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夜宿
轻快甜美的笑容带着小小的顽皮,叶小蝉哼着小曲儿,端着一碗药在厅里转起了圈。www.uu234.net
她最先走到了叶轻鸿身边,只瞥了他一眼,接着就经过了那出神的白衣男子面前,但也只是上下打量,一言未发,最后径直走向了苏霆。
“苏大公子,我想了又想,说到底我们这些都是外人,为苏二小姐试药这么要紧的事呢,看来只有苏大公子你当仁不让了。”
她身子一倾,就就将冒着热气的药碗直接伸到了苏面前,苏霆下意识躲了躲。
“怎么了,亲哥哥都不肯啊?”
叶小蝉装模作样的叹息一声。
“就算我们这些外人试过药没问题,也不见得不会再尝过之后趁机动手脚,苏大公子不放心,那就自己来得好。”
她一本正经的看着苏霆,完全没有开玩笑的意思,她是在还刚才被他命人绑着的帐。
在场众人之中,最不能招惹的就是叶小蝉。
因为她非但很闲,而且小心思多到让人头疼,苏霆的脸色当然并不好看。
“叶姑娘说得有理,好,我来。”
他刚端起药碗,青荷立刻道:“公子……”
苏霆却示意其不必插手,自己端了药碗,微微嗅过,才皱眉品了一口。
药汤入腹,药味怪得呛口,除此之外并无其他异感。
苏霆稳了稳神色。
“给二小姐端过去吧。”
“是。”
青荷微微松了口气,碎步退出去。
叶小蝉拍着手,幸灾乐祸的笑道:“哎呀呀,苏公子不愧是个好大哥,真是疼爱妹妹。”
苏霆倒没有丝毫生气的样子,只是有些无奈。
叶小蝉虽然难缠,但说到底都是些小孩子家的花招,他理会不过是图个安生罢了,至于其他几个人才是真正的不好对付。
洛玉影还在咳嗽。
江轻鸿道:“苏兄也看得出,我这朋友偶感风寒,身体不适。既然药方已开了,我看还是让她先回去,苏某和小叶会留在这里。”
苏霆却淡淡道:“不急,我看天亮还早,姑娘身子又不便,几位大可先在舍下休息,其他的明日再谈可好?”
夜深露重,连轴转了一天,现在正有些困乏了。
叶小蝉伸了伸懒腰。
“好得很,苏公子看着安排吧。”
因知叶小蝉是女儿身,苏家安排的是两间房。
“你这是什么奇怪的打扮,古里古怪的……”
一进屋子,叶小蝉终于再忍不住,一把拉下了盖住洛玉影半张脸的宽帽。刚看清洛玉影的模样,她讶然的睁大眸子。
洛玉影咳嗽着,慢慢坐了下来,显得有些吃力。
“不要对人乱说,否则……”
她气息奄奄,却不忘先警告喜欢多嘴的叶小蝉。
叶小蝉像是已看呆了,喃喃道:“你的眼睛怎么……”
“这是一种病,我生来就带着的病,过几天就会好的。”
叶小蝉担忧道:“什么病?很严重吗?”
洛玉影微微摇头。
“死不了人,坐下,我有事要和你说。”
“好,你说。”
叶小蝉一反常态,怔怔的坐了下来。
洛玉影慢慢抬起头,猩红的眸光在烛火映衬下发出琉璃般剔透却冷厉的寒意,让人不觉心底一冷。
“你……怕么……”
声音是颤抖的,仿佛怕的人不是叶小蝉,而是她自己。
叶小蝉倒像没听到她的问话,眼睛睁得更大了,修长的睫毛不停眨着,忽然整个人贴了过去,近的几乎快要贴在洛玉影的脸上。
“好神奇,我还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眼睛呢,你究竟生的什么病呀?”
她好奇而惊异,歪着头瞧的无比认真。大概是被叶小蝉一直盯着看的缘故,苍白憔悴的脸色不自然一红,洛玉影冷冷别过眼神。
“这次你最好就看个够,因为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夜风拍打着门窗,屋子里的烛焰在随风摇曳。
有人已经毫不客气的占领了屋子里唯一的那张床,他不停的打着哈欠,带着倦意的眼睛半睁,拉长声音。
“唉,看这苏家虽非巨富,也该颇有家底,不过还真是小气得很,说什么也不肯再多给一间屋子。”
这当然是苏霆的意思。
与其说殷勤招待,不如说借口监视,四个人只给了两间屋子,摆明是看管起来方便多了。
男子又懒悠悠叹息道:“但说起来也是这么个道理,这世上有钱的往往都是小气之人呐。”
江轻鸿笑了笑。
“既然如此,白兄其实不必留在这里受这种气的。”
“有钱难买我高兴,算了。”
江轻鸿却淡然一笑。
“白兄应该也清楚,现在的苏家并不像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所以如果能不搅进来,还是不要搅进来的好。”
男子歪过头。
“这算是警告么?”
“不,是提醒,而且绝对是好意的提醒。”
“提醒?”
男子发出几声干笑。
“哎,我这个人独来独往惯了,所以也不习惯接受什么好意的提醒。”
“如果是朋友的提醒也一样?”
“朋友……”
男子忽然慢慢坐起身。
还真是沉重的字眼。
好在他从来没有背负过这种美其名曰为“朋友”的莫名羁绊。
所以他笑了笑,满不在乎的笑着。
“可我并没有朋友,更不要说是像江兄这样有能耐的朋友。”
江轻鸿似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我叫江轻鸿,还未请教白兄姓名。”
“姓名不过是个符号而已,我排行第九,我娘就叫我小九。”
“白九?”
不是白九,是白九霄。
“九霄……果然是个好名字。”
江轻鸿优雅一笑,眼底深处有淡淡的光亮一闪而过。
“希望从现在这一刻开始,我们就是朋友了。”
江轻鸿的擅自决定让白九霄愣了一下,他似有些意外,随即不由轻笑。
“别人都说我是个怪人,想不到你比我还要怪……”
他又躺了下去,长长的舒了口气,不知不觉中困意渐浓。
就在此时,门外忽然有了敲门声。
“江公子,是我。”
声音很轻,却似乎有些熟悉。
江轻鸿很确定这一定是他见过的人。
而整个苏家,他认识的人加起来不过三个。
除了苏霆、苏勇,便只剩苏善一人了。
苏善与苏勇一样,也是苏霆的贴身随从之一,是个眉清目秀,面相老实的小伙子。
许久不见,他的长相打扮都成熟了许多。
他穿着一件墨蓝色的长衫,面容还是一样白净,书生气也更浓了。所以一般人是很难将这样一个看起来俊秀腼腆的书生和杀人不眨眼联系在一起的。
但是江轻鸿记得,因为他见过苏善出手。
凡是目睹过苏善出手的人,应该都很难忘怀他出手时的残忍与干脆,毕竟放眼整个江湖,能将人胳膊像扯鸡腿一样生生扯下来的人还不多。
而在江轻鸿眼中,比出手更可怕的是他的笑,是那笑容中看似天真而单纯的简单。
江轻鸿曾见过许多擅长伪装的人,但没有一个人能伪装出这样的简单,尤其是那种被杀戮玷污后依然看起来纯粹的可怕眼神。
现在苏善就站在江轻鸿面前。
背对着月光,他轻微的神情很温和。
“是我。”
他微微作揖,不论神态动作都很像一个地地道道的读书人。
然后他就说出了一句连江轻鸿也很意外的话。
“江公子,老爷有请。”
阴森的小楼没有灯光。
一个容色倦怠,短须浓眉的中年人端坐在一棵矮松树下的石桌前。
他就是苏如山,苏霆的父亲。
见到苏如山,江轻鸿立刻就明白了苏善为什么会是这样子的一个人。
在一个人身边久了,难免就会沾染上某些潜移默化的东西。从这一点就可以看出,苏善在苏如山身边的日子一定不少。
初见苏如山,江轻鸿就察觉到了他身上与众不同的儒雅之气,也明白了苏家之所以能在其手中发展壮大的原因。
他是个很特别的人。
即便现在已病得很重,可是依旧保持着那种沉稳从容,大气镇定的风范。他非但没有被病魔打倒,反而在病痛的折磨与摧残之下,性格中严肃刚正的一面已被磨平了棱角。
“你就是那个姓江的年轻人?”
苏如山的目光很温和,甚至有几分慈祥的意味。
江轻鸿微笑拱手。
“霹雳快刀苏前辈,在下久仰大名。”
苏如山满意的点了点头。
“我听霆儿提起过你,从前的时候……”
苏如山的模样比江轻鸿想象中还要苍老些,但他很快又发现面前的中年人不过乍看起来和善可亲,接触之后就会发现其不怒自威的傲然。
他忽略了一点,人到中年,许多在骨子里根深蒂固的东西也许很难再改变了,他的棱角并没有被磨平,只是对如何收敛锋芒更加得心应手而已。
“我与苏兄过去虽只有一面之缘,却一见如故,如今说起倒猛觉时间匆匆,从未留情。”
不知为何,江轻鸿忽然有了感慨。
“对了,苏二小姐的事……”
苏如山摆手。
“这个不必多说了,我的身子虽大不如前,眼睛却还没瞎,我相信这件事一定是个误会。”
仅仅因为“相信”二字,江轻鸿的心中忽然生出一种油然的感激。
苏如山示意江轻鸿坐下。
“江公子看起来和霆儿年纪相仿,应该不是本地人吧。”
“在下自幼在北方长大,这么多年一直在外游荡惯了,居无定所。恰巧来此地探望故友,又遇上苏兄大喜,所以多留些时候。听闻苏前辈身体抱恙,本该过来探望的,只是想不到……”
江轻鸿愧疚的笑了笑。
苏如山却道:“二丫头从小性格倔强,是我这做父亲的没有管教好。以她这个年纪,吃些亏、栽些跟头不是坏事。毕竟像夺命紫萝这样的江湖奇毒,如今也不是人人都有机会遇上的了。”
十七.深夜来客
江轻鸿还未开口,苏如山舒了一口气,缓缓道:“当然,我找你来并不是为了二丫头的事,而是为了这个。www.uu234.net”
一旁的苏安立刻捧上了一个小小的木盒。
长方形的木盒样式简单平常,做工甚至有些粗糙,苏善将其打开,呈到了江轻鸿面前。
木盒里空空的,只装了一块脏兮兮破旧的碎布。
江轻鸿犹豫了一下,将碎布拿了出来。
“公子可看出了什么。”
江轻鸿默然思量。
这显然是一截衣袖上的布料,质地优良,断痕整齐,像是被剑之类的利器割下来的,至于这布料上的污迹……
“是血。”
苏如山先一步说了出来,而且口吻极为沉重。
江轻鸿当然早就认出了布料上的不仅是血,而且并非正常血迹。黑色的血迹虽旧,还有淡而刺鼻的苦味,这一点没有逃不过他的鼻子。
“血中带毒?”
“是,而且这毒……公子应该知道。”
苏如山的目光忽然森寒。
江轻鸿眼波流动,忽然有了一个奇怪而大胆的想法,不禁沉色脱口道:“难道是夺命紫萝?”
苏如山果然缓缓点头。
送东西来的是个生面孔,只说东西是苏霆托人带来的,然后留下东西便走了。东西是半年前送到苏如山手上的,当时苏霆还在外游历。
可事实却有些蹊跷,因为东西既不是苏霆让人送来的,他也根本不知道这盒子里装的是什么。
如今苏霆安然无恙,但不知是否因为夺命紫萝突然出现的缘故,在时隔半年之后,苏如山还是在意起了这件事。
“我知道下毒的人现在就在府上,人是江公子带来的,所以老夫还是想先见见你。”
江轻鸿没有再问下去,只道:“前辈希望在下做些什么。”
无力的手慢慢抚在了木盒上,苏如山显然一直在等江轻鸿开口,他的眼神中显露出一种莫名深重而复杂的情感。
“霆儿曾不止一次在老夫面前提起过公子,公子是个难得的人才,我想只有将它交给你,事情也许会水落石出……”
江轻鸿并不知道苏霆在苏如山面前说过什么,只微微一笑。
“在下到底是个外人,前辈想将此事交在我手上?”
“正因为公子的身份,现在是最适合处理此事的人选。”
苏如山叹息,沉默片刻才意味深长道:“这事原本理应交由霆儿处理,不过大婚在即,老夫不想他再分心。”
此时的苏家正是鸿运当头,这个时候任何一点小小的风波都是不合时宜的。
江轻鸿轻笑。
“如今没有什么比苏兄的婚事更重要,连这顽石也点了头,看来前辈终于可以心愿得偿。”
苏如山也笑了,却笑得凄冷。
如今的苏霆确实可以让他放心了。
苏家能与慕容家联姻,从此连声势最盛的双拳门也要畏惧两家三分,他的确没有让自己的父亲失望。
可人心往往是不会轻易满足的,又或许正是明白盈满则亏,有得必有失的道理,苏如山并没有因为这桩婚事而表露出过多的得意或开心,反而似在隐隐的担忧着什么。
江轻鸿眼波微澜,将布料放回盒子
“既然如此,那这东西不如暂时交给在下保管。”
这正是苏如山要江轻鸿来的目的,他当然不会拒绝,但病态的神色仿佛在一瞬间又苍老了许多。
江轻鸿拿起木盒。
苏如山缓缓道:“江公子,霆儿不只一次在我面前提起过你,所以我是绝对信任你的,如果有需要,随时可以让苏安安排。”
从苏如山的住处离开,苏善一直陪江轻鸿原路返回才离去。
此时天已快亮了,本以为白九霄应该已在梦乡。
江轻鸿放轻脚步,正准备进屋洗把脸提提精神,但一推门就皱起了眉。
屋子里有极为浓烈的脂粉清香,躺在床上的人还在,却已不是白九霄那个大男人,而是变成了一个女人。
女人在笑,在对着江轻鸿笑。
白皙娇嫩的皮肤吹弹可破,一张精致而标准的瓜子脸生得很美,轻笑的样子明媚动人,明眸之中更有柔波似水。
她身材苗条匀称,穿的是一件暗红紧身罗衫,此时正斜歪在榻上,困倦慵懒的眉眼间却带透露着几分勾人的媚态。
窗外天色微亮未明,屋中烛焰已矮,盏灯将熄未灭,光线变得暧昧而昏黄。
此时此刻,这样一个陌生女人忽然出现在自己的屋子里,江轻鸿就知道自己的麻烦又来了。
“江公子总算回来了,叫人好等呢。”
女人翩然起身,袅娜的飘了过来。
“姑娘深夜前来,看来是认得在下了。”
“大少爷的贵客嘛,谁能不知道呢,苏府虽大,却什么也瞒不住的。”
女人嫣然一笑,笑容稣到了骨子里。
“原来姑娘是苏家人,那这就不公平了。”
“嗯?”
“因为苏姑娘认得在下,可在下却不认得你是哪一位苏姑娘。”
苏家的女儿不只苏墨一个,江轻鸿不免好奇女人的身份。
谁知女人娇笑道:“我不是苏家人,我姓唐,叫唐蜜。”
唐蜜。
人如其名,人比蜜糖还要甜。
有的女人天生媚骨,一颦一笑,一喜一嗔,举手投足间都是风情,与姬灵云待客热情的刻意逢迎不同,唐蜜本身就是这样的女人。
她喜欢别人看着她,喜欢成为别人的焦点,如同此时江轻鸿看着她一样,所以她的心情更好了,笑的也更加甜蜜。
然后江轻鸿的心情也突然好了起来,因为唐蜜显然是有备而来,已知晓了如何能够使江轻鸿心情美妙的秘诀。
“良宵苦短,公子可有兴趣陪唐蜜共饮?”
不知是否一看到酒,江轻鸿就全身发软,他很领情的坐了下来。
唐蜜眉眼含笑,她斟了一杯酒,亲自递到了江轻鸿的嘴边。
“公子,请……”
江轻鸿嘴角微扬。
“在下有手有脚,就不劳动姑娘了。”
“只看江公子气宇轩昂,就知道一定不是不解风情的傻瓜,对吗?”
唐蜜身子一软,靠在了江轻鸿的肩头,娇笑的模样像是撒娇的小野猫。
江轻鸿只微笑,礼貌的从唐蜜手中拿过了酒杯。
“姑娘没听过么,最难消受美人恩,飞来艳福在下多半是无福享受的。不过这酒……在下就一定不会辜负。”
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唐蜜却在娇柔痴笑,趴在江轻鸿耳边咬唇道:“到底是无福呢,还是不敢,我也听说那小叶姑娘的脾气可臭得很……”
“没错,不过好在我只是脾气臭,总好过某些人,除了脾气不臭,浑身上下的臭气在十里外就闻到了。”
白日不说人,夜里不说鬼,可有一种人无论何时都不能说她的坏话,就像叶小蝉。
而在江轻鸿面前说她的坏话,更是一下就踩中了叶小蝉的尾巴。
她不是个容易生气的人,此时脸色却涨的通红,她正极力压抑着冲上头的怒火,努力保持着风度。
所以她的脸上还带着笑,一种能将人冻住的冷笑,施施然走了进来。
她走到江轻鸿面前,一屁股坐了下来,然后就用那冰冷的眼神盯着唐蜜。
“这位一定就是小叶姑娘吧,幸会。”
唐蜜脸上的笑意本已减了三分热度,她眯了眯眼睛,风情万种的眼神从炽热到微冷转而多了从容,甚至很快恢复了些许得意。
她是有资本得意的。
因为在面前的叶小蝉显然还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她却不同。
唐蜜从头到脚,从里到外都是个真真正正,地地道道的女人,而且比大多数漂亮的女人更有风韵,也比大多数有能力的女人更有手腕。
至于男人……
她从不缺男人,也从不担心会有搞不到手的男人。
她自信江轻鸿不会例外,而不请自来的叶小蝉也不是什么太大的变数,多一个这样的对手至少不会太无聊。
而现在不是时候,若再留下来,她只担心叶小蝉说不定会一言不合跳起来扯她的头发。
于是她就附在江轻鸿耳边低语了几句,忙不迭的又飘然而去,好像从未出现过。
回想着唐蜜临走前丢下的那个暧昧不明的眼神,叶小蝉气哼哼的重重将门关上。
“孤男寡女一起喝酒,兴致不错嘛。”
她抱起双臂,斜眼瞪着江轻鸿。
“别人的好意我是从不辜负的,这你了解。”
“别给我带高帽子,要是了解你,也不会被你丢下几年了。”
她冷哼一声,一把夺过江轻鸿手中的酒壶仰头就喝,酒水沿着嘴角滑落,洒在衣襟上也并不在乎,就这样一口气喝掉了大半壶。
“你也一样,根本不了解我,我的酒量可不比你那些狐朋狗友差。”
叶小蝉说着,将酒壶扔在了桌上。
酒壶歪倒,剩下的一小半酒也几乎全洒了出来,一片香醇淌在桌上,流到了地下,化成了一滩酒迹。
见江轻鸿心疼的直摇头,她才算解了一口气。
“三更半夜跑到别人房里来,这可不像个省油的灯,我是提醒你,别被酒迷了眼。”
口吻还是酸的,不过叶小蝉说的也没错。
江轻鸿却在盘算着别的,正色道:“帮我查查她的底。”
叶小蝉幽幽道:“查人我是在行,不过我好像没说过要帮你。”
江轻鸿叹了口气。
“不帮忙的话就麻烦了,我只好自己去查了。”
叶小蝉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不知道她的底细,那她来找你做什么。”
她并不知道,如果再晚来一会儿,也许唐蜜的狐狸尾巴已经露出来了,可是现在……
江轻鸿只好笑了笑。
“你为什么不睡,又睡不着了?”
“是啊,不盯着你我怎么睡得着。”
叶小蝉撇撇嘴。
十八.财神
“如果我猜得不错,她一定就是那个唐蜜了。”
叶小蝉翘起二郎腿,一脸了然之色。
“哦,原来你知道她。”
“这苏府上下不知道你我的当然大有人在,但不知道这位唐姑娘的却没有几个。”
叶小蝉冷冷一笑,江轻鸿稍显意外。
“怎么,这位唐姑娘也是苏霆的朋友?”
“你想不到?”
江轻鸿确实没有想到。
唐蜜是半年前随苏霆出现的,之后便一直在这苏府中留了下来。
一个风情万种,美丽多情的陌生女人突然出现在苏家,还是跟随着苏霆这样的英俊少年,然后便无名无分的久住了下来,除了一时轩然免不了,但这苏如山竟也能容得下她。
江轻鸿正奇怪,叶小蝉摸着下巴道:“据说这唐蜜是个女大夫,不仅曾有恩于苏霆,留在苏家也是另有原因……”
说起来倒不知该说是她运气好,还是苏家运气好。
因为她来的正是时候,那时苏如山忽得急症,一病不起,而这位唐姑娘碰巧是位女大夫,精通医理,妙手回春。
“女大夫……”
江轻鸿口中念念有词。
这个唐蜜确实从头到脚没有半点大夫的样子,正如叶小蝉所说,这可不是个让人省心的主儿。
“可苏如山的病直到现在也没有好……”
江轻鸿的眼前很快浮现出那张苍老至极的容颜。
叶小蝉嘟着嘴继续道:“正因为他的病没有好,所以唐蜜才在苏家一住就是大半年,而这期间风言风语从没平息过。”
“难道是因为苏霆?”
叶小蝉笑了笑。
江轻鸿便知道他又错了。
若是苏霆,单论与慕容家的这桩联姻,苏家便再容不得唐蜜了,而苏家的公子当然不只是一个苏霆。
与唐蜜关系不斐的人还真不少,但并没有苏霆,不仅如此,他们二人的关系倒颇为疏远,这一点连叶小蝉也觉得奇怪。
她眼珠一转,神秘道:“我倒觉得这有些欲盖弥彰,懂么?”
江轻鸿却默然。
没有真凭实据的事,他不想多加揣测,影响自己的判断。
叶小蝉叹了口气,扬手道:“算了,反正我过来也不是想和你聊这个,而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她忽然探过头,压低了声音。
“是怪丫头,她要我过来告诉你一件事,关于苏二姑娘的,你想不想听?”
江轻鸿立刻问道:“她是不是看出了什么?”
叶小蝉却得意的微微一笑,调皮道:“是啊,可是我不想告诉你了。”
但就算她不说,江轻鸿已隐约猜到了七分。
“既然你不想说,那不妨让我来猜一猜,她是想说苏墨中的毒吧。”
虽然知道能瞒过江轻鸿眼睛的事不多,叶小蝉还是有些丧气的撇了撇嘴。
“你又知道了,知道多少?”
“那洛姑娘又知道多少?”
江轻鸿反问。
叶小蝉略显沮丧道:“你之前说的不错,苏墨这确实不是病,洛丫头从她体内诊出了另外一种与夺命紫萝药性相差极大的毒,而中毒者不出半个时辰便会毒发……”
“洛姑娘既会解毒之法,又对毒性如此熟悉,那一定知道这毒的名字了。”
“这个她没有细说,只说下毒之人或许就在府里,要我们小心。”
江轻鸿思量。
叶小蝉泠然道:“所以我才提醒你,小心那朵带刺的花。”
“唐蜜?你怀疑她?”
“医毒不分家。”
叶小蝉一抬腿,漫不经心的幽幽道:“谈不上怀疑,不过偌大的苏府,除了苏家自己人,最有嫌疑的自然先是那些外人吧。”
“外人……”
江轻鸿倒吸了一口凉气,不知不觉间又心思驰骋。
叶小蝉则捏着下巴,明澈的眼波忽然沉寂了几分。
“那这不是很奇怪,苏墨如果是回到苏家才中毒,苏家人又不是傻子,难道没有人瞧得出?”
江轻鸿沉了口气。
“也许不是瞧不出,而是有人想借题发挥,或者栽赃嫁祸。”
他说着,从怀中拿出木盒,放在了桌上。
叶小蝉好奇。
“什么东西?”
“你先打开看看。”
“该不会是送我的吧,不对,你什么时候送过我东西……”
叶小蝉碎碎念着,随手掀开盒盖,便奇怪的皱了皱眉,随即用指尖将那半截破布挑了起来。
“这是什么……”
江轻鸿却问道:“你看呢?”
叶小蝉狐疑道:“一块布而已,不会是什么宝贝吧?”
“如果这是从某人衣服上撕下来的,而现在突然有人将这东西送到你手中,你会觉得这是谁的?”
“还用说,当然是……”
叶小蝉没有丝毫犹豫,但话只脱口说了一半。
一般人自然都会最先想到与自己亲近,而又尚未在身边之人,这是人之常情。
江轻鸿淡淡一笑。
“你说这东西若是送到苏如山手中的,又该如何?”
叶小蝉很快心念辗转,思索着默默道:“苏如山绰号霹雳快刀,一年前已金盆洗手。他在兄弟三人之中排行第二,其长兄夫妇过世多年,留有一女苏尘,一子苏雳;其弟则在十几年前离开苏家后踪迹全无,有传言他早脱离红尘俗世,往赢山求道成仙去了,苏三夫人与两子苏霂、苏霖倒都留在了苏家。而苏如山早年丧妻,除了独子苏霆,只有女儿苏墨、苏壁……”
在整个苏家,若说苏如山最在意、最看中的当然非其亲子苏霆莫属。
但事情已过去了半年之久,这衣袖若不属苏霆,又会是什么人的。
叶小蝉一时也想不出,不由叹息一声,将破布扔回盒子里,歪头道:“看来你的麻烦又来了。”
江轻鸿却忽然道:“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洛姑娘歇息了?”
不说洛玉影还好,一说起来,又勾起了叶小蝉的心事。
她又叹了口气。
“嗯,她的身体不想休息也不行,还有,她要走了。”
“走?现在?”
“我是说她要离开这里了。”
“与今晚的事有关?”
叶小蝉蓦然摇头。
她也不清楚,不过她知道洛玉影是认真的。
江轻鸿沉默片刻,温柔道:“离开此地于她也许不是坏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这件事你还是不要插手了。”
本以为叶小蝉会跳着脚反对,可她却在桌子上趴了下来,微微凝神。
她并不是不知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只是心里还是忍不住会有些百感交集。
等到她无意间一转过头,似乎才意识到屋子里是空的。
“怎么就你一个人,那个讨厌鬼哪儿去了?”
江轻鸿淡淡道:“这一点我也很想知道,不过大概这位白兄弟也像你一样,喜欢在夜里到处走动吧。”
“像我?哼,你太抬举我了,像这种多事的讨厌鬼,谁和他相像简直倒霉。”
见叶小蝉厌烦的皱起了眉,江轻鸿微笑。
“也对,至少有一点他和你我都不像,而且是我们都比不上的。”
听江轻鸿也有如此妄自菲薄的时候,叶小蝉倒不由来了兴致,她一边悠闲的踮着脚,一边好奇的问:“是吗,那你倒说说看,让我也长长见识,看看这么一个怪人到底有何过人之处。”
江轻鸿含笑,只道:“他姓白,名字是白九霄……”
“白,白,姓白的……”
白姓倒并不稀罕,但江轻鸿的提示这么简单,看来此人的来历应该并不难猜。
叶小蝉秀水般玲珑的明眸眨了又眨,眼中有星星闪闪,半晌才晴目浅笑。
“你说是姓白的,我倒想到了三个人,不知道和他有没有关系。”
“哦?”
“第一位是华山门下长松剑客白兮道长,他德高望重,剑法超群,不过‘白兮’二字似是道号,应该与那个人没有什么关系。”
江轻鸿点点头,表示认同,接道:“那第二个呢?”
“第二个当然就是你的好友,神捕堂中三位名捕之一的白鹰白捕头。不过那怪人与你才相识不久,看他对你的态度也不怎么亲近,年龄也不对。而这白三爷出了名的孤家寡人一个,也不该是他的兄弟亲朋……”
叶小蝉含着半抹嫣然的笑意,江轻鸿又满意的点了点头。
“而至于最后这一位,无论名望还是出身又应另当别论。因为此人虽不是江湖之士,其名却硬得响当当,别人都称他活财神。”
活财神姓白,名穷。
天地之大,有些人虽在江湖,却犹如沧海一粟,难见其踪;而还有一些人,他们或许并不在江湖,可江湖之中却处处流传着他们的事迹。
白穷便是这样一个传奇人物。
从发家到暴富,从富甲一方到财可敌国,多少人世世代代的努力到头来甚至抵不过白穷短短三十年的积累。
既然是活财神,当然就住在财神山庄。
而这财神山庄之中,住的也不只一位财神。
除了财神爷白穷之外,另外还有八个小财神。
这八位小财神无一例外都是白家人,而且名字之中皆带数目。
一言、二合、三朝、四通、五湖、六曲、七行、八威……但至于这九霄,叶小蝉倒真没怎么听过。
毕竟结识财神的机会也不是人人都能遇上的,这讨厌鬼的身份倒真让叶小蝉意外。
俗话说财可通神,若白九霄真的是财神山庄的人,就难怪会出现在姬灵云的酒宴之上。
这虽不能改变叶小蝉对白九霄的印象,但她已决定以后见到这个怪人尽量绕开。她没有巴结财神的打算,却也不想给自己找些无所谓的麻烦。
十九.死尸
叶小蝉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的梦。m.www.uu234.net
梦里,她追逐着一条人影,经过山川、河流、荒漠……直到在一个很大很冷的湖边,人影忽然消失,她才筋疲力竭的停了下来。
天空是一片阴霾,寒风冷意刺骨。
她不觉心灰意冷,失魂落魄的朝着湖岸继续靠近,不知不觉湖水已漫过了她的膝,然后她便看到了一张面孔,是自己映在水中的模样。
一张白生生的脸庞神情死寂而可怖,一道道淋漓鲜红的血痕从脸庞上缓缓滑落,滴落进湖水中,转眼被风一吹便化成一具骷髅……
然后她便猛然惊醒,满头轻汗,惊魂甫定的大口喘息着,茫然睁开的眼睛里满布惊慌与恐惧的余影久久不散。
屋子里早已不再黑暗。
此时屋外晴阳高照,日头正好。
房门是打开的,一阵凉风灌入,淡金色的暖意却从外铺入室内,一直漫到叶小蝉脚上那双青橘色的靴子上。发呆的她却忽然联想到梦中泛血的湖水,不由打了个寒颤。
“醒了?”
声音磁性,薄有温度。
叶小蝉转脸才看见窗边的坐着的人正是白九霄。
伞是收着的,就竖在墙边。
他背对叶小蝉,坐在圆脚高凳上,懒洋洋的趴在窗棂上沐浴着阳光,显得百无聊赖。
他面容的棱角干净而清晰,头发有些凌乱,脚上的白靴沾着泥,身上那件淡白色的袍子也有些旧旧的了,颇有风尘的味道。
怎么看他还是不像个财神。
虽然财神的派头叶小蝉没有亲眼见识过,却也听说过的。
叶小蝉倒并不想理会他,起身活动了活动发麻的手脚,朝门外张望,直到那熟悉的身影跃入眼帘,有些摇曳不定的心才安稳了几分。
江轻鸿站在院中,正在欣赏门前几株开的正艳的秋海棠。
叶小蝉刚走出来,院门恰巧开了,来的是苏勇。
“几位请移步,大公子有请。”
苏勇的态度恢复了先前的客气,看来是好消息。
前厅。
上好的茶已备下。
一见苏霆,叶小蝉立刻道:“那丫头情形如何?”
“有劳姑娘记挂,服过药后舍妹的疼痛止住了,方才请人瞧过,应该已无大碍。”
听到苏墨无恙,叶小蝉松了一口气,轻笑着瞪了苏霆一眼。
“那还好,不过这黑锅是不是还要由我来背呢?”
见叶小蝉打算兴师问罪,苏霆一挥手,周围除了苏勇之外的人都退了出去。
“昨夜之举实不得已,冒犯之处,请叶姑娘海涵。”
叶小蝉不急不慢的坐了下来。
“哦?苏大公子的不得已之处,我倒想听一听。”
苏霆面有为难之色,欲言又止。
江轻鸿却微微一笑。
“如今苏姑娘无恙,苏兄既有苦衷,我等也不必多问了。”
苏霆目露感激,忙笑了笑。
“说到底是误会在先,其实苏某还有一事相求,若各位肯仗义援手,自然就会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了。”
他一边说着,目光绕着众人逡巡一圈,不觉怪道:“怎么不见那位姑娘,苏某应该亲自道谢的。”
叶小蝉也反应了过来。
苏勇道:“那位姑娘不在房里,我找过的。”
洛玉影失踪了,就在苏府之中凭空消失了。
昨晚叶小蝉离开时,人明明还在床上的,可现在她成了见过洛玉影的最后一人。
屋子里没有半点打斗或挣扎的痕迹,不过以洛玉影昨夜的身体状况,要想将人强行带走并不难。但大门的守卫并未见到任何可疑的人离开,要想瞒过所有暗哨,将人带出苏家几乎是件不可能的事。
所以人一定还在苏府。
苏霆倒对此事颇为上心,命苏勇带了人在整个苏家里里外外翻找。
气氛不觉沉闷,一向多话的叶小蝉也闭了嘴,焦急的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一个时辰后,苏勇神色匆忙的走了进来。
“大少爷,出事了。”
地点就在距苏墨所居住的院落不远的一处花园之中。
所有人的心情都沉重了下来,叶小蝉心头一紧,拨开众人,率先走到了池边。
假山后,一池青碧色的水潭中浮着一具不知浸泡了多久的女尸,尸体长衫飘动,披头散发看不清模样,死死的趴浮在水草招摇的池水里,说不出的阴森诡异。
尸体很快被捞了起来,叶小蝉紧色上前,屏着呼吸伸手将遮在女尸面上湿漉漉的发一撩,露出了那苍白失色的眉眼。
不是。
不是洛玉影。
叶小蝉刚刚松了一口气,却忽然发现这张脸有些面熟,俨然正是昨晚见过的婢女青荷。
江轻鸿也弯下腰,轻轻将尸体领口的衣襟一歪,立刻露出了脖颈上的发紫的红痕。
人是被勒死的无疑。
至于还有无其他伤痕,一时不得而知。
苏霆立刻吩咐苏勇先将尸体安顿,并严禁将此事外传。
从花园走出的路上,江轻鸿道:“苏兄如何打算,是否准备报官?”
苏霆叹了口气,摇头。
皆是江湖儿女,家中死一两个人也不是什么怪事,若是报官,也许会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
这一点江轻鸿倒可以谅解,叶小蝉却不平道:“可人总不能白死,既然死在苏家,苏家怎么都该对人有个交代吧。”
“这是自然,稍后苏勇会将尸首送到季先生别院去。”
江轻鸿不由问道:“季先生?可是神捕堂的验尸高人季南天季先生。”
苏霆道:“不错,季先生半年前已从神捕堂退了下来,因与家父有些私交,如今就居于此地。有季先生出手,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的。”
叶小蝉不冷不热道:“好得很,死人的事有了着落,那活人的事苏公子打算怎么处置呢?”
她并没有忘记洛玉影的事。
刚才听说后院发现了死尸,她很是担忧,现在看来尸体虽不是洛玉影,也证明苏家绝不太平。
苏霆恳色道:“诸位放心,人是在苏家失踪的,苏某一定负责将人找到。”
江轻鸿倒似乎很信任他,也并不怎么担忧着急。
“既然苏兄这样说,想必定会尽力,洛姑娘毕竟是在下等人的朋友,如今下落不明,我等也不能置之不理的。”
“正是,在找到洛姑娘之前,几位大可暂住,等我晚些亲自在府上盘问一番,也许会有所发现。”
不待叶小蝉发话,江轻鸿拱手道:“那就叨扰了。”
看起来热闹也差不多可以告一段落,一直在旁冷言旁观的白九霄忽然懒懒道:“在下还有旁事,就此告辞了。”
不待寒暄,话音一落,他已跃身而起。
伞影过处如白云随风,眨眼飘过,消失无踪。
江轻鸿随即对叶小蝉低语几句,叶小蝉眼波流动,二话不说,跟着纵身而去。
苏霆负手,踱步上前,意味深长道:“这位白公子身手不俗,来历也不浅吧。”
江轻鸿笑了笑。
“其实苏兄也不必介怀,以在下所见,就算再深的水到了这苏家,也定是波澜难惊的。”
“江兄说笑了,不过在下倒愿借君吉言了。”
苏霆亦微笑,眼角轻眯,目光不觉深邃了几分。
“对了,现在时辰尚早,江兄可有什么安排。”
江轻鸿微微寻思。
“若是方便,不如去瞧瞧苏二姑娘,毕竟之前一番误会在先,还是早些解开得好。”
苏霆朗笑,“这有何不便,请。”
一路上,有说有笑,两人独处之时,氛围轻快,似乎人的心情也并没有受到诸些琐事的影响,也跟着松弛了许多。
洛玉影行踪不明,一时祸福还未可知,但多余的担心并不需要。
毕竟洛玉影用毒的功夫,江轻鸿也是见识过一二的。所以他总有一种预感,无论遇到什么危险,洛玉影应该可以应付。他唯一担心的倒是她病恹恹的身体能不能撑得下去。
而青荷虽然死了,于苏家也不过是个无关轻重的下人,最多觉得有些晦气罢了,再者就是要尽快找出青荷遇害背后的真相,毕竟在苏家有人被杀,若不及时处理,不免人心惶惶。
从花园到苏墨所住的院落原本便很近,片刻闲谈间,江轻鸿二人已到了地方。
刚跨进院门,屋子里便传来几声愤怒的叫嚣,连带着还有碗碟瓷器被打碎的嘈杂声。
“滚!通通给我滚出去!”
有人大发雷霆,声嘶力竭。
屋子里隐隐有哭诉声传来,料想应该是哪个倒霉的婢女不巧撞在了主人气头上。
苏霆不由烦扰的皱眉。
“看来我们来的不巧,那丫头的脾气又上来了。”
他脚步一停,似乎几分犹豫,才道:“苏兄若是不介意,也大可晚些时候再来,不然在下怕舍妹会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来……”
江轻鸿倒不在意,温和笑道:“无妨,苏二姑娘的脾气在下是见识过的,不如让我这外人去劝一劝,也许会有用。”
见江轻鸿是决意要见苏墨一面,苏霆无奈一笑。
“既然如此,那还是江兄自己进去瞧瞧吧,我这兄长可要避一避了。”
不知他是真的怕苏墨的脾气,还是索性以此为借口,他留了江轻鸿一人,便径自离开了。
他当然还有别的事要忙。
洛玉影的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人是在苏家丢的,叶小蝉若真计较起来,倒真是件麻烦事。
他并不是怕叶小蝉,而是此时此刻,苏家是添不得任何麻烦的。
江轻鸿深吸了一口气,朝屋子走去。
刚走到门口,门忽然开了,一个娇容带泪的婢女啜泣着,垂头疾走了出来,正巧撞在江轻鸿身上。
婢女回神便慌了神色,忙擦着泪,怯怯道:“公子,我……不是故意的……”
“不要紧,不过姑娘走路还是要小心些才好。”
江轻鸿露出善意的微笑,红着眼眶的婢女感激的点点头,小心翼翼的退了下去。
“混蛋!滚!都给我滚!”
苏墨歇斯底里的叫骂声不觉刺耳。
江轻鸿唯有高声道:“在下江轻鸿,求见苏姑娘。”
二十.海棠有香
叫嚣声忽戛然而止,屋子里静的一片沉默的死寂。
死寂过后不多时,一张沧桑而略显悲伤的脸从门里探了出来。
老妇人道:“您是江公子?”
“正是。”
“请公子稍待……”
江轻鸿善解人意的点了点头。
不消片刻,门又开了。
如暴风雨过后的平静,打碎的东西已收拾干净,屋子里恢复如常。
除了老妇人,房里还有一位婢女,与方才出去的丫头同种的样式衣衫,发髻上插了一枝红玉的簪子,容貌清丽,更不见小丫头那般的狼狈。
看来那小丫头便是苏霆口中倒霉的一个了。
苏墨披着一件墨青色的外衣,神色泠然的坐在床边,脚下还有一滩污迹,江轻鸿遥遥闻出那是参汤的气味。
“是你,你来做什么。”
苏墨站起身,面无表情的冷冷看着江轻鸿。
她的模样有些憔悴,但与洛玉影的病态全然不同,她整个人还是完全冷硬的,硬得像是一块钢板,没有感情,也没有灵魂,仿若一件死物。
江轻鸿不由想到叶小蝉对她的评价。
爱刀入骨,恋刀成狂。
此时她的手中虽无刀,眼中的锋芒却如刀锋般锐利。
江轻鸿很快注意到另外一件事,那便是屋子里的陈设布置。
他从未想到过一个女孩子的闺房是这样的。
没有屏风绣架,没有花草摆设,苏墨的卧房中,只有一排排冰冷的铁架。铁架皆是围墙而立,所有的墙前都有一排,只是现在架子上已经空了。
原来这架子上陈列的是什么,江轻鸿可想而知。
是刀。
但是现在那些被苏墨视若珍宝的刀不见了,她不大发雷霆才奇怪。
苏二小姐的脾气是出了名的,想来整个苏家,敢这么做又能这么做的,大概也只有一个人了。
所以苏墨只有将气撒在那个倒霉而又无辜的小丫头身上。
值得庆幸的是叶小蝉不在,否则又少不了一场好戏。
叶小蝉总是张口闭口说旁人奇怪,可最奇怪的却是她自己。
认识了叶小蝉之后,江轻鸿才明白了什么叫做闲事自有闲人管。
天下之大,闲事之多,但没有这叶小蝉不敢管的。
大概因为她见不得的东西比常人要多,时常上一秒还言谈说笑,下一秒便拳脚相向,所以十个人中许会有九个人觉得叶小蝉此人喜怒无常,脾气古怪,难以相处。
而剩下的那一个人,便是江轻鸿。
因为他了解她,甚至比她自己还要了解。
所以江轻鸿不由想到了昨夜叶小蝉沮丧的神情,还有失落的喃喃低语,心口有些发闷。
“你的刀不在身上。”
苏墨忽然说了一句有些突兀的话,但所有人都已见怪不怪。
江轻鸿回过神,微微一笑。
“我看姑娘的刀也不在吧。”
被戳到痛处,苏墨眼中又有一阵暗火上涌,不过却还是强行克制住了,冷冷道:“所以你不应该来。”
手中无刀,他便半点价值也没有了。
苏墨看人的原则倒是简单粗暴。
江轻鸿道:“难得,姑娘手中无刀,心中却有刀,所以我相信总有一天,姑娘的刀迟早还是会回到它的主人之手的。”
这话倒是很对人胃口,苏墨的神情有了些许缓和,她慢慢坐了下来。
“冤有头,债有主,不是你和叶小蝉做的,我清楚。就算你不来,我也没有打算把这笔帐算在你们头上。不过我和叶小蝉之前的过节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江轻鸿的指尖挠了挠嘴角。
“我不知道小叶如何得罪了姑娘,希望在下可以代她向姑娘致歉。”
苏墨眼睛一亮,冷冰的脸上有了一抹沉沉的笑意。
“看来公子是准备好和我比刀了。”
“以刀会友,在下荣幸之至。”
江轻鸿笑意舒然,苏墨却是冷笑。
“我的朋友是有很多,也许江公子的爱刀也会很快成为其中之一,望公子定要全力以赴才好。”
江轻鸿立刻道:“在下随时奉陪,但不是现在。”
“哦?”
“而今姑娘一时手中无刀,也不是能平心静气以刀会友的时机。”
“那公子以为,何时才是最佳时机。”
“等苏兄大婚之后,想必到时刀也已回到了姑娘手中……”
“好,江公子快人快语,可要牢记这承诺,不要到时再推诿。”
“一定。”
说起比试刀法,苏墨的心情果然好了起来。
在被逐客之前,江轻鸿忽然道:“听闻青荷是姑娘贴身侍婢,所以姑娘还是要节哀……”
显然苏墨并未听说青荷之事,一时有些不明江轻鸿所指。
江轻鸿忍不住叹息。
“青荷青春少艾,却溘然殒命,着实令人惋惜。”
苏墨眉心一沉,疑虑道:“你说青荷死了?”
“是,昨夜丧命清潭,原来姑娘还不知道。”
苏墨眼睛瞪了瞪,从位子上站起身,厉声道:“她是怎么死的,是谁杀了她。”
“这个就不得而知了,不过我想大概是苏家的人吧。”
江轻鸿轻描淡写。
苏墨却一咬牙,冷冷道:“我知道,是她,一定是她做的。”
“她?”
江轻鸿不免惊讶。
“你不会没有见到的,那个叫唐蜜的。”
苏墨眼神更冷,一旁的老妇人忽然变色,忙劝慰道:“姑娘,这不可以乱说的……”
江轻鸿淡淡道:“不错,事关人命,姑娘不可凭一时意气妄下断言,何况苏府人多眼杂,以讹传讹的话不知会引起什么乱子了。”
不知为何,他说着瞧了一眼苏墨身边的侍婢。
老妇人附和道:“公子说得正是,墨儿不过是随口说说罢了,不要放在心上。”
苏墨冷哼一声。
“我知道你们都站在她那一边,我可不管她和旁人是什么关系,若有朝一日落在我手上,我必要她好看。”
老妇人不再多言,只摇头叹了口气。
一旁婢女恰时提醒道:“徐妈,小姐用药的时候快到了。”
“红莲,你去看看吧。”
婢女应了一声。
眼看也问不出什么,江轻鸿亦简言告了辞,与其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江轻鸿追了几步,上前闲谈道:“你叫红莲?”
婢女颔首默认。
看样子这红莲与青荷一样,也是苏墨的贴身侍婢。
“刚才那位徐妈是?”
“徐妈是小姐的乳母,夫人过世后,她一直照顾大少爷和两位小姐。不要看二小姐平时对人很凶的模样,对徐妈可是很好的。”
红莲不像是多话之人,倒还不反感和江轻鸿聊上几句。
“原来苏兄和三小姐也是由她照拂,那这位徐妈真是劳苦功高了。”
听江轻鸿不觉感叹,红莲迟疑了一下,柔声道:“公子许是不知,我说的不是三小姐,而是大爷的女儿尘儿小姐。至于三小姐,就算徐妈肯,二小姐也不会答应的。”
“这是为何。”
见江轻鸿一脸茫然,红莲又道:“二小姐最不喜旁人在她面前提到三小姐,公子以后可要记下。”
“怎么,她们关系不好?”
“岂止关系不好,今日三小姐生气的时候,公子也是瞧见的。”
“难道和那位三小姐有关?”
“知道二小姐身体不适,三小姐才让芳芳送些参汤过来,不过二小姐也不常生这么大气的,只是恰逢老爷刚命人收走了房中的刀。现在青荷又……”
红莲幽幽沉了口气,似有所感伤。
“姑娘和青荷应该很熟悉吧。”
“是,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她了,我早知道她这样下去迟早会出事的……”
红莲的眼眶不觉浮出泪色,悲从中生。
正巧问对了人,江轻鸿心中一喜,忙道:“姑娘是知道些什么么?”
红莲却悲伤的摇了摇头,抬起水色轻柔的眸子看着江轻鸿。
“公子可信命吗?”
江轻鸿沉默。
命字确实大过天。
他不能轻易开口,因为这个问题太过沉重。
红莲郁郁道:“我信,可是青荷却偏偏不信,命由天定,人又怎么争得过命呢。”
“姑娘也该听过人定胜天这句话的。”
红莲苦涩一笑。
“人定胜天,听起来是多么鼓舞人心,可是公子难道忘记了,这句话也是人说的而已。”
有时候人为了欺骗自己,亦或是自我安慰,是会说出这样一些话的。
红莲拭去了眼角的泪。
“逝者已逝,活着的人却还要活下去,红莲想要好好的活,希望公子也能一样。”
看这红莲姑娘谈吐不凡,并不似个简单的婢女,可这藏龙卧虎的苏府中又有谁简单呢。
江轻鸿站在原地。
凉风徐徐,吹动着他的衣衫,风中夹带着淡淡的清香,是海棠花的气味,和早上见过的那丛海棠花一样。
循着淡香,悠然漫步,未久,江轻鸿就见到了一片花海。
万紫千红之中,粉衣少女正专心致志低头浇着花。她额上沁着薄薄细汗,似很是繁忙,却忙的很开心,连有人走近也全然没有察觉。
“四海应无蜀海棠,一时开处一城香。早听过蜀中海棠暗香动人,却没有想到在此深宅之中,也会有这么璀璨娇艳的花。”
听闻赞叹之声,少女哑然回眸,就看见了一张笑容迷人的脸。
阳光下,背光的面容温柔而迷人,仿佛从梦幻中走出的一样。
“是谁……”
握着水瓢的手一紧,少女直起腰。阳光刺眼,她不得不用手臂在额上一遮,眯起美丽的眸子,很认真的打量着江轻鸿。
江轻鸿淡淡轻笑。
“希望没有打扰到姑娘赏花。”
“你……”
恍然间,原本平静而恬淡的神情发生了细微的变化。
稚嫩温柔的脸庞沐浴在微光中,腼腆中有几分淡淡的氤氲像是天上美丽的云霞浮动,眼中却是一汪灵动闪耀。
“在下江轻鸿,是苏大公子的朋友。”
江轻鸿的话让少女一惊,连水瓢也失手落了地,水洒了出来,溅在了淡粉色的罗裙上。
二十一.相见不识
“你……真的是你……”
少女声音轻怯,眼中的惊喜之色却跃然而生。
她几乎立刻就想奔到江轻鸿身边,可脚步却还是被什么羁绊着,只敢与面前之人遥遥相对。
江轻鸿容色温和,似从少女神情中读懂了些什么,缓声问道:“姑娘认得在下?”
满含期待之色骤然一凝,炙热的眼神忽而冷却了大半,慌乱的犹疑躲闪。
“我……不,我不认得……”
少女声音轻柔好听,一说话的时候脸却先红了,像秋日里半熟的枫叶。她摇着头,不住的摇头,半晌才怯生生仰起面颊。
江轻鸿微笑走近,弯腰捡起她脚下的水瓢,放在了一边的木桶旁,就在靠近的一株花前蹲了下来。
“这花很美,是姑娘种的么?”
少女羞怯点头。
“叫什么名字?”
不知为何,江轻鸿的问话似乎让少女更加紧张,她的呼吸微微颤动着,耳根发红道:“苏壁,是峭壁的壁……”
江轻鸿虽意外,却不由轻笑。
原本他只是问这花的名字,想不到这少女竟误会了。
不知是否是少见生人的缘故,在江轻鸿面前,她越发局促不安。
江轻鸿却觉得这腼腆害羞的丫头也不乏可爱之处,于是温柔道:“苏壁……很美的名字,和花也很相配。”
少女的脸更红了,一双纤纤玉手私下挽攥着,不知道往哪里放才好,紧张中越发显得孩子气。
江轻鸿只好不再看她,而是认真欣赏起花来。
半晌沉默,苏壁还是忍不住好奇,半是羞涩,半是怯弱道:“公子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这里是个小小的花圃,在偌大的苏家只是一角废弃的偏院,平时甚少有人经过。
江轻鸿笑了笑。
“不瞒姑娘,我是循着花香而来。”
“花香?”
苏壁满是惊讶困惑,忍不住重复问道:“公子是说花香?”
“是啊,气味虽轻,不过却很特别。”
海棠本无香,而诗中所说的“香动全城”的蜀棠毕竟有所夸张,而且这里也只有小小一园海棠。江轻鸿却能寻香而来,这话若是别人听了,定认为他在撒谎。
但苏壁却愿意相信江轻鸿说的是实话。
“今早在别院见到的花应该也是姑娘的杰作吧,想不到壁姑娘这样的大家闺秀,竟有一手养花的好手艺。”
小小花圃便看得出主人的用心,能将花培育的如此茂盛饱满,一定也颇费心思。
但这养花的技艺虽亦是一门学问,在许多人眼中到底难登大雅之堂。
称赞之语从江轻鸿口中说出,虽是由衷赞叹,发自肺腑,但苏壁说到底也是苏家千金,未免有些不妥的。
所幸苏壁非但不介怀,反而十分高兴。她腼腆的抿唇一笑,眼中仿佛有些跃动的期待在闪烁。
“公子真的喜欢这花?”
江轻鸿点点头,“当然,不仅喜欢,在下还很好奇,此地气候并不适宜栽种海棠,姑娘是如何将花养的这么好的。”
苏壁神情中的紧张之色已稍退,莞尔轻语道:“这虽不容易,却还是可以做到的,秘诀只有两个字。”
江轻鸿谦虚道:“请姑娘赐教。”
“用心。”
“用心?”
世上许多未成之事,终究是败在“用心”二字之上。
这两字说起来简单,但要做起来却并不容易。
“其实这花也如同人一样,你用心待它,它便不会辜负你。”
苏壁甜甜一笑,声音轻快,江轻鸿却目色渐沉,不由喃喃道:“如此说来,有些人倒不如这花了……”
因为花不会辜负用心待它的人,但人却常常会被其真心相待的人伤害。
苏壁似未明白江轻鸿所指,直到很快远处有人影近了,来的竟是方才无辜被责的小丫头芳芳。
见江轻鸿,眼眶微红的芳芳忙露出笑颜,行了一礼。
苏壁回神,关切道:“参汤送去了么,墨姐姐现在情形如何?”
“送是送去了,不过……”
芳芳有些委屈的低头犹豫,似乎是因江轻鸿在面前,不知如何开口才不至让苏壁难过。
但不等她开口,江轻鸿却先道:“正巧,我便是从墨姑娘处来的,她身体已无碍,姑娘对墨姑娘倒是很好。”
只见芳芳模样,苏壁却似乎已猜出了几分,也明白江轻鸿是好意遮掩什么,垂眸道:“我知道墨姐姐不喜欢我,不过她始终是我的姐姐,我对她好是应该的。无论她如何待我,我也都不会放在心上。倒是公子,您还是和从前一样,一样的心地温柔呢……”
恬淡温婉的笑意忽然绽放,如花蕊般清纯动人,她认真凝视着江轻鸿的眼神莫名深刻起来。含情的眼波更似有千言万语,隐约中还蕴藏了一种浓的化不开的别样情感。
从前……
这似乎更加暗示了他们似曾相识,又或者应该说,苏壁是认识江轻鸿的,但是江轻鸿却丝毫没有什么印象。
苏壁似乎陷入了短暂的思绪中,直到身边的芳芳提醒道:“三小姐,是不是该回去了,霖少爷正到处吵着找你呢。”
苏壁回过神,似有些伤感惋惜,却只能对江轻鸿欠身一礼。
“公子若是闲暇,不妨在这里多待会儿,我还有事先不奉陪了。”
“姑娘慢走。”
随着苏壁离开的路上,芳芳不由心生好奇。
“姑娘是认得那位公子吗?”
苏壁性格内向羞怯,平日话也极少,她从未见过苏壁与哪位公子主动攀谈过,而方才却见其与江轻鸿相谈甚欢……
垂着眸的苏壁巍然驻足。
“芳芳,他……他回来了,真的是他,没有错的。”
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似乎是因为激动,喃喃自语并不真切。
“他?他是谁?”
芳芳仔细的瞧着苏壁的神情,忽然吃了一惊。
“难道他就是那个人!”
方才还艳阳高照,眨眼间雅风浮动,云顶游移,染了秋意的树叶漫天纷纷,与黯淡的日色混成一片迷蒙。
寒风中,挂在树上的叶小蝉打了哈欠,像猫一样困倦眯起的眸子半睁着,还在死死的盯着不远处的屋顶。
屋顶之上,斜躺着一个人。
白衣如云,冷风动,云动,人未动。
两个时辰,整整两个时辰了,白九霄连脚趾头都没有动过一下,仿佛变成了一块木头。
叶小蝉却终于再也受不了,一抬双腿,人从树上悄无声息的落下。
今天天气并不算太冷,可惜风太大,尤其是高处不胜寒。
她用力躲了躲脚,忿忿朝屋顶瞥了一眼,飞身几个起落,影子一眨眼就没入了重叠的高墙。
躺在屋顶上的人却恰巧在这个时候醒了,他背一弯,将身后的伞拿起一打。
白伞轻撑,伞骨打转,衫摆随风鼓噪翻飞。白九霄如风中舞动的纸蜻蜓,从屋檐上不着痕迹的落了下来。
狭窄的巷子幽深,他撑起伞,拍了拍肩上的落叶,随即脚步轻快的幽然远去。
从纵横交错的巷子出来,正对着繁华热闹的街市,他东瞧瞧西看看,然后晃晃悠悠进了一家药材铺。
药材铺就在一品居对面,门面不小,店里干净整洁,一进门就闻到了各种混杂的药味。
白九霄摸了摸鼻子,四处打量。
柜台上的靑衫伙计一见来了主顾,忙热情招呼。
“客官,是抓药呢,还是配药?”
锐利的眼光在柜上扫过,白九霄嘴角一扬,笑容灿烂。
“我既不抓药,也不配药,我是来找人的。”
“找人?”
“嗯,你就是小刘子?”
伙计愣了一下。
“没错,小人正是。”
“那就对了,我找的就是你。”
“哎,哎,公子……”
伙计大叫着,还是挡不住被白九霄胁住脖子从药铺里拖了出来。
掌柜正在里面算账,听见动静慌忙从里面跟了出来,可那两人一出门,转弯就不见了。
掌柜坐立不安,在门口来来回回许久,正犹豫要不要去报官。
未多时,却见伙计小刘子竟失魂落魄,呆若木鸡似的飘了回来,他赶忙迎上去揪住了人。
“小刘子,刚才是什么人,你是不是在外面招惹了什么麻烦?”
小刘子却掉了魂一般,半晌才傻笑着,嘴也合不拢了,他的手倒是一直紧按着贴身的衣兜。
“掌柜的,我,我遇到神仙了!”
“神仙?”
掌柜的打量了小刘子半晌,撇撇嘴。
“什么神仙,我看你别是撞鬼了才好。”
小刘子却直傻乐,认真的瞪了眼睛道:“真的,不信你瞧瞧!”
说完,他就鬼鬼祟祟的拉住掌柜的手,让他往自己的衣兜里摸。
掌柜的只摸到有一小片硬邦邦的东西,用手捏了捏,脸上也变了颜色,忙将东西露出一瞧,差点惊讶的大叫出来。
“呦,金叶子……”
话方出口,小刘子已紧张捂住了他的嘴,一个劲的使眼色。
“小,小点声。”
俗话说财不可露白,何况他也知道自己这钱来得莫名其妙。
“怎么样,刚才那人给的。”
掌柜的好奇道:“他是什么人,找你做什么?”
小刘子不禁得意,夸耀道:“他是什么人我不知道,就是随便打听了两句话,不过依我看,那气派倒像是下了凡的财神呢!”
而此时,那位财神早已哼着歌,心满意足的走远了。
路过街边,他就顺手打了二两烧酒,又买了几样小菜,悠悠荡荡的闲逛着,不知不觉到了城外。
城南。
一处荒废的破庙。
白九霄轻车熟路,手掌轻轻一推,就将紧闭的破门推开了半扇。
这庙不仅破旧,屋顶还露了个大洞,下雨天怕是连能躲避的地方都不大了。殿中的匾额早已破烂不堪,曾受人香火的神像如今也落魄至极,早蒙了一曾厚厚的尘土。地上到处是散落的草垛,虽乱却还不算太脏,不过也有七分像个乞丐窝了。
这里原本是土地庙,没了香火之后便逐渐荒废了,后来做了许久的乞丐窝,不过最近这儿已经换了新主人,而且还是一位财神。
二十二.土地庙
十日中便有八日,白九霄就是在这里打发的。m.www.uu234.net
他这人有个习惯就是不喜欢住客栈。
与其说不喜欢客栈,又不如说他很多时候不喜欢往人气太旺的地方钻。倒是那些荒郊野店,深山老林,越偏僻越怪异的地方,他的兴趣更大些。所以很多有眼力的人,一瞧便就能看出这小子身上带着三分邪气。
墙角草垛上蜷缩着一个人,不仅手脚都被绑着,眼睛蒙着,连嘴巴里也塞了东西,半躺半卧的姿势看起来很不舒服。
白九霄收了伞,将竹篮放在脚下,走了过去。
人早已清醒过来,听到动静倒也十分安静,不过地上却能明显的看出挣扎过的痕迹。
看来在他不在的时候,这人并没有闲着。许是知道自逃无望,便不再多费力气,不得不说是明智的做法。
他一把将人扶了起来,一边把封着口和眼睛的布巾松开,一边自言自语似的道:“抱歉啊,走的时候匆忙,忘记将你放开了。”
道歉的语气实在敷衍,听来就毫无歉疚之意。
洛玉影刚迷蒙的睁开眼睛,黯淡的眼波里就映入一张贴得极近的脸,她并没有露出惊讶之色,不过神情看起来并不愉快。
无论换了谁,若是被人挟持,然后束手束脚的绑了大半日,心情都不会愉快的。
不知为何,白九霄却隐约觉得她是松了一口气的。
“为什么绑我来。”
她瞥了白九霄一眼,清淡的口吻非但没有惧意,反有种居高临下的冷漠。
不知是否因为洛玉影的反应太从容镇定,和自己预料的完全不同,本觉索然无味的白九霄倒有了几分兴致,幽幽道:“你弄错了,绑你的不是我,应该说是……我救了你。”
洛玉影的脸色还是很苍白,身体也是虚弱的很,不过比起昨晚,精神倒尚可。她喘息片刻,将手腕向白九霄一亮,淡淡道:“这样救人的事,我还是第一次遇到。”
“是啊,毕竟救人的事我也不常做的,因为我既不喜欢欠人情,更不喜欢别人欠我的情。”
白九霄笑的有些无赖。
听这话,看来被救的恩情不想认也是不行的了,洛玉影冷冷道:“那公子希望小女子如何报答?”
白九霄厚脸皮的咧嘴轻笑,竟笑的开朗而单纯。
“姑娘果然冰雪聪明,关于这个嘛,也不着急,等吃饱喝足之后再谈吧。”
不知是不是为了晾一晾这女人的锐气,他也没有替她松绑,只是起身勾了篮子,径自走到洛玉影对面坐了下来。
篮子里有一整只烧鸡,半斤酱牛肉,半斤包子,还有一壶烧酒。
酒是最劣的烈酒。
白九霄咬开**塞,就被辣人的酒气呛了一下,然后他露出了满意之色。他并没有喝,只将酒**塞好放在了一旁,而用油纸包着,扯了一条鸡腿,衔在嘴里。
烧鸡的味道还算可口,他一边津津有味的吃着,一边打量洛玉影,忍不住问道:“喂,你的眼睛……是不是有什么怪病?”
洛玉影的眼睛又已恢复了之前无色的黯淡,整个人更显死气郁郁。
白九霄的胃口不错,吃相也不怎么讲究,凝思的洛玉影缓缓转过头,与其薄目相对,不答反凉声问道:“那你呢,整天带把白伞在身边,难道就不是一种怪病么?”
不动声色的几句话就像是一击猛拳,毫无预兆的打了白九霄脸上。他先是愣了一下,竟不由笑了。
他笑的很开怀,也很好看,嘴角两侧的酒窝又显现了出来,但这明朗的笑容只停留了短暂一霎,就立刻在深邃的眼波中沉没,消失无踪。
“哎,看来你和我一样,也是那种不招人喜欢的怪胎吧。”
他随口戏谑,洛玉影原本平静的眼瞳一恸,被绑着的双手不觉缩紧,默默握拳。
指尖扎进肉里,一阵刺痛的生疼从手心裂开,真实的痛楚像抛入深井的石块,激荡起一层层蛛网纠缠的思绪。
“不说就算了,反正我只是随口问问的。”
白九霄舒了口气,注意从洛玉影身上移走。
他虽好奇,却不关心。
他本是个好奇心极重的人,偶尔心情好也会凑凑热闹,但他却绝不是个喜欢多管闲事的人。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自由。
而很多束缚都是从什么美其名曰为“关心”的好意开始的。
他不需要这种好意,自然也就不对别人抱有这种好意。就算随口一问,不过是出于无聊。
洛玉影当然也不关心他,否则他一定二话不说,吓得要立马开溜才行。
曾经他便遇到过一个女孩子。
那个女孩子模样长得十分可爱,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而且做得一手好菜,可是他只呆了一天就实在受不,只能拔腿开溜。
因为这个女孩子有个致命的问题。
她真的太关心他,关心到让他坐立不安,连喝口水都不自在。
与其天天面对着关心自己的人,他宁愿和仇人呆在一块儿。
但或许错不在女孩子身上,而是白九霄自己。
所以洛玉影说的没错,他说的也没错,他们都是有“病”的人,也都是不会讨人喜欢的。
两人再度陷入一阵古怪的沉默。
不一会儿,白九霄便吃了个七七八八,仿佛才又想起这里还有洛玉影这个饿着肚子的人。
“不好意思,忘了问你饿不饿。”
他显然是故意,笑得又很欠打。
时近黄昏,外面天气阴沉,冷风凛冽。
洛玉影衣衫单薄,嘴唇冻得有些发白,却似不屑理会他的幼稚,只道:“现在可以谈你的条件了么?”
白九霄眯着眼睛笑了笑。
“都说了不着急的,人吃饱了就有点犯懒,容我好好歇一歇再说吧。”
他抬脚将竹篮踢到了角落里,然后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在草垛上歪了下来刚准备闭上眼睛。
“喂,有没有水……”
冰凉的眉心微蹙,洛玉影的声音有气无力般虚弱。
白九霄没有睁眼,悠悠道:“不巧,没有。”
没有回答,亦或是没有气力回答。
白九霄又懒散道:“没有水,但有酒,酒你要不要。”
还是没有回答,亦或是已无法回答。
白九霄睁开眼睛,就看见倒在墙边的洛玉影似奄奄一息,模样虚弱,神色似痛苦难忍。
“喂,没事吧。”
他叫了一声,洛玉影还是没有反应,他只得跳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到了人跟前,心里盘算洛玉影是不是又发病了。
“水……我这里有药……”
洛玉影艰难的吐出一句话。
白九霄皱了皱眉,只好到了门口,将门后瓦罐里的清水端了过来。
他本有心想挫挫洛玉影的锐气,好在接下来的谈话中占得上风,可是他并没有心黑到真的想要她的命。
“药呢?”
他将水递到了洛玉影嘴边,洛玉影却偏过了头。
“药在我身上……”
白九霄有时候虽然有些无赖,但他到底不是真正的无赖。
洛玉影的贴身之物他自然是不方便翻找,只能将绑着她手脚上的绳子挑开,然后将破碗往她脚边一撂。
“呐,可别死了。”
洛玉影当然也不想死,至少不想死在这么一个不招人喜欢的人身边。
一个人若是半辈子活的不自在,最后连什么时候死、死在哪里也无权决定,还要在这样一个陌生而讨厌的人身边死去,那这一生不免太过悲惨。
可放眼天下,比这更悲惨的人倒也比比皆是,不然又怎会有如此多的怨鬼横行世间……
洛玉影神色郁郁,思绪寥寥,慢慢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布袋。包里皆是各色药粉,她从其中拿出了一个蓝色纸包,然后将药粉化在水中,大概是冷水化的要慢很多,药粉未完全泡开,她也没办法立刻喝下去。
“我现在已经落在你手上,你到底想做什么。”
洛玉影微凉的眼神凝视着白九霄,不待白九霄再含糊拖延,她又虚弱的泠泠道:“公子难道没有听过事不宜迟四个字……”
口吻很轻很柔,本是无力的,却似带着一种潜在警告威胁的意味。
白九霄淡淡一笑。
“在下并无恶意,不过是趁机会想请姑娘来做做客罢了。”
“做客?你就住在这儿?”
“是啊,我一向是天为被地为床,天大地大全凭一双腿,所以一时半刻应该不会有人找到这儿的。”
洛玉影亦不觉报之以微弱淡笑。
“别人或许不会,但是有一个多事的人,她好像已经来了……”
“哦?”
白九霄方眯起眸子,便知道洛玉影说的不假。
伴随着一声轻快的叹息,倩影幽幽,自天而降。叶小蝉歪过头,叹息。
“哎,还以为能躲久一点,想不到这么快就被揪出来了,没劲。”
白九霄起身,回头。
“是你啊,来的很快嘛,怎么找到这里的。”
他很肯定回来的时候没有人跟踪,叶小蝉分明已经无功而返,所以还是有些意外的。
叶小蝉走过来,摇头道:“有些人还真不识趣,抢了人家的安乐窝,竟还指望别人能对其行踪保密。”
现在白九霄总算知道,叶小蝉一定是从之前住在山神庙的那些乞丐嘴里得知了他的下落,看来倒是自己失策了。叶小蝉来的太快,轻功也比预料的要好很多。
白九霄自认耳力不差,但想不到连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洛玉影也先他一步发现了叶小蝉,又也许真的因为自己闲得太久,他不得不沮丧。
但是叶小蝉所说的话,他是绝不认同的,那就是说他抢了别人的窝。
二十三.脱身
这话多亏是叶小蝉说的,要是哪个乞丐说的,白九霄非要揪住他的衣领,一拳打扁他的鼻子不可。否则人与人之间岂非连半分诚信也荡然无存,而那些花出去的金子只有默默哭泣了。
叶小蝉似乎看穿了白九霄的失落,眨着眼睛得意笑道:“其实公子不必灰心,要在这么一丁点儿的地方隐藏行迹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尤其还是对于一位财神来说。”
白九霄并不知道,叶小蝉找到那些乞丐的时候,他们之中的几个人正凑在一起喝花酒。
一夜暴富的滋味,并不是人人都有机会遇到的,而碰到白九霄当然是他们撞了大运。
听到“财神”二字,白九霄先是皱了皱眉,随即朗然轻笑。
看来这位叶姑娘很有可能已将他八辈祖宗都查得一清二楚,他没有必要否认,财神山庄这样的出身,就算他想隐瞒也的确困难。
所以他才不太愿意在别人面前吐露姓名,但在江轻鸿面前,他总觉得没有隐瞒的必要。
第一,他不喜欢撒谎;第二,他撒的谎也总是不怎么高明。
洛玉影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因为她既不明白叶小蝉所谓的“财神”是什么意思,也没有兴趣知道太多与莫名其妙的人有关的事。
她很明白一个道理,人若是知道的太多也许并不是一件绝对有益的事,所以她只是默默听着。
“没事吧,洛丫头。”
叶小蝉探过头,对默不作声的她使了个眼色。
洛玉影淡淡的回了一句,“还没死。”
“哎,那你可不乖哦,干嘛这么快戳穿我。”
她刚上了屋顶,连口气还没来得及喘,就被洛玉影点破,心里有些不甘。
“还是说,你们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不能让人知道……”
叶小蝉盈盈微笑,八卦的挤眉弄眼,脑袋不知道想到哪里去了。
她好的地方自然是极好,但是不好的地方也不只一两处,其中最让洛玉影无奈的,就是总喜欢开这些无聊的玩笑。
叶小蝉很快就发现自己的这个玩笑非但一点不好笑,而且十分不合时宜。
因为除了她这开玩笑的人,另外两个主角的脸上没有半点笑意,气场氛围更是冷的快要结冰。
夹在两个怪人之间,她只有尴尬讪笑,然后一本正经的清了清嗓子。
“我的意思是说,是不是我来的不巧,耽误了你们的正事。”
白九霄抱臂,淡淡一笑。
“如果我说是,叶姑娘是不是可以请了。”
叶小蝉目光倏然一冷,叹息道:“想不到啊,有些人看起来人模狗样的,做起事却喜欢偷偷摸摸。这样的人说出来的话,别人又怎么能当真呢。”
所以她当然不会走,不管她表面功夫怎么做,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将洛玉影安然无恙的带回去。
白九霄笑了笑。
“叶姑娘从一大早就陪着我到处转,还在冷风里冻了几个时辰,不知道姑娘为何会怀疑到我身上。”
叶小蝉坦白道:“我是不喜欢你,不过也没有怀疑你。”
至于能找到洛玉影倒是她走运,毕竟小飞雁只要她跟着白九霄,找到他的落脚之处,却也想不到还有这样的意外收获。
白九霄笑意愈浓,饶有兴趣道:“原来是他,看来你这位朋友真的不简单嘛。”
叶小蝉也笑了。
“他简单还是复杂,留给你自己去了解吧,想继续从我嘴里套话还是免了。”
她一扬手,脸上的笑意淡了。
“现在你只有两条路。”
“哦?”
“要么配合一点,把人放了,把话说清楚,要么……”
叶小蝉装模作样的活动着手腕,笑得像只小狐狸,说不出的狡黠。
白九霄向前走了几步,直起背,正面对上叶小蝉莫名优越的目光,忽然也一拍她瘦削的肩头,自信道:“既然知道我的身份,想要从这里把人带走,你怕是还不够格……”
叶小蝉泠然抬眸,冷笑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这世上可不只财神一个神仙,至少我认识的不只你一个。”
能有资格成为叶小蝉心目中的神仙,自然不是普通人。
白九霄倒很喜欢她勇气满满的样子,所以也乐意再陪她继续这个游戏,摆出一副打算看好戏的神情。
““这么自信,那你还认识哪路神仙?是她?还是你的那位朋友?”
白九霄看了一眼洛玉影,她还坐在那里,此时一心还在手中端着的药碗上,似乎此时白九霄与叶小蝉的较量也远比不上她手中的药来的珍贵。
可惜叶小蝉的那位朋友并不在这里,否则白九霄倒真有兴趣和他一教高下。
叶小蝉忽然一撩身侧衫摆,冷色道:“对付你,还用不着我家小飞雁亲自出手。”
话音方落,她已朝白九霄迎面冲来,接着便是一计鸳鸯连环腿。
叶小蝉身法利落,出手干脆,一眨眼已变换了数招,招招皆奇,而功种之多,招式之杂,一时令人眼花缭乱,防备不及。
白九霄却从容不迫,只单手招架,一一接下叶小蝉的攻击,随即化解。
他们之前在一品居已交过手,对彼此的实力也有几分底。叶小蝉的功夫已算尚可,不过几个奇招之后,便毫无新花样,她轻功不错,但在白九霄面前便失了这唯一的优势。
一番缠斗,白九霄只守不攻,倒有了几分戏谑之意。
叶小蝉自知不是白九霄的对手,眼见不用真功夫是不行的,藏在腰后一对短小精致的短刀顿时抽出。
一寸短一寸险,双刀并动却轻灵冷厉,舞动如飞翅,每一刀朝对方前胸旋去。白九霄步步紧退,虽未被结结实实伤到,刹那间衣衫却划出了数道裂口。
每一道刀口都均匀整齐的一模一样,刀法出手的角度和节奏也冷僻奇异。白九霄自知不能再继续缠斗下去,随即脚背一勾,挑起了地上伞。
伞尖迅疾一挥,已精准的抵住了一人的咽喉。
“抱歉,游戏结束了。”
叶小蝉微微一愣,随即轻笑。
“结束?我看,游戏才刚刚开始……”
自信是好事,不过叶小蝉或许有些盲目自信了。
这句话虽然是对白九霄说的,她却偏过目光,看向了角落里的洛玉影。
洛玉影早已起身。
白九霄玩转着伞柄,尖锐的伞尖打着圈,悠悠道:“姑娘若还有什么绝招没用就干脆的亮出来吧,算我大方些,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好,可不要后悔……看刀!”
叶小蝉大喝一声,下腰躲避开锋芒,猛然抬臂一挥,左手刀朝白九霄的脖颈挥去。不知是否是叶小蝉慌了神,此招并不高明,白九霄已十拿九稳能借此机会擒住她,不想临到时却只虚晃一招。
一道白雾漫天散开,空气瞬间浑浊,逼得白九霄不得不急掩口鼻,连连退后闪避。
错乱之际,屏息微笑的叶小蝉已到了洛玉影身边。
“告辞了!”
她冲着白九霄得意一笑,拉起洛玉影便向外冲。
“叶……”
白九霄失声一呼,却为白雾所阻不得上前,直到烟幕落散,他猛然察觉有些不对,于是抬袖闻了闻衣角上沾的些许粉末,脸色一变。
这不是毒粉,竟像是普通的面粉。
知道上了叶小蝉的当,他正打算将人追回来,但只动了两步,伴着胸口一阵剧痛,双腿无力一软,险些倒下去。
他四肢酸软,心跳愈快,身体是有些不对劲,但几乎可以同时确定并不是因为叶小蝉刚才洒的粉末……
想到这里,他猛然回头,就瞧见刚才替洛玉影盛水的那瓷碗还原封不动的放在地上。
冷水赫然翻滚沸腾着,冒出丝丝黑色的薄烟。
他哼了一声,踉跄着过去一脚踢翻了瓷碗,摇摆着撞出了庙门。
夜幕已垂,阴风皱起,荒野中并无灯火。
叶小蝉拉着洛玉影,疾步而行。
白九霄的功夫显然比她要好,力敌肯定是不是对手,当时她灵机一动,才想到要诈一诈他,不过这招用过便失了效,白九霄一定会很快发现自己上了当,到时候追来,再想带洛玉影逃脱就难了。
洛玉影辛苦喘息着,苍白的脸色透着病态的嫣红,她一只手挣脱不开,只好用另一手费力的扯住了叶小蝉的衣衫。
“等,等一下……”
“不能等,姓白的很快就会追上来的。”
洛玉影终于沉沉停住脚步,叶小蝉拉不动她,只好暂时驻足。
“那毒药是假的,这个人看似简单,却精明的很,万一追上来就麻烦了。”
“不,他不会,你信我……”
昏暗中,洛玉影的神情已看不分明,但是她虚弱的声音却是十分肯定的语气。
叶小蝉知道,她不会无缘无故的说出这话。
洛玉影急促喘息,喃喃道:“苏墨的事……你总记得吧。”
叶小蝉突然惊讶道:“夺命紫萝?难道你对他也动了手脚?”
洛玉影摇头。
“不是夺命紫萝,对付他的办法有很多,算时辰也差不多了……”
听罢,叶小蝉终于长长的松了口气,拍着胸脯,如释重负。
“哎,你不早说,累死我了……”
土地庙就在坡脚下,遥遥还可望见,她们走的很慢,白九霄果然没有再追来。
“洛丫头,那个人不会有事吧。”
叶小蝉还是忍不住问。
洛玉影淡淡道:“不会的,软骨散而已,你根本不必来。”
叶小蝉吐了吐舌头。
“知道你有本事,但我怎么能不来。毕竟你是因为我才到苏家去的,又是小飞雁把你带来,你要出了什么事,就算怜儿也不会饶了我的。”
洛玉影立刻纠正道:“不是为你,麻烦原本就因我而起,所以你更该离我远远的。”
“是是是,反正我就是招人烦,你们也都不待见我。从前小飞雁是这样,现在你是这样。好了,等你离开耳根就清净了,不过你比他强些,至少没有不告而别……”
叶小蝉拉长了声音敷衍,她在前走了几步,察觉到人没有跟上,于是回过头才发现身后的洛玉影有些奇怪。
二十四.错认
洛玉影站在原地,死灰色的眼睛直视着前方,在淡淡的暮色中光彩一点点消失殆尽,如同她的气力、她的精神、她一切一切的希望……
苍白的嘴唇紧闭着,因过度紧张而不停发颤,她整个人开始退却。
“别!别过来!”
她忽然冷呵一声,声音却再没有平时一贯的从容与冷静,而是充满恐惧惊慌。
但那又并不是单纯的恐惧,而是像是一只负伤的狼发出绝望瑟缩的哀嚎,但又时刻准备着,准备着那最后奋力的一搏。
叶小蝉愣住了。
她忽然发现这句话并不是对她说的,洛玉影面对着她,看的却不是她,而是看向她的身后……
身后究竟有什么?
叶小蝉背脊发凉,握着拳忙回过头,身后却什么也没有,只有那无边无际的广茂原野,在一片深邃寂静的黑暗中沉默着。
“你怎么了……”
叶小蝉的嘴张了又张,终于问了出来。
“他们,是他们……”
洛玉影像突然回过神,黯淡失神的瞳孔一缩,失措道:“走,快走,再别找我!”
她的语气十分决绝,说完便掉头离去,丢下了愣愣的叶小蝉。
这情景似曾相识,恍惚间,叶小蝉立刻想起昨晚被洛玉影推出洛府的情景一模一样。
同样的莫名其妙,同样的慌乱失措,同样的言辞闪烁……
不过这次洛玉影提到两个字,让叶小蝉不得不在意。
他们,亦或是……它们。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叶小蝉绝不会想到洛玉影会有这样惊慌失措的一面。
她曾亲眼见过洛玉影将活的毒蛇泡进药水,在那间小小的药室里收藏着许多类似蝎子蜈蚣之类,让一般女孩子动容变色,更绝不敢接触的东西。
她也曾见过洛玉影独自一人穿过陋巷,在最鱼龙混杂,肮脏残破的地方为全身溃烂生疮的人解毒疗伤。
她还曾见过洛玉影将自己关在漆黑的屋子里,一关就是三五天,滴水不进,甚至连半点声音也不发出来。
无论是哪一点,都是叶小蝉自问做不到的。
所以她曾天真的以为,洛玉影是个无所畏惧的人。
所以她才更好奇,才更迫切的想认识这个人,想了解这个人……
现在,她又认识到了洛玉影的另一面。
她到底在惧怕什么。
他们又是谁……
但等叶小蝉从缠绕的思绪中回过神,洛玉影已经不见了。
空荡寂寥的原野,只剩她一个。
她深吸了一口气,朝洛玉影离开的路追了上去。
时至秋深,阴风凛冽,原野上的枯草老树交织成片,姿势说不出的妖异而鬼魅。
没有火光,想要从中找出一个人实在不容易,何况洛玉影有心躲避,不知在躲避着什么,但也在躲避着她。
冷风吹透叶小蝉的衣衫,她满心落寞,最后只好无望而返。
直到叶小蝉走远,洛玉影才从一片密布荆棘的枝叶后悄然走出,死灰的眼神望着叶小蝉离开的方向。
恐惧虽未退散,却已经渐渐沉落下来。
她反反复复提醒着自己,单纯的恐惧是起不到丝毫作用的,它只会将人变得懦弱而无能,然后趁机将其所有的可能与希望一并扼杀。
她已走到了这一步,无论怎么选,下场也只有一个。
她并不怕这结局的到来,可是不是现在,现在绝不是时候……
庙中已有残灯摇曳,破门是开着的。
大殿正中央,枕着双臂的白九霄就躺在的草堆上,头顶一片露风的破洞。
今夜,破洞里没有星光。
所以他失去了数星星的乐趣,正觉索然无味。
然后风中有脚步声渐近,脚步声很轻,也有些紊乱。
他没有动,或者该说没有力气动。
洛玉影的迷药当真厉害,药效还没有完全过去,他现在连抓鸡的力气也没有。
可来的会是谁呢?
也许像他一样,是个漂泊江湖的浪子,为无处落脚而发愁的时候就发现了这里;也许是忙着赶路的人,错过了投店,经过此处,打算过来将就一夜;也许是野外的山精妖灵,刚学会幻化人形,兴奋的出来到处撒欢……
所以白九霄打了个哈欠,慢慢睁开眼睛,准备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测。
然后他就瞧见了一个人,一个本绝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的人。
洛玉影。
她竟去而复返。
刀锋般的眉角轻轻一瞥,他慢慢歪了一下头。
“你?”
“是我,又见面了。”
洛玉影缓步而入,仪态从容而优雅,冰冷的眉目之间那双无色的瞳定定凝视向殿中。
白九霄坐起,满心的奇怪都写在脸上。
“你又回来做什么?叶小蝉呢?”
洛玉影身后并不像还有别人的样子,白九霄亦打量着洛玉影。
“我已将她打发走,但至于她会不会再回来,什么时候找来,我就一概不知了。”
“那你现在回来做什么,来验证一番自己的成果么?”
以白九霄现在的心情,似乎并不太愿意搭理人。
洛玉影并不急着回答,只淡淡坦白道:“原本我是打算走的,但是现在我已改变了主意。”
“哦?”
“以公子所言,对小女子已有数次救命之恩,既不喜欢别人欠公子你的人情,我也理应有恩必报。”
白九霄却仰起脸,不屑轻笑。
“随口说说的,那你也当真。”
洛玉影靠近,俯身。
“我虽被绑着,但也知道昨晚绑我的确实另有其人。但既不是公子所为,公子却没有惊动任何人,反而将人带来这里,应该也不是做客这么简单的。”
四目相对之时,冰冷漠然与寥落明亮碰撞生辉,霎时似有电光迸裂。
到底是白九霄先移开了目光,他泠泠一笑。
“没错,其实我本只是有几句话要问姑娘的,不过现在我已是砧板上的肉,认人宰割了……”
洛玉影不觉淡淡一笑,神情间的冷冰却褪色,着生几分柔美的嫣然。
“公子不必妄自菲薄,小小迷药而已,让公子安然休息一夜,明早一定加倍精神。”
她的态度竟变得莫名温和,又轻声问道:“公子现在可知自己失误在哪里?”
白九霄懒懒道:“姑娘也算聪明,骗我松绑,将迷药化在碗中,趁我与叶小蝉对峙之时不防,才让你得了手。”
“公子错了,这殿中宽阔,单以碗中之物是不足以发挥药性的,何况这殿中亦有旁人。但为何我与叶小蝉都没有事,偏偏公子就中招了呢?”
洛玉影不说还好,此时一提起白九霄也觉得有些不对劲了,但不等他有所猜测,洛玉影已自己坦白了。
“公子不妨看看身上是不是多了什么。”
白九霄眼珠一瞪,上下摸索着,不多时便在腰间摸出一个状似香囊之物。
“这个就是百步香了。”
此物名为百步香袋,袋中药物无味无害,但与另外融在碗中的药气相混合,便会挥发出一种令人全身麻醉无力神奇药效。
白九霄不仅面露诧色。
“这到底是什么时候……”
他的身上什么时候多了此物的,他全然未曾察觉。
不是叶小蝉,那一定就是洛玉影……
洛玉影却淡笑不语。
白九霄唯有冷笑。
“姑娘临危不乱,真是好心智好手段。”
他忽然眯起眼睛,一字字冷冷沉声道:“你到底是谁。”
洛玉影全然声色不动。
“公子何意。”
“姑娘这一手下毒如神的本事,一直收敛着锋芒,默默无闻,从不出头,但细细说起,到底是姑娘性情如此,还是其中另有隐情?”
洛玉影心念辗转,柔声道:“可是我想不到这与公子有何关系。”
“有没有关系,不是姑娘说了算的。”
洛玉影倒是出奇的耐心,温和道:“我想公子在意我的身份,这其中应该是有什么误会,不过既然公子有疑问,有些话不妨说清楚。”
“很好。”
“那公子请问。”
“姓名?”
“洛玉影。”
“真名字?”
“是。”
“你不是本地人。”
洛玉影淡淡问道:“这有何关系?”
“那你为什么躲在此地。”
“避祸。”
“祸从何来。”
洛玉影紧紧抿唇,不肯回答。
她可以不回答,但是不能说谎。
谎话这东西,一旦存在,就意味着不会再有信任存在。
而现在,这却是他们之间迫切需要的东西……
半晌,她终于开口道:“公子在找人?”
“是。”
“一个会下毒的人。”
“没错,而且是会用夺命紫萝的人。”
洛玉影微微凝思,试探着说出了一个名字。
“柳无心?”
白九霄却否认。
“不是他,同姑娘一样,也是一个女子。”
洛玉影这才知道,原来柳无心是男子。
这就难怪江轻鸿亦知道她并非是毒仙弟子柳无心。
“听说夺命紫萝是一种奇毒,厉害无比,能用此毒者寥寥无几。”
白九霄怀疑的看着洛玉影,似乎并不怎么相信她的话。
“我不知道此毒为何如此出名,但它并没有传闻中那么神奇厉害。只是从前的配方中有一味药极为难得,配制之法不易,又因毒性太过霸道,调制之人没有来得及中和毒性,所以我想应该也没有解药,大概只是半成品。”
“半成品?姑娘知道的还真不少。”
“我对此毒的背景所知不多,不过从药理本身所得一二罢了。但我的毒却不一样,所以毒性弱些,发挥的更快,也并非无药可解。”
“这么说姑娘是打算否认手上有夺命紫萝了?”
洛玉影手上确实没有此毒粉了,但她更明白白九霄的意思,于是道:“我所用的是自己配制,不过与原来的配方出入甚微,所以叫它做夺命紫萝也没有错,只是我真的不是公子要找的人。”
二十五.相思楼
洛玉影说的很诚恳,将信将疑的白九霄浅笑着,缓缓从衣袖中掏出了另外一件东西。
那也是一块破布,带血的破布。
洛玉影认真看着白九霄手中之物。
“此物姑娘可见过?”
洛玉影微思摇头。
白九霄眼波流动,却不待洛玉影再辩解,自己倒痛快道:“好吧,反正我也没有证据,只能姑且相信,那现在轮到你了。”
“我?”
白九霄了然道:“你无缘无故去而复返,还这么好心解开我的疑问,说吧,在打什么主意。”
“这次我想公子再帮我一个忙。”
“帮忙?”
“是,请从这一刻开始,形影不离的跟在我身边。”
“什么?”
白九霄诧异万分后,不禁哑然失笑。
“一个月,只需要一个月,一月后约定自动解除。”
洛玉影还在自顾自的说着,白九霄不得不制止道:“姑娘,是不是我听错了,还是你这里有问题。”
他象征性的比划了比划自己的头,难以置信的表情半晌都没有消失。
清冷的面容那般无辜而漠然,洛玉影还是很认真的凝视着他。
“考虑一下,不用急着回答。”
她倒丝毫不啰嗦,说完便蓦然起身,然后在远一点择了一处干净些的地方坐了下来。
她在用行动表示,她可以等。
白九霄冷哼了一声,照旧躺了下来。
他并没有想到,真正的麻烦就在今夜刚刚开始了……
街上,灯影阑珊缥缈。
零星的人影之中,两位翩翩佳公子步履奕奕,仪表不凡,十分扎眼。
“江兄来此时间尚短,想来还没有机会到处游览一番吧。”
“是啊,故地重归,不过如今许已人事全非了。”
江轻鸿轻舒了一口气,苏霆却宽慰道:“时移世易也是难免,不过有一个人对江兄的心意倒像是未曾改变过。”
“苏兄指的是……”
“就是那位叶姑娘啊,她对江兄的心意我这旁人可是看得一清二楚。”
江轻鸿默然一笑。
“小叶她……她还只是个孩子,很多时候她并不知道自己要什么。”
苏霆亦淡笑。
“在下却不这么觉得,叶姑娘性情直率,七窍玲珑,并不像江兄所说的那般没有主见。”
“我并不是说她没有主见,而是……我举个例子,有一个人在快饿死的时候得到了一个馒头,从此她便认定了这馒头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其实那只因她还没有机会尝到别的而已。这么说苏兄应该明白吧。”
这个比喻倒很新鲜。
苏霆意味深长的笑了笑。
“江兄这么坚持,到底是叶姑娘的缘故,还是江兄自己的原因。有的人是否只吃过馒头我不知道,但江兄一定尝过许多山珍海味了吧。”
高深的阅历与眼界是好事,但乱花渐欲迷人眼,有时候太多的选择往往容易让人迷失了本心,看不清楚自己内心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苏霆的意思江轻鸿听得很明白,但是却装作没有听懂,只豁然一笑。
“苏兄不愧是快成亲的人,言辞谈吐都似发人深省的多了,说来苏兄如今的性情倒让我有些不认得了。”
苏霆目色骤深,但很快轻笑,轻笑中却多了几分深沉。
“这大概说明我与江兄的了解已更深,何况这世上太多的事都是身不由己,哪会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
“是啊,这世上的永恒原本就少之又少,就像天有阴晴月有圆缺,人也一样,怎会一成不变呢。”
江轻鸿的口吻不知为何有些伤感。
所以他笃定叶小蝉也是一样,即便不是现在,他也可以等下去,一直等到她心意改变的那一天……
两人言笑晏晏,却都在想着各自的心事,不知不觉已到了一所宅前。
午后,季南天那里送来了消息,于是二人才一并过来了。
季府。
季南天命人上了茶。
江轻鸿与苏霆落座。
“这次烦劳季伯伯了,青荷的尸体可有什么发现。”
“贤侄不必客气,死因是被勒颈窒息而亡,死后才被人抛进水里,没有什么疑点。”
季南天说的很肯定。
苏霆心念流动。
“那以季伯伯看,勒颈之物是什么?”
“从痕迹所见,应该是缎带或者布条之类,以我推测,倒应该是布料的腰带之类的可能性最大。”
“哦?”
季南天捋着胡须,将一张纸递过,其上画了一个样式特别的形状。
“这是留在尸体后脖颈上的伤痕,我找人临摹了下来,可能是腰带上的某种装饰留下的。”
印痕是六角星形状,并不多见。
苏霆一边仔细观察,一边道:“如此说来,凶手是用一条带六角星装饰的腰带勒死了青荷。”
“也许找到这腰带的下落,事情会明朗许多。”
从季府出来,江轻鸿道:“苏公子,我忽然想起这附近有个旧友,想趁此机会去拜访,晚些再独自回去……”
苏霆立刻爽快道:“好,那我先行一步。”
与苏霆分手后,江轻鸿独自一人漫步,不知不觉间已来到了城中最繁华之地。
灯火璀璨处,矗立这一座四角楼宇。
相思楼。
楼外灯影人影辉映,楼中仙乐美酒在侧。
琴音如流水,清脆婉转,如大珠小珠落玉盘,舞姿摇曳,长袖挥起便将漫天云霞招落厅中。
江轻鸿一路款步而行。
红帘后,暖帐前,佳人倩影徘徊,一曲长歌悱恻。
江轻鸿踏歌而来之时,坐在桌前的人闻声回眸,从容起身。
“公子迟了。”
眼前盛装婉笑之人却是姬灵云。
“抱歉得很,有些事耽误了,姬老板莫怪。”
“怪是一定要怪的,公子不妨就按规矩来,罚酒三杯可好。”
江轻鸿朗然大笑。
“好,我认罚。”
无论何人,和姬灵云相处总会觉得很舒服。
因为她永远了解面前人的厌恶与喜好,绝不会做出让人不愉快的事来。
所以江轻鸿才敢来。
桌上已备好酒菜,都很对江轻鸿的胃口,却与之前叶小蝉备下的并不同。
谈笑间,一曲已罢。
姬灵云替江轻鸿斟了酒,珠帘后有人娉婷而出。
“哦,若我记得不错,这位就是轻歌姑娘吧。”
轻歌是这相思楼里唱曲最佳的姑娘,最贵的一曲曾得千金之价。
当然不止美妙的嗓音,清丽可人的相貌和婀娜的身段也绝配得上她的歌声。
以她如今的身价,已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邀她来作陪的。尤其是近半年来,这相思楼还多了一个出手阔绰的大主顾,时常来捧她的场。
轻歌姑娘柔笑道:“江公子,别来无恙。”
姬灵云道:“怎么,二位相识?”
“三年前,在下曾有幸听过姑娘的天籁之音,想不到今日又能再见姑娘。姑娘若是闲暇,不如也坐下同饮几杯,姬老板不会介意吧。”
江轻鸿举杯相邀。
但不等姬灵云开口,轻歌姑娘却道:“还是两位贵客先用,轻歌先去安排一下,稍后再过来。”
对于江轻鸿的美意,她婉言谢绝,施施然一礼,而后悄然退去。
这当然也是姬灵云的。
见江轻鸿的表情,姬灵云就知道自己没有找错地方,笑道:“公子不必心急,等会儿轻歌姑娘自会再来的。”
她的善解人意自是无可挑剔。
江轻鸿微笑。
“姬老板请在下前来,应该不是听曲这么简单吧。”
姬灵云优雅含笑,道:“那公子既然敢来,自然也是不怕灵云另有居心了。”
“别人尚且不说,姬老板相请在下也不敢不来的。”
江轻鸿含含糊糊打着马虎眼。
“不过在下不明白,灵云庄的招待可远胜于这相思楼,姬老板为何舍近求远。”
“公子不明白?”
江轻鸿摇头。
姬灵云脸上的笑意逐渐消失,沉声道:“因为我来见公子的事并不想让别人知道。”
“哦,这是为何?”
江轻鸿愣了愣,揣测道:“难道灵云庄又出了事。”
姬灵云沉声道:“公子可记得吴先生。”
“是昨晚赴宴的吴先生?”
“是,吴先生死了,就死在灵云庄。”
“什么?”
江轻鸿吃惊不已。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昨晚宴席散了之后,我本已安排了人将几位送回家中,但是吴先生坚持要自己走走。人是今早发现的,应该死于后半夜。”
“什么人干的,死因又为何,姬老板可有头绪。”
姬灵云竟摇了摇头,不知是不愿相告,还是真的并不清楚。
江轻鸿惑色很快沉落,他轻轻一笑。
“姬老板为什么要告诉在下这些,难道是怀疑我与此事有关?”
姬灵云慎色道:“我只是想提醒公子小心,子夜的人心狠手辣,谁都不知道他们会做出什么事来。”
“怎么,姬老板怀疑此事与子夜有关。”
“只是猜测,所以公子不回灵云庄倒也是好事。”
“姬老板不要误会,在下倒当真不是怕事,而是在下的朋友惹上了些麻烦,一时脱不开身……”
“灵云心中有数,公子不必解释。”
姬灵云端起酒杯。
江轻鸿颇有心思的饮了一杯。
“其实不瞒姬老板,在下对这位吴先生知之甚少,不知此事能帮得上什么忙。”
姬灵云凝色道:“公子可知道双拳门么?”
江轻鸿不由一愣。
双拳门同苏家、慕容世家一样,在此地自然是无人不晓的。
双拳门门主周天峰也是叱咤一方的英雄人物。
而在整个双拳门中,周天峰最信任的人就是副门主丁凡和这位吴先生。
丁凡的名字江轻鸿也曾有所耳闻,听说是个沉默寡言,办事稳重的好手,甚至有传言若不是其一直在周天峰盛名之下,早可有一番远胜今日的作为。
而这位吴先生更是个为人低调,心机深重之人。
一山难容二虎,听说两人相处并不融洽,不过是周天峰一直压着才相安无事。
江轻鸿倒没有想到这位吴先生就是周天峰的心腹吴令。
二十六.三孔桥上的试探
不管吴令之死与子夜是否有关,人既死在灵云庄,看来姬灵云是少不了麻烦了。m.www.uu234.net
江轻鸿总算听出些意思。
也许这正是子夜的高明之处。
不用亲自动手,便轻易挑起灵云庄与双拳门的矛盾,此计不得不说十分高明。
江轻鸿微微出神道:“那姬老板有何打算。”
姬灵云反问道:“这话若是我请教公子呢?”
江轻鸿未迟疑,立刻道:“若我是姬老板,此事先不会冒然怀疑到谁身上,不过双拳门的人倒是应该见见,而且事不宜迟。”
姬灵云满意点头。
“我正是此意,但不知公子可愿作陪?”
“我?”
“奴家到底是一介女流之辈,我相信江公子一定不会见死不救的。”
对于姬灵云的恭维,江轻鸿淡淡一笑。
“我只想问姬老板一句,为什么是我。”
“因为此时此刻,我只能相信的姑且只有公子一人。”
“哦?”
“且不说此事是否与子夜有关,昨晚出现在宴上的每一个人都在本地牵连甚广,唯有公子是恰时风尘归来,若说与吴令没有的恩怨纠葛的,也就只有公子了。”
江轻鸿却眨着眼睛,轻笑道:“姬老板此言尚早,也许我正是子夜派来打探灵云庄消息的也不一定。”
姬灵云却自信道:“即便如此,那灵云也愿意冒这个险。”
这话让江轻鸿无法再推辞,他只好道:“好,既然如此,在下也没有理由拒绝,看姬老板底气十足,是否已安排好了一切。”
姬灵云莞尔一笑,起身。
“公子请移步。”
走廊里丝乐之声甚浓,熟悉的歌声柔情缭绕,缠绵动人,然后他们走到其中一间只有灯火却没有歌声的屋门外。
江轻鸿确实没有料到双拳门的人也在,他终于明白姬灵云安排在这里的原因。
屋子里坐的是个劲装青年,双目锐利,英气勃勃,此时他正一人端坐。
门一开,欢笑声乍起,姬灵云脸上已恢复了那热情周到的满面笑容。
“丁副门主久候了,灵云来迟。”
青年便是丁凡。
丁凡起身,炯炯目光在姬灵云脸上一扫,又瞥过江轻鸿。
姬灵云立刻微笑介绍道:“这位是奴家的朋友江公子,都是自己人。”
对于“自己人”三个字,江轻鸿只好认下,他微微一拱手。
“这位就是丁门主吧,幸会。”
丁凡冷冷颔首,幽幽道:“双拳门只有一个门主,丁某是恰蒙周门主赏识罢了,江公子叫我名字就是。”
他的做法本是一种低调谦虚,不过神情中透出的疏冷却显得极难相处,不近人情。
众人落座。
丁凡便开门见山道:“在下与姬老板素无来往,今日姬老板相邀是何缘故。”
姬灵云不觉叹息,面浮忧色。
“副门主是明白人,这次灵云大祸临头,当真是有口难辩了。”
丁凡眼光流动,淡淡道:“清者自清,若是与姬老板无关,双拳门绝不会诬赖好人,但如果证明与灵云庄有关,丁某也无能为力。”
他当即抛出几句话,似乎急于表明立场。
“奴家当然相信双拳门,也相信副门主,灵云亦希望真相早些查明,有什么需要灵云庄的地方,丁门主可不要客气。”
姬灵云缓了缓神色。
“不知吴先生的死因可清楚了?”
丁凡面无表情道:“吴先生是被内力深厚的人所伤,五脏六腑被掌力重创震裂,乃是内伤致死。”
原来一发现吴令的死,姬灵云便命人通知了双拳门,直到双拳门的人赶到,姬灵云都没有让手下的人触碰过尸体。
也正因为姬灵云的谨慎,此刻丁凡才肯见她。
“如此说来,吴先生是命丧于一个内功极深,擅用掌法的高手手下了。”
江轻鸿目色一深。
一掌致命,不是一般的高手能做到的。
江轻鸿不觉道:“那以丁兄所知,谁人会有如此掌力呢?”
“能一掌将人腑脏震碎,不瞒二位,在下便有这样的本事。”
一言既出,在场诸人皆惊。
丁凡练的是内家功夫,成名绝技正是大力碎心掌。
丁凡坐姿端正,不动声色的模样莫测高深,江轻鸿却渐渐露出欣赏之色。
“丁兄果然是磊落之人,原本我还在奇怪在此时丁兄肯来的理由,现在我才想明白。”
丁凡与吴令关系不睦也不是什么秘密,现在双拳门形势危急之际,而吴令一死,最有嫌疑的便是自己。
这个时候他绝不应该私下与姬灵云有任何来往,否则便会落人话柄。
丁凡默然片刻,却道:“丁某前来并不是自己的意思,而是门主想让在下来会一会姬老板。”
原来就在姬灵云派去的人走后,丁凡便立刻将此事禀告了周天峰。
江轻鸿淡淡一笑。
“看来丁兄对周门主倒真是忠心可嘉,姬老板请你前来也确实没有别的意思,只为图个心安,望丁兄能在周门主面前能够美言几句。”
丁凡冷声道:“门主是豪迈英杰,慧眼如炬,我双拳门也绝不会冤枉无辜,在下还有事,告辞。”
他立刻起身,拂袖而去。
见此人来去匆匆,姬灵云不免略显失望担忧。
江轻鸿脸上的笑意却更浓,他十分明白姬灵云的心思,体贴道:“姬老板若是有事,大可先走一步,在下可不想辜负隔壁一桌子的好菜。”
姬灵云虽心乱如麻,还是不忘道:“招待不周之处公子见谅,我们改日再会。”
人后脚随着离开,江轻鸿才轻轻松了口气,起身坐到了丁凡方才的位子上。
桌上还有未干的水渍,写的是个“三”字。
这是方才交谈之时,丁凡趁姬灵云不注意写下的,至于写给谁的不言而喻。
隔壁房间,桌上备的菜未动。
重要的是酒还有整整一壶。
江轻鸿当然很想尝一尝这陈年的女儿红,却只叹了口气。
现在没有闲暇细细品味,所以他终究只能大步而去。他走的很着急,像是怕此时不走,连自己也会控制不住肚子里的酒虫。
三孔桥。
桥在湖边。
相思楼也在湖边。
只是楼在湖东,桥却在湖南。
盈月湖并不大,甚至名不符实,不过是个很大的水塘。
湖东的灯火映在水中,曳影绰绰,有一种朦胧神秘的美;而湖南并无灯火,只有黑寂寂的一片,时至秋末,蛙叫虫鸣也稀疏了。
三孔桥上,一条人影矗立,清波倒映着的是丁凡冰冷凝固的神情。
江轻鸿负手而来。
“丁兄真会找地方,不愿意在那热闹舒适的相思楼,倒跑到这风轻水寒的湖边来了。”
丁凡没有回头,直到江轻鸿出现在水影中,他猛然回头,眼中已有浓烈的杀气。
凌厉一掌迎面击来,江轻鸿反应不差,却不闪不避,手臂一挥同样只是拍出一掌。
硬生生两掌相对,两股刚劲霸道的掌力猛然相冲,丁凡被迫退了七步,而对面的江轻鸿却只退了三步半。
“如此深厚的内力,江公子原来也是深藏不露。”
丁凡收手,冷冷瞧着面前之人。
江轻鸿却笑了。
“一掌便能知人深浅,丁兄也并非泛泛之辈。”
丁凡嘴角一皱。
“以江公子的身手,一掌击杀吴令也不是不可能吧。”
这一点江轻鸿并不否认,因为他已从姬灵云口中得知这位吴先生并不懂武功,也没有什么身手。
“近十天从外地来此并常住之人有三十七个,除了过路的、经商的、探亲的……有背景的江湖人十三个,但能一掌将人毙命的恐怕不超过三人。”
他的想法和姬灵云又是完全不同了。
姬灵云看中江轻鸿在此地没有根基,丁凡的想法却正相反。
在此地敢动双拳门的人本就不多,更何况是取吴令的命,凡是有脑子的人都不敢轻易招惹这种麻烦。
外来的江轻鸿就另当别论了。
当然还有那个撑伞的少年,昨日在场的都或多或少的有些嫌疑……
昨晚大致的情形姬灵云已告知了双拳门的人,丁凡也从慕容瑜等人口中得到了证实。而被苏家人请走未归的江轻鸿恰巧在此时出现,他便将目标放在了这个人身上。
江轻鸿微笑道:“有能力这么做的,却不一定就是凶手,就像丁兄你既有能力又有动机,却不能说你就是凶手;而在下与吴先生不过只有一面之缘,是没有理由杀他的。”
“阁下说与吴令只有一面之缘,指的是否是昨晚。”
“是。”
“那姬灵云请几位去的意图到底是什么。”
“这话丁兄为何不在刚才问。”
“江公子明知故问。”
江轻鸿能找到这儿来,至少已证明他不是个普通的笨蛋,也证明丁凡没有找错人。因为他并不真的信任姬灵云,而且也知道姬灵云与江轻鸿并不是一路。
江轻鸿笑笑道:“如果我想的没错,方才在房间里偷听我们说话的人丁兄应该不陌生。”
丁凡沉了口气,淡淡道:“你知道的不少。”
跟踪丁凡的人是双拳门的人,周天峰表面让他来与姬灵云接触,暗中却派人跟踪丁凡。
所以丁凡才急着将凶手找出来,因为这次连一向信任他的周天峰也起了疑。
“门主如此做也无可厚非,毕竟我才是最有嫌疑的人。”
“而现在他却将此事交给了最有嫌疑的人追查,我倒想问一问丁兄可曾得罪过什么人。”
丁凡正色道:“凡与我双拳门为敌的就是丁某的对头,以丁某的脾气,得罪的人已不少,自然也不怕别人陷害报复。门主明察秋毫,绝不会中人奸计。”
江轻鸿诚恳道:“我明白,不过有句话叫做宁枉勿纵,连姬老板如此精明的人都知道避嫌,丁兄还是小心为妙。”
丁凡冷冷一笑。
“江公子何必若真热心,就轻解答丁某的疑问,其余的话不必多少。”
江轻鸿只有道:“既然丁兄也对昨晚的事感兴趣,我本不该泄露,但吴先生死的蹊跷,我想丁兄作为双拳门的人也有必要知道。昨晚姬老板相邀,是为了一张黑帖。”
丁凡默然,面无表情的神色看不出半点变化,神情也不像是惊讶。
“多谢。”
丁凡一抱拳,转身便走。
“等等,丁兄这就要走。”
丁凡转头,淡淡警告一句。
“江公子到底是苏家人的朋友,双拳门的事还是少插手为妙。”
二十七.斗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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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轻鸿去而复返。
有美酒美人相待,他又怎有舍得不回来。
窗是半开的,夜风徐来,轻纱幔帐翩翩飞舞。
轻歌姑娘不只曲儿唱得妙,在音律上的造诣也颇深,弹得一手好琵琶,但今夜江轻鸿第一次知道她还擅吹笛。
听着听着,江轻鸿仿佛进入了梦中,直到旋律渐变,变成了熟悉的调子。
现在他总算知道叶小蝉的笛子是跟谁学的。
江轻鸿慢慢睁开眼睛,饮下了余下的最后一杯。
“你真的不去看看她?”
轻歌姑娘坐了下来。
隔壁,有欢笑声传来,却喧闹得厉害。
江轻鸿嘴角动了动,终于还是沉了口气,眉眼温良。
“今天是怎么了,平时你从不会这么问的。”
“那是因为今天的她也有些不同,看起来有些失魂落魄……”
轻歌姑娘不觉轻叹。
江轻鸿却似没有任何改变心意的打算。
轻歌姑娘又道:“公子一向宅心仁厚,可是对叶姑娘的所作所为不觉得残忍么?”
听到叶小蝉的名字,江轻鸿清亮的眼眸一浊。
“她说什么了。”
轻歌姑娘轻轻摇头。
“你知道,她来的时候总会说很多话,可是却唯独从不提你,公子该知道原因的。”
爱之深,痛之切,痛深则不敢轻易触碰。
江轻鸿辗转片刻,终于放下酒杯,起身走了出去……
“小飞雁少侠,来,这是第十杯,还是你的。”
嫣然笑语醉心,丝竹舞姿撩人。
“好,再满上!”
坐在榻上的少年满面微笑,豪气干云,用的还是大杯,一杯饮下连眉头也没有皱一下。
“小飞雁少侠真是好酒量!”
黄裳的叫莺莺。
“小飞雁少侠好神勇呀!”
蓝衫的叫燕燕。
一对姐妹花拍手称赞。
“别愣着,该你们了,今日我非要看看,是你们的酒量好,还是我……我的酒量好。”
少年打了个酒嗝,彤红的面颊已有醉色,姐妹花盈盈娇笑。
“满上,再满上!”
少年大声招呼,兴致甚好。
长桌上整齐的摆着十个大酒杯对十个小酒盅,大酒杯是少年的,小酒盅才是姐妹花的。
气氛一时喧腾,连旁边跳舞的少女们也都停下来凑起热闹。
斗酒还在继续着,叫喊声欢呼声打成一片,直到有人推开门,款步走入。
“这位少侠如此好的酒量,何故和这些弱质女流拼酒,在下正巧缺一个酒友,少侠可有兴趣。”
少女们自然的散开一条路,少年抬起头,就看见一张俊朗轻笑的面容,心间一恸,转瞬发苦,随即挑眉,寥寥道:“怎么是你,你来做什么。”
“你来做什么,我自然就来做什么了。”
江轻鸿走了过来。
“几位姑娘也喝的差不多尽兴了吧,让我们单独聊会可以吗?”
他举止尔雅礼貌,少女们都很识趣,正要退下去,少年却忽厉声道:“不准走!”
她轻轻喘息了几下,又像有些失落般,弱声喃喃道:“我说过,今晚谁都不许走,你们要陪我,陪着我……”
少女们还是走了,因为她们都知道,这个时候叶小蝉是很需要人陪,但却并不是她们。
这个喜欢女扮男装的姑娘到底有着怎样的故事,没有人知道。
她的心事从未向人吐露过半分,她只是偶尔会来,打扮的像个文质彬彬的花花公子,脾气也好得出奇,出手更大方。
她当然从不会对姑娘们动手动脚,也不会因为心情不好便拿人撒气,她只会喝酒,不停的喝酒。
相思楼的姑娘似乎都陪她喝过酒,也都知道她的身份,却没有人拆穿,只会说着那些她想听的恭维话,称赞一个叫小飞雁的人。
叶小蝉刚要去换另一杯,却被江轻鸿先一步将酒拿走。
“干什么,想喝酒还多着呢,自己去倒,别妨碍我。”
她拱起背不悦的数落着,想要去夺江轻鸿手中的杯子。
江轻鸿却抢先喝净了杯中酒,只留给她一个空杯子,然后用那种温柔而深邃的眼神凝视着她。
“现在我承认,你的酒量很好,可以停了么?”
叶小蝉捏着杯子的手一松,避开了他的目光,淡淡冷笑。
“你也太自以为是了,你不会以为我这样是为了得到你这种无聊的认可吧。”
她笑的有些凄冷,说着又端起另外一杯,江轻鸿立刻拉住她的手腕。
“放手,这不是你该管的。”
她没有抬眸,淡淡说完,固执的挣脱了江轻鸿的阻拦。
酒洒出来,都淌到手腕上,她也不在乎,只顾着将半碗酒喝下。
江轻鸿沉了一口气。
“好,你想喝,我陪你。”
“我说了,你别管,我的事从此以后都不用你管……”
叶小蝉垂着眸子喃语,发丝滑落在面颊两侧,遮挡了她黯淡失落的神情。
江轻鸿却好似没有听到,也重新端起一杯。
酒入愁肠,却不能解千愁。
既如此,又要这酒做什么。
不知又喝了多少,叶小蝉只觉得喉咙发苦,胃里泛起一阵阵干呕,只能慢慢放下了杯。
“我找到洛丫头了,她和姓白的在一起,不过后来又被她跑掉了。姓白的就住在城外土地庙……你不就是想知道这些,现在可以走了。”
“这些是很重要,不过我来不是为了这个。”
叶小蝉不停幽笑。
“那又是什么,想要我去打听。”
江轻鸿目中忽有一丝心痛的悲伤闪过,“我想解开你的心结。”
“心结?”
叶小蝉冷笑。
“不需要,江轻鸿,你做的已经够多。”
他做的是已够多,但也伤的她够深。
叶小蝉最近时常想起一个问题。
如果当初没有遇到江轻鸿,她会在哪里,会是什么样子。
可是她还是庆幸自己是幸运的那个,足够幸运遇到他。
除此之外,很多事是不可以强求的,包括感情。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本就难以捉摸,要彻彻底底得到一个人的心却是既容易又困难的事。
就算叶小蝉再否认,她的心里还是只装着江轻鸿一个人。
而江轻鸿呢?
他的心里为什么不能装着她呢?
她甚至从没想过要独占什么,不过是想真正的走进他的心里,不再只做跟在他身后的尾巴。
可是她没有想到,她努力了这么多,在江轻鸿眼中却还是当初的孩子。
所以她不高兴,她不甘心,她一定要江轻鸿知道他错了。
微醺的叶小蝉忽然跳起来。
满身酒气,踉踉跄跄的跳到了江轻鸿的身上,她单腿一跨,双手勾住了江轻鸿的脖子,动作忽然无比亲密。
“喂,小飞雁,我是不是很让你讨厌。”
江轻鸿的身体不由后倾,却立刻被叶小蝉环住,他无奈的舒了口气,目光逐渐温和疼惜。
“小叶,你到底怎么了。”
“我没怎么,只想让你看清楚,看清楚我已经不是三年前的我,也不绝对不是个只知道抱着馒头不松口的傻丫头!”
她气势汹汹的瞪起眼睛,眼眶是红的。
江轻鸿笑了笑。
“你听到了?”
“是啊,我急着去找你,一字不落的都听到了。”
江轻鸿这才明白叶小蝉为什么会生气,但又不是完全明白。
女孩子的心思就像天空中的流云一般难以捉摸,何况还是叶小蝉这样一个古灵精怪的女孩子。
江轻鸿不再说什么,只是抬手摸了摸她的头,温暖的手心从眉心拂过乌黑的发,叶小蝉忽然猛地别过头,甩开了他的手。
这一次她已下定决心,绝不再让江轻鸿这么容易的糊弄过去。
“你说啊,说清楚,说你讨厌我,说你不喜欢我做你的尾巴,说你离开就是为了躲着我……只要你说清楚,我就不再缠着你,不再烦你,你说……”
叶小蝉揪着江轻鸿的衣领,一口气把堵在心里的话通通念叨了出来。
“小叶,我……”
江轻鸿只说了半句,还是沉默了下来,半晌才犹犹豫豫道:“小叶,我知道你很好,可是……”
叶小蝉却忽然扑进了他的怀里,紧紧搂着他的脖子,大叫道:“好了,我不想听!什么都不想听!”
她并不是真的要他说,只是残存着些许的奢望,希望他会否认。
江轻鸿也明白这一点,可是却不能给她想要的答案。
他不能。
有些人喝醉喜欢哭,有些人喝醉喜欢笑,有些人喜欢骂骂咧咧,有些人喜欢蒙头大睡。
叶小蝉便属于最后一种。
而一夜未眠,又跟着白九霄在城中耗了一日,她早筋疲力竭,一沾江轻鸿的怀就很快睡着了,像是犯懒的野猫。
江轻鸿小心的将她放在软塌上,替她盖好绒毯,就看见门外站着的人。
晚风拂面,轻歌姑娘目光微冷的看着他。
“方便的话,轻歌有几句话想对公子讲。”
江轻鸿将门带上。
“如果是与小叶有关的话,姑娘就不用多说了。”
轻歌姑娘叹息。
“世人是否总喜欢相互折磨,公子心里明明有她,却为何要如此,让两个人痛苦呢?”
江轻鸿道:“姑娘误会了,我和小叶……我对小叶并非男女私情,而小叶她也不过是有感于我当年的援手,所以分不清自己的情感而已。”
轻歌姑娘无奈一笑。
“我并不这么觉得,若说起恩情,我也曾有恩于公子,公子为何没有对轻歌由敬生爱呢?”
“这便是我与小叶的不同了,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而小叶……终有一天她也会明白的。”
江轻鸿的眼神忽然变得落寞而悲伤。
只凭这一个眼神,轻歌姑娘忽然觉得这件事也许并没有那么简单,江轻鸿或许另有隐衷。
如果这是真的,那应该是个很严重的理由,严重到可以阻断两人之间的红线。
她迟疑了片刻,忽然问道:“那糖炒栗子呢?还要送么?”
江轻鸿明亮的目光已微弱了许多,轻声道:“送吧,只要她还喜欢,就一直……”
无论是谁,只要让她知道,在这世上的她并不是孤苦伶仃,还有人关心着她,她也许便不会那么寂寞了。
二十八.涅槃与糖炒栗子
屋子里,酒意方暖。
江轻鸿喝的并不快,却一杯接一杯。
轻歌姑娘只能默默在一旁陪着。
因为她既不会喝酒,江轻鸿也不许她再提叶小蝉的事。
灯火在一片酒意中迷蒙,窗外的阴云越来越密集,映在窗上的树影摇曳,风声呼啸。
轻歌姑娘起身,缓缓走到窗边,刚想将窗缝合严,轻薄的雨意已恰时随风纷然。
冰凉的雨丝夹迎面轻拍在她的身上,寒意裹挟而来。恍惚之间,她仿佛想起那个特别的雨夜。
那也是个秋天,天气冷的比往年都要早。
雨天山路难行,她的马车从城外檀香寺进香归来天色已甚迟,途中遇到了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倒在路边。
赶车的人被吓坏了,轻歌姑娘却只凭遥遥一眼,就认出这人正是不久前曾光顾过相思楼的客人,执意将奄奄一息的江轻鸿带了回去。
那也是江轻鸿为数不多的几次重伤之一,他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轻歌姑娘就守了他三天三夜。
最后,江轻鸿才捡回了这条命。
然后他竟一声不出的离开了,轻歌姑娘再见到他时已是一年后。
重逢之日,江轻鸿已恢复了初见时的意气风发,眼神中散发着那种睿智而沉稳的光辉,翩翩风度依旧,不过模样却完全改变了。
但是无论一个人的样貌怎么改变,他的气质都是不会轻易被抹掉的,何况是江轻鸿这样特别的人。而且单独在轻歌姑娘面前的时候,江轻鸿似乎并未刻意掩饰。所以轻歌姑娘很快认出了他。
但他们都默契的没有再提过那个雨夜。
那个雨夜究竟发生了什么,是谁将江轻鸿伤成那副样子,他为何会突然离开,又为何去而复返……
轻歌姑娘也会好奇,却明白那终究不是她该知道的。
而后每年秋天,江轻鸿都会回来几次。
有时候他会装扮成经商的豪客,一掷千金绝不皱眉;有时候他会改装成过路的镖师,粗鲁却豪爽,甚至有一次他扮成了一个年近花甲,幽默却好色的员外爷……
但每一次,他总有办法在不被别人识破的前提下让轻歌姑娘认出他。因为他每次来的时候,都会喝不同的酒,但是总会听同一首曲子。
而轻歌姑娘认识叶小蝉,也是因为这首曲子。
这首不知名的曲谱是一个偶然的机会,轻歌姑娘从一个乞讨的瞎子手中得到的。关于那个瞎子,江轻鸿也曾仔仔细细打听过,可是匆匆一瞥,轻歌姑娘所知亦不多。
曲谱是写在一张兽皮上的,得到曲谱后,轻歌姑娘偶尔便会练上一练。可惜此曲曲调起伏甚多,曲意偏向悲苦沉郁,来相思楼寻欢作乐的人大多不喜欢,所以她也很少弹奏。
直到三年前的某一天,江轻鸿忽然出现在这里,而且点名要听轻歌姑娘的曲儿。在最后,江轻鸿挑中了这一首名为“相思”的曲儿。
“相思”二字本是轻歌姑娘随意取的,江轻鸿却道破此曲本名为“涅槃”,描绘的便是凤凰涅槃之煎熬痛苦与悲哀重生的轮回之境。演奏此曲须得用笛,因为笛声自带的清亮婉转可中和去一部分曲中的艰涩沉郁。
所以轻歌姑娘才会对江轻鸿这个人印象颇深,后来路过的叶小蝉也是因为听到了这首曲子,才会到这里来的。
叶小蝉每次来都是一身男装,所为的也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学曲。
她不懂音律,但天性聪敏,学的也很快。若非这首曲子谱曲怪异,指法变化多端,她也不用来来往往一个多月才学会。
等到曲成之日,她与轻歌姑娘也已熟识。
叶小蝉也不止一次的打听过曲谱的来历,轻歌姑娘俱都以实相告,唯独没有提起过江轻鸿。
这也是江轻鸿的意思,轻歌姑娘虽不明白个人缘由,但或许出于女人天生敏锐的直觉,她总觉得叶小蝉与江轻鸿之间渊源不浅。
而事实也确实证明了她的猜测,但有一点她却不明白,那就是江轻鸿对叶小蝉的态度。
乍看有情,却似无情,若说无情,又似情深。
轻歌姑娘看不懂,看不懂江轻鸿这个人,她不记得那时江轻鸿第几次来,正好与叶小蝉一前一后错过。
叶小蝉才到,江轻鸿已准备走了。
临走的时候,他格外留了一锭银子,然后指了指楼下的一个摊子,对轻歌姑娘说道:“走的时候送她吧,就借姑娘的名字一用。”
这本是举手之劳的小事,叶小蝉临走时,轻歌姑娘将她送下楼,然后找了个借口送了一包糖炒栗子给她。
她还记得叶小蝉见到糖炒栗子时发愣的表情,还有和她道谢时红着的眼眶。
此后每逢季节到了,栗子摊出来的时候,轻歌姑娘就会送叶小蝉栗子。
她一定很爱吃糖炒栗子,江轻鸿连这样的小事都清楚,二人的关系应该深厚而亲密。
也许关于糖炒栗子,他们之间还有一段不为人知的故事,但这些轻歌姑娘都无从得知了……
此时一道闪电在窗外划过,天空中响雷掠起,密集的雨丝渐紧,雨滴似乎是砸落下来的。
城外,破庙。
外面在下大雨,庙里在下小雨。
冷风伴着雨水从屋顶的破洞和破窗里争相灌入,原本还勉强可以遮天蔽日的庙宇在狂风中摇摇欲坠,彻底变成了寒冷的冰窖。
洛玉影衣衫单薄,全身很快被雨水打了个半湿。**的长发往下滴着水珠,苍白的脸色没有半点生气,即便她再逞强,身体却止不住因寒冷还不停发抖。
白九霄伸直腿,懒幽幽道:“看吧,老老实实走多好,不然也不会在这里受罪了。”
洛玉影默默偎靠在墙边,一边尽量不让身体被雨淋到,一边淡淡道:“公子不答应我便不能走,这点诚意小女子还是付得起的。”
“好啊,要等你就继续好了,反正我这人过惯了这种日子,你要自找苦吃我也不拦不住。”
白九霄对洛玉影很是无奈,若不是迷药才解全身无力,他肯定第一时间把她扔出去了。
洛玉影不回答,只是默默抱膝,态度固执的结束了这短暂的对话。
而雨越下越大,雨声逐渐将消失的人声掩盖无痕。
一人撑伞坐在墙边,望着破洞的雨帘出神,另一人湿哒哒的缩在窗棂旁,静静倚在墙角,微凉的神色看起来并不太好。
许久,白九霄终于叹了口气,不情愿的扯开衣襟将外衣脱下,随手扔到了对面洛玉影的身上。
“披上吧,雨一停就乖乖离开,因为固执把自己的命搭进去可就不值得了。”
洛玉影摸着带有体温的外衣,嘴角隐隐一动,柔声道:“如果这是交换条件的话,恕我不能接受公子好意。”
她的嘴唇已冻得发紫,却竟真的将衣服抛了回去,白九霄撇撇嘴,只好索然道:“姑娘如此不知好歹,那就请便。”
洛玉影还真是认真得可以。
白九霄原本仅出于风度,不愿见体弱带病的人再受风寒侵扰,并不是和她讲条件。她却迫不及待的自己将话挑明,看起来实属愚笨,简直自讨苦吃。
细眉轻蹙,她身体发抖的厉害,意识也有些昏沉。
近期恰逢身体不适,这几夜又在鬼门关转了一圈,加上疲劳奔波,体力已经耗尽。
莫说她不肯走,就是她想走,一个人恐怕连这庙门也走不出去了。
此时此刻,若有半点不妥,她随时有丧命的可能。
再看白九霄皱起的眉峰,洛玉影却知道自己这一局并没有赌错。
赌博本是一种游戏,所以她是拿性命来冒险,赌得就是白九霄会不会见死不救。
她对白九霄此人一无所知,这既是一场冒险,也是一次没有丝毫把握的豪赌。
但是随着时间的流逝,白九霄再没有说话,他只是静静的盯着倾落的雨幕,清澈的眼神逐渐被黑色的夜染深。
就连眼见洛玉影倒下,他也没有一点反应,只是愣愣坐在那里。
雨越下越大,电闪雷鸣之间,英俊干净的额角已有细密的水珠滚落,不知是飞溅的雨水,还是身上的冷汗。
因为他整个人是热的,热的发烫,尤其是心口里堵着的一团火。但是他看上去却是死一般的冷静,冷得像是一块顽石,内里还裹着一层难以融化的坚冰。
他就那样出神的静静坐着,不知坐了多久,雨也不知不觉小了。
直到雨声渐轻,白九霄回过神,轻轻松了口气,才发现一旁的洛玉影已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识。
一场秋雨一场寒。
清晨,轻歌姑娘推开窗,微冷的空气中带着莫名的寒意。
睡眼朦胧的叶小蝉打了冷颤,不停摩挲着发凉的手臂。
“哎,我怎么睡着了……”
她挠了挠头,闻见衣服上刺鼻的酒气,脑海中才渐渐闪过昨晚的画面,然后眼睛就开始在四周飞快搜索。
“别找了,他已经走了。”
轻歌姑娘微笑。
叶小蝉忙收起略显失望的神色,嘴硬道:“谁要找他了,我巴不得他以后都不要再出现在我面前。”
轻歌姑娘莞尔一笑。
“哦?当真的?”
叶小蝉却打起马虎眼,跳起来道:“好啦,不要说这个,昨晚他怎么会过来,是不是你告诉他的。”
“他?哪个他?是你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小飞雁,还是你永远都不想再见到的江轻鸿?”
叶小蝉瞪了瞪眼睛,“喂……”
“好了,这你就误会我了,昨晚是姬老板做东请江公子来的。”
“姬灵云?又是她?”
叶小蝉咬唇,眼波流转,忙拉住轻歌姑娘。
“她来做什么,你听到什么没有。”
轻歌姑娘轻轻摇头。
“他们在房里做什么我不知道,不过我还见到了另外一个人。”
“谁?”
“双拳门的副门主。”
二十九.恶缘
“丁凡?他来做什么?”
叶小蝉脱口说出了名字。www.uu234.net
轻歌姑娘微微凝思,附在她耳边低语。
叶小蝉眼睛一眨一眨,听完后惊讶道:“什么,姓吴的死了?”
“嗯,我也是听说的,好像就是那位吴令吴先生,人似乎是昨晚死在外面的。”
相思楼是个人多眼杂的地方,消息也十分灵通,只是很多消息半真半假,要打听的人会听罢了。
所以叶小蝉学会了曲子之后,偶尔也会来转转,时常会收获许多意料之外的消息。
外面的意思当然指他并没有回到双拳门,人就已经死了。
事情的前因后果总算捋清了些,只是惊讶过后,叶小蝉心中困惑愈浓。
她早知道双拳门有个声名远播的吴令,不过前晚慕容世家和苏家的人都在灵云庄的邀请之列,所以她实在没想到双拳门的人也会去。
而这倒提醒了她另外一件事。
能请到此地三大势力的人同坐一桌,姬灵云这个人确实如江轻鸿所说的深不可测。
叶小蝉摸着下巴思索,片刻才问起江轻鸿。
“那小飞雁呢,他什么时候走的。”
“昨晚雨未停就走了,去了哪儿不得而知,不过他有留话给你。”
叶小蝉似乎早有预感,只道:“说吧。”
“他只留了一个名字。”
“谁?”
“慕容瑾。”
深宅大院,所见之处只有望不见的层层叠叠围墙。厚厚阴云积压垂幕,仿佛时时刻刻都会掉下来一样,压得人喘不上气。
房门开着半扇,慕容瑾安静坐在桌边,手中飞针不停,在绢上画出一朵朵美丽的七彩图案。
窗边的架子上挂着一只鸟笼,笼里圈着一对黑尾画眉。
凉风一吹,画眉争相晾翅,鸟笼便叮当作响。
慕容瑾神情恹恹的放下针线,起身走到窗边,像往常一样,准备亲自替鸟笼更换水粮。
但笼门一开,一只机灵的鸟儿便顽皮的钻了出来,叽叽喳喳的绕着主人满屋子乱飞。心不在焉的慕容瑾忽然慌了神,正手足无措时,一条人影窜进了屋。
身影灵动如风,追逐着画眉,一起一落间,慕容瑾惊叫道:“小心!别伤到它!”
鸟儿已落入掌中,来人拿捏的力道十分恰当,鸟儿未伤片羽,便被捉回了笼中。
慕容瑾却紧张的出奇,只顾围着鸟笼仔仔细细打量几圈,确定活蹦乱跳的鸟儿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
帮忙捉鸟的是个锦衣少年,苹果般的脸颊上镶着一对水灵灵的眼睛,一脸蓬勃的朝气,正对着慕容瑾灿然微笑,仿佛一道晴朗的阳光驱散了窗外未散的阴云。
慕容瑾则小心护着鸟笼,半晌才逐渐注意到少年,戒备的上下打量。
“你是什么人,我好像从未见过你。”
“慕容姑娘吧,果然天生丽质,好生的俊秀端庄。”
少年抿唇轻笑,眉眼处自带风流之色,审视的目光在屋子里转来转去之后,才溜到了慕容瑾身上。
未施粉黛的慕容瑾一脸素容,衣衫懒理,唯独鬓边插了一朵小小的绒花是白色的,与白皙的肌肤相映,透着的疲倦与病色越甚,她的声音也弱弱的,甚至连眼神中的戒备也黯淡无神。
她的模样相貌并不差,只是骨子里透着病恹恹的无精打采,还有那对一切漠不关心的沉郁与清冷让人觉得死气沉沉,与面前少年的活力对比鲜明。
这哪里有半点待嫁新娘的样子,所以叶小蝉又一次证明了自己的猜测,这桩可悲婚事的主角并非佳偶天成,而是注定怨偶。
对于一个女子而言,尤其是这种手无缚鸡之力的深闺小姐,婚姻大事也许便是主宰这一生的轮盘。
而对于一个已心有所属,爱而不得的少女,现在要被迫嫁给一个门当户对,却完全陌生的人,即便是如苏霆那般性格样貌、人品家世俱佳的少年侠士,若非心中所爱之人,她的内心也定是痛苦而绝望的。
叶小蝉感同身受,心中一时感慨翻涌,也无心再与面前少女打趣,直言道:“你就是慕容瑾?”
慕容瑾将鸟笼关紧,放回远处,坐下淡淡道:“趁我还没有叫人来,快走吧,一旦被发现擅闯慕容家,你少不了麻烦。”
不知是否念在此人帮她抓回了画眉,这话并不是威胁,只是提醒。
即便她没有承认,叶小蝉也自信自己没有找错,所以还是不慌不忙的四处打量。
屋子里已是处处可见弥漫的正红色,屏风的花鸟绣上遮着一块盖头的喜帕,而柜上整齐的叠放着一件红袍,看袍尾上绣的锦绣鸳鸯,款式倒像一件喜服。
叶小蝉缓了语气,温和道:“姑娘不必担心,在下小飞雁,是来帮助姑娘的。”
“我不管你是谁,再不离开我便叫人了。”
慕容瑾淡淡的瞥了她一眼,又心不在焉的泠泠收回目光。
叶小蝉也不着急,负手在她面前里踱了几步。
“姑娘要我走,那是因为还不知道在下的本事,在下一向喜欢抱打不平,而且像斩断恶缘这样的事也做过不少,这么说姑娘可明白。”
她刻意提到“恶缘”二字,不想慕容瑾却未见什么太大反应,只是拿起桌边的刺绣,不冷不热道:“敢将慕容世家的大喜事称为恶缘,原来公子就是来找麻烦的。”
叶小蝉笑了笑。
“都说慕容世家的大小姐与苏家公子是天作之合,男才女貌的一对儿,在下却偏偏不这么看。若是想听好话,外面人人倒是都说得,但姑娘的心中究竟是如何以为呢?”
她顿了顿又道:“人生短暂,姑娘青春芳华,难道要眼见自己一生幸福断送?”
慕容瑾默然良久,清冷的神色始终看起来有着难以掩藏的悲伤,终于缓缓道:“这位公子错了,能嫁于苏霆本就是我心中所愿,而且无论何人干涉,都绝不会改变心意。”
叶小蝉被慕容瑾斩钉截铁的回答噎了一下,但她并不丧气,继续道:“姑娘如此可有什么苦衷?”
慕容瑾冷冷看着叶小蝉。
“不管你为什么到这里来当说客,请速速离开。顺便告诉派你来的人,我心意已决,他最好接受,否则便是要将我逼上死路,我慕容瑾言出必行。”
叶小蝉才听的云里雾里,慕容瑾却已起身,将她连挤带推的赶出了门。
“慕容姑娘,等一下,你听我说……”
叶小蝉只好扯着嗓子喊叫,慕容瑾却全不理会,只失魂落魄的将身体压在门上,用力捂住耳朵,态度决然而冷漠。
这里是慕容山庄,叶小蝉到底不敢太放肆,她刚收了声,就听到不远处有脚步声渐近,忙一个闪身躲上了房顶。
来人不少,其中一人的脚步尤为轻健矫捷,显轻功不弱,隐藏了身形的叶小蝉小心抬起头,就看见那人正是昨晚见到的慕容瑜。
他身边有一位携带药箱的郎中,不是本地熟脸,余下的都是些下人。
门中的慕容瑜像也是听到门外异动,止住了激动的情绪。
看来这次是没什么戏唱了,叶小蝉正准备要走,忽听慕容瑜屏退了所有人,走到门口唤道:“阿姐,是我。”
慕容瑾很快将门打开,只低声问了一句话。
“东西呢?”
慕容瑜面色迟疑,终于还是从袖中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纸包,慕容瑾忙去拿,慕容瑜却又立刻握拳将东西攥住。
“东西可以给你,但是阿姐总要先让大夫瞧瞧你的伤……”
伤?
慕容瑾受伤了?
她不是自幼体弱,旧病复发么?
叶小蝉心里冒出一串问题,只见慕容瑾收回了手,面无表情道:“好,你既肯帮我,我便绝不会让你为难。”
慕容瑜神情却没有丝毫轻松,反倒越发沉重,他只好将纸包递给了慕容瑜,“不只是瞧大夫,总之,阿姐答应我的一定要做到。”
接过东西,慕容瑜深吸了一口气,点点头,态度也缓和了下来。
接着慕容瑜才召进了大夫,下人也开始忙活,中途叶小蝉注意到有一个鬼头鬼脑的小丫鬟,她抱了一小团东西,从屋子里鬼鬼祟祟的跑了出来。
叶小蝉眼波流动,径自跟了上去。
小丫鬟转来转去,来到了后院下人活动的一间小厨房,然后将抱着的那团东西塞进了灶里,又神色匆忙的走了。
这一切都被叶小蝉瞧的清楚,所以丫鬟前脚离开,她后脚就溜进了厨房。
此时早饭时间刚过,厨房里空无一人,灶也是凉的,所以叶小蝉很快将东西翻了出来,竟是一件质地精良,袖上染了一大片血迹的衣衫。
看这衣服的做工和样式,十有**是慕容瑾的。
一件袖上带血的衣物本没有什么大不,但此事发生在慕容瑾身上,又想到慕容瑜的话,看来非但慕容瑾身上有伤,而且不便让外人知道。
此外便是慕容瑜与慕容瑾神神秘秘的对话,还有那一包小小的东西,但不知那药粉又是何物。
叶小蝉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炉灰,看来这慕容山庄自己是要多来几次了。
从慕容山庄出来,叶小蝉却没有打算立刻去找江轻鸿,而是准备先独自再去一趟城外土地庙。
昨晚到现在,她思前想后,虽觉得找到人的可能性不大,总归还是应该确定一下洛玉影的下落。而去土地庙之前,她打算顺路去一趟洛府,至少先安抚一下那个叫怜儿的小丫头,别让她一个人瞎担心。
但前脚刚走到路口,眼尖的她立刻就注意到路边的茶棚里坐着的一个人,脚步不由慢了下来。
三十.老狐狸小狐狸
这个人一身粗布麻衣,刚硬如铁的背脊绷的笔直。www.uu234.net因为他的头是微微低垂的,所以戴的宽檐斗笠将容貌全遮住。
桌上摆着一壶茶,茶杯旁放着一柄剑。
叶小蝉注意到这个人也是因为这剑。
此剑窄而轻薄,剑身十分狭长,用白布裹得严严实实。
叶小蝉从对面走过,狐狸般狡黠的目光扮作不经意,却总一个劲儿的往那人身上瞧,心里的小算盘打的啪啪作响。
不知是否因为她只顾想心事,一不小心便和迎面跑过来的人撞在了一起。
叶小蝉回过神,发现是个蓬头垢面的半大孩子,被她这么一撞就摔了个四脚朝天了。
“你没事吧。”
她赶忙过去将孩子扶起,却不由眼睛一瞪。
“怎么是你?”
孩子对叶小蝉咧嘴笑笑,凑到她耳边说了一句话,然后就跳起来一溜烟跑的瞧不见了。
“老头子找你。”
这就是孩子的原话。
如此一来,洛府看来是暂时去不成了。
叶小蝉只有起身,四下瞟了几眼,晃悠着拐进了街边最近的一个胡同。
城里的胡同可谓四通八达,像洛府所在的那种独巷倒是不多。叶小蝉对这些胡同倒是熟悉到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加上她优于常人的轻功,一进小路便如鱼入大江,踪迹难寻。
有此依仗,便等于占据了地利,所以有时候她才敢那么嚣张。
但她虽偶尔冲动,却绝不个莽撞之人。凡事都不会硬来,这也是她的聪明之处。
不过一种情况除外,就是旁人惹怒了她的时候。就算不急在一时,过后她也总有一千种办法让这个人不好过,才不会管这个人的身份如何。
片刻后,叶小蝉溜溜达达,确定无人跟踪后才大摇大摆的从另一巷子走了出来,然后径自向东而去。
她来到泥巴巷里的时候,奎老头还是像往常一样,正躺在那破竹椅上抽着烟袋打盹。
不过有一点不同于往日,那就是破桌上的碗里盛得竟不是水而是酒。
叶小蝉笑了笑,看来在她潜入慕容山庄的时候,有人也没闲着。
“怎么,他来过了?”
她拉过竹凳坐了下来。
奎老头慢慢睁开苍老的眼睛,干瘪瘦削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轻快的愉悦,不仅摇头感叹。
“他真是个有意思的年轻人,一见面就拉着我喝酒,如今这样的人已不多见了,难怪你这小丫头会一直钟情于他……”
“你错了,我喜欢他可不是因为他这酒鬼的臭脾气。”
叶小蝉不屑的哼了一声。
奎老头却大笑不止,摆手道:“一样的,都是一样的。反正你认定了这个人,而他一辈子也就是个酒鬼啦。”
奎老头心情这么好的时候倒不常见,不过眼见他有些得意忘形,叶小蝉撇嘴,不耐烦道:“好了,你说说他来到底打听了些什么,不会真是是来找你喝酒吧。”
奎老头似不准备这么快放过叶小蝉,毕竟平日时常受这丫头的闲气,现在有机会便自然卖起关子。
“你天天跟在他身边,会不知道他要打听什么。”
叶小蝉吹胡子瞪眼睛,一掐腰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天天跟在他身边了,这么一个讨厌鬼,我稀罕他才怪。好啦好啦,你到底说不说,再不说看我不拔光你的头发!”
她作势就真的要跳起来,奎老头惊得忙抱头。
这丫头可是说到做到,一抓到软肋,他忙服软求饶道:“好了我的姑奶奶,我交代!他还能打听什么,还不是和那九少爷一样,打听黑帖的事。”
这是意料之中的,看来奎老头没有说谎敷衍她,叶小蝉慢慢坐了回去,眼波流动,随口道:“你说的九少爷不会是白九霄吧,他也来找过你?”
听叶小蝉的话就知道她也已见过这位小财神,见她这次没有真的要来拔他的头发,奎老头才松了一口气,调整着坐姿让自己躺的更舒服了些。
“前几天的事了,都是子夜闹的,这里要变天喽……”
他不由短叹一声,不乏忧虑。
叶小蝉不禁关切道:“那你都告诉他们什么了?”
奎老头幽幽道:“还能说什么,不该说的当然不能说。不过除了子夜,他们倒是也打听了些关于本地的琐碎事,对了,除去拿三大势力,他们都不约而同的打听了同一个人。”
“谁?”
“还不就是那位洛姑娘。”
这也在叶小蝉的预料之中,不过她还是紧张道:“你都说了?”
奎老头摇着椅子,神情悠闲。
“还是那句话,该说的知无不言,不该说的半字不吐。”
叶小蝉像是暗暗松了口气,白了奎老头一眼,嘀咕了一句,“老狐狸!”
奎老头幽幽轻笑。
“要是没有我这老狐狸,底下你们这帮小狐狸可就要遭殃了,知足吧。”
这倒真是句大实话。
自从江轻鸿走后,叶小蝉无所事事过一阵子后,就被奎老头的人找上了门。
他们看中的当然是叶小蝉来去无踪的好轻功,这一点在打探消息上总是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
任务虽时有危险却惊险刺激,报酬又丰厚,叶小蝉没有理由拒绝。于是她便成了这消息灵通,拥有广大情报消息网的狐狸窝中的一员,而无所不知的奎老头就是这狐狸窝里老狐狸。
如今几年过去了,叶小蝉已不用处理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任务,这也意味着每次再派任务给她,都是多多少少带着危险的。
这时候叶小蝉随手从兜里摸出一个苹果,用袖子擦了擦,放到嘴边咬了一大口。
“说吧,这次目标是谁。”
“一个女人,你也不陌生。”
“哦?”
叶小蝉嚼了两口苹果,忽然严词道:“该不会是洛丫头吧,要是她我可不做的!”
奎老头无奈摇头,要真是洛玉影的话他怎么也不会放心交给叶小蝉去查了。
俗话说无规矩不成方圆,狐狸窝当然也有狐狸窝的规矩。
“不查亲熟”是狐狸窝的规矩之一。
因为探查者身涉其中就难免有感情用事的时候,便无法保证消息来源的公正与可靠。
琉璃般的眸子灵灵闪动,叶小蝉的好奇心倒是被勾起来,忍不住问道:“那是谁。”
奎老头却又冷幽幽的卖起关子。
“那个地方现在是风口浪尖之上,而那个女人最擅长的便是逢迎周全,嘴里的实话恐怕比我近半个月收到的金豆子还少,要打探只能来暗的。”
叶小蝉先鄙夷的瞟了奎老头一眼,对他无时无刻不喜欢装穷的守财奴性格嗤之以鼻,但她很快明白了奎老头话中的意思,也知道了自己的新猎物是谁。
姬灵云。
无巧不成书,叶小蝉狠狠咬了一口苹果。看来这次她完全可以公私兼顾了,反正她原本对姬灵云就好奇的很。
奎老头像是看穿了叶小蝉的跃跃欲试,提醒道:“姬灵云这个女人很危险,这次给你的任务也简单,先跟踪她三天,看看能发现多少。”
“三天?还是盯梢?那有什么意思。”
叶小蝉不免大失所望,但很快自信一笑。
“放心,我出马就没有搞不定的事,这次我非把她的尾巴揪出来不可。”
此时她手里的苹果已吃的差不多,她赶忙利落的吃掉了最后那几口,然后随手一投将果核扔到了外面院子的角落里。
角落里缩着一条黑狗,忙捡了果核,又溜回了窝子里。
“我劝你还是别轻举妄动,姬灵云一个女流之辈能在此地站稳脚跟,背后没有人扶持是不可能的,你自己心里有数。”
“知道了。”
叶小蝉哼哼唧唧的应了一声,不知是真的记住了,还是随口附和。她用袖子抹了抹嘴,却没有准备立刻走,而是抬腿在破桌上一搭。
“对了,除了黑帖的事,他还打听什么别的了么?”
奎老头笑了笑。
“你为何不自己去问他。”
叶小蝉不耐烦道:“他?我才懒得去见,不想说就算了。”
其实她也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为客人保密”这又是狐狸窝的另一条规矩,她也知道奎老头不会告诉她的。
只听奎老头笑道:“其实他倒不是来买消息的,以他所说倒是来交朋友的。”
“哦……”
叶小蝉拉着声音长嘘一声。
这就难怪桌子上有酒,也难怪江轻鸿能从这一毛不拔的铁公鸡嘴里套出话来。
毕竟她认识的江轻鸿可没有什么金豆子给人,而且大多时候连自己兜里的银子也比他要多。
说起这一点,叶小蝉就不得不佩服江轻鸿了。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身无分文的行走江湖真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可是她却从来没见过江轻鸿为钱发愁,或是忍饥挨饿,或或露宿街头。现在想来江轻鸿的运气也不是一般的好。
谁让这个人无论走到哪里都会有许多朋友呢,但是江轻鸿却很少让朋友破费,因为除了朋友,也会有许多本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人找上门来。
譬如姬灵云,又譬如那个苏霆……
江轻鸿虽口口声声将苏霆当做朋友,但叶小蝉却对苏霆这个人没有多少好感,甚至对江轻鸿在得知了洛玉影安然无恙后重归苏家有些不解。
但她很明白一点,江轻鸿做的每一件事都不会无缘无故,所以她不由想到青荷的死。而一想到死人,她又不得不联想到另外一位死得古里古怪的吴先生吴令。
吴令才赴了姬灵云的约,当夜就蹊跷的死了……
这件事绕来绕去,似乎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灵云庄。
既然江轻鸿还留在苏家,要弄明白这件事,她正好可以从灵云庄下手。
叶小蝉这次终于起身,拍了拍衣襟,就准备向外走。但她只走了两步,又转回头。
“对了,还有件事差点忘记说,老头子你猜我今天碰见谁了。”
奎老头最不喜欢别人叫他老头子,正因如此,叶小蝉才总将这个称呼挂在嘴边,似乎就是为了气他。
“看来以后这城中要多一个月亮了。”
不待他再发作,叶小蝉悠然的说了这样一句奇怪的话,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