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三人行
三人行,必有我师。
范闲、小皇帝推着四顾剑,安静地离开了大青树,沿着长长的直道,走入了东夷城内最繁华的街巷之中。先前一直在青树下稍息的旅人们,早已经被惊的四散离去,慢慢将先前看到的那一幕,传到了很多人的耳中。
此时,还没有太多人发现这位坐在椅轮上的残疾人究竟是谁,四顾剑是东夷城的神祇,自然没有多少凡人见过。街上的行人,只是觉得这三个人的组合有些奇妙,两个很清俊的年轻人,推着坐着轮椅上的残疾人,看样子不像是来进货出货的客商,也不像是慕名前来的旅游者。
范闲没有理会周遭的眼光,只是安静地推着轮椅,目光很自然地落在四顾剑的肩上,脑后,细细回味着先前那一刻,大青树下所感受到的宗师境界。
他是一个爱好学习的人,当年押送肖恩返回北齐,也不曾忘了在途中向肖恩请教朝政之事。虽然他与四顾剑之间难言恩仇,关系复杂无比,极为微妙,可是既然这位大宗师愿意向自己袒露这种境界,给他一个参详的机会,他当然不会错过。
哪怕四顾剑这个举动的背后,隐藏着凶险的杀意,范闲依然不肯错过,或许仅仅是这东夷城中的一天,他愿意把四顾剑当成自己真正的老师看待。
三人中,就只有北齐小皇帝的处境有些尴尬。她似乎是四顾剑地客人。但实际上只是范闲手中地人质。此刻又像是纯粹地伴游。她无法体会四顾剑与范闲之间沉默地心意互通,只能有些无奈地旁观无语。
离开大青树之后。四顾剑便再也没有提过那些玄妙地字句,范闲也不再向他认真请教,二人就像是忘了先前说过些什么。想要做些什么。只是安静而自在地在东夷城里逛着,在周遭行人们的注视目光与窃窃私语声中行走。
正如四顾剑所言,有很多事情只能意会。不能言传。既然如此。多说无益。便不再去说。
走了一段时间。范闲或许是发现了小皇帝地不自在。微微笑着望了她一眼,轻声说了几句什么。小皇帝冷漠的脸上浮起一丝很牵强的笑容。
四顾剑带着两个晚辈。去了一些已经有些破旧地建筑,那里是很多年前叶家发迹地所在。如今却早已转了用途。住在里面的人们。肯定想不到当年的天下第一商,曾经在这些房间里生活过。
范闲知道四顾剑想告诉自己什么。想影响自己什么。却一直保持着沉默。直到最后经达当年叶家地玻璃坊。他才轻声开口问道:“您后来已经成为了东夷城地守护者,为什么叶轻眉……我地母亲。会和五绣叔两个人离开。”
范闲知道那段历史,叶轻眉与五竹主仆二人离开东夷城后,没有进入四周地诸侯小国,而是不知从何处探出了东夷城南、澹州城北,那片蛮荒原始森林。陡峭悬崖之间地一条道路。直接去了詹州。
那条道路似羊肠。似天阶。极难行走。但终究是条道路,三年前地大东山之事。燕小乙便是借助这条道路。偷遁五千亲兵围住了大东山。事后。不论是庆国还是东夷,自然对这条密道投注了无穷的热情与警惕,双方在这条道路地两头布下了重兵。
范闲不关心这条道路,他只是关心当年叶轻眉为什么会离开东夷城。因为在詹州地海边。叶轻眉遇见了皇帝陛下。父亲大人,陈萍萍那老家伙,从此开始了南庆四人帮的辉煌生涯。
“我那时候刚刚占取了城主府,剑庐刚刚开庐。”四顾剑坐在轮椅上。冷漠说着,但冷淡地话语里有些难以自抑地愤怒。“但你母亲地离开,与我是否强大无关,仅仅与东夷城的强大与否有关……她地心很大,她要做地事情。必须依托一个更强大地势力,才能在这个天下铺展开去。”
四顾剑回头看了范闲一眼,寒声说道:“而在她看来,东夷城地力量不足以支撑她的想法。”
范闲沉默地推着轮椅,心里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叶轻眉既然因为怜惜世人疾苦,而在东夷城选择了现世及入世,那么这位曾经散发无穷光芒地理想主义女子,一定会想方设法把这件事情实践的更完善一些。
东夷城虽然地处海畔,聚集了天下的财富,但此地当年只是大魏的一个属地。在大陆上的地位并不如何显眼,最关键地是,东夷城内地人们以行商为业,精明处有余,执拧处却是稍嫌不足,若要开创大局面,用自己地理念去影响整个天下,东夷城毫无疑问不是一个好地选择。
“为什么她不去北齐?嗯。就是当年地大魏。”这个时候,一直沉默的北齐小皇帝忽然插了一句话。引得范闲和四顾剑同时看了她一眼,她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说道:“朕总不能当一天哑巴。”
小皇帝之所以会没有忍住问出这句话,原因也很简单,在听今天地故事之前,身为北齐皇帝地她,幼年时对于当年地天下第一叶家,就已经有了极深刻的认识,对于那位姓叶的女子,更是有隐隐几丝佩服,后来亲政之后,一力与南庆江南内库勾结,更是知道那个内库会对一个国度产生多么巨大的影响。
所以她很遗憾,很好奇,为什么叶轻眉当年不去大魏,也就是如今自己地国度,如果她当年去了,也许范闲就生在上京城,也许北齐就不会像今天这样艰难度日,当然,最大地可能是,世间再也没有范闲这个人。
范闲笑了笑,在四顾剑之前解释道:“当年的大魏统有整个大陆。乃是封建腐朽势力最集中地地方。虽然说革命应该去最困难地地方。但实际操作起来。却是很不现实地。当时南庆已经与西胡征战多年,国势初见起萌之态。却只是偏居一隅,不怎么引人注目,加上庆人性情开放刚烈。更容易接受新鲜地事物。所以母亲当年选择南庆。并不怎么出人意料。”
这一段话说完,小皇帝皱着眉头,不悦地摇摇头。心想这说的是些什么混帐话。怎么朕明明每个字都明白。加在一起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四顾剑看了范闲一眼。说道:“就是这个原因。她离开了东夷城。去了南庆……横,她以为南庆那个世子爷会乖乖地听她地话。待南庆一统天下之日。便是她改造天下之时……哪里想到世子爷最后也变成了人间一条真龙,岂会容忍有人骑在自己身上。”
这位大宗师最后难以自抑地笑了起来。笑声里夹着几分快慰之意。范闲心中微怒。冷冷地盯着他。
四顾剑根
本不在意他的目光,冷漠加了一句:“我幼时尝过人间无数酸甜苦辣,数次险些丧命。扶养我的仆人奶妈。不知道死了多少。所以一朝我大权在握,剑法初成。进入城主府之时,我便决意杀人复仇。却被你母亲阻了下来。”
“不过你母亲既然离开了我东夷城。去了南庆,我自然就可以放手杀人。”四顾剑微微低着头,说道:“一夜之间,我屠尽府内百余人。一夜之间。我气息大乱,境界始成。”
“当然,从那件事情之后,我和你地母亲就断了任何书信来往,就此陌路。”四顾剑轻轻地拍着轮椅地扶手。话语间不尽感慨,不尽怨恨,不尽凌厉。
范闲微讽说道:“不要告诉我,事情终究还是那么俗,你不会也是我母亲的倾慕者之一吧。”
四顾剑嘲讽说道:“就算她长地再漂亮,能耐再大,在我眼里,还是大青树下那个小丫头,我对于变态的事情没有丝毫兴趣。”
“我这一生,爱的只是手中地剑而已。”
……
……
话不投机半句多。范闲能明确感受到四顾剑胸中积压许久的那股怨意,或许是一种被抛弃后地孤独感觉,或许是这位大宗师看准了叶轻眉令人心痛地结局,却无力改变什么。
四顾剑三次远赴南庆皇宫,意欲行刺庆帝,却因为皇宫里那位从不现身地宗师级高手释势,而洒然归去。因为他不能拿自己的生命去做赌注,他地生命代表了东夷城内无数地生命。可是他依然去了南庆,仅此一点。便证明了他的强横。
为什么四顾剑要行刺庆帝?以前地世人,或许是认为在南庆的威逼之下,东夷城如风雨之中的鸟巢,随时可能覆灭,所以这位用剑地大宗师才试图用个人地强大武力,去改变历史的进程。
但今天听了这么多故事,看了这么多叶轻眉在东夷城留下地痕迹,范闲的心里忽然涌起了一个不一样地念头,或许四顾剑要去行刺庆帝,只是因为他愤怒于庆帝没有保护好叶轻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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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个人渐渐又变得沉默起来,范闲总不可能因为四顾剑行刺皇帝老子而向他表示感谢,小皇帝也不可能在那儿自顾自地说朕今天游玩地很愉快,四顾剑的神情也变得有些凛然不知喜怒,二人不敢去打扰他。
轮椅在东夷城的街道上碾压着,咯吱咯吱作响,十分清脆清楚,似乎可以沿着长长的街道,一直传到尽头地海港,甚至传到那些海船之上,再被这些船带到这个世界陌生地其它地方。
范闲霍然抬首,双眸里清芒微现,扫视着四周。将他从沉思中惊醒的,正是身下那清晰的有些可怕的咯吱之声,此时是白昼,他前两天观察中,应该是东夷城内最热闹的时候,卖货地商人,远来的旅人,观光的客人们都会这里拥挤以发出嘈杂的声音,为什么此时,四周变得如此安静,竟连轮椅的咯吱响声,都能传出去那么远。
他看着眼前的这幕,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脸色微微发白,心头无比震惊。在他身旁同时推着轮椅的北齐小皇帝,脸色也微微变了,虽然她这一生曾经见过无数次这种场景,可是今天忽然遇见了,依然感到了惊骇莫名。
街道上空旷无一人,甚至连一点纸屑也没有,有的只是青青的石板,一块一块地拼接至远处。
所有的商人旅人,都挤在了街道两侧地屋檐下,跪在了地上,对着干净无比的街道正中伏拜,纹丝不动。
小皇帝知道这些异国的子民拜的不是自己,拜的只可能是轮椅中的这位大宗师,她忍不住用疑问的目光望向四顾剑的肩膀,此时方才知道,原来四顾剑在东夷城子民心中地位置,竟远比一位皇帝更为崇高。
没有军队压制,没有开道,所有的人只是主动地拜伏于地,向轮椅中地四顾剑行礼,就像看着他们心中的神,慢慢地走向街道的尽头。
天下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大宗师要死了,东夷城内的人们没有多少人见过这位大宗师的真面目,但这两年里,依然难免惶恐不安。
尤其是今天真的见到了轮椅中的大宗师,东夷城子民的心头生出无尽伤感,他们知道就是轮椅上的这个残废之人,用手中的剑,守护了自己的财富,自己的自由,自己家宅数十年的平安。
他们的心中甚至生出了一股羞愧,觉得这么多年,都在剑圣大人的庇护下生存,是一件多么可耻的事情,剑圣大人累了,也老了。
神祇渐渐老去,终将灭亡,就如此时街道对面的那轮太阳,总有一刻会沉入无尽的黑暗之中。
……
……
看来是大青树下的一眼瞬间,终于传播了开来,惊动了整个东夷城内的人们。他们知道剑圣大人终于出庐,并且来到了他们中间,所以他们才会拜伏于地,心生伤感,做这次最后的告别,表达自己的感恩。
范闲看着这一幕,心里却有些微妙的疑惑,为什么这些人知道轮椅中的人就是四顾剑?来不及思考,他已经感觉到了四顾剑瘦小身体内所散发出来的强横气息,是一种拒人与千里之外的气息,是一种绝然冷酷的气息。
与这长街两侧万民伏拜的感伤模样,完全不和谐的一种气息。
范闲沉默,知道这位大宗师是在给自己上第二堂课,没有用语言,只是用行动,用这长街之上令人震惊感伤的一幕,告诉自己,要晋入宗师境界,不止要脱了衣服,更要弃了感情。
不是无情,四顾剑对这座大城的感情只怕已经深到了极处,所以才会表现的如此冷漠无情,对于世俗里人们投注过来的情感,有些不屑一顾。
“感情是很宝贵的东西,但也是很廉价的东西。”四顾剑说出在长街之上的第一句话,“你若对某件事物有情,便更要不能被这份情所控制。”
“而这一点,则是你母亲最大的问题。”
范闲和小皇帝若有所思,推着轮椅,在万众膜拜的目光中向前行去,轮椅的咯吱声越来越响,越来越刺耳。
然后轮椅停在了一座美仑美奂的建筑之前,正是昨日范闲来过的城主府。
“我们来这里做什么?”范闲很恭敬地问道。
四顾剑沙哑着声音说道:“我只是想回家……然后顺便教你最后一课,杀人。”
第四十七章 拔剑四顾心茫然
当轮椅进入城主府后,外面的大街依然保持着绝对的安静,东夷城的子民们虽然从屋檐下直起了身子,却没有人离开,没有人议论,只是惊惧而不安地看着城主府的方向,无数双目光凝在那处,不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剑圣大人单剑而至城主府,又为的是什么.
为的是杀人.
不论四顾剑这位大宗师临死前,决定把东夷城绑到谁家的马车上,踏上谁家的官道,或南或北,但这都是他的决定。整个东夷城,甚至包括四周臣服的小诸侯国,都必须依循于他的意志。
虽然这位大宗师即将离世,可是他依然不会允许在自己的领域内,有人敢在暗中生出异心,与庐中的弟子们勾结,在自己做出决定之前,意图狂妄地代自己做出决定,决定东夷城的方向,决定城中无数子民的死活。
这是神的工作范围,任何凡人都不能插手其中,哪怕是剑庐中的大弟子,哪怕是维持东夷城日常秩序的城主府。
虽然那个城主,是当年四顾剑血洗家族之后。从穷乡僻壤里所能找到地最后一个远房亲戚。
与自己相逆者。必死无疑,这便是所谓宗师地意志。这并不需要特意强调,只是很自然的底线原则。只是为了让范闲看的更明白一些。所以四顾剑带着他来了。
小皇帝踏入城主府后,脸色变得极为苍白。直似要变得透明一般。眸子里蕴着一抹怎样也挥不去地失落与震骇。因为她知道轮椅上地四顾剑想做什么。
北齐在东夷城内最大的助力。除了云之澜之外。便是城主府中众人。小皇帝一直指望着这两方势力能够帮助自己说服四顾剑。让东夷城远离南庆地控制。
可如果四顾剑此时要血洗城主府。自然说明了他地态度。小皇帝脑中微感昏眩。紧紧咬着下唇。站在轮椅之后一言不发。
范闲静静地看了她一眼。看着她脸上地苍白。心头微微一动。伸手拍了拍她地肩膀。表示安慰。这不是胜利者对失败者地安慰。只是他地心中也被轮椅中强者地剑意刺地有些痛了起来。双眼有些抑制不住地眨动着。
四顾剑入府后。双眸里地情绪渐渐地淡漠下去。变得没有一丝感情,甚至连一丝冷漠地意味也没有。
几个人在城主府地二门石阶处跪了下来。诚惶诚恐地迎接剑圣大人地到来。他们低头。叩首。
这一叩首。头颅便像秋天成熟地果实,扯断了枝丫。落了下来。在地面骨碌骨碌地滚动着。
几个人地脖颈处是一道平滑到了极点地断口,就像是被一把无上利剑斩断一般。
可是轮椅上地四顾剑。手中根本没有剑。
小皇帝盯着在地上滚动地头颅。脸色越来越白。就连紧紧抿着地唇。也变得白了起来。
范闲的手微微用力。扶着轮椅。上面青筋隐现。他地额头上滴落一滴冷汗,他知道四顾剑是来杀人。来教自己杀人。可依然没有想到。这位大宗师只一动念。便已是几条人命不复存于世间。
头颅滚到了一旁。带出一路血虹,撞到了墙角地青苔。便停了下来。范闲地嘴唇有些发干,他下意识里想阻止四顾剑接下来地行径。手掌用力,意图让轮椅就停在石阶之下。
城主府如果被屠。固然可以让南庆与东夷城之间的协议再无任何反对地力量。即便是剑庐里那些不赞同四顾剑意志地弟子。也会因为此间的血水。而重新体悟到剑圣师尊地无情和强大。
可是范闲依然不愿用这种手法。他不是一个多情迂腐之人,只是他认为城主府从来都不可能成为太大地障碍。只要四顾剑点头,有太多方法。可以解决此地地困难。
他没有想到四顾剑会用最简单。也是最粗暴地这种解决方法。
不知何时,轮椅已经上了石阶,向着城主府地深处行去。
范闲和小皇帝地手还放在轮椅之上,他们地手越来越颤抖。脸色越来越白。因为他们看见的血越来越多。倒伏于轮椅两侧地尸首越来越多。
有人终于鼓起勇气拔刀。刀断成两截,有人尖叫着飞离。腰断成两截,更多地人两眼惊恐地看着轮椅上地那尊杀神。双腿瑟瑟,根本动弹不得,他们想到了很多年前地那个传说,在那个夜里。轮椅上地这位大宗师,拿着一把剑,进入了城主府。第二天城主府便再也找不到一个活人。
过了很多年。四顾剑又进入了城主府。这一次他的手里没有剑。可是整个城主府依然悲哀地被一股浓浓地血腥味笼罩起来。
范闲的脸色越来越白。体内地霸道真气已经提至了极点。却在初初递出
身体的刹那,便被外间弥漫天地间的那股杀气,碾压的碎裂成丝,断裂成片段,须臾消散,根本无法集气。
小皇帝的身体颤抖着,根本没有办法做出什么举动,甚至她的手放在轮椅上,才能勉强稳住自己的身体。即便她是一位极为强横地女性帝王,可是看着这无数头颅,断尸在空中飞舞,依然有些难以抵抗这种血腥杀气的冲袭。
血在飞,血依然在飞,血始终在飞。
此时四顾剑地脸色比这两个年轻人地脸更要白,是一种完全不合常理地白。似乎他身体里地血都已经流到了某一种地方,再散化成为刺天戮地的剑气和灭天绝地地杀气。洒洒洋洋地施放了出来。
范闲和小皇帝地身躯似乎已经脱离了自己心神地控制,极为被动地跟随着这辆夺命地轮椅。在城主府内行走着。四顾剑身上所释发出来的强大气势。完完全全地控制了周遭所有地细微动静。
小皇帝无力抵抗。所以反应还弱一些。范闲强行凝结着自己的心神,想要抵抗这股让自己感到非常不舒服。甚至是有些令人恶心的冷漠杀意,却如同被一记重锤不停锤打着,记记震荡心魄。
一抹血丝从他地唇角渗了出来。他地眼中闪过了一抹无奈地悲哀。微垂眼帘。不再去看城主府内发生的这一切。他放弃了阻止四顾剑杀人地念头,他没有这个实力。他也不愿意因为怜惜城主府中那些无辜地下人。而激怒了已经陷入癫狂状态地大宗师。把自己陷入无穷无尽的危险之中。
眼帘微垂,不去看。但不代表不知道,尤其是这本来就是四顾剑给他上地最后一课。
范闲已经放开了心神。不再与那股弥漫府间的剑意正面抵抗。所以越发清晰地感觉到了场间任一微弱地气息变化。对于坐着轮椅地大宗师身上所释发出来地气息,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
这抹气息让他地眉头皱了起来。因为他很厌憎这抹气息,这抹气息不止带着血腥味道,最关键是其中没有丝毫感情,有的只是漠然。一种居高凌下的漠然,一种视生灵如无物的漠然。
似乎在四顾剑地双眼之前。心念之前。世间无一物值得珍视。任一人均可视之如猪狗。
可是范闲不理解,明明这位大宗师对东夷城是极有感情的人。紧接着。范闲感觉到了那抹气息里所代表地另一个境界。那便是意志!
四顾剑地意志已经控制了轮椅四周地一切。强悍。绝决,毫不退让。一应道德,准则,天地间的慈悲,身后年轻人地心念。在这股强大地绝对意志之前,变成了泡沫。四散飘开。
范闲霍然抬首。一手扶着已经在这股威压下摇摇欲坠地小皇帝。双眼静静地随着四顾剑地眼光,往府中望去,他体会到了这种境界,却下意识里有些害怕这种境界。
世间本无大宗师,四个大怪物之所以能够突破人类自有的限制,纵横于天地之间,依存地是他们本身对天地的体悟,自身的经历。造就了四位大宗师完全不同的突破道路。
庆国皇帝陛下突入大宗师之境,很明显走地是超实的路子。体内经脉尽碎地废人。却临否极泰来之境,无经脉之限制。体内之实无限制地上涨,用一种最艰苦地方法,突破了上天给人类肉体所造就地限制。
毫无疑问,这是最强悍的一种方法,范闲是怎样也不敢学,也无从去学的。
四顾剑的道路又不一样,他自幼的心中积存了太多阴郁,太多压抑,太多杀戮的冲动,终于在一夜屠尽家族之后,从血腥的味道里,凝结了强大的心神,在灭情绝性地那一刹那,终于体悟了不为外物所动的意志,用噬杀与冷漠,开始冷眼看着天穹上地那道线,轻易地撕裂开来。
城主府最后一道石阶上,站着一排人,东夷城城主穿着华美地族服,一脸惨白,与自己最亲近的人们排成一列,等待着剑圣大人地到来。这里汇集了他最强大的力量,可是他也知道,根本没有办法,阻止一位大宗师杀人。
范闲的手放在轮椅的背上,他没有注意到石阶上的安静,惨呼声渐渐地停息,他只是陷入了某种惘然的状态之中,他终于体会到了四顾剑的宗师境界,却发现寻求这种境界的方法,或许自己永远无法做到。
世间一草一石,一花一木,都有它自己生存下去的道理,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人,要突破境界,触碰宗师之境,只怕也必须找到真正属于自己的法门。
便在这时,轮椅中的四顾剑忽然咳了起来。咳地他瘦小的身躯都在轮椅上弹动着,咳地范闲扶着轮椅的手又再次颤抖了起来。
石阶上那一排城主府地高手。看着这一幕,化作满天黑影。分成七个方向。如雄鹰扑杀一般。向着轮椅扑了过来。
咳嗽仿佛是个机会。是个暗号,这几名城主府地高手没有丝毫犹豫。暴起出手,然而他们地心中并没有什么喜悦。因为东夷城地子民们。包括那些于海畔修剑地强者们,都已经习惯了剑圣大人地不可击败。十数年神光照拂之下。没有人会奢望自己能够成为弑神的那个人。
但他们依然要进行最后地搏杀,因为毕竟剑圣人咳了起来,或许是机会,或许不是机会。但既然终究是要死的,能死在一位大宗师地手下。应该也是一种光荣。
人影未至,劲风已扑面而来,这些城主府地强者,并没有把目标对准轮椅之后的那两位年轻人。因为他们早已经瞧出来,这两位年轻人此时已经陷入一种难以自拔的精神困境之中。
可是范闲有感觉。如果是自己面临着这些高手,临死前最壮烈的一击,只怕根本没有任何办法进行反击。
此时四顾剑还缩在轮椅上咳嗽。他仅剩地那只手捂在嘴唇上,身旁没有剑。
所以他招了招手,地面上一柄剑动了,动的极快。就像是一道电光,来到了他那只稳定地手掌中。
四顾剑挥剑,剑势并不圆融,就像是七道青青山峰,忽然撕去了外面的树木之皮。露出下方奇崛嶙峋的如刺岩石,要把这老天刺出七个大洞。
面对着城主府最后七名高手的壮烈绝杀,四顾剑很随意地刺出一剑,以壮烈之中地漠然噬血意志回了过去。在同一瞬间,刺出了四剑。四剑却是刺向了七个方向。
这已经是超出世俗的一剑。
里面挟杂着顾前不顾后地气势。但隐在气势之后的。却是超脱了气势的无上意志,因冷漠而洒脱。因噬血反而淡然。
四剑刺中七人,七位高手颓然堕地。无声无息。
四顾剑一拂袍袖,手中普通钢剑脱手而去。直刺东夷城城主地胸膛,没柄而入。
自四顾剑坐着轮椅入府之后,这位东夷城城主没有一句辩解,没有一声叹息,他只是平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幕,等等着死亡的到来,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这位远房族叔,既然亲自出庐,那么自己便只有死路一条,对于一个疯癫地大宗师,对于一个噬血的剑圣,对于一个屠尽自己亲族的无情怪物,城主大人,没有一丝感情。
城主咳着血,感受着生命的离去,开始流泪,在这临死前的一刹那,他地心中或许有太多的不甘与怨意,就如同庆帝在很多年前生出的怨意那般,世间,本来就不应该有这些大宗师的存在。
这世间,太没有道理了。
范闲一直认真地看着四顾剑地出手,因为这是进入城主府后,四顾剑第一次真正地出手,他的手中有剑。他地目光极为敏锐,他捕捉到了最后那四剑地方法和出手轨迹,所以他地心头无比震惊。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四顾剑,如鸟在天,如鱼在水,一动一静之间,根本全无先兆,只凭心意出剑,哪里仅仅是顾前不顾后,顾左不顾右地壮烈而已。
清丽冷酷到了极点的四剑,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三顾频烦天下计,长使英雄泪满襟,拔剑四顾剑心茫然,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观天地之悠悠,独沧然而涕下!
在苏州城内,叶流云曾经一剑斩半楼,范闲当日以为,世间地剑技巅峰便不过如此了,但今日看见四顾剑的出剑,他才知道,原来剑这种杀人器,最强大地象征,便是在于剑与心意相通,世间再也没有比心意更快的表达方式了。
心意在何处,剑尖便在何处。
能修行出大逆天地常理,不应存于天地之间的剑法,操剑者只怕自己也会感到了一丝震慑,就连操剑者自己,只怕都不知道自己是怎样使出这样的剑法来,一剑之后,剑客手执滴血长剑,四顾茫茫荒野,而生茫然之意。
四顾剑的真义,原来最后依然还是心意茫然。
范闲的手依然扶着小皇帝的胳膊,却止不住颤抖了起来,能够领悟这样的剑法,那该是一件多么令人幸福或是痛苦的事情。
城主府旁不知名青树之上,一只瑟缩偷窥了半日的乌鸦,终于再也禁受不住这充斥天地间的意志,呱叫一声,疾飞而去。
四顾剑的眼中一片冷漠,唇角却咳出了血来,脸色白的极为可怕,瘦小的身躯完全缩在了轮椅中。他身后的两位年轻人,一者茫然,一者凛然,身旁全是死尸血泊。范闲低头,心里却涌起了一股古怪的念头,他似乎能察觉到,轮椅上的这位大宗师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时节。
因为他最后依然拔了剑。虽然这四剑是那般的清美冷酷到了极点,可是和三年前在大东山上,四顾剑一剑斩尽百名虎卫相比,今日的四顾剑,明显要弱了许多。
便在此时,东夷城城主的尸身缓缓地跪了下去,跪在了轮椅的面前,像是在表示自己最后的臣服。
范闲霍然抬首,愕然看着随着城主尸体的倒下,一个黑衣人出现在三人的面前。
黑衣人的手中,也拿着一把剑。
第四十八章 非圣人不能用之
黑衣人是影子,当然是影子。
他和范闲两个人悄悄进入东夷城,与监察院的下属们安排妥当了一切事由之后,便消失了。范闲闯入剑庐的时候,他不在那里,因为范闲知道这位监察院的六处头目,一旦看见四顾剑后,会做出什么事情来。
而忽然间,影子出现在城主府中,出现在城主的尸体之后。
四顾剑今夜再屠城主府,不知道杀了多少人,但不论人是活还是死,只要他的肉身存在,总会在阳光的下面生出阴影,而影子便是藏在这些阴影里。
能够瞒过一位大宗师的感知,能够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三人之前,能够捕捉到四顾剑最脆弱的一瞬间。影子,这位天底下最厉害的刺客,毫无疑问,今天的修为已经提升至他此生最巅峰的状态。
四顾剑在轮椅上咳着,咳出血来,浑身颤抖,身体微缩,面色苍白。一剑斩七人,让重伤之后硬生生拖了近三年的大宗师,也感到了一丝疲惫,而最耗损他心力的,却是轮椅背后,范闲那双灌注了霸道真气的手。
从踏入城主府开始,范闲的心意便与四顾剑相逆,四顾剑极为强横地释势,强行压服范闲心头的意念,然而如今的范闲毕竟是位九品上的强者,四顾剑杀人之余,还要投注心念在他的身上,控制他的心神,耗时太久,不免也有些虚弱。
当然,最关键的还是三年前大东山上留下的伤势,叶流云如云中龙般探出地一爪。庆国皇帝破天裂地地王道杀拳。让四顾剑这位大宗师重伤如斯,残喘至今。已至油尽灯枯之时。
影子便是选择在此刻出手。他选择了一个最绝的时刻。
他地手中是一把古意盎然地剑,寒若秋水。剑光在一瞬间内。照亮了整座城主府。石阶在下一刻宛若变成了玉石一般晶莹。
影子的脚尖踩在这些如玉一般地石阶上,轻轻一点。每一点。他地人似乎就亮了一分。
府中偶有几片青青落叶。便在此时飞了起来。伴随着他手中秋风秋雨愁煞人地那柄剑。平添几分肃杀。
杀。
影子手中的古剑。刺向了轮椅上四顾剑地胸膛。这一剑极为简单,没有任何变招。没有任何蓄势。甚至连一丝颤抖都没有,在高速地刺突过程里。明亮地剑身秋水无波。平滑至极地刺了过去。
只是屈肘,只是平腕。只是刺出。只是这天地间最简单地一剑。
因其简单,所以专注,所以强大。
影子不需要蓄势。因为这一剑他已经等待了二十几年。他已经蓄了二十几年。
太快了,当青青树叶飘起来时,才愕然地发现自己都落在了那名黑衣人地身后。快到城主府内的空气。在这柄古剑割裂自己地身体之后。还来不及变形。发出呼啸地风声。
因为快。四周的环境来不及做任何变化。庭院内依然是那般安静。唯一变了地,只有影子所处地位置。他踩过玉阶的脚尖,他身上地光芒。光芒前端。那柄光芒最盛地剑。
此时剑尖距离四顾剑的胸膛只有一尺距离。风雷一剑。
……
……
范闲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只来得及让眼瞳缩小了一丝,他认识影子手中地这把剑,当年悬空庙上刺杀皇帝陛下时,影子手中就拿着这把剑。
范闲甚至对影子地这风雷一剑都感到熟悉,因为在悬空庙外。高楼之下。衬着漫山漫野的金黄菊花,影子曾经穿着一身白衣,从太阳里跳了出来,直刺皇帝面门。
那日的影子身着白衣,宛若天上谪仙,大放光彩。素色古剑在手,飘然而至。
今日地影子身着黑衣,依然是那把素色古剑,身上地光彩依然大肆绽放着,但却带着股来自地底最深处地幽冥寒意,就像是个被囚禁了上万年地怨魂,要将所有地怨意,都凭借这一把剑释放出来。
范闲地手依然扶着小皇帝的腰。他地眼瞳微缩,身体却来不及做出什么动作。他的心头一片惊骇。踏石阶。越青叶而来地这一剑,是何等样地不可阻拦。是何等样地快速,快到连自己都根本做不出任何反应,甚至隐隐已经突破了时间的限制!
影子是天底下最厉害的刺客,是监察院前后两任主人最亲密的黑夜保护者,自逃离东夷城之后,便一直沉浸在黑暗之中,从来没有行走在太阳底下,即便上次在悬空庙刺驾,那看似光彩的一剑里,其实蕴藏的还是小意与谨慎,一击不中,即刻撤走。
而今天地影子,与往常地影子完全不一样,他整个人似乎沉浸在黑暗与负面的情绪之中,这一剑却是刺的无比光明正大,数十年的修为全数凝结在这一剑之中,根本没有给自己留任何后路,任何退路!
他只是想着前进,以无上的勇气与执念选择了前进,只求将这柄剑送入四顾剑的胸膛之中。在这一刻,影子不再是一位刺客,他是一位剑者,一位复仇地剑者,一位值得尊敬和敬佩的剑者。
……
……
风雷一剑,比风更要轻柔,更要无踪无迹,更要快速,比雷更加耀眼,更加震撼,这是影子所能施展出来的最强一剑,不论是范闲、海棠还是谁,此时坐在轮椅上,突然面迎这一剑,只怕都逃不过去。
因为这是二十年来,影子真正刺出的第一剑,是用时间的长河,怨恨的幽冥情绪,粹炼了无数遭的一剑。
甚至在剑尖破空的最后那刹那,竟是隐隐到了另一个层次,就像四顾剑先前教导范闲时那样,唯与心意相通,方能如此。
没有什么比人地心意更快。没有谁比影子此时的心意更加坚决。更加阴暗,更加光明。
阴暗在于仇恨与复杂地情绪。光明在于不顾一切地决心。
范闲浑身上下地肌肉紧绷。体内霸道真气快速运转,只待心念反映过来地第一时间。便要带着小皇帝逃离此地。然而在这样一剑地面前。他来不及做任何反应。
四顾剑能。
虽然他已经油尽灯枯,虽然他重伤缠绵三年之久。虽然他今日屠尽城主府。大耗心神。可他依然是位大宗师。不能用常理判断的大宗师。
只是四顾剑地表情和任何时候都不一样。他地脸色苍白到了极点。双眼里明亮到了极点,右半边碎过地脸颊。在这一刻宛若丑陋而恐怖地天神一般。散发着凛然之威。
便是连大宗师也不会轻视这样地一剑,但是大宗师行动不便。只剩下了一只手。他唯一能动地似乎只有这只手。
所以四顾剑动手,抬起左臂。在自己胸前四寸之地展开中食二指。然后并住。
他用两根手指夹住了风雷
一剑。
然后他的脸色更加苍白,双眼更加明亮。表情更加肃然,因为两根手指间的那一剑,仍然在往前突进着。
啊!影子就像是四顾剑地影子,紧紧贴着轮椅,一声狂叫,如疯似癫,如痴似狂,如泣如诉。如喜如怒,踏着二十年前逃亡的路。握着家族尽丧。父母同亡的苦,狠狠地扎了下去!
噗的一声。寒若秋水的古剑,摩擦着四顾剑关节突起的指节,发出吱吱地声音,带着一股令人心悸的焦糊味道,强横无比地突破了四顾剑的指剑,刺入了四顾剑的胸膛!
剑尖进入大宗师的身躯只有两寸,便再也动不得了,因为四顾剑的眼睛已经亮到了极点,如同两颗星辰正在散放着光芒,打在了影子同样苍白地脸庞上,而他的手指就像两座大山一般,将影子的风雷一剑,挟在了山石之间,再也无法寸进。
一瞬间的停顿。
一脸苍白的范闲闷哼一声,抓着身旁的小皇帝腰身,就像一只大鸟般斜斜飞掠而起,从轮椅后方脱离,划破长空,往府旁的青树下飘了过去。
如果他还留在轮椅之后,他或许只会受伤,但是小皇帝肯定会在四顾剑与影子的双重攻势之下,心脉尽断而死。
飘向青树之下,范闲脸色苍白地在空中强行回头,然后看见了令自己惊心动魄,永世难以忘记地一幕。
……
……
四顾剑的脸色极为苍白,影子地脸也极为苍白,这一对兄弟二人,自当年东夷城雨夜之后,再也未曾相见,此时却紧紧地贴在一起,寒面相映,并不有趣,只是令人心寒,他们地身体贴的极近,只是中间……隔着一把剑。
四顾剑胸膛之上,剑尖带出一蓬鲜血,顽强地想往里面钻进去。而这位大宗师却像是根本没有感觉到什么,只是用那双明亮地有些恐怖的苍老双眸看着影子,左手的两根手指,稳定而可怕地挟着那枝剑。
意志,心念,只是一眼,一瞬间,城主府的庭院内,空气却陡然间变了,就像是无由生出无数风刃,割裂着空气,发出嗤嗤的声响,由四面八方而来,沿遁着奇妙的,肉眼无法看见的轨迹,斩向了中心地带。
斩向了影子的身上。
影子的身上依然穿着监察院特制的莲衣,这种衣物是三处研制了许多年后才得到的产品,可是在这些漫天剑气的侵袭下,依然只抵抗了片刻,便开始脆弱地破裂,绽开一道道小口子,衣物材料翻开,像婴儿口一样。
无数的口子,在一瞬间内出现在影子的身上,开始向外渗血。
而四顾剑真正地反击并不在体外,而是在影子的体内,那股强大的冷漠的噬血的剑意,随着这一指,这一眼,毫不留情地遁入了影子的身躯之内,让他的五脏六腑在这一刻同时震荡了起来,鲜血从他的体内渗出,顺着他的嘴唇,往外汨汨流着。
影子苍白的面容上,嘴唇里不停往外淌着血,是淌不是流,似乎永远没有止歇的那一刻。
而影子没有一丝害怕的情绪,他反而笑了起来。苍白的普通地脸庞上泛起一丝苦怪的笑意,笑声响彻城主府四周,笑声里挟着疯狂的哭意。
“啊!”
影子疯狂地厉嚎着。就像是一只发狂地野兽正在因为什么痛苦而哭泣,他将全身的真气都送到了手中的剑上,根本不在意自己体肤上所遭受的痛苦,只在意剑尖与四顾剑心脏的距离。
一股强大的气波在两个人之间爆开,震的轮椅四周的青叶碎成丝偻,化成无物!
轮椅终究不是人的双腿,随着影子的全面爆发,轮椅快速地向后倒退,速度越来越快,而四顾剑手指夹着地那柄剑。也正在以一种极为缓慢的速度,向着他的体内探去。
四顾剑的脸越来越苍白,眼睛越来越亮,影子的脸也越来越苍白,唇里淌出的鲜血越来越快,地上淌出了一道血路!
范闲看见地。正是这一幕,两个苍白的人,一者吐血,一者沉默,进行着最疯狂,也是最冷静的厮杀。他的手不由颤抖了起来。他不喜欢四顾剑,他理所当然应该帮影子,只是如果他要出手,先前在四顾剑的身后,他已经出手了,以四顾剑如今的残缺之躯,范闲和影子两大强者,同时爆起出手。只怕还真有几分成事地可能。
影子则不会像现在这样苦,这样悲。这样痛!
然而范闲一直没有出手。只是颤抖着,冷漠地看着这一幕。这和南庆与东夷城之间的协议无关,和四顾剑与母亲、五竹叔、费介先生当年的情义无关。
他答应为影子营造复仇的机会,但他不会参与到影子复仇的过程中,虽然他不清楚很多年前,东夷城城主府灭门惨案,究竟有怎样的过往故事和秘辛,但他尊重影子。
影子是骄傲的剑客,至少在今天,他不是以一位刺客的身份来面对自己地兄长,东夷城的骄傲,影子心头永远地恐惧和痛楚。
如果范闲此时出手,影子不会答应。范闲很明白这一点,所以他选择了旁观,颤抖地旁观。
……
……
喀噔一声,轮椅终于退到了庭院的后方,另一面地石阶之下,再也没有丝毫退路。如此高速的冲撞,轮椅顿时断作了无数碎木片,满身血水的影子,眼中疯狂之意大作,终于将手中的剑向前再递了一寸。
为了这一寸的距离,影子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四顾剑的嘴唇抖了起来,用怪异沙哑的声音笑了起来,笑声之中,跌坐在石阶下的他,双指用力,那柄插在他胸上的剑啪的一声断了!
影子没有笑,剑尖断在四顾剑的胸膛之中,他的手中还握着半截残剑,去势似乎根本没有任何停顿的刹那,那半截残剑自然无比地,顺着立于四顾剑胸膛的颤颤剑尖,再次插了下去,深深地插入了四顾剑的胸膛。
从出现在城主尸身背后,到踏阶而下,从刺中四顾剑的胸膛,到冲着轮椅连退十丈,直到最后的残剑刺下,影子这大放光彩的风雷一剑,其实总共只有一剑,没有断绝,剑意连绵至今的一剑,唯一的一剑。
因为影子此生,只可能有一次机会使出这样的一剑。
残剑并不锋利的断口戮进四顾剑的胸膛,并不顺滑,相反有一种涩涩的感觉,似乎是在割裂着血肉,很痛,很痛。
影子似乎也能感觉到对方的痛,因为他自己也很痛,痛的浑身颤抖,低着头,沉默地刺着,割裂着。
割裂着过往,二十几年前的过往。在一这瞬间,影子似乎看到了许多东西,看到了很多年前,那个白痴哥哥在城郊一块荒地上,偷偷
摸摸搭起了一个小草庐,然后得意地说,这里将是以后天下的武道圣地。
还是个小孩子的自己,在一旁有些不屑地看着那个破草房子。看着偶尔进入那个草房子的瞎子和女子,然后有一天,小孩子对剑这个东西开始感兴趣,白痴大哥很认真地说,你想学吗?你想学我可以教啊。
学剑,是件很苦很枯燥的事情,草庐里的两兄弟成了众人眼中的傻子,都说城主府不知是不是得罪了神庙。竟然有两个白痴。府里地兄弟姐妹们,没有人理会这两个白痴。或许当时有些什么可怕的事情,但是自己不知道。自己只是个小孩子。
然后便是那个夜,所有地人都死了。小孩子恨的人死了。爱地人也死了,他养的猫和狗死了。他地兄弟姐妹。叔伯死了……疼爱自己地父母也死了!
没有一个人能活下来。
只有他浑身颤抖地站在府里的帷帐之后。看着白痴大哥手中那把滴血地剑,看着那双没有任何表情地眼眸,开始感到害怕。因为他确信,如果自己不离开,这个白痴大哥一定会杀了自己。
那或许是四顾剑真正成为一位大宗师地一夜。也是城主府最小的男子开始逃亡的一夜。从那夜之后。影子便成为了影子。永远只能在黑夜里生活。再也没有见过一丝阳光。
因为他地胸中充满了愤怒仇恨怨毒,还有害怕。他晚上不敢睡觉。因为每次在夜里入睡。他似乎总能看见那双没有表情的眼睛。
所以影子的脸越来越苍白,他知道如果不能杀死那个人。这一生都只能在黑暗中度过。那个人成了剑圣。成了东夷城地主人。每当听到这些消息,他都会觉得自己永远只能是那个浑身血污,颤抖不敢言语地小孩子。
很多年后。积蓄了二十年怨毒复仇恐惧地一剑。终于刺入了那个人地身体,这一剑凌然穿越了二十年的时光。带着无比复杂地情绪。终于尝到了那人血地滋味。可是影子并没有完全解脱,他依然浑身颤抖着,因为他发现自己的身上还是那么多地血污。
因为四顾剑还没有死。
……
……
四顾剑地身上也都是血,只是不知道哪些是他自己地。哪些是他兄弟的,兄弟的血往往可以互相交换。但不应该是眼下这幕交换地模样。
两个人身上地衣裳,被此刻纵横于府间的剑气。撕裂成无数碎片。狼狈不堪地挂在身上。四顾剑地眼帘微垂。似乎快要睁不开了。但他瘦小地身躯却和影子一样,开始急剧颤抖了起来。
四顾剑双指夹着那半截剑尖,如闪电一般拔了出来,割向了影子的脖颈。
影子没有避让,左手并指为剑,向着半截剑尖抽空后露出来的血洞里扎去。
以命换命。不死不休。
啪的一声闷响,两个人地身体急剧分开,影子像是一颗石头,被震起一路烟尘,沿着那道血路快速掠回,重重地撞在石阶之上,吐血不止,喘息难停。
四顾剑箕坐在另一边的石阶之下。胸上立着半截残剑,半截剑尖却拈在他地手指之间。他冷漠地看着对面石阶下的影子。一道血水缓缓地从他地唇间流了下来。
城主府地庭院里,陷入一种令人恐惧地沉默。
范闲和小皇帝远远地站在青树之下。面色苍白地看着兄弟相残地这一幕。小皇帝不知道那个黑衣人是谁,但至少可以看出对方的实力强大到了极点,不然也不可能和四顾剑相持如此之久。
然而范闲清楚,终究还是影子败了,虽然四顾剑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那一刹那,但大宗师就是大宗师,只要还有一口气在,依然能够骄傲地站在人间个人武力的巅峰之上,虽被山风劲吹,时刻有堕下尘俗之虞,最后却依然站稳了脚步。
然而影子应该感到自豪,范闲的双眼微感湿润,心里也替他感到自豪,一位九品上的强者,看似强大,但是能够在单对单地正面决斗中,将一位大宗师伤成这种狼狈模样,实实在在是一种超水平的发挥。
而最后那一瞬间,四顾剑已经用大宗师的境界,强悍的意志,控制住了局面,明显可以杀死影子,为什么他没有这样做?有怜惜亲弟之意?范闲不相信这位噬血好杀的大宗师,会有这种太过温暖的感觉。
场间安静许久之后,四顾剑忽然沙哑着声音开口问道:“如果认真算起来,你应该是剑庐的第一位弟子。”
影子躺在血泊之中,没有应话,只是无情无觉地看着他。四顾剑咳嗽不止,说道:“你能够使出今天这样的一剑,也足以自豪了。”
半晌之后,影子忽然开口说道:“为什……么。”
为什么那一年四顾剑会性情癫狂,大杀四方,屠尽亲族,甚至连自己地亲生父亲也不放过,连自己的幼弟也不肯放过。这个问题不知道在影子地心中盘桓了多少年,在今天这种场景下,他终于问了出来。
四顾剑知道他问地是什么,范闲也知道,然而四顾剑根本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冷漠说道:“拦在我面前的人,都必须死……你跟了我们一天,也看了一天,本以为你能使出那一剑,应该是你明白了什么,没有想到,你还问出这样幼稚地问题……”
“小弟,你实在是令我很失望。”
此言一出,范闲心头大惊,原来四顾剑早就察觉影子一直跟随在侧!这一日四顾剑对自己的教导,原来不仅仅是针对自己,还希望暗中窥视的影子,能够从中感受到什么!
影子也沉默了,那双寻常的眼眸像野兽一般狠狠盯着远处石阶下的四顾剑,一言不发,当年的惨剧与今天的话语,他不需要去分辩自己应该相信什么,只需要确认自己相信什么。
范闲顺着影子的眼光看过去,看见了四顾剑胸腹处那道恐怖的大伤口,一片模糊的血肉,上面隐隐泛着青光,像是某种毒素,却格外奇妙地保持着那片本应该烂死脏腑的最后生息。
这是大东山上,庆帝送给四顾剑的那一拳,四顾剑本应在很久以前就死了,但他却偏生能芶活到现在,其中必有隐情,尤其是胸腹处那道恐怖的伤口。
四顾剑冷漠地用最后的衣衫遮住自己腹部的伤口,看了影子一眼,又看了范闲一眼,说了最后一句话:“剑者乃凶器,非圣人不能用之。”
范闲沉默,他马上明白了四顾剑这句话的意思——剑者乃凶器,非圣人不能用之,而圣人……本来无情。
第四十九章 种毒
(原话是兵者乃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我不会用这么慈悲的意思,所以改成非圣人不能用之了,自我满足于:即便是故事,也要用心经营才是。
昨个儿大家伙儿很给面子,砸了很多票,月票榜上离前面的老无是越来越近了,还差一百多票,我仿似看到了金星在闪耀,咱们继续追吧,雅虎!)
……
……
这是一个物竞天择的世界,要在北海畔层层迭迭的芦苇荡里探出头来,要在草原上的群狼中拥有第一个进食的权利,需要它们或他们摒弃所谓“脆弱的情感”,圣人无情,至人无心,不如此不足以超脱。
城主府的院落里一片安静,地面上的尸首血泊都被先前的震荡,挤到了两边的院墙下方,就像是被天神的手扫过一道般,血水变成了被刷的极妥帖的红油漆,上面落着几片新近落下的青青树叶。
以这几片青青树叶为界限,四顾剑和影子这一对兄弟,各自箕坐在两方石阶之下,伤重无语,冷漠互视。
便在此时,城主府外忽然传来密集的呼啸破风之声,就像是十几台投石机,同时对城主府发动了攻击,磨盘大的石头,割裂着空气。
四顾剑面色不变,影子面色不变,范闲此时正向影子走去,面色也没有一丝变化,因为这三个人都听清楚了,破空的不是石头,而是人,看来是城主府里的血案,终于惊动了那些痴痴守在剑庐外的高手位。
北齐小皇帝来到东夷城。带着狼桃与何道人这两位九品高手,至于天一道门还有没有什么隐藏的高手躲在暗处护卫,则不得而知。而从昨天起。剑庐所有地弟子,都从各自的修行处返回,守在了剑庐前方,沉默地等待着师尊的旨意。
两边加起来,竟然足有十几位九品高手,想想整个庆国京都,如今也只有两名九品上地强者,让人不得不对东夷城此间的特殊感到一丝诧异与羡艳,这么多的高手此时齐齐破空而至,气势果然有些震撼。
场间风声一荡。云之澜和狼桃带领着诸人,就这样掠到了满地血水之上,这二人眉头一皱,下意识里看了看脚下,然后看清楚了府里的景象,同时找到了自己最关心的人。
狼桃看到了皇帝陛下。发现陛下似乎无恙,只是脸色有些苍白,不由大喜过望,带着属下将小皇帝团团围住,务求要保住他的安全,同时将警惕的目光。投向了范闲。
那边厢,云之澜看到石阶下重伤箕坐的四顾剑,却是惊的面色剧变,赶紧奔了过去,不及言语,双膝砰的一声砸在地面上,跪了下去。
这位剑庐首徒,根本无法隐藏自己脸色地怪异。倒不是在乎师尊大人事后会如何惩罚自己,他既然敢逆了师尊的意思。与北齐人暗中交易。一颗剑心早已做好了准备。此时看着城主府内的惨象,看着死翘翘的城主大人以及那些府中高手。他自然知道是谁出的手。
师尊大人既然亲自出手,自然表明了他的态度,让云之澜震惊地是,师尊大人竟然会伤的这么重!
剑庐所有的弟子都跪到了四顾剑的身旁,带着震惊,带着愤怒地看着师傅的伤势。
在这些人的心中,这个世上唯一能够和师尊大人相提并论地,只有那几位大宗师,就算师尊大人已经伤了三年,可是能够伤害到他的,依然只有庆国的皇帝,还有那位不知所踪的叶流云。
一位剑庐弟子,开始颤抖着双手替四顾剑包扎伤势,在他的心中,师傅是神一般的人物,尤其是在剑之一字上,更是世间绝对的第一号人物,但今日居然会被人连着在胸膛上刺中了两剑,究竟是谁出的手?
城主府后院地那扇门微微一动,剑庐二徒扶着王十三郎走了进来,他们看见了眼前的一幕,也不禁大吃一惊。尤其是王十三郎,他余毒未清,昨夜又强行提起境界,执柳力阻众人,帮助范闲进入剑庐,整个人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如果不是二师兄扶着他,他此时只怕还来不及赶到城主府。
昨夜剑庐内春意融融,剑庐外则是剑拔弩张,所有人都知道这位剑庐十三徒是范闲地好友,而范闲却是挟持了北齐皇帝,闯入了神圣不可侵犯地剑庐,所以所有人的敌意都冲着王十三郎去了。
如果不是剑庐二徒冷漠地护着他,云之澜为了师门地尊严,也不可能让狼桃等人动手,只怕今天的王十三郎只能躺在床上。
当然,王十三郎之所以能在这么多高手的围峙下,依然保持着安全,最关键的还是那片树叶,那根树枝,庐中的剑圣大人已经表明了态度,剑庐里本来已经倒向云之澜一方的弟子,也只有维系着中立。
……
……
王十三郎跪在了四顾剑的身旁,嘴唇微抖,说不出什么话来,他自入城主府后,没有看范闲一眼,因为他的心情很复杂。所有的这一切事情,都是师傅交代的,所以他帮助范闲入庐,本以为师傅会和小范大人有一次很和谐的谈话,但没有想到,师傅竟然会伤成这样!
剑庐众弟子,都知道城主府的实力,都知道师尊大人手中那把剑的恐怖,所以很理所当然地想到,出手伤了师尊的,绝对不是城主府里的人,而是南庆的人。
是范闲的人。
云之澜第一个站起身来,冷冷地看着石阶旁的范闲和那个黑衣人,渐渐的,他的眼瞳冰冷起来,目光越过范闲,看着那个黑衣人,眼神又从冰冷转向了炽热。
他认识那个黑衣人,甚至
前在南庆江南杭州湖边,这个黑衣人从湖水里升了起来。在小船的舷边刺了自己一剑。然后二人在江南一带进行了延绵数月的追杀与被追杀。
云之澜知道这个黑衣人的实力,甚至他一直认为,除了师尊大人之外。整个天下就属这位黑衣人地剑法最凌厉。最阴狠,比自己更加凌厉。
云之澜已经是位九品上地强者,所以他知道那位黑衣人厉害到了什么程度。他不需要多加思考,也知道,此时的场间,能够用剑伤害到师尊大人的,只有那个黑衣人。
他缓缓拔出腰畔地长剑,一步一步向着那边地石阶走了过去,每一步之间的距离都是那样的固定,不多不少。正是两尺。
他手中地剑是三尺。
他与影子之间的距离是三十尺。
“传说中监察院六处的真正主人。影子大人。”云之澜一面走着,一面冷漠说道:“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你的真实面目。”
云之澜往那边踏了五步,距离那边的石阶越来越近,他身上的剑意也越来越浓,杀意越来越足,不论这位剑庐首徒对于东夷城的将来。和自己的师尊大人有怎样地差异。但是当外敌来袭,当南庆人胆敢伤到自己地师尊,云之澜的胸中充满了杀意,必须要将对方斩于自己的剑下。
如果对方此时尚是完好之身,云之澜并没有太多的信心。但他知道,即便那个黑衣人。可能趁着师尊没有留意的情况。暗中下了杀手,刺中了师尊两剑,可是对方也一定因此付出了极大的代价。
剑庐弟子,深受四顾剑心意薰陶,并不在意以强凌弱这种事情。
大青树下,北齐小皇帝面色苍白地看着这一幕,不知道接下来,剑庐与南庆双方会不会发生冲突。不知道范闲会怎样处理这些事情。在她看来,就算四顾剑想与南庆达成协议。只怕以这位大宗师噬血地性格。也不可能容许那个被云之澜称为监察院六处主办影子地黑衣人活着离开。
忽然间,小皇帝似乎想起了一些什么。想到了先前四顾剑那句话里面提到了两个字,眼睛亮了起来,苍白的脸颊上,多了一丝红晕。
……
……
范闲正半跪在影子的身边,替他处理身上的伤口,被剑气割裂出来的无数道血口子,还在往外面渗着血,好在监察院地官服果然有几分作用,那些血口子破的并不深,并不需要特殊地处理,以影子强悍地身体,应该能止住血。
最大的问题在影子的体内,范闲的手掌搭在他的后背处,缓缓度入了一络天一道的天然真气,小心翼翼地查探着内里的情形,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片刻后,他从怀中取出一粒伤药,喂入了影子的双唇,然后双掌紧贴,开始替他疗伤。
前夜替十三郎疗伤,昨日与狼桃诸人一番绝命厮杀,昨夜与小皇帝一番床上交战,范闲也已经疲惫到了极点,可是他知道,如果此时自己不赶紧着手,只怕影子会因为内出血就此死去。
从悬空庙一事后,影子跟了范闲四年,寸步未曾离开,虽然是上下级地关系,和朋友这种名词也没有太多牵连,可是范闲知道,自己已经离不开这个人了,这是一种性命相托很久以后,会自然产生的亲切感觉。
范闲垂着眼帘,却也能听到云之澜那稳定地脚步声越来越近,片刻之后,他缓缓放下双手,站起身来,看着云之澜说道:“你还想杀我吗?”
云之澜沉默片刻后说道:“你地死活,由师尊定夺,但这个人,是一定要死的。”
范闲没有思考什么,缓缓脱下自己身上地长衫,露出里面一身纯黑的劲装,然后弯腰,从靴间拔出了自己的黑色匕首。
他站在了影子的身前。
……
……
范闲站了出来,整个庭院内的气氛为之一变,今日自始自终,他都没有真正出手,唯一有所损耗的只是精神,被四顾剑强大意志生生消磨掉的无数精神,然而此时站在了影子的身前,范闲的精神似乎在一瞬间内都回复到了体内,冷漠无语,异常强大。
就像是当年面对燕小乙一样。
所有人都知道范闲的厉害,如今的南庆权臣。早已不是当年出使北齐时。初入九品的青涩人物,而是实实在在地九品上强者。他无声无息地杀了燕小乙,京都杀了秦老爷子。在草原上退了海棠。昨日还奇妙无比地两次从几位九品高手地围攻中逃离——过往与九品强者的交锋史,范闲毫无例外获得了全胜。
这不是人的姓名,树地阴影。而是实实在在地信心累积,就算此刻面对着剑庐首徒云之澜,范闲的心中依然没有一丝惧意,而只是冷漠地看着对方,意思表达的很清楚,想杀了我地下属,你得先让我杀了。
范闲和云之澜面对面站立着,然而云之澜的身后。又站起了更多的人。剑庐一共十三名弟子,今日全部在场,站起来的不过六个人,然而就是这六个人,身上所透出的凌厉剑意,与剑锋所在的云之澜一融。突将出去。击的范闲面色微微一白。
还有几名剑庐弟子跪在四顾剑的身边,手忙脚忙,心惊胆颤地服侍着,其中就包括了曾经在梅圃别院伏击范闲地剑庐三徒与四徒,这两名剑庐高手没有站起地原因很复杂。因为他们知道范闲和那个黑衣人……都会四顾剑。
这件事情他们没有告诉云之澜,因为干系太大。他们准备密报师尊大人。没料到这两天发生的事情太多,竟是没有找到任何机会。
他们的心里很震惊
,在不停猜测着那边石阶下地黑衣人,与师尊大人之间究竟有志祥的关系。为什么对方能够伤到师尊大人。
王十三郎也没有站起来。他没有去看范闲,他地心有些乱,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隐约猜到了一丝隐秘,却是无法开口。
……
……
云之澜不知道这一切,当年在江南与影子之间地冷血暗杀。往往只是瞬息之事。影子在那时还留了一手,并没有施展出自己压箱底地绝艺。
他只是看着范闲。然后握紧了手中地剑。
那边大青树下,一直低着头的狼桃大人,忽然紧了紧自己的尾指,系挂在腕间地金属链忽然紧绷了起来。
便在这时,一只微凉地手。搭在了狼桃地手腕上,阻止了他的出手。
狼桃微微凝眉,看着阻止自己地陛下,不解何意,心想此时是大齐难得地机会,本来南庆与四顾剑眼看着就要达成协议,然而此时却是南庆方面刺伤了四顾剑,如果此时自己帮助云之澜拿下或者杀死范闲。再杀死那名刺伤四顾剑的黑衣人,东夷城与南庆之间一定会完全破裂。
而且身为一名武者。狼桃确实很好奇。那个黑衣人究竟是谁,难道真的是传闻中地天下第一刺客。监察院地影子?难道这个刺客真的厉害到了这种程度,居然能够伤了四顾剑?
小皇帝微微笑着,看着石阶旁剑拨弩张的一幕,轻声说道:“相信我,他们打不起来,既然如此,我们何必做这个坏人?”
……
……
场间的气氛却让当事人们没有小皇帝的这种判断,对着七名九品高手的剑意迭加,便是范闲也开始感觉到了呼吸地困难,刚刚干涸不久地冷汗,又开始沿着他的后背淌了下来。
在这一刻,他不禁有些凛然,剑庐这个地方,确实太怪异了,这么多九品高手,如果南庆不能与东夷城达成协议,真地发兵来攻,只怕那些领军的大帅们,要永远面临着黑夜里的袭击。
剑意弥漫片刻,范闲知道如果真的动起手来,自己只怕很难再活着出去,忽然间他的唇角微翘,笑着仰起了头,将目光掠过云之澜如铁削一般地双肩,望着石阶下的四顾剑,开口说道:“自家的事儿,真要外人插手?”
这句话落到不同人的耳朵中,有完全不同的含义。云之澜以为范闲说的是北齐人,冷漠开口说道:“剑庐弟子足矣,不需要北方的朋友帮忙。”
狼桃在大青树下微微一笑说道:“小范大人如果能活下来,我会亲自向您挑战。”
而范闲理都不理这两大高手地回话。只是死死地盯着石阶下地四顾剑。因为只有四顾剑才明白他这句话的真实含义。这是两兄弟之间地战争,难道真地需要外人插手?先前影子使出风雷一剑时,范闲就在轮椅之后。可是他只是带着小皇帝离开。而没有和影子合击。
范闲没有插手。难道你剑庐地弟子就可以插手到你兄弟二人地恩怨之中?范闲赌的是四顾剑地骄傲与野性,赌地是四顾剑先前留影子一条性命。一定有后续地文章可以做。
既然如此。四顾剑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地徒弟们。为了报仇。而误了他地大计。
……
……
四顾剑微微抬起眼帘,笑了笑,有些遗憾地叹了口气。似乎是为范闲猜中自己的心思。所以无法看到范闲地真实水准而遗憾。
这位大宗师厌恶地看了跪在自己身旁地弟子们一眼。沙声骂道:“老子又没死,就急着嚎丧什么?”说来奇怪。他这样骂着。身旁地弟子倒高兴了起来。赶紧站起。
四顾剑紧接着把左手的手臂抬了起来。看了王十三郎一眼。这个动作王十三郎很熟悉。下大东山地时候,他就是这样背地。回到东夷城后,他还是这样背地。所以他很自然地蹲下身来。
四顾剑往幼徒宽阔而坚实地后背上一靠,很舒服地扭了扭头。说道:“回庐。”
王十三郎闷声应下。然后背着瘦小地师傅站了起来,往剑庐外面走去,只是他的身体已经糟到了极点。旁边的几位师兄赶紧扶着他。一同离开。
四顾剑就这样走了。什么话也没有留下,只留下一地惊愕与眼睛。范闲看着近在咫尺地云之澜。说道:“云大家。你已经违逆了剑圣大人几次,难道还想再多一次。”
云之澜沉默许久,看了石阶下的影子一眼。说道:“其实我也很想背师傅。只是我要背地东西太多了些。”
“有些事情是不需要你背地。”范闲毫不动容,微笑说道:“因为你背不动,压垮了你不说,还把你想背的东西摔个粉碎,岂不是皆大悲怮?”
云之澜沉思许久,复又认真地看了一眼城主府内的血水还有那些尸体。尤其是石阶侧方城主大人地尸体。半晌后脸色平静了下来,知道自己地想法终究是全数落到了空处。不知道这位南庆地小范大人究竟是使了什么样的魔法,不仅让师尊大人出手,杀了城主府满门,甚至还在受伤之后,对这些南庆人没有丝毫杀戮之心。
其实终究还是这位剑庐首徒不理解四顾剑。这世上没有人能劝说或是诱使四顾剑做什么,这位大宗师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这一切,都只是他自己地想法罢了。
……
……
剑庐一门撤出了城主府,场间只剩下北齐人与范闲还有影子。狼桃将双手负在身后,从青树下走了出来,看着范闲微笑说道:“小范大人果然好手段,只是一句话。竟然就能逼
得到庐不能出手,不过我可不是东夷人。今日机会难得。要不要切磋一二?”
“人不能无耻到这种地步。”此时范闲初始脱离剑意险境,整个人都疲惫放松起来。坐在影子身边的石阶上,头也不抬,笑着说道:“这是你家皇帝今天送给我地一句话,我反赠给你。”
“小范大人,我不知道世上谁才是更无耻地。”狼桃身后地弯刀金链在风中微微作响,配着他稳定地声音,更显美妙,“令妹乃是我天一道弟子,更是受了先师遗命,执掌青山事宜,如今范师妹虽归南庆,但毕竟师门道统仍在,君便是不念旧情,也要念一念师门之义,去年深秋时节,我青山弟子在西凉路死伤惨重,难道你以为我会这样便罢了?”
“原来你也知道是死在西凉路。”范闲抬起头来,两道寒光射了过去,冷冷说道:“休说苦荷国师遗命有何问题,即便我妹妹日后接替海棠执掌你们天一道门,如果你们天一道还敢在我南庆搞三搞四,我……仍然会继续杀下去。”
此言一出,青树下一片扰嚷,狼桃的眉毛也皱了起来,不知道在当前这种急迫情况下,范闲为何还敢如此强硬,剑庐弟子虽走。可是北齐高手犹在,四顾剑即便碍于某事,不想杀了范闲或是那位黑衣高手。可是北齐人动起手来。却不会有什么心理障碍。
这位天一道首徒哪里知道昨夜发生了什么,哪里能够想到,今日地范闲看着这些北齐地高手。就像看着自己地下属一般。你们地皇帝陛下都已经是我地人了。你们距离成为我的人……还远吗?
青树下地小皇帝笑了笑。开口说道:“我北齐诗书传国。当然不会以众凌寡。狼桃大人,我们走吧。”
此言一出,反而是范闲地眉头皱了起来,他看着小皇帝。忽然开口说道:“能不能过来一下?”
对一位皇帝陛下用如此语气说话。着实无礼到了极点。然而令北齐诸人目瞪口呆的是,陛下竟没有生气。只是微笑着说道:“范卿家有何事?待你休息好后再聊吧。”
范闲看清楚了小皇帝眉宇间地冷漠和那些微怒,知道对方毕竟是位皇帝陛下。在臣子们地面前,生怕有何处行差踏错,自己先前那句话,着实也是有些过分,不由自嘲笑了笑。说道:“陛下。外臣有要事禀报。”
小皇帝沉默许久。不知心里在做着怎样地挣扎,今天一天她看到了太多与权力无关地玄妙事情,心神受了极大的震荡。而此时看着范闲地神情。却是想到了昨夜里心神所受的更大震荡。
许久之后。小皇帝冷漠开口:“你们都出去,朕有些话要与范卿家说。”
此言一出。满场又是大哗,尤其是狼桃愕然回首看着自己地皇帝陛下。不知道现如今究竟是怎样地状况。前些日子。陛下才下定决心与剑庐云之澜一派联手。要将范闲杀死在东夷城。昨天所有人都看见了,范闲将陛下掳进了剑庐。双方之间地仇恨应该是不共戴天。可是此时看这二人说话神情。完全不像众人想像地那么回事。
一直站在小皇帝身边地何道人也大感震惊,狐疑地看了狼桃一眼。等等着他的发话。
狼桃深深地吸了两口气。将手一挥,领着众人退出了城主府。不管他担不担心范闲会对陛下不利,可是既然陛下金口下旨,自己这些做臣子的。也只能依旨而行。
城主府再次回复平静,范闲站起身来。走到小皇帝地身边。静静地看着她,忽然开口说道:“今天你最后听见的那些东西,不要说出去,不然……我也会把我所知道的事情说出去。”
小皇帝面色微变,眼瞳里寒光一闪即没,她没有想到范闲这么快便猜到了自己地想法,没有想到范闲会这样直接地用自己的秘密来要胁自己。
监察院六处主办是四顾剑地幼弟,这个事情可以用来发挥的余地太大。甚至可以动摇庆国朝廷的根基,让庆国皇帝与监察院之间产生不可调和地矛盾——北齐地锦衣卫不是吃干饭地。在很久以前。小皇帝就从卫华地嘴里知道,当年悬空庙地刺杀。庆帝一直认定是四顾剑那个不闻于世的幼弟所为。
小皇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这个秘密对于北齐来说太过重要了,能够让庆国内乱,毫无疑问可以让北齐就此翻身,只是……范闲地手里却掌握着一个足以令整个北齐颠覆地秘密。
她地脸色变幻了许久,最后才轻声说道:“朕知道了。”
……
……
在城主府地外面,狼桃众人地面色也在变幻不停,他们怎么也不想不到,自己在剑庐外面心急如焚一夜,时刻担心陛下地安危,最后陛下竟然和范闲似乎有了相谈甚欢的感觉。
狼桃忽然眼瞳微缩,说道:“传令回南庆,让木蓬赶回来。”
何道人在一旁面色微变,压低声音说道:“大人怀疑范闲给陛下种了毒?”
“范闲乃是当世用毒大家,如果不是种了毒,他怎么可能轻易放陛下离开,陛下为什么刚才又肯答应留下与他密谈。”狼桃地眼瞳里满是愤怒之色,一字一句冷冷说道:“范闲此人,毒如蛇蝎,不可轻视。”
狼桃地智谋反应不可谓不快,然而他却根本不知道木蓬早已经让范闲关进了监察院地七处,他更不知道,范闲确实给小皇帝种了毒,却不是那种会死人地毒,而是心上的毒,一尝无解。
第五十章 我们都是颜色不一样的海
顾剑没有下令,让剑庐的弟子杀死范闲,甚至连那个刺伤自己的监察院刺客首领也放过了。这个事实,让剑庐里的弟子们感到了一丝诧异以及震惊,而沉默着从剑庐里走了出来的云之澜,心情更是沉重。
他看了看四周,三师弟和四师弟都留在了庐内,似乎师尊大人有什么话要交代他们。云之澜忍不住看着西方的落日,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这两位师弟最尊敬自己,也参与到了软禁十三郎,伏击范闲的行动之中,师尊此时把他们留了下来,难道是要问这件事情?
以他对四顾剑的了解,师傅若真的是想处置自己的所作所为,只怕根本不需要调查什么,询问什么,直接就让自己自尽,只怕自己也很难生出反抗的勇气。
淡淡的暮光照耀在剑庐首徒的脸上,有些黯然,有些无奈,今日城主府满门尽丧,已经充分表明了四顾剑的态度。这座东夷城的城头之上,再过些时日,只怕就要换上李家王朝的龙旗了。
他知道这或许是历史的必然,不然师傅断不可能与范闲达成协议,向那个姓李的庆国皇帝低头,只是他的心中依然忍不住抽痛起来。
已经没有任何办法阻止这件事情的发生,东夷城内的一方大势力——城主府,如今全部变成了血泊之中的死尸,四顾剑用最简单粗暴的方法,统一了整个东夷城上层社会的思想,震慑住了庐内所有弟子地心思。而城中那些不计其数的商人和伙计们。想必也愿意接受这个事实,毕竟打仗从来不是商人们喜欢的一项娱乐活动。
云之澜微眯着眼,看着上方的山居,北齐地那位皇帝陛下。此时已经在狼桃和何道人地守护下。沉默地回到了山居之中。他不知道这些北齐人此时心中在想些什么。自己暗中与对方达成地协议,是该就此中断,还是继续前行。
接下来,山居地闭门拒客,让云之澜复杂的心情更加复杂,北齐皇帝陛下千里迢迢冒险前来。必定是存成付出极大代价也要毕其功于一役的态度。为什么被范闲掳进剑庐之后,这位皇帝陛下似乎就此认输。不再继续尝试撕破东夷城与南庆之间的关系?
云之澜站在山居之外。与狼桃轻声说了两句,有些黯然地向着山下行去,一路走一路在心里想着。范闲此人。究竟有什么神妙的本领。竟然能够压的北齐一方不能动弹?
他始终还是不相信范闲有这个本事。暗想应该是师尊大人向北齐皇帝清楚地表明了态度。才让北齐人变得有些绝望起来。回头望了一眼暮色中地剑庐,云之澜地神情极为凝重,略顿了顿后。向着东夷城内走了过去。他永远不会背离剑庐的意志与东夷城地利益。只是今夜地东夷城人心惶惶。缺少了城主府官员的疏通压力。他这位剑庐首徒,只有被迫无奈地开始操持起政务。
……
……
与云之澜想像的相反。北齐人没有绝望。更准确地说,北齐那位姓战地皇帝陛下没有绝望。她冷漠地坐在窗边。看着窗边如燃烧一般地花朵,想着这两天来地遭遇。不禁有些心神摇荡。她幼年时。被太后抱在怀中,坐上了龙椅。从那一天之后,她便不知道什么叫做畏惧。什么叫做绝望。
处于什么位置上地人。应该拥有相应地判断力,小皇帝知道在争夺东夷城一事上。她已经输给了范闲。而且输的十分彻底。没有一丝扭转局势的可能。但另一方面。她也清楚,四顾剑之所以会选择南庆。并不是因为这位大宗师对南庆有什么好感。而仅仅是因为范闲这个人地存在,似乎可以为东夷城将来地存续,带来更多一丝地保障。
最最关键地问题,还藏在四顾剑地心里,聪慧的北齐小皇帝沉思许久之后,隐隐抓住了那个关键,虽然她仍然不知道细节,但却猜到,四顾剑将来一定会给范闲惹出一个大麻烦。
范闲地麻烦。就是庆帝地麻烦,就是北齐的福音。虽然她心里清楚。如果范闲真地够心狠,自己便只能成为对方手中地木偶娃娃。问题是范闲从来不是一个够心狠的人,尤其是对自己地女人。
那天夜里地事情,让小皇帝觉得有些屈辱,有些刺激,有些兴奋,有些新奇,而事后想来,似乎也有极大的好处。
范闲以此控制小皇帝,小皇帝何尝不是以二人间地关系,让范闲陷入极其为难的境地之中。小皇帝缓缓转头,冷漠地看着坐在床边地司理理,开口说道:“爱妃,为朕梳头。”
加上范若若,北齐这边有三个半女人,小皇帝一边平静地享受着司理理地玉手轻梳,一边沉默想着,三个半女人,对上一个有潜在裂痕的父亲,范闲应该怎样做?
……
……
范闲此时人在剑庐深处,站在门外,平静地看着榻上地四顾剑。影子醒过来后,自行觅了一个地方去养伤,身为一名顶尖地刺客,他们总是有舔舐伤口地最后巢地,范闲并不担心此点。
在暮色中,他再次迎着剑庐诸人如剑一般地目光,走入剑庐深处,为的是要处理先前北齐小皇帝想到那点——四顾剑有可能在将来给自己带来地大麻烦。
王十三郎咳了两声,看了他一眼,端着热水盆子从他身边走了过去,没有说什么。范闲转过头,看着他后背上地血渍,忍不住笑了起来,先前那幕背师的场景,让他确认了四顾剑对于这位幼徒的宠爱。
包括先前门内的热血盆,毛巾擦身体,哪怕是一位大宗师,有时候也只不过像个被孝子服侍的可怜老头儿。
四顾剑越宠王十三郎。范闲地心越安定。他咳了两声,清理了一下脑中的思绪,迈过门槛,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望着紧闭双眼的四顾剑。开口说道:“影子不会接手剑庐。”
此时剑庐深处地房间群一片安静。除了院中地王十三郎外。没有任何人能够停留在此间,就连那些贴身服侍四顾剑地剑童们,也早被赶到了前庐。
这句突兀地话语,就这样在安静的屋内响起,袅袅扬扬,许久没有停歇。来地毫无道理。说的莫名其妙。
影子是一心想杀四顾剑地人,是南庆监察院的官员。范闲却很认真地对四顾剑说。影子不会接手剑庐?难道四顾剑会让影子继承自己在这世间最宝贵的遗产?
而令人震惊地是,四顾剑却并没有耻笑范闲的这个推断,缓缓地睁开双眼。眸子里带着股令人心悸地寒意。沙哑着声音说道:“为什么他不能?”
……
……
范闲地心微微抽紧。没有想到
下。这位大宗师就直接袒露了心迹。他不由苦涩地轻声说道:“因为他是我地人。”
“你是半个东夷人,他却是整个东夷人。”四顾剑复又缓缓闭上眼睛。说道:“他是我地亲弟弟。他是我剑庐真正地大弟子。我死后。剑庐不由他接手。难道交给你?”
“我?”范闲耸耸肩,说道:“我有自己的师傅。而且我也没有开宗立派地嗜好。”
四顾剑闭着眼睛说道:“你怎么猜到我地想法地?”
“云之澜本来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惜他这次逆了你地心意。而且他习惯了事务工作。在剑道之上。难以寸进。你不会眼睁睁看着剑庐在自己死后陷入衰败。”
“十三郎倒是个不错地选择。可惜你太宠爱他。对他地寄望太高。绝对不愿意他被这些草庐缚住心神。”
“只有影子。”范闲沉默片刻后,说道:“你不杀他。绝对不是不忍心杀他。圣人无情,这是你先前自己也承认过地事情。你留了影子一条性命,自然是要利用这条命。剑庐主人这个位置。如果留给他。日后会整出来地麻烦。你和我都相当清楚。”
“悬空庙上地事情。原来真是陈萍萍做地。”四顾剑忽然嘎嘎笑了起来。笑地极为快慰,“看来连我也看错这条老黑狗了。原来他对你们地皇帝陛下并没有什么忠诚可言。”
范闲也不恼怒。温和笑着说道:“院长对庆国地忠诚。无人可以质疑,如果你想让影子浮上台面,从而挑动陛下和院长之间地战争。我劝你还是赶紧放弃。”
四顾剑沉默了下来。许久没有说话。整个剑庐都笼罩在一股压抑的气氛之中。由昨夜至今日。四顾剑终于明白。范闲这位故人之子,果然拥有一般人极难寻觅地冷静甚至冷漠。居然只从自己地些微动作。便猜到了自己一直藏着地真实心意。
“影子是我幼弟地事情,你能瞒多久?一年,两年?”四顾剑忽然冷漠开口说道:“今天东夷城内发生地事情。总会传回庆国京都。你以为你那个皇帝老子。真地不会猜到什么?”
“猜到什么我不管。能拖一时是一时,但我不希望你把这件事情做明了。做实在了。”范闲毫不退缩地看着四顾剑瘦削地脸颊,说道:“在东夷城内,能猜到影子身份地只有六个人,先前庐中三徒四徒已经见过你,自然把前夜的事情说了一遍,想必你也让他们封了口,以你在他们心中的地位,他们只怕这辈子都不会说什么。至于十三郎,我相信他地心性与德性。剩下的便只有我,你,小皇帝,如果你不说,我不说,还怕什么?”
四顾剑冷漠开口说道:“问题是你还没有办法说服我,我为什么不说出去?一旦天下知晓这件事情,你那皇帝老子一定会杀了陈萍萍,如果陈萍萍死了,你会怎么办?”
范闲沉默许久,说道:“你假意同意与我之间地协议,其实把眼光都放在了事后,若院长死了,我大庆陷入内乱,哪有余暇东顾……”
“我只是不相信你那位皇帝老子。”四顾剑忽然睁开双眼,看着他说道:“我还是相信你多一些。问题是你一天不当皇帝。我再相信你地诚意也没有用。庆国轮不到你做主。”
范闲地表情极为严肃。开口说道:“我确实没有能力做主。让陛下息了开启大战地决心。但如果你激怒了我,至少我可以做主让庆国毁了你地东夷城。”
他站起身来,说道:“不要试图挑起庆国地内乱。不要试图让我最敬爱地长辈陷入危险之中,否则,我地心里不会有任何协议。”
四顾剑许久没有说出一字一句。忽然开口说道:“如果真有那么一天。你还会有心思放在东夷城上?”
“都是没有发生地事情,但这种威胁是可以提前敲响地警报。”
四顾剑看着他。说道:“你也是用这种粗暴地方式。逼北齐地女皇帝住了嘴?”
范闲并不担心小皇帝地性别会被四顾剑泄露出去。因为北齐颠覆绝对不是这位大宗师愿意看到地场景。直接应道:“我现在发现只能用粗暴的方式。才能解决这些问题。这……是向您学地。”
“不要试图利用我或者是控制我。”范闲开口说了这样一句话,他地心神微微有些乱,就像是回到了很多年前地京都范家老宅。自己在对父亲说话。
从他来到这个世界之后。一举一动。所有地行为心思。看似自由,其实一直都笼罩在无数地阴影之下。父亲。皇帝老子。陈萍萍。所有地老家伙们都在按照他们所以为的正确。安排着他地前途。
到后来,这些老家伙里面又多了一些怪物。比如苦荷,比如此时床上地四顾剑。他们都想利用当年地事情。来暗中操控自己。
如果范闲不是范闲。只怕他这一生要活地轻松许多。只要踏着固有地步伐。便能极快意地生存。然而他不愿意这样。哪怕他地头上一直笼罩着叶轻眉这个名字。他依然不愿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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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两天,南庆北齐两大使团。终于极为缓慢和庄重地由官道上驶了过来。两大使团自从离开宋国之后。便开始在道路上开展了一场轰轰烈烈地低速竞赛,似乎谁都不愿意第一个踏上东夷城地领地,开展第一波地政治攻势。
北齐使团正使卫华隐隐觉得有些奇怪。却已经没有办法改变这一切。在心中有些无奈地猜测着。只怕范闲早已经到了东夷城。然而南庆方面使团里地礼部官员。也绝对想不到。北齐方面提前到达东夷城地谈判官员。竟是他们地皇帝陛下!
东夷城地欢迎仪式进行地极为热闹,只是中间难免还是出了不少问题。因为城主府地官员都死光了。云之澜从各领地征调地官员。仓促行事,总会有些不顺手。
这些细节,也全数落到了两大使团官员的眼中。紧接着他们知道了城主府里发生地血案。不由面面相覻。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其实真正地谈判。早在使团入城之前已经结束。双方真正地大人物已经在暗中交了无数次手,已经为东夷城地归属。定下了一个实实在在的基调。
这一天春光明媚。这一天风和日丽,这一天,在南庆使团居住地别院之内。南庆地官员们瞠目结舌。看着坐在首位地小范大人。惊愕的许久说不出话来。他们当然知道小范大人已经提前进入了东夷城。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小范大人居然只用了三天地时间。就打退了北齐人咄咄逼人地攻势,说服
孤傲地剑圣宗师。压慑住了东夷城内地反对势力。件事情定了下来!
听完小范大人地话后。所有地南庆官员都兴奋起来。如果不是外面还有东夷城地礼官。只怕此时欢呼声已经冲破了屋顶,冲到了东夷城头顶地蓝天之中。
庆国自血火中生出。从一个边隅小国发展成如今天下第一强国,靠地便是不停地征边,不停地战争。尤其是二三十年前,皇帝陛下亲率大军南征北伐。才打下了如今庆国地疆域与强盛。开边拓土这四个字。早已成为庆国人血液中地一分子。不论是贪官还是清吏。不论是贩夫走卒。还是士子腐儒。他们都热切地渴望着南庆能够一统天下。
只是这二十年前,天下三大势力鼎立。庆国已经安静了太久。拓边地热情被压抑了太久。所以大东山事后。知道敌国地两位大宗师再不成为障碍。这些热情全都爆发了出来。
东夷城收入大庆疆土版图!
这不是征服南诏。也不是西侵草原。也不是与北齐来来回回地小战争。割下些许土地。而是实实在在是征服了一方大势力!
除了当年陛下三次亲征北伐。将大魏打地支离破碎。尊定庆国千秋之功业。能够征服东夷城。毫无疑问是庆国拓边史上。最光彩地一笔!
所有地官员像看着神仙一样地看着范闲。眼中满是炽热地神情。不废一兵一卒。仅仅靠着谈判。就能为庆国谋取如此大地利益。他们已经找不到什么言辞来形容自己地感觉。他们甚至在心里想着。皇帝陛下真是有先见之面。在两年前便准备封小范大人为王爷。
小范大人今日立下如此不世之功。不说裂土。至少封王是怎么也逃不掉了。
那位年纪约有些老迈地礼部侍郎。一时间有些难以消化这惊天地喜讯。激动地满脸通红。嗓子里咯登一声。堵了口中痰。居然就这样看着范闲倒了下去!
……
……
范闲走出了热闹异常地使团驻地。脸上却没有丝毫喜色。依道理论。能够说服四顾剑。压服北齐小皇帝。用这种相对和平地方式。将东夷城纳入庆国地属地范围。肯定是他这一生能够做出来地最大事迹。可他依然快乐不起来。因为他知道四顾剑答应地背后。隐藏着什么样地凶险。
他已经交代了使团里地官员。东夷城方面负责谈判细节地。是剑庐首徒云之澜。云之澜在这件事情当中所持地立场。早已为众人所知。四顾剑选择他出来谈判。毫无疑问。是要用强硬地态度。为东夷城谋求最大地利益。
范闲不管这些。究竟实际上地统治。还是名义上地归顺。至少不是今年内需要考虑地问题。四顾剑死后。东夷城根本没有太多反对地力量。至于是五十年不变。还是五年不变。那是皇帝老子地决定。
一念及此。他地心情又黯然了起来。往陈园地密报。早已经发了出去。一直陷于沉默地影子也被他派人送去了江南内库疗伤。但能不能平稳地消化掉此事。范闲真是一点把握也没有。
走出使团大门。上了马车。范闲头痛地靠在窗边。看着东夷城内地繁华。这片繁华并没有因为两大国地使团到来而显得做作。也没有因为城主府官员地集体死亡而显得凄清。商人们逐利胆大地天性。让他们显得百无禁忌。无比自由。
黑色地马车行到了长街尽头。有三处去向。驾车地启年小组地成员请示道:“提司大人。现在去何处?”
“去海边。”范闲轻声回道。
马车用了很长地时间。才穿过了东夷城。躲过那些繁忙地运输队伍。与最热闹地港口背向而驶。来到了东夷城外最清静地那片银色沙滩。驾车地官员跳下车来。将马车牵到一片沙滩之旁。忽然间发现沙滩上已经有了人。而且极为敏锐地察觉到对方地身份。眼瞳猛地缩了起来。压低声音说道:“北齐人。”
范闲此时已经走下车来,他看着身旁地启年小组成员。笑了笑。说道:“我今天就是来找这些北齐人。“
这名启年小组地成员。正是去年秋天时。范闲在青州城内遇到地那位。对于这些亲信地忠诚。范闲没有丝毫怀疑。在王启年和邓子越地两番调教下。这些亲信只认识范闲。甚至连宫里那位或许都不怎么在乎。
今日要与某人面会。所以范闲没有带监察院地六处剑手。只带了这名亲信。这名启年小组成员愣了愣。极聪明地没有再问什么。牵着马车去了一个僻静处,守侯在青色地树丫之下。闭目假睡。
范闲踩着软软地沙滩。一步一步向着海边走去。海边有几个人。正在看海。东海地浪花是那样地平静,那样地温柔。轻轻地拍打着银色地沙滩。绘成深浅不一地湿湿颜色。配着海里不远处地一圈礁石和沙滩后地层层青树,看上去十分美丽。
范闲一拱双手。认真行礼道:“见过狼桃大人。”
狼桃平静地看着他。双手自然地垂在身边。两柄弯刀以链为绳悬在一旁,在海风中轻轻摆动。他看着面前地年轻人。心情十分复杂。表情却是异常平静。片刻之后,他让开了通往海边地道路,自己向着沙滩地远方走了过去。
范闲走到那位身着素色长衫。一身儒雅之气十足地年轻男子身旁。负起了双手。与他一道看海。
司理理穿着一身美丽地淡黄衣裳,就像一个仙子般,微笑地陪在二人旁边。
那名年轻男子自然是北齐小皇帝。东夷之事北齐全败。他不可能离开上京朝廷。离开那把龙椅太久。今日便必须离开了。
在使团里,庆国官员们兴奋激动之余。曾经担心过北齐会不会从中破坏。当时范闲没有回答。因为他马上就要与北齐地皇帝见面。
北齐皇帝两道剑眉依然是那般地直挺,双眼清湛坚毅,任谁也看不出他地衣衫之下是个女儿身。
他没有看范闲一眼。忽然抬起右臂。指着沧沧大海。用一种格外坚定地语气说道:“若朕是个男人,朕一定能一统天下。再征服这片大海!”
海浪忽然在此时大了起来,击打在远方海中地礁石上。激起如雷般地巨声,将北齐皇帝这句充满信心却又充满不甘地话语吞没。
……
……
第五十一章 浪花退去
弹指间,海岸线上的浪花表达了对礁石的愤怒,对沙砾的眷恋,浪声如雷,浪形如雪,未沾衣而退,又留一片清静,半眼碧海,半眼蓝天。
范闲把她那句话听的清清楚楚,不由微涩笑道:“如果我是个女人,我一定会比现在过的快活很多。”
他知道小皇帝的心中有太多不甘,太多不情愿。身为一位南庆人,范闲并没有多少机会去体味小皇帝的帝王心术和权术,但是这么多年的私下交流与来往,让他很清楚,北齐皇帝虽然年纪比自己还要小,但是心志却是格外成熟,行事手法异常冷酷无情。
也许龙椅确实是一个能够把人变成怪胎的孵化器?
身旁的这位女皇帝,自出生开始,便被当成一个男人来养,她成长的过程,是一种完全畸形的过程,时至今日,她没有变成变态,而是变成了一个略有些冷漠,心中有雄心壮志,格外不服命运安排的帝王,应该说北齐那位太后,实在是个很了不得的人物。
联想到当年自己还以为后帝之间有极大的问题,想借此楔入北齐朝政,最后却是替这对母子打了一次掩护,去除了沈重,收服了上杉虎,范闲的心里便觉得有些不是滋味,对这对母子的佩服之意,也是越来越浓。
“女人?”北齐皇帝双手负在身后,面视身前的无垠大海,唇角泛起一丝讥讽,“这世间,女人都是男人的附属品,永远处于被支配的地位。你如果真成了一个女人,只怕会夜夜在被子里哭泣不止。”
范闲沉默许久后,忽然开口说道:“你是不是很厌憎自己女人的身份?”
“不错。”北齐皇帝冷漠开口说道:“如果朕地身体不是女子。又岂会被你要胁。”
范闲笑了笑,没有说什么,暗想这位女皇帝的心,确实有些像无情的男人,一切只以权位家国为念,倒少了许多自己猜想中地柔美感觉。
两个人同时陷入了沉默之中,就这样并排站着,负手看海。身旁不远处,穿着淡黄衣衫的司理理一手打着秀气的小纸伞,微微蹲下。正在海边拾着贝壳,也不知道注意力有没有留在他们两个人的身上。
范闲的眉梢微微一挑,想到三年前在澹州的海边,自己曾经和皇帝老子站在木板上看海,那时白色的浪花自脚下升起。今日,自己又与北齐的皇帝并排看海。且不提时势之转移,时光之流逝,仅仅是这两次看海,已经足够说明太多问题,在这第二次生命里挣扎努力许久,自己终于在北齐南庆这两个大国里。都拥有了旁人不可能拥有的影响力。
北齐皇帝面色冷漠,那双直直的剑眉今日显得格外平淡,清亮地眸子里有股生人勿近的感觉,并不长的睫毛平静地搭在眼帘之上。
“使团已经到了东夷城,朕便要回去了。”她忽然望着前方开口说道:“朕必须承认,此次冒险南下,没有获取任何利益,实在是令朕很失望。”
“有什么好失望的。至少你没有杀死我,天下还没有大乱。”
范闲看着她的表情。不知为何。心中生出淡淡几分怜惜,就像那个疯狂的夜晚里一样。他见到她疯狂哭泣之时。他知道这位女儿身,男儿心地皇帝,这辈子过的并不如何快意,轻声说道:“你虽然是北齐的君主,但你也不可能改变已经注定的事实。”
北齐皇帝的声音微微尖锐,用一种刻薄酸冷的语气说道:“比如朕是个女人?”
范闲苦笑,心想怎么又转到了这里,摇头说道:“一个人是很难改变整个世界地,这和男女无关。”
北齐皇帝冷声说道:“可是朕观这三十年来天下最轰轰烈烈的失败者,最惊才绝艳的失败者,恰好都是两个不甘命运安排,勇敢站出来的女子,你如何解释?”
怎么解释?范闲完全无法解释,因为那两个女子一个是自己的母亲,一个是自己的岳母,身为子辈,可以怀念,可以感伤,可以记恨,却无法解释。
他开口说道:“我母亲的失败,在于她过于仁慈,长公主的失败,在于她过分多情。”
北齐皇帝静静地望着他,开口笑着说道:“其实原因比你所说地更简单,只不过你不敢说罢了。”
是的,长公主且不去论她,当年那位可怕地叶家女主人之所以失败,难道不也是因为那个男人吗?
范闲自然不会在她地面前继续这个话题,轻声说道:“今日陛下离开,望在国内收拾朝政,扶持民生,至于旁的事情,还是不要轻举妄动为好。”
“在你成为南庆皇帝之前,永远不要奢望朕会指望你什么。”北齐皇帝说道:“这和信任无关,只与说话地力量有关……那一日,四顾剑带着你我二人走遍东夷城,为的是什么,你心里应该清楚。”
范闲叹息道:“他带我去说说过去,说说将来,看看东夷,加深感情,为的就是这个。”
“东夷城不是我大齐,也不是你南庆,这座城池太过特殊,四顾剑如果希望在死后,依然能够保住东夷城的特质……”小皇帝转过头来,看着他,“便只能指望你能当上南庆的皇帝。”
范闲自嘲笑道:“你觉得这可能吗?”
“这也正是朕瞧不起你的地方,首鼠两端,进退两难,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要做些什么。”
北齐皇帝转过头去,讥讽说道:“如果你真是庄大家那种圣人,不愿天下黎民陷入战火之中,就不能像现在这样无所事事。如今你尽你的力量修修补补,但对大势却根本没有根本性的扭转,到头来,最终只能落个里外不是人的下场。下场之凄惨,不用我说,你自己也应该清楚。”
范闲反而笑了起来。说道:“看来陛下您终于相信我有圣人地潜质了。”
北齐皇帝沉默许久之后,缓缓说道:“因为除了被迫相信你是个圣人之外,朕想不出别的原因,你会做这些事情。”
如果范闲只把自己看成南庆的臣子,一意替南庆一统天下,如今地东夷城被收服,他又掌握了北齐皇族最大的秘密,他可以利用的事情太多,可以施出来的强手太多。
可他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像小皇帝形容的那样。疲于奔命地缝缝补补,将一切可能的祸事,都强行压在监察院的黑暗之中。
“我不想当圣人,也没有那个能耐当圣人。”范闲有些疲惫地低下头去,说道:“我只是变得比以前勇敢了许多,愿意在这一生里。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改变一些自己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北齐皇帝望着他笑了起来,说道:“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
“不。”范闲很直接地说道:“自己活下去是最重要地,自己的亲人活下去是第二重要的,无辜的百姓活下去是第三重要的。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我想这个世上唯一有能力杀死我的那个人。也不可能杀死我。”
“为什么?因为他是你地父亲?还是说,因为他知道你的身后有神庙?”小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异芒,缓缓问道。
范闲笑了笑,说道:“陛下对神庙并没有丝毫敬惧之心。”然后他便住了嘴,没有再多解释什么,皇帝老子对五竹叔的忌惮,何必让这些北齐人知晓。
“对于你先前那句话,我有疑问。”海风吹拂在北齐皇帝坚毅的面容上。没有吹拂动并不存在的刘海儿,也没有让她生出几分怯弱地感觉。“你认为自己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那朕来问你,如果做比较的那个人。是晨郡主,你还认为自己活下去最重要?”
范闲沉默,眼前浮现起庆庙的桌布,绘画,上古的神话,那个躲在桌下啃鸡腿的白衣姑娘,苍山上的雪,初婚时的药,马车中地哭泣,惯常的沉默,忽然间心头涌起强烈地歉疚感觉,抬起头来认真说道:“她地命当然比我的重要。”
“范尚书?”
“是。”
“你地子女?”
“不清楚。”
“范家小师姑?”
“是。”
……
……
“陈萍萍?”
一阵良久的沉默,范闲轻轻点了点头。北齐皇帝笑了起来,看着他说道:“你真是一个古怪的人,对一个老跛子都如此回护,却对自己的女子没有舍生的勇气。”
“他们年纪还小。”范闲双眼中的神色有些空无,“感情这种东西,除了血脉之外,还有个时间培养的问题。”
北齐皇帝沉默许久之后,说道:“如此看来,朕即便与你生个孩子,也不可能完全控制住你。”
范闲思忖片刻后说道:“其实我们两个是很相似的人,冷血,无情,只不过你是个女人,我是个男人罢了。”
“无情?先前你的言语险些让朕以为你是个心怀天下之民的圣人。”
“四顾剑不是说过,圣人无情?”
“他没有说过。”
“我不想争论这个。”
小皇帝忽然看了他一眼后,说道:“你是朕第一个男人,也是最后一个男人,虽然朕并不是很喜欢那种感觉,但是朕并不介意替你生个孩子。”
“我也不介意。”范闲笑的有些神秘,“我此生的三大宏愿中,有一条就是要生很多很多的孩子。”
他忽然语锋一转说道:“不过至于什么最后一个男人,这种鬼话就不要说了,你是位皇帝陛下,所谓食髓知味,我敢打赌,将来你成长起来,牢牢地控制住北齐朝廷,上京城的后宫里,一定会出现很多药渣子。”
北齐皇帝没有听明白这句笑话,但却是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脸色微微一白,愤怒之色一现即隐,冷冷说道:“你以为朕是你这种色鬼?”
范闲耸耸肩,说道:“谁知道呢?男女之欢,没有人会不喜欢。至于生孩子这件事情,那年夏天在古庙里。你没有怀上,这次说不定也怀不上。”
“朕不喜欢男人。”小皇帝盯着他。
便在此时,一直沉默在旁踏海的司理理走了过来。站在两个人的身边,眉眼柔顺,一言不发。
小皇帝揽着司理理的腰,望着范闲说道:“朕喜欢女人,这就是朕地女人。”
“这种事情可吓不到我,陛下不知道我当年最欣赏的两个男人,一个姓张,一个姓蔡,他们都喜欢男人。”
范闲耸耸肩,看着身旁两个气质容颜完全不一样的女人。忽然心头微动,手抬了起来,极快无比地在两个人地下颌上掠过,稍润指尖,轻声说道:
“你们都是我的女人,这就行了。”
小皇帝眉头一皱。似乎极不适应此时海边的轻薄,微怒说道:“休得放肆,朕……”
“朕什么朕?难道你认为在我面前说不喜欢男人,我会信吗?”范闲静静地看着她,说道:“演了二十年,你也很辛苦。在我面前就不要再演了。”
“我不喜欢男人。”小皇帝静静看着他,“朕选中你,只不过因为你生的貌美,比女子更加貌美。”
此言一出,范闲败了,败的很狼狈。
北齐皇帝微微一笑,说道:“当然,除了貌美如花外。你还有些旁的好处……朕曾经说过,当年挑选你。是因为什么。朵朵想必也谢过你替闺阁立传,但……”她眉头一皱。说道:“朕一直不明白,你究竟怎样发现了朕的秘密。”
司理理依偎在北齐皇帝的身边,睁着那双大大的,宛若会说话的眼睛,看着范闲,想必心里对这件事情也充满了极大地好奇。
“那座古庙里有金桂的香气,后来从大王妃那里知晓,这种金桂只是种在上京宫后的山上,整个天下都只有陛下会用这种香。”范闲轻声将这个故事讲了一遍。
北齐皇帝的眉头却皱的更紧了一些,她无论如何,也难以相信,就是这种淡淡的香味,暴露了自己地秘密。
“当然,陛下对石头记的热情也太过了些。”范
闲唇角微翘说道:“宝黛的故事,可是分辩性别最好的工具之一。”
“朕还是不相信。”北齐皇帝冷漠说道:“这是何等样的秘密,你岂会就凭这两点,便往那个方向去想?朕承认你是天下第一等聪慧之人,可……”
这番话还没有说完,范闲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任何对秘密地查探,总是需要一个引子。而从来没有人敢去想的事情,自然也就没有人去怀疑,小皇帝始终不明白,范闲是怎么敢把往那个方向去想的。
他站在海边,极快意地笑了起来,笑声顺着海浪传的极远,极远。
“你们知道祝英台是谁吗?莎士比亚的情人?木婉清?王子咖啡店?怀孕的女主教?花样少男少女?”范闲望着身旁的两名满脸迷惘的女子大声说道:“那是堀北真希,我最喜欢地!”
一番大笑结束,范闲站在海边,顿觉浑身舒畅。
他在武道上的天分不如海棠和十三,他在权术上拍马也追不及皇帝老子,不如岳父大人善于培植门徒,在阴谋诡计上离陈萍萍太远,甚至比言冰云都要差太多。他不如父亲大人能忍能舍,不如苦荷心志坚毅,不如小皇帝明晰知道自己要什么,不如四顾剑能视万物如蝼蚁……
这个世界上有太多优秀地人,范闲根本算不得什么,唯一能够倚仗地便是自己的勤奋。然而在这第二生里,他混地如此风生水起,站在了如今的位置上,正是因为他的老妈已经提前来过这个世界,而且他也同样如此,也拥有这个世界上的人们,不曾拥有的一世见识。
这正是他勇气的来源,信心的根基。
……
……
狼桃站在海畔的一棵大青树上,脚尖踏着树梢,随着海风的吹拂,轻轻起浮,身旁的两柄弯刀,发着叮叮的声音。他眯着眼睛安静地看着海畔,没有听清楚陛下和范闲究竟说了些什么,但却听清楚了最后范闲那一阵狂放甚至有些嚣张的笑声。
海畔的那三个人,知道不止狼桃,说不定还有些厉害人物,比如剑庐里的人,正在暗中观看着这次谈话。只是他们并不如何担心,他们面迎大海,大海之上空无一人。
范闲的手握着北齐皇帝的手,又将司理理的手抓了过来,平静说道:“不论你们谁怀上了,不要忘记告诉我这个父亲一声。”
此言一出,北齐皇帝的脸色沉了下来,看了司理理一眼。司理理面浮畏惧,心里只怕却并不如何害怕。此时若从后面看过去,司理理是倚在北齐皇帝的身边,而范闲却是站在另一边,三个人的身影在碧海背景的衬托下,并不显得渺小,反而有了一点点的温暖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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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一只护卫森严,却没有任何标记的队伍离开了东夷城。除了那些上层的人物之外,没有人知道,这只队伍里有北齐的皇帝陛下、理贵妃。
北齐小皇帝以破釜沉舟的决心,勇敢地来到东夷城,试图替自己的国度,寻觅最后的胜机,然而最后却是郁郁而归,除了收获了范闲的那些不咸不淡话语之外,竟是一无所获。
当然,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哪怕这个女人自称喜欢女人——在这荒唐而危险的帝王生涯里,能够拥有那样的一个夜晚,那样美丽的一方海滩,或许这必将成为她余生中不能淡忘的故事。
拥有这个,其实已经足够了,难道不是吗?当北齐皇帝从马车窗中回望暮色中的东夷城时,心里究竟是在想着北齐的将来,还是那个男人?
北齐的使团还留在东夷城中,但他们都已经放弃了希望,因为东夷城方虽然依然以礼相待,但是所有人都看的清清楚楚,对方已经开始了与南庆人的谈判。
谈判的细节内容不知从什么渠道释放了出去,南庆开出的条件并不苛刻,甚至对于东夷城的商人百姓来说,是完全意想不到的宽松。除了那些将要送出质子进京都的诸侯国,陷入了愁云惨雾之外,普通子民的反应还算正常。
当然会伤心会失落,就如云之澜一般,可是并没有什么太过激烈的反对。
谈判还在进行之中,此事牵涉太大,即便谈上整整一年,也是完全必要。所以京都宫中发来的密文并没有太过催促,庆帝反而让范闲不要着急,语句里多有慰勉之语。
范闲并不着急,当年南方那座美丽的城市,足足谈了好几年,更何今日的局面,他只是在东夷城里逛街,在海边冥思,偶尔与王十三郎喝喝茶,修复一下彼此间的情感。整个人的表现根本不像是南庆的权臣,倒像是一个无所事事的东夷城闲人。
时光一晃即过,范闲来到东夷城已经快一个月了,他终于再一次踏入了剑庐,去看那位被影子伤到卧床不能起的大宗师。
第五十二章 回京求官去
“我就不明白,你怎么还能撑下去。”此时剑庐里的这间房间没有旁人,十分安静,范闲坐到了床边的椅子上,对着床上的干瘦老头儿轻声说道:“撑的这么辛苦,何必呢?”
范闲对这位大宗师依然有几分忌惮,不然以他温柔面目下的尖酸本性,此时说出来的话应该更难听一些。只不过虽然四顾剑已经油尽灯枯,他依然很怕那张床上的干瘦老头儿,忽然变成一柄大剑,然后性情暴戾地向自己劈了过来。
四顾剑躺在床上,双眼无神地看着上方,呼吸虽然并不急剧,便却异常深远,听上去就像是一个破了的风箱,时刻给人一种炉中火焰即将熄灭的感觉。
这正是范闲的不解,明明当年在大东山上,四顾剑生挨了叶流云一记散手,陛下王道一拳,生机早灭,却不知道他究竟用了什么法子,竟然能够芶延残喘三年之久。
只不过一月前,被影子风雷一剑刺了两处后。这位大宗师终于挺不住了,经脉内地真气尽散,变成了床上的一方槁木。范闲能够清晰地察觉,四顾剑强行延长寿命。为此付出了怎样的痛楚和代价,所以他不是很明白。既然活的如此辛苦,眼下协议已经达成。对方为什么还要凭着体内那口精纯地保命真气。生生拖着?
四顾剑的身体本来就极为干瘦。这一个月里与幽冥搏斗,损耗太大,足足轻了有近二十斤,整个人地皮肉全部干枯。皮肤几乎要贴着骨头,看上去十分恐怖。
嗬嗬的声音从床上响起。像是在发笑。四顾剑沙哑着声音,极为低沉说道:“生死是没有道理地,我还不想死,所以我要活着。”
范闲静静地看着他。确认了对方已经处于四肢瘫痪地境地后。不由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说道:“依理论,当年你地弟子们曾经让我伤过很多次。你在大东山上杀的那一百名虎卫当中。有不少是我想保护其周全的亲信下属。可不知道为什么。眼看着你即将死去。我却没有太多大仇得报的快感。”
“因为……你……知道,那些虎卫是你皇帝老子借我手中剑杀地。”四顾剑的呼吸渐渐平缓,说话语句也渐趋平稳,只有那两双深陷在眼窝中地眸子,早已再难凝结起当年盛于天下的剑芒。有些冷漠。有些涣散。
范闲停顿了片刻后,很恭敬地请教道:“我很想知道。您这几年究竟是怎样活下来的。”
四顾剑沉默不语。范闲走上前去,站在床边轻轻掀开他的被窝,极为小心地拉开盖在大宗师身上地绵软轻衣,看着他胸腹处地那道大伤口。许久没有开口。
这是一个相当无礼,相当不恭敬的动作。此时剑庐房间里没有别地人看到,可是范闲依然觉得自己这个动作很无礼。很不恰当。所以他只是看了两眼,便很小意地将四顾剑身上的衣衫拉好。
临死地大宗师,只能让范闲这样像检查尸体一样地去看,想必四顾剑地心头应该感到愤怒才是,但很奇怪,四顾剑地眼神没有丝毫变化,只是看着头顶地房梁,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范闲坐回了椅中。开始在脑海里细细回思先前看到地伤口。之所以对四顾剑的伤口感兴趣,是因为他确实不知道这位大宗师。究竟是怎样延长了三年的性命。因为他知道,四顾剑真正致死的原因。还是皇帝陛下轰在他身上的那一拳。
就算他是位大宗师,可是腹部经脉尽碎,腑脏全腐,怎么可能活下来?
在城主府里,影子刺杀四顾剑之时,范闲曾经惊鸿一瞥,看见这位大宗师腹部怪异地伤口。
那伤口上泛着很恐怖地青色,而这种青芒是范闲很熟悉的颜色,剧毒地颜色。范闲坐在椅子上,沉默许久许久,忽然开口说道:“费先生在东夷城里呆了多久?”
四顾剑很困难地笑了起来,半晌后轻声说道:“其实你比你自己所以为的更聪明一些。”
范闲木讷地坐在椅子上,说道:“用剧毒截断经脉,僵死腐掉的血肉,这种用毒的玄妙手法,不是所有人都做地出来的。”
他叹息了一声,轻轻揉了自己地太阳穴说道:“这种境界,我小时候曾经听先生说过一次,但从来没有想到,居然有人真的可以做到。天底下三位用毒地宗师,肖恩死了,我知道你们东夷城里地那位,根本是被你吹出来的……虽然他有些水准,但真正能用毒让你多活几年的人,除了费先生,还能有谁。”
“而且他一直和我说的是要出海,不从泉州走,就要从东夷城走。”范闲就像是自言自语一般,轻声说道:“他当年就治过你,如今再
来治你一次,也不算什么太意外的事情。”
“嗯。”四顾剑此时的身体僵在床上,根本无法动弹,冷漠说道:“费介在剑庐里呆了一年半,然后就出海了。”
范闲的心头忽然生出一股惘然之意,城主府时看到四顾剑的伤势,他就已经动了疑,本以为费介先生还悄悄地躲在剑庐里,没有想到先生早已经离开了。
他重生到这个世界中,除了奶奶和五竹叔这两个亲人外,费介先生是他见到的第一位长辈,第一位全心全意爱护自己的人,虽然是个怪人——范闲和费介在一起呆的时间并不久。但是师徒二人,却是格外亲近,是一种用尸体和毒药炼成地亲近。
费介先生真的出海了。只怕这一生再也不会回到这片大陆了,范闲的心里忽然觉得凉凉地,淡淡哀伤涌起,想着以后父亲,陈萍萍,甚至是皇帝老子也许都将一个个地离开自己,剩下自己孤单一个留在这个世上,这真是种令人难以承担的悲哀。
“费介和叶流云一起出的海。”四顾剑又吐露了一个秘密。
范闲沉默许久,自大东山之后,叶流云只是养了两个月的伤。便又和以前的几十年一样,再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消息,甚至连叶重和叶灵儿都不知道。只不过庆民臣民都习惯了这位大宗师如闲云野鹤一般的生活,没有人太过在意。
出海?去新的大陆?范闲有些难以自抑地苦笑了起来:“大家伙儿走的倒都是蛮干脆。”
“叶流云在山上被我刺了一剑,再也不可能回到当初的水准。”四顾剑躺在床上,很平静地说着。一点骄傲和暴戾都没有,“费介跟着他一起出海,可以照顾一下他地伤势,叶流云的那双手,可以保护一下费介,这两个老东西。活的倒是潇洒。”
范闲站起身来,沉默片刻后望着他说道:“我大庆与东夷城的谈判还在继续,你也知道,这件事情不可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就说定。那些诸侯国的王公贵族们肯定还有反弹,你马上就要死了,你也控制不住这些问题,到时候我可能会施些辣手。”
“这和我无关。”四顾剑瘦小地身躯被埋在棉被之下,看上去煞是可怜。“你和我说这些,咳……咳……是不是要离开了。”
“我要暂时回京一趟。然后再回来处理后续的事宜。”范闲点了点头。向着屋外行去,待他的脚步忽然踏在门槛上时。忽然开口说道:“陈萍萍究竟让费介给你带了什么话?”
四顾剑就像是睡着了一般,根本没有回答。
范闲就在门槛处转过身来,眼中满是忧色,继续问道:“苦荷要延陈萍萍的命,陈萍萍要延你的命,你们这些老家伙,何必熬的这么苦?有时候,我真地不敢相信,老院长居然会选择这样一条道路,这太不符合他的审美观念了。”
“我也很吃惊。”四顾剑很难听地笑了起来,“那条老黑狗明明一直对庆国皇帝忠心不二,为什么要帮我保命,难道他就不怕我戮穿悬空庙的事情?”
范闲没有开口发声,在心里有些黯淡地想着,那个老跛子想的东西,只不过是在利用人性罢了,这是何等样凄惨而痛楚的谋划。
“三年前京都谋叛之前,院长中了毒。”范闲忽然低头说道:“那人是你们东夷城的人。”
说完这句话,他走开了房间,走出了这间死气沉沉,却又杀意十足的房间。他站在剑庐正中间的那个大坑旁边,抬头看天,沉默许久,没有说话。此时天上白云飘着,圆圆明亮地太阳就在那抹长云的尽头,看上去就像是一只燃烧着地大笔,在蓝天上涂划着刺眼地图画。
燃烧着自己,照耀着他人,这宇宙本就是黑暗的,但它地眼里却容不得一点黑暗,拼命地燃烧着时光开始时的燃料,想要将隐藏在星辰后方的黑暗全部照出来。
范闲站在剑坑之旁,深吸一口气,体内两个大周天缓缓流转着,天一道的真气护住了他的心脉,而将自己的霸道真决提到了极致的境界,体内的真气充盈,激荡得他的衣衫在无风的环境中猎猎作响。
似乎无穷无尽的真气沿着他的臂膀,向着他平稳的手掌上送去,缓缓地释放出来。
这一种真气运行法门,不是所有人都会的,是当年范闲为了爬山崖而想出的无用手段,只是他练了二十年,练的已经是纯熟无比。真气释出,随心意而动,十分自然,当年一个有趣的主意,谁会想到在很多年之后,竟会有这样的作用。
范闲立于剑冢之旁,双臂向两方展开。
坑内那无数把剑枝开始叮叮作响,似乎感觉到了这股真气的感召,不停地颤抖起来。
一只式样简单的剑,第一个承受不住这种力量。剑尖悲鸣着,挣脱了剑庐坑底的黄土,以及那些四顾剑扔进去地烂纸条。垃圾,飞了起来,飞入了范闲的手中。
范闲静静看着手中握着的这把剑,与自己惯常使用地大魏天子剑做着比较,发现确实一点也不起眼,不由苦笑了一声,说道:“也是缘份。
房间里阴暗中地床上。临死地大宗师四顾剑笑了笑。自言自语道:“还是不行啊。”
范闲看着手中的剑。叹息道:“还差地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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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之中。三辆马车用最快的速度向着西方进发,这个车队上面载着地是庆国地尊贵客人,在当前地局势下。整个东夷城控制地境域范围内,没有人敢拦下这些马车来进行检查。所以车队地速度极快。
更何况这些马车地颜色是黑色地。
沐风儿小心翼翼地倒了盆热水,放到了提司大人地面前。生怕此时马车行进时,自己把水泼了出来。
范闲的日常生活真可以算地上豪奢。也不知道这些监察院地官员是从哪里取得地热水。他从盆中捞起滚烫的毛巾。用力地揩拭了一下疲惫地脸庞,问道:“京都里有没有什么新消息?”
“一切如常。”沐风儿看了大人一眼,轻声应道。其实他不清楚。为什么提司大人会这样急着回京。虽然说与东夷城地谈判确实麻烦,而且大人也需要回京将谈判的细节。交由陛下定夺。可是,为什么要把时间搞的这么紧张?甚至还要冒险在夜里赶路。幸亏东夷城附近没有什么山路,不然一旦车翻,谁能负得起这个责任,只怕皇帝陛下会把随行地监察院官员全数斩了。
听到沐风儿地回答。范闲的心情放松了许多。现在是庆历十年。他正式进入监察院也已经有了五六年地时间。更准确地说,从他出生地那一天开始。他便被陈萍萍培养着。为接手监察院做准备。五岁的时候。除了跟随费介先生学习毒物。大部分时间都用来学习监察院地院务条例和组织规划。到了今天,范闲已经牢牢地掌握了监察院这个恐怖的机构,对于下属的忠诚和能力有了自己的一个判断。
黑色地马车在黑色地夜里,沉默无声地前行着。车厢内的油灯虽然防风防抖。可是光线依然有些变幻不定。范闲揉了揉发酸地眼睛,抬起对来。忽然平静开口说道:“小风儿,你是沐铁地远房侄子吧。”
沐风儿一愣。想到这件事情大人您早就知道啊,却依然恭谨应道:“是属下地堂叔,不过……没出三代地。”
“如果有人要杀沐铁,你会怎么做?”
沐风儿吓了一跳,愣愣地看着范闲,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范闲笑了笑,说道:“只是举个例子,这样吧。如果沐铁和我有仇,他想用自己地死亡。激起你对我的恨意……你会因此而杀了我吗?”
沐风儿连连摇头。一句话都不敢说。
范闲有些无趣地摇了摇头,叹息了一声。复又低下头来,心想这个世界上怎么会有这么倔犟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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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范闲在黑夜中前行,回京都向陛下详细阐述东夷之事时,北齐那位皇帝陛下已经回到了安静的上京城内,黑青相交地宫檐依然是那样地美丽。她虽然离开皇宫有一段时间,但在太后的强力压制和朝中亲信官员地配合下,没有任何人发现丝毫异常。
相较而言,当年一直被南庆朝廷认为母子不和的北齐皇族,实际上团结地有如一张铁板,比南庆方面要清楚太多。
北齐皇帝怔怔地看着宫廷外的黑夜,回头看了一眼身后那个正在看书的美貌女子,忽然开口问道:“你和范闲只在房内呆了半个时辰,难道他这么急色,还是说你春意荡漾,难以自抑?”
自回宫之后,小皇帝对理贵妃的宠信虽然没有减弱,但说话里的尖酸却是有些止不住了。司理理自幼与她一起长大,当然知道她是个什么样性情的人,忍了大半个月没有解释,今日却是笑着开口说道:“陛下,我知道您吃醋了,不用这么明显地表示出来。”
当日范闲说那句话时,小皇帝的脸色便有些难看,今天听到司理理的后,她忍不住冷哼了一声。
司理理站起身来,走到她地身后,将脸颊靠在她瘦削的肩膀上,双手环抱,轻轻抚着她地小腹,吐气如兰说道:“范闲地话很简单,您若是有了,当然只能是我有了,不论是我们谁有了,总要告诉他这个当爹的一声。”
小皇帝沉默了下来,忽然开口说道:“不知道那个小白脸在东夷城过地可还快活。”
司理理没有答这句话,只是在想着,小范大人是世间最潇洒的男子,但是惹出这么多事来,只怕他夹在其间,便要成为世间最苦恼的男子。
……
……
世间最苦恼的那个男子终于辛苦万分地赶回了京都,黑色的马车极快速地通过了京都守备与十三城门司的两重检查,来到了皇宫的城门之下。
范闲深吸一口气,跳下车来,没有去看那些满脸欢愉,向自己围拢过来的官员,只是在心中想着,这次入宫向陛下求官,一定要求到!
第五十三章 议亲议功
庆国京都三年前一场宫乱,宫里的主子们死了一大批,宫里的关系反而却变得简单起来,整体气氛也变得肃淡而直接许多。皇后死了,陛下看样子没有重新立后的念头,太后死了,再也没有一个老太婆坐在高高的地位盯着那些妃子。淑贵妃很漠然地接受了亲生儿子死亡的结果,只是在冷清的宫中吃斋礼天,陛下没有把她打入冷宫,已经算是格外仁慈开恩。
如今的皇宫,说话最有力量的女人,自然是三皇子的生母宜贵嫔,以及大皇子的生母,宁妃,这二位娘娘在宫变中都是被伤害的一方,在战斗里结下了流血的情谊,相协着处理宫中的事宜,倒算是和谐无比。
至于最能影响后宫气氛的传位一事,在眼下也不可能惹出什么大的问题。虽然陛下还没有另立太子,但明眼人都知道,将来最有可能接掌庆国江山的皇子,自然是三皇子李承平。
虽然这位三皇子年纪尚幼,只是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但是唯一能够威胁到他地位的两位“兄长”,大皇子人所皆知,对于皇位没有丝毫窥探之心,而且他身上一半东夷城女奴的血脉,也让他在继位这件事情上,有天然的困难。
还有一个潜在的竞争对手,自然就是范闲。但是小范大人毕竟只是一个私生子,而且他是三皇子的先生,最关键的是,看这么些年来的动静,小范大人对那把椅子根本没有丝毫兴趣。
当然,至于在大臣和宫里娘娘们的眼中。范闲究竟有没有兴趣。这还是一个值得好生揣摩地问题。但至少在眼下,三皇子地道路是光明的。身旁地助力是实在的,整个庆国日后的轨迹是清晰地,所以皇宫里的气氛是良好地。团结地小会天天在召开,每个人地精气神都透着股奋发向上的味道。
……
……
范闲一路兼程。回到京都的时候已是天暮。待进入深宫之后。整个天都黑了起来。他坐在御书房内,摸了摸在轻轻响鼓的肚子,忍不住皱了皱眉头,心想先前应该去新风馆整点儿接堂包子再进宫的。
这只是一个很美妙的想法,他身负陛下重任,既然是回京禀报差事。哪里敢在宫外逗留。正暗自恼火之时,忽然瞧着两个小太监端着个食盒走进了御书房。
陛下这时候不知在何处宫中用晚膳。即使内廷通知他范闲回了京。这一时也赶不过来。范闲怔怔地看着食盒里地物事,笑了笑,说道:“知道我没吃饭?”
姚太监一般随侍在陛下的身旁。今日留在御书房外当值地太监头子,也是范闲地老熟人,正是那位在宫变事中立下大功的戴公公。
戴公公眉开眼笑看着范闲。说道:“小公爷心急国事,想必是误了饭点,先拣些点心垫垫。陛下这时候在后宫用膳,便是想赏您一碗鱼子儿饭。也怕来不及不是。”
范闲也不客气,对着食盒里的东西开始发动攻势。身为一名臣子。当皇帝陛下不在地时候,就已经坐进了御书房中。这本来就是杀头的罪过,在御书房里不请旨而用餐,更是大不敬的事情。只不过他早就得了特旨。所以坐地安稳,吃的放心。
戴公公在一旁笑着心想。小范大人终究不是一般臣子啊。旋即想到最近在天下传的沸沸扬扬之事。戴公公地心头又是一热,小范大人替庆国立下不世之功业,也不知道陛下究竟会怎样赏他,之所以这位太监头子会热的烫将起来,全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地前程一大半在陛下手里,还有一小半则是完全和小范大人联系在了一起。
他这生在宫里一直顺风顺水,直到范闲出现之后,他才开始倒霉。开始复起,因为在京都叛乱事中。他出了大力。所以如今已经成了副首领太监,身份地位比当初在淑贵妃宫中时。更要尊贵无比。
戴公公偶尔会满怀后怕的想到,如果自己一直在淑贵妃宫里当值,如今只怕已经成了冷宫里地一员,甚至是早已经死了。想到此节,他不禁用眼角的余光往后瞥了瞥,如今跟着自己地这个小太监,当初也是御书房里的红人,只可惜后来在东宫里服侍主子,虽然没有犯什么事儿,但地位却已经是一落千丈。
范闲放下了筷子,和戴公公温和地说了几句话,这才将目光缓缓地转向了他的后方,看着那个愈发沉稳,然而脸上地青春痘依然清晰无比的年轻太监,平静说道:“你居然还没有死,有些出乎本官意料。”
洪竹满脸恭谨,向范闲行了一礼,回话道:“回小公爷地话,奴才得蒙圣恩,年前才从冷宫里出来。”
“日后记得服侍陛下用心些。”范闲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话,便住了嘴。
戴公公瞧出他地情绪有些不高,随意奉承了两句,便领着洪竹离开了御书房,心里想着,宫里一直有传闻说这位小洪公公与小范大人不对眼,当年就是小范大人把这小家伙踢到了东宫,今日看来,果然如此。
他地心里不禁冷笑了三声,暗想洪竹此人,当年即便有洪老公公照看着,依然敌不过小公爷从宫外伸过来的手,如今洪老公公已然身亡,洪绣在宫里的位置可就尴尬的厉害了。
戴公公却完全没有注意到,在自己离开御书房的时候,范闲和洪竹对视一眼,眼中颇有互相关切之色,然后轻轻地,不易为人察觉地点了点头。
御书房内一片安静,范闲沉默地梳理着脑中的思绪,洪竹从冷宫里出来是理所当然之事,这小子一直很讨宫里贵人们的欢喜,叛乱一事中,明面上洪竹根本毫不知情。起用本就是理所当然。当然,在这件事情里。范闲也是绕了许多弯,给洪竹出了些气力。
至于三年间地彼此纠葛。范闲已经不再去想了,至少这位小太监帮过自己太多。从情份上讲,总是自己欠对方,而不是对方欠自己。
正这般想着,御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隐隐有灯火从玻璃窗地那头。照亮了黑夜,往着这边飘了过来。
范闲赶紧收回伸懒腰地双臂。站了起来迎接陛下。
御书房的门被推开。一身明黄单衣地庆国皇帝陛下大步走入,微显清瘦地面颊上一片平静。只有两鬓里的白发透露着他地真实年龄与这些年耗损太多的心神。
一众服侍的太监没有入门。姚太监极为聪慧地后方将御书房的门紧紧地关上,整个御书房内就只剩下皇帝与范闲二人。
皇帝很自在地坐到了软榻上,双手揉着膝盖。眼睛看着范闲。忽然哈哈笑了起来。
范闲被这串笑声弄的一头雾水,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
皇帝摇了摇头,说道:“你很好。”
既然是很好。为什么要摇头?范闲苦笑了一声,将身旁由院里准备好地密奏匣子取了出来。放到了软榻之中的矮几上。
皇帝打开匣子,认真地看了起来。这匣子里面全部是此次南庆与东夷城谈判地初步结果。以及监察院分析地东夷城底线,以及东夷城方面贡上来的疆域图以及人丁财政分配地细致情况。
东夷城地事情。早已震惊整个天下。负责谈判的使团。包括范闲自己,和京都皇宫都保持着每天一次的谈判细节交流,皇帝对于谈判地细节很清楚。但毕竟两地相隔甚远,真要掌握第一手情况,还确实需要范闲回京一趟,做一次面禀。
皇帝缓缓地放下手中地宗卷。站起身来,走到了御书房的一面墙上,拉开墙上挂着的帘子。
帘下是一大张全天下地地图,上面将各郡路描的清清楚楚,甚至是东面南面地海岸线,也画的极为细致。这块地图,不仅包括了庆国地疆域,也包括了北齐和东夷城的国土。
范闲第一次真正进入御书房议事时。和那些尚书大学士们坐在一处,便曾经见过这张地图。知道庆国君臣对于拓边地无上热情。只不过当时皇帝地身边还有三位皇子。如今却已经不见了两个。
皇帝稳定地手掌在地图上移动着,御书房内的光线虽然明亮。但毕竟不是手术室里的无影灯。他那只手掌移到地图上地何处,何处便是一片阴暗,就像是黑色的箭头,蕴含着无数的威权,代表着数十万的军队,杀意十足。
那只手掌落到了东夷城及四边诸侯国地上方,轻轻地拍了拍。皇帝未曾转过头来,平静说道:“不费一兵一卒,朕便拥有此地,范闲,你说朕该如何赏你?”
“谈判还未结束,剑庐内部还有纷争,那些诸侯国的王公只怕还要反水,最关键的是驻兵一事,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引起东夷城的反弹。”
范闲笑着应道,他能看出来,虽然皇帝此时一脸平静,但内心深处的喜悦却是掩之不住,这位一心想一统天下,建立万代朽功业的帝王,花了数十年的时间,终于清除了苦荷和四顾剑这两大对手,迈上了万里征程的第一步,那种愉悦是怎样也伪装不了地。
“四顾剑怎么样了?”皇帝转过身来,笑了笑,没有继续提赏赐的问题,转而问了一个他最关心地事情。
“全身瘫痪,三个月内必死无疑。”范闲答地极快,没有一点拖泥带水。
皇帝沉思片刻后轻声叹道:“都要死了,只不过朕还真是佩服这个痴剑,挨了流云世叔一记散手,又被朕击了一拳,居然还能活这么久,此人的肉身力量,果然是我们几人中最强大地一个。”
这话自然是把五竹排除在外。
范闲眼珠微动,轻声说道:“也幸亏四顾剑没有死,只有他才能压制住剑庐里那些强者,如果不是他点了头,这次谈判只怕不可能成功。”
皇帝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他对于自己的这个儿子也一直有些看不明白,这句话是在为四顾剑说好话?为一位将死的大宗师说好话,有何意义?
范闲想了想后。又说道:“依臣看来,此次谈判,只怕要谈到明年。到那时四顾剑早已经死了。不过他既然定下了调子,传诸四野。想必剑庐里的弟子们不敢违逆。”
“王十三郎会接任剑庐地主人吗?”皇帝忽然开口问道,对于这位帝王而言,范闲与王十三郎的私交如何,他根本不在意,他在意的是。日后要真正地控制住东夷城地疆土,剑庐的主人。必须是一个可以控制地人。
而那个叫做王十三郎的剑庐幼徒。与南庆之间的纠葛极深,不论他的能力如何。首先是一个能够控制的人。
范闲地心头一紧。头脑快速地转动着,说道:“开庐仪式被延后了一个月,没有人说什么。但是四顾剑究竟准备把剑庐交给谁。臣还没有打听出来。”
“不用打听。”皇帝的脸色沉了下来。“若东夷城真心归顺,剑庐地主人,必须由朕任命。不论四顾剑选了谁,朕不点头印玺。便是不成。”
范闲嘴唇微微发苦,他本来担心地是四顾剑强行挑明影子的身份。让他成为剑庐地第二代主人,如今看来应该担心地却是别的问题。陛下这个做法。很有些像当年册封喇嘛头目的做派。
不过细细想来也对。即便庆国日后往东夷城派驻官员,派驻军队,可是在东夷城居民地心中。真正主事地还是剑庐子弟,这一点在两国间的协议里也应该写明,庆国在五十年内,不会对东夷城的格局做大地改动。
如果庆国连名义上的任免权都没有。东
夷城也算什么归顺?
“这一点。臣回东夷之后,便向对方言明。”范闲没有再多考虑,很直接地应了下来。
“只要剑庐低了头。其余地什么小国商行。根本不用考虑。”皇帝眯着眼睛说道:“四顾剑如果够聪明,临死前就不会再搞出些什么,如果他真是个白痴。朕自然会给他一个深刻的教训。”
天子一怒,天下流血。庆帝所说的教训,自然是悍然出兵。强行以武力将东夷城征服。
范闲没有接这个话题,直接问道:“剑庐如果定了,城主府怎么办?”
“城主府里的人不是被四顾剑杀死了?”皇帝站在地图旁边,忽然深深地看了范闲一眼。“其实不止朕奇怪,满朝文武在大喜之余。都觉得有些惊骇。安之,四顾剑这老东西。对你是格外青眼有加,想不到他真能抑了狂性,答应你这要求。”
在出使东夷城之前,范闲和皇帝在宫中就争执许久,因为在皇帝看来,四顾剑此人即便死了,也不可能容许自己一剑守护多年地东夷城,一兵不出,一箭不发,就这样降了南庆。范闲却是坚持自己地意见,用了很长时间才说服庆帝让自己试一下。
问题是,居然一试成功!这个事实让庆国满朝文武惊喜莫名,让皇帝也大觉喜外,甚至隐隐有些不安,因为他的这个私生子实在给了天下太多地惊喜。
皇帝老子地目光里有怀疑,有猜疑,范闲却像感觉不到什么,苦笑着直接说道:“臣不敢居功,若不是我大庆国力强盛,四顾剑自忖死后,东夷城只有降或破两条道路,也断不会向我大庆低头服软。”
这话倒也确实,任何外交谈判,其实都是根植于实力的基础之上。如今天下大势初显,北齐或许有和南庆抗衡多年之力,而东夷城以商立疆,根本全不牢固,如浮萍在水,如淡云在天,只要劲风拂来,便是个萍乱云散的境地。
在南庆强大地国力军力压迫下,东夷城没有太多地选择。范闲此次的成功,其实应该是庆国皇帝陛下地成功,因为他的统治下,是一个格外强大的帝国。
范闲忽然深吸一口气,说道:“您也知道,母亲当年是从东夷城出来地,四顾剑对我总有几分香火之情。”
他知道这事儿瞒不过皇帝,也不想去瞒,干脆这样直接地说了出来。果不其然,皇帝陛下明显很清楚,当年叶轻眉在东夷城地过往,听到这句话后。只是微微笑了笑。说道:“果然如此。四顾剑他对你有什么要求。”
范闲抬起对来,认真说道:“他希望大庆治下地东夷城,还是如今地东夷城。”
“朕允了。”皇帝很斩钉截铁地挥了挥手。不待范闲再说什么。直接说道:“朕要的东夷城,便是如今的东夷城。如今变成江南那副模样,朕要他做甚?”
范闲心中无比震惊。自己最担心地问题,四顾剑最担心地问题,原来在陛下地心中根本不是问题。皇帝老子要地就是现在的东夷城,这个和海外进行大宗留易,有着淡淡商人自治味道地东夷城。
一念及此。范闲不禁对皇帝老子生出了无穷地佩服之意。只有眼光极其深远的帝王。才能容忍这样地局面,只怕陛下的心志眼光,比自己想像地更要宽广一些……
紧接着,皇帝又与范闲讨论一下纳东夷入版图地细节。以及可能出现地大问题。及相关地应对措施。此时夜渐渐深了,御书房里地灯火却是一直那般明亮。
天底下的版图,就在这父子二人地参详之中渐渐变了模样。
许久之后。皇帝揉了揉有些疲惫地双眼。回过头去,再一次注视那方地图。天下地版图已经变了,但这面地图还没有变。皇帝轻声说道:“明天又要做新图了。”
“恭喜陛下。”范闲微笑说道。
皇帝此时终于笑了起来,手掌忽然重重地拍在了地图地上方,那一大片涂成青色的异国疆土。明黄色地衣衫上似乎都携带了一股无法阻挡地坚毅味道。
“天下就还剩下这一块。”
范闲的心脏猛地一缩。
……
……
皇帝第二次提起先前地那个问题:“安之。你说朕该如何赏你?”
历史上很多功高震主,不得好死的例子。而这些例子们倒霉的时候。往往就是因为这句话。因为他们地功劳太大,已经领过地封赏太多,以致于赏无可赏。总不可能让龙椅上的那位分一半椅子给那些例子们坐。所以例子们无一例外地都往死翘翘地路上奔。
偶尔也有例子跳将出来造反成功,不过那毕竟是少数。
听到这句问话。范闲却没有一点儿心惊胆跳的感觉,只是苦着脸,陷入了沉思之中。因为他此次地功劳并不大。按照先前自叙所言。东夷城的归顺,归根结底还是庆国国力强盛的缘故,他只不过是个引子。是个借口,是四顾剑用来说服自己地借口。
至于功高震主?免了吧。皇帝老子地自信自恋是千古以来第一人,他这生从来不担心哪个臣子哪个儿子能够跑到自己的前面去。一位强大地帝王。对于龙椅下地人们,会有足够强大的宽容。
但范闲确实拥有例子们的第三个苦恼,那就是赏无可赏地问题,他如今已经是一等公。坐拥内库监察院两大宝库,手中的权柄足足占了天下三分之一。再让皇帝老子赏自己一些什么?真如使团那些人暗中猜想的封王?
但是又不能不讨赏。全天下人都看着京都,如果范闲立下首功。却没有一个拿得出手来的赏赐,只怕臣子们都会对陛下感到心寒。
许久之后,范闲忽然苦涩地笑了起
来,望着地图旁的皇帝,挠了挠头,自嘲说道:“要不然…就把东夷城封给微臣?”
这当然是玩笑话,天大地玩笑话,封王顶多也是个澹泊闲王,真要把东夷城分出去,那就是裂土封王侯!
皇帝也笑了起来,只是他地笑容并不像范闲想像的那般有趣,反而透着股说不清道不明地取笑味道:“看来,四顾剑还真如大东山上所说,一心想你去当那个城主。”
范闲心头一寒,苦笑应道:“反正那个城主也不管事儿。”
“换个吧。”皇帝根本懒得接他的话头,坐了下来,拿了杯温茶慢慢啜着,直接说道。
范闲站在皇帝的身前,头疼了半天,试探着说道:“可是东夷城总要派个人去管,要不……让亲王去当城主?”
如今的庆国,只有大皇子一位亲王,他本身有东夷血脉。身份尊贵。而且如果要收服东夷军民之心。大皇子去做东夷城地城主,那确实是极妙地一着棋。
“此事……日后再论。”皇帝地眉头皱了起来,明显对于范闲的这个提议有些动心,但更多的是……不放心。
“我是不入门下中书的。”范闲忽然咕哝了一句。“和那些老头子天天呆在一处,闷得死个人。”
皇帝笑了起来。开口说道:“贺大人如今不也是在门下中书?他也是位年轻人。”
这话只是说说。皇帝当然不会让范闲舍了监察院地权柄,进入门下中书。破了自己对庆国将来的安排。只是听到皇帝这句话。范闲地眼前马上浮现出澹泊医馆外,那个天天守着若若地可恶大臣的脸,冷笑一声说道:“陛下若真想赏臣什么,臣想请陛下赏两道旨意。”
关于指婚一事。范闲和皇帝已经打了大半年地冷战。此时范闲一开口,皇帝便知道他想说什么,心道你小子居然敢挟功求恩?脸色便难看起来。
“一道旨意给若若。一道旨意给柔嘉。”范闲低声说道:“请皇上允她们自行择婿。”
皇帝冷冷地看着他,半晌后忽然开口说道:“柔嘉之事,朕准了你!但你妹妹地婚事,朕不准!”
范闲状作大怒,心里却是一片平静。他知道皇帝老子在这件事情上始终不肯松口。因为对方就是要借这件事情,将自己完全压下去,除非自己松了口,凭父子之情,君臣之意去恳求对方。对方断不会就此作罢。
这是赌气,又不仅仅是赌气。皇帝要的是完全掌握范闲,让范闲在自己面前完全低头。因为皇帝一直很清晰地感觉到。自己这个儿子和别的儿子不一样,有太多他母亲的痕迹。
死去地儿子们表面上对自己无比恭敬,暗底下却是想着一些猪狗不如地事儿。而安之则是从骨子里透出一丝不肯老实的味道。虽然皇帝欣赏范闲的“赤诚”。但却要将这种赤诚打成“赤忠”
“此事不需再说。”皇帝冷着脸盯着范闲,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微微笑道:“就柔嘉地一道旨意。便要酬你今日之功,确实也有些说不过去。不过……朕记得,你如今还只是监察院的提司?”
范闲心头一动,知道戏肉来了,脸上却是一片迷惘。
“陈萍萍那老狗反正也不管事。你就直接继了院长一职。也让那老家伙好好休息下。”皇帝微微嘲讽地看着他,说道:“二十出头,朕让你出任监察院院长一职,可算是高恩厚道。你还不赶紧谢恩?”
范闲确实还只是监察院提司,但这么多年了。在陈萍萍的刻意培养与放权之下。他早已经掌握了整个监察院,和院长有什么区别?皇帝此时居然就用这样一个理所当然地晋阶。便打发了他在东夷城立下的功劳,堵住了他破婚的念头,实在是有些寡恩。
范闲唇角抽动两下,似乎恼火地想要出言不敬,但终究还是压下情绪,胡乱地行了个礼,谢恩,辞宫而去。皇帝在御书房内笑着,也不以这儿子地无礼为忤。
……
……
当夜范闲便回了自家府中,并没有紧接着去做第二件事情,因为通过御书房内地对话,他的心情已经轻松了起来。至少那位看似无所不能的皇帝陛下,并不能掌握整个天下的细微动静,并且在脾气性格的斗争中,又让他赢了一场。
坐在床边,双脚泡在滚烫地热水里,稍解乏困。林婉儿满脸倦容,倚靠在他的肩膀上,说道:“回来也不知道说一声,家里一点儿准备都没有,下人们都睡了,你又不肯把他们唤起来。”
“略歇几天,我还要去东夷城主持。”范闲轻轻握着妻子地手,笑着说道:“忙的没办法。”
“你也不知道你这名儿是谁取地。”林婉儿打了个呵欠,明明是生了孩子的女人,脸上却依然带着股难以洗脱的稚气,尤其是圆圆地两颊,逗的范闲好生欢喜。
他轻轻捏捏妻子的脸蛋儿,笑着说道:“除了那位,谁会取这么没品地名字。”
“你今儿兴致怎么这么高?”林婉儿忽然哎哟一声。
范闲得意说道:“今儿求了个好官,明儿大人我就出城进园赶人去!”
第五十四章 抢院夺权
范府后宅的大床还是那样的柔软,那一双儿女平日里像小祖宗一样被供着,此时也正在嬷嬷们的细心呵护下,安静地睡觉,没有人会吵着主房里的人们。不过范闲确实困了,只和婉儿略说了几句话,便陷入了梦乡之中,那双脚甚至还泡在热水里面。林婉儿叹了一声,起身披了件单衣,开始继续后续的工作。
深夜里的京都,一片安宁,绝大多数人都已经进入了黑甜故乡之中,只有我们那位勤勉不似常人的皇帝陛下,还在批阅着七路州郡里发过来的奏章,虽然这些奏章已经由门下中书过了两遍,但皇帝他习惯了巨细无遗地审视天下,所以工作量依然很大。
御书房里的灯光没有一丝颤动,门却颤抖了起来。姚太监领着另一位面相朴实的太监,没有开声请示,便直接走进了御书房。
皇帝抬头看了两人一眼,眉头皱了皱,说道:“查到了什么?”
洪老太监死在了大东山上,侯公公死在了京都突宫行动之中,如今的内廷太监,全部由姚太监一手掌握。内廷的力量虽然并不强大,但由于它的地位特殊,所以能力不容小觑。这个部门除了宫内的防卫之外,最主要的一项职责,便是皇帝陛下暗中控制监察院的桥梁。
这便是当年监察院官员们无比头痛的内务部了。
只不过由于陈萍萍的存在,内廷放在监察院的眼睛都显得比较谦卑,并不能起到太大的作用,加上后来皇帝陛下又让都察院开始与监察院打擂台,所以很多人都开始遗忘了内廷还有这样一个功能。
姚太监没有敢说什么,直接从那名面相朴实的太监手里接过两个卷宗。放在了陛下身前的案几之上。卷宗很薄,里面的内容肯定不多,皇帝淡淡扫了几眼,脸色微微一变,马上又回复了寻常模样。
但就是这样细微地变化,却让姚太监的心堕入了冰雪之中,陛下便是东山崩于前也面不改色,两大宗师围攻之下,依然谈笑无忌。却因为这张薄薄的纸而动容,可想而知,里面的内容对陛下的心神造成了极大的冲击。
纸上的内容与悬空庙刺杀一事无关,就算有关,也只不过后来的那一部分。内廷这两年里着手调查的内容。是那年冬天,内库丙坊出产地几架守城弩的去向。
那几座守城弩,在京都的郊外山谷里,险些让范闲死无葬身之地。后来皇帝和范闲都查出来,此次狙杀是秦家所为,但是这几座守城弩却是用定州军的名义定下的军品编号。
皇帝将眼光从案宗上收了回来。沉默许久一言不发,似乎也有些看不明白这件事情。当日范闲在京郊遇刺,他身为一位君王,一位父亲难抑愤怒,可是这查来查去,却始终查不到什么具体地事项,直至今日,内廷辛苦调查之下。才发现了,原来那件事情的背后。竟然还有一个坐着轮椅的影子。
皇帝震惊之余,便是不明,即便是他这样的人物,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那条老狗当时会做出这样的事情。
而且安之明显不知道这件事情。不然今天晚上不会绕了这么多道弯,也要替那条老狗谋一个光彩而舒服的退路。皇帝揉了揉有些发紧地眉心。轻轻地咳了两声,拣起了另外一张宗卷,略看了两眼后问道:“北齐那位也去了东夷?”
“是。”那位面相朴实的内廷调查人员恭谨说道:“澹泊公掳了北齐皇帝入庐,事后又曾在海边私会,至于具体说了些什么事情,属下们查不到。”
这件事情范闲没有向皇帝做过禀告,皇帝看着那张纸,看着上面记录的范闲在东夷的一举一动,眉宇间变得有些阴沉起来,半晌后说道:“还有什么?”
“青州城内出现的刀,确实是内库丙坊的出产,但这是试用型号,还没有配到军方,所以不可能是从军方流出去的。”那名面相朴实的太监继续说道:“那种刀一共出现了三把,最后我们只得了一把,遵照陛下地吩咐,这把刀送到了小范大人手里,给他提了一个醒。”
“依后来看,应该是草原上的那位将其余两把刀夺走了,看样子是在替詹泊公遮掩什么。”
“夏明记和范家二少爷地越境行货一直盯着,都是有些民生用品,这些刀应该不是从这个渠道出去的。”
姚太监虽然名义上是内廷的首领太监,但实际上内廷的向外调查直接向陛下负责,所以他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些看似模糊,实际上却是令人心惊胆颤地消息,他地脸有些发白,知道如果陛下真的相信了内廷地调查报告,只怕小范大人要倒大霉,那位坐在轮椅上的老人也不会有太多好日子过。
出乎姚太监的意料,皇帝此时却冷笑了起来:“区区三把刀,就想离间大庆君臣,疏离朕与安之父子之义?”
此言一出,姚太监和那位面相朴实的太监悄悄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心里的惶恐。全天下的人都知道小范大人是陛下的私生子,可是全天下人的都不可能当着陛下的面说出这
个事实。偏生今天,陛下却在他们两个太监面前,直接把这件事情挑明了!
“上京城里那个小家伙儿很有意思啊。”皇帝微微笑了起来。“利用安之地一点儿小慈悲,竟然想了这么件事儿出来。”
那名太监吞了口口水。小心翼翼说道:“陛下,还要继续查吗?”
“山谷狙杀地事情继续查,悬空庙地事情……也可以查一查。”皇帝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说道:“安之那边不要查了。以后任何事情只要查到他那里。就放手。”
“是。陛下。”
皇帝闭目沉默良久。他不明白陈萍萍究竟曾经瞒着自己扮演过什么角色。他忽然心里一动。想到。也许范闲这个儿子陈萍萍扮演地那个角色有所知情。才会如此急着要扮院夺权。
他相信范闲地忠诚,正如天底下所有人一样。从利益、道德、心性所有的角度出发。范闲都不可能背叛他。皇帝有这个信心。哪怕将来有一天。这个儿子知道了很多年前发生地故事。顶多也只会对自己施以悲郁地怒火。而不会背叛这片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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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京都有雨,又有雨。范闲穿着一身黑色莲衣。在雨中前行。身后跟着启年小组地三个成员。外加一批六处地护身剑手。沉默地进入了一条小巷。出巷后往外一绕,便看见了那个并不宽敞的府门。
每次他来言府。似乎都在下雨。也许老天爷也知道。这个府里住着地父子二人。是天底下最厉害地无间行者之一,在黑与光地格调中保持着与世俗社会地疏离。有些同情他们。
静澄子府还是静澄子府。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言府依然如此低调,陛下地赏赐。朝廷地恩宠。都没有摆在面子上。
范闲在门房处脱了湿漉漉的雨衣。也不等通报。便直接向着后院行去。没过多时。便看见了挡着后院视线的那座大假山。
第一次进言府地时候,范闲就曾经注意过这座大假山。虽说建筑里确实讲究个遮门隐景地套路。只是这座大假山未免也太大。太假。太突兀。太难看了些。
今日是旬假。平日里忙碌地不可开交地小言公子,难得偷了半日闲,正在和自己地妻子下着跳棋。他与沈大小姐成婚有些时日了。但沈大小姐地肚子里依然没有动静,不过言冰云也不着急,看情形。整个言府都不着急。
看到范闲地到来。言冰云地脸上明显闪过一丝意外。他知道范闲昨天夜里便回了京。但总以为以提司大人地懒惰。今天不是在屋里玩春困。便是去和亲王府与大皇子拼酒。却没有想到对方竟然找到了自己的府上。
小言公子少年时在京都,后来乔装在上京城时,都是有名地才子,琴棋书画无一不精。但是在范闲面前,他却根本不愿意挥洒自己地半分才气和幽墨情趣。像方冰块一样,严守上下级之分,好不无趣,所以范闲一般不愿意和这家伙进行公事之外地娱乐活动。每当范闲进入言府时,那就是监察院……有大事要发生了。
“今儿好兴致啊。”范闲笑着说道。
沈大小姐向着相公地顶头上司草草地福了一福。便退回了后宅。这位沈重地女儿一直还是北齐女逃犯地身份,前些年她在范府里住过很长一段时间。与范府里地妇人们关系不错。但是当着范闲地面,心里总有些很复杂地情绪,自然不知如何相处。
虽然从来没有人明说过什么,但沈大小姐知道,自己父亲地死亡。家族地破灭,不仅仅是北齐皇族地纵容。上杉虎地杀意。而和这位南庆监察院地年轻领导者,也有极大地关系。
看着隐入房内地女子身影,范闲地情绪低沉了下来。忽然开口说道:“上次和你说的事情怎么样?如果你愿意,我可以让她脱了北齐逃犯地身份。”
言冰云站起身来。站在廊下似在看雨,似在思考,半晌后冷声说道:“你和北齐人地那点勾当,不要以为天底下就没有人知道。以前倒无所谓。可如今是什么局势?双方一旦开战。你这就是资敌地行为……不赶紧洗脱,居然还想用这层关系讨些好处。莫以为你身份特殊,便不会有人疑你叛国。”
“叛个屁啊。”范闲笑骂道:“我这不也是急着挣银子?再说了,大部分银子我可没自个儿花了,往年打到杭州会和河工衙门的帐,你也一样过眼了。”
“我就不明白这一点,反正这银子你是给了朝廷,为什么中间要绕个弯?最关键地是,中间避了次税,朝廷得地银子更少。”
“少道程序。便少了次被官场剥皮地不好体验。”范闲说道:“而且我喜欢自己掌握这些事情。”
“宫里肯定知道这些事情,陛下一直隐忍不语。你也清楚是为什么。你不要做地太过头。”言冰云忍不住提醒了一声。
“长公主捞得。我就捞不得?”范闲说道:“和尚能摸。我也能摸……怎么又转了话题,先前我说地那事儿你到底愿不
愿做?愿做我就得赶紧往上京城里去信。”
“她家里人都死光了,反正又不会再回北齐。在乎那个做甚?”言冰云摇了摇头。
“故土总是有回去地那一天。”范闲笑了笑。拍拍他地肩膀,说道:“找个安静地方,有些重要地事情要和你商量。”
言冰云的表情一下子凝重起来。说道:“就在这里吧,我府上没有人敢偷听什么。”
范闲沉默片刻,认可了对方地自信,言若海是监察院安插在军方数十年地明谍,言冰云也是庆国历史上最成功地间谍之一,这样的父子二人。肯定眼尖如针,断不会容许有不可靠的人留在府中。
“我马上要接任院长一职。”范闲看着廊前滑下地雨丝。轻声说道。
言冰云的脸上没有什么吃惊的表现。陈萍萍如今早已不再视事。范闲和院长本身也没有什么区别。至于他自己会不会马上接手提司一职,他也不是很关心这件事情,但是范闲既然开了口,他沉默片刻后。还是说了一声:“恭喜。”
范闲低着头,轻声说道:“所以我需要你赶紧拟一个条程出来。我要做真正的院长。”
言冰云眼光一凝。静静地盯着他,似乎要从他的这句话里分辩出对方真正的意思。
“包括你父亲,七处那个光头主办,甚至是老跛子身边地那个老仆人,其实对院里的控制力,都远在我们想像之上。”范闲似乎感觉不到他地目光。冷漠说道:“如果我要当真正地院长,我就要让老同志彻底地休息,这些人必须隔绝在院务之外。”
“你的意思是说。让陈院长彻底与监察院脱手,甚至是他想伸手。也无手可伸?”
“就是这个意思。”
饶是以言冰云的冷静,此时也不禁感到了无穷的惊愕,他怔怔地看着范闲,不知道对方为什么会忽然生出这个念头,半晌后怒气反笑说道:“你是要让我对付我自己地亲爹。”
“新陈代谢嘛。”范闲笑了起来。“和对付无关,只是割裂罢了。”
“我需要一个理由。”
范闲沉默片刻后。说道:“我给你讲一个故事,一个有关于山谷里风雪中的故事。”
故事讲完了,范闲看着言冰云
“我不明白。”言冰云地脸色相当难看,“老院长对如此看重疼爱。怎么可能做出那些事情。”
“我也不相信。”范闲有些痛苦地低着头。“但是陛下似乎查到了些什么,如果真让陛下相信了这一点。如果老跛子真地想杀我,你说这会是怎样的一个结局?”
“陛下曾经召你入宫,你是他心中的七君子之一,秦恒死了,可你们这拔年轻人还有六个。帮我这个忙,让监察院真正地落到我的手上。”
……
……
坐在出城的马车上,范闲又开始得意地笑了起来,昨天夜里他把皇帝老子骗了一次,今天又倚仗着绝佳的演技把言冰云骗了一道,有这位监察院官员出手,再加上呆会与陈萍萍地面谈,想必自己最担心的事情,将会因为监察院的全面休整,而变成一椿永远也不可能发生地故事。
山谷狙杀的背后本身就有监察院地影子,如果当初不是言若海禀承陈萍萍的意旨,与秦家配合,单凭秦家崤山冲的私兵,以及秦恒京都守备师的遮掩,根本不可能算到范闲一行从江南来车队的前行路线,更不可能发起那样猛烈地攻势。
如果说陈萍萍想杀范闲,单凭这一点便足够了,范闲也正是用这个故事,说服言冰云相信自己的真心,并且让言冰云相信自己没有丝毫报复之意,只是想循着打击二皇子地旧例,抢先出手,让老院长安稳地退休去。
之所以要绕这样一个弯,是因为关于影子的事情,关于叶轻眉的事情,范闲是打死也不敢和任何人说的,言冰云不行,甚至是妻子都不能说。
“你说天底下到底有几个人知道,你曾经想过要杀我。”范闲眉开眼笑地坐在陈园地静室之中,听着远房地咿咿呀呀,看着身旁面色苍老的陈萍萍。
陈萍萍面色平静,冷冷地看了他一眼,说道:“为了逼我离开京都,你倒是舍得,那件事情是言若海做地,难道言冰云会查?”
“我可不指望查,我只是指望你赶紧回老家找初恋去。”范闲哈哈大笑道:“要知道打明儿起,我可就是监察院院长了,你只不过是个内退的孤寡老头儿,你拿什么和我拼?”
此言一出,范闲忽然沉默下来,极为沉重说道:“你当初答应我放手,说你想开了,可是你没有,那我只好逼你走了。”
“你这个小王八蛋!”陈萍萍一面咳嗽一面骂道:“老子什么都没管了,你还不放心?”
“放心?”范闲有些悲伤说道:“放心你就不会做这些事情了,告诉我……三年前,你为什么让自己中毒?”
第五十五章 一夜长大
一个人的悲伤并不能让整个陈园都低落起来,尤其范闲脸上的悲伤总让人觉得有几分促狭和嘲弄。陈萍萍坐在轮椅上,看着面前这个年轻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距离范闲第一次见到陈萍萍已经过去了五年的时间,这五年里他看见陈萍萍衰老,沉默,体会过这位长辈的可怕,但从来没有发现过,陈萍萍的笑容,有一天竟然会显得这样纯净,就像小孩子一样纯净。
惯常笼罩在轮椅上的黑暗气息,不知道因为什么原因,早就已经不见了,今日的陈萍萍看上去就像是个吃了一辈子素的信徒,浑身上下透着清新喜人的气息,似乎由内至外都是透明一般。
范闲怔怔地看着他的脸,知道相由心生,却不知道是怎样的心路历程,让陈萍萍变成了如今的模样。老人的眼睛有些苍漠,但却不是无情的那种冷漠,只是平稳的,淡淡地看着范闲,缓缓开口说道:“除了那个毒还有什么?”
“还有很多,以前我们就谈过。”范闲叹息着,盯着陈萍萍的眼睛,说道:“你让费先生路过东夷城,想尽办法保住四顾剑的命……”
这一句话开始,范闲不再用询问的语气,而像阐述事实一般开始字字句句出口。
“苦荷想尽一切办法延长你的性命,是因为他那双眼睛看的清楚,只要你活得越久,你和陛下之间翻脸的可能性越大。”范闲低着头继续说道:“你让四顾剑活的久,是因为你早就已经想好,让剑庐那边戮穿影子的身份,从而逼陛下对你动手。”
“逼?”陈萍萍笑了起来。似乎听到了一个很有趣地词。
范闲没有被老人家的笑容打动,叹了口气,说道:“关于三年前你的中毒。现在看起来,当然也很清楚了。你借此不进京,放着长公主和太后在京都瞎折腾,名义上是听从陛下地密旨,放狗入院,实际上却是存了更大的念头。”
他自嘲笑道:“当时我的情况比较危急,一时间也没有往深里想。后来才想明白,长公主的首席谋士袁宏道,秦家老爷子最信赖的监察院内奸言若海,这都是你的亲信。虽然你人在四野,对于叛乱的局势却是无比清晰,有这样两个人在暗中帮你,如果你要替陛下控制局势,断不至于让京都乱成那样。”
陈萍萍笑了起来,声音有些尖锐:“那你说。我为什么没有控制局势?”
“你本来就想局势乱一些,你恨不得让宫里的人都死干净。”范闲低头幽幽说道:“陛下放了一把火,你却让这把火烧的太旺了些……烧死了太多人。你本指望,到最后天地一片白茫茫,最后就剩下我和老大两个人,再来收拾残局。”
“问题是:你还有件事情没有说明白。为什么我要背叛陛下?难道我就有能力让整个京都,只留下你和和亲王两个人?”
“你有这个能力,我从来不怀疑这一点,如果陛下真的死在大东山地话……袁宏道和言若海两个人的作用根本没有完全发挥出来,你就直接抛了袁宏道。”范闲看着陈萍萍,觉得嘴里泛起一股奇怪的滋味,有些苦有些酸,“至于你为什么背叛陛下。你我都心知肚明。”
陈萍萍哈哈笑了起来,拍着轮椅的扶手。就像拍着风中劲节十足的空绣。嗡嗡作响。他沉默很久之后,死死地盯着范闲的眼睛。就像是盯着很多年前同样年轻地那个人,阴阴说道:“难道不应该?”
范闲沉默,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句话,身为人子,他当然不能说不应该,他甚至一直震惊于陈萍萍对叶轻眉深刻入骨的怀念和那种足以烧毁一切的复仇欲望。
陈萍萍是皇帝最亲近的大臣,自幼也是在诚王府里服侍,他与叶轻眉见面很晚,相处的时间想必也不会太长。可就是因为这样一个生命中过客一般的女人,整个天下最黑暗地特务首领,在心里藏了一把匕首,一藏便是二十余年,刺伤了他的心,刺伤了所有的人心。
陈萍萍忽而疲惫地躺回轮椅之上,说道:“你不懂当年,你不懂。”
对于当年的事情,范闲没有亲手参予,自然不敢轻易言懂。他只是沉默着,计算着,隐忍着,根本不知如何处理,如果人与人之间只是仇恨的关系,或许这世界要简单许多,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这样的复杂。
……
……
“你服毒的第二个原因,我也想明白了。”范闲看着陈萍萍古井无波地双眼,忽然心尖抽痛了一下,觉得人世间的事儿确实有些伤人伤神,说道:“你本以为陛下再也无法从大东山上回来,你又毁了他地江山,你们一世君臣,你便去黄泉路上陪他走一遭,也算是全了君臣之义。”
陈萍萍闭上了双眼,说道:“毕竟我看着陛下从一个孩童成长位一代帝王,我太了解他,他是个很怕孤独地人,我担心他一个人在阴间的道路上害怕,所以想去陪他。”
“陪他?”范闲地声音刻厉起来,“他杀的人够多了,黄泉路上陪他的人也不会少,你用得着这样?”
他平伏了一下情绪,沉声说道:“更何况他没有死。”
“要一个人死,总是很难的。”陈萍萍第一次在范闲的面前,把这句话叹息着说了出来,望着他悠悠说道:“我从来不会低估陛下,所以在谋事之前,行事之中,我总是无比谨慎,做好了失败的所有预估,即便失败,也不会留下任何把柄,更不会拖累到你。”
范闲看着陈萍萍,心头忽然生起很强烈的崇拜感觉,他对这个老跛子太熟悉了,有很多事情。对方都没有瞒过自己,所以自己比宫里那位皇帝老子更了解陈萍萍做过些什么。
在这个世界上,能够暗中筹划对付陛下。却能够瞒过陛下的人,大概也只有陈萍萍一个人。这位监察院创始人在阴谋方面的能力实在太强,强到根本没有刻意地去编织什么,只是顺着天下大势而行,间或抹上几笔浓黑地色彩,便曾经将陛下和庆国陷入了一个可能万劫不复的境地。
只是皇帝本身的实力太过强大,强大到可以轻易撕碎一切阴谋诡计地地步。不过陈萍萍也真是厉害,即便这样,他依然没有露出任何细微处的漏洞,甚至还从很多年前便安排好了退路。
陈萍萍不在乎生死。他在乎的后路便是自己死后范闲的安危,所以从悬空庙开始影子意外地刺伤范闲后,他便开始安排这一切,包括山谷里的狙杀,甚至还包括宫里的那件事情,都是他在与范闲进行着割裂。
即便将来一朝事发。这些藏在很深处的事情,都会成为陈萍萍与范闲之间的割裂,在那些辛苦查出来的证据面前,皇帝自然会相信陈萍萍是想
要杀范闲的,范闲自然和陈萍萍地事无关。
至于陈萍萍为什么要杀范闲,那是需要皇帝去思考的问题。范闲在悬空庙事中受了重伤。险些身死,山谷中也是险到了极点,这两条证据,太过强大。
范闲能感受到陈萍萍的苦心,看着他苍老的面容,体会着对方从心里浮出来的清新气息,心头感动,却是不知该说些什么。
陈萍萍的脸色平静无比。说道:“这些事情,应该是三年前你就已经想明白地东西。那日陈园未复。你也曾经说过类似的话,为何今天又要来一遭?”
“陛下总会动疑。尤其是你在东夷城那边又玩了这么一手。”范闲说道:“我只有来和你挑明这些事情。”
“东夷城那边是三年前安排的事情,我自答应你放手之后,便已经放手了。”陈萍萍笑着说道。
“我不管,你既然要放手就彻底一些。”范闲说道:“陛下已经让我成为监察院院长,你可以彻底退休了。”
“退休?那和现在的生活没有什么区别。”
范闲诡异地笑了起来,说道:“当着我的面还说这个话?如果你不愿意,就算我再当十年监察院院长,这监察院也还是你的。”
“噢,不。”陈萍萍也笑了起来,说道:“监察院是陛下地。”
“噢,不。”范闲学着他的语气,叹息道:“监察院有两成是陛下的,三成是我的,可还有一半是你的,永远是你的。”
在监察院里做了这么久,范闲当然清楚眼前的老跛子对监察院的控制力达到了一个怎样惊心动魄地程度,所谓陛下的私人特务机构,在陈萍萍地苍老手掌之下,早已经成为了此人地私人机构。这一方面是因为皇帝老子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身边的忠犬,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陈萍萍在监察院里地威信太高,誓死效忠的官员太多。
范闲甚至毫不怀疑一件事情,如果宫里发旨对付陈萍萍,像言若海,七处的光头主办那些人,根本想都不会想,就会站到陈萍萍的身后。
一切为了庆国?在监察院一般官员的心中,庆国或许就是皇帝陛下,但在那些真正能掌握权力的中级官员心中,除了陈萍萍,没有什么别的人。
“嗯……你究竟想做些什么呢?”陈萍萍面带欣赏之色,看着范闲问道,这似乎是一句很寻常的问话,又像是两任监察院院长之间的某种交替。
范闲却忽然有些垂头丧气,说道:“我今天来之前已经见了言冰云,我让他开始准备把监察院八大处,以及四处在各郡的分理处都拢到手里来,斩了你伸向院里的所有可能……只是我清楚,如果你自己不收手,就凭我和言冰云,实在是没有太好的法子。”
“让言冰云对付他家老头子?”陈萍萍呵呵笑了起来,说道:“这一招倒是不错,虽然他要对付的老头子,肯定比他想像的要多很多。”
这句话里所说的老头子,自然是指监察院上层官员里,对陈萍萍忠心不二的那些人。
范闲往前坐了坐。轻轻握着陈萍萍皱极了地双手,说道:“放手吧。”
“放手你还捉着我的手做什么?”陈萍萍微笑着说道:“你可以试着来斩断我伸向院里的手,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老头儿们比你们想像地更有力量。”
废话,那些老头儿都是龙旗之初,监察院下的第一窝蛋,在院里不知有多少徒子徒孙,想把这些老头儿扫干净,当然困难无比。范闲在心里骂着,面上恼火说道:“你说咱爷俩儿这些年处的不错,和父子没啥区别了,至于在这时候还要跟我打上一仗?”
“关键问题是,你还没有说服我。我为什么要放手。”陈萍萍的眼光极为有趣。
范闲沉默片刻后说道:“陛下已经开始在查那次山谷狙杀的事情,也开始在查悬空庙的事情,总有一天他会疑到你的头上。即便他拿不到任何证据,但这事情总是有些凶险……而且你也知道,陛下这个人,自从宫里死了那么多人之后。性情已经改变了许多。如果换成往年,只怕他心中稍一动疑,便要开始用雷霆手段,可是他一直没有这样动。”
这话确实,监察院是皇帝最为倚重的力量之一,他对陈萍萍的信任也是世间的一个异数。如果一旦他发现,陈萍萍心里有些别地意味,换成当年的皇帝,只怕早已经暴怒。
“这个话题我们以前也谈过。”陈萍萍点了点头,说道:“陛下对我总有几分情份,即便动了些疑心,也不舍得直接下手,他更愿意……等着我老死。”
“是啊。问题是您总是不死。”范闲笑了起来,说道:“不死倒也罢了。偏生您的心也不死。所以我只好请您离开京都,回故乡找初恋去吧。”
陈萍萍笑骂了两句。忽然开口问道:“如果我不退,你会怎么做。”
“我会开始动手。”范闲沉默了片刻后说道:“就算要让监察院里闹的十分不堪,我也要把你打下去。”
“用什么理由?”
“当然是因为我查到了山谷狙杀的背后,有陈院长的影子,我身为皇子,又是监察院地下任院长,含恨出手,想把你置于死地。”范闲低头说道:“不管最后我能不能打赢,陛下总会想着,原来我自己也查出了这件事情,便看着我去打,最后发道旨意赶你出京,一方面遂了我的意,填了我的怨,一方面又保了你的命,全了你们之间的情份。”
陈萍萍花白的眉梢挑了挑,说道:“想来,你也是用这件事情说服言冰云?”
范闲点了点头。
“用一个并不存在地仇怨来掩盖内里真正的凶险。”陈萍萍思忖良久,点了点头:“你现在比以前进步太多了。”
范闲笑了笑,说道:“我想了一个月,又知道内廷开始查山谷的事情,才想到利用这一点。”
陈萍萍有些疲惫地笑了笑,他知道范闲在担心什么,为什么要费这么多周折,也要逼自己离开京都。正如范闲先前心里的感动一样,这位孤苦一生的特务头子,忽然觉得自己的心里也变得温热了许多。
“我答应你,我会离开京都。”陈萍萍轻轻拍了拍范闲的手。
范闲大喜过望,呵呵笑了起来,然后说道:“这事儿应该没问题,悬空庙一次,山谷里一次,两次我都险些死在你的手上,不管内廷查出了什么,都只会成为你黯然离开京都地注脚。”
“想着那时候,你坐着轮椅冲进陈园,朝我大吼大叫,也是有趣。”陈萍萍微笑着说道。
范闲笑着摇摇头,当时他是真不明白陈萍萍为什么要做这些事情,只是后来被长公主完全点醒
,他才清楚,陈萍萍究竟想做什么,又为什么一直小心翼翼地准备着与自己完全割裂。
“当年太平别院血案,是秦业做的吧。”范闲忽然开口说了一句话。
陈萍萍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秦业只是陛下地一条狗。”
范闲沉默许久,然后说道:“秦家最后要反,只是因为我地存在?”
“当然,你是叶轻眉的儿子。”陈萍萍笑了起来:“秦业那条老狗,被陛下遮掩了这么多年。却也太明白陛下地心意。如果陛下打算一直重用你,那就一定不可能让你知道当年地那个故事……秦业却是那个故事里唯一活下来的漏洞。”
“陛下要扶你上位,想保全你们父子间的情份。就必须灭口,秦业必须死。”陈萍萍平静说道:“所以秦业不得不反。”
以前这些事情,陈萍萍一直坚持不肯对范闲言明,只是已经到了今日,再做遮掩,再不想把范闲拖入当年地污水之中,已经没有那个坚持的必要了。
“果然如此。”范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春天的和暖气息入他的肺,却是烧得他的胸膛辣辣的,虽然这些事情他早已经猜到。但今天听陈萍萍亲口证实,依然难以自抑地开始灼烧起来。
“三年前你就问过秦家为什么会反。”陈萍萍忽然极有兴趣地看着他,问道:“以你的目光,应该看不到这么深远,是谁提醒你的?范建?”
“父亲从来不会对我说这些。”范闲苦笑了一声,说道:“是长公主。”
这个名字从范闲的嘴唇里吐出来。陈萍萍也变得安静了些,目光看着窗外的青树,淡淡说道:“这个疯丫头也是个了不起地人物,她根本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却只是从这些细节里就猜到了过往,实在厉害。”
“京都叛乱的时候。你和长公主是不是有联系?”范闲问出了一个隐藏很久的疑问,因为当时监察院的反应实在是有些怪异,即便是皇帝陛下定计之中,让陈萍萍诱出京都里的不安定因子,可是陈萍萍的应策也太古怪了些,尤其是长公主那边,似乎也一直没有刻意留意监察院地方向。
“没有。”陈萍萍闭着双眼说道:“有很多事情是不需要联系的,只需要互相猜测彼此的心意。彼此的目的。世上最妙的谋划,只是灵机一动。全无先兆。彼此地心意搭在了一处……一旦落在纸面上,便落了下乘。”
“关于这些事情。你要和你那个死了的丈母娘好好学习一下。”陈萍萍睁开双眼,微笑说道。
范闲微涩一笑,点了点头。
陈萍萍便在此时,忽然轻轻地问了一句:“现在你知道的足够多了,以后打算怎么做?”
范闲沉默许久,然后开口说道:“我不知道。”
陈萍萍有些微微失望地叹了口气。
“有证据吗?”范闲的声音有些微颤:“哪怕是一点点的证据。”
“世界上很多事情是不需要证据的,只需要心意,我也是几年前才确认了那个人曾经动过的心意,坚定了自己的心意。”
陈萍萍地这句话和四顾剑的剑道颇有相通之处:“当日大军西征,陛下在定州附近,你父也随侍在军中,而北齐大军忽然南下,我领监察院北上燕京……”
“叶重也被换到了西征军后队之中。”陈萍萍只是冷漠地陈述着一个事实,“最关键地是,你母亲那时候刚生你不久,正是产后虚弱地时候。”
范闲的两道眉毛渐渐皱起,问道:“五竹叔呢?我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在那个时候离开母亲地身边。”
“神庙来了人。”陈萍萍微微一笑,说道:“使者出现在大陆之上……我虽然一直不清楚你母亲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但是我能猜到,她和五绣和神庙一直都有些瓜葛,而且五竹一直很忌惮与神庙有关的任何事情。”
“神庙来人不止一次,至少是两次,我知道的就有两次。”陈萍萍叹了口气,说道:“来一次,五竹杀一次,当时的世间,能够威胁到你母亲的人,似乎也只有神庙的来人,而五竹根本不允许那些神庙来人靠近你母亲百里之内。”
“所以五竹离开了。”
“但你母亲却依然死了。”
“死在……自己人的手里。”
陈萍萍古怪地笑了起来,自己人三个字的发音格外沉重。
范闲也笑了起来,笑的格外用心,然后站起身来,拍拍陈萍萍的肩膀,说道:“这些事情我早就猜到,只是从您的嘴里听到后,才发现感觉竟是如此的真实,好了,这些事情您不要再想了。”
陈萍萍笑着问道:“箱子应该还在你手上吧?五竹在哪里?”
范闲有些苦涩地笑了笑,片刻后说道:“箱子不在,五竹叔有事离开了。”
陈萍萍嗯了一声,又一次没有在范闲面前掩饰自己的淡淡失望。
范闲忽然微异问道:“你知道……箱子在我手上?”
“你那老爹也知道。”陈萍萍说道:“所以你那个老爹才不知道。”
范闲微微动容,许久才消化掉心头的震惊,想到已然归老的父亲大人原来在暗中,不知道替自己做了多少事情,心头不禁生起一丝怀念,再一次拍了拍陈萍萍瘦削的肩头,笑着说道:“你让我向死了的长公主学习,我看你倒是应该向我还活着的父亲大人学习,该放则放,该退则退。”
他把两只手放在陈萍萍的肩膀上,微微用力,说道:“以后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陈萍萍笑了笑,没有说什么,只在心里想着,以这个孩子的性情,只怕还要继续看下去,熬下去,却不知道要看到什么时候,熬到什么时候。世间每多苦情人,而似范闲这种身世,毫无疑问却是最苦的那一类人。
一念及此,陈萍萍忽然觉得自己和范闲这二十年来的苦心没有白费,至少范闲健康的长大了,而且成长的是这样快……似乎只花了一夜的时间。
……
……
(关于范闲,我实在是写的很痛苦,很多时候我在做置换,如果我是范闲我会怎么处理,但我根本找不到答案,虽然大纲早就定了,可是写下去,还是那样地困难,我会再努力地再思考,再思考。
关于爆发拉票,我没能力爆呀,啊啊啊啊,明天要写的比今天少些,后几天都要少些,因为……家里是真有事儿在忙,实在是抱歉。眼珠一转,只好像奸商一样地喊了:我日更三万五!你们手中的月票在哪里?……呃,原来人是可以无耻到像我这种地步的。)
第五十六章 别院之间苦心思
天一下就阴了,却还没有哭泣。范闲的脸色有些阴沉,中毒在车窗边,望着窗外的山道与京郊保护极好的青丘野林,许久沉默不发一语。
黑色的马车沿着平直却又起伏的石板道,斜斜驶上了官道,脱离了陈园的范畴。然而范闲的表情并没有轻松起来。身周的监察院官员们瞅着窗边那张依旧英俊,今日却格外漠然的面宠,心里都有些莫名的发寒,他们不知道陈园里发生了什么,老院长和提司大人又说了些什么,为什么提司大人今天的表情会如此严肃。
马车在官道上沉默地向着京城驶去,沿路偶遇入城百姓或是踏青归来的官绅家少年少女,这几辆黑色的马车,就像是在亮着无声的警告灯一样,所有的人们看见它们,都匆忙地让到了一边,为这些黑色马车让路。
百姓们是天生对官老爷们的恭敬在做樂,而那些往日里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权贵们,则是知道这些黑色马车所代表的身份权势。京都里的权贵们耳目众多,当然知道小范大人昨天夜里,已经从东夷城赶回了京都。
如今这个世上,没有敢得罪范闲,哪怕是这些被荷尔蒙调教的无比嚣张的年轻权贵们,在这些黑色马车面前,依然只有敛气凝神,大气不敢吭一声的份儿——小范大人是出了名的狠厉嚣张,他才不管这些少年的身后是哪位娘娘,何家国公——四五年前。在抱月楼外,范闲一个人打断了十几个小兔崽子的腿,这个故事早已经震骇了所有别地小兔崽子的心。
范闲没有注意到官道上的动静。也没有去看那些畏畏缩缩停马于一旁地少年们,只是沉默地看着官道旁的风光。心情异常沉重。往年里猜到只是猜到,想到只是想到。长辈们一直没有对他言明什么,所以他也可以暂且当作自己不知道这些,只是在暗里做着准备,只当成是下意识里地行为,而不是从内心出发,为了某个明确的目地而折腾。
可如今一切都已经清楚无比地摆在了他的面前,他必须正面面对当年的故事。做出自己的选择。
此时黑色的马车已经行到了官道的某个岔道口,前方不远处便是京都雄伟的城廓,左手边一条清幽道路。正在青青竹林地遮映之下,该往何处去?
“往左。”
倚在窗边的范闲。微眯双眼,轻声吩咐道。沐风儿看了大人一眼,没敢说什么,比了个手势,三辆黑色的马车迅疾往左拐入青竹林中。消失在了众人地眼前。
往这条道路里行去不远,青竹渐疏。便能看见道路一旁碧若青玉的那泓河水,河水缓缓流淌。速度极慢,如果不是用心去看,只怕会觉得这是一泊湖。
正是穿城而过,绕城而行,最终西行苍山地流晶河。这条河在上游某处凝聚脂粉。汇聚舫上彩灯,集中了京都半片情色繁华,纵使范闲的抱月楼突兀而起,依然没有完全夺走这条河的味道。
流晶河流至京郊之外,来到这片竹林青树之中时,已经安静了许多,清静了许多,尤其是河对面小小半岛上的那方宅院。在这春意明媚里泛着清新淡雅的味道,平添了几分遗世而独立地感觉。
太平别院。当年叶家女主人的小院。后来地皇室别院,长公主在京都叛乱时。曾经在这里住过两天,也仅仅只住了两天,然后这间院子重又归复了寂静,就像是从来没有人在这里生活过一般。
范闲下了马车,静静地看着那个院子,想着曾经在院子里居住过的人,一时有些失神。
京都叛乱平定之后,皇帝隐隐曾经透露过两次,要将这个院子重新赐给范闲地话头。范闲清楚这件事情最好不要由自己开口,所以也一直是平静相待,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情最后始终没有落到实处。
庆历五年的夏天,在城外范族田庄里住了一夜之后,范闲曾经带着妹妹来过这里,对着太平别院磕了两个头,聊寄哀思,却没有进去,因为他知道,皇帝对这个院子有别样的感情,别样的畏怯。
但是范闲后来还是进去了,他和五竹叔在太平别院的一间密室内找到那把重狙地子弹,还在里面倘佯了许久,皇家的侍卫,根本不在他们二人的眼中。
范闲的眼睛眯了起来,眼光透着河上的淡淡水气,直似要穿透太平别院涂成青灰色的墙,看透里面的一切。
里面没有坟。
这是范闲早已经确定了的事实。他地父亲大人范建曾经对他私下说过,叶轻眉的坟在一个隐僻处,后来点明在太平别院里,然而院里却没有。范闲后来以为是在皇宫里,可是皇宫里也没有,只有一张画,画上有个黄衫女子。
叶轻眉自然已经不在这个人世间了,她葬在哪里也并不重要,但是范闲却偶尔会想到一个问题,是不是皇帝也有些不敢面对地下地那缕魂魄?
范闲在河边坐了下来,将长衫地前襟撩到膝上,非常平整地搭好,认真说道:“我在这里想些事情,不要让人来打扰我。”
“是,大人。”沐风儿和几位贴身的启年小组成员同时低头应命,带着四周地护卫力量,向着竹林深处散去,一直散到范闲看不到他们,他们也不可能看见河边的地方。
不要让人来打扰,自然也包括这些下属。沐风儿这一干人很清楚范闲的心思,只是有些不明白大人此刻的心情。他们退到了很远的地方,警惕地注视着四周道路的动静,封锁着风声,在心里默然猜测。
河对面的那间院子是叶家女主人当年的居所,这是所有地老京都人都知道的事情。而那位叶家女主人是小范大人的亲生母亲,这是整个天下人都已经知道地事情。小范大人今日选择在此地静思,所思考的事情。自然是极为棘手,极为重要。
……
……
不知道坐了多久。将这河两岸地幽林青竹灰院,河中的静水苔石飘叶。一应风景都看透成了一个笑话,范闲才感觉自己坐地有些累了,臀下的那方石头,忽然显得格外尖刻,戮的有些痛。
他站起身来,拍了拍身后的灰尘,皱着眉摇了摇头。却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向着河畔又走了两步,低下身去。掬了一捧微凉的河水,泼在了脸
上,似乎是要让自己脸上的灼热变得冰冷了一些。
这时候,一方手帕从旁边伸了过来。似乎是想让他擦拭干净脸上的水滴。
范闲没有丝毫吃惊,接过手帕,在脸上胡乱擦了擦,又探到河水里拧了两把,拧到微湿冰凉,才微笑着递还了回去。说道:“你是最怕热的,把脸冰一下。”
一身素白衣衫地范若若笑着从兄长的手里接过打湿了的手帕,小心翼翼地擦了擦自己的耳根和脸颊,看样子她来的应该有些匆忙,平日里一脸的冰霜,此时却被两颊地红晕涂抹的一干二净。
“你怎么来了?”范闲回身往河岸上行去,很自然地伸出手去,想要牵着妹妹的手。以防她跌倒。
没有想到,范若若却没有瞧见兄长伸过来的手。已经走了上去。范闲微微一怔。笑着说道:“看来苦荷当年没有藏私,你这才学多久。身子比以往倒是好了很多。”
范若若笑了笑,没有接这个问题,回答范闲先前那句话:“哥哥昨天夜里才回来,今天怎么又跑了出来?京都里有人找你有急事,嫂子偏生入了宫,藤大家的被那人烦的没法子,只好找到了医馆。我是去一处打听了下,才知道哥哥你出了城,我正准备去陈园来着,但在路口看见了沐风儿,知道你肯定在这里,便下车来寻你。”
范闲今天来陈园,院里地人应该不知道才是,不过他也懒得去理会这些小事,问道:“什么事儿,找我找的这么急?”
兄妹二人一边说,一边坐了下来,就如同五年前一样,遥遥对着河那头。
“也不是什么要紧事儿,只是好久没见哥哥,想你了。”范若若微微笑着说道,其实既然那人烦到了范家小姐的头上,肯定是极重要的事情。只是这位冰雪聪明的姑娘家,发现今日兄长竟然会来到太平别院静思,那么心中一定是有更大的苦恼,她自然不愿意拿那些官场上的事情为烦他。
范闲心想如今的庆国官场上确实也不可能有什么大事儿,不由笑着摇摇头,说道:“既然不是什么大事儿,你陪我坐坐也好,我正嫌一个人坐有些气闷。”
这一坐又是半个时辰,范闲是心有所思,所以不想说话,只觉得有个完全信任自己地妹妹坐在自己的身边,确实能够让自己地情绪更稳定一些。而范若若更是没有什么旁地念头,她只是在心里幽幽想着,只要能够这样安静地在哥哥身旁坐下去,那就好了。
许久之后,太阳早已穿过了竹林的高梢,往着西边地方向缓缓移了下去。淡淡的光芒,变成了无数斑驳的影子,打在兄妹二人的脸上。范闲的眼眸被那片片光芒恰好晃了一下眼,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叹了一口气。
范若若心头一动,听出了这声叹息里的太多苦恼,怨恨,无奈,不得已与沉重。她微微低头,思忖很久后说道:“心里有什么事,说出来或许好些。”
范闲沉默许久后,忽然开口说道:“我的生母姓叶名轻眉。”
范若若微愕,抬眼看他,心想整个天下,自己大概是最早知道这个秘密的几个人之一,为什么兄长此时又要重复一遍。但她知道范闲肯定必有后话,所以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没有表达自己的疑惑。
“当年我带你来此地,对河遥遥一祭,拜的是她赐予我这个肉身,让我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一遭。”范闲静静说道:“今日来此遥看,却是敬她当年所行所为,拜她给我这个儿子留下了太多好处,给这世间的百姓也带了一些不一样的可能,更多的选择。”
范若若在一旁安静听着。
“我这一生,没有看见过她的模样,没有听过她的声音,但我见到了太多她留下来的痕迹。”范闲低头思忖片刻后,继续说道:“这次去东夷城,也看了不少,所以她在我心中的形象是越来越清晰,我也越来越习惯把她看成是自己的母亲。”
他在心里加了一句话,虽然她的年龄似乎比自己大不了多少。
“如果当年有人加害于她,你说我身为人子,应该如何去做?”范闲的眉头皱到了极致,眉心一片阴郁。
范若若忽然感觉心头有些紧张,紧紧地攥着手中的湿湿手帕,颤着声音说道:“那些人不是……死光了吗?太后娘娘如今也早已经去了。”
“太后自然是要死的。”范闲没有告诉妹妹,太后实际上就是死在自己的手中,微嘲一笑说道:“可是还有些该死的人,没有死。”
范若若没有开口询问,因为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今天肯定会听到一个令自己心惊胆跳的名字。
“我很久以前就猜到陛下是我的生父。”范闲说道:“只是最初那两年里,我根本不把他看成是自己的父亲,不止是他,要把叶轻眉当成是自己的母亲,也很困难,这和当年故事无关,也不是我生出了被遗弃的挫败感觉,这是解释不清楚的事情。”
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时,就已经带着自己的灵魂。
“然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由时间铸成的,这与血缘无关,与亲疏无关。”范闲低头疲惫说道:“就如同我自幼把你当成妹妹,这一世都会把你当成最亲近的人一样。时间总是能改变许多事情,和陛下相处这么久,我能察觉,他对我,比对他其他几个儿子不一样。尤其是这几年,皇帝陛下改变了太多。”
他忽然笑了起来,笑的有些可爱:“你说,如果当年是陛下杀了我妈,我应该怎么做?”
范若若心头一震,双手下意识用力,把手帕挤出了最后几滴河水。
第五十七章 坟
今日京都上空的天时阴时晴,总是不能准确地展露笑颜或是愁容,就如此时范若若的脸。这位姑娘家面色一阵青一阵白,先前那刻香汗微湿的淡红脸颊,在听到这句话后,已经被吓成了一个剧场,充分表演出一位大庆子民此时应该表露出来的诸般情绪。
明明是温暖的春天,范若若的身子却像是被冰窖里受折磨,半晌后,她才颤着声音,低声说道:“我不知道。”
这是最没有用的答案,也是最自然的答案,范闲都堕入了黑洞里难以自拔,再牵着妹妹的手,顶多也只能再多一个被撕成碎片的可怜后辈,对事情却没有什么帮助。
范闲心头一软,轻轻抚了抚丫头的头顶,温和说道:“别吓傻了,只是没处说理去,只好找你说说。”
许久之后,范若若用怯怯的眼光看着兄长,用蚊子一般的声音说道:“是真的?”
范闲沉默许久,眼光望向河对面那个清幽的小院,想着二十几年前,这座小院所遭受的血刀之灾,想着二十几年前,或许这里是人间地狱,不知道有多少老叶家的人死去,而那个惊才绝艳的女子,却恰好处于她这一生当中最衰弱的阶段。
因为她生了自己。
而且她的身边所有可以倚仗的人,全部都因为这样或那样,无法回转的重要原因,离开了她的身边,她是那样的孤立无援,这是一次来自自己身后最亲近处的突袭,一次猛烈而绝决地杀机。想必她离开这个世界地时候。一定相当地不甘心和孤独吧?
借种?范闲不会相信这个。他太了解女人了,哪怕这个女人是他的亲妈。是天底下独一无二地叶轻眉,范闲依然不相信。对男人没有感情。怎么会把他迷到自己的床上?别地女人或许会因为社会或家族的原因,与自己不喜欢的男子虚与委蛇,然而叶轻眉需要吗?
范闲怔怔地望着对岸,唇角泛起一丝冷笑。那个男人还真的是很冷血啊。
……
……
一个微颤地声音。将范闲从过往地惨忍画面中拉了回来。范若若有些畏寒一般紧紧靠在兄长的身边,手中的湿帕早已落到了草地上,她地手紧紧攥着范闲的衣袖。仰着脸说道:“……我……以前……有个哥哥。”
范闲的心里忽然涌起一道寒意,他知道妹妹说地是什么,因为他小时候就知道。司南伯府里本来应该是位大少爷的。那位大少爷的年龄和自己应该差不多大,是父亲和元配夫人的孩儿,只不过因为年幼体衰,在很小的时候就死了。
此时妹妹忽然提到了那个早已消失在人们记忆里的兄长,范闲隐约似乎抓到了什么,脸色顿时变了。
陈萍萍曾经不止一次提醒过范闲。要他对范建好一些,因为范家为了他地生存付出了很多。范家到底付出了什么?难道当年太平别院,自己能够在事后生存下来,并且熬到了五竹叔赶回来的那一刻,是因为在太后、秦家、皇后一族的猛烈攻击下,有人代替自己迎接了死亡?
范闲的脸色有些发白,他在心里默默想着,如果事情原来是这样进展,起先瞒过了太后。后来司南伯在澹州养了位私生子,为什么宫里没有动过疑?难道是皇帝回京后镇压住了局面,封锁了消息?
他的头有些发痛,有些细节还没有想清楚,但是那个可能的可怕的画面,却在他的脑中清晰起来。他有些漠然地想到,原来自己在这个世界第一次睁开眼睛,看到自己那双婴儿白莲般的手。白莲上染着血污地手前。已经有一个刚刚出生不久的婴儿代替自己死了一遭。
自己那双婴儿白莲手上,不止涂抹着五竹叔杀的人的血。还有那位真正的范家大少爷的血!
范闲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范若若明显察觉到兄长的异常,哀伤地低声说道:“我不知道大哥是怎么死地。只不过后来隐约听府里地老嬷嬷哭着提了两句,我有些疑心,却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范闲轻轻地握着妹妹的手,沉默地一言不发。他知道若若地亲生母亲,在生下若若不久之后,缠绵病榻,不治身亡,后来父亲才将柳氏迎入了府中。
一位侍郎夫人,是因为什么事情一直心事郁结?因为她亲生儿子不该死却死了?
范若若接着低头静声说道:“听老嬷嬷说,妈妈和叶姨应该也认识。”
范闲已经渐渐体会到了陈萍萍那句话的深意,只是还想不明白,如果陈萍萍知道父亲为自己付出了这样大地代价,为什么那些年里依然不肯放松对父亲的警惕?
司南伯范建与叶轻眉之间的关系,并不像范闲少年时所设想的初恋模样,这两个人或许更多的是一种兄妹般的彼此信任,就像今日范闲与范若若一般。
叶轻眉在太平别院刚刚生下一个儿子,司南伯夫人去院里帮帮忙是很正常的事情,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也许正是范闲心中所猜测的那样。
很像小说里的情节?原来现实永远比小说更加离奇,更准确的说,现实本来就应该比小说更离奇。
范闲紧紧握着妹妹的手,心中泛起无数复杂滋味,眼前浮现出一直无比疼爱自己的***容貌,浮现出父亲那张中正肃然,似乎永远不会动怒,永远不会喜悦,只是沉默地行走于官场上的脸。
他的
心忽然痛了起来,他觉得自己真的亏欠了范家太多。他的心忽然冷了起来,当年已经死了太多的人,流了太多的血。
范闲站起身来,冷冷地看着河对面的太平别院,忽然开口说道:“今天说的事情。不要和任何人说。”
虽然明知道妹妹肯定不会将这个惊天地秘密传出去,可是范闲依然忍不住提醒了一句,然后低声说道:“关于这件事情,我要当面请示一下父亲。”
“哥哥要回澹州?”范若若跟着站起身来,诧异地看着他。
范闲摇摇头,说道:“父亲现在不在澹州。”
已经去职的户部尚书范建在澹州养老。是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的事情。但是范闲却异常肯定地说父亲不在澹州,因为只有他知道,父亲正在东北方的一个地方,帮着自己做一件大事,他要去当面向父亲请示,因为他认为,在这件事情上,父亲也有他自己的发言权。
范若若忍着没有发问,只是怔怔地看着兄长阴郁的面庞,心中有些痛。她知道今天范闲说地这些事情,会在将来惹出多大的风波。今日的范闲不止是天下第二人,手中更是拥有太过强大的力量,如果他真的和皇帝陛下翻脸,想替自己的母亲复仇,君臣二人间一场大战,只怕整个天下都会被拖进去。
“再陪我去个地方。”范闲向着竹林深处的道路上行去,范若若嗯了一声,小碎步跟了上去。
……
……
三辆黑色的马车离开了太平别院处的竹林。来到了京郊另一处幽气森森的所在。此地地幽凉与太平别院不一样,透着股令人害怕的味道——因为这里是坟场。
太平别院曾经埋葬过很多人,这里也埋葬了很多人,范闲今日辞了故地,来到死地,身后跟着的那些监察院官员都有些凛然,却不知究竟出了什么问题。
这边的青山之下,风水极好。埋葬着庆国南征北战留下来的无名战士坟墓。而其中最新最大的一处坟园,则是三年前修好的。那京都叛乱一役中。禁军死伤惨重。而监察院也付出了极恐怖的代价,尤其是在正阳门狙击秦恒一路先锋营。黑骑后来在广场前的勇烈追杀,让这座新坟园内多了千余座坟墓。
传统地四月节刚过不久,园内还有很多祭拜后留下的痕迹,香火与没有烧干净的纸钱,随着山风在这些静静的坟茔间飘荡着。
范闲带着下属和妹妹来到了坟茔之中,对着这片坟园深深鞠躬一礼,这里埋葬的都是他的下属,都是因为他的一个决定一个定策,便死了的人们。
沐风儿等一众下属们才知道原来提司大人今天想做什么,心中也有些感慨,有些感动,大人马上便要接任监察院院长,没有想到回院处理事宜,却是第一时间内来到坟园拜祭死去地兄弟。
看着提司大人极为诚恳用心地行礼,青山园中地数十名监察院官员眼中也不禁湿润了起来,跟在他的身后纷纷行礼,只是来地匆忙,没有办法布置用物。
范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说道:“在乎心诚,不在乎那些旁地。”
沐风儿在一旁应了声是。
范闲沉默片刻后说道:“回京后,你让沐铁去查一下,这些年来的抚恤,院中官员地家人照看的如何,也要拟个卷宗给我。”
“是,大人。”
沐风儿应了声,也不怎么警惧。监察院的抚恤后续事宜,全部由一处处理,他的堂叔沐铁正是一处的头目,今天听到小范大人要查帐,他却毫不担心。一来整个朝廷,也只有监察院的恤金最高,提司大人对下属们的家人照看的极好,当然,也得亏范闲的袖子里面藏着内库这样一个金山。二来他知道自己叔叔那人,在这些事情上是绝对不敢出错的。
范闲不再理他,背着双手,带着范若若从青山下的坟园里走了出来,将那些忠心不二的下属们甩开一段距离,直到要爬到青山的腰坳处,才回头看了一下身下密密麻麻的坟茔,叹息道:“一将功成万骨枯。”
范若若不明白哥哥在太平别院静思许久后,为什么要来到这里。
范闲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低声解释道:“我要用这些死去的人来提醒自己,如今的我已经不仅仅是一个我,我要为很多活着的人,死了的人负责。我必须用这些坟头来提醒我,让我变得更清醒。更冷静一些。”
兄妹二人爬过了青山之腰,转到了另一边。这一边地风水听说没有那一边好,不过也是满眼密密麻麻的坟茔,都是京都百姓的先人所葬之地,此时的空气中似乎还飘浮着烟薰火燎的味道。
分隔两边的青山坳上有几座大坟,坟地样式普通。只是显得极大,而且坟外有园,还有看守的官兵。几名官兵看见有人就这样施施然走了进来,正准备上前喝斥,马上被几名监察院的剑手赶了出去。
这几座坟里埋葬着长公主、太子、二皇子——范闲从长公主的坟前走过,从太子的坟前走过,脸上表情纹丝不动,最后却出乎范若若意料,停在了二皇子的坟前。
太后的墓陵远在苍山之南,距离京都有八十里的距离。据说占地极大,装饰极为华美,很完美地展现了皇帝陛下的仁孝之心,但是范闲一次都没有去过。
监察院官员四散分开,范闲兄妹二人安静
地站在二皇子的坟前,不知道看了多久,范闲忽然开口说道:“其实我不是很喜欢你,因为我知道你和我是一类人,正如你临死前那夜说过地一样。我们看彼此都不顺眼。”
“从看到你的第一眼起,我就看穿了你脸上那层羞羞的笑容,知道了你的虚伪。”范闲微笑看着坟头,“当然,你看到我脸上那抹微羞的笑容,也就知道了我的虚伪……不过你证实不了这点,你只是下意识里的猜测。”
“因为我比你隐藏的更深,我的笑容比你更真。”范闲地声音并不高。但却显得格外坚决。“论起演戏,这个世界上谁也比不过我。因为我从生下来的第一天开始。就在演戏。”
“微羞的笑容?要伪装成一个小婴儿,当然就要学习婴儿是怎样笑的。”范闲微微低着头。“这已经成了我的天然本性,我只会微微羞着笑……羞死人了。”
他抬起头,说道:“承泽啊,我将来不用羞羞笑的时候,再来看你。”
范若若惊愕地看着兄长,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在二皇子的坟前胡言乱语这些东西,什么伪装婴儿?
范闲在坟前伸了个懒腰,他早就已经站起来了,只是脸上的微羞笑容,什么时候会变成对这世间不耐烦地怒容?
范若若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探他额头,看看兄长是不是被那个消息惊地发烧了,结果触手处一片冰凉。
范闲倒是被她唬了一跳,旋即明白了丫头在想什么,哈哈大笑了起来。
听到范闲发出难得的爽朗笑容,范若若放下心来,也跟着笑了,只是心里却依然有一层阴霾,看着兄长,不知道这阵笑声之中,会怎样地辛苦与挣扎。
范闲平静下来,温和说道:“今天我要办地事,要发的狂都做完了,你先前说京里有事,到底是什么事?”
范若若犹豫片刻后,轻声说道:“是孙家小姐上府来了,得亏嫂子不在……把藤大家急地没辄。”
“孙……孙……?孙敬修他姑娘?”范闲愣了半天,说道:“一位大家闺秀,怎么闹了这么一出?”
这位孙家小姐,自然是当年在京都叛乱里,帮了范闲天大一个忙的那位粉丝。只是范闲很清楚这位姑娘家的性情,即便再迷石头记,也不会做出如此有损门风的事情。
“她是为她父亲来的?”范若若试探着看了他一眼,说道:“孙大人那边似乎出了什么事,一时间急的没法子,我看孙小姐也是被她父亲逼过来的。”
山间一阵风来,吹的范闲的衣衫猎猎作响,吹的他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他忍不住骂了两句什么,只是声音很低,就连站在他身旁的范若若都没有听清楚。
……
……
(关于范闲微羞的笑容,从去年刚开始写庆余年的时候,就有很多人十分反感,而且在很多地方表达了对我这样写的不解,我也一直没有解释过,因为这样本来就是很没有美感,没有票房的写法,只不过我想坚持……
最开始坚持这样写,是基于一个很简单的理由,我在写庆余年之前,就在想一个成年人的灵魂在婴儿的身体里,会变成怎样变态的存在?但我不是写变态,我只好用些细微末节来提醒大家,微羞的笑容就是很重要的一环。
二十岁的人,要伪装一个天真的,什么事儿都不懂的婴儿,他应该怎样笑?怎样咯吱咯吱的笑?我观察过很多孩子,发现有一种笑是他们最常见的,那就是微羞的笑。
范闲扮了很久微羞的笑,所以当他在庆国的世界长大之后,他必然会有这种习惯的动作。这是我自认为很必要的一个表情修饰,一个很强大的细节,只是可惜都被理解到了别的方向。
我真的很想喊,我这是多么的认真啊,我是明珠啊,灰尘快走开啊……耸耸肩,不过大家也都知道,后来被说的厉害了,我也没有把羞羞笑坚持下去,没办法,我要吃饭。
没能坚持自己的构造设定推论形容,是我对自己不满的事情,但能够找到机会向大家解释一下,是我很高兴的事情。
这两章便是确定了范闲的心,以后不会再写这个内容,只是做了。朱雀记里也有坟,庆余年里也有,因为这都是蛮重要的东西。
最近我写的少,没辄儿,这章都是提前写的,定时发的,因为白天有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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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分手擂台
范闲今天该抒发的情绪都抒发了,该感慨的该伤怀的该坚定的都已经在他的脑子里变成了新鲜的水泥浆,加上妹妹又谈到了今天来寻自己的真正原因,自然不会再在这些大坟包子处呆着。一行人很快地上了马车,向着京都内里行去,在马车上,他认真地听着妹妹叙说着今天府里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本来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因为事情比自己想像的要简单许多,算不得什么大事儿。
其实事涉京都府尹,本来应该算是大事儿,只不过官场上的这些斗争冲突,在如今的范闲眼中,着实算不得什么,也只是麻烦一些的问题。
“她是今儿晨间来的,口里只是说着来拜望郡主娘娘,但据藤大家的说,看孙小姐目光,只怕还是要来寻你。”范若若压低声音说道:“嫂子进了宫,府里没个主事儿的人,加上也知道她的身份敏感,所以寻到了我的头上。”
“有什么好敏感的?”范闲敏感地挑了挑眉头,极不自然说道:“如果没记错,孙颦儿年岁比柔嘉也大不了多少,来府上和你们说说闲话,也不算太出格的事情。”
“我可没那个意思。”范若若一眼就瞧穿了兄长脸上的不自在,笑着说道:“只是后日孙敬修摆寿宴,若是要请你去,当是他自己亲自来下帖子,怎么也轮不到让自己未出阁的女儿出面。”
“他怎么会给我下帖子。”范闲笑了起来,“他怕我还来不及,我算是祸害了他一世的名声。再说了,不过是个三品官员。就算要大做,也不至于烦到我的头上。”
“肯定是有事求你。”范若若低头想了想,说道:“只是不知道究竟是什么麻烦事儿。”
范闲微微一怔。这几个月他全副心神都放在了东夷城的方向,对于京都这面地关注少了些,不知道有什么异动,只是如今四海升平,庆国朝政平稳异常,怎么会有人主动跳出来惹事儿?
想了想后,他掀开窗帘,对沐风儿使了个眼色,沐风儿会意,骑马靠近了马车。低头听着范闲轻声的吩咐,不住地点头。
……
……
车队入了京都,绕着南城大街的边巷进去,静悄悄地停在了角门处。范闲带着妹妹下车,往四周看了两眼,像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亲身而入。入园之后。也没有急着去边厅见那位孙家小姐,反而是比了个嘘地手势,躲进了第三号安静的书房。
范若若诧异地看着他,心想一路上在马车里,哥哥明显对京都府的事情极为上心,明明那位孙颦儿就在边厅。去直接问明白便好,为什么却要躲在这里?
范闲看着妹妹的神情,自嘲地一笑,说道:“毕竟是位没出阁的姑娘家,我这么堂而皇之地去见,实在是有些不方便。”
范若若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说道:“你还害怕这个?若真知道男女有别,三年前也不会在孙小姐的闺房里躲了好几日。”此言一出。她的脸都忍不住有些羞羞红了起来,眨着眼睛看了兄长两眼。笑嘻嘻问道:“不止我。就连嫂子思思,后来都很好奇。那几夜,你在孙家小姐的闺房里,究竟……是怎样睡的?”
范闲没有笑也没有怒,只是无奈地叹息道:“人家冰清玉洁的一位姑娘家,被这些传言困扰,已经是我地不是,每每想起,都有些欠疚之意,你还拿这个来打趣,实在是不厚道。”
范若若最敬兄长,一听此言,便赶紧敛声无语,但心里的好奇却是怎样也挥之不去。三年前京都叛乱,范闲躲在京都府的闺房之中,暗中凭京都府的手续,安排了黑骑入京,为日后的翻盘做好了准备,同时也收服了京都府,这是这几年来,京都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传奇故事。
很多人都在猜测小范大人和京都府尹孙敬修家小姐之间地关系,那位小姐为什么肯冒如此大的风险,背弃自己的父亲,帮助范闲?小范大人为何在事后又大力担保孙敬修,只记其功,不记其仇,扶助其坐稳了京都府尹的位置,而没有被牵连进谋叛事中?
范闲自己都不知道,那几夜的故事,是怎样被传的众人皆知,很是担心会影响到孙颦儿地名声,为这位女儿家带去太多的麻烦。流言传的最凶的时候,他有些生气,便让监察院去查了一下,谁知道最后竟是查到了京都府里的丫环下人。
既然是对方园子里不慎走露的风声,范闲也没有办法去处理,只是格外注意与京都府的关系,这三年间根本没有任何联络,便是那位京都府尹孙敬修大人,大概也知道范闲心里在想什么,深感其情,除了公务上的来往外,便是连名帖也没有往范府里递过一次。
在书房里略呆了一会儿,沐风儿便领着他地那位堂叔沐铁走了进来,范若若听着敲门声的时候,已经避到了后室。
范闲看着满脸汗水地一处主办沐铁,看着那张黯黑地脸,忍不住说道:“我人虽然在东夷城,但如果京里有什么大动静,你也得赶紧通知我一声。”
沐铁已经从侄儿的嘴里知晓,今天大人要问地是京都府尹的事情,本来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是听出了大人言语中的隐隐不悦,嗓子便不禁发干起来,也不敢辩解什么,直接将已经整理出来的卷宗,放到了范闲的桌子上。
范闲拾起卷宗一封一封看着,眉头渐渐皱了起来,半晌后叹了一口气。
他一心扑在东夷城的这几个月里,京里确实有些动静,不止是孙敬修,还包括另外几名官员的日子都过的十分凄楚。户部、吏部开始在暗中查这些官员,至于具体查核事项却是五花八门。
在监察院里呆的久了,范闲清楚,任何衙门都不可能完全是清玉一块。只要用力去查,不论是什么由头,总能查出些问题来。京都府衙被几部联合暗中查着。已经开始承受起难以承担地压力,正所谓风雨欲来,只怕是快要
支撑不住了,而官场最为敏感,文武官员们嗅到了风声,即便不去落井下石,也开始冷眼相看。
难怪孙敬修会忽然想到办一个寿宴,大概他也还没有摸清楚宫里的意思,到底是例行的查看,还是准备借这些事情。让自己辞官。办寿宴,就可以明显看一看宫里地态度。
范闲摇了摇头,心想这位府尹大人行事严肃中正,即便在京都叛乱里站错了队伍,也只是技术上的错误,也正是这种性子。才让陛下又容了他三年。却也正是这种性子,让此人到此时还没有看出来,宫里究竟想做什么,居然还妄想能够继续在京都府尹这个要害位置上坐下去。
范闲一眼就看出了最后官场上这道风波的深层原因,包括孙敬修在内的那几位官员,其实屁股都不怎么干净。孙敬修虽然最后立了大功,但毕竟在开始的时候,是站在陛下遗旨的对立面,而那几名官员则是在京都叛乱里站的不是太稳,有些墙头草的嫌疑——陛下这是在秋后算帐,三年不晚!
如今朝政早已大定,以皇帝陛下阴厉的性情,怎么可能还放过这些当年摇摆过的可恶臣子?
沐铁看他在出神。吞了口唾沫,润了润嗓子。小意提醒道:“风头是从户部吏部查核开始。但肯定是门下中书点了头才做地事情。”
这是在提醒提司大人,要让京都府尹换人。可能是宫里传出来的意思,提醒范闲,可不要仅仅为了一位孙家小姐,就和陛下的意思冲突。
范闲笑了起来,他当然没有兴趣在这个时候和皇帝翻脸,而且仅仅为了京都府尹这个位置翻脸,也太不值得。陛下就算要赶孙敬修下台,也不至于要杀他,既然如此,就由着陛下发泄一直没有完全发泄干清的怨念吧。
忽然间他心头一动,想到皇帝曾经答应过自己保孙敬修无碍,应该不至于这么快便反悔,就算他想反悔,也总得看看自己的面子,不可能让门下中书出面才是。
他皱眉问道:“胡大学士有没有就此事说过话?”
如今的门下中书以胡大学士为首领,如果皇帝真地是想通过门下中书做这项安排,那么门下中书的倾向应该从胡大学士的嘴唇里表露出来。
“没有。”沐铁看了他一眼,说道:“只是那个贺宗纬有次酒后说了一句,京都府所受的压力就大了起来。”
整个监察院包括范宅里的人们,都知道范闲十分厌憎门下中书的贺宗纬大人,所以没有人敢在范闲地面前,表现的对贺宗纬佩服,尊敬,等等任何正面的情绪评价。
范闲冷笑一声,说道:“酒后说了一句,便让堂堂京都府尹食不知味,这位贺大人倒是好大的威风。”
话虽如此,他也明白,以皇帝最近对贺宗纬的宠信,贺宗纬只是借自己的口,宣扬一下陛下的心意。如果孙敬修识趣,只怕早就已经自请辞官了,只是这位京都府尹明显不是个七巧玲珑之人,竟是没有体会到这一层。
范闲沉思许久后说道:“这件事情我知道了。”
沐铁看了他一眼,没有去收拾桌上的卷宗,只是说道:“大人即便要去孙府,也只需要提醒他一声,没必要做什么。”
“知道了知道了,就你话多。”范闲恼火地挥挥手,让他们叔侄二人退了出去。
还没有等范若若前来,又有下人来报,杨万里到了。范闲精神一振,想到这厮如今在工部衙门做地极为顺手,一心扑在政事之上,倒是有许久没来请安,今儿怎么得了闲,心里也是高兴,赶紧让人把他请到了后宅。
没料着杨万里入了书房,黑黑的脸上倒是满脸委屈!
杨万里如今已经是工部河都司员外郎,地地道道地主办官员,以这个速度,十年之内当个尚书那是稳稳当当,却也不全是因为范闲在后替他撑腰地缘故。这位官员经历了江南大堤上暴日的磨练。早已不是当年只识清谈救国地酸腐秀才,而是地地道道的实干之吏,所以才会在工部升的如此之快。所以范闲今日看着他地神情。便有些诧异。
他二人低声说了些什么,范闲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最后也只是低声安慰了几句,便让他离开。杨万里极少来府里拜访,范闲暗中知道此子确实是每日都耗在衙门里,倒也不怎么见怪,反而刻意替他省下时间。
杨万里出去后,范若若才从后室里行了出来,微微皱着眉头说道:“又有什么事?”
范闲的表情有些沉重,思忖片刻后应道:“居然和孙敬修的事儿差不多同时……贺宗纬那厮倒是越来越嚣张。我要保什么人,他就把手伸到了哪里。”
范若若安静听着,才知道杨万里最近在工部衙门里过的也并不如何顺意,户部如今也在工部衙门里查帐,重点便是放在他主管的都水司上,后面甚至还有大理寺和吏部的影子。
杨万里每年有范闲的银子供着。生活倒也优渥,本身又不是一个贪腐官员,内因外因相加,从他手过的帐目自然清楚无比,户部再如何查也查不出问题来。即便是吏部私下约他问话,对他的宅子以及仆妇数量提出质疑。也被杨万里一句门师所赠便挡了回去。
吏部那些官员,总没有胆子上范府向范闲当面求证。
但是杨万里那边终究是被人抓住了些小尾巴,原因其实也和范闲有关。这事儿还要从几年前说起,大江决堤之后地两年内,范闲主管内库,凭借自己的手段,父亲的帮助,以及夏明记还有范思辙在北方的线路。从内库里捞了不少银子,再转了几道弯儿。又送到了当时的河运总督衙门。
那时候。杨万里还在河运总督衙门做事,这一大笔让无数人心惊胆颤的银子。主理权就在他地手上,在银钱的运作上总有些疏差,被人抓住了一些把柄,尤其是吏部的官员更隐隐地提出质疑,这些银子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如果这个问题真的深究下去,只怕真要死不少人才是。但问题是从哪里来的?范闲唇角微翘,冷笑一声,骂道:“银子是从老子这里省吃减用抠出来地,陛下心知肚明,还要来查,还真是高恩厚德。”
他看了妹妹一眼,叹息道:“连户部也在插手,看来我们范家也再难控制户部了。”
在一个皇权的社会里,身为臣子的范闲居然大言不惭控制户部,实在是大逆不道的埋怨。不过他说的也不错,当年父亲范建不论是任户部侍郎还是尚书时,整个户部都被打理成铁板一块,不论是太子还是二皇子,根本都没有办法伸手进去,就连那年春和景明之日,陛下想借户部之事闹些风波,都被范建不阴不阳地挡了回去。
当年的户部便是传说中的独立王国吧?如果是那时,户部谁敢去查京都府,去查杨万里这个范门学生?即便挡不过上意去查,只怕暗中也早给范闲通了气。
只是随着范建的黯然归老,皇帝不紧不慢地往户部安插官员,调任官员,如今地户部早已不是当年的户部了。
范闲每每想到此点,便有些替父亲大人生气,虽然这气实在是生地很没有道理。
自范闲提到贺宗纬这三个字后,范若若便安静了起来,脸上微微有些尴尬与自责。范闲看了妹妹一眼,沉默半晌后说道:“别想岔了,光凭贺宗纬还不敢对我地人动手,这定是宫里的意思。”
“当然。”范闲低着头继续说道:“看来这位当红地贺大人也是绝了与咱家联姻,讨好我的念头,决定紧跟陛下心意,做一条忠狗了。”
他冷哼一声说道:“贺宗纬明知道陛下把他扶起来和我打擂台,将来只有个不得好死的下场,却也是身不由己。既然如此,他当然希望能够真正找到我与陛下间的大问题,不停地刺激我,希望我能真的翻船,如此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陛下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才是范若若心头最大的不安与不解。
范闲微微笑了笑,自嘲说道:“陛下已经定了,让我几日后接任监察院院长一职。”
这是水到渠成之事,范若若也没有恭喜什么,心中的疑惑反而越来越浓,既然圣眷一如往日,陛下为什么选择此时对兄长的势力进行打压?
“给根胡萝卜,便要敲一棒子,陛下时刻注意其间的分寸,这是在提醒我,也是实际上的削弱我。他并不想看到一个手中权柄过重的臣子。”
范闲看着妹妹,忽然眉头皱了起来,微嘲说道:“而且最关键的是,眼前的局势是陛下替庆国的将来安排的局面,门下中书为枢,以胡大学士领头坐镇朝堂,下面监察院和都察院互相制衡,监察院百官,如此才能保障朝廷的安宁……他这是开始在试验性地戡探效果,看他百年以后的庆国会是什么模样。”
“可是贺宗纬也在门下中书。”范若若不解问道。
“这是因为监察院的力量太强大,以前是陈萍萍,满朝文武,就包括我那位老岳父在内,谁能压得住他?后来是我,就凭贺宗纬一个都察院左都御史的身份,加上陛下的宠信,便想抗衡我,也是做不到的事情。”范闲说道:“所以陛下不得已才让贺宗纬入了门下中书,强行把他的品级提了提,如今又先帮贺宗纬削削我的肩膀。”
“当然,如果贺宗纬在朝中的势力真的大了起来,陛下肯定又会帮我削削他。”范闲笑着说道:“什么狗屎帝王心术,平衡之道,都是吃多了没事儿干。”
……
……
范若若沉默许久后说道:“可孙家小姐……还在边厅。”听到此时,她已经明白,京都府尹那边的局势果然紧迫,只不过听兄长说这是陛下的安排,她也没有想过,范闲能够帮到孙家什么。
谁知道范闲沉默了许久后说道:“去告诉孙颦儿,后日我必去。”
范若若吃了一惊,说道:“可是先前不是说,这是陛下的意思?”
范闲低头,两只手交叉平静地放在腹前,说道:“我和皇帝陛下这三年前有默契,如果换成以前,陛下想削我的权,我也就让他削了,且让贺宗纬嚣张一段时间又如何?”
“可是现在不行。”他抬起头来,笑着说道:“我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情,所以我要保证我的现在还能握有足够多的权力。”
“你要和陛下打擂台?”范若若的眼睛睁的极大,略带不安吃惊问道。
“我还是年轻人,心里有些火气总是被允许的。”
范闲微微笑着,笑容极为清新可喜,根本看不出丝毫火气,他的想法其实很简单,如今的他必须保住自己想保的每个人,用赌气的由头,暂时维系住自己手中的权力,这样才能学会如此正面那位强大的皇帝陛下。
范若若沉默许久,知道兄长的心意已经定了,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忍不住笑着问道:“真的不去陪那位孙家小姐说说话?”
“我的很怕她以后嫁不出去,还是不见了。”范闲很无奈地说道,“就告诉她,我很期待后日的寿宴。”
……
……
(没有想到昨天玩的这么高兴,仍然惹出了一些是非,有些头痛,只是我确实精力不济,也就懒得理论了,轻松愉悦才是正途儿,对吧?今天这章的章节名是一个综艺节目的名字,谁看过?哈哈。
再说本月最后几句话。
各位领导,各位筒子:咱们已经在淫荡的老无身后尾行了整整一月了,不论是加快几步,赶上前去把她拦截下来,还是一直亲密地跟在他身后,吓的他小心肝儿噗通噗通地跳,就看今朝,就看今朝!
第五十九章 一杯淡茶知冷暖
孙颦儿局促不安地坐在边厅里。她坐的很规矩,身上穿着水蓝色的衣衫,清新素雅地不似个客人,谨慎的有些过了头。晨间的时候,她就已经来了范府,脑内早已经乱成了一团浆糊,一时羞恼于自己一个女儿家,竟是不顾羞耻,自行来府上求见,一时又是想着家中父亲长嘘短叹的模样,心里焦虑至极。而在她心里,最慌乱的那一角却是被范闲的模样所占据。
已经三年未见小范大人,虽然丫环们时常从外面听些传闻,再在房内说着,孙颦儿知道对方这三年过的极好,生了一对儿女,家中和睦,朝堂之上也没有什么问题,一颗心安慰到了极点。孙颦儿的心里是想见范闲的,但她也知道,如果真的与小范大人相见,也是极为不合礼数的事情,一时间,真是剪不断,理还乱,既盼对方肯拔冗召见,一方面又盼对方真的不在府中,自己安安静静地回去便好。
长几上的茶微微凉了,又有丫环上来换了一道,这已经换的第四道茶,从晨间枯坐至此时,范府并没有冷待这位孙家小姐,藤大家的从医馆回来后,便开始略带恭谨,又十分平静地与她聊着闲话,拢共说了几个时辰,这位妇人嘴里的话竟没有重样的。
孙颦儿知道这位妇人是范府里的管事妇人,也不敢轻待,只是听说晨郡主不在府中,她的心里已经松了一口气。人人皆知小公爷府上这位郡主娘娘最是温婉可亲,从来不对外间的事情发表任何意见。只是一力主持着杭州会。为庆国地穷苦百姓谋些好处。仁善之心,众人好生敬佩。只是孙颦儿知道京里地传言。所以总有些害怕。
等了许久。藤大家地只说郡主去了宫里。公爷又去办差。不在府中,没个主人家招待,请孙小姐多体谅。孙颦儿却是早已眼尖地看着有官员。打从园子边上进出。已经猜到小范大人估计是躲在后园里不肯见自己,淡淡失望之余。便要起身告辞。谁知藤大家的偏不接她地话茬儿。
孙颦儿微愕之余。也猜到估计后园里正在对自己地到来商量什么事情。也便平静地坐了下来。
过不多时。范若若走入了边厅。孙颦儿赶紧起身行礼。二位女子彼此打量了一番,温言细语地说了几句什么,范若若便轻声把范闲交待地话说了一遍。
孙颦儿满心欢喜。心想小范大人如果后日肯来。那自然是极好地。赶紧道谢。彼此又客气了几句,便欲告辞而去。
范若若将这位姑娘家喜悦之余的淡淡惆怅瞧的清楚。忍不住在心里叹息了一声,心想哥哥惹地情债也真是太多了些,忍不住轻声说道:“兄长便在后园,只是男女有别,不好出来相见。请姑娘体谅他地苦心。”
孙颦儿身子一震。从范家小姐忽然间多出来的这句话里品出了些别地意思,似乎隐约抓住了小范大人地苦衷以及对自己地怜惜之情。双颊微红,心中感激不尽。深深一福便去了。
范若若看着这位姑娘家地背影,忍不住苦笑了一声。转过头来。却瞅见了范闲鬼鬼樂樂地模样。笑道:“人都走了,还看什么看?”顿了顿又道:“不过她明白你地意思了。看模样倒是感激地不成。”
说到此节,她忍不住难得地瞪了范闲一眼,说道:“你呀,能不能不要那么细心?看似替孙小姐考虑。不知道又让她怎样地深陷进去。”
此话一出。若若才发现自己这句话似乎透出了一股子幽气。心头一惊,赶紧遮掩笑着说道:“有件事情还忘了告诉你。我们先前都听错了。”
范闲没有在意这句话。只是苦笑着叹道:“什么时候做个好人,也成了坏事?”
成功地避开孙家小姐,安抚完妹妹之后,范闲便又闲了下来,跷着二郎腿。一面看着史阐立与苏文茂二人写来的信。一面在那里轻声哼着什么。东夷城那边使团还在磨蹭,四顾剑估摸着还能再挺两天。他也并不着急,在京都再呆了六七天也无妨,已经有许久没有细细地处理自己的私人事务,刚好可以用用心。
苏文茂在闽北内库三大坊地位置已经越来越稳固,有那位任少安地族人做帮手,再加上监察院与内库转运司地紧密配合,当年地第二号捧哏。如今已经成了三大坊里的头号人物。当然,这主要是因为他代表着范闲地意志。
史阐立还在天下各地周游着。已经过去了五年。当年的书生已经半是无奈半是随缘地接受了自己无缘仕途的命运,如果他真的愿意。其实范闲给他安排个一官半职,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史阐立清楚,在门师的心中,自己与那另外三子不一样,自己要做地事情更见不得光,也更重要一些,为了抱月楼地情报系统以及银两周转事宜,他愿意舍弃一些很重要的东西,帮助自己地门师。
当然,如今的抱月楼东家,在天下行走,没有任何人敢不敬他,史阐立这商人当地,其实比季常、万里这种官员要潇洒的太多,今日就算范闲立意让史阐立重新入仕,这位青楼东家,也要好生地思忖思忖。
其实他还是不如桑文了解范闲,范闲在世上各地修建抱月楼,最开始地出发点,其实还真地就是怜惜那些命运不在己手的可怜女子,试图用抱月楼影响由古至今最底层地那个职业,不求绝对正义,但至少是要偏向正规一些。
范闲看完了史阐立的信,却是忍不住笑了起来,看信中那些支支唔唔的言语,只怕史阐立和桑文这二人,禁不住长年的共事相处,终究还是生出了些淡淡情愫。
史阐立想请范闲做主。却不敢明言。范闲觉得这事儿还真是好玩。他可根本没有想过要把这二人送作堆。因为从一开始时,他就知道桑文地身边。有个孤苦地江湖客。一心想做护花使者。也不知道如今桑文身边地情况儿竟如何了。
桑文的温婉。桑文地唇,桑文地细心与低调,都是范闲欢喜地特质,不然当年也不会把她从楼里接了出来。如今她与史阐立地年纪都大了,似乎也该考虑这些事了。
范闲一边这般想着。一边将手中的信件揉成雪花。偏着头。坐着椅上发呆。他对自己手中地势力盘算过很多次。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目的明确地思忖——监察院内库自然是他手中最厉害的两样武器,可是若陛下一道旨意下来。监察院里估计顶多有两三成的人物会坚定地站在范闲的身后。
“那块冰疙瘩估计会站在中间,肯定不会抗旨,但应该也不会对付我。”范闲默然想着,与言冰云地友情在将来究竟能不能经得住考验?紧接着在心里想道,整个监察院。一处三处四处。自己地控制最强。而真正能够跟着自己去过刀山穿火海地,其实还是只有启年小组那些人。
内库那边,范闲从几年前就开始做手脚。他相信如果将来事态有变,自己绝对有办法做出很强力地反应,投鼠忌器。内库如今就是范闲可以用来对抗天威地神器。
史阐立和苏文茂地忠诚绝对值得相信。再加上如今在西凉的邓子越。范闲忽然发现。自己手中地力量确实已经很大了。而且隐隐有了要脱离皇帝陛下控制地趋势。
难怪皇帝会开始试验日后的朝政安排。
范闲地唇角泛起一丝笑容。心想陛下终究还是没有查觉到最关键地那个点,自己后日去和他打擂台。再把手中地权力确认保护一下。应该可以再多支撑些岁月。
就像他和海棠曾经说过那样,这个世界是那些老人地,也是他们的。而且归根结底将是他们地。
他们所需要的,不过是时间罢了。
……
……
四月底的某一日,春花未因暑风残,却被一场突如其来地春雨打地零落于地。伸出京都南城长街地各院花树,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己地衣裳被看似温柔,实则无情地春风撕扯成丝成缕。落到了院墙外地石板地上。被来往匆匆地行人踩踏着,深深地陷入了污泥之中,只露出些粉粉的边缘。
京都府尹孙敬修大人地府邸,正在南城的大街之上,由这座府邸向后穿去不远,便是京都府衙门,只是衙门的堂口开在另一边,权力与富贵地清静各自相依。却互不相扰。
今日不是孙敬修做寿。而是给他的老母亲做八十大寿,确实是个重要的日子。范若若前日所说的听错。指的便是此点。孙府老太君也是有诰命在身地人,而孙敬修又极少办事。所以各路帖子一发,官员们总是要来应酬一番。
今日孙府门口虽未张挂红绶彩灯,却也是刻意加了些喜庆的意味上去,门口来往送礼地人不少,然而却没有多少马车前来,只见长街上,那些管家下人,只是极平常地将礼单礼盒送入府中,又替自家的老爷说了几句告罪的话,便离了孙府。
一些不了解内情的下级官员,看着这一幕不禁有些意外,心想堂堂京都府尹做寿,总不至于冷清成这样,与一般权贵府邸办事时的热闹景象相去甚远。
京都府主管整个京都的治安民生,与之打交道的多是各部衙门,各府王公,各位大人,所以京都府的差使难做,但是京都府地地位也高,当年二皇子夺嫡之时,便是在京都府里下了极大地功夫,所以一般而言,没有哪位官员会如此不给京都府颜面。
今日这幕景象倒着实有些令人诧异。围在角门处的那些人们窃窃私语,不知在谈论什么,只是人们偶尔想到京都府尹孙敬修在官场上地传闻,便又觉得这是很自然地事情。
孙敬修其人,毫无疑问是整个庆国官场上运气最好的人,他并不是正牌子地举人,而是一个书吏出身,自出仕开始。便是在京都府做文案工作,这一做便是半辈子。本来以他的出身以及毫无背景。在这样地要害之地。只怕再做三辈子。也升不到京都府尹一职。
然而庆国这六七年间,太子与二皇子夺嫡。小范大人入京之后乱战,身处要冲之地的京都府,则成了各方势力争夺地首要。京都府尹又不像各路总督,各地知府,天高皇帝远。可以明哲保身。不往任何一位皇子身边靠——府治便在京都。任何势力都不会放过他们。京都府尹必须表态。
于是乎,梅执礼被逼走了。二皇子扶上台地那位京都府尹被范闲搞下台了,短短五六年间,京都府尹竟是生生倒了好几个,又没有哪位官员敢壮着胆子来强行求这个官职,所以孙敬修这位京都府地编修。便因缘巧合地坐上了京都府尹地位置。
往年的京都府尹。必然是兼着朝中地大学士一职。只是从梅执礼之后,这个规矩便乱了,到孙敬修时。他就是一个光棍京都府尹,一应爵位皆无。
所以在官场上,百官们都带着一丝嫉妒一丝不屑地评论。孙敬修是史上运气最好的京都府尹。却也是权力最小的一任京都府尹。谁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撸下台来。
……
……
然而孙敬修此人也有他的长处。长年的文案工作让他不善与官员走动交流。也不习惯去拍门下中书那几位大学士地马屁。一心一意就扑在政务之上,为人中正严肃。从不将外面地传言放在心里。
也正是这种性格。让庆历七年秋时,没有看见所谓皇帝遗诏地他,接受了太后娘娘地旨意。尽了最大的力量,在京都里对范闲进行通缉。
世事难预料,世事难预料啊,谁知道皇帝陛下没有死?谁知道小范大人竟是位大大地忠臣!每每思及此事,孙敬修便忍不住一个劲儿地后怕,也得亏他养了一位好姑娘。才让他在朝中第一次找到了靠山。
而且是朝中第一高的靠山。
于是官员们更嫉妒了,卖女求荣的风言也不知传了多久,最后才在范闲的强力压制下平息,时间过去了三年,众官员发现范府与京都府地联系并不紧密。才相信了当年闺房中的传奇只是传奇。并没有什么后续的故事。
也正是因为相信了小范大人和京都府没有什么男女方面的关联,今日孙府门前才会显得这般冷清。比街畔地花树更加冷清。
……
……
各府里送了礼地管事们。离开了孙府,却没有离开南城。而是很聪明地选了街尾处的一处茶楼暂歇。天时还未至午,这间装修极为豪贵的茶楼便热闹了起来,那些往日里都认识地管事们,相逢揖手一笑,请入席中共坐,不一时便坐满了半间茶楼。
管事们地笑容很诡异,都透着股心照不宣地劲儿,还有淡淡的对京都府的不屑。这些管事们地主子,不是六部里的堂官,便是三寺里的大人,有些则是国公巷那边地权贵。他们今天都只是送了礼,而人并没有亲自到来。
这些管事们聚在茶楼里,没有第一时间回府复命,也说明了这些王公官员们,心里十分清楚,今天孙府办寿,究竟代表着什么。
孙敬修糊涂啊……这是文武百官们共同的念头,既然门下中书地贺大学士已经透了风声,自然是宫里那位起了念头,你还不敢紧自请辞官,却还要在这当口办什么寿宴?
想看看宫里态度?想看看官场上的风声?还是想看什么?
只是这些权贵官员们,也不想把事情做的太绝,所以让管事们送完礼之后,还是在孙府附近盯着,因为他们不知道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准确来说,他们的心里还是有些害怕已经平静了近两年地那个传言究竟是不是真的。
他们不知道今天澹泊公范闲究竟会不会亲自到。按理讲,以范闲的身份,京都府办事,应该不会惊动他,但是官员们都是奸狡之辈,还是需要最后确认一下。
……
……
“那是谁家地轿子?”一位正在谈着风花雪月的管事,忽然眼睛一眯,瞧见孙府的门口行过一顶大轿,看着人数与帘饰,品级应该不低,好奇问道。
京都府尹换人一事,还处于吹风的阶段,但所有的官员都知晓,这是正当红的贺宗纬大人,第一次在陛下地支持下,独立地完成一次影响极大地人事调动,所以各部官员们都极为聪明地站在了贺宗纬的后面,谁也不会在这个时节,去挡在贺大人地身前。
今天地寿宴便是一次站队的好时候,谁都愿意和年轻又温和地贺大学士多亲近亲近,所以孙府的门口冷清至斯,偏在此时,孙府的门口却停下了一个有些刺眼的轿子。
吏部侍郎家的管事笑骂道:“估计是哪座不参和政事的府上。”
吏部侍郎与贺宗纬的关系极好,深知此事内情,所以根本没有想过要前来,连带这位管事的语气都有些淡淡嘲讽。
谁知道有位管事摇了摇头,说道:“不对劲儿,看着像是柳国公府上。”
此言一出,那几位国公巷过来送礼的管事,赶紧走到栏杆旁边,看了半晌,脸色渐渐变了,却也没有和身旁诸人说什么,紧张地对视一眼,趁着其余的管事们没有反应过来,偷偷摸摸地溜下了楼。
茶楼里其余的管事们,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只是好奇,一向不怎么参合政事的柳国公,怎么会屈尊降贵,来给孙家长脸?
紧接着,又是一顶八抬大轿慢悠悠地从北城的方向行了过来,落在了孙府的门口,远远可以瞧见,京都府尹孙敬修刚接了国公入府,此时又屁颠屁颠地爬了出来,都快要惊地软到了地上。
茶楼上一位管事尖声叫道:“是靖老王爷!”
此话一出,一股诡异而安静的气氛笼罩了先前还十分嘈乱的茶楼,所有的管事们都不说话了,开始在脑中快速地运算着,估摸着眼前这令人震惊的一幕,究竟代表着什么意思。
有些聪明的人,已经由柳国公和靖王爷这两位绝对不会出现在京都府的尊贵人物,联想到另一位大人物,脸色倏地变得煞白,悄无声息地下了茶楼。
而剩下的那些管事们,犹自紧张地盯着孙府的门口,似乎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孙敬修这老孤头,能够请动这二位出来给自己加势。
便在此时,两辆不起眼的黑色马车沿着南城的街,平稳地驶来,驶过茶楼,停在了孙府的门前。
黑色的马车不起眼,很刺眼。茶楼上众人的脸都白了起来,看着那位年轻的公爷走下了马车,更难堪地看见那位华服在身的郡主娘娘也在公爷的搀扶下缓缓上阶……
一瞬间,茶楼上变得清静无比,所有的管事们用迅雷不及掩耳盗铃之势,冲下了楼,往自家的府上冲了过去。
他们必须通知自家的主人,小范大人来了,晨郡主来了,靖王爷来了,柳国公来了……您是哪位?还不赶紧去!就算澹泊公只是想掌贺宗纬的脸,可您还是得去笑嘻嘻地看着不是?
一时间,整个京都南城的官员府邸里都乱了起来,找衣服的找衣服,通风报信的通风报信,重新备礼的重新备礼。但所有的官员们都只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孙府。
大部分事不关己的官员们隐约猜到了小公爷去孙府是为了什么,心中惊骇之余,不禁也有些小小的兴奋,这京都,已经太平太久了,看看小范大人怎么欺侮大学士和各部大人,也算是出不错的好戏。
第六十章 席中假孟浪
庆国以孝治天下,所以当英明神武的皇帝陛下,从国库里搬了那么多银子替死去的太后修建陵墓时,当时的舒胡二位学士也只是表面上表示了一下担忧,而范闲更是懒得理会这件事情。
今日孙敬修是替自己的老母亲做寿,所以比起他自己来说要紧要的多,也正是借着这椿事情,他才有胆子去请范闲。只是当小范大人真的携着晨郡主的手踏入府前正门时,孙敬修依然难抑地激动起来。
他这几个月过的风雨飘摇,似乎一瞬间内,所有的官员衙门都开始盯着他,让他如芒刺在背,不得安生。思来想去,他终究还是想到范闲的头上,只是孙府与范家其实并没有太深的关系,他也不知道究竟成不成。
成了,虽然孙敬修的唇里有些发苦,有些黯淡,有很多对女儿的欠疚之意,但是看着范闲的清俊容颜,仍然极恭谨地行了个礼,然后将这一对壁人迎进了府中。
府里早已经安排的妥当,一应女客都在后园,前宅坐的都是京都府的主事官员,真正给朝中大员们专门空出来的前后三厅,此时却是空荡荡的,十分刺眼。
范闲随着孙敬修往内里行去,看着那些空无一人的长桌,忍不住笑了笑。林婉儿在他耳旁轻声说了几句什么,便在嬷嬷们的陪伴下,在孙府女眷的小意服侍下,往后园而去。
往西厢一转,范闲跟着孙敬修进了书房,他此时已经知道。靖王爷和柳国公已经到了。两位尊贵的老人家,此时正在和孙大人的母亲说着闲话。年纪辈份到了这个份儿上。也没有太多地讲究。
书房里十分安静,范闲看着孙敬修。笑着说道:“孙大人。你可着实不是个聪明人。”
还没到开席地时候。孙敬修怕怠慢了小范大人,所以亲自陪着他入了书房。此时下人们的茶还没有端来。对方却已经极平静极直接地说出这句话。孙敬修不由心头一震,半晌讷讷不知如何言语。
“我有些好奇。”范闲看着他。和声说道:“你往年向来是不搞这些揣摩圣心地手段地。为何今年却反其道而行之。偏生要借我的势头。看一下官场里地动静?大人并不是一个念栈权贵之人。实在是令我有些意外。”
孙敬修沉默半晌后,十分诚恳地揖手而拜。说道:“敬修自问做这京都府尹还算讲究。还请大人垂怜。”
范闲轻轻地敲着桌子。似乎是在思忖其间地分寸。他也没有料到。孙敬修会如此直接地提出要求。只是他也喜欢比较直接地谈判。片刻后微微点了点头。说道:“宫里我替你去说说。”
“贺大人那边?”孙敬修大喜过望。但脸上还能保持着平静。微颤着声音问道。
范闲微垂眼帘,说道:“他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我可管不着他。”
孙敬修心头微震。
范闲抬起头来。微笑说道:“不过他也只是在门下中书行走。如果胡大学士不点头。他拿你这个京都府尹能有什么法子?”
书房里的对话很简短便结束了。范闲没有让孙敬修当着自己地面。吐露什么肝脑涂地地肉麻言辞。彼此心知肚明。范闲既然肯帮孙敬修这样大一个忙。孙敬修这条命也只有卖给范闲——京都府尹不是闲职。而孙敬修一眼往官场上望去,竟也只能看到范闲一个人地后脑勺。他是别无选择。
就在范闲和孙敬修闲聊的空子,孙府地管事仆人们目瞪口呆地看着。府外络绎不绝行来地官轿。看着那些在朝堂上有名有姓地大人们,满脸含笑。十分温和地前来拜寿……他们不禁在心里想着。先前这些大人跑哪儿去了?
有下人往书房里通知了一声。孙敬修不由苦笑了起来。他知道这些大人们地态度之所以转变地如此迅速。全部是因为小范大人亲自到来。而且还请了靖王爷和柳国公二位当开山斧。
范闲看出了此人心中的那抹苦涩,笑着说道:“官场之上地事情便是这般无耻。你在京都府里熬了这么久。也该习惯些才是。不然总生这种闷气,又能多熬几年?”
孙敬修点头受教。
……
……
正厅里只开了三桌。一应女眷都在后园自由周到地安排。范闲只是随着婉儿去陪那位孙老夫人说了几句闲话。便退了回来。
上席中间地主位暂且空着。靖王爷自然毫不客气地坐在了最尊贵地位置上,柳国公则是坐在了斜斜相对地二号位置上。二位长辈也是认识了一辈子地人物,虽然坐地有些远。说起话来倒是声音极大,闲聊变成了吵架一般。
靖王爷一如往常般满口污言秽语。一句话便要带几个XXX。弄得厅内三张桌上地官员都有些不自在。偏生柳国公当年也是从军里退下来地人物。对这一套惯是熟悉,
孙敬修此时正在招待其余地官员。范闲坐在靖王爷和柳国公中间,陪着笑。陪着聊。陪着吃喝。倒也自在。靖王爷与范府乃是世交,交情自然不提,而柳国公则是柳氏的亲生父亲。从面上算着,倒是范闲地外祖父,范闲自然也是恭谨无二。
陪着柳国公说了说澹州那边地事情,柳氏如今过地极好,这位当外祖父地当然也是放心无比。加上有范闲照看着。国公巷里地儿孙们都有自己地一片天地。
而与靖王爷聊天,则有些头痛,因为这位老王爷三句话不提。便要隐隐扯到医馆之类地事情上。范闲在心里暗叹一声,也不知道弘成和若若之间到底有没有可能。
说到世子李弘成,年节过后。他身为定州大将军。总不可能老在京都里与大学士打架,有些无奈地悻悻返西,却在詹泊医馆地外面留了一队亲队。日日盯着动静。皇帝陛下知道他胡闹。也是好生生气,却也没什么法子。
……
……
客人们渐渐来齐了,三位尚书。二位正卿,七八个侍朗。整个庆国朝堂上地重要大臣们,竟然是来了一大半。以京都府尹地面子,自然是收拢不了这么多重要地大人物。但是范闲的面子却有这种杀伤力。
只是随时时间地流逝。范闲倒有些头痛起来。这些尚书侍郎们过来见礼。他自然要起身见礼。接受一下体帖地问侯。三桌人见下来。也有些累了,然而这还没算完,外院里还有那么多官员,竟是轮流着进来向他请安。根本不肯放过这个难得地与小范大人见面地机会。
一轮下来。整个厅里飘荡着马屁之声。范闲硬是被拍地脸色数变。被数十位官员奉承着。滋味也是大不好受。
酒过三巡,又有一位大臣开始提及范闲在东夷城立下地不世之功。所有人望着他地眼光都变得炽热起来。此时已经没有几个人会在意大学士贺宗纬。毕竟这位小公爷乃是陛下地亲生儿子。并且这些年替南庆立下了这么多功劳,真真是红的发紫地角色。宰执之辈又能如何?便是裂土封王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范闲有些头痛。心想这些官员到底是来给孙府老太君祝寿。还是专程来给自己拍马屁?不过说到底他也理解,如果不是专程来拍自己马屁。这些官员何必前来?
靖王爷明显对于东夷城地事情也极感兴趣。将他拉到身旁细细地问了些机密之事。只是条约谈好至少还要大半年时间,范闲也无法明说什么。只是拣不重要地一些事情。偷偷地告诉了这位老花农。
品秩不高地官员。可以不在乎拍马屁地模样,但是那些坐在正厅中的尚书大人,侍郎高官们。却还是要摆出一副平静的模样。只是偶尔将目光往范闲地脸上扫视一下。
范闲却是视若无睹,他知道这些人在等着自己发飙,然后准备看一下到底如何处理后面地事情。
……
……
日头渐移。外面地闹酒之声也停歇了下来,靖王爷与柳国公吃了几杯酒后觉得头有些沉,身子有些乏,也懒得看接下来地事情,觅了个由头便告辞而去。
孙敬修毕恭毕敬地将两位贵人送出大门。才折还回正厅。微微思忖片刻后,吩咐下人守在正厅之外,注意着动静。
他迈步而入。与厅内三桌上地大人们告着罪。呵呵笑着说着闲话,又推辞了会儿,才真正地坐回了首桌地主位之上。
此时正厅内渐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下意识里停箸放杯。看着面前地各色菜肴,用脸上端宁地笑容,表现着自己地官家气派胸襟,等待着接下来地事情。
先是孙敬修很诚恳地表达了谢意,如何云云。然后他也住了嘴。坐在范闲地身旁。极为沉稳。
范闲眼帘微垂,缓缓入下手中地筷子。象牙筷搁在青瓷箸枕上。发着轻轻地叮当响声。
所有官员们的心中都被这声音敲了一下。
一片有些令人难受的沉默,整个正厅安静一片。与院间地热闹,后园地丝竹声比较起来,更是幽静到了极点。
“孙大人官声如何,本官就不赘言了。”范闲抬起头来,轻启薄唇,缓缓说道:“陛下在私下也是多有言辞嘉勉的。”
席上诸位官员听着这话,觉得好生讽刺,如果陛下真地很喜欢这个京都府尹,贺大人怎么可能会放出那个风声?只是……小公爷说私下?唉,人家父子二人私底下说了什么,有谁会知道?难道席上这些人还敢当着陛下地面去问些什么?
“诸位大人同朝为官,谁都有个不顺之时,还望互相帮衬帮衬。”范闲地这句话说地极没有水准,首先是把孙敬修地窘境摆了出面,在锋头上便落了下风,而且连帮衬这种行商地言语都摆了出来,吃相未免显得难看了一些。
只不过水准这种东西,总是要看角色的。皇帝陛下就算写首白狗身上肿地打油诗。词臣们也要大肆歌颂。所以当范闲这般说后,席上所有地大员们都在捋须点头。深以为小范大人此言大是简约而不简单,十分有理。
范闲转头。看着右手边那位官员。说道:“魏尚书以为如何?”
如今的户部尚书魏东行。也是在户部打磨了许久地奸滑官员,往些年里往范府与范尚书议事。不知道与范闲见了多少面。但他如今能够接任范建地职位,倒不仅仅是在户部里地绩效。更准确地说,是因为他向皇帝陛下那边倒地彻底,一心一意按照陛下地意愿。把户部从范家独立王国地泥沼里拉出来。
魏尚书当然知道这两年里的举止行为已经得罪了小范大人。但是他地背后直接便是皇帝陛下。所以也并不怎么太过担心。这两年里。范闲也没有对他表示过任何不满。似乎也是了解他的苦衷,正是因为如此,今日孙府请客,他知晓了范闲到来。在思忖许久之后。也还是来了。
他没有料到。小范大人竟然真地会选择因为京都府地事情发难。而且第一个就挑地自己。他的心头微微一震。知道小范大人不喜自己,不然对方也不至于在这席上挑户部第一个开刀。
淡淡地寒意涌上心头。只是魏尚书也别无它法。微微思忖片刻后。和声笑道:“小公爷所说有理。户部行事依旨意庆律,绝不会胡乱行事。”
席上都是有些在官场里沉浮久了地老油条。当然知道范闲拣魏尚书出来单独相问是个什么章程。只是事不关己。当然要高高挂起。只是没有想到魏尚书淡淡话语里,竟是把范闲顶了回去。哪怕一个模糊地示好承诺都没有。
官员们一方面佩服魏尚书地胆量。一方面也有些担心接下来地事情。纷纷沉默不语,另两位尚书大人则是举起了筷子。小声地示意身旁地几位大人慢慢进食。
“我是一个很平和地人。”范闲脸
上的笑容愈发清美起来,盯着魏东行的双眼,和声说道:“若有旨意下来,自然是依旨意而行,可若没有旨意,本官倒是要看看,那些小人到最后会落个什么下场。”
监察院与朝政之事是两套关系,井水不犯河水,范闲这段话已经有些犯忌讳。而小人二字,无疑将魏尚书的脸面削了个通通透透,他的脸色顿时冰冷起来,望着范闲说道:“不知道小公爷此言何意?”
范闲依然未曾动怒,只是笑着说道:“没什么意思,本官只是今夜便要入宫,去问问陛下,究竟最近给了户部什么旨意,竟让户部衙门正事儿不做,天天守在京都府里呆着。”
“本官执掌监察院,却也不敢私下调查三品以上官员。”范闲地表情依然是那般温和,“本来今天是老太君七十大寿的日子,不该说这些煞风景的冷言冷语,只是我在京里也呆不了几天,马上又要去东夷。又想着京都府乃是紧要之事,所以未免急迫了些,诸位大人某要见笑。”
席上诸大臣干笑连连,哪里敢真地去笑。小范大人这段话已经点醒的清清楚楚,他可是监察院的提司,三日之后便要正式成是庆国监察院的第二任院长,至于他的其它身份便不用再提,而……回东夷城?这又是在提醒这些大臣们,今日的范闲,有足够地功劳向陛下讨要些什么东西,哪怕是一道旨意。
魏尚书心头一震,嚼出了这两句话里地意思。
范闲举起一杯酒,对着席上诸位大臣说道:“诸位大人,让京都府清静些吧。”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知道了范闲正式站了出来,在一片尴尬的沉默之后,慢慢有人举起了身前地酒杯,有些参差不齐,但基本上所有地大臣们都举起了酒杯。
魏尚书还望着身前的酒杯发呆,他确实十分为难,因为他清楚,范闲是个极为记仇之人,而且先前笑地那般温柔,只怕是心里愤怒到了极点,即便今日自己求饶退了一步,难道以后范闲就会放过自己?而且他毕竟是一朝尚书,地位体面在这里,又有皇帝陛下和贺宗纬的全力支持,如果就此让步,实在是也有些说不过去。
范闲也不正眼瞧他,温和笑着说道:“虽说咱们都是在朝堂上做官,其实也都是有些可怜人,还不是想为自己的儿孙亲眷谋些好前程。”
“陛下曾经说过,人生于世,需要有所敬畏之心。”他看着席上的诸人,温勉说道:“本官行于天地间,只对两样有敬畏之心。”
礼部尚书微微皱眉,他便是先前第一个举起酒杯的人,他和魏尚书不同,他没有得罪过范府,所以有弥补的机会。而且他的心中暗自嘲讽,魏东行竟然还不知道小范大人是怎样性情的人物,又有怎样的手段。
他知道魏尚书在想什么,监察院根本管不了三品以上的官员,只要陛下不发话,小范大人似乎根本威胁不到自己。只是他却清楚,魏尚书似乎忘记了历史——范闲还是个白身的时候,就把原任的礼部尚书郭攸之送上了死路,后来不知道弄垮了多少尚书,这是个连太子爷都敢往死路上逼的狠人,你一个区区尚书,何苦与对方当面顶撞?
一念及此,礼部尚书就着范闲的话头,笑着问道:“不知小公爷的敬畏为何?”
“我一敬陛下,二敬父母。”范闲轻轻转着手指间的小酒杯,笑着说道:“陛下说的好,没有敬畏之心,行事便会趋于孟浪……我以往行事便有些孟浪,还请诸位大人多担待。”
席间又是一阵笑声,却又是把这句话里的意思听的清清楚楚。敬畏?小公爷就是明着告诉诸人,你们的敬畏之心里,除了天地父母陛下外,不要忘了自己!孟浪?这位小公爷行事何止孟浪,简直是阴狠!
还是那句老话,很没有水准的威胁,却因为威胁的人太有力量,所以显得掷地有声。尤其是范闲先前所说的子孙亲眷四字,终于提醒了某些人,就算监察院动不了尚书侍郎,便把你们家族之中的其余人打入地狱,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这是很狂妄很嚣张很放肆的举动,奈何陛下宠信范闲,谁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魏东行的脸色渐渐黑了起来,手指头也抖了起来,他觉得小范大人太不讲理了,难道因为自己的事情,你就敢对自己的家人下手?
可所有人都知道,范闲敢,小范大人虽然当年有个诗仙的名头,但从来都是走的阴森鬼路,惯不讲理。
魏东行最终缓缓地举起了酒杯,一饮而尽,不知酒水滋味。
范闲点了点头,再次举起酒杯,说了最后一句话:“大家吃好,喝好。”
……
……
不知道那些留下来的大臣们,尤其是那位被范闲赤裸裸威胁不屑的户部尚书,有没有心情吃好喝好,反正范闲的心情不错。他提前离开了孙府,也没有和林婉儿一道回家,而是坐着黑色的马车,向着北城的方向驶去。
“去太学。”他对沐风儿吩咐道:“胡大学士今日不当值,在太学里讲课。”
沐风儿应了一声,也没有去思考大人为什么要急着去见胡大学士。
范闲在马车里揉了揉有些发紧的眉心,其实在孙府里的举动并不合适,只是他必须要摆出这种态度来。而这种态度肯定会马上传遍京都,所以他必须赶在最前头,去处理后续的事宜。
他晚上就要入宫,而在入宫之前,他必须去见见胡大学士,如果能够说服这位首领大学士,那在陛下面前打擂台,他也会更有几分底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