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UU小说玄幻魔法春深日暖TXT下载春深日暖章节列表全文阅读

春深日暖全文阅读

作者:怀愫     春深日暖txt下载     春深日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121见鸳鸯柳氏伤怀,动红鸾徐郎求娶

    茂哥儿一手抓了福财星,一手抓了官印星,两个都金灿灿的好看,最后厥着屁股往前,一只手兜住元宝官印,一只手去勾那支金笔,他拿一样便有人说一句吉利话,甚个“一生富贵,官运亨通。”等最后抓了那只金笔,又说了声“锦绣文章”,抓周才算是抓完了。

    两个人一眼也不敢往对方瞧,早立开远远的,蓉姐儿只觉得腕子发烫,徐礼恋恋不舍叫她拿指甲在手心搔了一下,只觉得半边胳膊都是麻的,身子直打飘。他还只当无人瞧见,却不知早就落在旁人眼底。

    吴夫人倒确是没瞧见,她立在蓉姐儿身边,一门心思只看茂哥儿,吴老爷也没瞧见,他跟这些个堂客俱沾着关系,又是招呼又是问安,再没闲的时候。

    却有一个人瞧见了,徐礼才往这边凑,柳氏就瞧见了,别个看那娃娃,她为着自家进门这些年都不曾怀上,年纪越大越是着急,丈夫再在外头,每年也回来两次的,次次都不中,也不知是不是她没福。

    茂哥儿胖墩墩白嫩嫩的,瞧见他便勾起柳氏心事,目光一撇这才看见徐小郎越靠越近,她还在发怔呢,那两个便牵上手了。

    袖子底下那番拉扯看得柳氏面红耳赤,心里觉得徐礼恁大胆,又觉得蓉姐儿不庄重,可不知怎的,瞧了这两个便想起自家来。

    原出门子前哪个闺中不盼着跟丈夫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柳氏只当这是一句好话,若夫婿是个这样的人,还有甚个不圆满的。

    是以她做什么都比着那书上学的,闺学里的教的来,听了这些道理,一样样都刻在心头不敢忘,自忖自家没有行错一步,可日子怎么过成了这样。

    如今丈夫已经是正七品的总旗了,三十不到升了总旗,哪个不夸,回了娘家也风光的很,可这里头的苦只有自己知道,她跟丈夫成亲这些年来,亲近的回数两只手都能算得过来。

    也不是丈夫没那个意思,他在家既无通房又无姨娘,后院里清清爽爽,别家院里三日两头不得安宁,她却闲得只能逗廊下的鹦鹉说话,头一二回还好,越到后来越觉得睡在身边的不过是个陌生人。

    已是相敬如宾了,又怎么跟宾客钻一个被窝里去,越是觉得远,越是受不了他亲近,他也不强迫她,每回忍不住了,就到院子里甩长枪,甩得浑身臭汗,怕是军营里那些个男人都是这么过的。

    眼前这一双小儿女面热心跳,拉拉扯扯,一个涨红着脸,一个低垂了头,还只当别个瞧不见,一段眼波不知漏出几种心事。

    未出阁时不懂得,如今看在眼里,才懂什么叫难得有情郎,柳氏眼光投过去又收了回来,默默站定着,两只手扶住吴夫人的胳膊,眼睛是瞧着圈里的茂哥儿了,可心却飞得远远的。

    若能有个孩子,就不必再行那事了吧,柳氏咬咬唇,算着丈夫年前还有几日假,等那时候,便是忍也要忍住,等怀上个哥儿,便万事都不愁了。

    抓完了周直到入席,柳氏都木呆呆一句话不说,吴夫人见儿媳妇木了一张脸,还当她是瞧见了茂哥儿又勾起心事来,她进门都多久了,别说开花结果,连点动静都无,原还能说小两口亲近的少,一年到头统共那几日假。

    吴夫人算得是个开明的婆婆,只要儿子回来,她绝不霸着,恨不得叫这两个粘在一处才好,却还是一点消息也没有,她自然着急,吴家只有这一根独苗,在这儿断了香火,可不成了罪人。

    心里又急又怕提了那话头伤了儿媳妇的心,儿子常年不在家,她却在跟前粥茶细点早请夜问时时周全的,跟吴老爷也提过好些回,叫他疏通了把儿子调到金陵城来,往后好日日着家,不愁生不出个孙孙来。

    若等调了回来,还没有,吴夫人看看儿媳妇,到时由她自个儿挑一个丫头,生下儿子来也不必留人,发落出去便罢了,总要她把孩子当作亲生的才好。

    柳氏哪里知道吴夫人已经想的这么远了,她的心思还在那明明站得远,却跟分不开似的两人身上,心里不知是叹还是悔,上上下下的不得安宁,又不知怎么开口把这事告诉婆婆,便把事情瞒在心里。

    吴夫人有意提上两句,到底还是忍住了,也不急在这一时,等儿子调了回来,若还没有,便是天意,那时候再要个好生养的通房,她这个婆婆也算是仁至义尽了。

    王家自大门边往里,挂了一溜红灯笼,摆开八仙桌,开了十多坛好酒,茂哥儿抓了这三样好事物,王四郎喜得在席上喝一坛子酒,他是个三杯倒的量,一个个的敬过来,竟还摇摇晃晃站着,红涨着一张脸,还摆手:“没醉没醉,喜酒哪能喝醉人。”

    茂哥儿早就困了,下巴搁在蓉姐儿肩膀上,流了一襟的口水,蓉姐儿也没心思在席上玩闹,假借了换衣服的由头,抱了茂哥儿回房去了,那几家的夫人还说一句:“这个姐儿倒真是疼弟弟呢。”

    抱了他在屋里,才放到床上,他又一骨碌坐了起来,刚才睡得脸都扁了,这会儿打个哈欠又淘起来,大白知道今儿院子里头人多,老实伏在罗流床上,压了两只爪子不动,茂哥儿一来,它就立起来了。

    蓉姐儿走过去逗逗弟弟,又摸摸大白,心里想着徐小郎,羞得很了,一把把大白抱到怀里,兜了它转圈圈,蓉姐儿这说喜就乐的性子,几个丫头都熟了。

    大白却遭了央,在怀里喵喵直叫,蓉姐儿一停下,只看见它摇着脑袋,从怀里跃出去想蹦到床榻上,失了准备挂在褥子上,爪子使力勾住,那绸子叫勾出六道花来。

    蓉姐儿吐吐舌头,赶紧躲到帐子里头换衣裳,上衫一脱便看见手腕上露了痕迹,红衫儿上的珍珠扣怎么都扣不上,甘露瞧着笑一声:“姐儿是抱哥儿抱得累了,我来罢。”

    只蓉姐儿知道,她那腕子上头有道红印子,急急拿袖遮了去,想着徐小郎又皱眉头又抿嘴儿,原来他看着清清瘦瘦的,力气倒大,她怎么挣,他都不放手,还拿手指头摩挲她的手背。

    那一块只觉得又软又烫,跟别处俱不相干似的,独这一块碰不得,一碰就烫在心上,蓉姐儿换了外罩衣裳,下边自然也要换一条银条纱的裙子,抿过头发,在屋子里怎么也坐不住,又住席上去。

    男席女席隔开两边,都是对着水摆的,请了一班小戏唱曲儿,咿咿呀呀唱甚姹紫嫣红开遍,徐小郎隔了水还在寻蓉姐儿的影子,一片倒影红绿黄紫,他看那抹正红立起来转出去,不多时又回来,料得她是去换衫子,有意站起来装作更衣往院子里去。

    隔了院儿走到角门,两个在那酴醚架子下遇着了,蓉姐儿身后跟着两个丫头,想说话也不能,她一双眼儿直睨着徐小郎,眼睛碰一碰,想到手腕上的红印子,嗔了他一眼,又各自移开去。

    徐礼吃这一眼,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恼了,在那花架子下来来回回几趟,怔怔坐在凉石墩上头发呆,还巴着能见一见她,一声声唱词隐约飘进耳里,莺声呖呖溜的圆,耳边听着烟丝醉软,只觉得□□哪有她嘴边那一点点笑意醉人,真个是牡丹再好,也占不得先。

    那一眼,又喜人又磨人,徐礼一路骑在马上还只当自个儿在发梦,沿街两旁的红灯笼红的糊成一片,他听不清楚也看不清楚,只觉得红红火火,像那手掌手上那一点点痒意,从皮到骨,顺着筋往上爬,越是攥着手想抓住着痒,就越是往骨头里钻,从掌心一直痒到心口。

    初时她慌得动都不敢动一下,连眼睛都不敢看过来,有一点声响就急着把手抽回去,是他稳稳的握着,一点也不放松。

    等在他掌手里呆久了,她也敢看他了,还敢拿指甲勾他的手心,又软又细,腕子上约是擦了茉莉粉,染得他袖子上也沾上香气,熏得的晕晕的,像喝了酒。

    如今才知道陶然是个什么滋味,陶然有了,逍遥却还不及,若能把她娶回家里,不独握了手,还能搂了肩,抱了腰,才真个是逍遥呢。

    有几舍房屋,开半亩方塘,种一池荷花,闻三秋桂子,便同那日一般,这回不隔着窗不隔着墙,搂在怀里,让她坐在身上,看着娇娇的,定跟小猫儿似的闹。

    就是她看水浒,也没甚不好,小镇子里却没那许多规矩,往后还能带她去茶楼听说书,到戏台子下边看戏,给她买糖豆子吃,她那个性子,怕是不爱那些个西厢牡丹,那就带了她看金猴降妖。

    徐小郎一路走一路笑,嘴角就没抚平过,既知道她也有意,下了马就跟着吴老爷去了书房,吴大舅正猜测这个外甥要说甚,就看见他深深作了个揖:“舅舅,我想娶王家姐儿。”

122徐小郎谋心算嫁,吴老爷请君入瓮

    吴老爷不意外甥会来寻他,也没料到他竟是打定了主意,吃了一惊,看看外甥袖手直立,抬头望他,一双眼睛不避不让的瞧过来,心头感慨,自己那个儿子在外头晃晃荡荡且还未成人的模样,妹妹的儿子倒长成了。

    他抻开袍子坐到椅上,小厮上了盅茶,也不急着答他,拿起来喝了一口,才笑一笑道:“哦?王家同徐家,不说云泥天壤,也隔得不近,你的婚事,由你父亲作主也还罢了,他那双耳朵有什么办不成,既是你祖父作主,你说想娶王家姐儿,又有几分把握?”

    “若舅舅点头,便有九分。”徐礼想的却别个都不相同,祖母与祖父当日怎么定下亲娘吴氏给

    徐三老爷的,今日就会为他定下蓉姐儿。

    娶亲娘进门不过为着徐三老爷在徐家最是势弱,便是往后分家,归到他头上的东西除了祖母的私房能多得一些,还有甚个事物,若再娶那小官家女儿,还要赖两个哥哥提携才得过活。

    父母总想一碗水端得平,大儿二儿官场得意,可小儿子靠着两个哥哥才坐到五品官,还多少年都不曾往上动一动。

    知子莫若父,徐老太爷知道小儿子这性子是扳不回来了,跟着一班酸儒能做得什么大官,只会空谈些风花雪月,实干一点也无,便是疏通上去了,也做不长久。

    徐老太爷这才给小儿子定下吴氏,便是他一辈子只做到五六品的官儿,只在清水衙门里头要混也不打紧。家财丰厚,田地富饶,还有甚过不下去的。

    一个五品官的年俸才只多少,徐三老爷又是个慕名士谈风流的人,一针一线沾个“古”字都肯掷千金,一瓶好酒不论,酒器倒比酒贵出几倍,什么白玉杯金酒樽在他眼里俱是俗物,越是古的越肯花钱。再有那扇子,分什么紫竹骨的,玉骨的,扇面又分花鸟山水,什么骨配什么面,便是扇子家里都收了一匣子。

    徐三老爷又无田舍又无房产,拿着月俸银俩再加公中给的银子还不够花,只要缺了钱,就伸手跟吴氏要。

    伸手日子过惯了,自家铜钱不沾手不知柴米贵,哪里知道吴氏支撑一门有多艰辛,那些个嫁妆单子上罗列着,却寻不回来的事物,有一多半是用在徐三老爷身上。

    徐礼知道,吴氏走了,祖父跟祖母两个却比父亲要更痛惜,嫁妆还了回去不说,还得为了小儿子再谋一门亲事。

    这回讨进门的张氏,父家不过是散官,名头好听,实权半点也无,又没个得力的兄弟帮衬,嫁妆箱子勉勉强强才有个十二抬,里头一多半是葛布,往后还要生儿育女,迎娶出嫁多的是花钱的地方。

    父亲房里那些妾比大房二房加起来都多,日日山珍海味绫罗绸缎,这些吃的用的,没了吴氏讨腰包,不是从公中出,便是由当家的徐大夫人贴补出来,年深日久,生些怨怼也是人之常情。

    父母在时,不能分家,可徐老太爷跟徐老太太两个就能活百岁不成?便是徐大老爷徐二老爷两个当哥哥的愿意养活弟弟一家,两个伯母难道不为自家打算。

    还有张氏,她嫁妆单子堪堪列满三张纸,不说跟吴氏比,便是跟两个妯娌相比也太薄,没有铺子田地,手上花用的都是死钱,只会一日比一日少,哪会还多出来。

    单是新纳进门的赵仙仙,便比张氏还要花费的甚,这次徐礼回家,徐三老爷又纳了一个进来,却是朋友相赠,两个女人不知好歹,攀比起吃穿来,便是张氏不撵了干净,两个伯母也要出手。

    若是舅家开口捎带提一句,肯让外甥娶一个带财的姑娘进门,两个伯母连同张氏怕没有不愿意的,祖父祖母心里再不舒服,也得想着三房往后的日子怎么过。

    吴老爷看着外甥面上带笑,知他说这九分是确有其数的,搁下茶盏卷起袖子来,笑眯眯的问:“哪九分?”

    徐礼深深作了个揖:“舅舅若肯相帮,家中如今还未曾有人提过亲事,舅舅只须上门跟祖父商讨一二,此事便有一分。”祖父既有这个意思,自然要跟徐老太太商量,大伯母二伯母便不会不知。

    “若有舅姆相帮,此事便有二分。”请吴夫人开个宴,徐石两家俱在应邀之列,这回便只请官家小娘子来,蓉姐儿自是当中最富贵的一个。

    到时自有大伯母会跟祖母开口,张氏也绝不会有异议,再是继儿媳妇,也是儿媳妇,进了门总要孝敬她,这边两个想要抛开三房,那边一个又想着借势蓉姐儿,蓉姐儿只怕比那些官家小娘子吃香的多。

    “宴成了,这事便有五分。”只把这饼画的圆些,大些,大伯母二伯母两个能在祖父祖母面前把这五分做到七分,再有三分,便是王家。

    “若王家肯了,这事便有九分。”九分实是他说得少了,还有一分,便是蓉姐儿,很该寻个机会,问她愿不愿意,徐礼想着她那娇俏俏的一嗔,耳廓又红起来,哪里还有半分侃侃而谈的样子。

    吴老爷自个儿的儿子是个没脸没皮的,到了外甥这里实是拿他当儿子看的,见他面上飞红,有心逗一逗:“天下好女子这样多,你怎知往后没有比王家姐儿更好的?”

    “自然没有再好的。”徐礼想也未想,冲口而出,骤然抬头,才知是舅舅逗他,咳嗽一声又作个揖:“还请舅舅,请舅舅……”那后头的话却怎么也说不上来了。

    这法子说来也容易,不过是踩着人心,大房二房自家都有两个儿子要出仕,哪管徐礼往后做什么官,只把眼前的事混过去便罢,那徐老太爷老太太两个也不过想着先把小儿子一家扶起来,倒真跟外甥算的一样,这事看着难,细论一论也有□□分。

    吴老爷点点头,正色道:“你可明白,王家仕途上却与你无益。”吴老爷言中未尽之意,便是叫外甥不要后悔。

    徐礼神色一黯:“舅舅是怕,我重蹈父亲的覆辙。”吴氏初进门时,好花好稻争如天作之合,他缺银子,而吴氏最多的就是银子,可后来,他知道家里金银满仓了,便嫌弃起妻子不会写诗作画了。

    “今日开口,便没有这个往后了。”徐礼说完又作一揖,他拿蓉姐儿的家财算人心,却从未曾想过要叫她拿出来贴补家用,等她进了门,便带了她去任上。

    吴老爷摆摆手:“你既定了主意,我自然帮衬,明儿,就往你祖爷跟前起一遭。”

    吴老爷烫了脚上床,心里还在算盘着怎么开口,吴夫人通过头发坐在床沿:“礼哥儿寻你说了这么会子话,说了些甚?”

    “他想求娶王家姐儿。”吴老爷一句话,吴夫人差点儿把脚盆踢翻,丫头急急进来收拾,她只扭了身问:“他真个这样说了?”她知道徐礼的脾气,又加了一句:“你应了?”

    “我再不答应,他那腰只要怕要折了。”吴老爷长长出了一口气:“咱们那个儿子长他多少岁,也没礼哥儿半分有主意。”说着翻过身来,把徐礼的主意分说一回:“这个孩子,看着不声不响,却看得这样清楚,桩桩件件都打算好了,我再不伸这个手,往后要怎么见他娘。”

    吴夫人蹙了眉:“既应了,那家的姐儿也没甚个不好的,他心里肯,这两个才作得一双,罢了,我预备着摆宴吧。”

    秀娘才歇下几日,就接着了吴家的帖子,蓉姐儿下了学回来,一进门就瞧见了,看见是吴家送来的,扫了一眼,伸手从碟子里拿了石榴,剖开两半把里头的籽剥到碟子里。

    剥了半个才作不经意的问道:“怎么吴家又要开宴了?这回做甚,又吃螃蟹么?”说着把小碟子送到秀娘手边,眨巴了一双眼儿看着秀娘。

    “说是重阳节,请咱们去吃花糕,这回子去的全是官家,咱们还没去过全是官家的宴呢。”便是这才不好推,王四郎那里也说不过去,她去了不过是敬陪末座的,那些个官太太说话,她就接上两句,若是抹牌便输上两把。

    横竖是个陪客,可这个陪客也不是那样好当的,秀娘不喜抹牌,可只要上了桌,她定是最大的赢家,有意送钱去的,却是怎么抹都一把好牌,想输也难。

    她哪里有这个脑筋跟人算计牌面儿,胡乱打出些去,也一样是赢,回回带了一袋子钱去的,又带了一袋子钱回来,比去时还更重些。

    “去嘛,重阳节就要簪菊花,插艾草,既是官家都去,庄家定也要去的,我们两个一道玩。”蓉姐儿磨了秀娘:“我想去呢,他家院子好有意思。”

    吴家有个假山石林,里头弯弯绕绕便似捉迷藏一般,上回子去因是晚上只远远看过,这回是白日里去的,往园子里逛一逛,若是他也在,碰见了,看一眼也好。

    “小缠人精,你往后出了门子,跟你婆婆也这么磨不成?”女儿大了,却还跟小娃儿似的痴缠,秀娘又喜又忧,点了她的脑袋:“等去了规矩着些,这回可不独是商户了。”

    王四郎回来知道了笑一笑:“怕个甚,咱们总是捐来的官儿,难不成还有谁不知道,你尽管撒银子去,家里旁的没有,只钱多的是,咱们姐儿的姻缘说不得就落在这上头了。”

    王家比别个商户多一个官身,又比当官的家里,多一份家业,既有这般好处自该露给人看,这时候不怕露富,只怕藏富,觑着还有两日才到日子,到质铺里头淘换了一匣子宝石头面:“你戴这翠的珠子的,叫女儿戴那宝石的。”

    王四郎是安心显富贵去的,他想的明白,既然自家只这点子好处,还藏着掖着做甚,早早亮出来,才好在那些个来救娶的里头挑个中意的人家。

    他的眼睛是盯着那些六品五品的官儿的,这样的官儿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王家既是官身了,结亲并不难看,再加上蓉姐儿还有那么一注嫁妆,只细细寻访瞧着这家哥儿如何,女儿嫁了出去跟到任上,天高婆婆远的,逍遥日子怎么不是过。

    秀娘只怕蓉姐儿进了高门受人欺负,这个王四郎再不怕的,他的女儿哪里是好捏的柿子,只要子弟好,还有他这个丈人在呢,哪个也不敢欺了自家姐儿去。

    又是宝石头面又是赤金的镯儿,还有一身身衣衫,特特把女儿叫到身边:“你娘不会抹牌,你帮着些,她也好躲个懒儿。”秀娘是搂财的命,蓉姐儿却大大咧咧,撒出去多少都不心疼,王四郎还怕女儿拘紧:“不怕,输多少爹补给你。”

123敞花厅徐家相人,假山洞蓉姐应嫁

    徐家三个妯娌一辆车出来,张氏笑盈盈的奉承两个嫂嫂:“倒借了两个嫂嫂的光,坐上官车了。”徐三老爷赋闲在家,算是留职停薪,一应俸禄俱都停了,除了一身官服还在,官车官轿都不得用。

    徐大夫人喜她会说话,看看她贴脸过来比吴氏不知会做人多少倍,便笑一声:“一家亲骨肉,这还有甚好说道的。”

    她前几日已经收着了风声,知道是徐礼的舅舅上了门,说外甥也已经守完了孝,又中了秀才,不日就要考举的,男儿郎大了,也该说下亲事,他这个当舅舅的心里着急呢。

    从上到下徐家哪里不是她的人,也不须她去探问,那些个婆子自家就来通报,一日捏着管家的权,一日就是徐家当家作主的人,觑着张氏还不知晓,跟徐二夫人两个对看一眼。

    徐二夫人知道机关,她拿帕子遮了口:“三弟妹,却不是做姐姐的不提点你,那头可来提了礼哥儿的婚事呢。”

    张氏倏地明白过来,面上却不变色,半晌才“呀”了一声,又做出慌张模样:“这却是我的不是,叫礼哥儿的大舅过来说,爹娘可不以为我又疏忽。”

    她才十七八岁的人,年轻轻便当了继母填房,若摆在别家,有个不到也看一眼揭过去,偏徐老太太不是那等善性的婆婆,揪住媳妇错处便不放手,恨不能叫她们这一个个都伏到地上认错才好。

    徐二夫人戚氏拍拍张氏的手:“莫急,不过才有那个意思,我看呐,这回请咱们饮宴,便是叫咱们看看席上的小娘子。”

    张氏哪里会不知道,她自家就是这么被选中的,说起来张氏在家时便晓得自个儿没多少嫁妆,

    父亲在外头又没多少交际,同他一道的俱是散官,说不上什么好亲事。徐家递了帖子来,她便明白是要挑媳妇,只不知道是儿媳妇还是孙媳妇。

    她已过笄年,来提亲的不是乡绅便是同父亲一样的散官人家,再想往上高嫁,却只当填房这一条路了,张氏心里明白,知道孙媳妇是无望了,本想推了病不去,却架不住亲娘劝她:“你爹这光景是再指望不上的,如今还有个好名头,那家再是填房,也是五品,家里又只得一个儿子,你进了门三年怀俩,还有什么坐不稳的。”

    张氏这才去了,到了徐家她是身家最不显的姑娘,便只能往小意温存上头去,几个姑娘一处玩乐,就是看性子如何,她既不出挑也不冒尖儿,作个和事佬。

    不意徐老太太便只挑中了她,才家来没几日,那边就使了媒人来说亲,爹娘只觉得天大的福分落到头上了,她却不喜反忧,只一日就知徐家水深的很。

    嫁进来果然如此,徐家大房势大,二房虽看着合顺,又怎不想着往上去,只徐三老爷既不会当官又不会作人,两个嫂嫂看他,便如看着嫌猫癞狗,只恨如今不便分家,等徐老太爷两口子百年了,三房还不被一脚踹开。

    张氏心里又怎么不急,她摸摸肚皮,有一个月没来月信了,也不知是不是怀上,生个姐儿就要办嫁妆,生个哥儿又要读书,她看了这些日子,明白的很,徐礼若不是靠着自家往上挣,这个爹是一事都派不上用场的。

    说到儿媳妇,张氏心里便如电转,娶个高门大户的她弹压不住,反叫儿媳妇看轻了去,往后还不软着骨头作人,已是在奉承两个嫂嫂了,难不成往还要奉承儿媳妇。

    心里转念面上却笑:“我哪里怎么挑媳妇儿,大嫂二嫂都有儿媳妇进门,教教我,哪一样的娶进门来才好?”

    徐大夫人看她不似作伪,心里早已经想回一回,便是跟徐二夫人两个也一处喝过茶,闲聊时分透了底儿,这回娶进门,每一门户不能高,第二又要得着实惠。

    徐二夫人看看张氏:“挑个和顺些的,总没错儿,到了那儿瞧一瞧,大嫂看一个,我看一个,你再定一个,等回来坐车的时候咱们比比哪个好些。”

    门户高的拿捏不住,好容易给自家儿子说定了亲事,再给三房定个高门媳妇作甚,进了门还不跟自家儿媳妇别苗头。得着实惠却是却糊徐老太太老太爷的眼睛的,总得看一头,哪头都不如人,还不叫徐老太太啐回来。

    似吴氏这样最好,家里也算有官身,最要紧的是有一注钱财,她人一死,三房样样开销报上来,徐大夫人的眉心倒好夹死蚊子了,失了这个大财主,各处都少了贴补,原吴氏是个花钱买清净的人,这回却要再定个大方些的才好。

    等到了地方,徐家三位夫人已经算是来迟了,一屋子莺莺燕燕,三个人甫一进去,拿眼儿一扫,只把眼儿定在当中一人身上,吴夫人赶紧迎上来,她觑着脸色心道糟糕,那一个却不是庄家姐儿,先挡了目光,再请她们入座,脸上笑团团的:“只等着入座呢,”又伸手叫过丫头:“去,吩咐上菜了。”

    等徐家三个太太入座了,蓉姐儿才从花园子里回来,走得急了面上飞红,这样多人看她也不燥,各处行个礼,轻巧巧往秀娘身边去。

    王家的位子自然是在最后边了,徐大夫人却看着席上小娘子一举一动,蓉姐儿一进来,她就瞧见了,装作不经意问一声:“那一家倒是眼生的很,是做什么的?”

    蓉姐儿今天穿了一双高底鞋,人看着比庄家姐儿还要高些,穿了件大红缕金牡丹刺绣缎面交领长袄,里头是一抹色裹了闪缎包边的宝蓝色暗纹绸裙,往那儿一站便在这些个小娘子里头显了出来。

    “那一家原是茶农,南来北往的通了商路,举家迁来了,亲太太总该听过白茶的名头,咱们金陵城里头卖的白茶,俱是她家出的。”吴太太便等着这一问,早早就预备下了说辞:“春日里才捐下的官儿,想是还没在宴上碰上罢。”

    徐大夫人识得秀娘左近的娘子,晓得那一家是个从七品,也是捐来的官儿,那这一家子便是比从七品还要更底些。

    她拿起杯子抿一口茶水,一进门就先定下圈子,这一排后座五个里头挑捡一回,既来了蓉姐儿,便有六个了。

    蓉姐儿心口噗噗跳,她才去院子里头逛了一圈,花圃池塘来回一路也没看见徐礼,踩着高底鞋子还不曾走惯,脚上觉得麻,挨在石墩子上刚坐一会儿,丫头给她拿茶去,她觑着没人侧了身子揉脚,就听见山石洞里头有声响。

    蓉姐儿胆子大,别是猫儿在里头打架罢,王家院子里就有好些野猫,大白一下子觉得自个的地盘叫人占了,天天都要跑出去寻一回,有一次便在假山洞里头打起架来,还是花匠拎了长竹竿才把那几只野猫赶跑,大白伤了腿,在褥子上安分了好几天。

    她才一进去,就叫人抱了腰,蓉姐儿一巴掌且要挥过去了,手叫人一把攥住,目光灼灼的看着她:“是我。”

    蓉姐儿的脸腾的红起来,原是徐小郎瞧见她往这边来了,急急闪身躲进山洞,借了石漏窗户往外瞧,看见丫头走了,正要唤她的,不意她自个儿往里头钻,撞在身上怕她跌倒,才一把搂住了腰。

    眼见那头丫头就要过来了,徐礼两只手抱蓉姐儿,把她往里带,缩身在石坳中,手指立在唇上:“嘘”蓉姐儿又羞又急,知道这事不能叫人知道,点点头乖乖立着不动。

    徐礼恐人瞧见衣角袍边的露的形迹,抱着细腰叫蓉姐儿站在他脚上,两个贴得更紧,一低头就能瞧见蓉姐儿额心的美人尖,心里痒痒着想碰一碰,鼻子先凑了上去。

    蓉姐儿只觉得额上发痒,她最怕痒的,一点儿都受不得,咬了唇儿身子打颤,这一下哪还了得,徐礼本就知了人事,这些夜里日日想她,好容易入了怀,正是心驰神摇之际,她竟抖着身子晃起来。

    徐礼低头看她,蓉姐儿也正抬头瞧他,咬着嘴唇,眼睛水润润的透着光,声音压得低低,一片温香喷在他脸上:“别碰,我痒。”

    几个字说得徐礼哧哧气喘,手心鼻尖都沁出汗来,两只手箍住她的腰,忍得辛苦,等听见外头脚步往远处去了,急道:“妞妞,别动。”

    那边丫头叫了几声,想钻进山洞里看看,觑着黑漆漆的却又不敢,唤了两声没人应,转身往九曲桥去,忽的听见里头要响动,大着声音就要进来。

    蓉姐儿急的扒着徐礼胸前衣襟,忽的开口,学了一声猫儿打架的叫声,她跟大白呆在一处这样久了,学两声猫叫再像不过的,连大白都叫她骗了去,晒着太阳就抬头四处寻找,还当是有猫儿进它屋子里来了。

    丫头听得这一声,知道里头猫儿打架,又转头看看那边的丹桂园,急步过了九曲桥,一路去往那边寻人。

    人已是走的远了,可徐礼却不把蓉姐儿放下来,她才不觉得,此时看见半个身子贴住了,羞得脸颊通红,高底鞋子站不稳,摇摇晃晃的叫他扶着腰,一只手撑在他胸膛上才站稳了。

    拿出帕子挡着脸,只露一双圆溜溜的眼睛,徐礼笑看着她,心里酥软软的,拿手去碰她的额头,顺着鬓发捏住了耳垂,肉肉的,软软的,麻到了心尖尖上。

    蓉姐儿一惊,说不明白心中甚样滋味儿,一双眼睛眨巴着,皱了眉头看他,只听见徐礼说:“不出十日,便有人去你家提亲,妞妞,你肯不肯嫁给我?”

    私下相会还私定终身,简直胆大包天,那些个列女传女四书里,都够沉塘上吊百来回了,可她就是觉得心上颤颤的,连骂他一句都不行,涨得两颊发烫,也不拿帕子遮着脸了,两只手捂住脸颊,咬着嘴唇,从鼻子里应出一声:“嗯!”

    她发烫,徐礼却发凉,说这一句话,倒似把全身力气都用尽了,他取了个巧,先告诉她有人提亲,再问她愿不愿嫁,看看她手里捏的银纱条帕子,从她手心里抽出来,给她盖在脸上,遮住口鼻,倾身过去,隔着帕儿,在她嘴上轻轻一碰。

    蓉姐儿大眼睛一瞬不瞬的盯住他,只知道他越凑越近,浓眉长眉看的分明,还不知出了甚事,只觉得隔着帕子濡湿濡湿的。

    她一把把帕子扯下来,徐礼已经把她从脚上放了下来,手指又捏捏耳垂:“妞妞,你往后,就是我的妻子啦。”

    一路往回走,蓉姐儿都觉得身子在打飘,知道这不规矩,可心里却跟灌了整罐头百花蜜似的,遇见那个去寻她的丫头,指指九曲桥另一边,那丫头急得汗都出来了,一路把她带到敞厅里去。

    她一进来就瞧见上首坐着三人,只当是哪一家的官太太,来的时候知道是相看,原来就不愿意,此时又想起徐礼十日就来提亲的话,心里蜜滋滋的,也不似席上小娘子知道是相看就扭扭捏捏,照常吃菜喝水酒,还不时与秀娘说话,只如寻常作客一般。

    徐大夫人从头看去,心里有了数,又看花厅里已经架起了牌桌,吃喝毕了便道:“花园子也疏散过了,不如便抹两把牌,只当消遣。”

124春深日暖

    “你们且看,哪一个更好些。”徐大夫人临上桌前同两个弟妹密语两句,见着她们点了头,才净手喝茶,一面抹牌一面直觑着那几家的姑娘。

    徐大夫人一上桌哪里有失手的时候,便是徐二夫人跟张氏两个也是赢面比输面大,一间花厅架起四张桌子,抹骨牌的声音一响,再矜持的小娘子,一圈下来也露了原型。

    徐大夫人瞧中的那几个被安排在一张桌上,庄媛姐跟蓉姐儿两个一处摸牌,蓉姐儿有了心事,便不十分起劲,打起来懒懒散散马马虎虎,叫捉着好几回,一桌子只赢她一个的钱。

    看着输了那许多,脸上却一点恼色也没有,照样舒着眉头,笑盈盈的,拉了抽格撒大钱,一把抓着也不论多少的掷出去,那三家小娘子,庄家姐儿因同蓉姐儿相熟,便给她使眼色,怕她再放冲,另两家子,却还脱不得商户气,一把抓着就往自家荷包袋里塞,再一个还差身边的丫头细细点数。

    点数跟塞钱的两个,刹时便跟徐大夫人剔了出去,这样精明已是显得小家气了,到时候一个子儿沾不着,便是进了门也不好拿捏。

    几个换换眼色,便只剩下庄家的跟王家的两个,庄家姐儿是个持得住的,赢了不见多开怀,输了也只略皱皱眉头,合稀泥一般两边打茬,应对得体,进退有度。

    那王家的姐儿却要跳脱得多,嘴巴倒是甜,笑起来圆团团的讨人喜欢,最要紧的却是手松,她那亲娘看着不似个精明相的,手却紧得很,一坐到桌上就把那三个赢了个底朝天。

    换了座位调过风水也是一样,好容易等到她起身更衣,叫女儿来帮着打两圈,那三个立时便把输出去的赢回来一多半儿。

    徐大夫人出去更一回衣,再回来的时候往另两边的桌子边走地一圈,回到桌上再抹上两付,倒起身说累了要告辞。

    吴夫人一直送到了门边,她们三个一走,其余几家子也都跟着散了,秀娘上了车还在捶腰:“这活计真比在家还累些。”说着抬手揉起额头来,蓉姐儿给她揉肩:“也不知道弟弟醒了没,回去他定要闹了。”

    她们俩出来便是是瞒了茂哥儿的,他已经很会走了,还会说单字儿,爹娘姐这三个字说的最顺溜,嘴里咕咕咕的说着旁个听不懂的话,一刻都不肯离人,只一抬头不见了秀娘就要叫。

    今儿出门便是叫丫头抱了他到花园子里头玩耍才脱的身,茂哥儿精灵的很,看看她们没换衣裳才肯去,若是换过出客衣服,那是怎么都不肯放手的。

    等到了家,茂哥儿已经睡了,秀娘在前边院子里歇息,蓉姐儿换上家常衣裳,穿了银纱条的裙子坐在罗汉床上,拿了绣花绷有一针没有一针的扎在绸上。

    那别是个梦吧,进了秋日一场场的落雨,难得今儿是个大晴天,太阳照在九曲桥上的红栏杆照得好似飞虹,水面荡了一层层的波光,锦鲤甩了红绸似的尾巴,滟滟泛上来吐泡。

    她是不是遇着了,还是在石墩子上坐着发了场梦,帕子上小小晕开一个湿濡的圈儿,单边儿还沾着她嘴上的胭脂,真香,她听见他呢喃,又好像没说。

    恍惚惚的走出来,一路都觉得他在背后盯着她看,还有那一问,问她肯不肯嫁给他。蓉姐儿也不知道肯是怎么样,不肯又怎么样,只晓得看见他的眼睛,就好像还在灯会那一日,他隔了雾气灯火瞧过来,她的心跳的像是戏台子上的锣鼓点儿。

    捂住耳朵发懵,那烫热的目光,怪吓人的,她是懵住了,还是真个答应了?这要紧的当口,竟糊涂起来,漫不经心的扎了指尖儿,一缩抬起来看看没破皮。

    指尖上那一点点细细的疼又把她扯了回来,她刚才一直荡在天上,这回落了地,心里闷闷的,又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烦起来把绣花棚子一扔,坐到床上去踢掉鞋子,拉起帐子。

    甘露也正打瞌睡,今儿太阳太好了,气又凉爽,微风一阵阵的吹进来,窗台前摆了一小银匣子的茉莉花粉,吹得屋子里一阵阵香风,针也懒了线也怠了,等回了神,看见姐儿已经睡到床上,进两步走到边上:“姐儿解了衣裳再睡。”

    里头已经没了声息,甘露自个儿也趴在凉床上去,蓉姐儿看看帐子上头的顶的花,眼睛不知怎的湿了一圈,不知从哪儿升起来的委屈,这才一天都没过呢,真个要等上十天那样久。

    大白从纱帐外头钻了进来,蓉姐儿一看见它更想哭,伸手一张,大白甩甩尾巴从她胳膊底下钻过去,蓉姐儿掀开薄被子,大白绻起来睡在蓉姐儿身边,湿湿的鼻子尖尖碰在蓉姐儿手上,就跟小时候她想爹娘时抱了它睡一样。

    大白洗得干干净净,身上还扑了香粉,爪子搭在蓉姐儿手上,没一儿呼噜起来,外头的太阳直直射在房里,拉起了密帐子,还氲着一块块光斑,照得绣了缠枝八宝花的绣帐子一圈一圈,蓉姐儿枕着软枕,心里想了一回徐礼,又想了一回假山洞,大白的肚皮压在她手上一起一伏,很

    快她也睁不开眼了,两眼一眯睡了过去。

    徐大夫人在车上便没忍住,问两个妯娌:“二弟妹跟三弟妹,看着哪个更好些?”

    徐二夫人知道她的心意:“我看庄家的跟王家的,这两个姑娘算是出挑的。”若真论及好拿捏,怕是王家这个姐儿更容易些,瞧着就是个没心没肺的性子,亲娘还疼上,桌上一圈输了那么些个,也一句都不说她,还笑盈盈的。

    再看她伸出来的两只手,便是内眷也不过这样打扮,才时新起来的三五个绞金镯子戴法,她一手就三个,抹起牌来只她那一桌子最热闹,叮叮当当俱是金器的声儿,还有头上的插戴,那一幅金镶玉蟹荷叶的首饰,前前后后插戴起来总有十好几件,还没及笄便疼宠成这模样,往后嫁妆怎么会少了。

    徐大夫人又看看张氏:“三弟妹,总是你的儿媳妇,得要你来挑。”

    张氏想想自家肚皮里那个,把心一横:“我倒觉着,王家姐儿天真烂漫,喜欢她那性子呢。”她早已经细细问过,庄家姐儿比王家的姐儿大一岁,说是一岁,若按着出生来算,及笄便要早上一年又八个月。

    她肚皮里这个是男是女且不知道,媳妇若早早进了门有了身子,她肚里这个小的又要往哪里搁。庄家的姐儿看着精明了些,讨一个憨憨的儿媳妇回来,才容易拢络,家里总要有个人向着她才好。

    徐大夫人徐二夫人哪有不明白的,彼此眼光碰一碰,徐大夫人便道:“我也爱王家姐儿那个性子,是该乐着些,咱们礼哥儿自小就是个老八股,说话作事跟小老头儿似的,该给他定个活泼些的娘子,也好往娘那儿说两句好听的。”

    几个女人有了默契,回去便往徐老太太耳边吹风,起的由头也是现成的:“娘亲疼小叔子,更该心疼礼哥儿才是,给他定个实惠些的娘子,往后三房日子也好过呢。”

    徐老太太一口差点啐上儿媳妇的头顶心:“你便这样做伯母?那是个什么,商户!”她气得直喘,徐大夫人却知道这里头有一半是假的,跟这个婆婆斗智那么些年,早明白她到这一招了,便是没辙要撒泼了,却不明白婆婆有甚个不满意的。

    “娘!礼哥儿的亲娘是个什么样咱们且不说,如今三弟妹家不过从六品,若是娶一个高门大户的来,小叔子一家岂不要看着脸色过日子了,面子有什么打紧的,再高还能高过我们老爷去,里子才最紧呢,日子是过出来的,真讨个厉害媳妇来,不说三弟妹,礼哥儿岂不平白矮了一头。”徐大夫人说了这一些,徐老太太便只咳嗽不喘气了。

    徐二夫人给婆婆揉心口:“大嫂说的很是呢,进来个不服管的,到时少不得要娘来□□,咱们不过是隔房的伯娘,难道还能叫侄媳妇立规矩不成?娘却是正经祖母,只有您好撑这个腰。”

    徐老太太越想越觉得有理,张氏是个扶不住,也就是因着她软和这才聘进门来,若真娶个高门儿媳妇,先一个张氏就弹压不住,礼哥儿再怎么不亲,也是她的孙子,叫个外头来的压住了,到时候还要把她抬出来教规矩。

    “再者说了,怎么是商户了,这家子是农户捐的官儿。”说是农户倒是真的,王老爷出来当官儿,家里还有田有地,年年都不出产多少粮食,族里便没收王四郎家的米粮。

    上回子王四郎回去给亲娘修坟,一并补了上去,请族长里正两个吃了顿酒,再送两些布匹绸缎,又给活动开了,王家一门如今却是板上钉钉的农户。

    徐老太太听见这一句也不咳嗽了,看看两个儿媳妇通力说合,再看张氏立在后头不则声,点点她:“你来,这总归是你儿媳妇,你若说好,便使了媒人去提亲。”

    她一只眼儿睨了张氏,便是想叫她不点这个头,一个个过来求她,她再抬抬手放过,谁知道张氏一开口便向着两个儿媳妇:“大嫂二嫂说的都是正理,她们都是有了儿媳妇的人,个中道理比我懂的,自然听她们的。”

    徐老太太这回是真个发脾气了,她捶了床板,恨气道:“我不管了,问你们爹去,老头子点了头,也没甚别的好说。”

    谁料这回三个没一个哄了她回转,也不似平日那样叨叨个不住,一车车的好话往她耳朵里头灌,徐大夫人给两个妯娌使了眼色,自个儿拿了徐大老爷的信送去给公爹。

    先是看了家书,再把王家姐儿的事一提,徐老太爷正自个儿跟自个儿打棋谱,落到黑子,抬眼看看大儿媳妇,嘴里应一声:“那就遣了媒人去罢。”

    这一对老两口,便没把这个孙子摆在心上,只要不差,大面儿上瞧得过去便是,同徐仁结亲时那付事无巨细样样过问的样子比起来,这个倒不似亲生的。

    徐大夫人心里更是熨帖不过,转身便去寻了官媒,挑吉日往王家去提亲,官媒早早侯着,知道徐家只两个哥儿还未定亲了,一听说是三房的,又知道是去王家,换上黄衣紫褙,定在五日后的吉时进了门。

    秀娘听说有官媒上门,倒猜着是哪一家看中了蓉姐儿,才坐定了,那官媒婆就堆了满脸的笑:“请太太安,太太大喜,老身来是给徐家哥儿提亲来了。”

125媒上门秀娘忧心,早知意四郎许婚

    秀娘接了庚帖,却没立时应下来,也不敢拂了徐家的面子,只把官媒婆留下来用了顿好茶饭,又包了个大红封,说女儿亲事她做不得主的,要等当家的男人回来了再论。

    官媒婆捏了钱自然高兴,向来越是红包厚,越是心里乐意,这还有甚瞧不出来的,脸上笑意团团,又是躬身又是行礼,出了王家大门边就去往徐家讨赏了,也不夸口自家的本事,只对徐大夫人说:“那家子当家的不在,我瞧着王家太太不知多少个乐意呢。”

    这本也是徐大夫人料着的,徐家已是低娶了,那一家子高嫁,还有甚个不乐意的,这桩亲事本就是板上钉钉的,也给官媒婆包了一封银子,那官媒婆手里捏了钱心里乐呵个不住,这才跑了一回就有这许多银钱,往后还有五回要跑,可不赚得翻过来。

    蹲了个福堆了一张笑脸:“太太,府上这个哥儿定了,且还有一个哥儿,我这里可有好些官家小娘子的册子呢。”

    徐大夫人听这一句又笑起来,还有一个信哥儿,却是她亲生的,官媒人自然只提官家女,可信哥儿年纪还小,倒不急在这一时,只冲她点点头:“你挂心了,若这回的事儿办得好,自然还找你。”

    能当官媒最要紧就是会看眼色,知道这马屁拍对了,又得一顿果子点心,叉了两只手晃晃悠悠回去了,一路走还一路盘算着王家这桩喜事下来,能有多少赚头。

    秀娘只是面上好看,心里却实不愿意,她见过那家子的哥儿,人品样貌没个好挑剔的地方,可那家子水这样深,自己这个女儿养到十二岁了还是个傻妞,进了这家子,可不把她的骨头渣子都啃没了。

    嫁进高门是有好处,可也不能不顾女儿死活,蓉姐儿哪里是个受得了拘束的性子,看看徐家三个夫人那谱摆的,若早知道有这一节,她当时就该好好同张氏交际。

    秀娘是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性子,最懒怠应酬这些个官家娘子,嫌她们说话拐弯,蓉姐儿这个直肠子,这一家那一家,数数几个伯母几家堂兄弟,再有那么些个妯娌,她又哪里听得懂这些个四五门子话。

    接了庚帖,总不好瞒过去,这事到了丈夫那里就没有转寰的余地了,他原就瞧中了徐小郎,一向觉得徐家门户太高了,不肯舍了女儿的脸去攀扯,这回徐家亲自上门提亲来了,哪里还有不乐意的。

    秀娘接了这帖子饭都用不下去,她身边也没旁人,只好跟玉娘两个商量:“这是怎么说的,难不得瞧了一回,就相中了?”

    不是她贬着自家女儿,那天席上这样多的小娘子,比蓉姐儿生得好的,比蓉姐儿懂进退的俱不在少数了,她年纪在里头还显小,怎么就单单挑了她。

    “太太真是,咱们自个儿看姐儿好还不及呢,旁人觉得她好了,怎么还忧心起来了。”玉娘给秀娘调了杯蜜水,递到她手里:“太太也忧心太过了些,我看咱们家的姐儿确是好。”

    秀娘把盅儿一搁:“那是咱们瘌痢头儿子自家好,她便是再蠢顿在我眼里也是好的,可那家子凭什么便相中了她,这事儿,吴家太太也一点口风不露,显是不知情的,却得仔细着些。”若说哪里不对,徐家小郎君她是见过的,有礼有度,样样都出挑,又不似那等骗婚人家。

    想到骗婚,秀娘又揪起心来,别是面上瞧着花团也似,里头一泡稀烂吧,越是想她这心口越是跳,按了帖子到后院去看女儿。

    蓉姐儿正逗茂哥儿玩,听他张着长了几颗牙的嘴巴一字一顿的叫姐姐,手里高高拿着布老虎,叫完一声才给他玩一下。

    茂哥儿平日里根本就不稀罕这个,布老虎他有大大小小十几个,都能排起队来了,这时候却偏偏对被蓉姐儿拿走这一只志在必得起来,跳起来还勾不着,整个人团在蓉姐儿身上,扒着她的手要布老虎玩儿。

    “叫姐姐!”蓉姐儿的头抵着茂哥儿的圆脑袋,他面上显了急色,嘟了嘴儿,却只能喊出一个字来:“姐!”隔好一会子才能又喊一声:“姐。”第二字轻了许多,像从鼻子里发出来的,一张脸急得通红。

    蓉姐儿这才把布老虎塞到他手里,在他的胖脸蛋上香上一口,茂哥儿一翻身,躺下了,两只手举了老虎,玩了一会儿不见蓉姐儿来抢,蹬了腿碰碰她,眼睛斜过去,见她没这个意思,自个儿把老虎扔到她裙子上。

    蓉姐儿一看就明白过来:“贱骨头!”说着自己也乐起来,又忽的想到小时候的玩意儿,高声道:“兰针,你把我那陀螺寻出来。”

    不抽不动,一抽才动,泺水乡下都管陀螺叫贱骨头,蓉姐儿最会玩这个,皮绳子一打过去就绕着打转,再系上彩条,倒似个彩球在地上不停的转,不说茂哥儿,连大白都看住了,它伏在栏杆上,眼睛盯着陀螺一动不动,弓着身子想要扑上去。

    茂哥儿哈哈乐着,拍了巴掌,陀螺一停就嗯嗯啊啊的要再来一回,秀娘还没踏进院门就听见这动静,进了门一看,自家那个有人来提亲的闺女,还跟七八岁娃儿似的在玩陀螺。

    她长叹一声,招呼女儿:“赶紧歇歇,像什么样子。”走过去见她额上一层薄汗,拿出绢子给她擦拭:“别着了风,这日头再好,风却不是假的,赶紧回屋去。”

    茂哥儿只不肯,他还不要人抱自己走上去拿了竹鞭要去抽那陀螺,大白跟他一起玩,陀螺在他

    手里只慢腾腾转两下就不动了,刚才转得飞快,大白不敢去扑,这因却不怕,一下按住了,去咬陀螺上的彩条子。

    “怎的啦娘,帐算完了?”家里的生意越做越大,开销也越来越多,王四郎又折腾着开了个质铺,开质铺却不比开旁的铺子,须得有个会掌眼的行家,别个拿些假古玩,当作真古董给了钱,这铺子便开不下去。

    她原还忧心,后头说是从吴家的置铺里头借来个二掌柜,又开在朱雀街上,隔了夫子庙几条巷子,一条街俱是文玩古物,因着王家财力厚,作当的图个现银,做了久当或是死当的东西,也常拿了家来用,秀娘屋子里新添的大理石云纹屏风便是人家作的死当,叫王四郎差人抬了回来,蓉姐儿爱的不行,直说下回还有,给她也添一个。

    这么着家里东西越来越多,铺子里抬进来的都要写签子,两边才好对帐,怕有人钻了空当,拿些小零小碎的金玉玩意儿,蓉姐儿又是个粗性子,说不准就混忘了,叫别个得了好处。

    “帐哪有算完的时候,我疏散一回,过来瞧瞧你。”秀娘看看女儿身条又长了,又在绣筐里头翻一翻,活计也很像样了,拿出来点点,十多日还只绣了方帕子:“你看看你,还这样懒怠着作针线,往后出了门要给婆婆一家子做针线的,可怎办?”

    “那离出门子不是还早嘛。”蓉姐儿说完这句,又想起徐礼说的十日来,如今都过了五日了,心里一时生气,板了脸拿手去扯裙带上挂的玉球香盒,撒了一裙子的茉莉粉。

    秀娘还只当她是为着自个儿说了她才生气,点点她的额头:“你大了,娘也不瞒你,今儿确是媒人上门了。”蓉姐儿一听瞪大眼睛抬头看她,一下子结巴起来:“媒人……真个有媒人上门?”

    “骗你作甚。”秀娘原就是想看看她急不急,谁知道蓉姐儿认定了徐家来的,一句也不问,秀娘被她这番气的不知说甚好:“你就不问问是哪一家子?”

    “哦,是哪一家?”咬了嘴唇,可怜巴巴的模样儿。

    “等定了你就知道是哪家。”秀娘却生起气来,立起来往外头走,女儿这付不成器的样子,怎么好嫁到徐家去,说着差人去质铺把王四郎唤回来,只说家里有喜事。

    王四郎却不着急,等快到用饭的时候才回来,桌上已经布了菜,他脱了皮帽净过手,拿起筷子才问:“是甚个喜事?”

    铺子里收的那许多东西,银子打的倒在多数,成色分量不一,他亲看着伙计一样样的分了,再拿去融了倒在模子里头做成小银锞子。

    “你倒真不急,家里还能有甚个喜事,媒人上门了。”说着端了碗,自家挟了一筷子菜,今儿却不跟蓉姐儿一处吃,单叫厨房做了送到她屋里,蓉姐儿正在屋里给玉娘挟菜:“好玉娘,你就告诉我嘛。”

    “是徐家的?”王四郎这话一出口,秀娘倒奇了:“你怎的知道,可是吴家老爷同你说过?”王四郎笑眯眯挟了一筷水晶鸭片脯子,扒上两口饭,嚼了才说:“他原透了意思出来,若不然,借一个当铺的二掌柜可没这么便宜。”

    “那这事儿?”秀娘这回碗也端不住了,搁下来就看着丈夫:“你是预备应了?”

    王四郎舀了碗汤稀里呼噜半碗下肚:“怎么能不应,徐家的亲事若不应下,哪一家子还敢再来提亲?”别个却只会瞧徐家的好处,这样的门户还不应,哪家子还敢来提亲,当官的从商的,不怕得罪了徐家?

    “咱们女儿那个性子,怎么好往那样的从家嫁去,我却瞧了,那三个徐太太却不是省油的灯!”秀娘搁了碗再端不起来,见丈夫又挟了风鸡,一把扯了他:“你还吃的下!”

    王四郎是早早就知道了,还知道往后徐礼是要离了本家外放的,女儿嫁进了门,便是徐家想要磨搓她,也得看得见人,他的女儿看着不精明,心里却跟明镜似的,哪里就这么容易吃亏。

    吴老爷起了个头,他只是打哈哈,没想着徐家真有人上门来提亲,那一回的宴席,便是他有意去炫一炫富贵,徐礼是他样样都瞧中的,没亲娘,又没个管事的爹,女儿进了门就是当家作主的那一个,跟到外任上去,最差也是县令娘子,日子且有的逍遥。

    吴家又为甚有这个意思,怕是徐礼自个儿相中的,王四郎看看秀娘,自己相中的媳妇可不比白得来的要心疼的多。

    他也不说破,挥挥手:“再等两日请了官媒人来,把女儿的庚帖换了去。”王四郎再满意有些事儿还是要办的,吴老爷是打了包票说外甥房里无人,可那些个子弟的习气就怕沾上扳不回来,房里一个妾也无,也只他们这些人家觉着是好事,别个还只当子弟不通人事。

    王四郎吃饭便出门去了,秀娘急步跟在后头:“你这是做什么去?”她这头还有一箩筐的事要办呢,既是要应下了,嫁妆单子该怎么开,陪多少才不算薄了,田地铺子又要怎么算,眼见丈夫越来越远,眉头锁的紧紧的。

    王四郎背了手,冲后头挥一挥:“我找那小子,泡个澡去。”

126准丈人混堂相婿,少年郎夜半念娇

    徐礼在学堂正跟几个同窗烧红叶煎茶,着小厮往后山去背了草筐捡了成筐成筐吹落的红叶回来,点在红泥小炉下边,待水开了沏了茶汤喝。

    中有一人会作一手水丹青,加茶汤运茶匙,顺着汤纹水脉顷刻作一付重山锁烟,深口的茶盆中盛了浓绿茶汤,待浮沫图案一尽,拿竹勺分杯对饮,一个个作了诗文,那个爱访勾栏瓦肆,诨号叫“吕先儿”的急上台阶两步:“徐礼,外头有人寻你,说是你家世叔。”

    座中几个互个眼色,你推我搡的:“是你那世叔来了,赶紧去迎,别跑了新娘子。”

    徐礼微微一怔,站起来抻抻袍子,扶一扶冠踩了深苔下来,还没问呢,这个快嘴的吕先儿就啧了两声:“好威武一双虎目,生了个酒糟脸儿,我看是个行武的人家吧,看打扮倒又不似,你家哪一门子亲戚……”

    才刚说到一双虎目,徐小郎就知道是谁了,除了王四郎还有哪个,摆了手急步往下赶,把吕先儿扔在台阶上,他甩一甩袍袖,忽的想起来,跟在后头喊一声:“是不是,你那个世叔?”

    徐礼回到山院便天天合不拢嘴的笑,还是这个快嘴的吕先儿,打趣他道:“人生三大喜,这它乡遇故知,你是不成,你就是金陵人士嘛;这金榜提名时,也快了,这么急三赶四的喜起来也不像样。说不得便是要洞房花烛夜啦?”说着贼忒兮兮一张脸凑过来:“说说,哪家小娘子,生得如何?”

    徐礼还只笑不说话,吕先儿一拍巴掌,快嘴一溜,一个山院的都知道徐礼要结亲了,问了他多少回,他只死咬了不说,有那好事的便想到船上送来那件衣裳:“真个要娶你家世叔的女儿?”

    王四郎立在山院门口等他,穿了件家常直缀袍子,打扮寻常,身上也不挂金玉,看见徐礼从山阶上奔下来,只作不见,背了手立着,拿余光看见他隔着几步立定了,伸手理冠整衣,上前来作个大揖:“王世叔。”

    王四郎只作才转身,退了一步不敢受全礼似的,却是结结实实一点没落,正经受了他的礼,还笑眯眯不说破:“走到此间,便来扰你一番。”

    “哪里,哪里。”徐礼一瞬时话都说不全合了,料想着定是媒人上了门,他仔细瞧过,十日里头只有两天是宜纳吉的好日子,若不是今日,便要再过四日,既是王四郎假作不知,他便也不点破,恭恭敬敬垂手立着。

    王四郎看看他,又比比进出学院的学子,笑一笑:“跟我了下山去喝一碗热茶汤罢。”

    徐礼自然只有应的,也不带小厮,跟在王四郎身后下了山,王四郎是走动习惯了的,徐礼却也不弱,他再是四体不勤的,这些年的山路来回也强健了身子,一路下山也不喘气。

    看着倒不似那等提不起拿不动的,王四郎也厌恶读书人,他那个二姐夫便是酸儒,肚子里半点墨水都恨不得全抖开来叫人知道,幸而徐礼并不如此,若他也学着那样说话作事,便是徐家大房的嫡亲儿子,来提亲也是不肯的。

    王四郎一路把徐礼带到了混堂巷儿,一路倒要先串过花柳街,隔了秦淮河几条道,那些个窄门小面的妓家便在此处谋生,也不似大院里有龟儿妈妈揽客招待,只自家兜了生意来做。

    一个个这样天气了还穿着薄纱衫子,门前挂了红灯笼,或是单个儿站着,或是结伴招客,屋子倒只一间,只当中排开几块木板,放上床便能行事。

    往巷子前一挤,馄饨摊子的热气儿扑在人脸上,卷着一股热香扑面而来,屋子里头木床吱呀,有男人的叫有女人的叫,人身上的热气也跟着一层层叠上去,有收了市的肉贩鱼贩,还有打樵的磨豆腐的,什么味儿的都有,搅在一处夹着河那边的脂粉香,动声动色。

    徐礼哪里见过这番景象,生在金陵那么些年,也从不知城里还有这样一条巷子,他自然跟人一同坐过游船赏春,一条画舫,系着彩绦挂了灯笼,船上弹唱的也都失扮得正正经经,燃了香摆了精致酒水,哪里似这地方。

    一样是皮肉生意,竟也分了高低贵贱,赤了胳膊的男人从窄房子里出来,后面跟着扯他衣裳的女妓,脸上的胭脂都糊开了,咧着一张大嘴:“还差五文呢。”

    那男人也不回头,往馄饨摊子上扔几个钱,女人怕是一夜都在接客,还不曾用过饭,把衣裳一拢,接了个破口瓷碗装的汤馄饨,多饶了一把葱,还冲那担子上的男人飞了个眼儿,转眼看见王四郎跟徐礼,从上到下打量一眼,别个她都招揽一回,对着这两个却不吱声。

    徐小郎一付读书人模样,这条巷子里头倒不是没有读书人,戴了方巾遮遮掩掩的盖了脸,一路走到相熟的人家,抠抠索索的摸出钱来,钱给的不多,事儿却磨蹭。

    可徐礼一瞧倒是富贵人家子弟,穿着缁衣袍子,头上冠子上却插了根玉簪,腰带上还挂着三事,光一对双鱼玉佩就晓得不是出入这样地方的人。

    两人一路绕过花柳街,行到混堂巷子,这地方一溜儿排开全是混堂,一条街上都罩着雾气,王四郎这才回头看看徐礼:“你怕是没来过这样的地方罢。”

    徐礼看着就年轻面嫩,走过花柳街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搁了,恨不得低了头数着砖块过去,听见王四郎这样问,心里原来有的十分把握一点点消下去,却不是王家没相中他罢。

    王四郎一路从街东头走到西头,倒数第三间,门联上刻了“金鸡未唱汤先热,红日东升客满堂。”二句,再往里倒不似走过来瞧见那几家,人挨着人进去。

    徐礼这才知道这未来丈人竟是带了他来洗澡,他略一踌躇便明白是大约是看看他有没有暗疾,心里却不觉得受了轻缦,要把女儿嫁给他,总得看看好坏才是。

    随着王四郎踩了木梯子上门,上边又不一样,给了一两银,要了个单间,两张床榻进门便是,再往里看,还有个石砌的大水池子,王四郎看一看问:“可干净罢。”

    跑堂一躬身子腆了脸笑:“干净的,”又问:“老爷要什么香。”

    “沉香。”王四郎说着又打点了一两银子:“预备些吃食来。”说着自个儿解了衣,还笑一笑道:“天凉了,这里头泡一泡通身筋骨舒畅。”也不等徐礼,自家解了衣裳就搁在榻上,先冲洗,搓上澡豆冲个干净,往到石砌的池子里。

    两边墙上还有砖雕的仙鹤,王四郎泡得通身上下三百六十个汗毛孔儿都舒开了,只闭了眼儿头上搭条毛巾,等听见徐礼进来了,眯了眼儿去看。

    徐礼富贵人家长成,还没泡叫热气儿就给熏红了,王四郎看他身长体阔,身上也没异味,也不似通了人事的模样,心里点了点头,自家又闭起眼来,跑堂进来看着泡上了,拿铁夹子夹了块烧红的石头扔到水里。

    “滋”的一声,水又热了两度,两个俱都一言不发,须臾便有人端了托盘上来,泡着热澡,喝了冰镇菊花酒,王四郎一杯子下去,舒服的叹了一声:“我女儿脾气急性子燥,我看你是个沉稳的,很好,很好。”

    说的徐礼脸上更红,也不知道是泡红的还是燥红的,王四郎泡了一刻叫跑堂进来,寻了上扦脚师傅进来,又是挠背,又是梳头,还修了脚,一共摸了二十个大钱出来,看着徐礼穿上了衣衫等他,脸上还红晕一片,耷耷眼儿穿上衣裳,一路走回家去,到了巷子口说道:“过两日就换帖子,你自家看中的,若待她不好,嘿嘿,我这一把子力气收拾你还来得。”

    徐礼这回便似煮透了虾子,连称不敢,送了王四郎好远,才晕陶陶往回走,眼看天色晚了,也不得往山院去,只好去了舅舅家过一夜。

    吴夫人看见外甥涨红了一张脸回来,还当他生了病,见没个小厮跟着,赶紧打发他回房,又要请大夫来给他瞧病,徐礼只觉得热气从脚底一直涌到头顶心,拉了吴夫人,脸上还笑呵呵的:“不劳舅姆担忧,我是去了混堂跑了个澡。”

    “怎的,你哥哥拉你去的?”吴少爷三日前调了回来,还是总旗,那个爱跑的性子不改,日日跟着同僚喝酒跑混堂,好容易家来却把媳妇搁到一边,三日才只回来住了一日,这样子什么时候能怀上个娃儿。

    “不是,表哥回来了?”他心里只记挂着亲事,倒把吴策讷回来的事给忘了,吴夫人拍拍他:“你不是着了风寒便好,你哥那个野性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收敛。”

    硬是逼他喝了半碗姜汤,徐礼盖了被子,身上燥的睡不着,翻过来覆过去,贴饼子似的翻腾,只觉得身上热的盖不住,掀开被子躺了会儿还是觉着热,心里飘飘然想着要娶她过门。

    脾气燥,她可不是脾气燥,巴掌差点儿就刮过来了,徐礼这辈子也没干过这样不规矩的事,做了却一点也不后悔,想着那黑洞洞的假山石洞,只她那一双眼睛黑亮亮,猫儿似的盯着他瞧。

    碰了嘴唇也不知道羞,懵懵懂懂的说她不知羞,又晓得脸红,红起来看着软绵绵的,叫人忍不住想要掐一把,他原不想靠过去,脑子里却是空的,半点也没别的想头,只想要碰一碰她,一下也好。

    往后她就是他的娘子了,是他的妞妞,小小的人儿团着身子就知道自己叫自己妞妞,他那一声,把她的外到里全都烫热了,就跟他自此气血翻涌一样。

    也不知道她夜里想不想他,徐礼弯着嘴角,心里知道不是,指不定睡的多香,还抱着大白,这

    只猫儿长睏在她枕头边的,他这么日日翻腾,倒不如一只猫,正想的出神秘,鼻尖一热涌出两道热流来,抬手去抹只觉得指尖濡湿,急急卷衣裳去擦。

    夜半闹得房门口守着的小厮进来一瞧,急急到灶上去催绿豆汤给徐礼下火,第二日吴夫人才知道坏事,给他蒸绿豆糕,又备下杭白金桂,俱是下火润燥的,又叫小厮送了一筐梨上山去。

    同窗几个相熟的看见徐礼这个天儿了还喝绿豆汤,哪有不明白的,吕先儿啧了声挪揄他:“这个天儿还上火,别个只说新官上任三把火,你这是新郎倌过夜三把火吧。”

127置嫁妆四郎疼女,问夫妻徐礼思婚

    蓉姐儿是在庚帖在徐家的祖宗牌位下边压了一日后,才知道说秀娘已经把帖子送出去了,家里一个个都瞒了她,就怕她心头不乐。

    王四郎家来就笑:“到是个好的。”

    秀娘哪里知道他这句好的是那个意思,只当是个干干净净没得暗毛病的,又知道徐礼房里无妾无通房,吊着的心这才落回肚里:“这个要怎么跟闺女开口?”

    那家子瞧中了她,她却没瞧中徐礼,那回子在船上,秀娘特特问她俊不俊,她却只说娘娘们们的,显是不中意这长相了。

    把这话告诉王四郎,他却哈哈一笑:“将将成长的少年郎,细弱些也是有的,我看他肩阔体长,倒跟那些个弱脚鸡不一样。”

    官媒人再上门时,还是秀娘招待,这回却是预备了两匹丝绢给了官媒人,有好东西涂口,说出来的话自然抹了蜜,什么天作之合什么花好月圆,还有甚个郎才女貌,这官媒人可连蓉姐儿是圆是扁还不知呢。

    秀娘也只笑,待她一筐话说完了喝茶时问:“那家子人品我们很信得过,倒想问一声,咱们家姐儿还不曾及笄,哥儿却是已经长成了……”

    那里还待她说出来,官媒人一跌脚儿:“太太这是打我的脸呢,我又不是那等私媒,把个烂货当作贵物卖的,前头那两个哥儿却是我老姐姐做的媒,她拐了脚在家里歇着,知道是徐家的事才托了我来,那家子哥儿,新娘子进门前,那屋里俱是干干净净的。”

    当娘还能忧心些什么事儿,官媒等了这两日心里已经在打鼓了,按说这事儿女方拿拿乔也是应当应分的,显着自家闺女矜贵。

    可这是徐家的事媒,真个叫人等了两日,还一点风声都不透,官媒人急在团团转,只怕要自个儿打了自个儿嘴巴子,好容易等了王家人来请,急三赶四的来了,看见桌上摆的纱绢缎子,提在喉咙口的心才又落回肚皮,听见秀娘这么问,赶紧赌咒发誓。

    “这个哥儿正该是说亲的年纪母亲倒去了,守了三年孝,不得科举,自然也不好去相小娘子,却是这家子的规矩,出门说媒不能是白身。”媒婆半边身子都往椅子外头倾,直往秀娘前边靠:“说句不好听的实在话,那样的门楣了哥儿哪有白身的,不过早些晚些,还等着中了秀才才说亲,这样有规矩的人家,哪里会在大婚前搁房里人嘛。”

    官媒人这张嘴,两片薄皮一碰,就把事儿圆过去了,把妾当作了房里人,那确是没有,可若说没个通房,谁人肯信,秀娘晓得这是风俗,也没得办法。

    不说当官人家,就是那卖米卖柴的,年景好了,也想着买一个妾,心里觉得女儿受苦,可嫁去哪一家不是受苦,软了气跟官媒人叹:“我只这一个女儿,自然想嫁个规矩人家,倒是劳你跑这几回。”

    “都是当娘的,哪里不明白,我自家也有女儿,可不一样千挑万选的送她出门子。”官媒人搁了茶盅,秀娘比她别日里见的那些个官太太和气的多,说话也软和好听,出手还大方得很,哪一家子不是到最末了才给锦缎的,她这一出手就是两匹,可见是宠爱女儿。

    觑着秀娘脸色说了一句:“这却不是我多嘴,是太太慈和也打动我们心肠呢,姐儿进了这么好的家子,也只当娘的还忧心,太太也别摆那好看的,实惠着些才是真。”

    半真半假说些掏心窝的话,转头又坐了小轿往徐家去了,一进门便拿了帖子往徐大夫人面前邀功:“太太,那家子倒是真心疼姐儿,只怕家里姐儿年纪小了不般配呢,我是日日上门,嘴皮都说薄了一层,这才把事儿定下了。”

    徐大夫人也不曾想王家还要等两日才回信,得了信儿就笑,不怕他们太心疼,就怕不心疼,自然也打赏一番,却不比王家这样厚了,她扫一扫官媒人的面色,就知道王家给的礼不薄,笑道:“既得了信,还要烦你择个吉日,奠雁去王家。”

    官媒人满口答应,徐大夫人又道:“这个天儿怕是雁不易得,若实不寻摸不着,拿一对金的先送了去。”官媒人腆脸哈腰,哪里敢不应,肚子还有不明白的,徐家仁哥儿结亲是在正月里,那还拿了六对活雁出来,想是请人从南边送来,一路好食好水的养着,到了侄子这里不上心也是有的,转回来说,有一对金打的也不差了。

    当下说定了奠雁吉日,等送出这对雁去,才算是走完了纳采礼,那官媒人拿了东西回家,摸摸两匹缎子,想着送出门子时还不定得多少赏,作这一桩媒,倒比寻常了作成三桩赚头大,这哪里是新娘子,倒是个财神娘娘。

    那句实惠些,正中了秀娘的心肠,王四郎也是这个想头,捡点铺子田地,金陵城近郊那些个却是圈不着了,上好的水田全叫那些当官的贵人圈了去,再有好田也是散的,出不得手。

    王四郎这人自发达了,便爱买地买房子,受过无片瓦遮头的苦处,便想着加倍补回来,离城郊再远,还能远得过泺水去,跑上一日,出了金陵,往各县里去寻访,挨着的只收了百来亩水田,想等着得空,去盖起屋来,也圈作个农庄。

    如今把这百亩地一气儿给了蓉姐儿,再有赁来的房屋,王四郎作主,把江州那处宅院也给添了上去,光是房子跟地,一样样的写明了便有一页纸。

    秀娘还是头一回见着嫁妆单子,家里谁也没见过个,还是请了帐房钱先生写的,拿过来一看,让玉娘读给她听“江州临河街宅院一套,楼房、厢楼、厢房、花园、亭屋共三十七间”。

    这却是把房契上的话都写上去了,秀娘都不知住了那些时候的宅子有三十七间屋,王四郎直笑:“有一间算一间,连那下人房也算的。”

    这哪里是写嫁妆单子,倒成了抄家了,再譬如蓉姐儿那些个金银首饰,自然全带了去徐家,她前几日戴过的金嵌玉蟹荷叶一套十三件,也得细细列明了写了单子里。

    “这时候不把活计作细了,万一有个往后……”这话还没说完,秀娘差点啐到丈夫脸上去:“你就不能巴着女儿好了。”

    话虽说的难听,人还没个山高水低的,秀娘心里觉得不吉利,却还是耐了性子一样样的罗列出来,这事儿却得问银叶,她管着蓉姐儿屋子里的首饰,银叶不识字,俱是画了图出来记的,拿了小册子一样样的报出来,再由钱先生写了。

    光是她屋子里现使的这些个,就已经有七八张,巴掌大的小册子,细细密密写满了,一页页的数过去,秀娘还问:“这怎么连牙盒都要算上。”

    钱先生这才笑起来:“太太,正是这个规矩。”

    牙盒不是金便是银,自然是算嫁妆的。因着开质铺,得的金器送到金银铺子里头重炸一回,便往妻子女儿房里添,王四郎看了这个小册子叹口气:“这些年也算是攒下来了,再添个一半,也算是份体面嫁妆了。”

    这份单子便是如今拿出去,也不算简薄,衣裳布料都是成匹成匹的往里头加,秀娘丝坊便是出绸的,这上头怎么会短了女儿,她想到这里才扶头:“总得跟娘家说一声,却忘了一这茬了。”

    徐礼往山长处告了假,知道已经纳采了,拖了表哥要去打雁,吴策讷一口酒差点儿喷在徐礼脸上,他别说是打雁,连马都少骑,君子六仪虽是学过,这拉弓引箭还得不伤性命的捉只雁来哪里能成。

    啧了两声,拍拍徐礼的肩:“这事儿交给别人定办不成,交给哥哥我,就成了。”扯一个同僚一齐告了假,三个人往水边去,天早已经凉起来,林子里的雁全往南边飞去,只在塘边水边伏一夜碰碰运气,瞧瞧可有往南去的歇脚雁。

    既是天色还早,吴策讷便往林子里捉了两只野兔子来,又射中一只野鸡,两个嘻嘻哈哈倒似野炊,整治出来撕了熟肉就往嘴里嚼,徐礼见他肩越来越阔,膀子也圆鼓鼓,拉起弓箭十分有力,手指一松,那箭便“嗖”的一声出去,猎物应声而倒。

    徐礼想着蓉姐儿喜欢武二郎,拍拍表哥的身子道:“表哥,你不如也教教我练箭罢。”

    吴少爷如今早不是少爷模样了,风吹日晒,并不就是个白净汉子,现下更是一身黑皮粗糙,大手一挥:“去去,你这握笔杆子的手,练什么箭,等你练成了想打雁,没个三五年可不成,叫那家子姑娘等的跟你嫂嫂似的再嫁呀。”

    他倒不是不喜柳氏,可对着这么个冰雪人,实是热不起心肠来,见天只愿呆在军中也不乐意回家,徐礼皱皱眉头,觑了没人拉一拉表哥的袖子:“哥,你跟我说说,你们俩在房里都做些甚事?”

    一巴掌叫吴少爷拍在头上:“你个读书人还下作起来了。”吴少爷脸上笑,心里却实想不出跟柳氏做过甚,除了少有的拉帐子吹灯,他也不曾在房里呆过多少回。

    徐礼吃这一打捂住头,想要分辩,表哥又背了弓往前去了,倒哪里是想问那个,就想知道两个人在处都干点什么好,想想蓉姐儿的眼睛,又觉着不管干什么都成,她想玩想闹,他看着就行。

    也非止琴棋书画,赌不成四书五经,还能赌《水浒》,弹不成琴,还能唱小调,她小时候就会唱船歌,这些年也不知道再唱出来是个滋味儿,她要是不爱喝茶,还能喝酒,在院子里烤肉,他院里有个小亭子,到时做一块篇,刻“梁山泊”。

    落木潇潇,便只他一个站在满目秋色里傻乐。

128徐小郎寒天猎雁,柳氏女为夫思妾

    吴少爷见不得徐礼这个傻样子,往前又射了一只兔,转回来看他出神嘴角还含着笑意,忍无可忍一巴掌又拍了过去,把徐礼的肩膀拍的往下一陷,这才回过神来。

    两个人拎了野鸡野兔树林子边上升起火来,趁着他们俩去打猎,吴少爷的同僚已经把帐蓬搭起来了,他徐礼还是头一回见着用油布盖的帐篷,几根树枝看着粗糙,却牢靠得很,人还能往里头躺。

    也不拔毛放血,只把里头的内脏取干净串在削了皮的树枝子上头,整个鸡拿湿泥巴一裹,往火坑里头填,架起枯柴落叶烧了起来。

    那两只兔子却只射中了耳朵,不曾伤得性命,吴少爷把兔子拎起来:“这个回去着人把整张毛剥下来才好。”

    “这兔子给我罢。”徐礼却想着把兔子送给蓉姐儿,上回喂兔子她便稀罕的很,茂哥儿差点把菜饼子往自家嘴里塞,送一只兔子过去,给他们俩玩儿。

    “德性!”吴少爷拿绳子缠了兔腿,也不顾满地落叶往后一仰倒在落叶堆里:“这可比行军惬意多了,水网已经布好,等夜里雁来了,包管没有走脱的,不说一对,给你猎个六对来。”

    吴少爷的同僚姓孙,倒比吴少爷斯文的多,盘着两腿坐正着身子,看吴少爷那懒怠的模样冲徐

    礼笑一笑:“你哥哥一进了兵营便不要命,出来了倒成了这付烂泥样。”说着转了烤叉,身上还带了一小瓶子盐,一面烤一边往上撒盐。

    徐礼自然知道表哥是个什么性子,他从没做过这事,却也学着拿了粗树杆子去翻土里的泥胎,烘一会儿就给野鸡翻个身,只等着泥胎炸开口子,那便是里头的肉熟了。

    “说不准还能打到只狐狸。”几人分食了鸡肝鸡心,又把泥胎拨出来,拿石头砸开来,三个男人分吃了一只野鸡,那姓孙的还拍了吴少爷肩:“你这弟弟看着文弱,倒能吃。”

    他们俩是早早就惯了,兵营里去的晚了哪里还有饭有菜,连点渣子都叫人啃光了,盛上一碗就尽力扒,把菜埋在饭碗下面,吃了头一碗,再把第二碗添满添实,狼吞虎咽,便是在家也改不了性子。

    两人各带了一个皮囊,装了满满两袋的烧刀子,出来便穿得厚实,可架不住野外风大,冻得人脸都发木,徐礼不住搓手,吴少爷踢踢帐蓬门:“进去挡着些,别雁没捉着,人倒先病了。”

    说着又递皮囊给他:“喝一口,暖暖身。”他们初时在6上摆阵操练,后来便到水下去了,就为着治水匪,大冬天呆在水里从皮一直冻到骨头缝里,非得靠着喝酒才能行血。

    徐礼哪儿喝过这个,一口下去人都烧了起来,还想解开袍子,叫吴少爷一把扯住了:“这时候可不能着风,明儿头痛。”

    喝了酒便往水塘边趴着,野雁最是机灵,有一点风吹草动都盘旋着不敢下来,三个人便伏在软泥地上,身上又湿又冷,不时灌一口酒喝。

    一直等到下半夜,林子里的狼都不再叫了,四周静悄悄半点声音也无,只听耳边一阵风,擦着头顶过去了,吴少爷本眯着眼儿半梦半醒,听得这一声眼睛一睁清醒过来,拿脚勾一勾徐礼。

    徐礼哪里睡得着,这酒一下肚只觉得肠子连胃通烧了起来,知道雁来了,正想起来,吴少爷冲他眨眨眼儿,水塘泛着蓝悠悠的光,这一群野雁扑腾着落到水上,一对一对的交项,拿嘴儿去梳身上的毛,啾鸣声也是低低的,还有老雁在塘边游了个圈,同人巡视一般。

    一直等到那细细索索的声响停了,雁都阖上眼睡了,吴少爷才比了个“动”的手势,这两人跳起来往前,两边网子一扯,听见风声要飞的老雁挣扎出去,呼啦啦飞走一大批,却还是网住了十来只。

    吴少爷看看网里的雁便笑:“看看我说这法子行,水匪都捉着了,还差几只雁。”

    几个人来时就看准了农家,点起火把野雁两只捆在一处,数出六对来,还有两只多的,一人分得一只,一人拖上两对,收拾了油布举着火到农人家中。

    这才吃上了热茶热汤,那农人家里的女儿哪里见过生成这样的男人,端汤送饭眼睛一瞬不瞬的盯着徐礼,吃她娘在灶间一声喝骂。

    吴少爷推推弟弟:“要不要告诉人家你是个有主的。”

    被这样打趣徐礼也不恼,只喝了一肚子的热汤,也不在农人家中睡,等天色泛白,就带了野雁往城里去,自进菜进肉的送货西门进去,蔬食肉类自然要抽缠裹钱,守城的看见他们三拉了雁,正想拦住,见是总旗赶紧堆笑:“吴总旗,可要小的给送到您府上去。”

    问那卖白菜的租了一辆车,拉了一车雁往吴府去,门房上一直等着,听见动静开了门,把雁交给下人,自个儿回去睡。

    折腾了一晚上,吴少爷回了房也不往柳氏床上去,嘴上不说,心里却知道她嫌他身上有味儿,扯了床被子往罗汉床上一躺,打个哈欠翻身正要睡,柳氏听见动静披衣起来了。

    她立在床边看丈夫又是一身的泥,靴子上沾着一块块的干泥巴,小声问道:“可要喝茶?”吴少爷强撑着眼:“不必,你去睡。”

    徐礼想了王家姑娘多少时候吴家就没人不知道的,柳氏想一想他,再比一比自家,便只余下叹息来了,她越想越是觉着,这两个定是前生有缘,若不然,怎么那么小便已经见过了。

    徐礼十来岁抱着蓉姐儿玩,吴家宅子里的老人俱还知道,晓得哥儿要娶进门的便是这个姑娘,哪个不叹一句,柳氏偶尔听见,越想越觉得是,事是好事,却是别人家的好事。

    她知道丈夫带了表弟出去是去猎雁去了,心里又酸涩,她结亲那时候哪里来的雁,事儿赶的急,行六礼时只送了六对金雁儿,咬了嘴唇扯住被角,她身边的嬷嬷也劝她,叫她好好拢住丈夫的心,生下个哥儿来不比什么强。

    可她哪里敢对人说,她怕自己的丈夫!穿着衣裳不觉着,脱了衣服身上的肉一块块的,一动那肉就一块一块的跳,行那事时,她只得闭着眼睛,觉得他一只手便能把自己的骨头给捏碎了。

    柳氏看看丈夫,披着衣裳又回去,这回却怎么也睡不着,翻身向里,数着时辰等天大亮,起来换衣又叫人打水进来,安排下粥饭才去给吴夫人请安。

    吴夫人听说儿子外甥两个猎到这么些雁,赶紧叫人单开一块地养这个雁,她只当猎个一对回来便是了,竟有这许多,全叫系了腿儿放到池子里养,又怕把鱼给祸害了,叫人先把鱼捞出来,总归天就要凉了,锦鲤也得换地方了。

    看见儿媳妇进来笑一笑道:“又弄了一身泥吧。”也不等着柳氏说话,吩咐下人把一对雁儿理干净了,拿红绸扎起来送到王家去:“纳采那回没备下,晚几天补上罢。”

    柳氏请了安回去看丈夫,已经洗得干干净净,可那皮色便跟在泥塘里滚过一圈似的,怎么也擦不白,闻着他身上没有澡豆味儿,知道他不过拿清水过一过,强撑了笑:“厨房里备下的八宝粥,喝一碗罢。”

    “我不喝那个,不管饱,来干的。”吴少爷摆摆手,又跟妻子说话:“昨儿猎的雁,余了一只,我给你留的,你去瞧过没有。”

    柳氏扯了嘴角笑:“才刚跟娘请过安便回来,还不及去看呢。”别个俱是一对儿,这单个儿的一只有什么意思,这话埋在心里不说,拿梳子给他通头发,又叫人到灶下去看看有没有实的吃食。

    上来两个拳头大的馒头,还有些炒肉炒肝,吴少爷难得跟柳氏吃一顿饭,风卷残云,头发还没通好,桌上的盘子就干净了。

    “我难得放一日假,你要做什么?”吴少爷懒洋洋搭起腿儿:“去茶楼?集市?都成,你挑罢。”柳氏听了满脸通红,那些地方哪里是她能去的,赶紧摇了头。

    吴少爷难得起一回兴,还是徐礼问他,他才想到的,既妻子摇了头,立起来换件衣裳:“那罢了,我寻同僚去了。”一阵风似的跑没了,柳氏看着他走远,坐到床边垂泪。

    跟在她身边嫁过的嬷嬷听的分明:“我的姑娘啊,姑爷说甚,你就依着一回,有了头一回,便有第二回了。”她急得不成,这两个同房多少回,身边侍候的人哪能不知道,那嬷嬷一急把旧时称呼都喊了出来:“姑爷可算得难得了,再这么着,保不齐就要纳妾了。”

    柳氏耳朵里听见纳妾这两个字,一下子便不哭了,执住嬷嬷的手:“真个要纳妾?”嘴里这样问,心里却想,若纳了妾,他便不必时时过来,两个不须脱了衣裳做那事儿,等生下个哥儿来,她就把孩子当成自家的来养,有了后,婆母那儿也有了交待了。

    王家一早便收到了一对野雁一对兔子,知道是吴家送来的,那送雁的得过吩咐:“这可是咱们表少爷亲去猎的,补上纳采缺的礼儿。”

    秀娘一听眉头都舒开了,把那用红绸系了颈的野雁送到后头去,蓉姐儿才刚起来,眯了眼儿等着甘露给她梳头,一看野雁精神便好了,也顾不得撒着头发,绕着野雁转了两圈:“我摸它,它不咬人罢。”

    几个丫头俱不知道,蓉姐儿大了胆子伸手去摸,碰碰那雁的身子,毛密又软,热乎乎的,她赶紧催了兰针去把茂哥儿抱过来:“他都没见过这个,肯定要乐的。”

    杏叶赶紧说:“姐儿,这可不能给哥儿玩,这一对还要放生的。”既是送的吉礼自然不能是死物,女家收了雁还要放出去,不过图着雁是守贞守礼的禽鸟,六礼里头才有它在。

    “还要放走?”蓉姐儿叹一口气儿,手指头碰碰大雁的脑袋,两只雁正挨在一处,头碰了头,杏叶看看蓉姐儿又说:“这雁,是徐家的哥儿自个猎着的呢。”

    满以为蓉姐儿要羞,她却只眨眨眼儿:“真个!他在哪儿猎的,拿箭还是拿网子?”半点羞意没有不说,还兴兜兜的说:“要是我也能去猎雁玩就好了。”知道秀娘定然不许,微红粉面,等她嫁过去,就叫他带她去猎雁儿。

129教女儿秀娘犯难,错付情雁姐事发

    徐礼睡到日上三竿,他喝的烧刀子前头觉得通身是劲睡不着,亢奋了半夜,等天明回了家,沾上床榻后劲就上来了,原是他一路强撑着,倒下去便睡,他不醒也没人去唤他,就这么由着他发梦,等醒过来知道雁已经送出去了,当着吴夫人的面道谢,背了人却长吁短叹起来。

    他实是想写个信的,再不济作一首诗也好,寒塘捕雁总该让她知道,谁知吴夫人样样打点好了,就是没来问问他想不想捎个话去。

    这门婚事已算是板上定钉了,虽六礼只走了一礼,最要紧的却是这头一样,后头那些不过走个规程,真不肯允婚的,哪里会给换帖子,真到说八字不合相看不中,那这两家倒不是结亲,是结仇了。

    徐礼是人逢喜事,天天把笑挂在嘴边,心里这点喜意恨不能嚷出来给别个听,管他相干的不相干的,都知道他定亲了才好。

    那边秀娘也拘了蓉姐儿,天天教她学规矩,家里的帐也管起来,她虽管过,却是江州旧宅,不似如今家大业大,蓉姐儿还是那三日性子,前三日有模有样,后三日便开始偷起懒来了。

    “姐儿原不是管得好,怎么这回子却不肯?”玉娘看见扁了嘴打算盘的蓉姐儿,宽慰她一声:“太太也不是拘了姐儿,往后你出了门子,总要自个儿理起来。”

    蓉姐儿便叹息:“我往后也雇个帐房。”她是知道有亲娘在,这才不上心,真全盘扔给她,又犯起犟脾气来,非得管好了不可。

    在家里不得自主,除了跟王老爷请安,连园门都迈不进去,她手慢,徐家又是那样的大户,家里点点人口,光主子便将要二十口了,她新媳妇进门总要送些东西,别个金玉玩物好寻摸,绣品总要经了她的手才成。

    这也是有精粗之分的,比如徐老太太,东西便要一等一的好,秀娘让蓉姐儿自个想,她想做个抹额,嵌的富贵些,若是夏天进门就钉上一圈儿黄豆大的珠子,若是冬天进门呢,就给这抹额边上嵌一圈的紫貂毛。

    秀娘听见说要做这个,应了一声,笑眯眯的点点头,蓉姐儿一得意嘴巴便扎不住了,又咕咕咕的往下说,什么老太太最易处的,骗着哄着就成。

    秀娘气的一噎,上去就要拧她的嘴,叫她不许这么口没遮拦,等过了门难不成还在丈夫的面前说婆家人好哄不成,便是她自家在王四郎面前,只要提起婆家人,也不能嫌好道坏。

    气过了心里又庆幸,得亏女儿还不笨,知道进了门要靠着哪个。有那功夫去讨好大伯母,不如走老太太的路子,只不知道她什么性子,爱恭敬的便恭敬着些,爱规矩的就收敛起来,总好过去看一个继婆婆的脸色。

    真个到女儿定了亲事,秀娘才发起愁来,蓉姐儿这性子,说得好听些叫天真烂漫,直白些个,便是没心没肺,肚肠便跟个空心葫芦似的,什么话都往外蹦,说她两句,她还有理:“不是跟娘,我再不说的。”

    秀娘就怕她出了门也这样,给她定个规矩,不许她同一件事说上三句话,叫全家人一齐看住她,蓉姐儿眼泪汪汪,气得夜里睡觉前叽叽喳喳对着床帐子不住口的说,第二日起来,又回到那说三句话的日子。

    往日里她就爱叨叨,弄得茂哥儿小小年纪也是个话唠,早早就知道挑食,还会学话,原是一个字儿一个字儿的蹦出来,叫人都显得吃力,忽的就会说三个字四个字,接着就开了闸的水坝似的,就没有停的时候。

    茂哥儿小小的人儿精乖的不得了,去缠别个都不肯理他,只缠了蓉姐儿说话,原是一家子两个话唠,如今她只许说三句,茂哥儿却不依不饶,盯住了吴家送来的野兔子:“什么……兔子呀,白,菜!”

    一家子人只蓉姐儿耐了性子听他说话,知道他问这是什么,是兔子为什么不白,又为甚吃菜不吃肉,别瞧着他人小,说了这些个话,若不答他,便不住不住的问,磨得人耳朵起茧子,非得认真同他分说了才算完。

    蓉姐儿在家里被拘得难受,到了学里,原同她好的雁姐儿,却不理她了。雁姐儿一入秋就病了,她本就心思细,除开蓉姐儿常来瞧她,另几个虽也偶尔来坐一回,却不似蓉姐儿这样来的多。

    石家老三却常想来看她,只被大女大防阻着,再有石大夫人看着,连院门边都踏不进,好似一入了秋便有一百桩急事儿要他去办,隔着冬至还有一整个月呢,石大夫人便叫他先把祭表拟起来。

    石家老三于读书并不上心,往年俱是几个哥哥做的,他又不是长孙,哪里轮得着他,今年这苦差事偏偏落到他的头上,除开要写,还要背,在冬至家祭那一日要当着全家人背出来。

    祭祖宗的东西怎么好马虎得,他知道自个儿肚皮里头墨水不够,要写是能写,却不似大哥二哥两个文采好,使私房到外头寻了个秀才写得了,石大夫人用这事儿磨了儿子几日,等事情过了,他便又迈了腿想往后院里跑。

    偏偏石大夫人把雁姐儿看紧了,派过去的两个丫头样样事都拦了她做,便只咳嗽一声清清喉咙,也要劝她留在屋子里,别到外头再着了风寒,也不等她吩咐便去上房回报,说她病着身子不好,一起了床便咳嗽起来,石大夫人手一挥,免了她往石家老太太处请安。

    石家老太太晓得这个远房表亲身子弱,知道弱成这样,也叹两回气,出些补品,过后便又丢开手去,日日处着还有个情份在,不往跟前凑,总不是自家子孙。那别房不知情的还要说这个寄住的表小姐真真是个娇贵人儿,家里的姐儿还没这三病五灾的,她便似那见不得风的纸糊人,一迈步就要咳。

    石老三真个当雁姐儿生了重病,急的抓耳挠腮,却苦无办法往后院去,那一头俱是来读女学的姑娘,里头还有徐礼的未过门的妻子,若真撞着了,亲戚也做不成了。

    他再急,这点子道理总明白,只寻了身边的小厮给悄悄递东西进去,这上头倒聪明起来,不去寻亲娘派去的丫头,寻了环儿送东西进去,环儿哪里敢收,却架不住回回送过来。

    她们这院里,寻常东西是不短少的,可这对症的贵物便少了,徐礼用来赔礼的茯苓粉早就用完了,还是蓉姐儿听说她吃这个好,又给她送了半斤来,装了大大一个纸包,搁在瓷罐子里,吃的就要见底了。

    石老三也是着意打听过的,别的不要,可这茯苓粉却由不得她不收,雁姐儿等环儿拿了进来,还当是徐礼送来的,面上飞红一片,心里一片蜜意,环儿为着她肯吃,同养娘坠儿两个一齐瞒了下来,只看她一说起那包粉就嘴角含笑的样子背过去抹泪。

    知道雁姐儿心意的,便只有养娘跟环儿坠儿三个。徐家去求王家姐儿的亲,外头还哪个不知道,已是互通了姓名庚帖的,只等着问吉完了便要下婚书。

    只瞒了雁姐儿不叫她知道,背地里不知弹落多少眼泪,觉得自家姑娘命苦,若是老爷太太在世时,便是十个王家姐儿加起来,哪里又如她的日子过的富贵了。

    消息是石家两姐妹漏出来的,她们婚期都近了,眼看着就要出门子,雁姐儿总是沾着亲的表妹,再没情份也得去探一探病,略坐一坐,说些闲话家常,说起王家姐儿告假在家不去学里,捂了嘴就笑:“徐家那样的门户,她总得在家好好理理嫁妆单子。”

    雁姐儿一听这话面孔煞白,原就靠窗坐着,身子一软差点倒下去,干笑了问:“说的,可是蓉姐儿?”石婵便笑:“可不是,定的便是姑妈的外甥,往后也算是一门亲戚了。”

    是姑妈的外甥还能有哪个,强撑着送走了石家两上姐姐,雁姐儿一软倒在榻上半晌都不曾起来,等她能立住了,又把丫头叫到身边,问她们那茯苓粉是怎回子事。

    她到此时还只当徐礼是身不由己,是他家里为他聘下的蓉姐儿,却不是他自个儿有意,若不然,他又怎么那样看她,又怎么巴巴的送了药进来。

    环儿看再瞒不下去,哭着跪倒在她脚边:“姐儿,再不能这么着了,这茯苓粉是石家三哥儿送的。”这一声譬如索命,雁姐儿一口气吊不过来,晕倒在床上。

    迷迷蒙蒙的思想起来,那回子看灯,蓉姐儿可不就在她边上,那双灼灼的眼睛,盯的原来不是自个儿,气急攻心,一口腥甜涌出,喷了环儿满脸。

    主仆几个又是哭又是闹,哪里能瞒过耳目,往石大夫人跟前一报,她急着差人去寻大夫,可不敢叫这姚家姐儿死在石家,又往后院去探病,还不许别个把话透到儿子面前。

    不意这姚家姐儿中意的竟是徐礼,也不知道作了哪门子孽,似这等痴心妄想,真如捏了鼻子作梦,别说她是个孤女,便似原来,不是官身的哪里能跟徐家结亲。

    看看她才十三四的年纪,面如白纸躺在床上,大夫开了参汤养着,又说她虚不受补,不能用人参,得用高丽红参,石大夫人也不吝啬照价买了来给她炖汤,只求她别死在石家,别传到儿子的耳朵里去。

    等蓉姐儿销假回来,再想去看望雁姐儿时,两个丫环守着门不让她进去,蓉姐儿皱了眉头:“便是再重的毛病,我去瞧瞧又怎的了,又不是不知我同她好,进去报一声,她定让我进去的。”

    环儿垂了头,差点给蓉姐儿跪下:“求姐儿低了声,咱们家姐儿,见哪个都不要紧,偏偏只不能见着姐儿!”

    “这是作甚!”蓉姐儿立起眉头,眼睛瞪了环儿:“你若弄鬼,我便去寻石太太,只管告诉她去。”越不叫她瞧,她越觉得雁姐儿有事,莫不是生了大病,没人管她罢。

    环儿“咚”的一声磕在石砖上:“姐儿便是咱们姑娘的催命符,又何苦去戳她的心窝子,她那心心念念的人,可不是同姐儿订了婚书!”边说边哭,又给蓉姐儿磕头:“便是死了,也不能叫姐儿再去姑娘跟前,这是拿刀子挖她的心肝呢!”

130鲁钝人行鲁钝事,相思女误相思郎

    雁姐儿院子本就偏僻,正午时分更没谁会过来,蓉姐儿摆了不让进就硬闯的架势,环儿这才敢大着胆子在院外拦了蓉姐儿给她磕头,又把瞒在心里的话全吐了出来。

    环儿坠儿两个只觉得自家姑娘命苦,好好一个富贵人家的姐儿,食金咽玉捧在手掌心里头养活大的,也不知遭了什么难从天上掉到泥里,还要做针线当补贴,原来别说沾手,便是眼角都不曾扫过,如今不但跟了她们一道做活计,还要在石家门里护着她们周全,咽气吞声十二分的奉迎那些原来比不过她的人。

    日子便跟苦水浸透了也似,她一个未及笄的姑娘家,死了爹娘又被叔伯赶出来,偌大的宅院里头一个真心实意待她好的无,便真似一只孤雁儿,好容易有个想头,还生生叫人掐灭了。

    环儿是真为了自家主子鸣不平,头磕在青砖地上蹭破了一块油皮,沾了青苔,还有血珠子沁出来,又是哭又是求,那不知道的,还真当徐小郎同姚雁姐有私。便不是个负心汉,也是蓉姐儿断送了这一对苦命鸳鸯。

    蓉姐儿身边只带了一个甘露,她还不曾发话,甘露已经怒起来,侧着身子上前一步:“再混说我撒烂你的嘴!你们主子不要脸,我们姐儿还要脸呢!”

    这样闹法怎么瞒得过里边守着的两个丫头,两个互看一眼,这下子可完了,事儿闹大了,也不管徐家那个少爷跟姚姑娘有过些甚,总归要往上报,彼此使个眼色,都躲到房里去了。

    便是她们这样的小丫头也知道这些话很该埋在心里,怎么也不能出口的,姚家姑娘是个什么,譬如那上门打秋风的,不说八竿子就是十竿子也打不着的亲戚,这却不是在打姑奶奶的脸。

    石家哪个不知这门亲事是吴家一力促成的,徐家也不是不知,饮宴上单请了那几家来,不过是衬着王家姐儿最好,也不再费力去寻人,两边都能得过,事儿就定了,若不然城里适龄的小娘子一家家的寻访便是,那能定的这样快。

    现下嚷出来,也不知道是这两个婢子自作了主张,还是这家子姑娘有了这个想头,欲拆人婚配,不论哪一样都是一巴掌拍在吴太太脸上,石家一门还靠着吴家呢。

    徐家那位少爷,一年能上门几回,满打满算也数不到一只手掌,这是哪一回瞧中的,又是哪一回私定了终身?小丫头子不敢耽搁,若是事儿闹大了嚷出去,可不是一家子没脸。

    这事无便罢了,若真有,王家闹了出来,徐家少爷顶多退亲,总还没下婚书呢,那石家却要怎办,好好寄住着的姑娘家跟个外男扯不清,石家没出门子的两个姑娘,还没过门就顶了一身脏水,又该怎么做人。

    也不等着天黑再去回报了,开了偏门,一溜烟儿往石大夫人的上房里去,进去就磕起头来,石大夫人正叫自家儿子缠得无法,赶了他出去。

    嬷嬷给她揉了额角,好容易在罗汉床上躺一回,才清净了一刻,看见两个丫头一齐来了,还不耐烦:“怎的,她又出什么幺蛾子。”

    听见两个丫头一字不落的把环儿的话学出来,额角一跳一跳,差点儿坐不起来,捶了床榻破口而出:“下贱胚子,这真是,这真是……。”是个甚也不说出来,自家往小院子赶去,也不再带丫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只跟了嬷嬷,急步往院子里去。

    蓉姐儿听了环儿这话脸色一白,跟着又红通通的烧了起来,一又杏仁似的眼睛里头燃起火来,看看环儿满面是泪,也不再问她,扯住甘露:“不必同她说,咱们回去。”

    甘露兀自气愤,又怕把蓉姐儿的火撩起来,一路走一路骂:“痰迷了窍脂迷了心,姐儿不气,定是她瞧着姐儿定这门好亲心里难受,才编排出这样的话来。”

    蓉姐儿一路沉了脸,听见甘露叨叨个不住,就是板了脸儿不声不响,她越是如此,甘露越是着急,才刚就该大耳刮子扇上去,自家姐儿怎么能受这个委屈!

    正要开口再劝,迎面碰上了石大夫人。石大夫人瞧见蓉姐儿脸色就晓得要坏事,正预备上去安扶两句,哄着她回去不告诉爹娘,就看见蓉姐儿脸上笑起来:“石太太好,才刚瞧过雁姐儿,正要往学里去呢。”

    若不是一打照面她脸上还有怒容,差点儿就叫她骗了过去,可她已是说了这话,若一见面就诉苦倒还罢了,如今再不好往那上头拐,也跟着笑起来:“我也正要去瞧她呢,她这病一日重似一日,好容易醒过来说的话也颠三倒四的,正忧心着要再给她换个大夫呢。”

    蓉姐儿说得这一句,再拿不出别的话搪塞,行礼告辞出去,整个下午都神思不属,也不上课了,跟林先生告了假就要回去,马车上头一拉住了甘露:“你不许说出去!”

    甘露急了:“这是打姐儿的脸呢,怎么能不叫老爷太太知道,也好给姐儿作主。”

    “作什么主?她那丫头能说得出这话来,也不是个明白人,吵到娘跟前,又要叫她头痛,先按着不说,让他自个上门来负荆请罪。”若由着她的性子来,恨不能立时就吵翻了,可在别个家里,再怎么气也不能闹出来,倒叫人看了笑话,总归这事儿石家已经知晓了,过不得多时吴太太自然也知道了。

    “姐儿怎么能白受这个气!”甘露气的眼圈儿都红了,那付模样,倒似乱棒打了活鸳鸯,这是哭给谁看,别说还没出婚事,便是真个出了婚事,有这么一桩事,也算徐家骗婚,嚷出去再没有说王家悔婚不规矩的。

    蓉姐儿还不曾到家,那边石大夫人已是把两个丫头跟养娘都看管起来,不论是自个儿作主还是有人授意,再不能让她们出去胡咧咧。

    雁姐儿还睡在床上,石大夫人套了车往小姑子家里去,一进门也不客套,竹桶倒豆子一气儿全说了:“我原是张不开这个嘴,哪知道事儿能闹到王家姐儿跟前去。”

    她一个大嫂,来跟小姑子赔礼,拉了脸面赔笑告罪,心里怎么会不迁怒,全叫雁姐儿一个受了去,连吴太太都一噎,慢慢才回转过来,细细一想就知道外甥断没有这事儿,便是立时拉了他来问,也分不出艳姐素姐的。

    “这话是怎么说的,我那外甥自小就是老八股,跟着我去娘家算算也只四五回,可不能凭白倒脏水上来,便是我肯干休,我们老爷也不肯!”再是石家出来的女儿,如今她也已经是吴家太太了,哪边都是亲,更重哪一个心里自有一杆称,说了这话又道:“往里瞧着是个规矩的,不成想着心竟这样大。”

    落在这些当娘的眼里,雁姐儿的心可不是大么,一会儿是石老三,一会儿又是徐礼,倒是越挑越往上了,石大夫人恨得咬牙切齿:“这么个白眼狼,给她吃的穿的哪样不好,比着自家姐儿来,竟还生了这歹毒心肠,我断容不得她。”

    这回不独石太太一个头疼,连着吴太太也一齐疼起来,要上门去分辩,王家又没来兴师问罪,若瞒下去可不显得自家欺心,一时间进退两难,石大夫人往小姑子耳边一凑:“说不得还叫你那外甥回来一趟才是,总要问明白才好,我心里有了底,才好往娘那里说。”

    这事儿隐隐绰绰,都信他没有,可真个没有,那姑娘还得了癔症不成,一个躺在床上,另一个总要出来当明证,咬钉断铁的说出来,才好回家发落,这是石家老太太的亲戚,就是要送回去也得她点头才成。

    吴夫人叹口气,差了小厮往山院去,徐礼很快就回来了。甫一进门就看见吴夫人唬了脸,点着他指指跟前:“你过来!你同那姚家姐儿是怎生回事?”若真有事,这一唬可不就唬出来了。

    徐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若是吴夫人问他私下跟蓉姐儿作了甚,他定要脸红心虚,过后想想那假山洞子里头,也不知多长了几个胆才敢扯她的手,隔了帕子香她一口,可这姚家姐儿又是哪个?

    徐礼看看坐在一旁的石大夫人,恍然大悟:“原在石家走的急了,冲撞着了她,给她赔过礼。”那一纸包子茯苓粉是他托了石家老大送的,石家老大又给了自家媳妇,拐了好几个弯儿送过去的,这事儿实是小的不能再小,谁也没想着往石大夫人面前说一回。

    石家大夫人吁出一口气来,咬死了是姚雁姐自个不走正道,外头的无赖耍子是见个裙角就想里头的三寸金莲,她这是见了纸包儿就想起翩翩少年郎来了,一般的下作。

    徐礼见吴夫人还面色不好,问道:“可是那包粉不好,吃出病来了?”脑子里细想着是哪一家药铺买回来的,又花用了几两银子,他这边还没想出头绪来,就听见舅姆冷哼一声。

    可不是吃出病来了,还是相思病,吴夫人又跟着叹一口气:“你也真是,怎不回来说明白了,这下子可好,闹到王家姐儿跟前去了。”

    徐礼还不懂是怎生闹法,一包赔礼的茯苓粉还能闹出什么事来,又不是私相授受,才想到这个,抬头一看,吴夫人叹息着点头,徐礼脸上的血色褪的干干净净。

    他见识过那许多女人,徐三老爷房里单是妾就有六个,更不必说那些通房,小时候他就知道那些女人的手段,只想着他不纳妾,往后的妻子也不必受那份委屈,等定下蓉姐儿,莫说是妾,别个女人再不觑上一眼。

    哪知道这个他想捧在心尖的人竟受遇上这桩事,脑子里炸得开了锅,原来谋亲这样大的事还一桩桩一件件算的清楚,这回别说算计,半点儿思绪都无,满脑子都是她受了委屈。

    蓉姐儿扯烂了一把野鸡毛掸子,满地彩羽,大白跳上跳下,扑得一脑袋撞在塌脚上,晕着头摇摇脑袋,等看见风把鸡毛吹起来,又弓了身挪着两条后腿蓄力,猛得跳起来扑上去。

    茂哥儿只当玩闹,乐呵呵的拿脚去踩,一扬起来就拿手去抓,蓉姐儿扯烂了一把还不解气,站起来在屋子里绕圈圈,另几个丫头少见她气成这样子,扯了甘露问,甘露哪里敢说,全推到雁姐儿身上:“跟咱们姐儿吵嘴呢,话说的可难听呢。”

    若是换成绿芽,这会子秀娘已然知晓,甘露跟兰针两个却更听蓉姐儿的话,这也无法,绿芽银叶来时她还是个小娃娃,等甘露兰针来了,她已经能管自家屋里的事了。

    一屋子鸡毛好容易打扫干净,甘露自请守夜,跟绿芽换了班,夜里就不住劝蓉姐儿:“姐儿这事,再不能瞒过去,若不告诉老爷太太,哪个好上门去问罪。”

    “我自个问罪,不急,今儿不来,便是明儿也要请我去!”说着重重翻个身,瞪着眼睛盯住床帐,咬着被角,踢得床板“嘭嘭”响,踢得一会子,又伸手去摸被子下面藏着的那柄秃了毛的掸子,心里恨恨,真个上门,看抽不抽他!

    甘露一句话也不敢说,拿被子闷住头,打定了主意,若明儿再不来人,她也只好去报给玉娘了。

    吴家夜里也是灯火通明,徐礼怔怔干坐,连饭也不吃,恨不能腋下生了双翼,飞进王家去,便是把胸膛剖开来,也要叫她看清楚自个儿的心。

    立起来就去寻了吴太太:“还请舅姆再办个宴,请蓉姐儿来一回,我自同她说分。”凭她要打还是要骂,他便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要她出了气,还肯嫁给他就好。

131娇娘子发威驯夫, 硬心汉柳条家法

    秀娘接了帖子倒奇一声:“这又不年又不节的,吴家怎么巴巴的送了帖子来请宴,莫不是婚事出了茬子罢?”吴家帖子上头说是早腊梅开了,请了秀娘蓉姐儿去赏花,可将近年关,吴夫人只有比她更忙的,哪里来的闲心侍弄花草。

    秀娘这些日子最要紧的便是帮着女儿备下嫁妆,脑子里一刻也闲不得,总怕缺了这短了那,将来叫女儿出门子再受委屈,这才一接着帖子便先往那上头想。

    玉娘笑着宽慰她:“那还能出什么茬子,连玄妙观合八子的都说是天作之合了,只等着出婚书呢。”说着把质铺这个月的出息进帐往秀娘跟前递过来:“太太倒不如再仔细瞧瞧,还有甚没给姐儿添进去的。”

    蓉姐儿那份嫁妆单子越列越细,大到凉床衣架,小到针指绣绷子,一样样都列了上去,名头越写越长,连牙盒上头嵌了几块金几块玉都列明了。

    这还是钱先生说的,他惯做帐房,干的就是这些个细活计,帮着出单子时无心一句“那些无赖人家,便是以次充好,上头写着银胭脂盒子,退回去时便拿那粗银的换了细银的,雕花拉丝又怎会一样,这上头的差价的不仅是银子分量,还有做工。”

    这句一说,秀娘恨不得把件件东西几个角儿雕的什么花都列了上去,把之前定的那些一样样重又写过,蓉姐儿拿了这半截嫁妆单子笑着扶了腰起不来。

    直问秀娘那“丈二嵌红蓝宝银象驼水晶立灯配梨花座底两座”是个甚,知道就是她房里那两架灯,真个回去细看,架在房里子里头好些时候了,她这才看见那灯罩子上嵌了两块小指甲大的红蓝宝。

    蓉姐儿这付模样自然又吃了一顿教训,秀娘叫她自个儿把房里的东西都列仔细,再不许有一件对不上号的,她便拿这个当消遣,长日无事就拿了纸笔,从床头的雕花样子,一路写到澡盆子箍的是不是银框。

    交上去的单子玉娘一样样的读了,越念到后头,秀娘越是笑,她原还当女儿是个手散的,谁晓得真个计较起来一样样都能摆在心上,恨不能连花毯勾了几道金线都写在上头了。

    “亏得还有一样能拿出手,往后也不必为着她再操心了。”秀娘揉了额头叹一口气,王四郎质铺开了两三月,将将稳住了脚,又折腾着去开起酒楼来了。

    别看置的家业越来越大,收入跟出息正好一个数,这头的质铺还未赢余,那头酒楼又是装潢又是请人,先又撒出去一千多两,这时候若有个不凑手的,后数都接上去,说不得还得拿东西抵钱。

    秀娘自然不肯应,拦了丈夫不许,可她回回不应,王四郎还不是一件不落全做了,哪里肯听她的话,反叫王四郎笑话她:“怕个甚,余下来钱堆在银号里头,还能生出钱来不成,投到外头去,才有大出息呢。”

    秀娘说不过他,看着又实是心惊的很,便先把私房全拿出来补上,不日就要换婚书,到时男方的聘礼跟女家的嫁妆都要过明路,总得先办下才成。

    这边已是心惊肉跳了,吴家又送了帖子来,怎不叫她疑心,扶了额头道:“就怕是好事多磨

    呢,这越是要定婚书了,我这心越是跳,慌的很。”

    “太太这是关心则乱,都走到这了,还能有甚好磨的。”玉娘审了一笔帐,外头就有丫头来报:“太太,小王管事从九江家来了。”那丫头说着,还拿眼瞅了瞅玉娘。

    自算盘求亲不成,王四郎便把算盘打发到了九江去收帐,他起势便是在九江,那儿还通了临清关,是销茶叶的好地方,白茶才刚在金陵打响了名头,在九江也自然是水涨船高,待收完了帐,又叫他往泺水去一回,这么一南一北的可不就去了大半年,算盘这是带了半年利回来报帐了。

    玉娘站起来拿了壶把:“这茶淡了,我给太太沏一壶新的去。”说着便转知往后头去了。

    秀娘招了算盘进来,他如今越发有了样子,穿了绸衣绸袍,瞧着哪里像是二掌柜,倒比寻常富户还要气派,进门先是行了礼,摘了帽子把银票帐本一并奉上。

    秀娘接过来就知道不薄,心里大定,这一回钱入了手,先扣下嫁妆来,再不能叫丈夫这么折腾了,她还没说话,算盘就又开口,脸上皆是笑意:“给太太贺喜了,沈家姐儿定了亲事,是江州城里布舶司副提举家的二少爷。”

    妍姐儿比蓉姐儿大一岁,似蓉姐儿这个年纪就定下亲事的,原来正当年,如今却算得太早,不意妍姐儿也定的早,副提举家是从七品的官儿,官虽不大却是实缺,最多油水的地方,妍姐儿倒是定了一门好亲。

    秀娘喜不自胜,沈大郎到如今还没个儿子,潘婆子原还叨叨,等儿媳妇越来越当得家,又拿得住财,也不再开口,沈家在泺水越过越富,丝坊雇的女工也自五十翻到一百,跟陈家似的,把丝坊办到乡下去。

    沈大郎虽木讷,孙兰娘却是个伶俐人儿,往县里城里去的多了,又留着秀娘在时那些关系,竟把女儿嫁进了官家。

    秀娘直让小丫头赶紧把玉娘叫来,开了库拿上东西往娘家去贺,算盘听见玉娘的名字顿了一顿,作了个揖:“太太,我在外头纳了个妾,还请太太给作个主。”

    秀娘一下愣住了,算盘早就到了年纪,若不是隔着玉娘,王四郎只怕早早就要给他娶亲的,这回他自家带回来个妾,虽是正当时节,却又叫人冷了心肠,秀娘实以为算盘会娶了玉娘的。

    玉娘拿茶壶立在门边,边上几个小丫头一声都不敢出,她却既不变色也不出声,往后头又行几步,回头柔柔一笑:“怎么那莲米福饼还没备好,赶紧去厨房催一声。”说着走到秀娘跟前:“这样大的喜事,自然是要贺的。”也不知道她是说妍姐儿还是说算盘。

    算盘直着身子,倒不避讳,秀娘看看这两个,肚里叹一回:“先点出锦缎来,再打点金首饰,总要备下八样礼来,还得把蓉姐儿定亲的事告诉她阿公阿婆知道。”

    明明这桩姻缘就在眼前了,却偏不伸手去抓,秀娘无法,叫玉娘干站着也不是办法,差了她到后头让蓉姐儿备下后日往吴家去的出客衣,再叫她给两老写封信。

    玉娘垂了头自仪门出去,定定神往蓉姐儿屋子里去,她也知道蓉姐儿心绪不佳是跟学里的姐儿拌了嘴,进门见她还唬了脸,坐过去推一推她:“吴家送了帖子来请宴,你娘让你备一件出客衣裳,这天阴阴的像是要下雪,赶紧着把那斗蓬拿出来熨好挂上,免是拿出来还有折痕。”

    蓉姐儿一骨碌坐起来,眨巴着眼儿长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吐出来,这一声动静叫甘露差点儿碎了茶盏子,早上的床铺便是她收的,这个姐儿竟把秃了毛的掸子藏在被子底下,她要扔还不肯,拿在手里比比划划,还不知道要干下什么事来。

    秀娘摸摸她的脸:“在家里气闷了罢,出去消散会子也好,天长日久的处着,哪有不拌嘴的,你让着人,人自然也让着你。”

    蓉姐儿摆摆手:“我再不让的,银叶去把我那嵌白狐狸毛的斗蓬拿出来,我要穿一身红。”杀杀他的气焰,正好掸子太长,不知道绑在身上罩上斗蓬骗不骗得了人。

    玉娘看着她越来越尖巧的下巴,还有额上越长越分明的美人尖,这个自小看到大的姐儿,到底还是长大了,她看看自家那间卧房,不过隔着一个明堂远,可她上一回觉着睡的安稳香甜,还是泺水守着绸机,听着耳畔阵阵水声。

    看着蓉姐儿一桩桩事都安排起来,不必人说就吩咐了丫头,取衣裳的取衣裳,拿首饰的拿首饰,知道是应邀去看腊梅,使了丫头往园子里去,先摘几朵来,搁在香袋里头,晚上睡觉时放在熏炉上头烘一烘,熏的衣裳上头也俱是花香。

    蓉姐儿磨拳擦掌,别个不知还当她是在家闷了这些日子,要出去赏花高兴的很,只甘露急得打转,夜里还是她守夜,才铺了床就劝:“姐儿,咱们还是告诉太太罢。”

    蓉姐儿坐在罗汉床上拿被子罩住全身,只露出一张雪白的小脸,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来,点点甘露的鼻子:“你敢!”甘露真的不敢,她还从没见过姐儿生这样大的气,只好当个捂嘴哑巴。

    等到了日子,蓉姐儿一早便爬起来,她往日里最爱赖床,何况今儿外头还这样阴,冷风夹了水汽卷扑着窗户,连学里都放了假,院子里的百草似一夜之间经了冬,全蔫蔫的叫霜打过,只腊梅枝条越来越壮,花苞儿精神的很,远远就能闻见风送来的一阵幽香。

    蓉姐儿通过头发,额上戴了宝石压妆,后头插了赤金压发,通身是红,外头拿刻丝暗纹的红斗蓬一罩,还惦记着要把掸子带过去,似模似样的告诉甘露:“这个抽人可疼了,我瞧见过的。”一抽就是一道红印子。

    甘露只觉得头皮都麻,苦苦拉住了劝她:“姐儿饶了我吧,太太不得脱我一层皮!”

    末了还是没带,掸子太长,便是拿斗蓬裹住了,坐上车还得露馅,蓉姐儿戴了软香头羊毛的手套,穿了羊毛小靴子,裹得严严的往吴家去。

    到堂前吴夫人正等着,一口一个亲家的叫个不住,蓉姐儿问过安就不则声,秀娘只当她大了知道羞了,心里还喜她不言语,看见吴夫人冲她使眼色,知道她有话要说,放了蓉姐儿到花园子里头去剪梅花。

    吴夫人特特使了自个的丫环跟了去,甘露扯住兰针落后一步,叫人一边一个迎到两间耳房里吃茶,蓉姐儿一路拿了竹剪子,也不剪梅花,捡最粗的老柳枝剪了一枝下来,去了手套儿捏在手里。

    丫头走到九曲桥边,远远立住了,蓉姐儿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径直往假山走去,看着洞口才踩出来的软泥脚印子,眯眯眼儿,长眉一皱,迈一大步走了进去。

    徐礼还未迎上来,就实打实的吃了一柳条,“啪”的一声抽在他的绸袄上,抬眼就看见他念了两天的妞妞,正瞪圆了眼睛立起一双浓眉,举着柳枝指着他的脸。

    “我真没有!”徐礼涨得满面通红,连连摇手,他一往前蓉姐儿就后退,才退了一步,徐礼便不敢再上,这付模样也不知道她听了多少编排他的话,心中一急,口不择言:“在你之前我再没有看过别个!”

    说着把怎么撞着了,又怎么赔了礼一桩桩都说明白,蓉姐儿鼻尖脸颊红通通,也不知道是气的还是冻的,看见他要上前,又是一柳条抽过去。

    徐礼立定了,觉着这一记比才刚那下轻的多,嘴角一下子扯开了笑:“你没告诉你娘,是不是心里信我?”吃她的打,总好过叫王四郎来打他。

    缓了两天,王家要闹早就上门来闹了,既无风声,便是蓉姐儿瞒了下来,徐礼叫那一柳条抽晕了,此时才想起这一节来,喜得嘴巴咧到耳朵根,虽叫她打了,心里却跟灌了蜜一般,凑过去低声问她:“妞妞,你心里也信我的,是不是?”

    说一句就往前挪一步,山洞子里全是灌进来的凉风,看见她缩了肩,也顾不得柳条,上前一步帮她把兜帽拉好,又拿手去捂她的手:“凉不凉,我给你捂捂。”到这时候才晓得什么叫不辞冰雪为卿热,别说是冰雪,就是冰砣子,他这儿也敢脱了衣裳抱在怀里。

    蓉姐儿甩了他的手,拿柳枝顶住他的胸膛,怒目圆瞪,一个字儿也不说,还是不肯理他,徐礼又急起来,把心里想了百来回的话拿出来赌咒发誓:“我这辈子便只待你一个好,若骗了你,叫我下十八层地狱,这辈子都考不了举,你若是还生气,再打我两下便是。”

    满以为她听了会羞会高兴,谁知道他不说倒好,一说完这句,当胸又是一记抽过来,比刚才还要重得多,蓉姐儿气极了,柳条差点儿挥到他脸上:“你不待我好,还想待哪个好!”

132徐小郎红梅问情,蓉妞妞掐花传意

    吴夫人觑着秀娘脸色不像是知道的样子,心里着实松一口气,一路拉着她闲话:“如今叫你一声亲家,也不算托大了。”笑眯眯的把秀娘请到暖阁里头,两边摆了火盆,烧得暖烘烘的,靠着明窗设一张凉床,铺了厚褥子,搭了两张皮子,挨着坐上去捧上手炉暖热的很。

    外头铺天盖地是风,卷了细雪扑打窗框,秀娘才刚坐下就忧心起女儿来:“不成想风这样大,该叫她带个手炉去的。”转身就要吩咐丫头把蓉姐儿叫回来,吴夫人赶紧拦了。

    “让巧儿去,院子里的路也熟些。”一句话把活揽过来,使个眼色给巧儿,巧儿便姐姐长姐姐短的擎了杏叶的手,接了手炉一路往院子里去。

    吴家院里种了两种梅,今岁冷得早,叫霜雪一催,俱都开了花。腊梅在假山边,红梅隔岸临着水,先往假山洞边去,却扑了个空,看见九曲桥边站着的惠儿,正要上去说话,惠儿急着打手势,她悄步过去,低了声儿:“怎的了?”

    惠儿拉过她躲到廊檐下,指指九曲桥那头的一小片红梅林,雪下的又细又密,隔着水初看不清,定了睛细瞧,才瞧见两道人影,巧儿跟惠儿两个彼此笑看一眼,问道:“你听见什么不曾?”

    惠儿赶紧摇头:“表少爷那样凶相,我哪里敢挨得近,这天寒地冻的,廊子里还穿风,只晓得说不得一会儿就出来了。”

    蓉姐儿从头罩到脚,额头叫兜帽密密遮住,两只手叉在暖手筒里,站在红梅树底下,仰了头去看徐礼,他踩踩在石墩上拿着剪子帮她剪红梅。

    梅瓣团团似美人唇上胭脂,梅蕊嫩黄似嫩芽儿初生,将开的未开的簇在枝头,一朵叠着一朵的艳,才剪下来蓉姐儿就要伸手去拿,徐礼的手都叫冻麻了,看见她要伸手赶紧按上去:“外头冷。”

    蓉姐儿哪里肯,噘起嘴来又要瞪他,她的心思早早就绕到红梅花上去了,徐礼看着她这付俏生生的模样,只觉得心里颤颤的痒,想碰碰她的脸,又怕冻着了她,捏了红梅枝条的尖:“要不,你抱着罢。”

    蓉姐儿应一声点点头,抬空两只手,等着徐小郎把梅花塞过来。她红斗蓬里头穿的还是红袄,因是出门作客,还挂了把大金锁,自秋到冬,长高了些,穿着羊皮小靴子,因着路滑行的慢,徐礼不敢离得近,也不敢远,怕她滑着了跌一跤。

    斗蓬时不时的蹭着他的袍角,露在外头的手背擦过白狐毛,徐礼的耳廊刹时便红了,手也不再发木,捏着梅枝竟还有些发颤,半晌才把那枝条塞到她胳膊里去,蓉姐儿当胸抱着两枝红梅,徐礼伸手给她拂掉落在兜帽上的雪珠子,抬眼看见吴夫人身边的丫头立在廊下,知道是来唤她回去的。

    细雪越下越密,隔开一步都有些瞧不清她的脸,徐礼舍不得她走,近前了一步,蓉姐儿黑眼睛亮晶晶的看着他,还是不知道避讳,脸上冻出两团红晕,却不是因为羞的。

    想开口又不知说什么好,就这么站着半天都不开口,蓉姐儿皱起眉毛来,看他还一付欲语还休的模样,不耐烦的啧了一声,手从暖手筒里伸出来,挑了枝头开得最盛的一朵红梅掐了下来,侧了身去拉徐礼的手。

    “呼”的轻呵一口气,吐出一团白雾,温热的指尖刮着徐礼冻木的手,一直伸到了掌心,蓉姐儿“嘻”的一声笑起来,把手上那朵红梅花放在他手心里:“喏,这个给你。”

    这是打完了再给个蜜枣儿吃,徐礼失笑,手掌却屈起来握住了,不叫风把红花吹跑,拢起手来藏到袖袋里去:“妞妞……”

    见蓉姐儿回了头灼灼的望着他,雪雪白一张小脸,点漆似的一双眼睛,春水似的含情却不自知,这样望他话便说不下去了,他是有意开口让蓉姐儿不理会这事的,姚家姐儿如何,跟他再不相干,可心里却如吞了只苍蝇似的恶心。

    伸手把她露出兜帽的几缕发丝塞回去,冲她笑一笑:“我送你过桥去。” 怕冻着了她,把手放到嘴边呵气,狠劲搓了两下。

    不知不觉雪已经铺满了九曲桥的石板,蓉姐儿伸出手去,小火炉子一样握住了徐礼冻得发麻的手,指尖还挠挠他的掌心,知道她是无意,可心里不由得一荡,赶紧正色了往前行,挡在没有护栏那一面,一只手牵了她,一只手抻开了防着她滑跤。

    巧儿惠儿两个隔着桥看见了,彼此挨在一处相互看看:“表少爷怎的……”话虽没出口,却是没成想一向板了脸少见笑容的徐礼,还有这样仔细贴心的模样儿。

    楼台红栏全叫雪盖住了,雕栏玉砌,一片银白世界,漫天细雪下一黑一红两个人影自结了冻的河上过来,徐礼小心翼翼的牵了她,九曲桥过了十八道弯,到最末一个,徐礼站住了,他在山洞里头不及问明,要分别了才想起来,侧过身看低头看着蓉姐儿,把心一横开了口:“若是,若是我真有那事儿,你要怎么发落?”

    蓉姐儿一步将将迈出去,立定了把手抽回来,还塞回暖手筒里,这一路也没多远,手心倒叫他攥出了汗,张张手指抹在手筒里,声音酥脆脆的,狡黠的眨巴着眼儿:“还没出婚书呢。”说着错步越过他去,走开两步远了再回转了头,冲徐礼得意的笑一笑。

    他再想说点什么,巧儿惠儿已经迎过来了,伸手接了回梅花,头也不抬,两边扶住胳膊,一路往暖阁里头去。

    吴夫人既探明了秀娘不知石家的事,看着蓉姐儿便多了一份可亲,见她进来站起来拉过她,亲给她解了斗蓬,把手炉子塞到她手里。

    剪下来的红梅插在胆瓶中,一室都是浓香,香里头还带着清冽,吴夫人是怎么看怎么欢喜,错一错眼儿看见巧儿惠儿两个神色平常,心里大定,一拍巴掌要把她们留下来用饭:“这天儿说冷便冷下来了,咱们也不吃那温的,烫一壶酒来,片了肉烫着吃。”

    秀娘赶紧推了,出来一整日甚事都没办,满以为吴夫人有话要说,却不过是扯闲篇,笑着回道:“一说这话这个馋猫哪里还能走,可我那头一摊子事儿还没料理,实是没功夫耽误,我娘家的侄女儿定了亲,也该送些表礼过去。”

    “哪里就差这一时三刻的,明儿咱们家就有船往江州去,若不方便我着人给你送去便是。”吴夫人握了蓉姐儿的手不肯放,不一时外头的小丫环子托了个托盘,里头剪了枝细枝条的红梅,枝顶开了三两朵红花,一瞧就是用来插发的。

    吴夫人见着东西就晓得是外甥送进来的,也不说破,亲手拿起来给蓉姐儿簪在发间,倒比宝石还要衬人,心里疼她,嘴上也不停:“我记着原收着一套红宝石的赤金冠子,去给姐儿拿出来。”

    东西是早早就备下的,一说拿出来,小丫头就捧了出来,一套十三件的红宝石首饰,还有一条金嵌玉同色宝石的绦环,一并全给了蓉姐儿。

    秀娘正要推,蓉姐儿已经大大方方拿起一个来,比着梅花人就要插在发上,秀娘正在气她,吴夫人却笑:“我就爱这爽利性子,亲家也别推,我还是孩子的舅姆呢,给些东西难道不寻常。”

    “我给舅姆作抹额呀。”吴夫人是跟徐家老太太一般模样的抹额,只珠石用得更大些,秀娘不知说她甚么好,吐了一句真心话:“她这个性子,往后去了徐家,可怎么好。”

    “哪里就呆那许多时候,礼哥儿要外闯的,徐家还能把新媳妇留下来,若真做这没章法的事儿,也不须亲家出面,我自上门去说,别个不急我急,我还想当舅婆呢。”一句话没说完便搭住蓉姐儿的肩,摸她的头发:“这么瞧着,真悔当初没养个女儿。”

    等秀娘蓉姐儿告辞出来,雪已经积得厚了,蓉姐儿才上车就惦记着回去跟茂哥儿打雪仗,秀娘却笑的合不拢嘴儿,既留下吃饭,便烫了一壶酒,吴夫人陪着喝了两盅儿,摆在明面上便说:“往后等姐儿进了门,我那小姑的嫁妆还须得她来管呢。”

    吴氏的嫁妆自然不少,却不是图那份子钱多,而吴太太真个看重蓉姐儿,她看看女儿晕红着双颊还掀开厚帘子拿手指头去碰雪片,一付没长大的顽童模样,倒真叫老话说着了,憨人有憨福呢。

    蓉姐儿一回屋就看见茂哥儿跟大白两个扒在窗户上,只明间两边嵌了玻璃,能瞧得见外头,廊下挂了一排红灯笼,映着白雪煞是好看。

    一人一猫恨不得把脸都贴到窗户上,大白搭了两只前腿在窗框上,甩了尾巴转着眼睛,拿爪子去拍飘过来的雪花。

    茂哥儿招手把蓉姐儿叫过来,似模似样的拿手指点着飘到窗户上沾着的雪珠子,蓉姐儿盯住瞧了半日也没瞧出什么来,茂哥儿急了,拍拍她的手,指着才刚沾上雪的窗户:“没!”说完摊开手,摇起头来。

    他还不明白那东西飘的漫天都是,怎么一沾上窗户就不见了,蓉姐儿摸了大白香一口茂哥儿,笑呵呵的往里间去,解了大衣裳,把通身金饰都取了下来,只留一支红梅插在发间。

    甘露见她脸上笑团团的,吊着的心总算落回肚里,骨头都软了,瘫在罗汉床边的柱上起不来,兰针捧了茶托进屋去送茶,见她这模样啐一口:“不过守了两天夜,哪里就累成这样子,你夜里作贼去了。”

    甘露长吐一口气:“比作贼累得多!”心里不住念佛,好险没闹出来,她才要松口气,蓉姐儿就在里间叫她:“明儿,还是甘露陪我进学去。”

    兰针捧了茶托出来,酸溜溜的看看她,甘露心里却直叫苦,只不能往外诉,还不如呆在家里做活计,比去石家不知轻省多少倍,姐儿莫不是打过了徐家少爷,还要去抽那姚家的姐儿罢。

    徐礼拿了那朵红花不知往哪儿放才好,恨不能含在口里,在指间捏着又怕热气把它熏蔫了,还是觇笔拿了小瓷杯子盛了一捧雪来,把那朵红梅搁在雪碗里。

    倒是越凉越精神,原来染了人气儿花瓣都软了,放在雪里不一时,香味儿又浓起来,徐礼定定看了这朵红花,捧砚捅捅觇笔:“咱家少爷,傻了吧。”

    觇笔扫他一眼:“你这呆子,说了你也不懂。”

    “你懂!”两个正闹,就看见徐礼大衣裳也不加就快步出了门去,两个互看一眼,赶紧站起来往外头追,看见他一路走到塘边,站在石墩上,扶住一颗老柳,拿手硬生生扯下一条柳枝来。

    两个小书僮都吓傻了,也不知道少爷要作甚,徐礼却又大步往回走来,回了屋里,在那柳条上摘了一枚冻得苍翠的柳叶,摘下来插在雪碗里。

133继续求章节名

    第二日天将明时又下了一场雪,细纷纷如沾身柳絮,到太阳升起来便停了,堪堪遮了朱栏乌瓦,薄薄盖着一层,茂哥儿早早醒了,拍着窗户又叫又叫笑:“甜!”

    这样薄一层细雪,跟他吃的蒸芋头沾的白糖也似,一样白乎乎的,才说完甜,口水就流了下来,蓉姐儿穿了夹衣趿了毛鞋子从她自个儿屋子里到明堂边的罗汉床上。

    茂哥儿看见姐姐扑过去要抱,他已经沉手的蓉姐儿抱不动了,胖墩墩的一团扑在蓉姐儿裙子上,大白这会儿还窝在褥子里头不动,蓉姐儿叫它也只抬抬耳朵,抖一抖又伏下去睡。

    “懒猪!”茂哥儿伸着手指头,奶声奶气点点大白的窝,这却是蓉姐儿说他的话,叫他学了舌,蓉姐儿拍拍弟弟的小身子:“那是雪,不是糖。”

    “嗯。”茂哥儿点了头:“雪,甜。”惹的蓉姐儿直笑,叫银叶吩咐厨房炸了年糕来,蓉姐儿最爱吃糕团,点心案上头的人一听就知道是她要的,拿揉了花酱的红糕下锅里炸,又铺了一层白糖端上来。

    蓉姐儿要的东西,茂哥儿怎么也要尝上一些,若不给他,能嚎着嗓子叫半日,总是端上来什么,就给他也备上一小碟子,只骨牌大小,还均了一碟子雪花洋糖来。

    茂哥儿拍着巴掌乐,不要人喂,自家拿小筷子叉了沾上糖,他晓得只有这一块,怕掉到地上,小心翼翼的歪着头去凑,嘴边贴过去咬了一大口,吧哒吧哒吃的欢,两排小米牙叫年糕沾住了,糊了一嘴儿白面,还眯了眼睛笑。

    蓉姐儿一气吃了两块长条年糕,兰针立在她身边侍候汤水:“姐儿慢着些罢,这东西吃多了积食,一早上吃多了沉肚子。”

    蓉姐儿咽了嘴里的年糕,就着桂花汤润了喉咙:“不吃三碗糯米饭,怎么好打仗的。”甘露听了身子一抖,兰针却笑:“姐儿这又是哪儿学来的淘气话,哪有小娘子打仗的。”看她吃的急,又给她盛一碗桂花甜米汤出来。

    蓉姐儿抬眼看看她,把手一挥不再理她,这却是潘氏说的话,她在潘氏身边长大那样大,一肚皮土话,只平日不便说出来,这会子摸了肚皮觉得有力气的很,还是阿婆说的有道理,这大寒天出门掐架,可不得吃上三碗糯米饭么。

    大冬天往学里去,除了笔墨纸砚,还加着一个小手炉子,绿芽是打理这些首饰杂物的,看着早早翻出来的掐丝珐琅铜胎手炉子急拿去给甘露:“这个姐儿说要送给姚家姐儿的,你怎的忘了拿。”

    甘露哪里是忘了拿,是特特从小盒子里拿出来的,叫绿芽瞧见了又塞回来,甘露看看正在系斗蓬的蓉姐儿,才刚瞧过去,蓉姐儿就说:“这个我又喜欢了,换另一个给她。”

    这一个是她千挑万选出来的,上头画了荷花跟小莲蓬,大叶子底下还有一对水鸳鸯,原是蓉姐儿晓得自家订了亲,又知道雁姐儿一直怕叔伯把她随便发嫁,不是叹息就是垂泪,特特寻出来的爱物哄她高兴的。

    绿芽又翻出来个画佛手的:“若是烧画的,便只这两个了,还一个姐儿正用呢。”蓉姐儿看一回,点了点头,甘露把这手炉子装进绸兜里头摆在盒子里,心里直犯嘀咕,瞧样儿像是去打架,怎么还带了礼去。

    一声儿也不敢发,一路扶了蓉姐儿踩着撒了白沙的地往二门上去,扶了蓉姐儿上了车,车里头早早就叫小丫头拿炉子烘暖和了,蓉姐儿解了兜帽,一路都不说话,甘露把心一横,若是真个闹出来,她往太太跟前也有话说。

    肚里一回又一回的想说辞,只恨自个儿是个嘴笨的,又想着再不济还能把事全推到雁姐儿身上去,若不是这姚家姐儿不规矩,哪里闹出这样多的事来。

    蓉姐儿来得早了,二门上的婆子接了人还笑:“今儿倒是姐儿最早,连家里两个姐儿还未去呢。”蓉姐儿点点头:“我先去瞧瞧雁姐儿。”

    那婆子撇撇嘴角,看着蓉姐儿不似作伪,赞一声:“姐儿良心好,是个慈悲人儿。”

    进门那一路早早就扫过了雪,才拐过弯来,就瞧见通往小院的那道石子甬道盖了密密一层雪,把苍草石头铺花俱都盖住了,显是没人来扫过雪。

    那婆子扯扯嘴角一笑:“这会儿怕是还没扫到呢,姐儿当心脚。”她这两句话,甘露就自袖里摸了十个钱给她,知道蓉姐儿不欲人跟着:“妈妈拿去吃茶,我扶着姐儿便是,守了门别叫别家姐儿走了空。”

    那婆子既得了钱又听了好话,满面堆笑,又送出五六步,这才折了身子回去,把铜板往袖里塞,坐到炉边热茶,另两个看着眼热:“又得几个赏钱?说准了,下回可是我。”

    这一大早哪个进来,几个婆子又围了茶炉烧烧火,喝几口热茶汤,煎的过了带点焦香,一口下去暖了肠胃,身上热了,嘴巴也闲不住:“那姚家来的,真个叫关起来了?别是要送回去罢。”

    “哪个知道,养了她四五年,那一家子倒轻省,按我说咱们老太太便不该发这个善心,瞧着是个可怜的,里头多少猫腻哪个知道!”另一个婆子磕了把瓜子,把皮吐到地下:“要不怎么这样长时候不出来,嘿,我那儿子可说了,大太太下了死令不许人往西边去呢。”

    蓉姐儿一路踩了雪,羊皮小靴包着脚倒不觉得冷,到了小院门前,铜把手上积了一层雪,砖墙上还有绿苔痕,阶上的雪倒是扫过了,甘露拍拍门,里头好久才有回音,却不是环儿坠儿,是个不识得的丫头,瞧见是蓉姐儿,垂了头:“我们姐儿还在睡呢。”

    蓉姐儿看她衣裳带子都不曾系好,扫过一眼:“那便叫她起来。”

    雁姐儿觉少,早早睡着,天不亮就醒了,缩在被子里头不出声儿,她不出声,守着她的两个丫头也只当她睡着,卧在床上不起来,等听见拍门了,看看时辰不似送饭来的,慢悠悠起来套上衣裳才出来开门。

    蓉姐儿越过那个丫头,一路往小院子里头走,另一个还散了头发,脸也未洗,雁姐儿真个躺在床上,她掀了帘子进去,一屋子不通气烧炭的味儿。

    屋里虽烧得暖,用的却不是银丝碳,只把火盆搁得远些,开了窗透些风进来,散一散味道,雁姐儿别过脸去不肯看她,蓉姐儿却踩着塌坐到床沿。

    两个丫头赶紧套上袄到耳房里头去,下人房哪里会烧这样的好碳,这两个夜里就在雁姐儿房里那张罗汉床上睡,这会子回去直搓手掌心。

    一个捅捅另一个:“你说,咱们要不要去报给太太知道。”这院子别三个全叫看管起来了,石大

    夫人得着吴太太的信,晓得王家还不知道,那便更不能留这三个,若是再嚷那么一嗓子,王家不知道也知道了。

    蓉姐儿见她不说话,开了腔:“我问过了,他说没有。”

    雁姐儿不意她一开口就是这话,扭过头来,睡在枕上怔怔望她,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她还屏了声不肯哭出来,猛得抽一抽鼻子,竭力咬住唇。

    她原是假病的如今也成了真病,面上苍白无色,死咬着下唇一片艳红,她那日醒过来就撑着身子问明白了,环儿坠儿两个伏在地上哭,那一包子茯苓粉,确是石家老三送来的。

    怪不得石大夫人来看她,话里话外都是叫她安分些,却原来她身上早就担了这一桩事,在别个眼里她便是个下作人了,哭也哭过了,求也求过,却没人理她,一日三餐饭食衣裳样样都不少她的,却是把她关在这方小院里头,再不能见天日,连身边最亲近的三个人,都要被人送回姚家去了。

    养娘自小把她带大,环儿坠儿两个跟了她从姚家出来,这时候再回去,哪里还有命活,在石家虽是寄人篱下,她们三个却再没有干过一件粗活,等发派回去,还不知落在哪个院子里。

    雁姐儿坐起来,抱了被子拿袖子抹脸,直定定的看着蓉姐儿,半晌也没说一个字来,她也不知道说甚才好,心里却跟火烧似的。

    她问过了,他说没有。

    这个“他”字从蓉姐儿嘴里说出来,倒似一道炸雷响在雁姐儿耳边,他与她原本就是不相干的人,这辈子也没指望能在一处,她是生过妄念,以为他心上也有她,对她笑,给她送了药来,谁知不过是一场幻影,叫风一吹便散了。

    徒留笑柄不说,还把自己困住,她扶了发晕的脑袋,一把扯住蓉姐儿的衣裳,心里从来不曾这么酸涩过,于她来说隔了云端的人儿,跟她身边这个却这样近。

    看她披红挂金,一身绫罗锦绣,端坐着垂目看过来,而自个儿却睡在偏院里,蓬头散发,身边连个贴心的使唤丫头都不在,雁姐儿闭闭眼儿,重又睁开来,干涸的喉咙咽下这一份酸苦:“求你,求你,去寻石太太,把环儿坠儿放了出来。”

    只说了这一句,便似支撑不住似的拿手撑住了褥子,蓉姐儿侧身看看她:“那是你大伯娘。”伸手扯过挂在衣架子上的绸袄,立起来给雁姐儿披到身上,双手压住她的肩:“你若留了她们,这辈子都不得好过。”

    怪不得主子,便只能怪到丫环头上,石家大夫人如今只把三个下人送走,对外头说是几个下人欺负姐儿,事儿便怪不到雁姐儿头上去,有一半也是看的石老太太的脸面,若雁姐儿再这般行事,她到了年纪也只有被送回家由着嫡亲叔伯发嫁这一条路,哪里还有往日里思想的,靠着石家,往后要寻个厚道人家嫁出去,这辈子求个安心。

    雁姐儿抖着嘴唇流泪,她不肯用水用药,两个丫头略劝一劝便罢了,这会儿眼睛里干的只流下两行泪来便再没水花了,粉面斑驳,俱是泪痕:“你不是我,我若拿她们换了安稳,这辈子便不得安稳了。”

    蓉姐儿皱起眉头:“哪个叫你换,你好了,她们自然能好,你不好,她们一个也逃不脱。”一根绳上拴着的几只蚂蚱,一损俱损罢了。

    看她还是一脸委屈的模样流泪,拧起眉头来:“我不耐烦说这些,这个手炉子给你留下,烘被子暖手还是拿出去换银子都随你,我去说一回,只这一回,再没下次。”

    雁姐儿心里一喜,跟着又苦笑:“你如今是娇客,你说出去的话,自然有用。”

    蓉姐儿眉头越皱越紧,转身出去,甘露一声都不敢响,听见里头没吵起来,把心咽回肚子里,拿眼儿瞅瞅蓉姐,只觉着再这么来两回她着肠子都叫急的绞在一处了,才要问两句便听见叹息声,这下也不敢再问了,全咽进肚子里,一路垂了头跟在蓉姐儿身边。

    两个也不往学里去,而是去了石家大房拜见石大夫人,石大夫人看见蓉姐也是满面笑容,雁姐儿这事若是闹了出去,再没她好果子吃,不意这个姐儿主意竟这样大,瞧见蓉姐儿来了赶紧叫茶叫点心。

    蓉姐儿坐定了先闲扯两句,什么院子里的梅花开的好,又说原在泺水江州不曾下这样的雪,石大夫人自她闷声不响的把环儿的事混过去,便不敢再拿她当孩子瞧,听见她扯闲话,也顺着往下说。

    待用了一块点心,蓉姐儿才笑:“我看雁姐儿那里没个得用的人,伯娘你□□好了还把人给她发回去罢,教得规矩了便成,我看她药也不用饭也不用,人都瘦了。”

    石大夫人听了一顿,环儿坠儿两个她是再不能留的,便是那个养娘,说着是奶了雁姐儿一场,也是个笨人,早早就该拘了她教她规矩,吹这阵子歪风,好株也叫吹倒了。

    她没立时答应,蓉姐儿也不等她答,看看时辰到了,起来告辞往学里去,石大夫人着小丫头送她到门边,想了一回,叹一声:“罢了。”人给她留下,却再不许她出院门,连学也不再让她上,院门都不能轻易打开,一面加紧给儿子相媳妇,一面吩咐两个小丫头,一有风吹草动便来报给她知道。

    石大夫人身边的嬷嬷啧了一声:“这么着倒不如把那几个送走。”她留了臂膀却再无用武之地,日日关在小院里,还能有什么上进的地方,石大夫人却是一声冷哼:“便是这样才好,看住一个院子,不比放人出来追着跑要容易的多。”

133痴心人断痴心意,玲珑姐藏玲珑心

    第二日天将明时又下了一场雪,细纷纷如沾身柳絮,到太阳升起来便停了,堪堪遮了朱栏乌瓦,薄薄盖着一层,茂哥儿早早醒了,拍着窗户又叫又叫笑:“甜!”

    这样薄一层细雪,跟他吃的蒸芋头沾的白糖也似,一样白乎乎的,才说完甜,口水就流了下来,蓉姐儿穿了夹衣趿了毛鞋子从她自个儿屋子里到明堂边的罗汉床上。

    茂哥儿看见姐姐扑过去要抱,他已经沉手的蓉姐儿抱不动了,胖墩墩的一团扑在蓉姐儿裙子上,大白这会儿还窝在褥子里头不动,蓉姐儿叫它也只抬抬耳朵,抖一抖又伏下去睡。

    “懒猪!”茂哥儿伸着手指头,奶声奶气点点大白的窝,这却是蓉姐儿说他的话,叫他学了舌,蓉姐儿拍拍弟弟的小身子:“那是雪,不是糖。”

    “嗯。”茂哥儿点了头:“雪,甜。”惹的蓉姐儿直笑,叫银叶吩咐厨房炸了年糕来,蓉姐儿最爱吃糕团,点心案上头的人一听就知道是她要的,拿揉了花酱的红糕下锅里炸,又铺了一层白糖端上来。

    蓉姐儿要的东西,茂哥儿怎么也要尝上一些,若不给他,能嚎着嗓子叫半日,总是端上来什么,就给他也备上一小碟子,只骨牌大小,还均了一碟子雪花洋糖来。

    茂哥儿拍着巴掌乐,不要人喂,自家拿小筷子叉了沾上糖,他晓得只有这一块,怕掉到地上,小心翼翼的歪着头去凑,嘴边贴过去咬了一大口,吧哒吧哒吃的欢,两排小米牙叫年糕沾住了,糊了一嘴儿白面,还眯了眼睛笑。

    蓉姐儿一气吃了两块长条年糕,兰针立在她身边侍候汤水:“姐儿慢着些罢,这东西吃多了积食,一早上吃多了沉肚子。”

    蓉姐儿咽了嘴里的年糕,就着桂花汤润了喉咙:“不吃三碗糯米饭,怎么好打仗的。”甘露听了身子一抖,兰针却笑:“姐儿这又是哪儿学来的淘气话,哪有小娘子打仗的。”看她吃的急,又给她盛一碗桂花甜米汤出来。

    蓉姐儿抬眼看看她,把手一挥不再理她,这却是潘氏说的话,她在潘氏身边长大那样大,一肚皮土话,只平日不便说出来,这会子摸了肚皮觉得有力气的很,还是阿婆说的有道理,这大寒天出门掐架,可不得吃上三碗糯米饭么。

    大冬天往学里去,除了笔墨纸砚,还加着一个小手炉子,绿芽是打理这些首饰杂物的,看着早早翻出来的掐丝珐琅铜胎手炉子急拿去给甘露:“这个姐儿说要送给姚家姐儿的,你怎的忘了拿。”

    甘露哪里是忘了拿,是特特从小盒子里拿出来的,叫绿芽瞧见了又塞回来,甘露看看正在系斗蓬的蓉姐儿,才刚瞧过去,蓉姐儿就说:“这个我又喜欢了,换另一个给她。”

    这一个是她千挑万选出来的,上头画了荷花跟小莲蓬,大叶子底下还有一对水鸳鸯,原是蓉姐儿晓得自家订了亲,又知道雁姐儿一直怕叔伯把她随便发嫁,不是叹息就是垂泪,特特寻出来的爱物哄她高兴的。

    绿芽又翻出来个画佛手的:“若是烧画的,便只这两个了,还一个姐儿正用呢。”蓉姐儿看一回,点了点头,甘露把这手炉子装进绸兜里头摆在盒子里,心里直犯嘀咕,瞧样儿像是去打架,怎么还带了礼去。

    一声儿也不敢发,一路扶了蓉姐儿踩着撒了白沙的地往二门上去,扶了蓉姐儿上了车,车里头早早就叫小丫头拿炉子烘暖和了,蓉姐儿解了兜帽,一路都不说话,甘露把心一横,若是真个闹出来,她往太太跟前也有话说。

    肚里一回又一回的想说辞,只恨自个儿是个嘴笨的,又想着再不济还能把事全推到雁姐儿身上去,若不是这姚家姐儿不规矩,哪里闹出这样多的事来。

    蓉姐儿来得早了,二门上的婆子接了人还笑:“今儿倒是姐儿最早,连家里两个姐儿还未去呢。”蓉姐儿点点头:“我先去瞧瞧雁姐儿。”

    那婆子撇撇嘴角,看着蓉姐儿不似作伪,赞一声:“姐儿良心好,是个慈悲人儿。”

    进门那一路早早就扫过了雪,才拐过弯来,就瞧见通往小院的那道石子甬道盖了密密一层雪,把苍草石头铺花俱都盖住了,显是没人来扫过雪。

    那婆子扯扯嘴角一笑:“这会儿怕是还没扫到呢,姐儿当心脚。”她这两句话,甘露就自袖里摸了十个钱给她,知道蓉姐儿不欲人跟着:“妈妈拿去吃茶,我扶着姐儿便是,守了门别叫别家姐儿走了空。”

    那婆子既得了钱又听了好话,满面堆笑,又送出五六步,这才折了身子回去,把铜板往袖里塞,坐到炉边热茶,另两个看着眼热:“又得几个赏钱?说准了,下回可是我。”

    这一大早哪个进来,几个婆子又围了茶炉烧烧火,喝几口热茶汤,煎的过了带点焦香,一口下去暖了肠胃,身上热了,嘴巴也闲不住:“那姚家来的,真个叫关起来了?别是要送回去罢。”

    “哪个知道,养了她四五年,那一家子倒轻省,按我说咱们老太太便不该发这个善心,瞧着是个可怜的,里头多少猫腻哪个知道!”另一个婆子磕了把瓜子,把皮吐到地下:“要不怎么这样长时候不出来,嘿,我那儿子可说了,大太太下了死令不许人往西边去呢。”

    蓉姐儿一路踩了雪,羊皮小靴包着脚倒不觉得冷,到了小院门前,铜把手上积了一层雪,砖墙上还有绿苔痕,阶上的雪倒是扫过了,甘露拍拍门,里头好久才有回音,却不是环儿坠儿,是个不识得的丫头,瞧见是蓉姐儿,垂了头:“我们姐儿还在睡呢。”

    蓉姐儿看她衣裳带子都不曾系好,扫过一眼:“那便叫她起来。”

    雁姐儿觉少,早早睡着,天不亮就醒了,缩在被子里头不出声儿,她不出声,守着她的两个丫头也只当她睡着,卧在床上不起来,等听见拍门了,看看时辰不似送饭来的,慢悠悠起来套上衣裳才出来开门。

    蓉姐儿越过那个丫头,一路往小院子里头走,另一个还散了头发,脸也未洗,雁姐儿真个躺在床上,她掀了帘子进去,一屋子不通气烧炭的味儿。

    屋里虽烧得暖,用的却不是银丝碳,只把火盆搁得远些,开了窗透些风进来,散一散味道,雁姐儿别过脸去不肯看她,蓉姐儿却踩着塌坐到床沿。

    两个丫头赶紧套上袄到耳房里头去,下人房哪里会烧这样的好碳,这两个夜里就在雁姐儿房里那张罗汉床上睡,这会子回去直搓手掌心。

    一个捅捅另一个:“你说,咱们要不要去报给太太知道。”这院子别三个全叫看管起来了,石大

    夫人得着吴太太的信,晓得王家还不知道,那便更不能留这三个,若是再嚷那么一嗓子,王家不知道也知道了。

    蓉姐儿见她不说话,开了腔:“我问过了,他说没有。”

    雁姐儿不意她一开口就是这话,扭过头来,睡在枕上怔怔望她,眼泪顺着眼角滑落,她还屏了声不肯哭出来,猛得抽一抽鼻子,竭力咬住唇。

    她原是假病的如今也成了真病,面上苍白无色,死咬着下唇一片艳红,她那日醒过来就撑着身子问明白了,环儿坠儿两个伏在地上哭,那一包子茯苓粉,确是石家老三送来的。

    怪不得石大夫人来看她,话里话外都是叫她安分些,却原来她身上早就担了这一桩事,在别个眼里她便是个下作人了,哭也哭过了,求也求过,却没人理她,一日三餐饭食衣裳样样都不少她的,却是把她关在这方小院里头,再不能见天日,连身边最亲近的三个人,都要被人送回姚家去了。

    养娘自小把她带大,环儿坠儿两个跟了她从姚家出来,这时候再回去,哪里还有命活,在石家虽是寄人篱下,她们三个却再没有干过一件粗活,等发派回去,还不知落在哪个院子里。

    雁姐儿坐起来,抱了被子拿袖子抹脸,直定定的看着蓉姐儿,半晌也没说一个字来,她也不知道说甚才好,心里却跟火烧似的。

    她问过了,他说没有。

    这个“他”字从蓉姐儿嘴里说出来,倒似一道炸雷响在雁姐儿耳边,他与她原本就是不相干的人,这辈子也没指望能在一处,她是生过妄念,以为他心上也有她,对她笑,给她送了药来,谁知不过是一场幻影,叫风一吹便散了。

    徒留笑柄不说,还把自己困住,她扶了发晕的脑袋,一把扯住蓉姐儿的衣裳,心里从来不曾这么酸涩过,于她来说隔了云端的人儿,跟她身边这个却这样近。

    看她披红挂金,一身绫罗锦绣,端坐着垂目看过来,而自个儿却睡在偏院里,蓬头散发,身边连个贴心的使唤丫头都不在,雁姐儿闭闭眼儿,重又睁开来,干涸的喉咙咽下这一份酸苦:“求你,求你,去寻石太太,把环儿坠儿放了出来。”

    只说了这一句,便似支撑不住似的拿手撑住了褥子,蓉姐儿侧身看看她:“那是你大伯娘。”伸手扯过挂在衣架子上的绸袄,立起来给雁姐儿披到身上,双手压住她的肩:“你若留了她们,这辈子都不得好过。”

    怪不得主子,便只能怪到丫环头上,石家大夫人如今只把三个下人送走,对外头说是几个下人欺负姐儿,事儿便怪不到雁姐儿头上去,有一半也是看的石老太太的脸面,若雁姐儿再这般行事,她到了年纪也只有被送回家由着嫡亲叔伯发嫁这一条路,哪里还有往日里思想的,靠着石家,往后要寻个厚道人家嫁出去,这辈子求个安心。

    雁姐儿抖着嘴唇流泪,她不肯用水用药,两个丫头略劝一劝便罢了,这会儿眼睛里干的只流下两行泪来便再没水花了,粉面斑驳,俱是泪痕:“你不是我,我若拿她们换了安稳,这辈子便不得安稳了。”

    蓉姐儿皱起眉头:“哪个叫你换,你好了,她们自然能好,你不好,她们一个也逃不脱。”一根绳上拴着的几只蚂蚱,一损俱损罢了。

    看她还是一脸委屈的模样流泪,拧起眉头来:“我不耐烦说这些,这个手炉子给你留下,烘被子暖手还是拿出去换银子都随你,我去说一回,只这一回,再没下次。”

    雁姐儿心里一喜,跟着又苦笑:“你如今是娇客,你说出去的话,自然有用。”

    蓉姐儿眉头越皱越紧,转身出去,甘露一声都不敢响,听见里头没吵起来,把心咽回肚子里,拿眼儿瞅瞅蓉姐,只觉着再这么来两回她着肠子都叫急的绞在一处了,才要问两句便听见叹息声,这下也不敢再问了,全咽进肚子里,一路垂了头跟在蓉姐儿身边。

    两个也不往学里去,而是去了石家大房拜见石大夫人,石大夫人看见蓉姐也是满面笑容,雁姐儿这事若是闹了出去,再没她好果子吃,不意这个姐儿主意竟这样大,瞧见蓉姐儿来了赶紧叫茶叫点心。

    蓉姐儿坐定了先闲扯两句,什么院子里的梅花开的好,又说原在泺水江州不曾下这样的雪,石大夫人自她闷声不响的把环儿的事混过去,便不敢再拿她当孩子瞧,听见她扯闲话,也顺着往下说。

    待用了一块点心,蓉姐儿才笑:“我看雁姐儿那里没个得用的人,伯娘你调教好了还把人给她发回去罢,教得规矩了便成,我看她药也不用饭也不用,人都瘦了。”

    石大夫人听了一顿,环儿坠儿两个她是再不能留的,便是那个养娘,说着是奶了雁姐儿一场,也是个笨人,早早就该拘了她教她规矩,吹这阵子歪风,好株也叫吹倒了。

    她没立时答应,蓉姐儿也不等她答,看看时辰到了,起来告辞往学里去,石大夫人着小丫头送她到门边,想了一回,叹一声:“罢了。”人给她留下,却再不许她出院门,连学也不再让她上,院门都不能轻易打开,一面加紧给儿子相媳妇,一面吩咐两个小丫头,一有风吹草动便来报给她知道。

    石大夫人身边的嬷嬷啧了一声:“这么着倒不如把那几个送走。”她留了臂膀却再无用武之地,日日关在小院里,还能有什么上进的地方,石大夫人却是一声冷哼:“便是这样才好,看住一个院子,不比放人出来追着跑要容易的多。”

134立规矩雁姐事定,白蹉跎算盘纳妆

    金陵的雪下的比江州大的多,入了冬便少有天晴的时候,看着天阴便立时有雪,一夜过去开了窗儿便是白瓦白砖地,防着天雪难行,隔三日才上一日学。

    蓉姐儿再往女学里去时,雁姐儿那张桌子已经被撤了下去,她初病时林先生还问过几句,几个姐儿还结伴瞧过她,时候一长,也就少人问津。

    这桌子一撤,倒又把事儿激了起来,庄家姐儿几个凑在一处论了几句,你推我我推你的往蓉姐儿面前来:“雁姐是怎么的了?可是生很重的病?”

    几家姑娘俱都心思单纯,往常她在时不喜她说话行事,一回二回的诉苦还真心可怜她,回去还同自家娘亲叹一句可怜,等习惯了她事事都要捎带上一句,才蹙了眉头不肯与她相交。

    说话听音,家里的大人头一回也跟着叹,二回三回便觉得可厌,这样的品性哪里还敢让女儿同她走得近,同石家几个夫人一走动,隐隐绰绰知道一些,便都耳提面命的叫女儿远了她。

    如今她一病,眼见着是再不回来了,这几个倒又心软起来,扯了蓉姐儿的袖子:“我倒有十好几日不曾瞧过她了,她过得可好么?”

    秦六姐耳根子最软,往常便是同她要好的庄家姐儿看着她,看见桌子叫撤走了,眼圈都红起来:“她大伯娘是不是真个待她不好?”

    庄家姐儿赶紧扯一把她,压低了声儿:“要死呢你,这话也能说得的。”说着也巴巴的瞧着蓉姐儿,晓得她们走的近,也想探问一番到底如何。

    “是真的病了呢,我上回便去瞧过了,人都瘦了一圈儿,想是要好好将养身子,叫她不挂念学里的事。”说到这儿还顿了一顿:“我看她被子又厚,火盆里的碳也足,外间还有个小炉子烧着。”

    过冬天不过靠了这几样,她是客居身份,都已经隔了两辈的情份,石家也算待她不薄了。若是苛待些的,她生了这场病,只不把碳给足了,她这身子能撑个几天。

    几个姐儿还是忧心,她们同雁姐儿处得时候比蓉姐还要长些,读了这些年的书,总有些香火情,便约定了下学后一齐去看她,就是林先生也托蓉姐儿给她带个点心盒子过去。

    几个小娘子一道走,身后还跟着丫头,个个都拎了东西,西院少有这样的热闹,这回来开门的却是环儿了,接过东西,只道一只谢,眼睛躲着蓉姐儿,庄家姐儿挨着蓉姐儿立着,眼睛一扫,扯了扯她,示意她去看环儿的手。

    手上全是冻口子,开了裂红通通的看着就骇人,蓉姐儿眼睛才扫过去,环儿就虚声道:“我便是这个毛病,到了冬日里手就开口,怎么擦油都没用。”

    她跟坠儿两个实是受了一番苦楚,自小跟在姐儿身边,过的便是大丫头的日子,除了捏针动线端茶递水,哪里做过粗活计,便是来了石家,那些粗重活计也从没沾过手的,这回却叫石大夫人好好磨搓了几日。

    旁的不论,只把她们往小院里头一关,也不干别样事体,只日日担满两水缸的水便是,可这一样就差点要了她们俩的命。

    麻绳磨破了手,一条条的全是血印子,拿布包着去打水也还是一样钻心的疼,水缸虽只齐胸,要灌满了也不容易,环儿坠儿两个吃了这一回的教训,再不敢到雁姐儿面前去哭,回来了也被两个丫头牢牢盯住,不放她们单独跟雁姐儿一屋呆着。

    心里自然不是不苦,私下里才报怨了一回“王家姐儿什么人嫁不得,怎么非跟咱们姐儿争”这话才一出口,夜里就被石大夫人身边的嬷嬷又带回了小院儿,这回去不是挑水,是劈柴。

    这三个到这时候了才明白过来,不靠着石家,一天都过不下去,到了雁姐儿面前小心奉承着,再不敢提一句徐小郎。

    雁姐儿也不再谈起,身边有依靠,她再不吃饭喝药,两个丫头就跪在榻上苦劝,慢慢人也精神起来,虽瘦得只余一把骨头,将养着些,也就养回来了。

    几个小娘子进门的时候,她正临了窗描花,抬眼看见她们,搁下绣棚抿了嘴儿:“环儿,上茶。”坠儿装了些碟子,浅浅几盆炒货,难为还有三个一碟的冻梨,庄家姐儿见她这里虽不大,却干净暖和,斜了秦六姐一眼。

    蓉姐儿走到榻上,挨着邢素姐坐下,雁姐儿看她一眼,垂下眼去,彼此说了些闲话,多是叫她好好养病,把身子养好了,还回来读书。

    “若真还能同坐一室,便好了。”雁姐儿咬嘴唇苦笑,却不敢再说诉苦的话,她的院子里如今按了两双眼睛两对耳朵呢。

    她还有两年就十五了,叔伯再不会拖下去,怕是赔一付薄奁草草把她嫁出去,如今看着同坐一室,往后就是云泥之别了。

    她这句话出口,屋里立时冷了下来,又坐不多久一个个站起来告辞,蓉姐儿磨蹭一回,等着屋里没人了,看着窗框,两只手捏着衣角边,雁姐儿留住蓉姐却不开口,半晌才道:“还要多谢你。”

    若不是她,环儿坠儿早已经回了姚家,身边一个贴心的也没有,蓉姐儿应一声,看她没别的话,侧过身去:“我过几日再来看你。”

    雁姐儿当场应下了,一路把她送到门口,可等蓉姐儿再来却是闭门羹,再怎么敲都不开了,小丫头传了话出来:“太太吩咐的,怕把病气过给姐儿呢。”

    石家老三不出一月便定下亲事来,蓉姐儿不知他看中雁姐,却听见石婵石娟两个说这个弟弟是猪油蒙了心,低声儿说了个雁字,蓉姐儿再往前她们却不开口了。

    甘露自被蓉姐儿扯进这事里头,俨然成了蓉姐儿的最知意的人,看见她又探听,赶紧拦住了:

    “姐儿,这便罢了,能瞒着一回,已经是天大的情分了。”

    蓉姐儿闷闷应了一声,真个丢开手不再管又不忍心,想送些东西过去罢,石大夫人却一早就想着了,怕人说嘴,总不肯受。

    甘露叫她远着些,到是个两全的办法,若她嘴松一点儿,石家也不能再容这个姑娘了,担了勾引石家哥儿的名声,便是回了姚家,叔伯知道她失了石老太太的看重,顺手发嫁出去,再没有哭的地方。

    “娘,你嫁给爹,是为甚么呀?”蓉姐儿自小到大还不曾问过这个,秀娘正在给她点嫁妆单子,甫一听见还没转回来,蓉姐儿又问一声,她这才抬起头来:“这还有什么为甚,他来求,你阿婆阿公允了,那便嫁了。”

    “他就没问问你,愿不愿意?”经了雁姐儿这桩事,她才懂了嫁娶,蓉姐儿把头凑过去靠在秀娘身上,茂哥儿拿了算盘拨珠子玩,听着“噼噼啪啪”的声响自个儿跟自个乐,举起来猛然摇两下,又放下来坐在大花毯子上头推了往前滑,屁股厥得高高的,算盘一滑远了,他就整个儿趴在地上。

    回头看看娘跟姐姐正说话,没一个理他的,便自个儿站起来,走过去把算盘推回来,坐到地上又玩起来。

    秀娘嗔她一声:“不许混说,这姻缘都是月老系的红绳子,一个绑住了你,一个绑住他,这才把天南海北两个人扯到了一处成就一桩姻缘。”

    这些话她早早就知道,小时在泺水,夏夜里睡在竹床上纳凉便听阿婆同人磕牙,张家长李家短,这个有缘千里来相会,那个是无缘对面不相逢,听了一肚皮,这时候又被秀娘拿出来说,她便觉得有些搪塞。

    茂哥儿瞧见娘跟姐姐说完了话,眼睛往他这里看过来,又厥着屁股往前拖,这回故意趴倒在地上,张了嘴巴挤了眼睛一付要哭的模样,秀娘真个当他摔着了,哎哟一声要站起来,蓉姐儿已经伸手点住他:“小东西,尽作怪。”

    这下可好,茂哥儿还有甚话听不懂,只不会说,原是假哭的也抽抽哒哒觉着受了委屈,“哇”一声真的哭起来,秀娘拍了女儿的头:“真是,他便这些个心眼子,做什么惹他。”抱茂哥儿抱到怀里,他还扭着身子哼哼,叫秀娘哄好了,从她肩窝里抬头偷偷看着姐姐。

    蓉姐儿冲他皱皱鼻子,伸出手指头刮刮脸皮,茂哥儿越发把头缩起来,竟也知道羞了,趴在秀娘身上不动弹,过一会再瞧他,已经含着手指头睡着了。

    在亲娘这儿没问着,蓉姐儿又去问玉娘,才一进屋子,就看见玉娘房里开着箱笼,蓉姐儿大咧咧的往床榻上坐,伸头看见箱子里俱是夏日衣裳,问道:“玉娘,离夏天还早呢。”

    玉娘冲她笑一笑,也不搭话,挨着她坐下,摸她的脸:“怎么,又闲不住了?”

    蓉姐儿细细看她,皱了眉头:“玉娘,是不是月老忘了给你系绳子?”她知道算盘纳了妾,这事儿不该她问,却在心里记上一笔,等下回见着了徐礼,也要问问他的。

    玉娘不意她会问这个,微一怔又还是笑起来,摸她乌光水滑的头发:“是,他忘了我,没给我系上红绳儿。” 玉娘说完这一句,又笑起来,眼波细细的,混不在意的模样。

    蓉姐儿忽的抱住她的胳膊,慌了神:“玉娘,你是不是要走!”便是她也晓得玉娘心心念念要回泺水的,守着她那五张绸机过日子,平日里小丫头们在货郎担上添东添西,她一样也不肯用,胭脂水粉都是秀娘给的,身上来回也只秀娘给她做的衣裳,钱全攒下来,说是要回泺水置房子去。

    玉娘摸摸她:“姐儿大了,定了亲,我再留着也是无用。”

    徐家那头也出了婚书,抬了聘礼来,因着蓉姐儿年小,还未合期,可婚事已是定下了,聘礼摆了整整一院子,光是聘饼就有足一担,一个个比茂哥儿脑袋还要大,他被丫头抱着去看,伸就要抓,扑上去想啃,小蛮牛似往前冲,一个丫头抱不住,两个才把他抱开了。

    还有两盒八式的海味盘,三牲四酒六生果八色糖,样样都是足对的,其余的钗环物件一半儿是徐家办的,一半儿是吴家添补上的,里头最难得是两对好茶饼,光一个茶饼便值百金,拿绣了龙凤的红绸包着盛在盒子里。

    媒人还又送了一对活雁儿来,这对雁在徐家养了大半月,放出去也不飞,自个儿寻着王家院子里的湖,藏在长草里吃水面下的小活鱼。

    王家回的礼是比着来的,并没有女家便次一等的意思,徐家几个夫人瞧见了都点头,张氏是最乐的一个,另两个先喜后又敛了色,她们两家的媳妇,却是按聘礼的一半儿送来的回礼,心里暗讽一声商户不懂规矩,又想着等这个财神娘娘进门,三房这个吸血虫便不用再吸自家的血了。

    玉娘只觉大事已定,她说是孀居,实则连孀居都不如,便是蓉姐儿嫁人,也不能到场,还得避了出去,心里觉着不好触人的霉头,倒不如早早走了。

    蓉姐儿听见她说这话,把她的胳膊缠得紧紧的:“玉娘不走,我定了亲,弟弟还没定呢。”说的玉娘失笑,伸手拍拍她:“我同你娘已是说好了的。”
本节结束
阅读提示:
一定要记住UU小说的网址:http://www.uuxs8.net/r2022/ 第一时间欣赏春深日暖最新章节! 作者:怀愫所写的《春深日暖》为转载作品,春深日暖全部版权为原作者所有
①书友如发现春深日暖内容有与法律抵触之处,请向本站举报,我们将马上处理。
②本小说春深日暖仅代表作者个人的观点,与UU小说的立场无关。
③如果您对春深日暖作品内容、版权等方面有质疑,或对本站有意见建议请发短信给管理员,感谢您的合作与支持!

春深日暖介绍:
门庭吉庆喜非常?
积善之门大吉昌…
婚姻田蚕诸事遂!
病逢妙药即安康。
春深日暖,百花自开。
自蓉姐儿掣得了这支签
王家的日子就翻了天。春深日暖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春深日暖,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春深日暖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