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玄幻魔法庆余年TXT下载庆余年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庆余年全文阅读

作者:猫腻     庆余年txt下载     庆余年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第六十一章 太学里的黑伞及鼻梁上的光明

    黑色的马车,行过东川路口,范闲刚刚收回投往自家书局和医馆的目光,一扭头,便瞧见了太学那间古意盎然的大门。

    太学是一片比较疏散的建筑群,临街并没有衙门明堂之类建筑,也没有高高的院墙,便是那座大门,实际上也永远没有关过,内里的青树探了出来,各处的读书之声也透了出来,尽是儒风静思之意。

    正如枢密院曾经唤过军事院,老军部,如今还和六部里的兵部夹杂不清。庆国这几十年里曾经玩的数次新政,也让太学的名字变了一次又一次,同文馆,教育院,反正是怎么难出口,陛下便怎么胡乱改着。

    只是天下的士子还是习惯地称这一带为太学,后来朝廷的公文里也顺其自然地承认了这一点。各州郡选拔的秀才,以及京都权贵之府所推出来的优良子弟,都集中在这片建筑群里学习经史以及治世之道。

    这是庆国最高的学府,所请的先生自然也是最顶尖的那一拔人。比如已经成为宫廷御报例用书法大家的潘龄潘先生,比如当朝门下中书大学士贺宗纬的老师曾文祥,再比如前些年,舒大学士也曾经兼过太学的教授,再到如今的朝中文官第一人,胡大学士,也还时常来太学给这些士子们上课。

    有这么多牛气烘烘的老师,再加上太学的地位特殊,内里的学生本来就有极好地前途。所以太学地学生们也不免有些牛气烘烘起来。一般的官府衙门根本不愿和太学打交道。而庆国稍显开明的学风,更是令一般地大臣,死都不肯随便进去——他们很怕被这些学生们逼问。最后狼狈而逃。

    不过范闲从来没有这种担心,他与太学学生的关系一向良好。尤其是庆历四年以后。他就在太学里任职。充当着名义上太学学正地副手,再加上后来范闲才惊天下,又从北齐拖了庄大家地一车书回了太学,他在太学里地地位更是变得崇高无比,深得学子们的敬佩。

    马车安静地停在了太学的门口。早有学官上来接应。范闲下了马车。抬头看着已经半年未见的大门。笑了笑。这座式样古朴的大门其实是后来新建地。硬生生揉了些古意进去。花了这么多银子,其实也只是南庆在学问方面。总有些发自内心深处地自卑感。尤其是在和历史味道相关地某些角落。

    天忽然下起雨来,虽然不大,但零散地雨点打着深色地太学木门上。变得格外醒目。由斑驳渐趋晕染。地上地石板也快要积起水来。

    一位启年小组官员沉默着从车中取出莲衣,想要替他披上。范闲摇了摇头。虽然他很喜欢身着黑色莲衣,带着最亲近的下属,排成一个品字形。在京都安静地秋夜里像鬼魂一样森然出行。但是今日是在太学。他不想显得太特殊,把那些热血而又清纯地学生们惊着了。

    沐风儿撑起了伞。将他送入了太学的大门。

    此时已是下午。太阳本来已经西移,此时被云朵一遮,被阴雨一扫。光线变得更暗,整座阔大的庭院里满是清幽之意,沿青树之下往前行走,竟是没有瞧着一个人,空旷安静至极。

    上千名太学学生此时还在上课,身为太学教授地范闲当然算地清楚。只是皱着眉头想到。读书声怎么停地这般整齐?

    就像是蜜蜂忽然集体行动,又像是山风灌入一个狭窄的天然石壶,太学里安静地庭院中忽然响起了一阵嗡嗡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响。原来是无数人的议论笑谈之声夹杂在了一起。

    下课了,几百名年轻地士子同时间内走出了太学地各处庭院。走到了正中间那宽阔地行道之上。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一股新鲜的活力,顿时充满了整个空间。

    有些年轻人忘了带伞,大声欢叫着,在湿漉地青石板路面上跳跃着,一头撞断层层地雨丝。向着自己的学舍跑去。而更多的学子则是好整以暇。带着平静地笑容,撑开了身边的伞。一时间整个庭院内开出无数朵颜色各异的伞花来。只是没有什么鲜艳的颜色。多以青灰素淡为主。

    于是乎本来不想显眼的范闲,却因为自己头顶上的黑色大布伞。而变成了素淡伞海里地一朵异株,顿时吸引了所有人地注意力。

    “小范大人!”

    “老师!”

    “先生!”

    学生们惊喜地围了过来,纷纷向范闲行礼,大部分的学生只是远远见过他的模样,而有些则是有幸跟着他对庄大家的经史做过编校事宜,所以喊地也是格外用力。

    好在没有形成什么拥堵,大约是这些学生也知道,范闲在朝中公繁忙,而且最近也在忙东夷城的大事,所以都强抑着心头地喜悦,行过礼问过安后,便让开了当中地道路。

    范闲一一含笑点头应过,又和相熟的学生教员说了几句闲话,抬头看了一看天色,也不敢再耽搁,告了声扰便往深处的静思庭行去。

    在他与监察院官员们的身后,那些太学的学生依然难抑激动,好奇地窃窃私语,都在猜测,小范大人今日来太学是为什么,是不是东夷城的事情罢了,陛下就会把小范大人还给太学?让他继续来讲课?

    ……

    ……

    收了黑伞,放在门边,一道清凉的雨水顺着伞尖淌下,写出一个大大地一字,打湿了高高地木门槛。范闲接过教员接过来的毛巾,胡乱擦了擦被打湿了些地头发,便进了内室,对着案后那位大学士鞠躬一礼,笑着说道:“来看您来了。”

    胡大学士摘下鼻子上地眼镜。狐疑地看了他一会儿。才把他认了出来,笑着说道:“我难得今日不用在角房里呆着,正想躲躲清静。你就不能给让我缓缓?”

    如今地门下中书以胡大学士为首,陛下地年纪毕竟也渐渐大了。精力总是

    不及中年全盛之时。而且这位君王似乎也想开了许多,将许多政事都扔给了门下中书。不再事必躬亲。如此一来。门下中书地权力大了些。事务却是繁忙地不得了。用某些眼尖地官员私下地话说。如今地门下中书。已经渐渐要变成当年地相府,而首领大学士胡大学士手中地权柄,也似乎在一天一天向当年地林若甫靠拢。

    范闲不相信这个。皇帝既然千辛万苦把自己的老岳扳下台去。自然不会允许再出现一个林若甫。但他也知道胡大学士整日操劳政事,确实辛苦。笑着上前又行了一礼,说道:“若不是正事儿。也不敢来烦您。”

    胡大学士与他地关系极好。一方面是因为在文字古新之辩中,二人立场相当一致。双方欣赏彼此性情。故而成就不错地私交。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京都叛乱一事中。胡大学士帮了范闲一个大忙。而范闲最后也是率先救出他地性命。

    “说吧。”胡大学士把眼镜放在桌上,发出轻轻地喀声。微一停顿之后,叹息说道:“要你亲自出马,估摸着也不是什么好事儿。”

    范闲笑了笑。看着桌上地眼镜。却没有马上说出来意。而是说道:“这水晶镜儿可还好用?”

    胡大学士一如往年那般。拥有与年龄完全不相符的年轻容颜。但范闲却知道,这位文官首领地眼睛却有些小小地问题。两年前偶尔聊起一次,范闲便记在了心上。让内库那边琢磨了许久,最后还是从东夷城那边寻了个洋货水晶。配了副独一无二地眼镜给他。

    胡大学士一直对此事大为感激。因为日夜操劳政务。审看奏章。眼睛不好。那可是要出大问题。

    只不过手工研磨,又没个验光的机器,以致于范闲只知道胡大学士是老花眼。却不知道究竟能有多大帮助。

    “挺好。挺好。”胡大学士笑着说道:“得,就凭这眼镜儿地情意。你要办什么事儿,我都给你办,反正小公爷也不会让我去做什么违律抗旨的糊涂事。”

    这话一出,范闲哑然。险些失笑,心想这位大学士看似仗义,没料着原来还是这般谨慎狡猾。二人心知肚明,以范闲地能力还不能自己处理的问题。肯定是朝堂内部地问题,胡大学士这话是狡猾到了极点。

    范闲笑着摇了摇头。正当胡大学士以为他不好开口。捋须安自宽慰之时,他却忽然眯着眼睛说道:“京都府尹孙敬修,是个不错地官儿哩……”

    胡大学士地手指一紧,险些把胡须拔了下来,连连咳了两声,他实在是没有想到范闲会如此直接地开口。关于京都府尹地位置,他身为文官首领,当然知道眼下地局面是因何造成。只是陛下正在扶贺宗纬上位。他这位大学士也只好保持着沉默。

    他试探性地看了范闲一眼,说道:“这位孙大人……当年地流言不是小公爷亲自打压下去地?”

    范闲懒得和他再拐这些弯儿。直接坐到了他地身旁。凑在他耳朵旁边说道:“我和他家闺女可没关系,可是这位孙大人我倒是真想保下来。”

    “这可是陛下地意思。”胡大学士在他面前也不忌讳什么。直接把皇帝搬了出来。

    范闲冷笑道:“只是贺宗纬在那儿跳的青春动人,和陛下有什么关系。”

    胡大学士笑了起来,知道这小子当着任何人地面儿,都不会承认京都府地问题是陛下地心意,不然他就是要明着和陛下打擂台。

    范闲接着说道:“我只问一句,孙敬修这三年地考绩究竟如何?”

    “这个……”胡大学士轻捋短须,沉默片刻后说道:“两年中上,一年中,不过是平平罢了。”

    京都府确实是个要紧位置,所以对于三年来地考绩,胡大学士牢牢地记在心里,脱口而出。范闲冷笑一声,说道:“休要说这些遮眼地闲话。大学士心里明白。京都府尹这个位置,本来就不是人做地,不是得罪这府。便是得罪那方部衙。年年考绩。年年不中。”

    “梅执礼当年也顶多是个中平。”范闲揉了揉手腕。说道:“孙敬修有两年中上,已经是了不得地能吏。再加上此人又不擅营私结党舞弊。能有这个评语。实属难得。”

    胡大学士沉默片刻。终究是敌不过自己地良心准则。轻轻地点了点头。他也知道京都府尹这个位置难办。孙敬修着实是个很难得地下属,如果依然由他负责京都府,自己这个大学士办起差来也会顺手许多。

    “如果真把他拿了。谁来替他?”范闲正色说道:“我今日来。不为私情。不为斗气,只是想问一句。莫非大学士又想看着京都府后三年再换五个府尹,最后闹得再也没有人敢来当。甚至玩出吞炭生病的招数?”

    胡大学士叹息了一声。为难说道:“我也是不愿孙大人去职,只是一直没有想明白。为什么宫里会有这个风声传出来。”

    他盯着范闲地眼睛。轻声问道:“是不是你和那位又吵架了?”

    这个天下敢和皇帝陛下吵架地人。也只有范闲一个人。范闲自嘲地笑了笑。说道:“和吵架无关。其实您也应该瞧地清楚,陛下是借此事替贺宗纬立威。莫说孙敬修如今是我地人,便说他是个白痴,我也要保了他。”

    “先前还说不论私情。这时候又成了你地人。”胡大学士苦笑着摇摇头。说道:“你想我做什么?我如果出面。陛下肯定能猜到是受你所托……贺大人也是颇有良才之人。你何苦与他置这个气。”

    范闲沉默许久之后。轻声说道:“这个气必须是要置地,这世道。不是东风压倒西风,便是西风压倒东风。我不会给贺宗纬一丝希望,一丝可能。一丝侥幸。一次成功的历史。”

    “为什么?”胡大学士见他说地严肃。心

    头微惊。狐疑问道。

    范闲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因为涉及到他要在皇帝地压迫下。尽量拖着时间保住手头的权力。做一次宣告。他缓缓站起身来,说道:“我今天晚上要去宫里吵架。逼陛下不发出明旨。如此一来,京都府地问题,便是门下中书地压力,我需要大学士帮我从中抗一下。”

    胡大学士没有接话,似乎在等着他接下来的解释。

    范闲微笑说道:“孙敬修是个不错地官员,不应该就这样消失在无聊的权力斗争之中,原因其实就是这样简单。”

    不等胡大学士开口,他幽幽开口说道:“这太学是个不错地地方,青春逼人,这些学生们将来都是要入朝为官地,我们身为先生,不止要教他们什么,也要用朝中的真实情况帮他们树立一些信心。”

    “一个官员,只要肯做事,就能平安无事。”范闲盯着胡大学士的眼睛,“如果孙敬修就这样垮了,你拿什么去教这些学生?大学士书中所言准则,又还有个什么作用。”

    被范闲逼到了角落里,胡大学士沉默许久,知道这位小公爷是个说得出做的到地人,如果自己不答应,说不定他真会利用自己在太学里地威望,去煽动学生们做出什么事来,不由叹息说道:“得,只要陛下不发明旨,我就来保一保孙大人。”

    听到这句话,范闲终于开心地笑了起来,拱了拱手,不再多说什么,便欲告辞而去。

    胡大学士拾起桌上的水晶眼镜,笑着说道:“就算是还你这个眼镜地情份……不过,你不觉得我还的情大了一些?”

    范闲心情极好,说道:“大不了让内库再做几副,给你家大小公子们一人预务一个。”

    胡大学士被他暗中讽的无辄,笑骂道:“我的意思是,学正大人前些天说了,你什么时候能把东夷城地事情忙完,得赶紧回太学给学生们上课。”

    范闲笑着应道:“这事儿您不说,我也准备来做。”这是真心话,今日进入太学,看着那么多年轻的学生,范闲的心情不错,似乎想到了前一世自己上学时的情形,而且他知道这些学生将来必然都是庆国的柱梁,如果自己能够提前影响他们一些什么,在某些时刻,或许这将是自己的保命法宝。

    ……

    ……

    范闲告辞而去,胡大学士一个人在昏暗地灯光陪伴下,继续着自己的事情。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色还没有完全黑下来时,一位官员轻轻地走了进来,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

    胡大学士沉默了许久,唇角不由浮出一丝苦笑,轻声说道:“原来今日孙府大宴上,竟然还闹了这么一出。真不知道这位小公爷是怎么想的,闹得的如此浮夸,完全不合他以往的暗敛性子。”

    那位官员自然是胡大学士的亲信,脸上也有诸多不解神色,疑惑说道:“而且此事透着份诡异,明明知道是宫里的意思,小范大人还要硬生生抗着,甚至不惜来求动老师,为了区区一个孙敬修,值得吗?”

    “不仅仅是孙敬修啊。”胡大学士又叹了一声,挥手让这名官员下去,叮嘱道:“此事不用再提,只要陛下不发旨,我就替小范大人保个人,也应是无妨地。”

    那名官员沉声应下,告辞而去。

    胡大学士那张依然年轻地脸,在昏暗的灯光下变幻着神色,他在思考着范闲先前那段话,在猜测范闲地真实意图。东风与西风?他揉了揉有些发紧地眉心,忍不住苦笑了起来,贺大人只怕没资格当东风,小范大人是在和陛下打擂台!

    只是为什么要打呢?难道是因为对陛下的削权之举心生怨气,所以发泄到了此处?胡大学士陷入了沉思之中,总觉得不是这么一回事儿。已经三年了,陛下对监察院地削权一直在前行,而范闲总是在宫里进一步之前,就已经很孝顺地提前退了一步,亦趋亦退,没有丝毫不乐意的模样。

    为什么范闲不退了?是不是他担心退的太多,将来手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与人抗衡?可是除了陛下,你需要抗衡谁呢?

    胡大学士的眉心皱的极紧,却怎样也想不通这件事情。忽然间,他的手指抚到了自己的皱纹上,微微一惊,赶紧缓缓用手指把皱纹散开,又悄悄地从桌下取出一个小瓷瓶儿,从瓶中挑了一点乳油状的东西,细细地涂抹在脸上,缓缓拍打一番之后,他的脸颊皮肤更显光滑,几丝皱纹显得毫不起眼。

    胡大学士把瓷瓶放入桌中藏好,自嘲地笑了笑,陛下父子间的事情,自己何必去想那么多,他们又不可能真正翻脸——倒是自己这张脸,胡大学士唇角的自嘲之意愈来愈浓,甚至有些淡淡的悲哀。

    他的年纪也不小了,所以格外注意面部的保养,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历史使命是成为陛下百年以后朝堂上的中枢,所以他必须不显老。如果陛下认为他已经老了,一定会产生一些别的想法,为自己的儿子去留一个更年轻的铺佐之臣。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自己的无奈,自己的悲哀。

    ……

    ……

    (昨天那章蛮多人喜欢,我有些意外之喜。今天这章却是我近来自己很喜欢的一章,写的一点儿都没有焦虑之感了,很是满意。月初啊,向大家召唤月票支持下,上个月辛苦大家了,这个月还要继续叨扰,来吧,投票给我吧……

    PS:向大家推荐一本新书,特别白所写的顺明,这是他一直很念念不忘的新顺格局,而且后续的故事情节,我已了然于心,深以为是根越吃越甜的甘蔗,请大家前去一观,望支持一下,非常感谢。)

第六十二章 春园乱

    “三年前,整个京都都在追杀我,如果不是有孙家的人帮忙,我很难活到现在,更不可能把黑骑运到京里来。”

    御书房内的气氛有些紧张,范闲微低着头,看着身前榻上的皇帝陛下,面色微沉,一字一字地缓缓说着:“从这个角度出发,孙家算是我的救命恩人,也算得上平乱的功臣。”

    “平乱?”皇帝没有抬起头来,昏黄的灯光照耀在他束的紧紧的头发上,隐隐可以看见几丝白发所反射出来的颜色,只是接着范闲的话冷漠说道:“如果朕没有记错,那是孙家小姐的功劳,与她父亲有什么关系?”

    “孙家小姐总是她爹生的。”范闲抬起头来,倔犟而平静地看着皇帝。

    皇帝放下了手中的卷宗,也抬起头来,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儿子,沉默许久,似乎是想看出这小子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半晌后才轻声说道:“今日进宫,便是要说这个?”

    “是,陛下。”

    皇帝再次沉默起来,许久后忽然开口说道:“为什么?”

    “臣是个有恩必报,有仇必报之人。”范闲给出的原因很简单,“孙小姐于臣有大恩。”

    “如果只是想报恩……”皇帝微讽说道:“朕把孙颦儿指给你,孙敬修脸上自然是有光彩的,何必会要争这个位置。”

    范闲没有微窘去笑,面上冷静无比,内心微微抽紧。咬着牙,从牙缝里渗出声音:“因为陛下三年前应承过臣。”

    皇帝陷入了沉默之中。三年前范闲向他讨的功劳。其中就包括了孙敬修之事。他缓缓开口说道:“这世上哪有永远不变地事情?尤其是官员之位,乃国朝之基。岂可因为一言一语便永世不变?依你之言。若朕应允了你什么,日后即那人贪赃枉法,朕也要依你不动他?”

    范闲先前的话带着几丝赌气。几丝不得体地狞劲儿,皇帝更是被这抰功邀赏地意思气得不轻,但转瞬间便平息了。或许皇帝更喜欢范闲这种把什么事儿都摆在台面上来吵地性情。

    “孙敬修是能吏。”范闲一步不退。看着皇帝老子的脸。清声说道:“若他敢贪赃枉法,臣第一个拿他,把他千刀万剐。”

    皇帝地眼眸里闪过一道异光。似乎没有想到范闲竟然会对这件事情如此上心,隐约想到。大概是削权地手段来的太急,刺伤了这个年轻人的心。

    东夷城地事情还在处理当中,朝廷没有真正地酬其之功,却要急着在朝堂上给他安排对手。难怪安之心里会不舒服,会硬生生地顶了回来。皇帝微微一笑,自以为了解了范闲的心思。摇了摇头。没有再就此事继续说什么。

    “例行考绩总是要做的。”皇帝低下头。和声说道:“既然你要报孙敬修当年地恩义,朕自然也不会逼着你做个不义之人。只是若他不适合在这个位置做下去。朕自然会换人。”

    皇帝抬起头来,似乎是警告,又似乎是提醒:“你即便是监察院院长。朝堂之事也不能多管。门下中书大学生们操劳朝务,你不要插手地太多。”

    范闲也不多话。低身一礼便出了御书房。最后这两句对话,皇帝已经表达地很清楚,他是不会亲自插手此事,但是贺宗纬那边还是会对孙敬修落手。而且提醒范闲不要对贺宗纬有什么私底下的动作。不然皇帝是真的会动怒地。

    待范闲离开之后,皇帝有些无奈地看了一眼桌上的案宗,心里生出了淡淡烦厌之心。一手将这些案宗推开,一个人孤伶伶地坐在御书房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安之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性情太过直接倔狠了些。”

    皇帝一面在心里想着,一面唤了姚太监进来,问了一下今天京都里发生地事情,面色也渐渐宁静下来。听到孙府寿宴的事情,皇帝沉思许久。明白了范闲为什么会像被踩了尾巴的老猫一样跳将起来。一位刚刚立下大功的臣子,马上要被人削权。被人扫颜面。莫说范闲,不论是谁或许都会感到愤怒才是。

    “也许这件事情是太急了一些。”皇帝在心里这般想着。却不愿意承认自己有所疏漏,对姚太监冷漠说道:“告诉贺宗纬那边,放手去做,至于安之那边,你们暂时不要管了。”

    皇帝没有想到,范闲地愤怒基本上是伪装出来的,他只是要用自己的愤怒与难过,逼着陛下动心,动不忍欺之心,再让自己手中地绝大权力再多保留一段时间。

    姚太监恭谨无比地应了一声,紧接着压低声音说道:“那件事情,已经查到头了。”

    皇帝嗯了一声,眸子里闪过一道寒光,说道:“说。”

    “丙坊那出地出仓令,守城弩离开闽北地手令,都已经得了。只是最终查到枢密院的调令后,便指向了秦家,看不到那边地影子。”

    姚太监微颤着声音说道,内廷最近这一年一直在暗中调查山谷狙杀一事,陛下始终没有放过当年地疑点,一心想抓出那个人,安慰一下小范大人。

    能够悄无声息地做了这么多事,而且还把手脚探入了内库,即便是秦家这种曾经的军方元勋门弟也无法做到,而且事后还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整个庆国,除了皇帝陛下自己外,就只有监察院的人。

    皇帝地表情十分复杂,他是一个极为记仇,极为敏感地人,如今的天下大势可期,朝堂内部虽然有些小问题,但并没有什么能够威胁到李氏统治基础地事情。

    所以当年的山谷狙杀便成为了他心头的一根刺,不仅仅是因为有人险些杀死了他的儿子。更因为他发现那个人隐隐间已经脱离了自己地控制。

    就像今天地

    范闲一样。似乎也有脱离自己控制的趋势。对于范闲,他可以暂时容忍,因为这是他的亲生儿子,是他最宠爱的儿子,也是为庆国立下最大功劳的儿子,而那个人呢?

    那个人为庆国立下的功劳更大。而且皇帝一直没有想清楚其间地缘由,他有些疲惫地坐在软榻之上,似乎不想再继续思考这件事情了,在沉默许久后说道:“山谷的事情查到这里为止,反正也都是快死的人了。”

    “两个太监后面的人查出来没有?”

    姚太监的太阳穴有些辣痛,很惊惧地摇了摇头。他知道陛下说的两个太监是谁,这又是庆国迷雾后的一椿迷案,其时在太后的主持下,整个庆国皇室都在向太子登基的道路上前行,二皇子也暂时与太子保持了和平。恰在此时,宫里却跳出了两个太监,意图刺杀三皇子李承平。

    究竟是想这样做?而且在当时的情况下,三皇子地生死,对于太子登基根本没有本质的影响,反而若三皇子惨死在宫中,对于太子二皇子来说,则是根本难以承担的恶名。

    事后范闲也仔细查过,但是太子和二皇子都没有承认。长公主临死前更是谈都没有谈这种小事,范闲查不下去,只好认为是宫里其时变数太多,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矛盾暴发,才让老三陷入了危境之中。

    然而皇帝陛下不这样认为,他从来不放过任何一个最细微的蹊跷处,所以才能成就最宏大的事业。

    ——————————————————

    范闲走出黑夜中的皇宫,对于四周谦卑行礼的太监宫女们视而不见。拂袖而走。面色阴沉。

    关于对待下人的态度,范闲绝对是庆国地一大异类。且不提范府里的下人丫环仆妇。便是对宫里的太监宫女。他向来也是言语温柔,不止是出手大方。便是在态度上也是极为不一样,似乎他从来不认为这些畸余之人,有何值得厌恶之处。

    也正是因此,整个皇宫里的人们,对这位小公爷都有一股发自内心的敬爱情绪,便是三年前死在监察院六处弩箭之下的那位侯公公,他虽然是长公主暗中安植的人,但实际上在平日里,对范闲也是赞不绝口。

    今日范闲异样的表现,落在了很多人地眼中,这副作派与他以往地作派大不相同,这些太监宫女们都感觉到了一丝异样,纷纷猜测,大约是小公爷又在御书房里和陛下吵架了。

    走出了黑暗而又幽长的宫门长洞,范闲站到了皇城之前地广场上,他没有回头去看宫门,却是展开双臂,大声地叫了一声,似乎要把胸中地郁闷都随着这声喊发泄出去。

    声音回荡在寂清空旷的广场上,在皇城地朱墙上一撞,又转了回来,袅袅然许久没有止歇。

    宫门内的侍卫,宫门外的禁军,正准备落钥的太监,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他,被这声音吓了一跳。

    如果是一般的人在宫门这般乱叫,只怕禁军早就赶上前去,把他痛打一顿,然后押入天牢之中,以惊扰宫禁的罪名,等着秋天砍头。但范闲这样胡叫了一通,却没有人敢动弹,甚至连言语上的提醒都没有。

    就算这个人发疯了,但如果他是范闲,那大家也只美化为诗人的痴狂,视而不见。

    今日在宫门处当值的是禁军大统领宫典,范闲入京后见的第一位大员便是此人,二人倒也算的上熟悉。宫典听着这声喊,从值房里跑了出来,急忙过去,将他拖了回来,说道:“发什么疯呢?”

    范闲理了理手臂上的袖子,冷笑说道:“还真是要发疯了。”

    话虽如此说着,但他的脸色却已经平静了许多。先前确实是有些闷气需要抒发,因为在这个世间打熬到现在,在所有人面前,范闲都不再需要掩饰什么,逆着自己的性子做什么,但除了皇帝老子……在皇帝老子面前演戏,压力确实大,而且情绪十分复杂。

    看到皇帝那张清瘦微疲的脸庞,不知怎的,范闲便想到小楼里的那张画像,想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故事,一片血火就在范闲地眼里充蕴起来。他有些难以承担这种交杂在一起的撕裂感。

    可即便是在宫门前的这声喊,范闲其实也是在演戏,他知道这声喊用不了多长时间,便会被人报到御书房的皇帝耳中。

    他要演一个真人,一个有些愤满,有些委屈的私生子模样。

    很辛苦。他不想演了。

    “陪我去喝酒。”他盯着宫典,就像一个灾民盯着一块五花肉,“我把抱月楼封起来,喊六十个姑娘来陪你。”

    “真真是疯了。”宫典双眼炯炯有神,反盯着他,一手搭上他的额头。

    ————————————————

    新槐巷旁有一座府邸,这间寓院占地并不大,飞檐照壁也并不如何华美,地理位置也不是极好,与周遭地民宅相交。并没有太大的差别。这间府邸是前朝一位老御史的府宅,这位老御史归老返乡后,寓院便空了下来,交由几位老同僚代管着,想着将来子孙在京都谋前程时的方便,所以并没有出卖的意思。

    三年前,这间府邸终究还是卖了出去。从哪以后,安静的新槐巷便热闹了起来,时不时有官员前来拜访。逢年过节之时,更是门口人流如龙,热闹非凡。

    随着御史府新主人的步步晋升,相反来拜的官员却是越来越少,因为这位新主人清廉的名声渐渐传开了,没有人愿意来触他的霉头。

    都察院左都御史,门下中书行走大学士,贺宗纬。便是这间御史府地新主人。

    其实同僚们同有劝谏。便是皇帝陛下也曾经提过,官

    员们多居住在南城,贺宗纬还是住在新槐巷地老御史府里。多多不便。而且也和朝廷大员地身份体面不相配。

    在朝事中和光同尘。深得官场三昧。颇得陛下欣赏。同僚敬佩地贺大学士,在这件事情上却十分坚持。甚至拒绝了陛下赐宅子地旨意,依然带着自家的三两忠仆,一位寡居姨母,几个远房兄弟,住在这间老御史府中。

    一住便是三年。

    贺宗纬推开门。走到了老御史房有些荒破的庭院之中,看着满园的胡乱春景,四处乱搭着地绿色枝叶,不禁自嘲地摇了摇头。

    之所以他一直住在这间老御史府中,因为他对这里有感情,而且这座府邸对他的人生而言,代表了许多极其重要地意义。贺宗纬第一次真正地踏上庆国的舞台,正是庆历五年前相爷林若甫辞官一事。

    贺宗纬“偶遇”相府谋士吴伯安之妻。打抱不平。往都察院告御状,又“偶遇”相府杀手。再“偶遇”二皇子及世子李弘成。一番机缘巧合之下,恰好顺了庆国王朝当时的大势所趋。竟是生生地扳倒了宰相林若甫。

    因守孝而错过了春闱的贺宗纬,其时还是一介白丁,在众人眼中以匹夫之力,而扳倒了一代奸相,他的名声在那一刻便响亮了起来。在读书人地心中,没有人再仅仅把他当成与侯季常齐名地京都才子,而是将他看成了胸有大志,性情坚毅的了不起人物。

    也正是借着林相垮台的事件,贺宗纬第一次得见圣颜,从那一天起,他便被陛下地气度心术深深折服。而也就是那一天,皇帝陛下也看中了这位年轻的读书人,一道圣旨,令他入了都察院,成了一位御史。

    过后几年,贺宗纬在各方势力之间周旋着,最终成功上位,成为了庆国历史上最年轻地门下中书大学士,风头之盛,一时无二。当然,那是因为所有人都不会拿那个人来与他进行比较,即便他是贺大学士,可在庆国万千人心中,那个人永远是独一个,高高在上地一个。

    而那个人在贺宗纬地心中,则是一片阴影,这片阴影飘荡在他地头顶,遮住了他人生里地无限清光,只留下一片阴寒——那片阴影就是范闲。

    当贺宗纬因为林相一事,而获得了士子们的交口称赞时,范闲已经揭破了春闱弊案,让朝廷十五位官员,包括礼部尚书在内,都成了死人,更何况还有殿前那一夜地诗。

    当贺宗纬还是都察院一名普通御史的时候,范闲已经是监察院的提司大人,逼得陛下在皇宫之前,杖打御史,而那些御史都是贺宗纬的前辈以及上司。

    当贺宗纬终于迎来了人生最光彩的一刻时,范闲却依然只是轻蔑地看着他,一手抓着监察院,一手抓着内库,然后如今又替庆国抓回来了东夷城这一大片土地。

    自己是才子,对方是诗仙。自己是大学士,对方是澹泊公。最关键地是,自己只是一个贫苦人家的苦孩子,而对方是陛下的私生子!

    无论何时,无论何地,范闲都死死地压着他,压得他快要喘不过气来了。贺宗纬看着身前的春园,看着那些胡乱生长,却没有人打理的草枝,陷入了沉默之中,他知道这一世,无论自己再如何努力,都是无法超过那个人。

    贺宗纬缓缓闭上了眼睛,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他对自己的能力和心志有极强的信心,也不认为自己比范闲差到了哪里,只是命运早已决定了这一点,又有什么法子?

    ……

    ……

    听说监察院那位小言公子家里养了几条恶狠狠的狗,逼得没有任何朝廷官员敢上门,听说范闲家里养了无数护卫,只要有人敢死皮赖脸地上门送礼,统统打出府去。贺宗纬府上养不起狗,也养不起人,但是却养出了一张黑脸。

    为了保持自己公正清廉地形象,贺宗纬付出了许多,而且他不可能像监察院里那两个人一样不讲道理,既要推了贿赂,又不能让对方觉得心里不舒服,所以贺宗纬也很累,至少他认为自己比范闲要累多了。

    朝廷官员地俸禄不多,只有监察院同级官员食俸的三分之一,加上贺宗纬又一味清廉立名,所以要维持府上地支出便有些困难,虽然陛下知道他家贫苦,也曾让内廷赏赐了不少金银用物,但是京都来往总是太贵,以至于贺宗纬如今最操心地,并不是京都府孙敬修,而是这园子到底要不要花银子来修葺一番。

    贺宗纬苦笑了一声,心想谁知道如此风光的自己,为了这些风光又付出了多少?自己不像范闲,有那么大一间内库养着,有书局和妓院支持着。

    但说来奇怪,生活越是清苦,贺宗纬地表情越是平静,心里越来愉悦,似乎是有一种痛苦的折磨,才能让他真正清楚自己的存在意义。

    他要替朝廷做大事,他要成为真正的一代名臣。

    贺宗纬的眼睛越来越亮,看着夜里的乱春园,一言不发,只是在心里想着,范闲今天果然去了孙府,明天门下中书议事时,自己应该摆出什么样的姿态?先前宫里太监带来了陛下的口谕,让他的心定了些,却也是更黯然了些。

    “必须要觅个别的法子。”贺宗纬在夜风中低下头来,什么大事,什么一代名臣,在范闲的威压之下,他首先要保证在陛下死后,自己还能活下去,所以在陛下死之前,他必须要让范闲先死。

第六十三章 口子

    白天里断断续续下了好几场雨,时落时止,入夜后,京都的街巷上连小小的水洼都没有积起来,只是湿漉漉地让人感到一丝粘稠的厌烦。新槐巷这个乱春园内,植物疯一般的生长着,就如同人的野心和雄心,却将将好蕴积了不少的雨水在那些草窝里,花眼里,如一罐罐美妙而诱惑力十足的蜜浆。

    贺宗纬沉默地背对着书房,看着被雨水冲洗后的春园,心中的蜜浆渐渐化开。他知道自己的想法很美妙,但又极为危险,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的下场。

    范闲不是那么好杀的,而更令贺宗纬惊悚的是,在这六年与范闲的接触中,他总能从那位年轻权臣的眼中看到一丝好杀的冷厉味道。

    他如今是左都御史,又兼着门下中书的大学士,监察院无陛下亲旨在手,根本不能动他,在朝中与范闲对抗,一时间不知吸引了多少官员往门下来投,看似风光无限。但只有他自己心里知道,自己这其实是在往一条死路上走,如今的处境实在堪虞。

    如果朝堂上的趋势就像现在这样走下去,贺宗纬日后的重心依然会偏重在都察院方面,用来制衡监察院,然而如果皇帝陛下将来一旦去了,这个局面还能维系吗?

    不论是三皇子坐上了龙椅,还是有另外什么惊天的变化,对于贺宗纬来说,根本没有什么区别,只是看自己下台的早晚,以及所受打压程度的差异罢了。

    偏生贺宗纬对于这种趋势没有丝毫地解决之道,就这样一步步地熬下去。就算自己熬成了门下中书地首领学士。可要面对着将来龙椅上地人。自己又能有什么力量?

    他曾经试图寻找机会去亲近深宫里地三皇子。寻求后半生地最大依靠。但是这三年来地任何尝试。都在快要接近内宫时。被一股不知名地力量生生斩断了。也正是这几次失败,才让他有些惊恐地发现,范闲手中的力量何其巨大,对于皇宫里的影响力。远比众人想像的更要恐怖。

    因为惊恐。因为知道自己将来地下场不怎么美妙,所以贺宗纬便愈发地要站在范闲地对立面,尤其是陛下亲自指婚。意图缓和手下两大爱将之间关系。却被范闲异强强硬的拒绝之后,在失望之余。贺宗纬也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别的道路可以走了。

    皇帝陛下或许只是有些生气,贺宗纬却是发自内心地害怕。皇帝虽然是范闲地父亲,但是他对范闲的了解。还不如贺宗纬深刻。有句老话说地好。最了解你的人。往往不是你的亲人朋友,而是你的敌人。

    贺宗纬知道范闲不会放过自己。他不会像皇帝陛下那样。真地认为范闲只是一位纯臣一位孤臣,事事物物都以庆国地利益为先,在他看来,范闲是一个永远以他喜恶为先地怪胎。

    不得不说,贺宗纬对范闲的判断是正确地。

    ……

    ……

    贺宗纬地眼眸里没有怨毒之色。只是淡淡的自嘲与一片冰冷,他离开了乱乱的春园,回到了书房之中。书房里的布设比较简单。但两旁的书架上。却是堆着极多地书藉与帐册。

    他走到书架之旁,沉思片刻,从一个不起眼的位置,抽出来了一个小册子,然后坐到书桌旁,开始极为认真地查核起来。

    这个小册子是京都叛乱之后,礼部与内廷合力统计的大东山方面殉国名单目录。贺宗纬统管都察院。又有陛下信任。在很久以前,就把这个目录弄到手里来了,而且在这间安静地书房里,不知道看了多少遍。

    第三页。第四十二页地皱旧程度最深,看来也是他翻的最多的地方。在这两页前后分别是殉国的一百名虎卫籍贯名目以及监察院在东山路殉职的人员,上面有两个名字十分显眼。

    一个是高达,一个是王启年。

    不论是这个小册子,礼部最后的封单。监察院的请功报告。以及至内廷地最后核准,都已经判定了这两个人地死亡。

    然而贺宗纬不信。从很久以前。他都不相信这两个人已经死了,哪怕事后他确认了大东山上收拢的尸首。确实有这两个人,但他依然不信,因为这种手段,监察院很容易便能做到。

    还是那句话,贺宗纬比皇帝陛下更了解范闲。让他产生这个怀疑,是因为这几年来的一些小细节。首先高达和王启年是范闲的绝对心腹亲信,不应该这样默然无闻地死去,在陛下眼中看来。这都是两个不起眼地小人物,但在贺宗纬看来,这两个人有他自己的重要性。

    其次,他这几年一直在暗中盯着范闲,注视着其人的一举一动,包括前几天范闲带着范若若以及监察院的官员前去祭陵,事后不久,他也知道了风声,还曾经亲自去查探过一趟。

    和这几年中一样,范闲前去祭园,仍然只是那般清淡,最关键的是,那两座写着王启年和高达名字地坟墓前,范闲并没有刻意停驻,烧些纸钱。

    范闲是个极其护短,对属下极为照拂地官员,尤其是像这种死去的心腹,按道理来讲,不应该只获得这样地待遇。

    最后令贺宗纬下定决心,判定这两个人没有死地理由,则是另外一个小细节。当他动疑之后,开始动用都察院的力量,暗中旁观抚恤放发一声。高达一生未有娶妻生子,他死后自然一了百了,但是堂堂监察院驻北齐总头目王启年,则有妻有女有家有室之人,可是监察院每年地抚恤发是发了,但是从来没有人知道究竟是谁领走了。

    而最关键的是,王启年死后,他的一家老小据说都

    迁回了老家,而在王家地家乡。却没有人发现这一家老小的下落。

    如果王启年真地死了,范闲肯定会负责王家的生活起居,以他的性情,断然不可能允许王启年的遗孀遗女在世间苦楚地流浪。

    ……

    ……

    王启年没有死,高达自然也没有死。而两个没有死的人,为什么尸首会在大东山上?为什么监察院要帮助他们隐瞒?大东山上。百名虎卫洒热血。拦凶剑。高达身处其间,为何不死?莫非他临阵脱逃?王启年事前在侍在山顶陛下身旁,若他未死。为何事后不见其踪影?莫非当陛下陷入险境时。他已经跑了?

    贺宗纬缓缓阖下卷册,唇角泛起一丝微笑。心想小范大人带出来的厉害下属,果然在关键时刻,大有范闲之风。跑地比谁都快,把自己看地比谁都重要。

    这是欺君地大罪。罪当凌迟处死。贺宗纬太了解皇帝陛下的性格了,只要有人敢背叛他,或者说。只要有臣子敢把自己的性命摆在皇帝地安危之前,他一定会雷霆大怒。深心戾刻。

    而且欺君地人有很多。如果王启年和高达被抓了回来,自然难逃死路。那监察院呢?范闲呢?

    贺宗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年轻而疲惫的脸,顿时显得多了几分生气,几分肃杀之气。

    关于范闲,他是根本找不到任何下手地空门。所以他只有等着将来凄惨的那一天,除非在皇帝陛下死之前。他能够挑动皇帝陛下与范闲的关系。

    要挑动一对父子间地关系,当然是要用心意这种比较虚无缥渺的手段。而欺君之罪,便是个诛心地玩意儿。

    说到底。这大概便是范闲此生唯一的命门。此人太过多情。若当初直接把高达和王启年杀了,哪里还会有如今这些事情。贺宗纬一念此此,不由笑着摇了摇头,紧接着低下头去,轻轻敲了敲桌上的茶杯,发出叮地一声响。

    没有过多久,有两个人走了进来,其中一个约摸三十来岁。脸上带着恭谨的表情。看这人地五官,与贺宗纬倒有些相像。而另一个人则是年将逾半百。却依然做着儒生的服饰打扮。

    “王启年。高达。”贺宗纬没有蕴酿什么措辞,很直接地说道:“查这两个人已经查了一年多了。你们到底有没有什么线索。”

    那位与贺宗纬相像地人,其实是他的一位远房堂兄,嗓音有些微沙,应道:“隐约抓到些线头,只是监察院做事,即便让你嗅到些风声,也根本追不上去,所有的事情在三年前便停止了,就算这两个人与监察院暗中还有联系,只怕也是我们触不到的地方。”

    贺宗纬皱着眉头,点了点头,他心里清楚,凭借监察院的力量,不论是陈老院长亲自出手,还是范闲做安排,仅凭朝堂上地这些官吏,根本掀不动那块铁板,除非自己暗中命刑部和大理寺去世间海捕,可问题是,此事必须做的隐秘,而刑部和大理寺里,根本藏着监察院地钉子。

    如果一旦自己的举措提醒了范闲,让对方把这个口子堵了起来,甚至因为阴怒之下,暗中施出什么狠手,都不是贺宗纬想看到的。

    “大人,这件事情光靠咱们,根本查不出什么东西。大东山上地尸首清点过,虽然不知道监察院是怎么做地,但人数与名录刚好对上。而且那时山径上有火,面目焚烧成那样,根本不可能说出什么问题。”

    那位年纪有些大地儒生依然一言不发,说话的还是贺宗纬的远房堂兄,此人也是近年来才开始跟着贺宗纬办事,为人处事极为谨慎,已经是贺宗纬的心腹亲信,所以才被安排调查这件大事,说起话来也较为直接。

    “京都叛乱的时候,征北营亲兵大队刚好围山,那一役至少死了几千人,监察院暗中动个手脚,移两具尸首,并不怎么困难。”贺宗纬低着头,皱眉盘算道,“就算山径上有火,那山顶上呢?宗师之战虽然威力极大,但古庙前死的人并不多,当年的任正卿和礼部大人们不都活的好好地?为什么王启年却死了?他到底是死在山顶还是下山地道路上?他地尸体如果没有被烧,总能查出些蹊跷。”

    “可是已经过去了三年。尸骨早已成灰,他们说坟里埋的是王启年。也只好认可那就是王启年。”那名儒生终于开口,一开口便直中要害,“所以再去查几年前地事情,一则太难,二则也永远查不出问题,如果大人真想从这方面打开一条道路。我想。应该是去找活着地王启年和高达更为重要。”

    贺宗纬陷入了沉默之中。他当然知道自己这位谋士的意见是正确地,可问题在于,如果高达和王启年如今躲在东夷城或者是北齐。隐姓埋名。谁能够把这两个大活人挖出来?

    “你先下去吧。”贺宗纬抬起头来,对自己的堂兄和声说道:“事涉朝廷颜面。一应小心些。”

    他已经在朝堂中枢立脚三年,手下也聚集了一些实力,尤其是陛下。也暗中对他进行了某些帮助,只是和范闲比起来。还差的太远。而这位堂兄,则是替贺宗纬进行见不得光事情地首要人选。

    贺府清廉,其实不假。但贺宗纬要在朝堂上立住脚,他依然需要银子。需要养活一大批真心跟随自己地下属,那位堂兄。便是处理这方面事宜地人物。

    书房里只剩下贺宗纬和那位年迈的谋士,显得有些安静。沉默半晌之后,贺宗纬开口说道:“如果真能把活着的王启年和高达抓回京都,你看后面会怎样发展?”

    “小范大人肯定

    要保住两个人地。”谋士微低着头。说道:“以陛下地性情,如果这件事情没有闹大,说不定会给小范大人这个面子,把这件事情遮掩下去。”

    “你的意思是说……哪怕这两个人犯了欺君之罪,陛下也会放过他们?”贺宗纬两眼里寒芒毕现,冷声说道,心里生出一股复杂地滋味。如果陛下真的宽仁到肯放过那两个人,那自己地这些忙碌又还有什么意义?

    “关键是要看小范大人会为这两名下属付出什么样地代价。”谋士苦笑道:“天底下的人都知道。小范大人对下属极好。如果他真地撕破脸皮,硬要保这两个人,陛下会怎么办?难道就把他给杀了?大人,您不要忘了,小范大人终究是陛下地亲生儿子。”

    “亲生儿子?”贺宗纬缓缓闭上眼睛,“太子和二皇子,也是陛下地亲生儿子。”

    “此言不假,然而……太子和二皇子,可没有替陛下兵不血刃。就拿下了东夷城。”谋士在说出二皇子三字时,声音颤了颤,紧接着轻声细语说道:“以一片疆土,换两个下属之命,陛下这点宽仁心还是有地。”

    “当然。”谋士看了面露失望之色的贺宗纬一眼,淡淡说道:“即便不能逼陛下和小范大人翻脸,但至少也可以在陛下地心里种下一根刺。”

    贺宗纬摇了摇头,睁开眼静静地看着面前地谋士。说道:“范必安。你本是二皇子八家将之一,因二皇子之死一夜白头。这才来投于我。我们二人地目标极为一致,所以你也清楚。范闲不死,便是我死,你要替二皇子复仇,就要想清楚,一根刺是远远不够地。”

    原来这位看上去年过半百,一脸老相地谋士,竟然是当年二皇子手下最得力地八家将之一,范必安!当年二皇子与范闲在京都一场乱战,八家将死伤殆尽,然而范必安则是在许久以前,便看出范闲势不可阻,苦劝二皇子无用之后,黯然远去。

    没有想到多年以后,二皇子服毒自尽,这位范必安又回到了京都,而且投往了贺宗纬门下,一心一意替二皇子复仇。

    范必安沉默许久后,轻声说道:“若要把这件事情闹大,那就不能暗中进行,必须得闹得朝野皆知,陛下是最看重脸面地人,到那时,不论小范大人再如何强势,只怕也拦不住陛下手中那把杀人地刀。”

    “陛下如果这一次真的杀死了王启年和高达,我很好奇,范闲会怎样做。”贺宗纬微微笑了起来,说道:“而且除了陛下,除了内廷之外,我也想像不出,还有谁能够在监察院地遮掩之下,在这茫茫人海里,把那两个人找出来。”

    “但有一个最要紧地问题。”范必安平静地看着贺宗纬的双眼,“大人若是想暗中禀告陛下,自己只怕也要冒极大地风险。”

    “噢,怎么说?”贺宗纬并没有丝毫慌张神色,只是淡漠问道。

    “因为您手头并没有实在地证据,有的只是一些猜测和分析,当然,仅凭这种猜测和分析就应该可以说动陛下起疑。”范闲必又看了他一眼,轻声说道:“陛下应该会对小范大人起疑……但是,也会对大人您起疑。”

    “我一心忠于朝廷,忠于陛下,陛下疑我何事?”贺宗纬紧紧抿着双唇,轻声说道。

    “陛下会疑你在刻意挑拔他与小范大人父子间地关系。”

    贺宗纬沉默许久后,轻声说道:“如果陛下真地起疑,不再回护于我,你说我会是个什么样的下场。”

    “陛下如果不喜欢一个人,有很多处理的方法,我想大人可能会在三年之后,被陛下觅一个由头,离开京都朝堂,去某个偏远处任职,然后此生必将庸碌下去。”范必安平静说道。

    贺宗纬苦涩一笑,叹了口气,眼眸里尽是平静坚毅神色:“如果我出手,将来有可能是被扫落尘埃的下场,可如果我不出手,将来便是粉身碎骨的下场,你选哪一个?”

    他望着范必安微微一笑,说道:“我选前者,因为至少我还可以活下去。而范闲如果真的和陛下翻脸,他就很难活下去。”

    范必安的眼睛眨了眨,花白的头发在黑夜的书房里,显得格外刺眼,幽幽说道:“大人似乎心里对陛下有所怨怼。”

    贺宗纬面色不变,心里地情绪却是不停翻滚,他对皇帝有无尽感恩之心,却也有无尽怨恨之心,如果不是皇帝把自己抬上来与范闲打擂台,自己怎么可能时时刻刻都陷在朝不保夕的困境之中,自己怎么会如此害怕日后死无葬身之地?

    “当年,二殿下其实和大人您现在的处境差不多。”范必安微黯一笑,轻声劝道:“所以大人您一定要吸取二殿下的教训,对陛下保持一颗赤忠之心,如果真的揪出王启年和高达,说不定陛下不会疑你,倒霉的只是范闲。”

    “我对陛下向来忠心不二。”贺宗纬平静应道,淡淡地扫了范必安一眼,他清楚这个人是在试探什么。要替死去的二殿下复仇,范闲自然是范必安的目标之一,而那个无情冷血地皇帝陛下,也不可能逃脱范必安地双眼。

    贺宗纬微讽说道:“一个人要知道自己的能力在哪里,对付范闲,已经快要超出你我地能力,至于那些云端之上地人物,最好是想也不要去想,那是会……死人的。”

第六十四章 犯错

    范无救听到贺宗纬挟着寒意的那句话后,缓缓低下了头,没有什么太过明显的反应,沉默半晌,低声说道:“在向陛下禀报之前,大人应该再想法子查的更清楚一些。”

    “这是自然,好了,夜深了,你先去休息吧。”贺宗纬很随意地说了声,挥了挥手,又拿起了桌上的案卷。

    范无救看了贺宗纬一眼,眸子里闪过一丝黯淡,躬身行礼,告辞而去。当他走出书房时,贺宗纬马上放下了手中的案卷,沉默地看着门的方向,陷入了沉思。

    对于这位二皇子的亲信八家将来投自己,贺宗纬起初的时候,很有些忌惮,毕竟京都人知道范无救身份的不在少数,如果将来被人们发现了这一点,再传入了宫中,不知道皇帝陛下会怎样想。

    当年二皇子可是阴谋叛乱中的一员,贺宗纬收容他的旧属,确实有些冒险。

    只不过当初他很快做出了决断,毕竟范无救有他自己的能力,当年威名暗传于京都江湖的八家将,虽然在监察院的面前,看似不堪不击,实际上都是有些很厉害的人物。二皇子当初在朝中经营这么久,留在身边的亲信,当然是最优秀的。

    除了范无救自己的能力之外,贺宗纬收留他还有两个很重要的原因,一来此人与他的目标一致,都是要对付范闲,二来此人还掌握了一些二皇子当初留下来的资源。

    二皇子在三年前已经事败身死,他在朝中的力量也早已经被皇帝和范闲扫荡一空,可终究还是有些隐在朝堂下层地官员。在暗中等待着时机,不论是替主子报仇的时机,还是另觅新主,重见天日的时机。

    贺宗纬需要这些人。这些人也需要朝中的贺大学士,但贺宗纬却不能亲自出面收拢这些势力,必须经由范无救。如此才能让自己在陛下面前显得清白一些。

    归根结底而论,贺宗纬如今是走在一条孤独地钢绳之上。两旁皆是无尽深渊。十分危险。

    在范无救离开书房后不久。那位先前离去的贺族堂兄又悄悄地折返了回来。二人对视一眼,都看出了彼此眼中的那丝神情。贺宗纬温和一笑。说道:“去查王启年和高达地下落。不要动用二殿下留下来的那些人。”

    那人极恭敬地一礼。应道:“小地明白。先前大人和范先生一说,属下便清楚了。”

    贺宗纬赞赏地点了点头,说道:“有些事情是不方便让范先生知道地。”

    不方便让范无救知道地事情有很多。先前范无救与贺宗纬商议,想要扳倒范闲。必须从可能活着地王启年及高达身上入手。只是凭贺宗纬和当年二皇子留下的力量。根本不可能穿破监察院地层层黑雾,找到真正地线索,所以范无救建议贺宗纬。应该直接面圣,拼着陛下猜疑。使动内廷出手。

    可问题在于。贺宗纬手底下有一枝力量。是陛下赐予他地一枝力量,没有任何人知道地力量。

    皇帝陛下无比信任陈萍萍,无比宠爱范闲,然而监察院的力量实在太大,如果仅仅是从外面制衡。一位帝王肯定不会放心,所以当年才会有内务部,而且宫里一定在监察院内安植了不少的亲信。

    关于这种事情。相信陈萍萍和范闲都是心知肚明,只是没有必要和皇帝把事情挑明,只是在暗里防着罢了。

    都察院既然要与监察院打擂台,当年内廷,或者说内务部在监察院内安插地钉子,在三年之后,已经慢慢由姚太监那方面。转到了贺宗纬的手上。这枝比黑夜还要黑暗地力量。如今正是由贺宗纬地这位族兄掌管。

    贺宗纬沉吟片刻后,说道:“由外围查,监察院如果还和王启年有关联,就一定有痕迹,但是不要让这些人知道究竟是在查什么。”

    “如果陛下知道大人在查事情,问起来怎么办?”

    “陛下不会管这些小事。”贺宗纬微低着头,说道:“待查出来后,再禀报圣上,请圣上定夺。”

    当然,贺宗纬如果掌握了这件可能挑动陛下与范闲关系地要紧事物。一定不会安安静静地暗中禀告陛下。给陛下与范闲一个私底下谈判的机会。而是会想尽一切办法,把这件事情闹大。

    那人清楚大人话里隐着的意思。也不多言,直接说道:“一定不负大人所望。”

    书房再次回复沉默,贺宗纬坐在书桌地后面,忍不住摇了摇头。他没有书童,但是总有几个师爷人物,但那些师爷都是严禁进入后园,这间书房,除了他的亲信,没有人敢靠近。他知道自己如果真地能够相信范无救,那么这件事情一定会进行地更轻松些。

    只是他没有办法完全相信范无救,尤其是对方现在是一个谋士地面目,出现在自己眼前。

    对于谋士这种人,贺宗纬的心里一直保存着最大的疑心。很多年前,他因为扳倒林若甫而成功发迹,可实际上,他清楚,前任宰相的倒台,和自己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这是陛下地意思,而真正执行,并且给了相爷最沉重的一击的,正是相府当中那个看上去无比清俊洒脱地谋士——袁宏道。

    当年贺宗纬带着吴伯安的妻子,就住在这间御书老宅里,而他奉了长公主之命,与相府内部联系,正是与那位袁宏道打交道。

    他知道那个叫袁宏道的谋士,在这件事情里,捅出了怎样凶险的一刀。前些年被慢慢揭露的真相,更令他震惊无比,这个袁宏道竟然是监察院的人!

    监察院!

    贺宗纬的心里有一抹寒冷,他很害怕监察院地力量,虽然现在手中也掌有监察院内部地某些人员。可是对监察院了解地越多,他越是害怕,他害怕自己府上的花匠是监察院一处的奸细,他害怕那名胖胖的仆妇是六处地杀手。他害怕自己天天吃的食物里有三处下的慢性毒药……

    他害怕,就连范无救这个二皇子留下来地谋士,会不会也是监察院的人。会不会在将来,向自己地身体。捅下最狠地那一刀。

    他想对付范闲。所以他更害怕范闲对付自己。已经好几年了。他在朝堂上受着众人的尊敬。回到府中,却沉浸在恐不安地不健康情绪之中。他总觉得自己在府里见到地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监察院派来地人。

    所以贺

    府没有太多的仆人丫环,他用人极少,即便迫不得已要用人,他也宁肯千辛万苦。从自己的家乡。寻找那些族中的兄弟。没有想到,这样反而为他搏来了清谦之名。

    贺宗纬有时候甚至觉得自己快要被这种紧张地情绪逼疯了,疯了!可他不能疯,他要获得最后地胜利,他已经在黑暗的天边,找到了那丝隐晦却又刺眼的鱼肚白。

    他推开门。孤独地站在走廊下。面色有些发的,心情异常沉重,偶尔想到了那个女子。眼眸里更是平添了几分痛苦之意。

    ——————————————————

    没有人知道贺大学士的内心受着怎样的煎熬,也没有人认为他是个快要发疯地人。只不过在孙府寿宴过去数日后,朝中地文武官员,甚至是知晓了一些风声的士子百姓们,都知道贺大学士在这一仗里输了,而且输的十分彻底。

    皇帝陛下没有发明旨,却是让贺宗纬自行处理京都府尹一事。明显是想借此事树立贺大学士在朝中地权威地位,但没有想到,范闲从东夷城回来,喝了顿酒,去宫里吵了一次架,还去太学逛了一趟,就把贺大学士伸出来的手直接打了回去!

    关于贺大学士的脸面受损以及失败,没有人会觉得奇怪。毕竟他此次面对的对手,不是朝中的六部堂官,也不是以前的那些权贵门弟。而是范闲。

    范闲不动手便罢。只要他下定决心做什么事情。他总能做到,这已经成了整个天下的共识。

    而很明显。皇帝陛下对这个私生子也没有什么太好地法子,毕竟只是区区一个京都府尹,陛下总不能真的和自己最宠爱的私生子翻脸。

    户部派出的查帐老官有些狼狈地离开了京都府,吏部和刑部暗中的调查,也在来自山峰的强大压力下悻悻终止,而门下中书省方面,胡大学士虽然没有发话,但也是当着贺宗纬的面,对着诸位臣工轻声提醒了一句,这一句虽然轻,但又相当重。

    京都里一片清明。

    时日早过清明四月节,春光正是明媚之际。一身便服的范闲坐于马上,执柳梢直指东方,与身旁送行的官员笑谈着什么。

    又打了一次贺宗纬,又在与皇帝陛下的争吵中,占了一次上风,至少保证了自己这边地势力,在短时间内不会被削地太厉害。范闲地心情确实不错,即便马上又要踏上征途,往东夷城那座满是药味的剑庐里去煎熬,他地心情依然不错。

    与送行的官员寒喧完毕,接受了一大筐的马屁,还有那些暗中对贺宗纬的冷言酸语,范闲面色不变,出了离亭,下了骏马,依旧是躲进了自家的黑色马车中。

    四周已然清静,马车里却有另外一个人。言冰云看着他,忽然开口说道:“东夷城那边已经开始有动乱之迹,真不要我去弹压?”

    “这次我会带黑骑入城。”范闲的眉宇间涌起淡淡忧愁,说道:“而老院长大人过些日子便要返乡,你在这里替我多看看,如果连你也跟我走了,京都里谁替院里拿主意?”

    言冰云极为敏锐地看出他心中的愁思,有些不解,却也不直接相问,而是说道:“贺宗纬这次落了一个大大的面子,都察院想必也会安静许久。”

    “不要小瞧他。”范闲说道:“虽然今天这些官员都在我面前说他的坏话,但如果换个场合,当着贺宗纬的面,谁敢大声说什么?官员的地位,还是在陛下一句话,只要圣眷犹在,他就不可能倒台。”

    “而且他是个厉害角色。”范闲忽然微微笑了起来,说道:“我以往总觉得贺宗纬的格局太小,但没有想到,他竟然做了件令我出乎意外的事情。”

    言冰云没有笑,平静说道:“我查出来范无救在贺府,如果你真想对付贺宗纬,和陛下说一声就好。”

    范闲沉默片刻后,摇了摇头,说道:“范无救的选择很令我意外,当年他逃离京都,明显是个怯懦怕死之人,没有想到二皇子死后,他竟然有勇气回到京都,进行所谓的复仇大计。”

    他抬手揉了揉眉心,仰脸赞叹说道:“明知不可行而为之,范无救此举大有古风,我很欣赏。”

    言冰云皱眉说道:“我不相信你很欣赏贺宗纬,我也不相信,你会因为古风这种东西,就放贺宗纬一马。”

    “现在我要处理一件大事……在院长返回家乡之前,你我什么事情都不要做,以免生出变数。”范闲极为认真说道。

    言冰云的心尖微微颤了一下,能令他感到震惊的事情不多,但是从范闲的这句话里,他却嗅到了一些很凶险的味道。

    “应该不会出问题。”范闲轻声说着,“但是最近不能再生事端,朝堂里不能有大动静,我们不要急着做什么。”

    “贺宗纬在急着做什么。”言冰云将一张纸递到他的手上,冷静说道:“虽然我还没有查出来,但是院里底下最近有些暗流,但不知道原因。”

    范闲陷入了沉思之中。他不是神仙,监察院也不是无所不能,而且这几年大概是因为一些心情上的原因,他不怎么愿意去想当年身边最亲近的老王头在远方过的好不好,一时间竟没有想到这个方面,至于高达,范闲却是早以为他已经死了。

    “光凭范无救这个人,已经足以令贺宗纬下台,我们的手中等于掌握了一件利器。”范闲说道:“如果贺宗纬真有什么大动静,你直接把范无救抛出来。一个收留谋逆皇子旧属的大臣,没有必要继续在朝堂上呆下去。”

    言冰云沉默片刻后说道:“贺大人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范闲说道:“那是因为他自以为了解陛下,了解监察院的能力,但实际上,他什么都不知道。”

第六十五章 鱼肠

    出京十里地,车队稍作停歇,言冰云从马车上下来,不再相送。看着这位小言公子远去的身影,范闲温和地一笑,心想院子既然已经抓住了贺宗纬一个把柄,京都方面应该无碍了。

    范闲不会瞧不起贺宗纬,他十分相信皇帝老子的眼力,他知道贺宗纬肯定有他的能力在,只不过在监察院的面前,贺大学士的能力往往显得有些不够力量,所以他在处理这个问题的态度上,显得比较放松,而至于这种放松究竟是不是一种足够端正的态度,那则要看日后事态的发展过程。

    沐风儿骑马来到车窗之旁,想着刚刚收到的那封情报,在心中暗自觉得诧异,他身为启年小组的临时负责人,对小范大人的所有阴私事都十分清楚,但是这封情报上面说提到的事情,却是连他也从来没有接触到的一个部分。

    究竟是什么事情让小范大人如此谨慎?沐风儿吞了一口口水,润了润有些发干的嗓子,压低声音说道:“鱼肠回信。”

    鱼肠代指的是什么,沐风儿根本不知道,但是这两年里,小范大人和鱼肠处通过三封书信,这三封书信不仅仅走的是院中最高等级的邮路,而且沿途送信之人,也都是启年小组核心成员。可就连这些核心成员,也不知道这封信最后到底是送到了谁的手中。

    鱼肠在哪里?鱼肠指的是什么?沐风儿的心中有无穷的疑惑,但既然提司大人不说,他就不能猜。不敢猜。

    范闲此时正准备放下车窗上地布帘,听到这个消息后,笑了笑,轻声说道:“信呢?”

    沐风儿打了一个唿哨,马车旁所有的监察院密探、剑手尽数散开,分别控制了官道四周。以及林地里的方向。把范闲所在的黑色马车围在了正中。

    范闲接过信,略略扫了两眼,便将上面的话语记得清清楚楚,信上的字眼儿都很寻常,组合在一起地意思也很寻常,但只有写信的人和收信的人才知道里面真正的意思。

    他忽然觉得耳朵的上沿有些发痒,忍不住挠了挠,手掌一拢,将整封信揉成一片碎碎的雪花,这是他早已经习惯了的毁迹方式。他也曾经偶尔看见过一次,皇帝陛下似乎也有这种习惯。

    大概学过霸道真气的人,都有太过充沛的真气用来当人型碎纸机吧。

    范闲的脑袋里突然多出这些比较荒谬而可爱地念头,一丝淡淡而静静的笑意浮上了他的面庞,看得出来,他此时的心情相当不错。

    沐风儿不知道他的心情为什么不错,迟疑问道:“大人,是不是原路前进?”

    “不。”范闲神情微敛,正色说道:“你们自行去东夷城。我会在城外与你们会合。”

    沐风儿微微一惊,不敢应命,说道:“院长曾有严命,再不允大人单独行动。”

    “我如今才是院长。”范闲笑着看着他。

    沐风儿微窘,这才想起,在出京之前,陛下已经明旨往发天下,小范大人正式接替了陈院长的职务。成为庆国第二任监察院院长。而不再是以前的提司大人。

    黑色的车队渐渐离去,范闲站在树林之中。看着这些忠诚于自己的属下。暗自想着,自己要为太多人地生命负责。这或许也是一件很令人头痛的事情。

    —————————————————————

    京都南是渭州,渭水之畔的州城,受着京都风华的辐射,又是达官贵人,巨贾富商下江南的必经之地,所以城治虽然不大,却依然显得格外繁华。

    但凡繁华之所在,必有青楼赌场,所以渭州城内也毫不例外地开了一家抱月楼,而在抱月楼的远远斜向方,便是渭州城最大,也是最豪奢的赌场——千金阁。

    话说千金阁这个名字,还真容易让人往青楼的方向想。乔装打扮成一名商人地范闲,抬头看着千金阁招牌上地三个大字,忍不住笑了起来。

    赌场内早已是人声鼎沸,尽管有内库出产的大叶通气扇在苦力地操作下不停作用着,然而人味交杂,香粉味和酒味混杂在一起,仍然有些难闻,范闲忍不住捂了捂鼻子。

    环顾四周,他确认自己要找地人,一定不可能在一楼里等自己,便迈步向着二楼走去,不料却在二楼的楼道口处,被两个管事模样地人拦了下来。

    范闲微感诧异,旋即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来,以他范闲的身份,在这个世界上当然没有人敢拦他,他也习惯了这点,所以竟是这样毫不掩饰地直接往楼上走,却没有想到,今日的他,不过是个普通商人的模样。

    千金阁的二楼,才是真正地一掷千金之所在,来此地游玩的人们非富即贵,即便偶有意气之争,但也都是各有分寸,所以风评极好。只是这样的地方总是需要一个门槛,而范闲这身打扮,明显不足以踏过那个门槛。

    “这位先生若有雅兴,不若先在楼下看看玩玩?”那位管事虽然很不给面子地把范闲拦在楼道口处,但是说话还是比较温和,看得出来千金阁的管理,果然不错。

    范闲笑了笑,说道:“我来找朋友。”

    管事微微惊诧,斟酌片刻后,轻声问道:“不知先生寻找的朋友贵姓?若有急事,我们可以代为通报。”

    “我朋友姓关。”

    听到关这个字儿,那名管事的表情顿时变了,马上微微躬低了身子,却极为小心地没有引起一楼那些赌客们的注意,伸出一只手,十分恭谨地将范闲引上了二楼,将他安置在一间很别致的房间中,然后压低声音说道:“先生稍等。”

    范闲坐在房间里。没有花多少时间,便听到外间传来的急促脚步声音,一位面容妩媚地少妇略带一丝紧张之色走了进来。

    那名管事也陪着这个少妇走了进来,禀告道:“正是这位先生在寻一位姓关的朋友。”

    “出去吧,你知道应该怎么做。”那名少妇极为恭谨地向着范闲微微一福,然后对那名管事说道。

    管事应了一声。推门而出,只是心里依然止不住的惊愕,心想这世上居然也有令关大姐如此害怕的角色,不知这个商人模样的人究竟是

    谁。

    房间里便只剩下了范闲与那少妇二人,少妇马上重新开始行礼,跪到了范闲的身前,极为恭谨说道:“下属关妩媚,拜见提司大人。”

    因为少了一只胳膊,所以关妩媚跪地并不稳,因为内心那抹从来没有褪去的恐惧。所以她的嗓声有些颤抖。

    范闲看着她,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个女子的一只手臂是断在了自己的手上,难怪会如此害怕自己。距离范闲第一次下江南已经过去了近五年的时间,夏栖飞重新夺回了明家,而这位夏栖飞的表妹,当年江南著名的女匪,也成功地继承了江南水寨的人马。

    有新明家的大力支持,再加上监察院在暗中地扶助。关妩媚没有废吹灰之力,便在江湖上树立了至高的地位。还是那句老话,江湖只是江山的一属,有范闲在关妩媚的身后,就算让她去做个黑道扛霸子,又有什么难事?

    “起来说话。”范闲看着她,尽可能温和地说道:“对了,还有椿事儿。我正式接掌监察院了。以后不要再叫我提司。”

    关妩媚是监察院的外围人员,京都里的旨意也还没有来得及宣告四野。所以骤闻此讯。不由惊愕起来,转瞬间。她眸子里的惊愕变转作了喜悦。

    她的心里从来没有记恨过小范大人,哪怕对方斩了自己一条胳膊。因为小范大人替表哥报了仇,夺回了明家,更重要的是,她知道自己是什么地位地人,记恨小范大人?她想都没有这样想过,所以这种喜悦是发自内心的,毕竟在江南的生存,终究是要倚靠着范闲在朝中的地位,最近这两年,一直听闻监察院在京都里备受打压,江南的人们也有些蠢蠢欲动,今日得知范闲成了监察院院长,关妩媚觉得大松了一口气。

    “岭南熊家和泉州孙家到底松口了没有?”范闲直接问出了此行的目的,这三年里,他一直暗中瞒着天下所有人,在进行一个秘密的事业,只是这个事业太过废钱。虽然他手中掌控着内库,但毕竟内库是朝廷地,走私所得地外水儿钱,大头都填到了朝廷里急需的河堤赈灾事宜中,一时间竟有些不趁手。

    即便是夏栖飞主持地夏明记,也就是如今地新明家,在暗中给予了范闲最大程度的支持,甚至是北边地弟弟范思辙,也在北齐皇室的严密监视下,给南边汇来了大量的银票,可是范闲还是觉得差钱。

    小范大人会差钱花?这个话要是传到外面去,只怕会成为一个大笑话。但这是真事,也说明了范闲这三年里暗中做的那个事业,完完全全是一个耗银无数的大黑洞。

    关妩媚已经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看了范闲一眼,她和夏栖飞都知道小范大人这几年花银子花的厉害,但一直都不知道这些银子究竟是花到了哪里,而且前两年还好,靠着范闲属下的这些人,也勉强还能支撑,只是前两天,忽然得了消息,说今年要一大笔银子,让他们一时间有些来不及筹措。

    这笔银子的数量太大,就算给夏栖飞、范思辙足够的时间,只怕也是筹不出来。

    “消息来的太晚,只来得及通知了孙家和熊家,但由于不能向对方说明,这笔银子究竟是用来做什么,他们当家的主子,不肯松口。”关妩媚微微紧张应道:“那两位当家的主子,如今正在沙州,离渭州距离倒是不远,大人要不要见他们?”

    “不用了。”范闲摇摇头,“这件事情须得做的隐密,只不过如今要向孙熊两家开口调银子,只怕也瞒不了太久,也怪我太急,我还得再想想。”

    关妩媚松了一大口气,说实话,这么多银子在暗中调出去,即便有小范大人的帮助,但要瞒过朝廷的监管,确实也是件极困难的事。而最令关妩媚害怕的是,小范大人花这么多银子,还要瞒着朝廷,难不成是在暗中组织私军,准备造反?不然以小范大人如今的身家地位,断不至于做出这等事情。

    “让夏栖飞和孙熊两家说,还是不要把我搬出来。”范闲微微皱眉说道:“就说行北的走私线路出了问题,北齐朝廷忽然间下手,把所有的货物都扣了,明家要返内库银子,又要有流水出帐,一时间来不及,所以需要这两家一大笔银子支援。”

    这倒是个非常不错的借口,如今能够让江南明家忽然间损失一大笔银子的势力,也只有北方南方这两个朝廷而已。关妩媚却皱眉请示道:“只是朝廷在北边的探子急多,即便监察院的线路可以瞒着,但总有别的情报渠道会反馈回来,北齐那边根本没有什么动静……”她有些苦恼地叹了口气,说道:“除非让北齐朝廷配合咱们演一出戏。”

    说完这句话,她也忍不住自嘲的笑了起来,南庆北齐反目成仇已久,而小范大人与北方的亲密关系也因为去年的西凉之战而完全破裂,加上如今天下皆知的东夷城归属一事,北齐人更是恨范闲入骨,怎么可能配合他来演戏。

    “演戏好。”范闲微笑说道:“我让北齐小皇帝陪我把这出戏演好,瞒过朝廷,再给孙熊两家一个值得信服的理由,你看这样如何?”

    关妩媚心中大惊,觉得愈发看不透小范大人的深浅,居然像是调笑一般,说出要北齐皇帝配合他演戏的话语。

    “我在渭州要住一夜,孙熊两家先来的人,你招待一下。”范闲端起了茶杯。

    关妩媚告辞而去。然而房间里并没有安静多久,一个穿着黑衣的人就像幽灵一样出现在房间的角落里,他的身后背负着一把极长的刀,刀在鞘中,杀气尽敛,但给人的感觉,却是异常危险。

    范闲轻轻放下茶碗,抬头看着他,说道:“为什么忽然间要这么多银子?”

    黑衣的刀客仍然站在角落的阴影之中,用微沙的声音笑着说道:“建设到了后期,总是花钱花的极快……这是尚书大人的原话。”

第六十六章 农夫、山庄、有点田

    范闲的眉尖皱了起来,他看着阴影中的那个人,迟疑片刻后开口问道:“你怎么高兴成这副模样了?虽然我们见面少,但还真有些不习惯。”

    黑影里的刀客微微躬身,笑着说道:“我一直都是这样轻佻的一个人,还请小范大人见谅。”

    “轻佻?”范闲皱着眉头说道:“难怪当年因为贪玩惹出了那么大的篓子,宫里指名要除你。”

    刀客面色一凛,正色说道:“全亏尚书大人,我才能活到今天。”

    范闲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别的人。

    大东山一役,百余名虎卫全数丧生,皇帝陛下借着四顾剑手中的剑,异常冷血无情地清洗掉虎卫,也把范建藏在皇族内部最大的助力一扫而光,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态度和心志,逼得范建不得不提前退出京都这块凶险地。

    但是范尚书自幼与皇帝陛下一起长大,在朝中经营多年,甚至暗中替李氏皇族训练虎卫这么久,自然留了些隐手。

    此时范闲眼前的黑衣刀客,便是其中之一。这位黑衣刀客,当年也曾经是虎卫中的一属,只不过后来假死,成为了黑暗之中的范建的嫡系下属,暗中替范府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甚至包括了监视宫里伸出来的触脚。

    在京都叛乱中,范闲冒着大险对庆余堂下手,范建在他的身后冷眼注视,替他收拾残局,当时出手的。便是以黑衣刀客为首的范府暗中力量。直到那一天为止。范闲才真正地接触到了父亲最后地这批实力。

    “你也知道大东山上地事情。”范闲看着那名刀客,问道:“如今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虎卫活着?”

    “尚书大人手下,还有二十一个。”黑衣刀客笑着说道:“如果大宗师都死干净了,咱们这些人还是有些用处的。”

    范闲以往只和高达那七个满脸木然的虎卫打交道。一时间还真不习惯这个黑衣刀客的说话语气,苦笑一声说道:“且不提这个。说回先前的事情。忽然间要提这么多银子,难道父亲就不担心国朝之中有人猜到什么?”

    黑衣刀客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如他一样,轻声笑着问道:“少爷最近地胆子似乎也大了许多,尚书大人传来消息。您就真的开始准备调钱,甚至不惜向孙家和熊家伸手,难道……您就不怕朝廷察觉什么?”

    此言一出。范闲陷入了沉默之中,黑衣刀客也没有继续开口追问。京都叛乱之后地这三年里,范闲在鱼肠处暗中进行地事业,做的极其小意。不求有功,但求无缝,进展着实有些太慢。

    但是范闲不得不这样做,而且他远在澹州的父亲大人,似乎也对他这种谨慎表示了赞同——毕竟皇帝陛下当位。谁都不敢冒险去挑弄什么,万一事泄,只能是个血火相加的场景。

    只不过到了今日,似乎范闲和范建这父子俩,同时开始加快了步伐。范闲的心里清楚。父亲之所以加快步伐,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地心开始渐渐向那个方向漂移。

    黑衣刀客接下来的这句话,也证实了范闲的猜测。

    “少爷将来如果要做些什么事情,不要忘了我。”黑衣刀客笑着说道:“对于杀进皇宫,我也是很感兴趣地。”

    范闲唇角微翘,说道:“我很感兴趣的是,你是打算替自己的家人复仇,还是想替死在大东山上的那些同僚复仇?”

    “有什么区别吗?”

    “确实没有什么区别。对于你来说。对于那些藏在黑暗中地虎卫来说,皇帝陛下从来没有把你们当成人看。你们不把他当君主看。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范闲微微垂下眼帘,轻声说道:“但问题在于。你就当着本官的面前这样说,难道不怕本官真的杀了你?你应该很清楚皇帝陛下与我之间的关系。”

    黑衣刀客平静说道:“我更清楚你和尚书大人之间地关系。”

    “很矛盾啊。”范闲笑着叹了口气,说道:“你们是一批很有力量的刀客,但你们又是一群很危险的人物,连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控制你们,所以我认为,你最好还是留在父亲的身边,包括你身旁的那些黑暗虎卫,都一样,不要试图参合到我地事情当中来。”

    黑衣刀客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淡淡的失望之色。

    “父亲才能控制住你们,而我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所以我不可能用你们。”范闲渐渐敛去笑容,平静说道:“我有我自己的力量,你们的任何只有一点,务必保证父亲的安全,你只要做到了这点,让我没有后顾之忧,我或许能达成你和你兄弟们地目标。”

    黑衣刀客沉默了下来。

    沉默维持了许久,范闲喝了一口身旁地冷茶,下意识里缩起了两只腿,抱膝坐在了椅子上,这个姿式并不怎么漂亮,但却让他有些安全感。

    便是这一刹那,他想起了二皇子。看着身前的黑衣刀客,他又想起了高达,想起了因为皇帝陛下地谋断而流血牺牲地无辜人们,他甚至想起了陈萍萍,想起了曾在京都皇宫门前割了秦恒咽喉的荆戈。

    有些日子没有看见荆戈了。范闲地眸子里闪过一丝亮光,想到陈萍萍暗底里做了这么多事,从死亡的边缘拉过来了很多人,而父亲其实这些年暗底下也做着差不多的事情。

    这两位当年的老战友并没有怎么通过气,但所选择的方式都是极为一样,大概他们都清楚,只有真正感受过生死的人们,才有勇气站在这个世界上,反抗一切施加在他们身上的压力。只有渡过了生死大劫的人们,才能在皇权地光辉照耀下,依然勇敢甚至骄傲狂戾地挺直身子站立

    范闲的眉尖皱了起来,他看着阴影中的那个人,迟疑片刻后开口问道:“你怎么高兴成这副模样了?虽然我们见面少,但还真有些不习惯。”

    黑影里的刀客微微躬身,笑着说道:“我一直都是这样轻佻的一个人,还请小范大人见谅。”

    “轻佻?”范闲皱着眉头说道:“难怪当年因为贪玩惹出了那么大的篓子,宫里指名要除你。”

    刀客面色一凛,正色说道:“全亏尚书大人,我才能活到今天。”

    范闲没有再说什么,而是想到了一些别的事情,别的人。

    大东山一役,百余名虎卫全数丧生,皇帝陛下借着四顾剑手中的剑,异常冷血无情地清洗掉虎卫,也把范建藏在皇族内部最大的助力一扫而光,也正是因为这样的态度和心志,逼得范建不得不提前退出京都这块凶险地。

    但是范尚书自幼与皇帝陛下一起长大,在朝中经营多年,甚至暗中替李氏皇族训练虎卫这么久,自然留了些隐手。

    此时范闲眼前的黑衣刀客,便是其中之一。这位黑衣刀客,当年也曾经是虎卫中的一属,只不过后来假死,成为了黑暗之中的范建的嫡系下属,暗中替范府做些见不得光的事情,甚至包括了监视宫里伸出来的触脚。

    在京都叛乱中,范闲冒着大险对庆余堂下手,范建在他的身后冷眼注视,替他收拾残局,当时出手的。便是以黑衣刀客为首的范府暗中力量。直到那一天为止。范闲才真正地接触到了父亲最后地这批实力。

    “你也知道大东山上地事情。”范闲看着那名刀客,问道:“如今这个世界上,还有多少虎卫活着?”

    “尚书大人手下,还有二十一个。”黑衣刀客笑着说道:“如果大宗师都死干净了,咱们这些人还是有些用处的。”

    范闲以往只和高达那七个满脸木然的虎卫打交道。一时间还真不习惯这个黑衣刀客的说话语气,苦笑一声说道:“且不提这个。说回先前的事情。忽然间要提这么多银子,难道父亲就不担心国朝之中有人猜到什么?”

    黑衣刀客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如他一样,轻声笑着问道:“少爷最近地胆子似乎也大了许多,尚书大人传来消息。您就真的开始准备调钱,甚至不惜向孙家和熊家伸手,难道……您就不怕朝廷察觉什么?”

    此言一出。范闲陷入了沉默之中,黑衣刀客也没有继续开口追问。京都叛乱之后地这三年里,范闲在鱼肠处暗中进行地事业,做的极其小意。不求有功,但求无缝,进展着实有些太慢。

    但是范闲不得不这样做,而且他远在澹州的父亲大人,似乎也对他这种谨慎表示了赞同——毕竟皇帝陛下当位。谁都不敢冒险去挑弄什么,万一事泄,只能是个血火相加的场景。

    只不过到了今日,似乎范闲和范建这父子俩,同时开始加快了步伐。范闲的心里清楚。父亲之所以加快步伐,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地心开始渐渐向那个方向漂移。

    黑衣刀客接下来的这句话,也证实了范闲的猜测。

    “少爷将来如果要做些什么事情,不要忘了我。”黑衣刀客笑着说道:“对于杀进皇宫,我也是很感兴趣地。”

    范闲唇角微翘,说道:“我很感兴趣的是,你是打算替自己的家人复仇,还是想替死在大东山上的那些同僚复仇?”

    “有什么区别吗?”

    “确实没有什么区别。对于你来说。对于那些藏在黑暗中地虎卫来说,皇帝陛下从来没有把你们当成人看。你们不把他当君主看。也是很正常的事情。”范闲微微垂下眼帘,轻声说道:“但问题在于。你就当着本官的面前这样说,难道不怕本官真的杀了你?你应该很清楚皇帝陛下与我之间的关系。”

    黑衣刀客平静说道:“我更清楚你和尚书大人之间地关系。”

    “很矛盾啊。”范闲笑着叹了口气,说道:“你们是一批很有力量的刀客,但你们又是一群很危险的人物,连我都不知道能不能控制你们,所以我认为,你最好还是留在父亲的身边,包括你身旁的那些黑暗虎卫,都一样,不要试图参合到我地事情当中来。”

    黑衣刀客的眸子里闪过了一丝淡淡的失望之色。

    “父亲才能控制住你们,而我要把所有的事情都掌握在自己的手中,所以我不可能用你们。”范闲渐渐敛去笑容,平静说道:“我有我自己的力量,你们的任何只有一点,务必保证父亲的安全,你只要做到了这点,让我没有后顾之忧,我或许能达成你和你兄弟们地目标。”

    黑衣刀客沉默了下来。

    沉默维持了许久,范闲喝了一口身旁地冷茶,下意识里缩起了两只腿,抱膝坐在了椅子上,这个姿式并不怎么漂亮,但却让他有些安全感。

    便是这一刹那,他想起了二皇子。看着身前的黑衣刀客,他又想起了高达,想起了因为皇帝陛下地谋断而流血牺牲地无辜人们,他甚至想起了陈萍萍,想起了曾在京都皇宫门前割了秦恒咽喉的荆戈。

    有些日子没有看见荆戈了。范闲地眸子里闪过一丝亮光,想到陈萍萍暗底里做了这么多事,从死亡的边缘拉过来了很多人,而父亲其实这些年暗底下也做着差不多的事情。

    这两位当年的老战友并没有怎么通过气,但所选择的方式都是极为一样,大概他们都清楚,只有真正感受过生死的人们,才有勇气站在这个世界上,反抗一切施加在他们身上的压力。只有渡过了生死大劫的人们,才能在皇权地光辉照耀下,依然勇敢甚至骄傲狂戾地挺直身子站立。

    这大概就是四顾剑所说地心志问题。与本身地修为地境界高低无关。只有这种人。才能够去做真正地大事。比如面前地黑衣刀客。比如戴着银色面具地荆戈。

    “你回去说。银子地问题我会尽快解决。但是要从钱庄里地纸,变成鱼肠需要的养分,这件事情本身就极为困难。”范闲看着黑衣刀客,极为谨慎说道:“我担心自己的身边有宫里地眼线,所以这次来渭州。才会覓关妩媚当影子。如果内廷或者是刑部、都察院查觉到什么,也只有会猜疑到这一层。所以你也要小心一些。不要被人盯上了。”

    “问题是少爷你来见关妩媚。为地也是替鱼肠筹银。”黑衣刀客难得地皱起了眉头。“如果对方从这边查下去怎么办?”

    “我和你,就像是悬崖地那岸。永远单线联系。就算有人要查。顶多也是查到我,再也查不下去。至于银钱地流动走向,前一部分在帐上地过程。自然有父亲留在江南地户部老官处理。至于后一部分的转换……”范闲微微低头。似乎也觉得这件事情有些困难。缓缓说道:“我能处理一部分,然后就看东夷城那边怎么样,如果能有外洋入货,应该能把速度加快许多。”

    “那我便走了。”黑衣刀客虽然感觉范闲应该说地话没有说完,但也知道自己必须走了。拱手一礼说道:“只是这三年里,我一直有件很好奇地事情。”

    范闲抬起眼看着他。笑着说道:“什么事儿?”

    “为什么要叫鱼肠?”

    沉默很久之后,范闲说道:“鱼肠是一把剑。是一个叫做专诸地人用地剑。是一把藏在鱼腹之中的剑。这把剑可能永远藏在鱼腹之中。永远不会见到天日。但是一旦破腹而出。就一定会刺进某个人地胸膛。”

    “你就是一把鱼肠,荆戈也曾经是一把鱼肠,我身边地影子也是一把鱼肠。”范闲微笑说道:“只不过你们都已经开始见天日了。只有我地鱼肠还要藏着。”

    范闲在渭州住了一夜,与关妩媚就集银之事商讨了一番。夏栖飞此时人在苏州。是无论如何赶不过来了。他也只好通过关妩媚地口。提醒那位新明家的主人。这件事情的干系重大。第二天地时候,岭南熊家和泉州孙家派出地代表就赶到了渭州,范闲只是隐在暗处看了看,确认了这两家巨贾可能持有的态度。便放下了心来。

    新明家用地借口确实很实在,虽然北方还没有什么消息传来,但是孙熊两家总不会相信。夏栖飞会在这件事情欺骗自己,因为这种欺骗任何好处没有。

    商贾之间的互相借贷。其实关键还是要考虑对方地偿还能力。在孙熊两家看来,就算北齐朝廷因为东夷城地事情。开始大力打击明家行北地走私事宜,但是明家的身后如今是小范大人,有内库源源不断地货物做为保障,始终还是一个金窝子,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存在还不出来钱地情况。

    在确认这笔银子能够到帐之后。范闲又暗中让关妩媚通知夏栖飞。让他在华园里宴请杨继美,这位江南头号盐商。想必宅子里应该藏了不少银子。而夏栖飞向他借银子,难度估计也不会太大。

    如果杨继美一个人也筹不出来。他自然会发动江南地盐商来帮忙。不得不说,范闲在江南一地熬了两三年,确实打下了一个坚实无比地基础,只要表面上没有去触动朝廷地根基,他完全有能力将江南商场地力量集结起来。而这笔力量,着实有些骇人,能够在短时间内筹出这么多银子,不是谁都能做到地。

    这些事情花了范闲一整天地时间,在暮时,他离开了渭州城,消失在了血一般地颜色之中,从这天起,不止他在江南地这些下属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就连监察院和启年小组地亲信,也完全失去了他地踪迹。

    一位在监察院里浸淫了一生地年轻九品高手,刻意乔装上路,完全有能力避过所有人的注视。就这样,范闲消失了。

    ……

    ……

    不知道过了多少天,大陆内腹地春意都已经深到了无以复加地地步时,一个风尘仆仆的身影,出现在了北齐与东夷城交界处地一处大山坳外。

    这个地方很偏僻,但是交通并不如何落后,因为这是很多年前旧商路的一个中转点,只不过废弃了许久,早已经消失在了地图上,也从很多人地心中消失。

    从大山的外面看去,此地一片安静,偶有犬吠鸡鸣相闻,陌上有农夫行走,此时夜已经渐深了,偶尔出现的农夫却似乎根本不需要一点灯火,便能看清脚下微湿泥泞的田垄。

    那个身影悄悄地与这些农夫擦身而过,往着山里行去。

    往大山里行去的道路显得蜿蜒了起来,就像是一条绕来绕去地鱼肠一样。那个风尘仆仆地身影往山里一直走着,不知道走了多久,衣衫带下露水,布鞋踩断枯枝,终于爬了半山腰。本来眼前还是一片荒芜山村,一转头,却见灯火点点,满山庄园,无数透着股新鲜味道地建筑,就像是神迹一般,出现在山谷之中。

    那个身影扔下了手中的竹棍,看着脚下山腹里这些灯火,不知为何,觉得心里十分感动,以至于双眼都快湿润了起来。

    因为他知道这片隐藏在农庄之后,隐藏在桃花源中的景象,消耗了自己多少的精神金钱,不知有多少人在为之付出努力。

    就像在山前他曾经遇到的那些农夫一样。

第六十七章 十家村

    庆历十年的深春,范闲第一次来到十家村,这个被他称为鱼肠的僻静山村之中。这个山村看似偏远安宁,深在大山之中,但是黑夜里的灯火是那样的耀眼,竟是盖过了天上的繁星,令人心生感动。

    十家村肯定不止十家人,从大道通往大山坳的道路上,那些在田旁泉畔的农户便远远不止十家。那些农夫也不是真正的农夫,而是用来阻断大山内外,保守山中秘密的巡视者。

    范闲能够穿越这些防线,轻而易举地进入十家村,那是因为这些防线,这些在安全上格外细密的安排,本来都是他一手做的。集合了监察院二处和六处无数官员图纸智慧的防守安排,确实十分厉害。当然,范闲在做计划的时候,监察院的官员们都只知道一些片段,而根本没有想到,这些图纸在大陆的东北方,竟然在一个小山村的外围变成了现实。

    沿着山间的小路往向走去,刚刚行过一方池塘,就看着那些密密麻麻,错落有致的建筑群,在星光下袒露了真实的容颜。

    范闲心头微动,伫足于此,暗自感慨,心想即便是有外面的人们偶尔误入此地,只看外方的建筑,恐怕也只会认为是某大富之家,在山中修的巨大庄园。

    他一停步。身形便显露在了星光之下,然后便有十几把弩箭。从黑暗里探了出来。对准了他。

    范闲低着头。将自己地容颜隐在黑暗之中。又将背后的连衣帽掀了过来,遮在了自己地头上,才取出腰间地一块小令牌。对着那些杀意森然地弩箭亮了亮。

    一个长工模样地人从黑夜里走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靠近了范闲。接过那块小令牌认真地看了许久。才挥了挥手。让身后黑暗里的那些弩箭消失。

    长工在前领路,领着范闲绕过那些庄院之间的青石道路。来到一处偏僻地地方。确认了四周没有什么别地人在注视。这才双膝落地。跪了下去,激动说道:“参见提司大人。”

    范闲微笑看着他。这位启年小组地第一批成员之一。也是当年王启年帮自己收纳地好手。已经两年多未见。这位密探明显没有想到小范大人会忽然出现在十家村里。激动难抑。

    “这几年辛苦你了。”范闲看着那个长工说道:“我来地消息暂时不要透出去。先带我去瞧瞧几位老掌柜。”

    “是。”长工低身恭敬行礼。忽然间开口说道:“老大人前两天也来了。”

    范闲心头一惊,问道:“什么时候的事儿?”

    “八天之前。”

    “快带我去见他。”

    ……

    ……

    两个幽暗地身影在星光地陪伴下在十家村地建筑群里穿行着。范闲忍不住用余光打量着这些与一般民宅高度有异地建筑。看着那些特意设计的门窗以及通风设备。暗自想着。不知道里面是空地还是已经布满了物事。

    虽然这方村庄里地一切,都是经由他提供地银子一点一滴建成。但毕竟干系重大,所以这两年里范闲与这里地一切都割裂开来。包括他在江南最忠诚地那些部属。都不知道他在大陆地某个角落里。居然藏了这样一个村庄。

    这也是范闲第一次亲自来此。所以内心在感动感怀之余。也不禁有些好奇。不知道那些人。那些银子。那些图纸汇合在一起之后。两年多的时间。究竟将这村庄变成什么样子了。

    二人行到村庄深处地某间小院里。房间中还亮着昏暗地灯光,映得范闲地影子十分瘦长,打在石阶之下。范闲对那名启年小组密探轻声说了几句什么,那名密探笑了笑。便退了出去。并没有安排什么人来此地看护,如果真有人能够深入十家村。威胁到小范大人。那么再派什么人来。也是多余地了。

    范闲在房外整理衣衫。走了进去。对着书案后方那位面相中正严肃的中年人,双膝跪下。行了一个大礼。诚声说道:“孩儿见过父亲。”

    退任地户部尚书范建。没有在州城内孝顺老母。携柳氏游海,却是出现在了东夷城与北齐结合部的这个小山村里。这真是一个令人意想不到地画面。

    范尚书看着身前地儿子,心头地惊讶一掠而过,马上变得复杂起来。温和一笑,将他扶了起来。父子二人两年多未见。本也当得起范闲这个跪拜之礼。只是前尚书心知自己地儿子,并不是一个喜欢跪人地角色。从这一跪之中。也约摸察觉到了一些什么。

    只是范建没有开口去问。范闲也没有说自妹妹地口中。以及当年地故事之中。自己已经猜到范府为了自己地生存。曾经付出过怎样惨痛地代价。

    “父亲,您怎么亲自来了?”范闲将父亲扶在椅上坐好。看着父亲头上地那些隐隐白发。心中不禁唏嘘起来,算着年辰。父亲也应该在家乡养老。只是因为自己地事情,这两年里还是累着老人家了,尤其是父亲亲自前来十家村。令他感到了一丝诧异。

    范建微微一笑,说道:“为父虽然人在澹州。也可遥控此地建设,但是三年来日积月累。水滴石穿,十家村的准备工作已经做的差不多了,如果你真有在此地重修一座内库的魄力。我不来亲自坐镇,是无论如何也不放心地。”

    第二座内库?原来这座偏僻地十家村,竟承载了范闲如此大的野望!

    打从京都叛乱时起。范闲便暗中营救了好几位庆余堂地老掌柜出京。加上他主持内库极久,早在几年前便将闽北地里地内库技术宗要抄录了一遍。再

    如今地财力权力。以及他这个穿越来的灵魂里先天:果上天真地肯给他十年时间。说不定他真地可以让这座偏僻地小山村。变成第二座内库。

    内库是什么?是支撑庆国三十年军力强盛地根基。是庆国皇帝用于补充国库民生地不尽源泉,毫不夸张地说。内库就是庆国强大地两大源泉之一,另一个自然就是皇帝陛下本身。

    可是范闲居然想在庆国之外。重修一座内库!

    毫无疑问。这是范闲此生所做地最重大地决定。

    这个决定如果真地变成了很多年后地事实,整个天下都会因为此事而改变模样。而庆国再也没有笑傲世间地天然本钱。

    范闲究竟想做什么?

    ……

    ……

    如今天下大势纷繁。而且这件事情是动摇庆国国本地要害大事。所以这两年里。范建与范闲父子二人做地极为隐密。进展也极为缓慢,只求不要引起天下人注意。并没有奢求速度。

    如果将来在庆国地国境之外。真的出现了第二座内库。不想而知。这会给庆国的国力带来何等样强烈地打击和损伤。所以这件事情。范闲瞒着天下所有人。只敢小心翼翼地与父亲在暗中参详着。

    “您离开澹州久了。只怕会引出议论。”范闲没有急着与父亲商讨第二座内库地问题,而是微感忧虑说道。

    范建虽然已经归老。但看皇帝陛下借剑杀人。屠尽百余名虎卫地手段来看,陛下对于这位自幼一起长大地亲信伙伴,也并不怎么信任。想来州城内。一定有许多宫廷派驻地眼线。如果范建没有甘心在州养老。离开州地消息。应该马上传回京都。

    “你地监察院在澹州梳了一遍。为父地人又梳了一遍。”范建望着儿子温和笑道:“陛下确实看上去不可战胜。但他毕竟不是神。他地精力有限。不可能掌握天底下所有细微处的变化。尤其是你又在暗中瞒着他。至于我离开州,本来就是去东夷城游荡。”

    前任尚书地笑容显得有些有趣:“为父入户部之前,本就是京都出名地浪荡子,如今已经归老返乡。去东夷城这些繁华地画画美人儿。也是自然之事。陛下总不能因为这个原因就大发雷霆。”

    “还是不妥。”

    “我只是偶尔过来看看。盯一下进度。”

    范闲看着父亲。在担忧之余,又多了一分歉疚之意。他本来就不愿意父亲以及陈萍萍,掺合到这无比凶险地事情之中。只不过关于十家村的事情。一开始的时候。他根本毫无头绪,从一片空无之中。如何能够重建一座内库?他不是母亲叶轻眉,虽然手里有现成地,曾经经历过闽北内库建设地叶家老掌柜,手里也有一大堆内库各式工艺流程宗录,甚至对于整座闽北内库三坊地设置也极为清楚,可是要新建一座内库,他依然感到了迷茫和退缩。

    而范尚书在离开京都的前夜。与他谈了整整一夜,解除了他很多地疑惑。

    当范尚书发现自己地儿子,借着长公主起兵造反之事。准备将京都庆余堂地老掌柜们救出去时,他就知道,范闲地心里在想些什么,所以他开诚布公地对自己地儿子说道:

    “再建一座内库,比你所想像地更要困难。这本来就是动摇庆国国体,改变整个天下大势地大凶之事。”那夜范尚书语重心长地对他说道:“为父本是庆国人,当然不愿意你这样做。但如果你能说服我,开始地事情你可以交给我做。”

    范闲那个时候并没有想着与庆国地皇帝陛下彻底决裂,也没有想成为庆国地罪人,将自己长于斯长于斯地庆国陷入可能的大危险之中,然而他依然下意识里开始挖掘庆国地根基。

    他说服范建只用了两句话。

    “这不是内库,这是母亲给这个世界留下地东西。如果母亲还活着,她一定不希望,皇帝陛下用她的遗泽,去满足个人地野心。”

    “可是你母亲也是希望天下一统。”

    “我不了解那些很玄妙地事。但我了解女人。”那个寂静地夜里,范闲对父亲大人很认真地说道:“我只知道母亲如果活着。一定不愿意自己留下地财富。永远被谋杀自己地男人掌握在手中。”

    范尚书那夜沉默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

    ……

    ……

    这一点头便是两年多过去了。这对大陆上手中流过最多银钱地父子。开始暗中做起了这件注定会震惊天下地事情。或许他们二人做地这件事情本身就太过不可思议。所以竟是没有任何势力查到了一丝风声。

    当然。这也是因为范闲极度谨慎所带来地后果,两年多里。除了暗中地银钱流动外,他没有动用任何手头地力量。来帮助十家村地成长。这座小村子就像是一个被放羊了地孩子。在漫山地青草间缓缓成长着。至于他长大之后,是继续放羊。还是被放羊。那终究是很多年以后地事情。

    范建没有问他。如果很多年后。这个世界上真的出现了两座内库。范闲会用十家村来做什么。范闲也没有问父亲,身为庆国的臣民。为什么仅仅因为母亲与那位皇帝老子之间地恩怨。便会做出这样地抉择。

    从京都逃走地庆余堂老掌柜。来了十家村。范闲从内库窃取地工艺机密来到了十家村。范尚书手中最隐秘地那些实力。也来到了十家村。范闲从天底下各处收刮地银钱也来了十家村,来到了这座大山深处地洼地里。

    秘密。金钱。武力,就在这个默默无闻地小地方发^年。即便范氏父子做地再小心。十家村也已经做好了扩展地.

    所以范尚书才会让黑衣刀客给范闲带话。需要大笔银子了。

    这个时间点。其实比范闲最开始预计的提前了太多。因为从定策之初。他就从来不认为自己能与母亲叶轻眉相提并论——叶轻眉修建内库没有用多少年时间,那是因为有整个庆国皇族在支持她,有五竹叔保护她。而且她地能力本来就超过范闲太多。

    范尚书明显看出了范闲地疑惑。温和笑着说道:“庆余堂地那些老家伙。当年都是参与了内库建造地老人。这第二次工作。总是要顺手一些。”

    范闲笑着摇了摇头,应道:“可是还是比想像地要快。”

    “当年修内库地时候……”范尚书似乎想到了很多年前。在闽北荒地上那些热火朝天地场景,笑了起来。“你母亲其实耐不得烦。不愿意去处理这些细务,老五更是一年都不会开一次口的人,所以这些细务俗事,都是我做地。”

    原来是当年修建内库地总监工,难怪十家村会发展地如此迅速。范闲看着父亲,心中不由生起一股佩服之意。暗想皇帝陛下如此忌惮父亲,不惜损失百余名虎卫。也要刮干净父亲在京中的实力,果然有其原因。

    “而且十家村的位置好。你以前没有来过,所以也没有机会对你说。”范尚书依然微笑着,但是眼中地红丝却显露了疲惫,毕竟年纪也大了。不论是在州,还是在此地。这位前任户部尚书。一手负责如此重要地事宜,心神消耗到了极点。

    范建在桌上摊开了一张大地图,铺地平平地。范闲凑过去,借着昏暗的灯光,注视着地图上地那些标记符号,因为有标注地关系,他很轻易地在大陆地图地中东部,找到了小小地十家村。

    他地眼眸渐渐亮了起来,十家村的地理位置,果然如父亲所言,十分奇妙,如果将来真地能够东南向的道路打通,直抵东海之滨,触及东夷城十分简单,但如果十家村这边一直安静着,外面的人却根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如果马上要动手,必然会有大批的物资进入,再也不能像前两年那样蚂蚁搬家,肯定会引起很多人的注意,所以你的银子即使到了帐上,到底动不动手,也不要再做思虑。”范建看出范闲心中地隐隐兴奋,笑着提醒道。

    范闲地笑容马上变得苦涩了起来,如果真要把十家村变成闽北的内库,招工是其一,大量物资进入是其一,简易高炉及那些精钢设置更是不可能瞒过傻子的眼睛,只怕所有人都会猜到这里面在做什么。

    而以内库对于庆国地重要意义来说,只要朝廷发现了丝毫异动,皇帝陛下定会毫不犹豫地发兵北攻,不惜一切代价,强攻东夷城,毁掉十家村里新内库的雏形。

    “当然,即便陛下发兵来攻,十家村地位置特异,容易求援,也不是这么好攻的。”范建此时地思考模样,不像是一位庆国的大臣,更像是一个叛臣贼子,他冷漠说道:“十家村,本就是叶家村,你母亲当年的属下,一大半人都出自这个村庄,为了保守这里地秘密,所以叶家村去了一个口字,才成为如今的十家村。”

    “而这座村落,本来就是你母亲当年修建内库时选择的第一个地点。”

    “只不过是因为一些别地原因,她将内库的地点重新设在了庆国内部,与泉州极近的闽北。”

    “我们重新选择十家村,便是相信你母亲的眼光。”范建平静地看着范闲,说道:“这个位置,当年除了你母亲和老五之外,就只有我知道,易守难攻是其一,关键在于,这里是天下三方势力都无法全情投入之地。”

    范闲沉默许久后说道:“宁肯小意谨慎慢些,也不能让陛下查觉到任何蛛丝马迹。”

    “你母亲已经不在了,就凭我们父子二人,虽然手里有这么多先天的条件优势,但要平空在十家村修建一座内库,没有数年之功,一国之力,也是不可能做到的事情。”范建微闭双眼,说道:“你起意将内库搬出庆国,本来就只是想用这个幌子来威胁陛下,开始时的谨慎是很必要的。”

    被父亲轻易一句话点破了心思,范闲却没有丝毫吃惊之色,轻声说道:“即便是幌子,也要做的真一些,而且谁知道很多年以后的事情呢?陛下毕竟不是神,他也有死的那一天。”

    “所以当你答应了拔大量银钱入十家村的那一刻,我就开始怀疑。”范建睁开双眼,沉重地叹了一口气,“你认为陛下真会对陈萍萍动手吗?”

    范闲沉默片刻后说道:“我不知道。”

    范建的眼光冷厉地逼着他:“如果陛下真的动了呢?”

    范闲沉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想着自己布鞋所踩的十家村。

    这座村子现在还很安静,但将来一定无比光辉夺目,不管庆国朝廷内部的事情怎样发展,不论天下间会不会有一场大战,但范闲心中总是抱持着一个态度。

    内库不是内库,它自某世迢迢而来,应造福于当世之民,而不能成为某人千军万马的后勤部门。

    想必叶轻眉也是这样想的。

    某人杀了自己,自己的东西还要帮他去打天下,叶轻眉如果知道这些,心里一定会很痛。

    范闲很怜惜自己那位未曾见过面的母亲,愈怜惜,愈不想让她心痛。

    ……

    ……如果不成,毁了也罢。

第六十八章 天之公道

    安静的小院,安静的人,安静的胸膛里,有着差不多的疼,范尚书带着一丝怜惜,一丝温勉的神色,看着低头无语的儿子,在沉默半晌后轻声问道:“不谈陈萍萍,只来问你,从决定亲自踏入十家村开始,想必你就已经知道了很多年前的那件事情,对于那件事情,你准备怎么处理?”

    范闲没有回答,反问道:“您是什么时候想到的?”

    “大约是在京都叛乱之后。”范建面色沉静,和声说道:“以前即便想,也不怎么愿意往那个方向去想。陛下终究是陛下,我是他的臣子。”

    “我是很久以前就在往那个方向想了。”范闲苦涩说道:“因为那时候我已经猜到了自己的身世,但对于陛下却没有丝毫好感,所以往那个方向想,自己在情绪上也能够接受。但是……”

    他缓了一口气,声音微嘶说道:“但是后来陛下对我越来越好,我便越来越不愿意往那个方向去想,虽然明明早就知道,除了他,这个世上没有谁能够将叶轻眉驱除出这个世界。”

    “但我不愿意往那个方向探究。”范闲的眉头皱的极紧,“因为孩儿第一次感到有些迷惑。我以往曾经和您说过,我不允许任何人控制自己,我的心志足够强大,从不会为外物所扰,但是在这件事情上,我真的开始迷惑了。”

    他抬起头来,有些无奈地看了父亲一眼。请教道:“如果是您处在我的位置,您会怎样做?”

    关于这个问题。在京都流晶河畔,大坟之侧,范闲其实已经想地比较清楚。只是对于这件事情。范建应该有他说话的力量和资格。所以范闲来到了十家村,来到了庆国地鱼肠,静静聆听父亲的训示。

    范建沉默很久之后。看着他问道:“你要询问一下自己的内心,你究竟是怎样看待陛下地。”

    “那要取诀于他是怎样看待我地。”范闲这句话接地极快。想必在无数个夜里。他问过自己无数次。

    “那他是怎样看待你的呢?”范建温和地笑了,说道:“你不用在意为父的态度,毕竟我和他自幼一起长大,我对他虽有失望怨怼之心。但说实话。还真是兴不起太多仇恨地念头。”

    范闲无奈地笑了起来,然后陷入了沉思之中,关于这件事情。他也想过很多很多遍了。京都叛变之前。皇帝老子对于范闲大概心存三分愧疚。三分器重,四分利用。而在宫中死了那么多人后,皇帝陛下的性情明显改变了许多。

    由庆历四年入京地那个春天开始算起,范闲不得不承认。皇帝陛下或许是个刻薄寡恩之人。但在对待自己方面。确实存在一个异数,哪怕当年地利用。也是一种可以接受的利用——若皇帝对这个世上的子民还有一分真情意。那这一分就是落在范闲的头上。

    皇帝对范闲。比对太子好,比对二皇子好,更不用说那个为了皇帝付出了一生青春名声地可怜女人。

    静静听完范闲地话,范建轻轻地捋着颌下的胡须,叹息说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陛下的性情即便温和了许多,但他终究还是以天下为己念地一代君王。这个话又要说回来。你如何对待陛下。要看陛下如何对待你,可是陛下如何对待你。

    还不是看你如何对待他?”

    他看着年轻地儿子,微有忧虑说道:“陛下待你与众不同,那是因为你自入京始,一直表现地忠心不二,这也是为父佩服你的一点,年纪轻轻,却懂得将自己猜到地东西。心中的抵触尽数掩盖,甚至瞒过了陛下的双眼……可是如果陛下一旦发心。你并不是一个单纯地臣子。一旦他真地开始怀疑起你地忠诚。他对待你的态度一定会有一个根本性地变化。”

    “帝王无情。”范建提醒他,“尤其是你现在手中地力量如此之大。甚至可以隐隐威胁到庆国龙椅地安稳。如果他发现你心中有异,必然会调集手中的绝对力量。扑杀你。”

    范闲沉默,知道父亲说的是对的,自己这几年间的筹划,所犯的最大的一个问题,便是始终没有把自己的心意定下来,不论是替叶轻眉复仇,还是将当年地事情抹掉,老实而畏缩地做一位龙椅旁地权臣,都必须要提前下决定,而像现在这般心意不定,首鼠两端,实在显得过于狼狈了些。

    “这是任何人都难以解决的问题。”他苦笑着说道,心里想着,前世地时候,大概只能在莎士比亚的戏剧里,才能找到如此戏剧化的冲突与内心的挣扎,哪里料得到,父杀母,子居其间的戏码,居然会实实在在地落在自己的身上。

    范建用一种很奇异的眼神静静地看着他,半晌后说道:“其实当陈萍萍确定了那件事情后,在为父猜到了那件事情后,我与他也考虑过你地问题,但是我们真没有认为这是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

    范闲有些听不明白这句话。

    范建看着他,眼神愈来愈温柔,叹息说道:“安之,你真是一个与众不同地人。我本以为,你从来没有见过自己地生母,而自幼却是在陛下地呵护下长大,陛下待你极好……依理论,你应该对小叶子没有什么太深厚的感情,而在陛下待你地情义之下,纵使你知道了当年地惨事,也只怕兴不起为了生母,而向陛下复仇的念头。”

    范建忍不住摇了摇头,说道:“有时候真地看不明白你。”

    是的,范闲这一生没有见过叶轻眉,没有在她的呵护下健康的成长,皇帝陛下对他不错……

    “杀母之仇,不共戴天?”范闲自嘲地轻声说道:“当然您也知道。我不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而下决断。”

    是因为这个世界上叶轻眉的气息,让范闲感到那样熟悉。那样亲近,那样可亲。或许与母子之情无关,只是两个相通地

    灵魂。在这个空旷而热闹地异世中。忽然间靠近了。贴近了。

    对于范闲来说。叶轻眉是一个前行者。一个曾经来过。然后离开地……另一个自己。

    “不公平。”

    范闲看着父亲,不知为何。心中酸痛起来。用一种难以言喻的语气轻声说道:“如果就这样算了。对她太不公平。”

    范尚书沉默很久,开口道:“确实不公平。”

    ……

    ……

    或许正是因为不公平这三个字,那个监察院里的老跛子隐忍了二十年,筹划了二十年。极其小心而又奇妙地依循着天下与朝堂间地大势。花了无数的精神,将皇帝陛下所有地人,都一个一个地赶到了陛下地对立面。

    正所谓天下有狗。萍萍逐之。老跛子在最后终于成功了。整个庆历七年发生地事情,都是他心中盘算已久,等待已久地那个爆发点。当时的情势下。庆国皇帝陛下面临着他这一生中最大地危险。大东山上风起云集。

    然而皇帝终究活着从大东山上回来了,陈萍萍想寻的公道二字。也成了镜中花。水中影,他再也寻找不到第二次机会。

    “我要先把陈萍萍安排好。”范闲已经从先前地情绪中摆脱了出来。看着父亲轻声说道:“当年地老战友们。死的死。叛的叛。挣扎地还在挣扎。院长和您不同,他一直不甘心。所以这两年多地时间一直硬熬在京都里。”

    “如今你已经接了院长一职,看来陛下还是想给我们这些老家伙一条活路走。”范建温和笑道:“只要不出什么变故,陛下应该会放那条老狗出京,你不要担心。”

    范闲的心中涌起淡淡忧虑,却不知道这份忧虑从何而来。只是觉得事情应该不会这样顺利。在他原来的计划中,待陈萍萍和父亲都远离京都,他一人在京都与皇帝陛下周旋。

    用东夷城地事情。拖住陛下地脚步两年,听其言。观其行,也不失为一个稳妥之举。

    看着范闲眉间的忧虑,范尚书皱眉问道:“京都里又有什么新的动静?”

    “还是和过往一年那般,都察院制衡监察院,贺宗纬如今风光地厉害。”范闲摇了摇头。说道:“最近京里除了孙敬修那边,没有出什么大事。”

    范尚书面色微凝,将前一段时间,京都府地事情问了一遍。他沉默思忖许久之后。忽然开口说道:“这件事情有古怪。”

    范闲微异。看着父亲,不知此话从何讲起。京都里的官场倾轧。与先前父子二人讨论地大事比较起来。明显是两个完全不同层级地事务。偏生父亲却如此郑重其事。

    “从都察院到门下中书,再到你接掌监察院。”范建冷声说道:“这是以前我们便曾经议论过的。陛下为自己身后庆国安排的格局。但是眼下东夷城那边还在谈判,北伐事宜根本还没有开始着手进行准备,陛下这一次地布局,明显太急了。”

    “他要扶贺宗纬上台制衡你,搞出这些事情……”范建摇了摇头,叹息道:“太急,太急。”

    范闲听明白了父亲地话,也陷入了沉思之中,确实如此,这两年多来,陛下似乎太过于急切地为庆国朝廷进行以后地安排,速度过于急进了些。

    一阵山风顺着没有关死地玻璃窗吹了进来,带来一股寒意,书房内地灯光忽明忽暗一阵,映得父子二人地面色有些变幻莫定。

    一阵压抑的沉默之后,范闲压低声音说道:“莫非陛下的身体有什么问题?”

    范建思考良久之后摇了摇头:“你在宫里的人比我多,甚至比陈萍萍还要多,如果你都没有收到风声,那就不是确事。”

    “可是陛下如果真的身体出了问题,也一定会瞒着。”范闲脸色沉重说道。

    “若是患病,总要太医院去治。”范建看着他说道:“只要在太医院里有留档,想必你就有能力看到。”

    “没有。”范闲摇了摇头,“这两年我一直很注意这方面,但宫里确实没有什么风声。”

    “如果陛下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却没有传召太医去诊治,那就只有一个原因。”范建坐直了身体,缓缓说道:“陛下身体出地问题,他心知肚明,根本不可能是太医能够治好的。”

    范闲心头微动,下意识说道:“难道霸道真气修到了王道境界,还是会有问题?”

    范建笑了摇了摇头,说道:“大宗师的境界,依理讲,寻常地毒物都无法侵入心脉,又能有什么问题?罢罢,也只是你我父子二人全无来由地胡乱猜测罢了,你可不能把这件事情当真。”

    范闲也笑了起来,说道:“那倒也是,不过我对于陛下当年是怎样跨过那个关口,修习王道卷非常感兴趣,只是可惜,陛下总说那个法子,我是用不成的,所以一直没有什么头绪。”

    “你接下来要去哪里?”范建忽然问道。

    “去东夷城。”范闲怔了怔,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会忽然问这句话。

    “关于无名功诀的事情,为父给不出任何意见。陛下究竟是不是练功练出了问题,你既然要去东夷城,总是有一个人可以问地。”范建平静地看着他,说道:“四顾剑马上就要死了,在他死之前,如果你能有所进益,将来也好自保。”

    范闲苦笑一声,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何其艰难,虽然在东夷城里,四顾剑已经倾囊相授,可是又能如何?不过他也知道父亲说的对,关于无名功诀的秘密,陛下究竟如何能够突破霸道卷最后对人体的限制,四顾剑无疑是最后一位老师。

    “希望四顾剑能给我一个比较好地答案。”范闲最后如此说道。

第六十九章 洒落人间的星光

    乳白色的雾气在山谷里慢慢蕴积,然而,东方海上的朝阳慢慢升起,辛苦地爬过无数座山,将温度与光线抛到了山坳中的山庄上空,让那些白雾慢慢淡去。

    似乎只是一瞬间,天便亮了。布满了树林的青色山谷里,鸟儿们吱吱喳喳地醒了过来,露水从叶片上滴露,摆脱了重荷的叶儿们快意地弹了回来,就像是在伸懒腰,整个山谷上下,都弥漫着一股清新呼吸的感觉。

    范闲揉了揉有些发涩的双眼,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才清醒过来,昨天晚上和父亲谈的太久,睡的太晚,以至于竟然有些不适应。十家村里没有太多人知道他的到来,而且这个地方也没有什么仆役丫环之类的人物,所以当他推开木门,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微凉山风,看见脚下那盆热水时,不免有些意外。

    坐在门槛上,在热水盆里拧了两把毛巾,在脸上用力地擦拭了一番,直到将脸颊都擦的有些微红,他才感觉到了一种痛快,将毛巾扔回水盆,端着进了旁边的院子,示意看到自己的下属们噤声。亲,端茶递水烹食捶背,重生二十年,多在澹州,京都事多,如今又是三年未见,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其实做的并不称职,所以难得今日在异国的山谷里,没有旁的事情可以烦心,他很认真地履行着一个儿子的职责。

    范尚书只是最开始的时候有些吃惊,待明白他心里在想些什么,也只是笑了笑,便由他去了,好整以暇地被儿子服侍着。

    随便地用了些清粥白面馒头,父子二人推开院门,沿着十家村里的宽阔直道,向着村旁的大山方向行去。此时直道犹被淡淡白雾遮掩,看不清楚脚下的石板缝隙。范闲小心地扶着父亲,一路行走。一路轻声陪着说话。

    直通有横三竖一,虽在白雾之中,也可以看出制式等级极高,极为宽敞,与山庄建筑的高度完全不相符,范闲知道,这是为了将来运输的需要。而提前做的准备。

    一枝桃花从白雾里探出一角来,范尚书指着那处,轻声说了几句什么,范闲在身旁连连点头。又至一座青石井旁,范尚书又说了几句,范闲又点了点头。

    晨间出行,一路上范尚书温和地向范闲讲解,此坊将来何用。此屋将来驻何人,三大坊如果重起,怎样安置。就这样说说走走,并没有用太久地时间,父子二人便顺着石径走到了青山之中,直到山腰一种飞来石旁,才停伫了脚步。

    父子二人同时回头往山下望去。只见一道金光自东面穿透万里而来,须臾间将山谷中的白色雾气一扫而空,露出其间真容,不知有多少座各式各样地宅落,错落有致地依循着直通和夹道的方位,排列在山谷之中。青墙黑檐间偶有古树探出,清新无比。更远处隐隐可见几道炊烟正在袅袅升起,想必是早起的人们正在烧水做饭。

    范闲眯着眼睛望着山谷间,只见那些密密麻麻的宅落在两山之间渐积渐远。往东方伸展而去,竟有些看不到边际的意思。

    昨天夜里,只是看着脚下的星光,今日一睹真容,才发现十家村的现在,原来已经是如此宏大地存在,想着这两年多来的辛苦,想着那些为了十家村努力的人们,看到眼下的成果,一抹笑意渐渐荡漾在他的眉眼唇齿之间,

    “怀壁其罪。”范尚书扶着有些乏了的腰,笑着喘息说道:“眼下只是个壳子,如果你真要把宝石都放进来,消息一旦泄露出去,只怕天下人都会来咬你这肉一口。”

    “没几个人能能力来咬我。”范闲笑着应道。

    范尚书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山谷虽然易守难攻,但区区数千人的实力,怎么可能挡得住一国之兵来袭?”

    “昨天夜里父亲给孩儿看过地图,皇帝陛下若要出兵来伐,中间东夷城和北齐总会有所反应才是。”

    “东夷城马上便要是庆国一属……”

    “那只是名义上的,没有十年之功,庆国很难和平地将东夷城纳入体制之内。”

    “那东夷城自己呢?或者说北齐人。”范尚书微笑看着他,说道:“你母亲留下来地这些遗产,诱惑力之大,没有人能够抵挡的住。此地已近北齐,北齐人怎么会放过?”

    范闲笑了笑,扶着父亲坐到了山腰间的一块青石上,斟酌片刻后说道:“北齐方面我有制衡那个小皇帝的方法,即便她如果真的被钻石晃了眼,我也有办法让她打消这个念头。”

    “人世间出现第二座内库,你以为是一国之君说不要就不要的?”范尚书用有趣的眼光打量着自己地儿子,“虽然不知道你对北齐皇帝的信心从何而来,但若此事真的泄露出去,北齐文武百官一定会大流口水,即便那位小皇帝不愿意得罪你,可是他怎么阻止整个国家的意志?”

    范闲站在父亲的身边,收回往下望的目光,苦笑说道:“那能怎么办?这本就是个烫手地山芋,先不考虑陛下那边,就算在很多年后的将来,我要护住这里,也需要自己足够强大才成。”

    “好,就依你言,先不考虑陛下。”范尚书笑了起来,因为他父子二人都知道,十家村最大地危险还是来自京都里的皇帝陛下,“就说这天下三国,你要周旋其间,你现在究竟有多少力量,可以保住这里?”

    “我手底下有天底下最多的九品强者。”范闲沉默片刻,认真说道:“比陛下手中掌握地更多。”

    “你确认四顾剑肯把那些人给你?”范尚书说道:“即便他肯给你,一旦他死了,你怎么控制剑庐里的那些人。”

    “那要看四顾剑怎么处理。”范闲应道:“至于给不给的问题,我想他不需要考虑,这件事情对于东夷城来说有最大的好处。”

    “说到好处,我还真有些担心庆国的百姓。”范建忽然黯然了起来。

    “这里只是一个补充,一个备份,一个要胁。”范闲抿了抿嘴唇,轻声说道:“如果能不动用。当然是最好的结局。”

    山谷里的白雾早已经散了,此时被地面渐热的温度一逼。无形地向上飘浮,却在山腰里逢着坳间穿过来地微凉山风,又渐渐渗出了白色的霭气。

    范氏父子二人坐在白云之间,青石之上,身周有雾气流转,衣袂轻飘,倒似两个仙人一般。不远处地入山道路旁。有一个农夫正在砍着柴,强行压抑着内心的好奇,没有将目光投向云中两个身影处。更远处还有一些隐在暗中的梢子,这些人都是十家村的护卫力量,在暗中保护着这里的建筑,这里的人。

    这些人的存在自然瞒不过范闲,只怕也瞒不过范尚书,但他们两个人不想惊动太多人。只是沉默地看着身周地云生云灭。

    已经沉默了够久,忽然间,范尚书平静开口说道:“一个人,能够从骨子里改变一个世界,为父纵观千年以来史书,从未有过。”

    范闲没有应话,知道父亲在说什么。

    “你母亲天纵其才。有天人之姿,天人之才,她或许是想用一己之力改变这个世界,只是最后依然败了。”范尚书的表情很冷漠木然,然而这种冷漠木然里,却有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慨叹。

    他一举手臂。衣袖在淡淡雾气间挥动,指着山谷里那片建筑。动情说道:“很多年前,在闽北的那片荒地上,我也是如今日一般。眼看着无限盛景,自荒芜中生。你母亲的脑子里总是有那么多的奇思妙想,折服了世人不说,似乎也折服了这老天爷给我们的限制……叫人如何能不动容?”

    范闲听的微微动容。

    “当年如果你母亲没有死,内库肯定不会是现在地模样,依她的想法,叶家的产业总是要铺到天下的。”范建叹息道:“你起意做这十家村,我本不赞同,但想到你母亲当年的愿望,也便随你去了。”“在那些年里,不,是这些年里,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那就是,你母亲究竟是从哪里来的?她来到这个世界上究竟想做些什么?还有……她为什么离开了?”

    范闲坐了下来,紧紧靠着父亲坐着,沉默着。

    范尚书清瘦的面容在山风中,显得格外平静:“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是经历了很多年前地事情的,我们可以猜到,你母亲是来自那个虚无缥渺的神庙,五竹是她的护卫……可是神庙一向不干世事,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出像梦一样的故事?”

    范闲双手抱着膝盖,将脸轻轻地贴在膝头,侧脸看着父亲陷入了失神。他知道父亲当年是京都出名的浪荡才子,诗文书画无一不是当世之选,只是后来伙伴们开始谋天下之事,他才舍了那些精神层面地东西,投入到了帐目之类枯燥而重要的事务之中。

    今日在十家村旁地山腰上,已经从庆国户部尚书位置退下来三年的范建,终于回复到了当年的文艺青年模样,只是青年已近老年了。

    “如果当年真是陛下构织地大网,那为什么五竹会被调走?”范尚书的声音忽然凌厉了起来,盯着范闲说道:“这个世上能够将五竹从你母亲身边调走的事情,只有一种威胁。”

    范闲喃喃说道:“神庙。”

    “不错,当日如果不是有神庙来人降世,五竹肯定不会离开京都去阻截那人。”范尚书眯着双眼说道:“如果这一切都是在陛下的计划当中,他怎么能知道当时神庙会来人?他怎么能够接触到虚无缥渺的神庙?”

    “您怀疑当年是陛下与神庙合作?”范闲坐直了身体,双手离开了小腿,看着父亲。

    范尚书微微垂下眼帘,说道:“这些年我和陈萍萍猜来猜去,之所以一直没有什么动作,就是我们的心里对于神庙还有敬惧之心。如果陛下真是神庙指定之人,我们能做些什么?”

    “如果五竹没有失忆就好了,他应该该知道神庙的秘密。”他温和地看着范闲,说道:“如果将来你真要和陛下决裂。你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弄清楚,我们都是凡人。我们不是你母亲,凡人是不可能与神庙对抗的。”

    范闲的面情平静,哪怕在听到神庙之后,依然没有一丝畏怯之心,说道:“五竹叔已经离开了。”

    “他去了哪里?”

    “他回家……嗯,应该就是神庙看看。”范闲的唇角微翘,说道:“他走之前说过。庙里没有什么人了,所以父亲,不要太过担心……如果神庙真的不干世事,那他对我便造不成任何影响。”

    “五竹去了几年?”快三年了。”

    “三年还没有回来。”范尚书缓缓阖上双眼,“只怕事情有些问题。”

    范闲没有接话,他的心中自然也是无比担心五竹叔,只是他从来没有想过用人世间地俗事儿去阻止五竹叔寻找自己的旅程,而且从一开始地时候。他就知道,那座隐于冰雪间的神庙,在很多年前那个故事里,一定扮演了某种角色,今天听父亲分析,他愈发确定了这点。

    “当年陈萍萍执意让你送肖恩返回北齐,为的是什么。你现在应该清楚了。”

    “是的,世界上只有肖恩,苦荷以及五竹叔三个人知道神庙在哪里。苦荷自然是不肯说的,五竹叔又一直没有记起来,便只有肖恩知道。”范闲应道:“老院长是想让我知道神庙的秘密。”

    此言一出,范闲的眼睫毛忽然眨动了起来。前尘后事,许多过往都在他地心中串了起来。他甚至清清楚楚记起了监察院的水池旁。那些沉在沙底的鱼儿旁,自己与轮椅上那位老人间的对话。

    陈萍萍挥挥手,皱眉说道:“你以后要学会把眼光放开一些。不要总是盯着一部一司,区区官员,区区京都。你要学会站的位置高些……”

    范闲应道:“难道要把眼光放在整个天下?”

    陈萍萍笑道:“也许应该更高一些。”

    比天下最高的眼光应该放在哪里?自然是高在云端之上,深在冰寒之中的神庙。范闲微微动容,这才明白,原来在很久以前,陈萍萍便猜到了陛下的身后站着神庙,所以才会让自己送肖恩返北,提醒自己陛下不仅仅是……一个人。

    “你既然明白了就好,陛下本身已经无比强大,可他地身后还站着一座神庙。”范尚书依旧闭着眼睛,淡淡说道:“所以我根本兴不起任何反抗他的念头,可你既然敢,就一定要从根上去挖掘。”

    范闲没有接这句话,其实五竹叔回家,在他的计划中本来就是一招潜棋。对付神庙,必须是大宗师以上的非人类才能做到,五竹叔回到神庙,而范闲却留在这个世间继续打熬。

    “虽然五竹认为庙里没有什么人。”范尚书的眉头皱了起来,“但谁知道呢?按你说的,他已经离开了两年多时间,却还没有一点音信回来,万一他在那里出了什么事怎么办?”

    “我也不知道。”范闲的心中生出一股挫败地感觉,只是在皇帝老子的面前,挫败的感觉已经太多,已经多到他快麻木,所以他并不如何在意。

    “将来如果事有不协,我去神庙找他,就算他死了,我也要把他的尸首从雪里挖出来。”范闲的心头一阵冰凉,然而冰凉之中却有一丝怎样也无法熄灭的热意,坚毅平静说道:“这不关庆国地事儿,只是我的事儿。”

    五竹叔是他最亲地亲人,是他生命里不可或缺的那个部分,如果五竹叔出了什么问题,范闲便是苟活下去,也会活的好不舒爽。而不能舒爽地活着,这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范尚书静静地看着他,知道关于神庙的秘密,就藏在这小子内心的最深处,想到这些年来他一直瞒着自己。范尚书不怒反喜,有如此城府的年轻人。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多了,大概也只有这样的年轻人,才能在和陛下地斗争间活下去,而且活的越来越好。

    “事有不协?”虽然心中赞赏,但范尚书依然微讽说道:“如果真到了那一天,你以为陛下还会让你活着踏上寻找神庙地道路?”

    “我不知道。”这是范闲第二次说不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深不可测的人没有几个。但皇帝陛下明显就是其中一个,范闲并不希望和那个龙椅上的男人完全决裂,一者有些情份,二者范闲知道,如今的自己,不论是从哪个方面讲,都不是皇帝老子的对手。

    “我不知道。”范闲又重复了一遍,“但活着。总有些事儿是必须做的,就算败了又如何?陛下虽然强大无比,但如果要杀我,也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他微涩一笑说道:“除非他愿意出了皇宫,扔下朝政不管,满天下地追杀我。”

    范尚书微微一笑说道:“这等事情,还真是不符他的性格。不过你是他最信任最宠爱的臣子,如果他发现你真的叛了,这种情绪激荡之下,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都不会令人意外。”

    “那我就只有祈祷上天保佑了。”范闲微笑着说道:“所以还是那句话,五竹叔回来之前。我并不想和陛下翻脸。”

    范尚书也笑了起来,终于明白了他这两年的徘徊不定。不仅仅是因为陷于那种伦理压迫下的不安,更因为他在等待,就必须拖时间。

    如果说皇帝陛下强大自信的来源。在于庆国强大地国力,内库源源不断的金钱,控抠天下的权谋之术,以及自身强大的宗师修为。

    那么范闲的自信便来自于属于自己的那部分监察院,脑子里足够重修一个内库的信息,怀中足够重修一个内库地银票,还有……那位强大的五竹。

    “希望叶流云真的是出海了。”范尚书颇有深意地看了范闲一眼。

    范闲沉默许久,知道父亲想提醒自己什么,片刻后说道:“我也希望如此。”

    范闲只在十家村呆了一天,暗中与那几位被救出京都的庆余堂叶掌柜们见了面,双方各自唏嘘不已,虽然这几位老掌柜在庆国朝廷的记录中已经是死人,但他们在京都犹有亲眷,在江南三大坊里也有兄弟友人。所以范闲本来有些担心,将这几位老掌柜枯留十家村,他们会不会有些别的想法。

    但见面之后,他才发现,这些老掌柜们对于重修内库一事是格外热情,甚至恨不得将自己余下地生命全数投注于其内。

    当然,对于叶家老掌柜来说,这和什么狗屎内库无关,他们也不在乎庆国的国力会被削弱到什么程度,他们只是认为,这些东西本来就是咱们老叶家地,当年被无耻的庆国皇族夺了过去,如今少爷既然要重建老叶家,涕泪便开始纵横起来,老马的心开始跳跃了起来。

    范闲与这些老掌柜们重新核对了一遍三大坊地工艺流程图表,再次确认了十家村将来的可能性,终于完成了此行的目的。当天暮时,他便对父亲行了大礼,然后一个人出了大大的村庄,走入了深深的山谷。

    人至半山腰,回头望时,谷中已黑,灯火渐起,如天上繁星。他抬头望去,天上繁星点点,有如人间灯火。漫天星光,不知是从天上洒落,还是从地上升起,美到了极点。很顺畅,写的也很顺畅。然后今天看新闻,得知星光三黎础宁同学去世,我很愤怒,不知为何,默。)

第七十章 意志,即是王道

    东夷城。

    城外山丘之下泛着惨黄色的草庐一如过往那般安静。没有剑光。没有剑风。没有剑刃破空之声,只是一片安静。此时已经是深春近暑时节,炽热地日头照拂在大陆的东边海洋之上,蒸起无数水蒸气,让整座东夷城都陷入了湿热之中。好在海风常年不歇,可以稍去烦闷。

    自从三年前大东山一役后,剑庐弟子们练剑的地方便搬到了外间。没有人敢打扰庐院深处剑圣大人的养伤。所以此时庐内才会显得如此安静,空气中弥漫着的无形水气,随着日头地沉沦而变冷,向地面沉降,缓缓地依附到那些剑刃钢铁废片之上,蕴成些许水滴。

    夕阳渐下。红色的淡光映照在剑庐深处,映照在那个大坑之中,将无数把剑上的水滴映照的清清楚楚,渗进血红之色,就像是血水一般。

    不知从哪里飞来了几只鸟蝇。好奇地围着剑坑飞行着,发着嗡嗡地令人厌恶地声音,这些生灵并不知道这座坑,坑里的剑。在天下代表着怎样的地位。怎样的名声,它们只是本能的盯着那些剑枝上的红色水滴,在心里疑惑无比,为什么这些血水没有一丝可喜的腥味?

    天气很热。所以剑冢里的天然冰煞之气也淡了许多,这些鸟蝇才能有足够地勇气在此处飞舞,然而在剑冢旁边那个幽暗地屋中。却有着与外界环境大相迳庭的冰寒。或许是这间房屋常年没有见光的缘故。或许是床上躺着的那位大宗师身体渐渐趋向死亡,而发出来的一种令人心悸的冰寒。

    屋子里没有鸟蝇,没有蜘蛛,没有网。也没有蚊子敢去叮那寒着厚被地人一口,但是在雪白地墙壁一角。却有一只约小指甲大小地长腿蚊子,死死地盯着被中的那个人。

    长腿蚊子在瑟瑟发抖,透明地翅膀时不时抚弄一下自己渐渐干枯的身体。提醒自己还存活着,两只长腿也显得格外无力。整个身躯都泛着一种不健康地褐黄色。看上去就像是汁水全无,快要成壳。

    它没有飞走,是因为它在这个草庐里面没有发现一个可以吸食血液地对象,草庐里地人们好像都有奇怪地法力,只要靠近他们地身体,都被一层无形的屏障挡回来,震死。

    只有床上这个要死的人身上没有那种能力,可是长腿蚊子依然不敢飞下去。因为它感觉到这个要死的人身上有一股寒意,在这大热地天里。冷得它快要煎熬不住。

    可它还在熬,因为它知道那个人要死了。再厉害的人,只要死了,都会变成血水。腐肉。它需要血水。外面的那些鸟蝇兄弟们需要腐肉,厚厚地棉被下面,四顾剑浑身冰冷。不停发着抖。每一次抖动都带动着他胸腹处那道伤口撕裂一般的疼痛。三年前被庆帝王道一拳击中。一只臂膀被叶流云生生撕下。一个多月前又被影子在胸上刺了两剑。即便费介种下的毒物已经僵死了他的所有伤处,可是生机已无。

    按道理来讲。他早就应该死了。可是他没有死,他只是睁着双眼。木然地盯着屋内雪白地墙壁,盯着那一角里上地长腿蚊子。看着那个蚊子发抖。在煎熬。在等待那个蚊子熬不住。从墙上摔下来。

    大宗师的这双眼睛里地情绪很淡然,很平静,似乎早已经看透了人世间地一切。包括生命的最末一段。生与死之间地大恐惧。

    这双眼睛里,没有一丝当初剑斩一百虎卫地暴戾杀意。没有一丝屠府时地血腥剑意,也没有一丝冲天而起。不屈不挠地战意,甚至连很多年前大青树下盯着蚂蚁搬家时的趣意也没有。有的只是平静,以及那只干枯地黄褐色地在发抖的长腿蚊子的影子。

    临死地四顾剑不肯死。因为他在等一个人。

    房门被轻轻地推开,外间稍显温暖地暮光透了进来,也将那个年青人的影子长长的投射到地上。

    四顾剑没有去耗损自己最后地生命看他一眼。也没有开口说什么,他知道对方既然赶了回来,自然会告诉自己一些自己想听的事情。

    范闲从京都离开,转向滑州,再潜行至十家村。连日辛苦赶路,终于在东夷城外与监察院的队伍会合,他没有耽搁一点时间,便赶到了剑庐,在云之澜有些漠然地目光中推门而入。推门再入。再推门而入,连过三重门,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来到了四顾剑的身边。

    他看着厚厚棉被外露出的四顾剑的头颅,这才发现,这位剑圣大宗师的身躯确实极为瘦弱,纵使盖了三床棉被。依然是极小的一段,从而显得他的头颅格外硕大。

    到了这副田地,四顾剑居然还没有死,这个事实让范闲感到暗自心惊,他看着那张苍老而冷漠的面容,开口说道:“不漱华池形还灭坏。当引天泉灌己身……”

    没有说什么庆国皇帝陛下地意旨。没有商量东夷城地将来,没有讲述心中地秘密,范闲在第一时间内。将自己从小修行地无名功诀,就这样一句一句。清清楚楚,无比慷慨地背了出来。

    无名功诀共分上下两卷。范闲此生二十余年也只修了上卷。下卷虽也背地滚瓜烂熟。但却是一点进益也没有,这些文字在他的脑海里如同是刻上去一般,根本不会淡忘,此时在四顾剑的床前背出,拢共也只花了数息时间。

    他不用考虑四顾剑能不能听懂。能不能记住。因为对方哪怕要死了,但毕竟也是一位大宗师。

    随着范闲的话语。四顾剑的目光渐渐从墙角处的那只蚊子身上收了回来,不知是盯着眼前的何处空间。淡漠地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凝聚如一只剑,剑身渐渐放光。发亮。炽热无比。

    范闲的嘴唇闭上。然后沉默而安静地等在一旁。

    不用他开口解释,四顾剑自然也能从这些精妙地句子。匪夷所思,异常粗暴的行气运功法门中听出来,他所背颂地心法。正是庆帝一脉地霸道真诀。

    四顾剑的眼睛随着范闲地颂读。渐渐亮到了极点。随着范闲地住嘴。而淡了下来。

    “怎么修下半卷?”范闲低头恭敬问道。

    “不能。”四顾剑地声音极其微弱,极其沙哑。回答地却是极其坚决。

    范闲并不如何失望,继续平静问道:“可是陛下他修了下半卷,是为王道。”

    “霸道的极致便是王道?”不知道是不是在临死之前,终于知晓了庆帝的功法秘密,四顾剑的精神比先前要好了许多。说话地声音也渐渐流畅了起来。微嘲说道:“霸道到了顶端还是霸道。莫非你家皇帝还真以为能有什么实质地变化

    “可是事实已经证明了这一点。”范闲低头说道:“陛下修了下半卷。我想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而且这会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

    四顾剑陷入了沉默,淡淡地目光渐渐现出了微微疑惑。最后却旋即化为一种了解万物后地笑意。轻声说道:“肉身地经脉总是有极限的。即便是你这个小怪物,可是总有极限。”

    “所以大青树下。城主府中,您教我应该以心意为先。人地肉身总有极限心念意志却没有界限。”范闲接道。

    “霸道啊……”四顾剑咳了两声,冰冷地身体在棉被下发着抖,没有谁比这位大宗师更了解,再如何能够超凡入圣地人物,一旦生机被破,肉体崩坏,其实和一个普通人也差不多。

    “如果真能超越人体地极限。”四顾剑缓缓闭上眼睛,开始在脑中演算当初在大东山上的一幕幕。

    雨水降临在山顶,那一指点破雨水。点至苦荷地眉心,于须臾间度了半湖之水进去。生生撑破了苦荷国师的气海肉囊。

    就是那一指!

    四顾剑猛地睁开双眼,眼瞳急剧缩小。最后缩成剑尖一般地一个小黑点,用极其缓慢的语速说道:“一指度半湖。没有人能用这么快地速度度出真元。因为人体的经脉修行到最终。再如何粗宏,却依然是有限制地。”

    范闲当时不在山上。也不知道四顾剑的心里在想些什么,有些听不明白这句话,暗想每个人修习武学,提升境界。都是在实与势二字上打转。势便是所谓技艺,如今又要加上四顾剑所授地心意二字,可是实之一字。却是实实在在地个人修为。无论是一般修行者地气海丹田,还是自己的两个周天。腰后雪山。总要有所根基,然后依循经脉而行。

    人体有经脉。自然要受经脉地限制。他觉得四顾剑这句话像是废话……然而。范闲渐渐意识到四顾剑在说什么。脸色微微变了起来。

    四顾剑那双如寒芒一般地幽深眼眸里,渗出了极其复杂地情绪,这些情绪在最后变成了无比浓厚地嘲讽之意。再配上他唇角艰难挤出来地那丝翘纹。显得十分刻薄鄙夷。

    一阵低沉而怪异的笑声从四顾剑地枯唇内响了起来,显得格外刺耳。不知道他是在笑庆国皇帝。还是在笑自己,抑或是笑范闲不自量力,居然想学到无名功诀地后半卷。

    他平静地看着范闲。一字一句说道:“庆帝体内。没有经脉。”

    虽已从先前四顾剑地话里猜到了少许,可是骤听此言,范闲地脑海依然如遭雷击,嗡的一下响了起来,震惊之余,尽是不解。皇帝老子地体内没有经脉?可是没有经脉的人怎么活下来!

    “后半卷依然走地是霸道之势,你若要继续练下去,只有经脉爆裂,死翘翘一个下场。就算你运气好。也只能变成一个终生的残废。”四顾剑看着范闲,冷漠说道:“可是如果不把经脉撑破,下半卷里那些运气法门。你根本不可能做到,那些所趋所向。本就不是正常地路子,你再练五十年,也没有用处。”

    范闲深深呼吸数次。强行压下心头地震惊,他当然知道四顾剑的分析是对地。早在数年之前,他就已经把霸道真气练到了顶端。当时地他已经踏入了九品地门槛。正是意气风发之时。在京都府衙之外,拳破谢必安一剑,谁知竟惹得体内真气激荡暴裂。将自己地经脉震地七损八伤。

    极其辛苦地治好伤势。结果在悬空庙后。一场追杀,与影子杀地性起之时,体内的隐患再暴。他终于被影子失手刺成重伤。

    霸道功诀练到最后地大隐患。范闲遇到过两次,更准确地说。当他还是个孩童时。费介老师就已经察觉到了他将来必然会遇到地大危险。所以才会给他留下那颗大红药丸。

    那颗大红药丸最后是送入了太后地唇中。但是范闲知道这只不过是自己运气好。所以才会在两次真气破限。经脉大损之后活了下来。

    他依靠地是海棠朵朵的救命之恩。依靠的是北齐天一道秘不外传的自然功法。在江南,他用天一道地自然真气修补了许久,才治好了经脉上地损伤。直至最后两股性质完全不同的真气同时修至大成,在体内两个周天各自运行。相辅相依,他才真正地远离了真气暴体地大危险。离开了这个自幼一直伴随着自己的阴影。

    然而今天从四顾剑的口里得到证实,要想修下半卷,就必须要任由真气暴体。将体内所有地经脉震成粉碎。范闲一思及此。脸色便变律惨白起来,僵卧床上。难食难语。这种日子根本不是人过地,而且体内经脉尽碎。人怎么活下来?

    “经脉尽碎后还能活下来,那就要看天命。”四顾剑冷漠说道:“庆帝无疑是个运气极好的人。”

    即便要死了,四顾剑也不肯承认庆帝乃天命所归之人。

    范闲沉默许久,然后摇了摇头:“运气并不能解决问题,我的运气也算不错,第一次经脉受损时,并没有死掉。但我知道,如果经脉尽碎。只可能变成一个废人,而且那种体内无处不在地痛楚。根本不是人能够忍受地。”

    “可是庆帝忍了下来,活了下来。”四顾剑微微垂下眼帘,不易察觉地叹息了一声。

    范闲陷入了一种痴呆地状态,他这一生有许多梦想或者说理想。不提老婆孩子银子那些世俗的问题,只说这陪伴了他整整第二生的无名功诀,隐隐然已经成为他生命地一个部分。虽然他一直没有明言,但是心里却是十分渴望着能够把这功诀练到第二卷。

    和突破境界成为大宗师无关。纯粹是一种渴望。然而这种渴望却在这个时候成了一种遥不可及的奢望,经脉尽碎还能活下来。还要忍受那种非人间的痛楚。强行提聚体内散成星光碎片一般地点点真气。熬过全身僵硬地烦闷,强守心志。重修……

    范闲忽然想起陈萍萍以及父亲都曾经对自己提过,南庆对大魏进行地第一次北伐。皇帝老子惨败于战清风大帅之上。自己也身受重伤,全身僵硬不能动。险些身死。

    看来陛下对于功法地突破。正是在瞬息万变。无比凶险地战场上!

    范闲不由叹息了起来,不论他对皇帝老子地感情观感为何,但是思及当年战场上地画面。以及那位中年男子体内曾经经受过地折磨,以及那些奇妙地变化。他依然生起了一股敬佩。

    “除了天命。还需要什么呢?”范闲自言自语地问道。

    “毅力,非一般地毅力。不然根本不可能挺过那种痛楚。那种生与死之间的煎熬。那种被封闭于黑暗之中,自己与未知挣扎的恐惧。”

    四顾剑漠然说着。虽然他没有修行过无名功诀。但是只需要一个意念,他便知道如果要修行下半卷,庆国皇帝曾经经受过怎样地磨练。

    “庆帝当年一定很痛苦。非常痛苦……这正是我刚才开心的原因。”不等范闲接话。四顾剑接着沙声笑道:“然而能够抗过这一关地人。所拥有的意志与毅力。我很佩服。”

    “我做不到,你也做不到。”四顾剑说道:“世上能有如此意志。能对自己如此狠心的人。大概也只有他一个,你就断了这个念头吧。”

    范闲低着头。根本不知如何言语。只听着四顾剑大怒地声音在自己地耳边响起:“这***……根本就不是人能练地东西!”

第七十一章 庙,蚂蚁,册子

    不是人练的东西,并不代表练成这东西的……就不是人。只能说明庆国这位伟大的皇帝陛下,为着心中的渴望,炼就了一颗无比坚毅、远超凡俗的坚毅之心。范闲坐在四顾剑的床边,想着这件事情,不禁心头微凛,难以自抑地生出一种仰望高山的感觉,虽然那山并不见得如何清丽可以亲近,只是弥高弥远,直刺白云之间,叫人不得不为之动容。

    他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有些发酸的眼角,用低沉的声音轻轻说道:“论天份,海棠足够了,论心志,十三郎足够了,论勤奋,我也不认为自己比谁要来得差,只是看到现在,我依然看不到后来者有任何踏出那一步的机会,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不要问我。”四顾剑在那声烦燥的怒骂之后,缓缓阖上了疲惫的眼帘,声音沙哑,断续说道:“我只是在想,我们这些老家伙都死光了,就剩你皇帝老子一个在这世上,他想必也会寂寞才对。”

    一阵沉默之后,四顾剑忽然继续微讽说道:“只怕在大东山上,他就已经开始感觉到寂寞了。”

    他唇角的淡淡讽意,也不知道是针对庆帝还是他自己。便在此时,范闲忽然极其认真说道:“我想确认一件事情,叶流云……他真的离开大陆了吗?”

    四顾剑沉思许久后,很困难地缓缓动了动下颌。

    范闲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说道:“如此倒也罢了。”

    四顾剑闭着双眼,开口说道:“看来这次回庆,你终于知道了一些什么,决定了一些什么。”

    范闲并不意外这位大宗师能够从自己地言谈情绪中,判断出这些藏在自己心底的情绪,毕竟对方不是真的白痴,微笑着说道:“没有下雨,也得把伞带着,有备无患总是好的。”

    “五竹呢?”四顾剑一下就点出了问题的实质。

    范闲没有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转而问道:“您对神庙有什么认识?”

    此话一出。四顾剑对五绣的下落便了然于心,脸上浮现出难得的安宁笑容,说道:“神庙?不过是个死物罢了,你不要太过担心……就算你皇帝老子修的功法是庙里传出来的,那又如何?神庙总不会亲自出手帮他。”

    这一点范闲倒是不怎么确信,毕竟在很多年前,似乎神庙聆听到了庆帝的祈祷之声,派出了某位使者,将五竹叔调离了京都。而如今五竹叔远赴神庙,究竟最后会搏来怎样地结局。似乎对于这天下间的大势,有着最根本及深远的影响。

    四顾剑闭着双眼,似乎也能感觉到范闲内心深处浓浓的忧虑与浅浅的恐惧。沉默半晌后说道:“神庙……其实也只是一座庙而已,又不是真的神祗。

    范闲心头一动,追问道:“您去过神庙?”

    “我又不是苦荷和肖恩那种变态,我怎么会去那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四顾剑的眉头皱了起来,明显心里的想法与这句话的语气不相搭,“再说……我也不知道神庙在哪儿。”

    “不过。”他继续说道:“你要想明白一件事情,如果神庙真地来了人。要消除你母亲留在世上的痕迹,那么内库应该早就不见了,你也应该死了。”

    范闲默然,心想这个判断倒是正确的。

    “当然,我们也可以判断庙里确实往人间派来了使者。”四顾剑忽然睁开了双眼,眼眸一片平静,“但你不要忘记,五竹这根木头也是庙里地使者之一,他既然能护住你母亲和你的平安。

    这只能说明,庙里来的使者。并不如你想像的那般强大。”

    范闲挑了挑眉头。然后想到了五竹叔在很多年前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家里已经没有多少人了。”

    难道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神庙已经败落。并没有什么足以影响世间的能力?那五竹叔为什么还要回去?当然,如果这一切真如他所猜测,范闲会乐于接受这种局面,毕竟面对着一位如高山般地皇帝老子,已经让他压力难荷,再加上一个神不可测的天外庙宇,真会把他的信心损害到最低点去。

    ……

    ……

    “嗯……你当年曾经送肖恩回北齐,你母亲和五竹又都是从神庙里出来的人,难道你不想回神庙看看,那个装神弄鬼的地方,究竟是什么模样?”四顾剑睁着双眼,定定地看着范闲,似乎是要看出他的真实想法,又像是一种诱惑。

    范闲听着这话微微一怔,然后笑了起来,回望着他说道:“如果有机会,我还是愿意去看看,但是那是要在生命能够得到保障的基础上。倒是您……这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来,想必你是很好奇?”

    四顾剑身为人类的绝顶力量,与五竹也是熟人,隐隐知晓神庙地力量层级到底是在哪里,所以对于那座虚无缥缈的神庙,并不像世间那些凡夫俗子一般,有着从内心深处涌上来地敬畏与膜拜之意。

    他是大宗师,实力之坚强,足以与那座神庙里地角色分庭抗礼,所以谈论神庙时,语气并不如何恭敬,反而有一股特意透露出来的淡漠和不屑。

    只是人都是有好奇心地,大宗师也不例外,尤其是一位将死的大宗师,对于世间的一切都看淡,唯有对于那座庙宇,依旧保持着好奇与窥探的欲望。

    毕竟这个世上,只有肖恩和苦荷去过神庙,而且这两位老人已经死了。或许叶轻眉和五绣来自神庙,可是叶轻眉也已经死了,五竹踏上了回家的路。

    天外神庙的秘密,依然是这个世间最大的秘密。四顾剑看着范闲。目光平静之中隐着一丝异样地神采,他知道,如今唯一能够知道神庙所在的人,应该就是面前这个年轻人。

    “我是从肖恩嘴里知道的,五竹叔记性一直不好,想必你也知道。”范闲轻声说道:“神庙在极北方,穿过北齐天关之后,在雪原冻土上还要连行数月,直至一终日黑夜之所在,若运气好。便能看见一座宏

    伟肃穆的黑青色建筑,那……就是神庙。”

    四顾剑沉默了起来,在死亡到来之前,终于知道了神庙在哪里,他似乎得偿所愿,应该平静才是,然而厚厚棉被下的那个瘦小身躯,却明显散发着一股淡淡惆怅的气息。

    “原来在极北之地,终日不见阳光,难道是阴间冥土?”四顾剑的眼眸如古井一般。缓缓荡着苍老的细纹,叹息说道:“果然不是世间一属,心向往之。心向往之。”

    “嗯……”范闲眯着眼睛,看着棉被下那张枯瘦的面容,忽然发现那张面容上渐渐绽放出某种光彩来,难道是知晓了神庙的所在,令这位垂死地大宗师,忽然爆发了某种执念?

    范闲没有解释什么是极昼,什么是极夜。这些并不属于这个世界的概念,没有必要说出来让人头痛。既然四顾剑愿意认为神庙不是世间一属,或许这样的认知,会让这位大宗师保有着对这个世界的概念。

    “……心向往之。”四顾剑赞叹说道:“当年本想,若大东山之事能顺利了结,我便要远赴天涯海角,去找神庙。”

    “每个人对于未知的事物,都是有好奇心的。”范闲很能理解这种情绪。

    四顾剑的眼帘微眯,如一柄寒剑般直刺屋顶。沙声说道:“我就是想看看,凭我手中这把剑。能不能把那个破庙给拆了。”

    拆庙!

    范闲一怔之后。心中生起无数复杂的情绪,他本以为四顾剑只是如当年的苦荷肖恩一般。愿意去那个天外之庙,满足每个生命本源里就有的探知未知欲望,没有想到这位大宗师,竟然想地是去挑战神庙!

    一剑负于身后,漫步行于雪原,遇青山,入厚门,剑指虚无缥渺之庙,斩尽云端之人。

    这是何等样的豪气壮烈。如果当年大东山之事,真如苦荷与四顾剑设计一般,天下三方大定,四顾剑在这世间也会厌乏,只怕真的会走上挑战天道一途,而天道在这个世界地代名词,自然就是神庙。

    想到那幅场景,沉稳如范闲,也不禁有些微微动容,只是他知道,这一切已经随着皇帝老子在大东山上的王道一拳而结束,终四顾剑一生,只怕也到不了神庙,更无法剑指神庙。

    这确实是一种遗憾。

    “你会去神庙吗?”四顾剑忽然盯着范闲的眼睛问道。

    “我对神庙没有什么认识,自然也没有什么大的恶感。”范闲前世不知看过多少宗教的无耻模样,相较之下,庆国这个世界的神庙,远在九天之外,极少干涉世事,这种风格让范闲比较认同,而且因之神秘莫测,范闲也确实生不出太多的抵触情绪。

    “神庙不干世事?”四顾剑微笑说道:“那你母亲是怎么出来地?这天下怎么改变的?为什么庆帝会是现在的庆帝?也许那些高高在上的庙中人,真的只是冷眼旁观这一切,但我们生长在这片大陆上,凭什么让他们看着我们生活?”

    “这种感觉很不好。”

    “这让我想起很多年以前,在大青树下,看着那些蚂蚁搬家,看着那些蚂蚁打架。“四顾剑冷漠说道:“但我不是蚂蚁,我不喜欢被人看。”

    范闲沉默许久后说道:“如果将来有一天,我会去神庙的话,我会背着你的骨灰去。”

    四顾剑闭上了双眼,说道:“你小子说的话,向来没有几句是真的。”

    范闲忽然发现这位大宗师说话地语气像个小孩子,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又不是您这种天下杀神,我没有屠神的勇气和实力,如果不是逼不得已,我当然不想去神庙自取灭亡。”

    略顿了顿,范闲挠头说道:“当然,谁知道将来地事儿呢?如果有那么一天,我把您地骨灰撒到神庙的石阶上,去硌硌那些神仙地脚丫子,也算是了了你的心愿。”

    四顾剑说道:“那过些天烧的时候,可不能把火生的太旺,我身上的骨头本来就不多,如果都烧成粉末了,那还硌个屁,你得留些大骨节才是。”

    范闲应道:“这倒确实是要注意的地方。”

    生死之间有大恐惧,便在这恐惧之中,四顾剑与范闲却笑着谈论着后事,遗骨,火之大小,归于何处,气氛轻松,然而范闲却禁不住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悲凉之意来。

    暮日已沉下大半,海风弄城而过,清拂千里,直入草庐深处,惹得剑庐静室外遭一片风动,大坑里千万枝剑同时而动,丁当作响,令人心动。

    四顾剑极为困难地转了转头,目光掠过范闲的肩头,看着墙壁角落上那只已经到了生命晚期的,不能进食,不肯飞走,执着而白痴的长腿蚊子,陷入久久的沉默之中。

    范闲坐在他的身边,忽然俯下身去,在他的耳边轻声地将十家村的事情讲了出来。十家村地处北齐东夷之间,将来若真的要成长,离不开剑庐的强力支持,而十家村的存在,必然会对东夷城带来极大的好处。

    然而出乎范闲的意料,四顾剑听闻了叶家准备在东夷城开辟第二战场之后,面色依然沉稳不变,只是盯着墙角,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死后的东夷城会变成什么模样。

    一时间,范闲以为自己错误地判断了四顾剑临死前的心意,他曾经教过自己的,最重要的心意。

    便在此时,四顾剑开口说道:“我的枕下有本小册子,苦荷死前从青山送给我,托我转赠给你,册子上的东西,我看不懂,希望你能看懂。”

    范闲一怔,不知那册子上面究竟写的是什么,竟会让两位大宗师在临死前如此郑重其事。

第七十二章 满身风雨,我从海上来(一)

    闲看着四顾剑,沉默少许之后,往床头的方向挪了挪这位大宗师的脑下,伸进了枕头下面。这个动作极其缓慢,他手背及腕上的皮肤都能清楚地感受到枕头里塞着的麦壳,以及那些散乱在枕上草乱而无力的细细枯发。

    手指头碰到了一个硬物,范闲的指腹轻轻一触,便知道是一本粗布包着的小册子。

    收手将这本册子取了出来,范闲没有马上掀开粗布,而是怔怔地看着这个小册子,与心里的猜测做着印证。这是苦荷国师留下来的遗物,郑重其事地经由四顾剑之手交给自己……想必是难得一见的宝物,这么薄的册子,大概真正宝贵的是册子上记载的东西。

    四顾剑也不催他,只是平静而漠然地看着墙角,就像他不在自己的身边,就像他先前没有伸手到自己的脑后。

    终究范闲忍不住那种强烈的好奇,当着四顾剑的面掀开了布,然后看见了里面的内容——与想像不同,与四顾剑说的话不同,里面并不是一本小册子。

    而是两本小册子。

    范闲摇着头笑了起来,随手翻开上面那本小册子,看着那些熟到不能再熟,可以倒背如流的天一道无上心法,那种无奈的笑意怎样也掩饰不住。

    四顾剑临死前亲自指点自己关于心意剑意的学问,苦荷临死前念念不忘把天一道的心法送到自己手上。范闲地嘴里有些苦涩。看来这些老一辈地老怪物们。真地是一群怪物。居然会把抵抗伟大庆国皇帝陛下的最后希望,寄托在自己的身上。

    大宗师离开这个人世之前,想给庆帝留下一个足够强大的敌人,而庆国之外地敌人已经不足惧了。所以这个人选必须从庆国内部挑选。

    苦荷让二弟子强行延绵陈萍萍的寿数,在西凉路布下棋子。就是算准了在他死之后地天下。范闲这个年轻人,一定会与他地便宜父亲,因为当年的事情。因为现在的事情,出现一些可以被北齐利用地缝隙。

    四顾剑将东夷城双手送给范闲。却也是给范闲背上了一个大包裹。很沉,很重。

    “你们还真是很瞧得起我。”范闲耸耸肩。手指头轻轻地敲打着青山一脉视若珍宝的无上心法。说道:“或者说,你们也太大胆了。居然把虚无缥渺地希望。寄托在我地身上。”

    “你妈是我们东夷城的人我寄希望在你身上,是理所当然地事情。”四顾剑沙哑着声音说道:“不过苦荷这死光头。居然也肯送给你一分大礼,着实有些出乎我地意料之外。”

    范闲看着天一道的心法发着怔。想着苦荷临死之时,只怕还以为自己从海棠那里学地。只是改良版地天一道心法。却不知道海棠因为担心他地伤势,而不顾师命。将真正的天一道内门心法传给了他,那还是在遥远地过去,遥远的江南。

    不知道海棠现在在草原上做什么,那边胡歌已经闹起来了。西胡内乱已起,她再有才能。远离北齐国境,也起不了太大地作用。

    苦荷临死前把真正的天一道心法交给范闲。自然是希望集合数人之力。在这个世间再造就一位大宗师。

    “学地太杂。并不见得是好事。”范闲说道。

    四顾剑斜乜着眼看了他一眼,说道:“我是知道你早就学会了青山一脉地东西,看来苦荷没和你照过面。所以并不知道这一点,他送的这个册子确实没什么用处。”

    “不过这个册子对剑庐地弟子还是有些用处的。”范闲静静地看着他。天下四大宗师,就只有苦荷与四顾剑广收门徒,以四顾剑擅于授徒之能,忽然间获得了天一道的秘藏。岂有不大加利用,传于弟子的道理。

    “这是给你地,而且是死光头之前对我的信任。”四顾剑微傲说道:“我不屑看他地东西。”

    范闲唇角微翘。点了点头。说道:“如果我不把十家村的事情告诉你,你是不是就不会把这本册子给我?”

    这话或许说中了四顾剑地心事。四顾剑必须要判断范闲对于庆国皇帝到底有几分忠诚,对东夷城可能将有几分照看。才能最终下决心,而转交苦荷遗物,自然也是决心之一。

    但是这位大宗师并不承认这一点,他只是冷漠说道:“这本册子你本就学过,我给不给你,能有什么区别?”

    “可是下面还有一本。”范闲地眼眸渐渐平静起来,拾起第二本小册子。

    盯着四顾剑问道:“四大宗师并称于世许久,你不屑去看天一道地功法。那是因为你对苦荷一脉的功法十分熟悉。知道再练到如何境界,也不可能让剑庐有质的飞跃。可是难道你不好奇。苦荷郑重其事交到你地手里,与天一道内门心法放在一起的小册子是什么?”

    那本小册子更薄,约摸只有二十几页,范闲地手掌摁在册子之上,含笑看着四顾剑,等待着对方的回答。

    “我当然感兴趣,因为我从来不知道苦荷这死光头除了那些用来种花种树的烂真气外,还有什么别的能耐。”四顾剑沙哑着声音说道:“你先前说学地杂有什么用?学的杂当然有用,即便你不用,也可以参详着。”

    “所以您参详了一下。”

    四顾剑没有否认,冷漠说道:“我要当邮差,看一眼总是可以的。”

    沉默半晌之后,四顾剑微阖双眼说道:“可惜,我看不懂。”

    当他说这句话时,范闲已经好奇地翻开了下面那本小册子,他对里面到底记载地是什么,大感兴趣,然后当他翻开这些薄薄地书页后。却失望了起来。

    四顾剑都看不懂地东西。范闲自然更看不懂。就武学地境界与悟性灵性而言,范闲比这位大宗师差地太远,他失望地看着书页上面奇怪地字眼,奇怪的词汇组合。死死盯着,却是一无所解。

    “普瑞马唯拿。普瑞狗……”

    阿莫……”

    “德维西……”

    ……

    ……

    剑庐上空地天已经全部暗了下来,只有远处地海面上还泛射着深蓝的幽光,映到陆地上后,深蓝已淡已灰。

    时间已经过去了很久。

    范闲叹了口气,将这本小册子放了下来。他本想着苦荷留下来的法门。如果自己不懂,也可以与四顾剑互相参详一下。毕竟大宗师这种怪物,死一个便少一个,这种向四顾剑讨教苦荷遗物的机会。再也不可能有了。至少这个世界上再也不可能有了。

    然而他无奈地发现,自己竟是连提问的可能都没有,因为每一个字都是那样的怪异,组合是那样地不合逻辑。

    老少二人在房内一坐一卧。其实都在思考着苦荷留下来地最后一本小册子。

    四顾剑忽然睁开双眼,眼眸里涌过一丝疑惑,缓缓说道:“三年在山顶上,苦荷曾经比过一个手式。”

    山顶。自然是大东山顶。那一场风云际会的宗师战。闻得此言。范闲顿时心中一动,认真地倾听,然而四顾剑咳了两声后。

    又陷入了沉默。

    “那是什么手式?”范闲皱眉问道。

    “应该是……西方地法术?”难得的四顾剑也不自信起来,因为在他看来,在这片大陆所有的武者心中,西方地法术以及修练这种法术地法师。都是鸡肋之中的鸡肋。以苦荷的境界实力,怎么可能花时间去修习这种毫无用处的东西?

    然后听到这句话后,范闲却福至心灵。双掌缓缓地合在胸前,脸上浮现出一丝满意地笑容。难以自禁地摇了摇头,笑着叹息道:“我知道这上面写的是什么了。”

    “是什么?”

    “西洋文字,只不过是直接用咱们的文字按音节翻了过来。”范闲耸耸肩,说道:“我大概是七岁的时候用这种法子,没想到苦荷大师这么牛地人物,居然也用这种幼稚地法子。”

    当然,能让范闲想到这点地,不仅仅是那些奇怪的词汇上面,给他带来一种西式翻译小说的熟悉感。也不仅仅是因为他当年也曾经苦练过三块肉喂你妈吃,更重要地原因是因为他想到了前世曾经看过的一本小说。

    金先生写的。关于九阴真经、郭靖那个傻子。乌里抹黑那张人皮。

    ……

    ……

    四顾剑皱了皱眉头,说道:“西洋文字?难道真是什么法术的东西?那有什么狗屁用。”

    “谁知道呢?”范闲有些头痛。看着手掌上地两本小册子,想了半会儿,认真地揣进怀内,说道:“苦荷大师留给我,想必还是有些用处地。”

    “不要把精神放在这些没有用的事情上。”四顾剑开口说道,他依然对西洋的蛮荒东西,保持着先天地鄙夷,这大概是先进文明对落后文明的自然俯视。

    “兼容并蓄,拿来主义。”范闲应道:“谁知道我学了后会有什么好处。”

    “你能看懂这些乱七八糟地话?”四顾剑第一次皱了眉头,微怔看着范闲,这本小册子落在他的手上已经两年多了,虽然禀承着大宗师的骄傲,他并没有偷看天一道的心法,但对于这本鬼画符一般的册子还是钻研了许久,他也想知道,苦荷留下这么一个东西,究竟有什么深意,只是无论他如何钻研,也没有任何进展,如果说是西洋文字,可是四顾剑执掌东夷城,城中官员百姓多与洋人打交道,可是也没有听说哪些洋人是说的这种言语。

    范闲笑了笑,说道:“我也得慢慢猜,以前学过一些,可是忘的差不多了。”

    是的,苦荷留下来的小册子,上面那些文字是意大利语,而庆国、东夷城打交道地洋人,基本上操持的都是一种变形后地西班牙文或是英文,范闲也没有怎么认真研究过,反正大致上是那么一回事。

    而范闲学过意大利文,前世大二时选修过。

    这是巧合还是缘份?

    ……

    ……

    所有地事情都说完了,四顾剑需要交待、移交的事情,已经和范闲做完了彼此间地参详。范闲从床边站起身来,准备离开房间的时候,忽然间微垂眼帘,认真问道:“我始终还是不明白,你到底为什么会选择我。”

    叶轻眉确实算半个东夷人,但明显她当年在庆国付出的心血更多,任何一个看过那张黄衫女子蹙视河堤图的人,都会这样认为。仅仅因为所谓户籍,便将整座东夷城的自由存在,放在范闲的身上,放在这个曾经让东夷城吃了无数血亏的庆国年轻权贵身上,难道不需要一个理由吗?

    四顾剑说道:“所谓人之无癣,不可交也。我曾经论断,你对世间无心,故而不能大成。然而人之无癖,不外乎两者,一者乃圣人,一者乃假人。”

    “你便是一个无癣之人。”四顾剑继续说道:“但大东山之后,于我而言,你却陡然生出了些真性情……只是一直被掩藏的极深。所以我想,你应该会往前者的路上走。”

    “这个世上能有这样不为一己之私利,一国之私利,只为自己的心意安宁而行事的人吗?”

    四顾剑双眼淡漠地看着他:“以前曾经有一个,我希望以后也能有一个,如果赌错,那便错了,我并不在乎。一个将死的人,总是最勇敢的赌徒。”

    范闲沉默许久,然后走出了静室,走到了剑坑的旁边,看到了王十三郎,正悲伤地流着无声眼泪、正像孩子一样用袖子抹着眼泪的王十三郎。

    坑内千剑冰冷。

    王十三郎看了他一眼,走入了静室,片刻后所有剑庐的弟子都肃然地走入了静室,包括云之澜在内,没有人发出任何一丝声音,没有人去看剑坑旁的范闲一眼。

第七十三章 满身风雨,我从海上来(二)

    夜已经深了,范闲一个人站在剑坑的旁边,看着坑里那些密密麻麻麻,有如稻谷,又有如直刺天穹树尖的剑发呆,他此时站的位置,正好是先前王十三郎站的位置。其实在里间与四顾剑进行最后对话的时候,他就隐隐约约听见了十三郎无声的哭泣声,哭泣无声,其实还是有声。

    当时的剑庐深处没有旁的人,四顾剑与范闲谈论的问题太过要紧,连剑童都被远远地驱到了远方,只留下十三郎守在屋外。范闲明白,四顾剑以此来表达他的态度,他信任自己的关门幼徒,范闲也信任十三,东夷城的将来如何,要看十三郎和范闲之间的配合,而四顾剑想让十三郎从这次对话之中,了解更多的东西,范闲也希望十三郎能够从自己口述的霸道功诀中,领悟不一样的东西。

    这是一次悄无声息,彼此默契于心的互相参详,只是王十三郎其时陷入黯然情绪不可自拔,也不知道究竟听进去了多少,领悟了多少。

    剑庐弟子沉默地鱼贯而入屋内,范闲自然不会再进去,他不会自大到以为四顾剑真的会因为母亲的关系,这几面之缘,就把自己当成世界上最重要最亲近的年轻人,愿意临死前还和一个庆臣呆在一块。

    大宗师临死的时候,当然愿意和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十三位弟子呆在一起。

    此时四顾剑应该是在屋内交待后事,这些后事里有许多是和范闲有关,或者说是东夷城必须配合范闲的事宜,范闲不方便偷听,叹了一口气,迈步向着剑庐外面走去。

    不知道四顾剑的遗命能不能压制住云之澜的反弹,范闲也没有办法去确定这件事情。

    走出剑庐门外,监察院的下属以及东夷城方面的礼事官员迎了上来,面色各自不同沉重。范闲摇了摇头,然后在众人的陪伴下。向着山居上行去。

    自己在等什么?等着一代强人的殒落,等着一位大宗师离开这个世界时。天上划落的一颗流星?范闲坐在椅上,撑颌静思,剑庐四周虫鸣渐起,蛙鸣已生,清风明月。远处海风微湿微咸,吹的月影都模糊起来。

    此时他坐在山居临崖处地园畔。

    隔着那道石门,看着不远处脚下的草庐建筑,任由月光照拂在自己地身上,平添几分与时令不合的寒意。草庐深处的淡淡灯光一直亮着。似乎是要永远的亮下去,临死的四顾剑应该还在和自己地弟子们做着最后的交代,不知道这时候庐内会不会有什么争执,有什么异动。

    剑庐十三子,对于四顾剑地崇拜发自内心,想必没有人会敢欺师灭祖,但是云之澜呢?

    范闲眯着眼睛看着草深处的淡淡灯光,忽然抬头看了一眼月亮,看着在天上划过一个长长轨迹的月痕。才发现自己在山居上枯坐静待,已经过去了好几个时辰,夜已经深沉到再也拉不回来的时刻。

    待他回首时,只见山居半腰地花圃内。风动花瓣。一个影子顺着月亮映照的角度,悄无声息地来到了自己的身边。

    范闲轻声问道:“伤好了?为什么不在江南呆着。非要回来?”

    影子站在石门的影子里,眼睛漠然地望着山下的草庐,说道:“没有人知道我回来。”

    范闲一直担心皇帝陛下会因为影子与四顾剑的关系,对陈萍萍生出疑心和杀意,所以强行把影子送回了江南,没有想到对方此时又突然出现在了东夷城。不需要过多的思忖,范闲便清楚影子此行来是为何,叹息说道:“现在还恨他吗?”

    影子沉默片刻后说道:“恨。不过当剑刺入他胸中时,恨意已经渲泄了许多。”

    “只是有些事情我始终想不明白。”影子看着草庐里淡淡的灯光,说道:“就算当年父亲对他淡薄,母亲对他苛厉,府内所有人折辱于他,可毕竟是他的亲人,为什么他都要杀了?我呢?我是府里唯一一个视他为兄长地人,他为什么要连我都杀?”

    范闲望着他说道:“你没有死,不是吗?”

    影子身躯微微一震,很明显他的伤势并没有痊愈,体内的伤势让他的心神不如全盛时那般强悍。

    “他要死了。”

    “人都是要死地。”范闲坐在石门下,轻轻拍打着粗糙地石面,说道:“你这位大兄能够活这么久,已经令人惊骇莫名。”

    ……

    ……

    草剑庐深处的灯光极暗,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熄灭。瘦弱地四顾剑已经从被子里坐了起来,洗了一次脸,重新梳理了一次头发,冷漠的面容上,重新浮起了一股令人不敢直视的威势。

    剑庐首徒云之澜扶着师尊的臂膀,助他在床上坐好,王十三郎将水盆端到室外,将污水倾入了圣地剑坑之中,然后回屋,帮助大师兄将师尊扶住。剑庐十三子,除了四顾剑身边的首徒幼徒之外,其余的十一个徒弟,全部跪在塌前,面露戚容,有的眼角偶现湿痕。

    四顾剑用清湛而冷漠的目光盯了老三老四一眼,没有专门交代他们那件事情,轻声问道:“我先前说的话,可记住了?”

    剑庐弟子叩首相应:“谨遵师尊之命。”

    东夷城的后事便这样定了下来,虽然剑庐弟子们从这几个月里的动静,早已经猜测出了师尊的心意,但是都没有想到,师尊居然会对范闲投注于如此大的赌注,如此全面的支持。只是此时众弟子心头迷惘有之,悲伤有之,恐惧有之,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在师尊的面前,提出任何反对意见。

    甚至连云之澜都一直保持着沉默。

    四顾剑说话的速度越来越平缓,脸上的情绪越来越淡,越来越像没有受伤的,那个喜怒无常不露于外的大宗师。云之澜在一旁扶着师傅,心里空无一片,知道这是回光返照,一股难以抑止的悲伤感觉开始弥漫在屋里。

    而十三郎或许是先前已经哭的够多了,此时却格外平静。

    “什么时辰了?”四顾剑深深

    地呼吸了两次,沙哑着声问轻轻问道。

    “天快亮了。”云之澜在一旁恭谨温和回道。这一夜东夷城的遗言传递,竟是整整耗了一夜时间。也不知道四顾剑在双手把东夷城送出去之后,究竟还布下了怎样的后手。

    “做任何事情,一旦下定决心去做。就要做到极致。就像剑庐以后一样,既然我选择了他。你们对他也就要做到极致的帮助,既然是一场大赌,就要把所有地本钱都压上去。任何一次自我的问省与反复,都是东夷城难以承受的痛苦,你明白吗?”

    四顾剑坐在床上。眼光自地上地弟子身上缓缓拂过,最后落在了云之澜的脸上。

    云之澜沉默许久。点了点头。

    四顾剑极为难得地微微一笑。他太了解自己地大弟子了,只要他答应了的事情。一定会做下去。

    “扶我去山上看看,天要亮了,我想……看看。”四顾剑的胸膛里忽然响起了不吉利地嗬嗬之声。听上去就像是黄土之下。冥泉招唤的水声,大宗师的脸色也开始展现出一种怪异地白。

    云之澜心中一恸,扶紧了师傅干瘦的手臂,另一边王十三郎也扶住了四顾剑地另一只臂膀。两位师兄弟对视一眼,小心翼翼地把四顾剑从床上扶了下来。

    跪在床下最前方地剑庐二弟子,膝行于前,用最快的速度扶住四顾剑地双脚,替他穿好那双有些烂了的草鞋,只是四顾剑卧床一月有余。毒素伤势全面爆发,两双脚早已经肿了起来,穿进草鞋之中,竟能看到那些浮肿处被草鞋的带子勒成了一块块地痕迹。

    四顾剑却像是没有任何感觉。只是舒服地叹了一口气。二弟子知道师尊地脚已经没知觉了。轻轻抚摩了一下那双脚,泪水便滴到了床前的石板地上。

    ……

    ……

    月儿如钩。渐要隐于微灰天际之中,东夷城上方的天空大部分还是漆黑深蓝之色,唯有东面露出鱼腹之白。在石门处枯坐一夜的范闲备感疲惫,揉着太阳穴,让自己不要睡着。忽然间他睁开双眼,霍然起身,看着草庐深处的灯光忽然熄灭,知道东夷城的后事已经交代完了……然而,紧接着他看见了一幕令他很多年以后都深刻于心的场景。

    远处穿着麻衣的四顾剑,瘦削矮小的四顾剑,在云之澜和王十三郎地搀扶下,在剑庐所有弟子的陪护下,出了草庐,沿着草庐那道山径,极为困难而又极为沉默,甚至是肃穆地向着剑庐的后山行去。

    影子站在范闲的身后,也看到了这一幕,沉默而没有言语。

    隐隐约约间,似乎能看见油尽灯枯地四顾剑,在弟子搀扶上山地过程中,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眼便是看在了山居的石门处,不知是在看寄托着东夷城将来地范闲,还是代表了东夷城童年回忆的幼弟影子。

    范闲与影子沉默地站在山门口,看着那行队伍向山顶前行,他们两个人站的笔直,或许是想表示自己对这位大宗师的尊敬,送别须站送,双眼平视,没有夹杂任何别的情绪。

    大宗师的身躯瘦弱矮小,在云之澜和王十三郎的扶持下,竟是快要看不到了,他身上的麻衣在晨风里飘浮着,穿着草鞋的脚根本没有着地。

    草庐后方的山并不高,离范闲二人所在的山门处是一整座山,相隔并不远,不一会儿时间,剑庐一行人便爬到了山顶。

    东方海面上的朝日,此时也跃出了宁静的海岸线,爬了起来。

    范闲眯眼望去,只见人世间的第一道光线,就这样穿越了海面,穿越了东夷城里的民宅,穿过了人间的气息,穿过了青树的空隙,照拂在了草庐后方的小山上,照拂在东夷城剑庐弟子们的身上,照拂在了最前方那位瘦弱大宗师的面容之上。

    大宗师脸上顿时泛出了一层淡淡的金光,虽已至生命之末,虽身躯疲弱瘦小,却骤然间凌然于众生之上。这不是剑意气势,只是这个人的存在感觉。

    范闲一眼望向山头,在众人之中,便只能看见他。

    四顾剑一脸平静站在小山崖畔,任由微暖的、熟悉的阳光,从海那边打了过来。他微微眯眼,嗅着东夷城的空气,嗅着此间的气息,沉默地一言不发,不知道心里是在想什么,不知道是不是在临死的一刻,过往的历史,过往的一切,变成了大宗师脑海里的若干个画面,伴随着朝阳的金光,在他的眼前不停变幻。

    树下的蚂蚁,蒙着黑布的朋友,弟弟,雨,死人,烧府,剑,剑坑,坑里的烂布和垃圾,徒弟,徒弟,还是徒弟,又是剑,大剑,天剑,一剑横于天下,一剑护雄城,城未破,剑未断,但人要死了。

    四顾剑眨了眨有些无神的双眼,将朝阳里的幻觉驱除干净,勉力地想站的更高一些,看的更远一些,看一看真实的东西,脚却使不上劲来,眼光也有些模糊。

    云之澜和王十三郎察觉到了师傅的想法,赶紧把他往上扶了扶。

    四顾剑忽然觉得自己的眼光清楚了起来,他看见了自己守护了数十年的东夷城,看见到了城内生起来的炊烟,看见了那些摆出早市的忙碌商人,看见了那些无形流动于城市市井间的财富金银,看见到那些人快乐的笑容。

    临死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其实并不想看见这些,所以他微微侧头,看见了自己生活了很多年的草庐,淡黄色的草庐,在很多年前,其实就只是一个破草屋而已,他在这里生活了很久,杀了很多人,教了很多人,很得意。

    最后四顾剑看见了东夷城外的那棵大青树,在朝阳下,这棵经历了东海无数风雨的大树依然健康而狂放地生长着,庇护着树下经过的行人,旅人,商人,世人。

    真的是好大一棵树。

第七十四章 满身风雨,我从海上来(三)

    朝阳东来,以临庐后山丘,微暖晨光无熹微之迹,融融笼罩在山头,剑庐师徒计十余人,都在暖光之中,迎着日头站立,看上去就像是一幅油画。

    山丘下方,剑庐的三代弟子、剑僮以及服侍了四顾剑无数年的仆役,官员们,看着这一幕,知道东夷城的宗师到了最后一刻,无数人难掩悲声,跪到在地,向着山丘的方向叩首不止。

    山腰,山居,范闲和影子看着那边,面上虽未动容,心里已然动容。范闲忽然觉得自己的心情有些怪异,其实这么多年了,他与东夷城的关系一向极为复杂,尤其是对于四顾剑这位大宗师,他其实并没有什么深指内心的认识,他只知道对方是一位超绝强者,是一个可以用手中的一只剑就改变天下大势的牛人,在很多过往岁月里,四顾剑就是他最大的敌人,然而月移星转,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竟发生了这样大的变化。

    但是范闲哪怕在昨夜,对于四顾剑也没有什么多余的感情,他与四顾剑的谈判,只是双方基于某种利益目的而搭成的合作罢了。对于一个害死了自己很多属下,杀死了很多庆人的大宗师,范闲实在是生不出太多的感叹。

    然而此刻。

    阳光来了,范闲忍不住苦涩地自嘲笑了起来,看着山头的那个瘦弱身影,心想自己是不是眼花了,竟把这位大宗师看成了一个守护世间,爱惜黎民的革命者。

    影子往山门外站了一步,静静的、怔怔地看着山顶的四顾剑,看着与他地生命纠结伤害的兄长。在人间的最后几次呼吸。

    范闲退回到了山门地阴影之后,沉默了起来,不知为何。心血微微来潮,体内两股性质截然不同的真气缓缓地运转了起来。尤其是后腰雪山处那股强大地霸道真气。顺着两只手臂释发出来。在手掌边缘处周转而回。形成了一道极为圆融地真气回路,离掌只有半寸地距离,却是极为敏感地一道真气外放。

    他感受到了什么,感应到了什么,侧目向着东方望去。一直望到那边苍茫的海上。红红朝日之下正在呼吸的海畔浪花处。

    山顶上四顾剑的目光也落在了海浪处。

    远处有风来。抰着微湿的雨点,天上朝阳上头。有一抹微显厚重地乌云,风雨来了,似是送行,似是洗礼。

    ……

    ……

    除了范闲和临死地四顾剑外,没有人感应到了那个人刻意释发出来地气息。范闲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山居,从剑庐四方膜拜于地的人们身后离开。斜斜掠入东夷城,将自己地速度提升到了最快的程度。只用了极短的时间。便踏过民宅商行,经过港口船舶。来到了东夷城外,邻近东海之滨的一处僻静沙滩之上。

    此时海畔的雨点已经密集地落了下来,打在沙滩上。万点坑。

    一道灰影掠过,然后极其强悍地在沙滩旁的青石上止住身形,正是范闲。

    他眯眼看着沙滩上雨点击打出来地小坑,忽然想到很多年前。在澹州的悬崖下,他看着那半艘小船沉没。沙滩上留下地那些痕迹。

    风雨没有变大,只是这样清柔而冷冽地吹拂着。降落着。朝阳升地更高了一些,升入了雨云之后,整个东夷城的光线都清暗了起来,尤其是海上,浪花拍石,激起无数水雾,与空中降落地斜风细雨一交,平添几分迷蒙之色。

    水雾迷蒙的背后,缓缓显现出一艘巨船的身影。船身极大。是那种可以抵抗万里海路巨浪地远洋商船。船只无法靠近遍布礁石的岸边。只是远远地海中显现出身影,虽然距离极远。可是那种无来由的压迫感,仍然让范闲感到了一丝紧张。

    大海忽然在此时平静了下来,虽然风雨依然在继续,然而雨点入海无声,入沙无声,润泽世间皆无声,海浪不再暴戾地冲击海岸,只是缓缓地一起一伏,就像是这片大陆的呼吸。

    白雾之中,隐约行来一只小船。

    范闲深深呼吸一次,然后踩着微湿微软地沙滩,向着海边走了过去,迎接这只小船的来临。

    小船地船首站着一个人,此人双手负在身后,微白长发用一个布条系在脑后,面容古奇,双眼清湛而深不可测,一顶笠帽戴在他的头上,笠帽虽小,却让漫天温柔却密集地风雨无法靠近小船。

    船首坐着一人,也戴着笠帽,但是帽沿却没有遮住他颜色与众不同的头发,以及唇角那怪异而恐怖的笑容。

    叶流云来了,在四顾剑临死的时候,他终于来送他了。

    范闲的心头微感震惊,然后看着船尾坐着的那个人,温和的笑了起来。费介先生也来了,在快要心力交瘁的时节,能够看见一个至亲的人,竟是冲淡了叶流云陡然出现,所带来地震惊。

    ……

    ……

    小船靠近了海边,叶流云静静地站在船首,眼光穿越了海畔地青树山丘,投向了远方,大概就在那个方向地远方,四顾剑正在山丘上,凄

    惨而冷漠地看着海边。

    范闲站在风雨之中,抹了一把脸上地雨水,看着沉默一言不发的叶流云,薄唇微启,终究还是没有说出一句话来。

    水声渐起,费介从船尾跳了下来,在浅浅地海水里向着岸上走了过来。范闲赶紧上前,将老师扶上了岸,师徒二人对视一眼,眼神各自温和欣慰。

    范闲没有说京都里的问题,十家村的问题,陈萍萍的问题,因为他知道费介老师出洋远游是他一生的心愿,这位用毒的大宗师性喜自由,当年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只怕他早就离开庆国这片大陆。陈萍萍既然把他骗走了。范闲自然也要接着骗下去。

    “这两年我们在南洋的岛上逛了逛。”费介看着自己最得意地弟子,笑着说道:“本来今年就决定启航。远行去西洋那边逛逛。”

    “西洋很远。”范闲看了一眼木然站在船首的叶流云,没有理会这位大宗师。牵着老师地手走远了一些,担忧说道:“以您的脾气,只怕要往西洋大陆地深处走,这一来一回得要多少年?”

    费介笑着看着他。说道:“以我和叶大师的年龄。此一去,只怕是回不来了。”

    范闲的嗓子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般。本来他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先生,没料着今天见着一面,却又是永别。暗自黯然一阵后,他强颜指着海中笑道:“有这样一艘大船,便是天下也去得。”

    费介回首望去。看着水雾之后那影影绰绰的巨船,嘎声笑道:“买了很多洋仆。还有些洋妞儿,生地和咱们这些女子大不一样,你要瞧着了。一定喜欢。”

    “我可是和玛索索呆过一段时间地。”范闲笑着应道:“怎么今天来这儿了?”

    费介先生先前就想说这个问题,他回头看着站在小船之首。没有登陆的叶流云,沉默片刻后说道:“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知道四顾剑要死了,所以想来送他一程。”

    “嗯……”范闲微微低头,余光瞥了一眼船首雨中如雕像一般地叶流云。用一种复杂的情绪轻笑说道:“四顾剑不是被他和陛下打死的?”

    费介摇了摇头,没有说什么。范闲也止住了这个话题。看着叶流云地身姿,也随着先生摇了摇头。

    ……

    ……

    叶流云沉默地站在小船前首。沉默地看着东夷城的方向,此时他头顶的笠帽似乎失去了效果,任由风雨击打在他地身上。再滑落船中,一片湿意。

    许久之后,这位大宗师忽然低头沉思片刻。然后向范闲招了招手。

    范闲微惊。表情却是没有一丝变化,镇定地走了过去,站到了齐膝的海水之中。看着相隔不足五步地小舟,恭敬请安。

    “我要走了。”叶流云温和地看着范闲,说道:“可能再也不回来了,你有没有什么话要问我?”

    在天下四大宗师之中,范闲从来没有见过苦荷,只是从海棠的身上,从北齐事后的布置中,从肖恩地回忆中。知晓这位北齐国师的厉害。对于四顾剑。则是亲身体验过对方惊天地剑意。清楚知晓对方的战线。对于皇帝陛下,范闲则是从骨子里知晓对方地无比强大。

    唯有叶流云。范闲少年时便见过对方,在江南也见过对方,那一剑倾人楼的惊艳,令他第一次对于大宗师的境界,有了一个完整地认识。

    而且叶流云和其他三位大宗师也有本质上的区别,他似一朵闲云,终其一生都在大陆上飘流着,暂寓,再离,就像是没有线牵着地光点,潇洒无比。

    正因为这点,范闲以往对于叶流云最为欣赏,最为敬佩,然而先是君山会,后是大东山,范闲终于明白,这个世界上永远不可能存在不食人间烟火的人。

    若有,也只能是五竹叔,而不是此时小船之上地这位大宗师。

    范闲知道叶流云此时开口是为什么,他沉默片刻后,没有请教任何武学上的疑问,而是直接开口问道:“您为何而来?”

    雨中的叶流云微微仰脸,整张古奇地面容从笠帽下显现了出来,似乎没有想到范闲会在这样珍贵的机会里,问出了这样一个令他意外的问题。

    只是沉默了片刻,叶流云说道:“我为送别而来。”

    “为什么要走?”范闲再问。

    “因为我喜欢。”叶流云微笑应道。

    “那当初为什么要出手。”范闲最后问道。

    “因为……我是一个庆人。”叶流云认真回答道。

    范闲思考许久这个问题,庆人,自己也是庆人,在这个世界上,归属就真地能决定一切行为地动机,甚至连大宗师也不例外。

    范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笑着说道:“没有什么别的问题了,只是好奇。您将来还会回来吗?”

    “谁能知道将来地事呢?”

    范闲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以叶流云和费介先生的境界。虽说是遥远神秘地西洋大陆,只怕也没有什么能留

    住他们,伤害他们的力量。

    范闲没有问题要问,叶流云却似乎还有什么话说。他望着范闲,温和笑着说道:“自大魏以后,天下纷乱,征战四起,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我助你父扫除了最后的障碍。以后的事情,就是你们这些年轻人去做了。”

    是地,叶流云以宗师之尊,隐忍二十年,暗中配合皇帝陛下的计划,一举扫除了庆国内部所有的隐患。清除了一统天下最大的两个障碍,苦荷以及四顾剑。

    叶流云再留在这片大陆,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所以他才会在离开之前,再来看一眼,然后对范闲说这句话。

    在这位大宗师看来,范闲毫无疑问是将来年轻一代中最出色的强者,不仅仅是武道修为,还包括他的机心能力以及平日里对平凡百姓所投注地关注。所以叶流云才会寄语于他。

    然而叶流云并不知道范闲的心,大宗师要看穿一个人的心,也是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说完这句话后,叶流云便不再与范闲说话,只是依旧站在船首,看着那边的山头,和那个遥远山头上将死的人,或许是友人。

    范闲低头沉默片刻,然后走回岸上,与费介先生低声说了起来。

    马上便要告别。他与老师有很多话想说。哪怕只是一些芝麻烂谷子地童年回忆,再要回忆的机会已经不多了。

    ……

    ……

    范闲从怀中取出苦荷留给自己的小册子。递给了费介先生,说道:“苦荷留下来的东西,应该和法术有关,您在西洋那边找人问问,直接把音读出来,应该那些人能够听懂,大概是和意大利,罗马什么有关的地方。”

    看见他郑重其事,加上又说是苦荷留下来的遗物,费介先生皱了皱眉头,接了过来,放进怀中,沙声说道:“放心,没有人能从我的手里把这东西抢走。”

    范闲眼尖,早就看出了先生在这本小册子上做了什么手脚,笑道:“如果那些小偷不怕死的话。”

    “既然是苦荷留给你的东西,想来一定有些用处,为什么不自己留着?”

    “我昨天夜里就背下来了。”范闲指着自己地脑袋,笑着提醒老师,自己打幼年起便拥有的怪异的记忆力。

    费介笑了起来,想起很多年前在澹州教这个小怪物时的每日每夜。

    东海之畔的风雨渐渐小了起来,范闲与费介同时感应到了什么,不再闲叙,回头望向在海畔随波浪温柔起伏的那只小舟,看着舟首的叶流云。

    叶流云脸上的笑容愈来愈温和,愈来愈解脱,就像看透了某件事物一般,大有洒然之意。

    一个浪打来,小舟微震,叶流云借势低身,向着东夷城方向某处小山,某处草庐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范闲心头一沉,知道那个人去了。

    费介沉默地看着这一幕,说道:“我要走了。”

    ……

    ……

    草庐里那只长腿蚊子,终于煎熬不过时光的折磨,眼看着天气便要大热,正是生命最喜悦的时节,它却在墙角再也站不住,绝望地盯着那床厚厚地被子,以及被中空无一人地空间,颓然从墙上摔落下来,掉落地面,被从门缝里漏进来地风一吹,不知去了何处。

    草庐之后的小山上,那个瘦弱地身影已经躺倒在徒弟们的怀中,再也没有任何生息。

    海畔的小舟缓缓离开,向着水雾里的那艘大船驶去,范闲站在沙滩上深深鞠躬,以为送别。

    直到最后,叶流云依然没有弃舟登岸,或许这位大宗师在心里给了自己一个界限,他这一生都不想再登上这一片充满了杀戮与无奈的土地,因为他不知道自己一旦登上这片土地,是不是还愿意再离开。

    这便是抛得、弃得的洒脱与决心。

    范闲看着渐渐消失在风雨里的小舟,心里想着,这便是所谓的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只是有人走得了,有更多的人却是走不得,自己什么时候才能往自由的江海里去?

    ……

    ……

    (满身风雨,我从海上来,才隐居在这沙漠里,沙漠与海上,其实都是一个意思,从海上来,便是往海上去,这个小节写到这里便是一个断点,想表达的意思也表达的清楚了,不仅仅是指四顾剑居于海畔,死于海畔,自海上来,剑指天下,也不是仅指叶流云自海上来送别,再和费介往海上去,那种东西,主要是整出那种氛围,从而突显范闲这厮的无奈。

    很多人说范闲很久没快活了,是的,用四年前写江一草的话说,都已经这样了,哪里还笑的出来噢……

    今天大家可以笑笑,因为这是一个普天同庆的日子,凶神四顾剑终于死了……呃,其实是,今天是我生日,我去陪父母尽孝去也,祝大家身体健康,开心)

第七十五章 空有一物,剑有一手

    流云和费介老师走后,范闲一个人在海边坐了很久,没有大船的影子,他的眼光还是投注在一望无垠的海中,身上的风雨之意没有丝毫减弱,浑身湿淋淋的。他坐的姿式很古怪,抱着膝盖,就像是一个很可爱的小男孩儿,但实际上,谁都知道范闲不可能是个单纯的小男孩儿。

    体内的两股真气在缓缓地流转、流淌着,先前被叶流云刻意释势所激发出来的真气,正用一种比较平稳而和谐的方式,快速地在周天之中运行。对于他来说,此时似乎是一种契机,一种因为心意的变化,周遭情绪的变化而忽然出现的灵光,轻轻地映照在他的心头。

    范闲闭着双眼,双掌很自然地伸在雨中,任由雨水击打在自己的手掌之上。

    ……

    ……

    很久之后,范闲的一双手掌上依旧干燥如常,光滑如常,似乎这些雨水永远也没有办法真正的落在他的手掌上,打湿他的任意一寸肌肤。

    范闲的手掌上覆盖着淡淡一层真气,这些真气自每个毛孔中释出,又自每个毛孔中流回,形成一道极薄却有极有趣的回路。正是他自幼所修行的,那个古怪到完全没有用处的法门……

    当然,这个法门让他成为这个世界上的攀爬高手,曾经爬过皇宫,爬过西山,爬过很多很多人类意想不到的险绝之地。然而相较于他少年时,曾经为此付出的整整六年时间与精力,这种成果实在是显得非常的不合算。

    五竹当年也没有纠正过他——大家都知道,五竹不会内功。

    可今天的感觉不一样。

    与以往似乎有了一种很细微且隐晦地差别。范闲缓缓睁开双眼,抹了一把脸上地雨水,怔怔地看着自己手掌,兀自出神无语良久。

    能够使真气脱离身体的范围,成为一种可以伤人的利器,这本身就是一种很强悍的境界。但是并不是一种遥不可及的境界。只要修行到某种程度。再加上足够高明的运气法门,强者们都可以勉强做到这一点。

    尤其是范闲曾经亲眼见过叶流云地散手,大宗师手指如枯梅绽开,指尖真气喷薄而出,瞬息间刺破空气,在澹州悬崖下地沙滩上,点出万点梅花坑来。这种指气纵横。已经是人类突破肉身限制。释能于体外地最高境界。

    然而范闲今天感觉到了不一样的味道,完全不一样的味道。他在风雨中陷入了沉思,雨水顺着他的顺发滴落脸颊,又被海畔的劲风吹走少许。

    当真气熟练的离体片刻又循体而回时,似乎多了一些什么,凭借范闲的心神境界,却竟是根本无法察觉到多了些什么,但他感应到了这一点。

    惊异之余。顿生疑惑,世间万物,总量等齐,体内释出多少真气,便将收回多少真气,能收回,已经是范闲地独门绝技,可是……怎么还能多?那岂不是不需要冥想,只需要不断地进行这种循环地真气环流。便可以让自己体内地真气越来越多?

    多出来的真气是从哪里来地?

    范闲的眼瞳微微缩了起来,甚至手指尖也抖了起来,隐约知道,自己也许碰触到了一个以往没有人曾经去思考过。去想过。达到过的门,而那扇门的背后是什么?

    为什么会忽然间出现这种变化?范闲在心念感应到机缘时。便随此机缘静坐于海畔风雨中,这机缘是什么?是自海上来的叶流云?是望海的四顾剑的死亡?是与亲人分别时地惘然?

    范闲惘然,然后开始冷静地梳理这一日一夜间的过往,他必须找出此番机缘为何,才能知道那扇门究竟是什么颜色,又是谁开在了自己的面前。

    这个工作进行的并不困难,因为他从十家村赶来东夷城,在剑庐里呆了一夜,最有可能引起变化的,只可能是那两本小册子,尤其是后一本用古怪音译词语写就的册子。

    这本册子,范闲已经交给了费介老师,让他带回那片神秘的西洋大陆,但是册子的内容,他已经完完全全地记在了脑海里。虽然对上面很多词语依然不知晓意思,可是总还是了解了其中几句话的意思。

    那几句话不像是咒语,更像是一种前世时曾经见过地诗,像但丁神曲那种体裁的东西。

    意大利语脱胎于拉丁语?范闲皱着眉头,苦恼地坐在风雨中,却有些想不起来那些早已淡忘的知识,只记得意大利语有很多方言,而真正立文,与但丁的神曲脱不开关系。

    难道就是那几个句子印在自己地心中,让自己在运行真气地过程里下意识调动了心意,从而造就了眼下如此古怪的局面?

    法术?范闲缓缓站起身来,皱着眉头,看着空无一船,徒有海风海雨地幽蓝水面,似乎要一直看到海那头的大陆。

    ……

    ……

    我爱你,这春天明媚的风。

    我用我的全心全意,感悟着空气中每一个跳跃的春之。

    与您亲近,与您合在一起。

    ……

    ……

    这是诗,这不是法术咒语,范闲怔怔地站在雨里,依然坚持着自己的判断,可是很明显,这些像诗一样的语言,让自己学到了一些什么,感应到了一些什么。本来应该空无一物的体外空气中,难道真的有所谓的天地元气?而自己先前就是在运功的过程中,在回流时加上了一丝与诗意相近的心意,从而吸附回了什么?

    他的脚步有些急乱地沙滩上踩了两步,他的身体在风雨中的东海之滨转了两圈,他看着四周的空气,看着四周的雨水,眯着眼睛,放着光芒。似乎想从这些透明或是自然的一切里。找到那丝捉摸不到地东西。

    然而什么都没有。

    范闲地头脑瞬息间内涌入了太多的猜测疑惑与判断,令他有些难堪重负,闷哼一声,揉了揉眉心

    书是苦荷大师留下来的遗物,用四顾剑偶尔露出的一句话,可以知晓。这位北齐前国师对于西洋的鸡肋法术极感兴趣。甚至在大东山上还小露了一手。

    可是全部是意大利文。那位国师再如何惊才绝艳,也应该不会。那他是怎样练成的?他究竟练成了什么?

    还有那个记载着或许与法术有关地诗集,本身也古怪,看年代已经很久远了,甚至应该是远在苦荷出身之前,大概便是这片大陆上某位前辈。偶尔接触到了西方大陆上地法术精要,从而强行记下了这些话。

    范闲忽然有些后悔。不该如此匆忙地把这本小册子交给老师带去遥远地西方大陆。自己应该再研究一下。凭借监察院的力量。说不定可以挖出那位早已成了白骨地前辈究竟是谁,然后从那条线再往历史中挖下去。

    雨水从他的脸上淌落,范闲忽而解脱地笑了起来。自嘲地摇了摇头。心想自己在强大的压力下,确实有些走火入魔了——大东山上的胜负已经证明,无论苦荷大师练到什么程度。对于这种古怪的法门有多少掌握,终究还是没有什么本质性地变化,还是败于陛下之手。

    法术。法术。或许并不是人们所想像的鸡肋,但也不可能是改变一切地利器。

    —

    范闲有些低落地回首。离开了海边,向着雨水中地东夷城行去。四顾剑已经去世。整座东夷城此刻想必都陷入悲哀与绝望之中,此时他必须回去,与剑庐地弟子们见面,将此间地形势控制住。

    他不知道,他错过了一个很珍贵的机会,一个可能打开那扇门的机会。这种机会不论是这片大陆上,还是在那片大陆上,都是极难得才会偶尔出现。一旦逝去,再要抓住此等机缘,不知又要等到何年何月。

    好在机缘和运气这种虚无缥渺地事情,总是和人类地坚毅与好奇心有关。以范闲的勤奋程度和探知欲。想必他再次摸到这扇门的时间,应该会短一些。

    ——————————————————

    草庐深处有白烟升起。这白烟不是炊烟,也不是秋深时烧落叶时有刺鼻味道地烟雾,白烟昭示了一个事实,所以能够看到白烟,听说了白烟的东夷城百姓们,都惶恐不安地看着那个方向,有些人更已经跪了下来,向着那边叩首不止。

    大部分人都已经知道了剑圣大人辞世的消息。

    范闲走到了剑庐地门口,所有剑庐外围地弟子都对他怒目相视,眼中燃烧着的仇恨之火,完全足以把他烧融掉。以范闲坚强地意志,在这种情况下,依然难免心悸。

    他知道剑庐弟子的恨意从何而来,因为四顾剑本来就是死在庆国皇帝陛下和庆国大宗师叶流云地阴险夹击之下,而自己这位庆国权臣,毫无疑问,成了一种被仇恨的替代品。

    然而范闲来不及思考如何缓和这些剑庐弟子的情绪,他只是看着草庐深处的白烟,眼中闪过一丝忧虑,推门而入,直接到了草庐剑坑旁的平地上,看着熊熊柴火,异常干脆地走上前去,往火里洒了一把东西。

    火苗的颜色顿时变了起来,而火里那位大宗师的遗骸早已经看不见了。

    随着范闲的这个动作,嗤嗤剑意纵横于剑庐深处,十一把长剑围住他地周身上下,剑意吐露如蛇芒,下一刻随时会将范闲刺死于当场。

    剑庐十三子,除了跪在最前方的云之澜和王十三郎,所有人都被范闲这个动作给激怒了。

    ……

    ……

    范闲感受着彻骨的侵体寒寒剑意,不敢有任何大的动作,因为他知道,面对着十一个九品地夹击,只怕是陛下亲自来此,也要考虑要不要暂避其锋,至于自己,更是连还手地机会都没有。

    他望着跪在前方的云之澜说道:“烟里有毒,我不想这些白烟杀死东夷城一半地人。”

    看见白烟时,范闲便心惊胆跳起来,他根本没有想到自己在海畔枯坐片刻,剑庐弟子们,竟是如此干脆地火化四顾剑的遗骸,毕竟在他记忆里,这片大陆还没有火化的习惯。

    四顾剑的遗骸内有毒,有剧毒,非费介先生布下的剧毒,根本不可能僵化肉身,抵抗了皇帝王道一拳的伤势整整三年。

    当然,这种毒素被火苗一烧,随白烟一起,并不像范闲说的这般可怕,但是一切都要小心为妙。

    而范闲为了四顾剑身上的伤势,在暗中准备了一些手段,那些药物正是应景的物事。

    听到范闲的解释,跪在最前方的云之澜没有起身,没有回头,只是举起了右臂。

    剑身归鞘,剑芒归于平淡,只是一瞬间,剑冢四周便回复平静哀伤的气氛,几个剑僮一边哭泣,一边往火里添加着柴火,十三名剑庐二代弟子跪在了大火之前。

    范闲看着这一幕,心中无比动容,知道四顾剑死后,云之澜毫无疑问拥有整座剑庐里最高的威信。

    十三把剑,这是多少可怕的力量,如果握住这些剑的手,是自己的手,那该多好。

    范闲微微皱着眉头,看着大火,心里想着这个问题。

    ……

    ……

    入暮,云之澜入屋,抱着一个布包裹着的小瓮,一脸漠然地将这个小瓮递给了范闲,说道:“虽然我不明白师尊的意思,但既然他要我给你,我便给你。”

    范闲郑重地双手接过,发现小瓮里依然微温,想到里面便是四顾剑还没有冷的骨灰,他心里的感觉很怪异。

    云之澜缓缓在他的身前跪了下来,说道:“剑庐十二把剑,依师命交由阁下。”

    范闲眼瞳微缩,微放光彩。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042/ 第一时间欣赏庆余年最新章节! 作者:猫腻所写的《庆余年》为转载作品,庆余年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庆余年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庆余年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庆余年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庆余年介绍:
当今世界,千穿万穿,唯有马屁不穿。
所以一个年轻的病人,因为一次毫不意外的经历,穿越到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成为伯爵府一个并不光彩的私生子。修行无名功诀,踏足京都官场,继承莫名其妙的商团,且看没有自己身份的私生子,是如何玩转商场、官场、战场以及婚场。
因为故事发生在庆国,而那位病人很奢侈地拥有了多出来的一截生命,所以暂时取名为:庆余年--很有乡土气息的名字,或许哪天就自己改掉了庆余年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庆余年,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庆余年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