就说……”
吭哧半晌,慧清仍未编出一句谎话,急得面红耳赤,武氏都为她着急,于是很自然地接口道:“就说贫道依殿下的吩咐特意将簪子带来,请那位亲手为殿下戴上……”
慧清两眼一亮,点头道:“对,这个说法倒是颇为雅趣,就这么说了,你速速去河滩边寻殿下去吧。”
武氏笑了:“是,听慧清师姐的,贫道这便去了。”
慧清点点头,转身进了中庭的三清大殿中清理香炉去了。
武氏面无表情站在庭院内,眼中的笑意却越来越明显,她不慌不忙地整了整略见凌乱的发鬓,犹豫了一下,又伸出一只手指,将嘴上的唇色擦得淡了些,再刻意将道袍的腰带收得更紧,露出自己盈盈不堪一握的纤腰,如此一来,一位清新脱俗不着脂粉的绝色道姑形象顿时脱颖而出。
准备好了这些后,武氏攥紧了手中的簪子,迈着碎步出了道观,朝河滩边走去。
她脸上的笑容一直在不停的变换,唇角时而高高上扬,笑得非常夸张,时而抿唇浅笑,仿若怀春少女般娇羞,时而露出几颗小牙,矜持又不失风情,一路走,一路练习,似乎在选择面对那位时,该用怎样的笑容才最合适,最令他着迷沉醉。
离河滩越近,武氏的心跳也莫名地加快了许多,当初被选为随侍帝侧的才人时都不曾如此紧张过。
从被救出掖庭,到奉旨出家为道,再到如今这段平静安逸的日子,武氏心中积下了许多的疑惑,还有许多的不安和不甘,她告诉自己必须见到李素,必须知道他为何要救她,如果付出的代价不是太大的话,她必须马上脱离这座道观,不顾一切地死死抱住李素往上爬,她还年轻,可是马上就快不年轻了,但她绝不甘心在这座道观里孤独终老,她应该有更光明更美好的未来,这个未来可以在侯府,可以在太极宫,可以在一切富贵荣华的地方,但绝不能在道观里!
她知道东阳一直对她有戒意,从见到她的第一眼起,这种戒意她便很直观地察觉到了。
她也知道东阳绝不会主动让她见到李素,因为他是东阳的情郎,一个正常的女人是绝不会让情郎见到另一个美丽的女人的。
不过没关系,武氏不仅美丽,而且聪明,别人不给她机会,她懂得自己创造机会,比如今晚,那支莫名其妙消失,又莫名其妙出现的簪子,便是她给自己创造的机会。
离河滩更近了,武氏的心跳得越发快,抬眼一看,远远的,绿柳和一众禁卫举着火把,站在小树林外静静等待着。
武氏停下脚步,美眸四下流转,然后悄无声息的绕过绿柳和禁卫们,从另一条小径拐过去,直奔河滩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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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章 心计稚嫩
泾河的河滩边流水潺潺,漆黑的夜色里,一对人影紧紧拥抱在一起,久久不愿分开。∑UU小说,www.uu234.com
分别并不算太久,可他和她都感觉仿佛隔了一辈子似的漫长,心爱的人活生生站在眼前都如同做梦一般不真实。
“下次不要跑那么远,那么久了……”东阳语气里带着怨意:“父皇朝堂里的臣官那么多,能文能武者不知凡几,为何每次这种危险的差事都要你去干?随便拎一个出来不比你强多了吗?”
李素滞了一下,然后叹息道:“虽然知道你想表达的是不舍得我离开你的意思,可……我怎么听着如此不是滋味呢?你确定没有存着顺便踩我一脚的心思?”
东阳噗嗤一笑,又捶了他一下,道:“什么叫顺便踩你,主要就是踩你,谁叫你这么狠心,一走就是小半年……”
娇俏地横了他一眼,东阳笑道:“晋阳的乱局平了,家里怕是又乱了吧?回家后你的夫人怎么没把你给平了?”
李素嗤笑:“我专业平乱二十年,谁平谁还不好说,不过看你这架势,莫非今晚你想把我平了不成?”
东阳皱了皱鼻子,道:“我一个出家人,可平不了你,你莫来祸害我便谢天谢地了。”
李素舔了舔嘴唇道:“你父皇近年对你我之事已睁只眼闭只眼了,这次晋阳之乱我不大不小也算立了功,要不……我再试一次?”
“试什么?”
李素盯着她,一字一字道:“求你父皇让你还俗,然后堂堂正正嫁给我!”
东阳一惊,接着露出幸福的表情,不过仍果然摇头道:“李素,就这个样子已经很好了,你有妻子,我有寄托,每日可相见,每夜可想念,这样挺好的,若你跟父皇再提要求,眼下这美好的日子只怕就过不成了,就算父皇答应了你的要求,让你娶我,你觉得父皇会把他的女儿嫁进你家做妾室吗?那时若父皇逼你休妻娶我,教我情何以堪?教你夫人以后如何做人?你的一生岂不是背定了‘负心’的名声?若为了区区一个名分而掀起漫天风雨,我实不愿为……”
“李素,你,我,你夫人,一辈子就这样了,好不好?”东阳垂头,笑着叹道:“无名无分我也认了,这世上只有一个你,值得我无名无分跟你厮混纠缠一辈子。”
李素露出了苦笑。
刚才确实是有些冲动了,男人不管年龄多成熟,心智到老都有一些孩子气,比如刚才。
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其实根本没想过后果,东阳随意一点醒,李素才顿悟这背后隐藏着多大的麻烦,是啊,东阳是公主,若把迎娶她的事情搬上台面,李世民怎么可能答应他的女儿给人做妾?若是娶做正室,许明珠怎么办?两个对他情深意重的女人,手心和手背,怎么能取舍?
握紧了她的手,李素神情愧疚地叹了一声。
这一生终归负了一个人。
见气氛低沉,东阳主动岔开了话题。
“快说说,你在晋阳如何平乱的,我每日都派禁卫去兵部打听消息,兵部尚书李伯伯说晋阳凶险得紧,这些天我一直悬着心,后来听说晋阳之乱被你平了,而且你还出手收拾了两家门阀……你到底怎么做的?”
李素斜了她一眼,道:“花前月下,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里,我一本正经跟你讨论国事,你觉得有意思吗?”
东阳捶了他一记,嗔道:“对我来说,国事也是家事,怎么不能说了?”
“那还不如谈谈你的发型……”李素抬眼朝她高耸的高云髻看了一眼,道:“今晚打扮得如此……别致,不是你自己打扮的吧?”
东阳拂了拂发鬓,笑道:“好看吗?”
“好看,非常好看!”李素随手抚着她的发髻,满脸爱意地夸道:“……村口王师傅烫的?”
东阳气道:“什么王师傅,肯定不是什么好话!人家辛苦弄了小半个时辰呢。”
“自然点就好,你本是天生丽质,没必要学那些妇人所谓的流行,以前长发飘飘的样子我就很喜欢,真的,就像马上羽化升天似的,看见你就想抱紧你大腿,让你带我一起飞……”
东阳笑弯了腰,又气又笑呸了好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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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情蜜意时,身后传来窸窸窣窣轻碎的脚步声,李素和东阳同时皱起了眉。
相聚的时光多珍贵啊,这个时候被打扰,二人都有点不高兴。
扭头望去,却见一名穿着道袍的女子站在两丈开外的草地上,像只小鹿般怯怯地看着他们。
李素皱眉还没说话,东阳的语气已有些冷了。
“谁让你来这里的?”
武氏一惊,吓得后退了两步,然后垂下头惶然道:“禀公主殿下,贫道……为殿下拿来了簪子,呃,就是李侯爷送您的那支,殿下不是说……希望李侯爷亲手为你戴上吗?”
李素奇怪地扭头看了东阳一眼,然后回过头,沉声道:“你是道观的道姑?”
武氏不敢抬头,眼睛只盯着自己的脚尖,轻声道:“回李侯爷,贫道悟慧,四月前进的道观,道号还是殿下取的。”
李素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东阳一眼,发现她眉宇间带着几许罕有的冷意,不由愈发好奇。
“你来这里……就是为了送一支簪子?”
武氏垂头道:“是。”
东阳冷冷道:“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别人叫你来的?”
武氏急忙道:“是慧清师姐叫贫道来的。”
东阳性子柔弱,心地善良,闻言终于脸色稍缓,道:“既非你擅自做主,那便罢了,簪子留下,你且回去吧。以后……要懂些规矩,明白么?”
武氏连连点头称是。
一旁的李素听出了不寻常的味道,不由道:“这人……”
东阳狠狠白了他一眼,道:“此女你应该不陌生呀,哼,千辛万苦从掖庭里……”
话没说完,李素大惊,情不自禁便站起了身,震惊地看着面前的武氏。
“你是并州武氏?武才人?”李素惊道。
武氏神情比李素更惶恐,吓得又退了两步,道:“正是贫道,不过贫道不再是‘武才人’,而是悟慧。”
李素脑子嗡嗡作响,眼睛睁得很大,夜色里看去像两颗坠入凡尘的星星。
见李素久久不出声,武氏有些尴尬,想告退,又觉得不能失去这个好不容易创造的见面机会,犹豫了一下,忽然福至心灵,于是面朝李素盈盈下拜,凄然道:“听闻是李侯爷将贫道救离掖庭宫,贫道一直未曾拜谢,苦命女子福薄,不曾有福面见侯爷,今日老君保佑,还请侯爷受贫道一拜。”
女皇啊!一统天下的巾帼啊,历史上唯一一个公然称帝的女皇帝啊!如果历史的车轮不偏离方向的话,未来若干年后,或许自己还要在太极殿内向她叩拜的,然而现在,这位显然还是刚出新手村状态的女皇却在向他跪拜,这爽点……啧!
李素不自在地咳了两声,漆黑的夜色里,没人看出他此刻的震惊脸色,须臾的恍神之后,此刻已恢复了正常。
“武才人免礼,救你也算是积个福报,莫惦记此事了,往后你跟着公主殿下潜心向道,便算是报答了吧。”
武氏垂着头,嘴角不易察觉地一勾,轻声道:“侯爷的话贫道记住了,回去后贫道定为侯爷每日焚香祈福,请老君保佑侯爷平安康健,世代尊荣。”
李素胡乱点头,然后便见武氏双手捧着一支簪子上前,李素一愣,下意识便伸手接过,
二人的手相触,李素只觉一片柔滑娇嫩,接过簪子后,忽觉手心一痒,原来竟是武氏在他手心挠了一下,动作很轻也很快,抬头诧异地看向武氏,却见她仍垂着头,一副如履薄冰惶恐不安的样子,有那么一刹那,李素竟有些怀疑刚才自己的手心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扰了两位贵人的清静,贫道失礼,这便告退。”
说完武氏退开几步,行礼后转身离去。
李素呆呆地看着武氏的背影,目光复杂,久久无语。
“哼!”
一声薄怒娇哼终于将李素唤回了神。
“她的背影可是长了钩子,把你眼珠子都快勾出来了,人都走老远了还看什么呢?”东阳酸溜溜地道。
李素苦笑,垂头把玩着手里的簪子,摇摇头,道:“那个武氏……平日在你道观表现如何?”
东阳再温柔,终究也还是个女人,世上或许有不吃饭的女人,但绝没有不吃醋的女人,此刻仍旧醋意未消,没好气道:“还能如何?每日早晚课,日常的诵经清修,别人怎么做她也跟着怎么做,我平日都住在内院里,哪里有心思每天盯着她呀。”
李素嘴角露出一抹笑意,喃喃道:“是个聪明女子,而且颇有心计,看来人尖子就是人尖子,只要有心,哪里都能冒头,我若逆天而为,怕是不大容易……”
东阳满头雾水道:“你嘀咕什么呢?什么‘颇有心计’,你看出她耍弄什么心计了?”
李素朝她扬了扬手里的簪子,道:“送这支簪子,怕不是那么简单,具体是个怎样的内情,我也不大清楚,只不过结合她后面说的拜谢救命之恩,呵呵……”
“拜谢救命之恩怎么了?”东阳仍一副懵懂茫然的样子。
“我问你,你的公主府出面把她救出的掖庭,你有没有告诉过她,其实救她的人是我?”
东阳摇头。
李素笑道:“那么……她是怎么知道救命恩人是我呢?还特意跑过来拜谢?还弄了个送簪子的借口,可见啊,这女人心里早已有数,今日送簪子只是借了个由头,她主要是想来见我……”
东阳一呆,接着怒容满面:“你是说,她今晚从头到尾在使计?”
李素大笑,摸了摸她的头,道:“你气什么?她又没害你,只不过耍了点小聪明而已……”
抬眼看着武氏消失的方向,李素面带深意地笑道:“此女心思,不可以常理揣之,现在耍弄心计或许有些稚嫩青涩,假以时日,会越来越不简单,你放心,没你想的那么复杂,她见我不是图谋我这个人,而是因为我代表着机会,一个可以让她一飞冲天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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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二十一章 入宫述职
李素和武氏的初见,算不上惊天动地,天空不见晴天霹雳,地上不见遍地灵芝,没有任何异象来衬托这次见面的伟大性,震撼性,以及历史在这一刻定格的永恒画面等等……
客观的说,李素与武氏的见面很平凡,而且武氏略显狼狈,当然,她走的时候心情很不错,因为她觉得自己已达到了目的,她的目的本来就是要让李素认识自己,对自己留下深刻的印象,武氏自信做得不差,清丽脱俗的外貌,小心翼翼的神情,还有那仿佛受惊小鹿般一吓一退的走位等等,任何一个表情任何一个动作,无一不是为了迎合男人心底最深处的女性审美观,激发男人对一个柔弱不堪且又命苦的女子的保护欲。
所以武氏走的时候很开心,她觉得今晚不虚此行,没有枉费她花了半天时间又是布局又是说谎,尤其是递簪子的那一刹在他手心里的轻轻一挠,简直是神来之笔,不可复制,想必从今晚起,那位年轻英俊且又极得圣宠的李侯爷心里从此对她有了深刻的印象,至于日后,只要李侯爷心里有了她这个人,大家又同住在一个村里,日后自然有大把的机会等着她慢慢占领这个男人的心。
可惜的是,武氏的道行终究浅薄了一些。
她不知道的是,李侯爷心里住着一只千年的老鬼,这点小伎俩在他面前耍弄,说是关公面前舞大刀都有些高抬她了。
李素心里只有满满的无奈。
只听了武氏几句话,他便把她看穿了,他知道武氏想要什么,“机会”这个东西,他不吝于给她,把她从掖庭救出来原本就是李素为自己布下的一步暗棋,这步棋对他的将来或许有用,或许没用,但选择这个时候救她,总归给自己种下了善因,如同买了一支软不拉叽的潜力股,成本小,但回报率超高,就算这支股废了,停牌了,对他来说也不会伤元气,毕竟便宜嘛。
可是……武氏想要一个机会一飞冲天,方法却用错了,尤其是在他手心里轻挠的那一下,啧!你挠李治去啊,李治才是你该挠的人好不好?挠我有什么用?你和李家父子不清不白的关系搞得那么乱,我这么有洁癖的人会搅进这滩浑水里吗?简直不知所谓。
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李素转头看着东阳,笑道:“这位武氏……你日后莫要对她太冷落,适当的提拔她一下,有事没事多关心关心她,让她记你一点恩情,将来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东阳蹙眉,没好气道:“你还偏着她,还说没有看上她!”
李素叹道:“相信我,我对她的心思,没你想的那么复杂,真的,此女前程……不可限量。”
东阳有些惊奇地盯着他,道:“你这人看似随和友善,其实心里傲气得很,从来没听你夸过谁,说话做事都带着一股子俯视的味道,好像谁都不如你,你只是懒得做而已,今可稀奇了,你居然夸赞一个女流之辈……”
李素脸有点黑:“我在你心里的形象这么恶心?”
东阳噗嗤一笑,白了他一眼:“你以为有多高大?父皇与长孙和房相闲聊时,君臣常点评朝堂诸臣,说到你时,无论父皇还是两位宰相,都一脸的怒其不争,都说你有奇才,施之社稷,可经天纬地,只可惜太懒了,懒得令人发指,明明有十分的本事,偏偏只肯用三分,不是对大唐不忠,而是你真心懒得把十分的本事使出来,把你点评完了父皇和两位宰相一齐摇头叹息,然后同声大骂老天瞎了眼,好好的一身本事给了一个奇懒无比的混帐,简直是天灾**……”
李素越听脸越黑,一张俊脸黑得完全融进了漆黑的夜色里。
“有完没完?多久没见了,一见面把我损成这样,大家还能愉快的聊下去吗?”
东阳忍住了笑,推了他一下,道:“你怪我作甚?都是父皇和宰相们说的,我只是复述而已,不识好心的家伙!”
见李素脸色仍有些不好看,东阳笑道:“好了好了,难得见你夸一个人,就算你对她有别的心思我也认了,如你所愿,从明日起,武氏调进内院,和绿柳一同随侍我,满意了吧?”
“关我什么事?你爱怎么办就怎么办,把她扔井里我也不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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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早天没亮李素便起床了。
许明珠手忙脚乱给他穿戴朝服,外院薛管家则指挥下人备马,方老五选齐了十来名部曲,一身戎装准备随行。
一家上下因为李素而变得活力十足,鸡飞狗跳。
穿戴完毕,李素骑上马,部曲们紧跟随行,一行人踏着黎明的曙光,匆匆朝长安城赶去。
按理说,昨晚李素就应该随李治一起进长安城面君的,只是李素归家的心情太急迫,尤其是已到了家门口,不赶回家与家人团聚实在有违他做人的原则,所谓“家国”,当然是先家而后国,这个顺序不能乱。
至于这么做有可能带来被御史参奏的后果,李素倒不是很在意,做人当然力求达到尽善尽美,尽量把自己往完美无缺的方向努力发展,但做臣子就不同了,做臣子的多少还得留点小把柄,小缺点,让皇帝和朝臣们清清楚楚看在眼里,让他们明确知道这个人的缺点和弱点,才会给他们带来放心,一个完美无暇的臣子绝不会让皇帝感到安心的,落在皇帝眼里,这种完美的人往往被划入大奸大恶一类,因为完美,意味着不可掌控,不可掌控则不可信任,有机会的话,一刀把他砍了才最合心意。
李素不用刻意表现出小把柄小缺点,因为他本来就有一身的小把柄小缺点,又懒又刁还贪财,把柄缺点多得像筛子似的,所以……就不必在乎筛子多一个或少一个小洞了。
一行人不急不徐进了长安城,一路从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穿行而过,走过木栅栏相隔的各个坊门,径自到了太极宫前。
递上腰牌,李素静静站在宫外等候,没过多久,有宦官匆匆小跑过来,称陛下诏令甘露殿觐见。
留下方老五和一众部曲仍在宫外等候,李素随着宦官入宫。
久违的熟悉感觉,李素是太极宫的常客,太极宫内每一座殿宇几乎都留下过他的足迹,就连里面某些宦官内侍他都能说出名字。
随着宦官走了一炷香时辰,李素来到甘露殿外,然后……二人的脚步一顿。
李世民穿着黄袍,捋须站在殿门外,后面跟着一脸木然冰冷的内侍常涂,李世民则笑吟吟地盯着他。
李素吃了一惊,就连领路的宦官都惊呆了。
这分明是御驾亲迎的架势,放眼天下,能让皇帝亲自迎出殿门外的人可不多了,每年各藩属国入长安朝贡,李世民也不曾亲自出迎过,今日李素居然获此殊荣,实在令他……警铃大作?
晋阳之乱虽说是李素亲手平定的,可这桩事其实干得并不漂亮,临走还把挑衅门阀的黑锅扔给了李世民,李世民没把李素拖出去抽一顿已然算得仁德君主了,亲自出迎这种待遇,实在匪夷所思……
李素忍不住犯起了疑心病……
笑得这么亲切,难道要找我借钱?
“臣,泾阳县侯李素,拜见……”李素按规矩行臣礼。
话没说完,李世民已上前两步,握住了他的手,语气有些喜悦又有些急迫:“行了,少来这套虚礼,朕有事问你……”
“臣奉旨平晋阳之乱,今晋阳平靖,臣特向陛下交旨……”
李世民摆摆手:“晋阳之事容后再说,朕且问你……”
“太原王氏已被陛下安抚,唯独范阳卢氏势大,臣惭愧,虽然揪出了祸首,却拿他们无可奈何……”
连着打断两次话头,李世民怒了:“给朕闭嘴!朕让你说话了吗?宫闱之内懂不懂规矩?”
“啊?啊!臣死罪,臣……”
“啊个屁啊!朕且问你,你用了什么法子,让小兕子好转了?”
李素这时才真正吃了一惊:“小兕子好转了?不会吧?”
李世民面色不善地瞪着他。
李素急忙改口:“这个,恭喜陛下,公主殿下福缘深厚,阳寿千岁。”
李世民这时激动的情绪终于有些缓和了,也发觉刚才自己那着急的模样有些失仪,不由掩饰般干咳几声,缓缓道:“自你离开长安后,小兕子常半夜哭闹不休,说要寻你玩耍,子正有所不知,晋王治与小兕子皆是观音婢所出,后来观音婢薨逝,一儿一女年幼且多病,朕遂亲自将他们带在身边抚养,小兕子身患恶疾,哭笑时常伴有剧烈气喘,有时喘得急了,也会休克昏厥,朕遍请天下名医,都说小兕子阳寿堪忧,那时你刚离开长安,小兕子夜里哭闹不休,朕心急如焚,生怕她哭得激动时昏厥过去,要知道,每次她一哭,都如同游走于生死边缘……”
李世民说着说着,脸上渐渐露出古怪的表情:“就在朕焦急不已,太极宫所有太医都被朕召于殿外随时待命时,却发现小兕子哭闹时竟然没有剧烈气喘了,哭声有些气短,也有点喘,可是并不剧烈,而且也没有昏厥,后来趁她睡着后,朕召太医进殿把脉,连太医都觉得奇怪,小兕子的脉象比以往大有不同,虽说恶疾仍在,可生机似比当初强了许多……”
“朕和太医都感到奇怪,后来问了小兕子,她说当初在你家时你总给她喂一些味道怪怪的汤药,随行的太医也证实了此事,他们拿汤药方子辨证过,发现并无害处,没过几天,孙思邈老神仙也进宫觐见,说是你曾将方子留给他,他辨证多日后发觉,此药方对气喘之疾甚有大用,子正啊,你老实告诉朕,那药方是从何处得来?小兕子的病是否可以治愈?”
李素目瞪口呆听完这一切,不由有些惶然。
药方呢,当然害不了人,里面几味药材都是前世模糊听来的,确实是针对哮喘之疾的,至于每味药的药量,当初因为自己心里没数,所以采取保守治疗,尽量取材比较少,没想到居然真把小兕子的病情控制住了。
难怪今日李世民摆出如此高规格的迎接阵仗,原来不是为了晋阳之乱,而是为了小兕子。
挠挠头,李素为难地道:“陛下,那药方并非臣所出,很多年前,村里来了一位……”
“一位游方的老和尚,对吗?”李世民皱眉,语气不善。
“绝对不是!”李素斩钉截铁道:“……来的是一位游方的老道士。”
李世民浓眉一挑,随即叹了口气:“罢了,谁给你的方子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张方子确实很管用,太医署和孙老神仙都仔细探讨过,老神仙亲自将几味药材的量增减了一番,说此方治气喘有效……”
李素苦笑道:“陛下,臣说实话,药方确实可治气喘,只不过治标不能治本,它的作用无非是将病情压制,缓解而已。”
李世民深深看了他一眼,点头道:“是实话,孙道长也是这么说的,不过对朝不保夕的小兕子而言,这个药方仍是她保命的东西,缓解也罢,压制也罢,只要她能活着,朕于愿足矣!”
嘴角渐渐露出了笑容,李世民道:“所以,献上这张方子,你算立了大功,朕今日必须好好谢你才是。”
李素连道不敢。
李世民不由分说,拽着他的袖子进殿,进殿以后李素才发现,殿内居然已摆好了宴席,有肉有酒摆满了桌,显然今日不仅是御驾亲迎,而且还是赐御宴的规格,可见李世民的心情多么高兴,也可见小兕子在李世民心中的位置怎生重要了。
规格高,待遇高,但李素并没有飘飘然,毕竟古往今来有无数反面教材做借鉴,比如很多年前项羽请刘邦吃的那顿饭,规格也不小……
李世民很高兴,一边频频邀酒,一边哈哈大笑,疯了似的。
李素喝了两杯酒后,抿了抿唇,道:“陛下,关于平定晋阳之乱,臣想向陛下……”
李世民笑脸顿敛,脸色一沉,狠狠瞪了他一眼,道:“晋阳之事,朕等下再与你计较!现在莫扰了朕的雅兴,来,饮胜!”
李素眼皮一跳。
果然宴无好宴,等下怕是要跟自己算帐了,尤其是关于让李世民背了门阀的黑锅一事……
李素这头心惊胆战,李世民阴沉的脸色忽然一变,顷刻间变得和颜悦色如沐春风。
“子正献方有功,朕说过要奖赏,君无戏言,来,告诉朕,你想要什么?”
李素飞快地眨眼,看着李世民那一脸和善亲切的笑容,一时却无法适应。
翻脸比翻书还快,而且连翻了两次,表情转换没有任何ps痕迹……这位天可汗陛下该不会精神分裂了吧?(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