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5定主意玉娘归乡,杀水匪吴少升官
玉娘的事确是早就同秀娘说好,可她这时候提出来,秀娘便有些疑心她为着算盘纳了妾,她一直不允,可算盘一直等着,这回不等了,倒把前言坐实,难保她心中不酸。
算盘是王四郎身边第一等得力的人,他既张口说了那话,秀娘也只得把那个妾叫进来,看了一回说了些话,又给两匹绢。
原还当算盘是作给玉娘看的,等人进了门,秀娘便知不是,细条条的人儿,白净的皮子,低眉顺眼话也不敢多说,半坐了椅子,秀娘问她一句,她才答上一句,声音软糯糯,连眼睛都不敢抬,瞧着并不是个伶俐的。
细问方知是算盘在路上买来的,这姑娘家里遭了难,抱了包袱坐船头,一船适龄的女娘,算盘
坐船过去,眼睛从这些个女娘身上溜过,看见她冻得面色发白身子打颤,一眼相中了她。
算盘的身契早早就还了他,还领着去官府消了契,自此便是清白人,连着玉娘也是一般模样,早在秀娘许她绸机时,便是答应还她自由身了。
王四郎还盘了间茶铺后头的小院子,给了算盘住,一应事物都是全的,既是正经的房里人了,算盘还摆了一桌,请伙计们吃饭。
也怪不得玉娘要走,那个姑娘低了头和顺的模样儿,倒有六七分像她,宅子里这些个丫头婆子明面上只作瞧不出来,暗地里哪会不说,玉娘自家心里明白,便是这个双娘,心里只怕也是有数的。
一个住在茶铺后头的小院里,一个住在王家大宅,两个虽碰不到面,哪里又会不别扭,算盘这一记惹了秀娘生气,她不好说,便在王四郎跟前抱怨:“怎么这般行事,往常瞧着是个老成的,却把玉娘摆在哪里。”
哪知道王四郎混不当回子事儿:“这有甚,纳个妾嘛,外头那些不说小妾丫头,到一地儿置上一房,家里的正头娘子哪里知道,等死在外头了,七八房人家一处争产。”
秀娘一听立时怒了,站起来就去拎王四郎的耳朵:“怎么的,你也想着纳妾!”
他喝了酒,口里一喷就是酒气,身上发热,袄都穿不住,解了衣裳卧在罗汉床上,大着舌头说完呼哧呼哧就要睡,吃这一下到醒了醒神,把手一搂:“手劲倒没小,我这点子东西俱要留给茂哥儿,置房子纳妾还要顾吃喝衣裳,啧,赔本儿。”
说完便倒头睡过去,秀娘笑不是恼不是,抱了床被子过来给他从头罩到脚,拿热巾子擦了脸,脱了鞋袜,吹了蜡烛自个儿睡到床上去,心里还记挂着这事儿。
都说水滴石穿,算盘这是等不得了,他早早就到了年纪,可既等不得,又作甚不正经讨个娘子,非要纳这么个妾。等玉娘再来寻她,秀娘便叹了气许了她,冬天行船不便,叫她等了春日再走。
又把算盘叫过来,拿了八十两银子出来:“下回再去泺水,寻摸着买个小院子,屋子干净些宽敞些,小门小户倒不要紧,要紧的是两边住的人老实。”玉娘跟了她一场,又把蓉姐儿带到这么大,按秀娘的意思是再买两个小丫头跟着侍候她,总算这些年的情分有报偿。
算盘接了银子还奇:“太太,这房子是给谁住?”沈家早早就赁了新宅子,因着住的习惯了,还是在老街上,只把左近陈家的房子买了来打通,又把后头空着的院儿一并赁下来,加盖起来,前边五间铺面,到底三层,建了个三进的宅子。
他才说完便怔住了,心里立时明白过来,除了玉娘,这个家里哪个还要太太帮着赁房子。秀娘端了茶盅,去了浮沫啜一口:“是给玉娘,若是在大柳枝巷子里头能赁着最好,靠着我娘家,也好看顾她。”
算盘站定了说不出话来,半晌应了一声:“是。”
秀娘又追了一声:“只说是玉娘托你的,别叫人知道。”万不能叫那几个姑子知道,一个个的原就惦记着房子,要是知道秀娘给个下人还买了院子,怎么肯干休。
杏娘才送了信来,一个个扮着孝女贤婿,要过来金陵看望王老爷,那信上说辞恨不能帮着生病,可隔了一个城雪娘,也不过来瞧了两回,留下些毛豆芋头鸡蛋再加三斤红糖,到要秀娘回她五两银子的礼。
算盘再不说什么,垂了头出去,这桩事怕是这么揭了过去,秀娘可着劲的给玉娘塞东西,人心都肉长的,她帮了这许多,还叫她孤伶伶一个人家去,说起来便红了眼圈。
玉娘反倒安慰她:“太太安心,我是打定主意的,似我这般,嫁个差的侍候他汤水犯不着,嫁个好的伏低作小还自家心虚,倒不如独个儿过活。”前半辈子受了这些苦楚,再不想仰人鼻息过活。
蓉姐儿知道玉娘要走,只磨了她不肯,可往常对她千依百顺的玉娘,却怎么都不松口了,蓉姐儿趴在她身上:“玉娘,我离不得你,不是你在,我连回礼都绣不出来。”
男方给聘礼彩金,女家自然要回礼,里头最要紧的便是没过门的媳妇做鞋做袜,盛在盒里抬回去给男家,蓉姐儿手慢,亲事又定的急,鞋袜都是有尺寸的,哪里来得及做。
吴家给几个尺寸,除开徐礼那一身,从头到脚是她自个儿做的,给继婆婆张氏的那一份却是玉娘赶出来的,蓉姐儿的针线俱是她教的,怎么下针针角如何,再没有比她更清楚的,做出来放在一堆也分出来。
“姐儿若是定了性子,同我也不差什么。”玉娘摸了她的头发,蓉姐儿见这个说不动她,又指了茂哥儿:“你走了,茂哥儿要闹的。”
玉娘便又笑:“小人儿忘性大,我走了三五日也就好了。”
“可我不是小人儿了,我忘性不大。”不论她怎么缠,玉娘只是不应,蓉姐儿哭了一场,后头这些日子日日缠了她,连茂哥儿都似明白玉娘要走了,早晨起来先去玉娘屋里看着她还在,这才肯吃饭。
算盘那儿隔得一月送了契纸过来,他果然在大柳枝巷子里头赁到了房子,单门独院,契纸上写明了共有十间屋子,一个天井,有树有井,除开这些,他还在泺水乡下给玉娘买了十亩地。
秀娘不过给了八十两银子,哪里够置下地来,问他,他咬死了便说这是从八十两里头出的,因着别个急等银子用,这才把价压低了。
秀娘见他这付模样倒不知说些什么好,肚里又叹一回,把两银契纸给了玉娘,瞒下了不提,她却知道玉娘的心意,若算盘真个等下去,说不得玉娘就肯了,如今这番,倒不如不知。
等二月春风吹上柳梢,玉娘便坐上了去泺水的船,带队的就是算盘,来时两个结伴,走时,一前一后两条船。
蓉姐儿在屋子里哭的头疼,甘露兰针怎么劝都不肯用饭,大白跳到枕头边,拿舌头去舔蓉姐儿腮上的泪珠儿,秀娘又是劝又是拍,许给她一箱子一箱子的衣裳首饰,蓉姐儿还只哭,她晓得不该埋怨,还是忍不住:“作什么把身契还给她,还给了她,她就走了。”
人是长大了,可哭起来还跟小时候一模一样,一抽一抽,吸不上气的模样,仰了脸也不怕别个看,可等茂哥儿踩着塌脚爬到床上来,蓉姐儿就把脸别过去。
茂哥儿皱着眉头,犹豫着爬过去,小手软绵绵的拍在蓉姐儿身上:“姐姐,哇哇。”声音压在喉咙口,吐丝似的憋着,只当蓉姐儿挨着碰着了,这才哭成这样,小心翼翼的模样把蓉姐儿惹得想笑,眉头还会舒展开,就又抽起来。
茂哥儿果然跟玉娘说的那样,前五日还找,后来就知道她不在了,也不再找她,很快忘到了脑后,蓉姐儿就气他是个小没良心的,茂哥儿挨了训还不知为甚。
花朝前,吴家送了帖子过来请宴,却是吴少爷从总旗,升到了百户,这却是世袭的军职,吴家脸上立时风光起来,大肆宴请,把金陵城里头的富户一半儿都叫了过去,便是徐家也送了礼,徐三老爷原该去的,他却觉着升个武官没什么风光,只顺了礼,人不肯到。
吴少爷升的这样快,却是为着剿匪得力,金陵边上挨着许多渡口,将近年关水匪俱涌了出来,由个独眼的作首脑,昼伏夜出,专只掠抢过路商船,雪虽化了,天还寒着,夜里风急水大,专捡了一处窄峡,铁锁横在江面,看见官船便放了过去,看见商船,就拉起来铁链来,等着撞毁船只抢夺物品,张了鱼网在水下捞货,也不管死了多少人,只截了货物便走。
这伙水匪狡猾的很,两边都人有收风,知道混了官兵便不出来,俱是商人才拉起铁链,等着船散货入水。
那一片水面立时不再有船只敢行,既是在接壤处,两地俱派了人手过去,吴策讷便是其中之一,这烫手的山芋别个推还不及,他偏揽在身上,也不同家里说明,只说要出去几日,瞒得风雨不透,挑了二十多个手下,装作行商模样。
这事他看惯了,还会打得一手好算盘,穿了吴老爷的衣裳,戴了皮帽儿,别几个扮作担货的脚夫,在码头便一样样的打算盘,又作出十万火急的模样,逼得船老大说出走近路,再乔模乔样的请两个兵来,挂上官船的旗。
那帮子水匪早早就得了信,哪知是个计中计,船里人装着吃酒划拳,一到了峡口却忽的灭了灯火,那帮水匪点起火把寻船,只见得浅水处跳下人来,虽没抓着独眼首脑,却杀了十来个人,又活捉了二十来人。
破了水匪,还顺藤摸瓜寻到水寨,里头还有些商人家眷,一并儿全求了回来,缴得的货物金银装了三四船,上峰立时把他补了百户的缺,自此便是从六品的官儿。
家来时叫吴夫人抱了就哭,吴老爷虽气儿子一气不吭出去行这险事,却也老怀安慰,等那官服官印送了门,立时操办起宴席来。
王四郎怎会不喜,徐礼如今还是秀才,可他嫡亲舅家却出了个百户,早早带了人去贺,有知道王家与吴家是拐了弯的亲家,俱都打量起蓉姐儿来,她虽大方,却没心绪交际,寻了柳氏有意想问问怎么杀的水匪,柳氏却只尴尬一笑,招呼起客人来。
蓉姐儿见没人理她,又不耐烦去寻那些小娘子说话,吴家来得这样熟,自己带了丫头,让吴夫人身边的巧儿惠儿领着躲到暖阁里去。
她坐着无聊,大开了窗户,看见外头种的芭蕉绿油油,香绣球白团团的喜人,走到院里摘了一大朵香绣球,抛起来提脚当毽子踢,她脚上灵活,左右互换着踢起来,一个转身仰头正等着绣球落下来换一只脚去踢,就看见徐礼隔月洞门站在对面。
蓉姐儿一顿,那香绣球掉了个空,一路滚到徐礼脚边。
136抛花枝蓉妞问妾,细簪花徐礼明心
这一捧花香雪球开的白花,雪雪白紧簇簇的挨在一处,便似个大雪团子,蓉姐儿脚上还穿着小靴子,踢起来一点也不费力,往上一抛才踢了两下,细碎的白花着了力碎开来绕着密织金线绣合欢花的挑金裙儿飘。
徐礼一见就勾了嘴角,远远望过去便似细雪纷飞,她瞧着比冬日见那一回又高了些,脸颊却瘦了,下巴更尖,粉面含春,眼角眉梢俱是笑意,跳起来裙子鼓成半圆,一侧身看见他站在那儿,赶紧别过身去,把掖起来的裙子放到脚。
也不知是不是叫他瞧见自家这模样儿觉得羞了,规规矩矩把两手交握着垂在身前,垂了脸粉面微红,眼儿偷偷睨过去,不说话也不动弹,只头上系着的一双金铃儿还在一颤一颤的晃。
兰针还没把头探过去呢,甘露就一把拉住了她,巧儿惠儿两个见怪不怪,原还在心里头猜测表少爷甚时候来看这王家姐儿,哪里知道这么不经念叨,才说着,人就来了。
一屋子的丫头,徐礼自然不好近前来,三间小敞院儿开了六个月洞门,每个门的去处不一,他指指月洞门打个手势,先往后退去,隔着漏花窗立在门边等她。
蓉姐儿噘噘嘴儿,心里又想问他以后会不会纳妾,往前挪了一步,回头见丫头们并不曾瞧过来,巧儿惠儿两个正立在香雪球丛边,瞧着像是要摘花,兰针甘露一个在装点心碟,一个在给茶壶换水,她把裙角儿一拎,猫儿似的往前,拐过月洞门看着徐礼弯了眼睛笑起来。
徐礼把那个残了香雪球拾了起来捧在手中,不见的时候想见,见了却又不知要说甚,忍不住要多看两眼,蓉姐儿见他只笑不说话,弯着的眉毛蹙了起来,手往月洞门边开得正艳的红杏枝条上伸,拈了一朵在手里打转,抬头直通通的看着徐礼,问他:“你以后会不会纳妾?”
徐礼初时还笑,一听这话皱起眉头,急得上前一步:“是哪个又在你跟前混说?”经了雁姐儿的事,他是彻底怕了,也不知这事儿算是怀璧其罪还是算作贼惦记,别样他都不怕,可蓉姐儿那句还没出婚书却吓着了他。
没出婚书便是婚事未定,什么纳采相看俱不作数,可如今已经出了婚书了,她做的那双鞋他也穿
在脚上了,再嚼舌根,又是为甚?
蓉姐儿摇摇头,往凉磁墩上一坐,侧身抬头看他,还似小时候那样,对着徐礼就咕咕咕的说个不停:“玉娘回家去了,算盘纳了妾。”说着托起腮:“我不明白……”
徐礼才是真个不明白,她说的一句也没懂,可隔着红艳艳的杏花看她的脸,却忍不住笑,薄薄的嘴唇粉润润的吐着气,他挨着花树站着,只觉得一树红杏也没有她半分艳色。
蓉姐儿眼波一睇就见他在笑,竖起眉毛气哼哼的指他一下:“你笑甚?你也想纳个跟我长得像的妾?”那些背地里的话,她又怎会不知,隐隐知道这事的由头,心里还厌恶上了算盘,见着徐礼笑,顺手就把杏花砸在他身上。
徐礼手一捞接住了:“我有了你,作什么还要和像你的。”这话一出口,耳朵跟血滴似的红起来,他本就生的面似冠玉,长眉星目,平日里板正着脸面如寒霜少有笑模样,此时红起脸来,倒又成了俊俏小郎君。
蓉姐儿听了这句满意了,点头嗯了一声,见他还傻看着脸红,抬起手摸摸自己的脸:“你热的很么?”从上到下的打量他,便知道他为什么热了,他身上穿着的还是回礼时自家做的那身袍子。
用了暗纹绸缎,做得厚厚的,这时候虽还春寒,却比冬日里暖和的多了,还穿着这一身怪不得热,蓉姐儿晓得他没娘,见他这样,以为没人照顾他,很可怜似的瞧了他,轻声轻气的:“你别穿这个,我以后还给你做薄衣裳。”
徐礼哪里是没人料理,不说徐家一季要做的衣裳,吴家这里有了自家儿子的,便少不了他的,他特特穿了这一身出来,便给蓉姐儿瞧的。
袍子身量正好,鞋子也正合适,密密的一切切纳起来,鞋底儿厚的很,便是山上落了雪穿着它也不冻脚,为着这一身儿,又叫学里同窗笑话一回,说他这身衣裳是租出来,恨不得天天穿在身上。
听见她说这话,徐礼也不去想为甚说,只克制着不笑,怕把她吓坏了,她还不知道羞,她还是个傻妞妞,可她心里已经惦记着他了。
说完了要紧事,蓉姐儿就惦记起了那几对大雁:“那雁你是怎么猎着的呀?”头一回送来的那一对一放生就扑了翅膀飞走了,后头送来那些,放了出去也不肯飞,想是养家了,有吃有喝,外头又天寒地冻,飞不到南边去,干脆就在王家住下。
大白去院子里巡一回,看见这些雁儿在水塘里悠然来回,还低颈项去吃鱼里的鱼,知道是新来的,神气活显的踩着步子,在靠着水的栏杆上来回踱步,叫里头一只公雁扑着翅膀跳上去吓得滑了脚。
自此就结了仇,每日吃饱喝足就要去吓一吓这些雁,伏在草间忽的扑出来,把那只雌雁吓的食也吃不好,直往水塘里飞,它这才得意洋洋的往别处去。
引得王老爷也每日出来看看,如今天暖和了,那些雁就又想着飞,养了一冬天身子肥团团的,见天的在石台子上练飞,弄得满地都是水,喂食的小厮差点儿跌断腿。
“我到野地里头猎的。”徐礼见她杏眼盯住自己,很是专注的模样,心里受用:“野雁儿往南边飞,我便在水草密的塘里等着,铺上网,盖上些水草,等到半夜捕住它们。”
“不是拿箭射的呀。”蓉姐儿失望了,扑闪着眼睛:“我还当是秋林渡燕青射燕似的,嗖的就有箭飞出去,那雁儿便落下来呢。”
“那便是死雁了,咱们得用活雁。”徐礼看她高兴起来还是比比划划,说到兴起处脸也红了眼睛闪亮亮的,跟小时候一个模样,伸手在摘了支杏花,靠过去扶住她的发,给她斜斜插在鬓边。
蓉姐儿立时不敢动了,她转了眼珠儿拿余光去看徐礼的手,徐礼也在看她,乌光水滑的发丝挽成饱满的发髻,系着丝绦金铃,一边一朵插上花儿,手指滑过耳廓,看那薄薄的透着光的耳垂,没忍住拿手刮了一下。
这回她脸红了,从耳朵开始红,人也立起来,隔远些站着,噘了嘴儿,把手里的东西扔过去砸他,转头跑了回去,巧儿惠儿还在摘花,兰针甘露依旧在装点心,蓉姐儿咳嗽一声,这几个才似刚刚回神。
甘露吐出一口气儿,点心都装了三回了,再不来可没事儿打发,说着迎上去,看见蓉姐儿头上的红杏花,跟兰针两个彼此看看,都不说话,蓉姐儿却伸了手去摸,摸到细绒绒的花瓣又怕碰坏了,点了甘露:“把我那靶镜拿来。”
一朵是正的,一朵却是歪的,兰针拿了镜子笑道:“我给姐儿重簪过罢,前头就要开席了。”手才要伸过去,就叫蓉姐儿拦了:“不要,这就好。”
徐礼吃了娇嗔,心里却甜丝丝的,她知道羞了,头一回知道羞,她知道他喜欢她,这第二回知道羞,是不是解人事了?心里甜蜜,手上捧着花球,转过门洞觇笔跟捧砚两个正在不远处等他。
捧砚一瞧见少爷身上拿着花,飞快的动着嘴皮子:“完了完了完了,这回又不知道要折腾什么。”那朵红梅花儿如今还夹在书里,失了色香,还时不时拿出来看一回,这么个大花球儿,要搁哪儿才好。
等回了席上,秀娘只当女儿又是混玩,吴夫人也不及打理,只柳氏一个瞧见她不时抬手去摸那花儿,心里一瞬明白过来,这付小女儿情态怎么瞒得过人。
因着定亲,蓉姐儿便挨了柳氏坐,请了一班戏,隔着水台子看那头生旦谈情,这时节火的还是牡丹亭,这咿咿呀呀的柳氏看着入神,蓉姐儿却觉得无味。
既是请戏,各家子都点上一折,徐礼同蓉姐儿远远隔了水台,只能隐隐绰绰瞧见影子,他这边才碰了杯,喝尽了抬头一望,就知道她无趣的很,人缩在椅子似的,转头吩咐觇笔:“你去打赏些银子,叫把大闹天宫先提上来演。”
家个班子拿手的一个文戏一个武戏,文戏便是游园惊梦,武戏便是大闹天宫,武生扮了猴子,上台就先连着翻了几个筋斗,蓉姐儿精神一振,立时坐直了,别个夫人却都趁了这空当更衣抿发,还要相互小声儿交际的。
柳氏添了一回花酒,侧身才要跟蓉姐儿说话,就看见她目不转晴直盯着戏台子,哪里还有半分才刚的娇羞模样,掩了口笑一回,等前头一通锣鼓敲完了,蓉姐儿低头吃酒,这才道:“可要给妹妹加一碟子炒鹅掌?”
蓉姐儿摇了头,捏起块点心拿帕子托了吃起来,嚼了满口花生,咽下去又问:“姐姐,那杀水匪,是怎么杀的呀?”
蓉姐儿知道水匪,若是王四郎时运差些,早就交待在了水里,打小儿便知道那是坏人,却没听哪个收拾过水匪,才刚就想问,只柳氏不得空,如今闲下来,自然想要问个明白。
柳氏听见她问这个却煞白了脸,拍拍她的手:“小人儿家家的,别问这些个事,血淋淋的。”说着叫丫头递仁丹过来,放在嘴里含上一枚,这才觉得胸口舒坦些。
丈夫回来时已是在百户所里庆过功,喝得烂醉,腰上还挎了大刀,身上穿着皮衣,帽子不知落在哪里,散乱着头发便一路由人扶着进了门。
柳氏才要去给他脱衣,吴少爷一把解下腰刀,“啪”的一声拍在桌上,腿也架在椅上,柳氏吃了一吓,捂住心口,定了定神才要往前给他倒茶醒酒,就听见丈夫晕陶陶的伸出两只手搭在一处,比个十字:“十个,我一个,砍了十个!”
柳氏这才知道他身上冲鼻的味儿竟是人血,皮子都叫血浸透了,脱下来里头的毛一络络沾在一处,结着暗红的血块,丫头们骇的拿不住,搁在盆子里端了出去。
柳氏捂着胸口,气儿都喘不上来,他才杀了人,又喝了酒,通身俱是热意,心里豪气万丈,打眼瞧见柳氏,“呼”的一声立起来,上前两步一把搂住她:“咱们,生个儿子。”摇晃晃的把她抱起来,柳氏差点硬着厥过去,脸色一片死白,只觉得头重脚轻身子发软。
吴少爷打横把她抱起来,两只手使力抛她上床,扯开衣裳才要往上压,撞在塌脚上扑倒在柳氏身边,头砸在褥子上,半晌也不起来,柳氏拿手去推,才要碰着,就听见他高声打起呼噜来。
咬着嘴唇吐出气来,抖得落叶也似,几个丫头原站在门边,听见那话躲还来不及,半晌里边没有动静,嬷嬷推了门进去,看见柳氏抱着身子低声哭泣:“姐儿……”
一句还未说完,柳氏就抬了头:“奶娘,我的命,怎么这样苦。”
137春深日暖
蓉姐儿看着柳氏脸色煞白一付要吐的模样,吃了仁丹咽下茶方才好了些,眨眨眼儿,忽的笑起来,凑过去低声问她:“姐姐,你是不是有了小娃娃了?”
秀娘怀上茂哥儿时,蓉姐儿已经懂事了,秀娘那一胎怀的甚是艰难,怀上头三月倒是能吃能睡的,过了三个月,一径儿吐到生产,她瞧见柳氏吃仁丹只当她怀了孩子:“吃盐津梅子有用呢。”
开春还没有梅子的时候吃酸笋也抵用,秀娘便是吃这个压住恶心的,蓉姐儿看着柳氏煞煞白的脸,拿手拍她的胳膊:“我家里每年都备着酸笋,也给你送一瓯儿来吧。”
柳氏白着一张脸笑,又不便对她细说,可蓉姐儿说的这话,却实是戳在她心上,若真个送了酸笋来,还不定婆婆怎么想,赶紧推了:“并不是,昨儿夜里吃的油了,再看这些个油腻的就有些犯恶心,饿两顿清清肠便好。”
蓉姐儿似懂非懂,从上打量她一回,以为她怕羞不敢说,还没过头三个月是不便告诉别个,笑眯眯的道:“那姐姐给我添一道酸子汤,叫煮的酸些,多摆几粒梅子。”
柳氏知道她是好意,可她一听那问,便想起那血气冲天的屋子来,开了窗户怎么吹都似还留着,又没到春日里洗晒的时候,只有桌幔换过了,那毯子褥子被子还在原处,就连帐幔也恨不能一并换了去,这些天她实不愿意在屋子里呆着。
还有丈夫那双靴子,比那件皮袍还不如,里头浸了血,全沾在皮子上,丫头拿毛刷子也没刷下来,拿裁纸的小银刀一点点的刮,泡在水里泡出一盆子血水。
柳氏想着这个便作呕,听见梅子汤心里倒好受了些,吩咐丫头去作:“叫多上一碗来,我陪着也用一碗。”
蓉姐儿越发笑得弯了眼睛,眯着眼儿看看柳氏,扭了脸又转到戏台子上,这个姐姐怕羞,有了娃娃还不敢说。
这场宴一直闹到月上中天,水戏台子点了灯,锣鼓一直响到下半夜还没散,王家因着有亲戚关系在,陪坐到了散场才走。
蓉姐儿已经迷糊糊打起瞌睡来了,徐礼跟在吴老爷身后送她们出去,眼睛一路沾在蓉姐儿身上,年节他也常往王家去,按着女婿身份送年礼节礼,可在王家却见不着她,只在吴家能见一见,也不知下一回是甚个时节,一径瞧着她上了车,才跟着舅舅回身进去。
吴少爷早早喝倒了,他连升的这样快,一是为着他自己敢拼,二是有亲爹在给他运作,补上百户缺就只少这一口气儿,杀水匪便是把这口气吹足了,还不到三十岁就是从六品武官,若是摆在先帝那儿倒没什么稀奇。
新帝却是重武不抑文的,武官与文官一样受人敬重,不独凌霄阁里出来的是大好男儿,这些保家为民的一样受得封赏。
他意气风发,平日里一斤的量,倒喝了一斤半,嘴里还叨叨个不停,睡在凉床上打呼噜,打几声再大着舌头说两句,也没人听的懂他说了甚,迷糊糊的翻身。
柳氏跟在吴夫人身后,送走了宾客,还跟在吴夫人后头,吴夫人回头看她一眼,晓得她有话说,只觉得人乏力的很,也不跟她再兜圈子:“有事儿?”
柳氏把牙一咬:“婆婆,我想给相公,纳个妾。”这个人都已经相看好了,原是房里的二等丫头,人生的圆润,瞧着就是好生养的。
吴夫人把眉头一皱:“可是他……已经收用了?”哪有正房娘子一上来就把人抬成妾的,开脸做姨娘也得肚子里有货,若不然,扔在通房丫头的位上熬着就是,怕是肚皮掩不住了,这才要抬成妾。
吴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她对柳氏实是有怨言的,却又不能说她不好。她太老实了,若是做官家妇那一等一的守规矩,可她们家是商户,便是儿子当了从六品的官儿,那些个人脉且还没串起来,往来交际的也还是吴老爷生意上头的人。
商户娘子行事怎么跟官家相比,坐下来打马吊花牌叶子戏,酒桌饭桌上的交际,这些个柳氏不精也罢了,可她只坐定着,进了门这些年还学不会,样样都要吴夫人亲自上阵,半点也不能靠着儿媳妇。
吴夫人算是个慈和的婆婆,既不是个长袖善舞的,那老实把得家也成,可儿子回来半年多,还时时住在百户所里,好容易调回金陵,撒下去大把的银子,却不曾盼得个孙子来。这下到好,嫡孙没来,来了个妾。
吴夫人把心里这口气咽下去,拉了柳氏的手:“你同我说,可是那个丫头不规矩?看我怎么发落她。”这句一说完,就看见柳氏摆手:“不是不是,是我……”
半日也没说完一句话,吴夫人一瞧就明白过来,她是怕自个儿不能生了,这才给塞的丫头,儿子那儿且不知道愿不愿意呢。
吴夫人到底没忍住:“你的心也太实了,我知道你家是那付模样,纳个妾有个通房不算什么,多子多福也要看是哪个养的,咱们这样的人家只怕财气越分越少,你肚子里头爬出来的,才跟你一条心!”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柳氏却还只嚅嚅着开不了口,她是真怕了,根本不敢上前去,挨着就要打颤抖,哪里还能有孩子。
吴夫人见她模样不对,肚里皱眉,拍拍儿媳妇:“你且去,这事儿我有主意。”这些年都不曾往儿子房里插过手,一是她晓得自己儿子是个犟驴脾气,拖着不走打着倒退,得放手且放手,总归一院儿住着,闹不出什么来。二是不想做那恶婆婆,多少人家夫妻中间还插个婆婆,原是好的也过不好了。若吴夫人是个样样要拿捏的,也不会带着小姑子这些年,更不会对外甥这样好了。
不成想她不管,竟也不好,回了屋吴老爷也睡下了,他总归有了年纪,酒一多就上头,身子撑不住,吴夫人先去看了丈夫,再回来拉了身边的老嬷嬷细话:“她这心里是个什么想头?”
女人家哪有把丈夫往外推的,哪一个恨不得把丈夫拴在裙带子上,见天儿不错眼的盯着,柳氏还主动纳妾,别是真个读那女四书读得傻了吧。
“少夫人是个规矩的。”老嬷嬷能说甚,只一句带过了:“我看,还是得往院里送个人进去,看看是不是哪个狐狸精迷住了少爷,少夫人不好同您诉苦。”
吴夫人揉着额角:“也只好这么着了。”
王家的马车才刚到大门边儿,里头门房就出来迎,王四郎把马鞭子递过去,叫人开了大门,把车赶进去,那门房低了声儿:“老爷,有人上门来,拖儿带女的,等了老爷多半天了。”
蓉姐儿回屋就要脱衣睡觉,银叶捧着铜盆给她洗脸,拿油脂膏子抹到脸上,再用茉莉花水细细洗过,她一面洗绿芽一面说:“姐儿,咱们家来了个投亲的。”
蓉姐儿带了满脸沫子抬头看她,绿芽给她拿大毛巾接水:“说是原是太太家的邻居,前些日子在水上遭了难了,举目无亲的,只好投到咱家门上。”
蓉姐儿扔了毛巾就往外头跑,绿芽怔了一下急赶着在后头追,到仪门那儿才追上了,绿芽扯住蓉姐儿的衣袖:“姐儿,你好歹擦擦脸再出去。”
蓉姐儿接过来抹了一把脸,甫一进屋门听见是个外男的声儿,赶紧立住了,从墙后看过去,一个个都不识得,又有个少年在,不能进前,只往后头缩,听爹娘他们说话。
“真是菩萨保佑,东西没了便罢,人还在便成。”秀娘抚了心口:“已经着人去寻大夫了,你
莫要急,且去看看你娘跟妹妹。”
“不必忧心医药,官府作文章没个半月也要十天,这一批缴着的东西,到你手里十中能余二便算好的了,不急,就在我这儿住着。”王四郎叹了一口气:“在水匪里手里挣脱了,便是大难不死还有后福。”
蓉姐儿偷摸看着有些眼熟,却又不十分认得准了,等几个人去了客房,她才出来:“娘,这是谁家?怎么说是邻居呢。”是邻居那自然就是徐屠户家,可瞧着怎么也不像。
秀娘叹一口气:“这是陈阿婆家,你可还记得安哥儿同宁姐儿?”带了全付身家想往金陵来开丝坊的,哪里知道会遇着水匪,两艘船俱叫铁链条打沉了,东西失了不算,人还给抓住了,一同虏去的有个几分颜色俱叫水匪坏了,也得亏得了一场病,病得生死不知,昏沉沉只是睡,身上一会儿寒一会儿热,若不是烧成这样,早早也给拖出去了。
蓉姐儿还记得宁姐,两个在泺水,日日都在一处,听见她遭难白了一张脸,急着要去看她,叫秀娘一把拉住:“她哥哥在呢。”
这家子男人死在水里了,家里只这一个哥哥能顶门户,水匪劫船也折了许多人,那虏来的男人,叫逼着拿刀一处,做了第一回,便也是匪,再没有出路。
所幸剿匪的兵丁来了,这才救了这些人,只财物俱被收进官府,等一样样点明造册了,才能发还给他们,这五十多人全叫官府安排到济民所里去住,比灾民好些,也有医药,可两个女眷哪里吃得这苦,又无好医又无好药,这病便一日重似一日。
安哥儿又要帮着父亲办丧事,又要照顾娘跟妹妹,身边只余一个老伙计还在,想着王家似在金陵,腆了脸上门投奔,原是想着能得几两银子先请了大夫也好,不意王四郎肯伸这个手,安排了客房还调了丫头照顾,实是雪中送碳,感激涕零。
他这腿上也受了伤,王四郎又给寻了跌打大夫,摸了骨头无事,只叫他少走动,他哪里闲得下来,看见亲娘妹妹有人照顾,便又往王四郎那儿去,见面先下跪:“世叔仁义,我却不能这么吃干饭,不拘有什么活计,我也读过书,跟着爹还跑过船,做过丝绸生意,凡有用得上的,绝没有二话。”
王四郎见他上进,知道他也是没法子了,身上甚个值钱事物都无,问明了家乡还有些房产,这会子却不能回去变卖,在他这儿不过打个短工。
王四郎自家姐妹俱是吃白饭的,原在江州时族里的亲戚来投的也不少,却没半个能顶事,俱是想着占亲戚的便宜多拿些多用些,这一个瞧着正气,也不敢放到柜上去,略一沉吟便道:“你等着,明儿我带你去见管事,叫他给你安排活计。”
安哥儿本就想着打个短工,不叫人说是吃闲饭的就成,受了这样大的恩德,也只这点力气能回报,没二话便应下来,由着王四郎带到茶叶铺子里去。
算盘不在,铺里就只有一个二掌柜,接了人问明了做了丝绸生意,便把安哥儿带到丝号里去,想试试他的,安哥儿家中惯做这门生意,虽做了小工打扮,那眼却毒,心里还有一本帐,一匹丝成本多少卖价儿少门清,很快就上了手。
蓉姐儿等安哥不在才去宁姐儿房里,看五官还能瞧见小时候的模样来,只脸颊深陷肤色腊黄,人也迷糊糊不醒,丫头说她还梦呓,夜里睡着睡着就喊起来,要她哥哥过来守着才能睡得定。
蓉姐儿眼圈都红了,觉得她十分可怜,叫丫头等她醒来一定报给她知道,回去就翻起自家的柜子来:“甘露,给我找几套衣裳出来。”
137灭匪盗吴少升官,遇水祸陈家上门
蓉姐儿看着柳氏脸色煞白一付要吐的模样,吃了仁丹咽下茶方才好了些,眨眨眼儿,忽的笑起来,凑过去低声问她:“姐姐,你是不是有了小娃娃了?”
秀娘怀上茂哥儿时,蓉姐儿已经懂事了,秀娘那一胎怀的甚是艰难,怀上头三月倒是能吃能睡的,过了三个月,一径儿吐到生产,她瞧见柳氏吃仁丹只当她怀了孩子:“吃盐津梅子有用呢。”
开春还没有梅子的时候吃酸笋也抵用,秀娘便是吃这个压住恶心的,蓉姐儿看着柳氏煞煞白的脸,拿手拍她的胳膊:“我家里每年都备着酸笋,也给你送一瓯儿来吧。”
柳氏白着一张脸笑,又不便对她细说,可蓉姐儿说的这话,却实是戳在她心上,若真个送了酸笋来,还不定婆婆怎么想,赶紧推了:“并不是,昨儿夜里吃的油了,再看这些个油腻的就有些犯恶心,饿两顿清清肠便好。”
蓉姐儿似懂非懂,从上打量她一回,以为她怕羞不敢说,还没过头三个月是不便告诉别个,笑眯眯的道:“那姐姐给我添一道酸子汤,叫煮的酸些,多摆几粒梅子。”
柳氏知道她是好意,可她一听那问,便想起那血气冲天的屋子来,开了窗户怎么吹都似还留着,又没到春日里洗晒的时候,只有桌幔换过了,那毯子褥子被子还在原处,就连帐幔也恨不能一并换了去,这些天她实不愿意在屋子里呆着。
还有丈夫那双靴子,比那件皮袍还不如,里头浸了血,全沾在皮子上,丫头拿毛刷子也没刷下来,拿裁纸的小银刀一点点的刮,泡在水里泡出一盆子血水。
柳氏想着这个便作呕,听见梅子汤心里倒好受了些,吩咐丫头去作:“叫多上一碗来,我陪着也用一碗。”
蓉姐儿越发笑得弯了眼睛,眯着眼儿看看柳氏,扭了脸又转到戏台子上,这个姐姐怕羞,有了娃娃还不敢说。
这场宴一直闹到月上中天,水戏台子点了灯,锣鼓一直响到下半夜还没散,王家因着有亲戚关系在,陪坐到了散场才走。
蓉姐儿已经迷糊糊打起瞌睡来了,徐礼跟在吴老爷身后送她们出去,眼睛一路沾在蓉姐儿身上,年节他也常往王家去,按着女婿身份送年礼节礼,可在王家却见不着她,只在吴家能见一见,也不知下一回是甚个时节,一径瞧着她上了车,才跟着舅舅回身进去。
吴少爷早早喝倒了,他连升的这样快,一是为着他自己敢拼,二是有亲爹在给他运作,补上百户缺就只少这一口气儿,杀水匪便是把这口气吹足了,还不到三十岁就是从六品武官,若是摆在先帝那儿倒没什么稀奇。
新帝却是重武不抑文的,武官与文官一样受人敬重,不独凌霄阁里出来的是大好男儿,这些保家为民的一样受得封赏。
他意气风发,平日里一斤的量,倒喝了一斤半,嘴里还叨叨个不停,睡在凉床上打呼噜,打几声再大着舌头说两句,也没人听的懂他说了甚,迷糊糊的翻身。
柳氏跟在吴夫人身后,送走了宾客,还跟在吴夫人后头,吴夫人回头看她一眼,晓得她有话说,只觉得人乏力的很,也不跟她再兜圈子:“有事儿?”
柳氏把牙一咬:“婆婆,我想给相公,纳个妾。”这个人都已经相看好了,原是房里的二等丫头,人生的圆润,瞧着就是好生养的。
吴夫人把眉头一皱:“可是他……已经收用了?”哪有正房娘子一上来就把人抬成妾的,开脸做姨娘也得肚子里有货,若不然,扔在通房丫头的位上熬着就是,怕是肚皮掩不住了,这才要抬成妾。
吴夫人气不打一处来,她对柳氏实是有怨言的,却又不能说她不好。她太老实了,若是做官家妇那一等一的守规矩,可她们家是商户,便是儿子当了从六品的官儿,那些个人脉且还没串起来,往来交际的也还是吴老爷生意上头的人。
商户娘子行事怎么跟官家相比,坐下来打马吊花牌叶子戏,酒桌饭桌上的交际,这些个柳氏不精也罢了,可她只坐定着,进了门这些年还学不会,样样都要吴夫人亲自上阵,半点也不能靠着儿媳妇。
吴夫人算是个慈和的婆婆,既不是个长袖善舞的,那老实把得家也成,可儿子回来半年多,还时时住在百户所里,好容易调回金陵,撒下去大把的银子,却不曾盼得个孙子来。这下到好,嫡孙没来,来了个妾。
吴夫人把心里这口气咽下去,拉了柳氏的手:“你同我说,可是那个丫头不规矩?看我怎么发落她。”这句一说完,就看见柳氏摆手:“不是不是,是我……”
半日也没说完一句话,吴夫人一瞧就明白过来,她是怕自个儿不能生了,这才给塞的丫头,儿子那儿且不知道愿不愿意呢。
吴夫人到底没忍住:“你的心也太实了,我知道你家是那付模样,纳个妾有个通房不算什么,多子多福也要看是哪个养的,咱们这样的人家只怕财气越分越少,你肚子里头爬出来的,才跟你一条心!”话说到这个份上了,柳氏却还只嚅嚅着开不了口,她是真怕了,根本不敢上前去,挨着就要打颤抖,哪里还能有孩子。
吴夫人见她模样不对,肚里皱眉,拍拍儿媳妇:“你且去,这事儿我有主意。”这些年都不曾往儿子房里插过手,一是她晓得自己儿子是个犟驴脾气,拖着不走打着倒退,得放手且放手,总归一院儿住着,闹不出什么来。二是不想做那恶婆婆,多少人家夫妻中间还插个婆婆,原是好的也过不好了。若吴夫人是个样样要拿捏的,也不会带着小姑子这些年,更不会对外甥这样好了。
不成想她不管,竟也不好,回了屋吴老爷也睡下了,他总归有了年纪,酒一多就上头,身子撑不住,吴夫人先去看了丈夫,再回来拉了身边的老嬷嬷细话:“她这心里是个什么想头?”
女人家哪有把丈夫往外推的,哪一个恨不得把丈夫拴在裙带子上,见天儿不错眼的盯着,柳氏还主动纳妾,别是真个读那女四书读得傻了吧。
“少夫人是个规矩的。”老嬷嬷能说甚,只一句带过了:“我看,还是得往院里送个人进去,看看是不是哪个狐狸精迷住了少爷,少夫人不好同您诉苦。”
吴夫人揉着额角:“也只好这么着了。”
王家的马车才刚到大门边儿,里头门房就出来迎,王四郎把马鞭子递过去,叫人开了大门,把车赶进去,那门房低了声儿:“老爷,有人上门来,拖儿带女的,等了老爷多半天了。”
蓉姐儿回屋就要脱衣睡觉,银叶捧着铜盆给她洗脸,拿油脂膏子抹到脸上,再用茉莉花水细细洗过,她一面洗绿芽一面说:“姐儿,咱们家来了个投亲的。”
蓉姐儿带了满脸沫子抬头看她,绿芽给她拿大毛巾接水:“说是原是太太家的邻居,前些日子在水上遭了难了,举目无亲的,只好投到咱家门上。”
蓉姐儿扔了毛巾就往外头跑,绿芽怔了一下急赶着在后头追,到仪门那儿才追上了,绿芽扯住蓉姐儿的衣袖:“姐儿,你好歹擦擦脸再出去。”
蓉姐儿接过来抹了一把脸,甫一进屋门听见是个外男的声儿,赶紧立住了,从墙后看过去,一个个都不识得,又有个少年在,不能进前,只往后头缩,听爹娘他们说话。
“真是菩萨保佑,东西没了便罢,人还在便成。”秀娘抚了心口:“已经着人去寻大夫了,你
莫要急,且去看看你娘跟妹妹。”
“不必忧心医药,官府作文章没个半月也要十天,这一批缴着的东西,到你手里十中能余二便算好的了,不急,就在我这儿住着。”王四郎叹了一口气:“在水匪里手里挣脱了,便是大难不死还有后福。”
蓉姐儿偷摸看着有些眼熟,却又不十分认得准了,等几个人去了客房,她才出来:“娘,这是谁家?怎么说是邻居呢。”是邻居那自然就是徐屠户家,可瞧着怎么也不像。
秀娘叹一口气:“这是陈阿婆家,你可还记得安哥儿同宁姐儿?”带了全付身家想往金陵来开丝坊的,哪里知道会遇着水匪,两艘船俱叫铁链条打沉了,东西失了不算,人还给抓住了,一同虏去的有个几分颜色俱叫水匪坏了,也得亏得了一场病,病得生死不知,昏沉沉只是睡,身上一会儿寒一会儿热,若不是烧成这样,早早也给拖出去了。
蓉姐儿还记得宁姐,两个在泺水,日日都在一处,听见她遭难白了一张脸,急着要去看她,叫秀娘一把拉住:“她哥哥在呢。”
这家子男人死在水里了,家里只这一个哥哥能顶门户,水匪劫船也折了许多人,那虏来的男人,叫逼着拿刀一处,做了第一回,便也是匪,再没有出路。
所幸剿匪的兵丁来了,这才救了这些人,只财物俱被收进官府,等一样样点明造册了,才能发还给他们,这五十多人全叫官府安排到济民所里去住,比灾民好些,也有医药,可两个女眷哪里吃得这苦,又无好医又无好药,这病便一日重似一日。
安哥儿又要帮着父亲办丧事,又要照顾娘跟妹妹,身边只余一个老伙计还在,想着王家似在金陵,腆了脸上门投奔,原是想着能得几两银子先请了大夫也好,不意王四郎肯伸这个手,安排了客房还调了丫头照顾,实是雪中送碳,感激涕零。
他这腿上也受了伤,王四郎又给寻了跌打大夫,摸了骨头无事,只叫他少走动,他哪里闲得下来,看见亲娘妹妹有人照顾,便又往王四郎那儿去,见面先下跪:“世叔仁义,我却不能这么吃干饭,不拘有什么活计,我也读过书,跟着爹还跑过船,做过丝绸生意,凡有用得上的,绝没有二话。”
王四郎见他上进,知道他也是没法子了,身上甚个值钱事物都无,问明了家乡还有些房产,这会子却不能回去变卖,在他这儿不过打个短工。
王四郎自家姐妹俱是吃白饭的,原在江州时族里的亲戚来投的也不少,却没半个能顶事,俱是想着占亲戚的便宜多拿些多用些,这一个瞧着正气,也不敢放到柜上去,略一沉吟便道:“你等着,明儿我带你去见管事,叫他给你安排活计。”
安哥儿本就想着打个短工,不叫人说是吃闲饭的就成,受了这样大的恩德,也只这点力气能回报,没二话便应下来,由着王四郎带到茶叶铺子里去。
算盘不在,铺里就只有一个二掌柜,接了人问明了做了丝绸生意,便把安哥儿带到丝号里去,想试试他的,安哥儿家中惯做这门生意,虽做了小工打扮,那眼却毒,心里还有一本帐,一匹丝成本多少卖价儿少门清,很快就上了手。
蓉姐儿等安哥不在才去宁姐儿房里,看五官还能瞧见小时候的模样来,只脸颊深陷肤色腊黄,人也迷糊糊不醒,丫头说她还梦呓,夜里睡着睡着就喊起来,要她哥哥过来守着才能睡得定。
蓉姐儿眼圈都红了,觉得她十分可怜,叫丫头等她醒来一定报给她知道,回去就翻起自家的柜子来:“甘露,给我找几套衣裳出来。”
138逢巨变家财倾尽,幸平安白手重来
陈家三口连同一个伙计,除了身上的衣裳鞋袜,什么也没能留下,那两艘商船中有一只俱是陈家货物,也不知道察捡到多少,都扣在衙门中。
安哥儿实不指望能还回来,货物单子都不知道扔在哪里,凭他空口白牙官府又怎么会信,捉了水匪,官府本就要扣下一多半,只盼着能还回来些贵重物,也好卖了得些钱赁间屋子住。
蓉姐儿收拾了几身旧衣出来给宁姐儿替换,她见天在床上躺着,也不知身量如何,几身旧衣,加两身新衣,梳子妆匣一应俱全。
秀娘还记着陈阿婆在时那份情谊,得人点滴好处都放在心头,若不是陈阿婆那时候相帮,她跟蓉姐儿在娘家的日子也不会那么好过。
宁姐儿年纪轻轻受了这般苦楚,瘦得都脱了相,原来丰腴的脸颊尖削下来,蓉姐儿的中衣给她换在身上竟还显得小了。
秀娘本就是个软性人儿,见老的小的都躺着一病不起更是叹息,那陈俞氏也不过跟她一般年纪,没了丈夫,还有两个半大的孩儿。比着自家,那时候传说王四郎坐的船沉了,陈家伸手相帮,如今他们遭难,不过是抬抬手的事儿,见了丈夫也劝他:“能帮便帮一回,官府那儿也帮着问一问,看东西能要回来多少。”
“能有个百来两便算好的,哪一层不盘剥,这许多东西本就是无主的货,多写少写俱是看人家的,便是去给他们通通路子,怕也不会多。”王四郎早就跑过一回,只说货物还未运完,都要先搬到府库里头,才能一样样捡点。
陈家也算倒霉,收蚕缫丝守着买卖本是一年比一年富,手头余钱多了,便往江州置了宅子,瞧见那些人家买船走货,也跟着心动。
头一二回是赚着钱,安哥儿的爹便想作一注大的,还比着王四郎来,他发的盐引财,一下子起了家,投上两船的茶叶,这钱跟雪花似的落下来,别个做得,自家也做得。
不成想竟赔了本儿,折了一半家业进去,一气儿买了两条船,不光是他自家货物,还有小商户也跟着凑了一船。指望着钱生钱利滚利,哪知道又碰上这事儿,如今除了乡下的老宅,再加上泺水那一百来亩的桑田,余下的全赔了个干净。
安哥儿能安心住着,也是家里还有田地,不是一输到底了,就算衙门里头一文不赔,只要托王家照管好了人,便把那些田地卖出去,也够生活了,还有余钱能再做个小本买卖,原就是一张一张绸机攒出来的,再重回那日子,攒回来便是。
娘跟妹妹俱都躺在床上,他便也不急着回乡卖田,只跟着王四郎做小伙计,要回乡还是留下,还要听娘怎么决断。
安哥儿再老成也不过十五岁,在王家丝号里头倒涨了见识,此处城郊水乡也是出米出蚕的,秦淮河畔不独有那烟花巷子,还有剪不断的机杼声,光靠了泺水一地怎么够支撑丝坊,王家绸缎庄子里各样绫罗绸缎俱都齐备,本地产的是云锦,泺水一地是宋锦,还有陈仁义那儿定时发来的蜀锦,三样名锦罗列,比的就是货物齐全,先拿货打开了路子,再多出精品。
这段日子,王四郎便同那官办织造下的绫锦院官员打关系,想着把自家的锦供往官府里去,这事儿十分里成了八分,等扯了这一张皮出来,铺子也不再做那些杂项生意,单只接官家的单子,招待官眷了。
安哥儿只觉大开眼界,心里又痛悔,若是自家阿爹想着这个,江州也有官家织造,近二三年不说,再往前数,泺水哪一家的丝坊大得过陈家,女织工又怎么好跟陈家比。
沈家那丝坊,说是沈家的,也还是王家出的钱跟力,陈老爷是想争口气的,眼馋别家烘的肉饼大,却不曾瞧见这一样样都靠着关系,想着天上掉下肉饼子来,谁知道把自个交待了。
他安心在王家卖力,宁姐儿跟俞氏两个将养了十多日总算能下床,都已经换上春衫了,宁姐儿还要穿着薄袄挡风寒,蓉姐儿下了学便来看她,两个凑在一处说说泺水的旧事。
宁姐儿拢了衣裳带子坐在床榻边给俞氏喂药,俞氏受了这场惊吓,整个人发木,说话作事俱都慢了一拍,好好的说着话,前一句还答得上来,后一句就又忘了要说甚。
哥哥在外头忙,妹妹便撑着身子照顾母亲,蓉姐儿拎食盒子来,就瞧见宁姐儿正端了碗,劝俞氏吃药:“娘,不苦的,你看这梅子拿蜜腌过的,很甜呢,吃了药再吃这个。”
蓉姐儿的脚步顿住了,退到门边,招过里头侍候的小丫头玉穗儿,拉她到廊下:“这是怎么的?”茂哥儿才用人这样哄。
“陈家太太发脾气呢,姐儿可真是个好性子。”俞氏失了丈夫又失了家财,人晕晕睡了十多日,再醒过来脾气一日比一日古怪,一会儿还当在水寨的牢里头,搂了女儿要拿钗划她的脸,让她保住清白,晓得安全了,又念叨着要起身,要去给王家磕头,谢他们帮着发送了陈老爷。
宁姐儿原在家中也是娇养长大的,王家未发迹时,她就已经穿绸缎衣裳了,吃穿用度俱不比蓉姐儿差,遭逢巨变,白日里要照顾母亲,夜里还要等哥哥回来,到了睡梦中时不时还会嘤声哭泣,调来的两个丫头,一个玉穗一个金缕,常在夜里把她叫醒。
私下里也说“好好一个姐儿,遭了这样的难,往后可怎么说亲。”宁姐儿已经十三岁了,转眼就要十四,那知道的人家晓得她没被人坏了身子,可那不知道,问一问是遇过水匪的,哪里还敢定亲,陈家又是这付模样,这个姐儿还要再守三年孝,可不就这么耽误了。
蓉姐儿听见皱了眉头,嘱咐道:“她这里缺个什么不好说的,你只管回给我知道,要点心要宵夜,不必她说你们就想着去厨房要一份。”说着又转头吩咐了甘露:“叫她们别看人下菜碟儿,叫我知道了,有她们好果子吃。”
她跟着秀娘理了家事,玉娘一走,倒有一半儿是她在管着,厨房开销渐大,王家虽没几个人,却要做好几样饭,单是王老爷那儿一样便叫人发愁,他爱荤又吃不得荤,那蛳螺豆腐,小虾米拌菜圆子,做起来最是费功夫。
还有茂哥儿吃的,王家口都重,小娃儿却要吃的淡些,不然就猛喝水,尿在身上冬日里要换几条裤子,蓉姐儿便细细定了菜食单子,等陈家来了,一日倒要做三样饭,厨房里有些怨言也是常情,可陈家既有这样的情分在,都已经接进了门,再慢怠了成什么话,自然要照顾周全了。
秀娘管着家里并丝坊绸庄的帐,少有空闲的时候,陈家便全交给了蓉姐儿,她每日下了学便来,厨房倒不敢怠慢,总有一道好汤水盛了来,总归要炖汤,若是老母鸡,里头盛的便是鸡背,若是鸭子汤,里头盛的就是鸭架子。
这也是没法子的事,一只鸭子统共那些个,要供两处吃,自然是主家更要紧些,蓉姐儿便常拿些房里点心送过来,是她送来的,宁姐儿再用不下也要吃一些,脸上气色渐渐好了,只夜里还睡不实。
今儿的点心是山药枣泥糕,蓉姐儿只当甚也没听着,拎了食盒进去,笑眯眯的看一回俞氏,见她喝过药睡沉了,搂了宁姐儿的肩头坐到一处,把海棠式小攒盒儿拿出来:“趁着热,才刚蒸的呢,怕你受不住,没叫用猪油拌。”
宁姐儿笑起来还是原来的样子,也不说客气的话,捏一块嚼起来咽下去才说:“我到如今还记着婶子做的蜜豆团子,拌麦芽糖再好吃不过。”
“那个我如今也会做的,等你好着些,咱们一齐做。”蓉姐儿就喜欢她这样爽快的,要是一句一个谢,她才是真个别扭。
宁姐儿果然应下:“好,我在家也学了好些个菜式,等好了看我做一桌子宴请你。”她身无长物,既是一针一线都用得王家,只得等往后再图报,矫情这些倒不如养活好了身子。
蓉姐儿把丫头都支出去,拉了她坐到罗汉床上,问她:“你往后预备怎办?”她在秀娘身边,听了好几耳朵陈家的事,晓得那一船万两银子一半儿送了龙王,一半儿填了官府,也替她忧心起来。
宁姐儿知道她问的是甚,也藏不掖:“乡下家里还有一百亩水田,江州的宅子总也好卖个二百来两,我倒不是忧心这个,我爹后头跟的一艘船,有好些货,还没会帐。”
商家儿女,早早就打得算盘理起家事来,俞氏自个就是个能干的,女儿大了就叫她学着理生意,只当往后总要陪嫁个把铺子给她,能打算盘才不叫下头人给蒙骗了去。
“我哥哥心实,怕想不到这些,那些人的钱也是钱,总要贴补上去,不然这辈子也没脸回乡了。”宁姐儿心里自有一本帐:“烟丝不比别个,一下水捞出来也无用,便是官府抄出来了,也卖不出价去,光这一项,卖了田跟宅子,将将补得上去。”
“这怎么成,你家里可还有亲戚?”蓉姐儿这话才一出口,自家就跟着叹了一声:“罢了,想来也跟我家差不离,若是富着隔千里万里还有人寻亲,若是贫时,隔着对门也见答应一声。”
宁姐儿握了两手,笑一笑道:“愁什么,总不能卖了我,顶门立户是我哥哥的事儿,我只要照顾好了娘,不叫他烦恼便成。”
看蓉姐儿抬头看过来,又道:“只一桩事还要烦请你相帮,可有绢缎彩线能借我使使,生计不用我去筹措,总不能全靠了哥哥一个,我手上活计还得去,打些络子缝个花帕总还行的。”
139卖家业山穷水尽,寻生计柳暗花明
蓉姐儿真的找了成堆的丝线绢布来,宁姐儿拿到绢布丝绳子的头一日,就把这些个一样样分开来,问明了两个丫头都是会做针线的,也不叫她们干别的,先把一匹绢按大小裁了出来,她自个儿劈丝分线,按着颜色绣最拿手的梅兰竹菊。
“原在家里只拿这个搪塞师傅,想不到还有用的一天。”宁姐儿笑着又锁好一道边儿,抬头冲蓉姐儿笑一笑,搁下针线站起来给她添了茶。
蓉姐儿只要下了学就过来寻她,也坐在榻边帮着她做,宁姐儿承她的情,不拦了她,她手比蓉姐快的多,做得一二日便手熟起来,这样绣一个角的花帕子,一日好做个十来方。
可做这东西伤眼睛,那些积年当绣娘的,不到四十眼睛便糊了,宁姐儿再承她的情,眼色还是会瞧的,抬头一看甘露兰针两个面上想劝不敢劝的样子,便歇一回,拉着蓉姐儿说几句话。
又或是靠了窗做上一会儿就往小院子里转一回,□□正盛,太阳又好,往哪儿看都是好景致,便是俞氏,也叫宁姐儿扶出来加了件厚衣坐在廊下:“叫我娘看一看柳色杏花也是好的。”
俞氏身子虽一日一日好起来,可人却还不清醒,时常说些胡话做些胡事,常要宁姐儿哄着她,看着她。
外头风大,劈好的丝线吹乱的耽误功夫,宁姐儿便放下绣帕,拿小竹筐儿盛了丝绦打起节子来,她打得一个玉蟾吐珠,拎起来给蓉姐儿看:“瞧,这一个我还是跟你舅姆学的。”
蓉姐儿走了,宁姐儿便跟妍姐儿成了玩伴,时常往沈家跑,跟妍姐儿两个坐在梧桐树下学的针线,既是邻居,孙兰娘初掌丝坊时又跟陈阿婆讨教,便炒些小菜,烫上茶酒送到陈家去,宁姐儿要学,指点一二就够她受用了。
“这个那么精巧,倒比那些绣帕子卖得出价去。”蓉姐儿也听了一肚皮的生意经,不独王四郎,便是秀娘在泺水,也是做过小生意的。
宁姐儿不知道价钱,却晓得东西自然是越精致的越贵,越能得出价儿,她做这些原是瞒着哥哥的,不想叫哥哥觉得他养活不了妹妹跟亲娘,不能叫安哥儿出去问价儿,蓉姐儿又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便是问她,她也只晓得这东西贵些,到底几文全不知道。
若是问些柴米油盐酱醋,蓉姐儿倒明白,如今家里全是她在记帐了,这些个,只来了货郎叫丫头抓了大钱去买回来,看了这个络子估摸道:“这一个怎么着也要十文钱罢。”
玉穗儿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甘露也跟着笑:“姐儿还是当家人呢,管得大帐,小帐却不明白了,这一个挑在我们门前怎么着也得二十五文。”
宁姐儿听了心头一喜:“真个!”一方绣帕也不过十五六文,这还是在金陵,样样物件都价贵些才有这个价钱,若是在泺水,顶了天卖个七八文。
她先是喜过,又叹口气:“可不得贵,这丝绳比泺水贵呢。”丝绳绢布彩线,成本高了,自然卖的价贵,想要多销就得薄利,进袋里的钱还是少。
宁姐儿一泄气,蓉姐儿赶紧安慰她:“咱们家也常有货郎来,你也别托你哥哥,只托了货郎寄卖,咱们这样的要卖二十五文,往那些个高门大户钱也不少,卖出两个饶他几文钱就是。”
大宅门里头的丫头偶尔也有做这些个的,王家从江州带来的丫头少做这些,因着父母都远,家里没甚要补贴的,原留在宅子里头那些却常做,货郎担子上头还有卖绢布丝绸彩线的,这些丫头活计轻闲的,五日就好来收一回,也算是一门进项。
宁姐儿听了叹息一声:“如今也只如此,你且不知道,我原想的,是能典个铺面来,还做小食生意。”宁姐儿同蓉姐一样,小时候便看着陈阿婆开脚店,沽了酒卖,后来又有秀娘寄卖小食这一个,她到如今还记得秀娘卖面的事,陈阿婆没少感叹过,说秀娘一个女人家,靠着卖吃食,也能
养活自身还带一个女儿。
“我心里很是敬佩婶娘的,等卖了家里田跟宅子,能余下些个,便同哥哥商量着开个小食店,我自个儿当掌柜的。”宁姐儿说着把把绳儿一翻,拿红丝绳儿编了只圆头圆脑袋的金鱼,若能买些便宜珠子当眼睛,这一只好卖三十文。
往常在家,她也是个手上撒漫的主儿,打赏下人也是一抓一把大钱,哪里似如今一文一文的计算,可看着俞氏这模样,却不能不多攒着些,如今还是靠着王家才能用得起汤药,再往后还能吃别人一辈子不成。
前日大夫又给开了一付桃仁汤喝,还须得用旧年腌过的桃仁,宁姐儿问明了大夫这汤是要常吃才好散瘀的,便卖了一回帕子络子,趁着桃仁还是时鲜货价贱,买了一瓯儿回来,自个儿腌。
心里自然不是不苦,可眼下哪有她诉苦的时候,咬牙捱过去前头才有路走,家里就是靠着小脚店起来的,不过重来一回罢了。
“我算过了,家里那些能卖的都卖了,下人寻人牙子发卖出去,余下几十两总有,我看哥哥还想做丝绸生意的,先开个脚店出来,等有了本钱,再收了绸来卖。”宁姐儿心里有主意,蓉姐儿却咬起嘴唇来了,跳起来就去找秀娘。
她那陪嫁单子上头,可不就有好几个铺面,也不知还有没有没租的,好借了宁姐儿使,去寻了秀娘一说,秀娘道叹起来:“哪里似你们想的这么容易,她一个年轻面嫩的姑娘家,还没往大街上去,就先叫人说一回。你看那开脚店的,可有未嫁的姐儿?”
“再者说了,开脚店便要同那些个三教九流打交道,就是新嫁的嫩妇都不好当垆,她哪里能做这事儿,这是戳她娘的心窝子呢。”还不独这些,开脚店要进得好酒,连王家酒楼开到如今还在亏本,脚店若不寻个好焌糟,谁还来吃酒,人生地不熟的,开店哪里这么容易。
“那宁姐儿可怎办?她好可怜呢。”蓉姐儿往秀娘身上一缠,摇着她的胳膊央求,她还是小时候干过这个,等有了茂哥儿,便只看茂哥儿怎么撒娇了,果然,她才搂了秀娘,茂哥儿就从地上站起来,伸了手点住她,瞪大了眼睛:“不许!”
“就许!”蓉姐儿也冲着弟弟皱鼻子,茂哥儿听见这声扁扁嘴巴要哭,这回不独蓉姐儿,连秀娘都不理他,他委屈的蹬蹬过来,一把抱住了秀娘的腿。
“这么着,先别急,他们还不定是不是呆在金陵呢。”往泺水讨生活自然更便宜些,可秀娘瞧着安哥儿是个有心气的,不肯就这么灰溜溜的回乡去,不日就要跟着王家的船回泺水,等料理了那头,再看往哪处安身立命。
蓉姐儿丧着一张脸回来,把秀娘同她说的,一句句说给宁姐儿,两个人儿都不成想开个脚店这么难,皱了眉头也不说话,一屋子的丫头无事都帮着宁姐儿做些细活计,便是打不来络子,分丝绳儿总会的。
玉穗儿金缕兰针甘露几个俱都坐在廊下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聊,想走一走春困,听见这些也跟着出主意,玉穗儿是金陵本地人,把一把丝绳点了五根数出来交到宁姐儿手上:“我看,倒不如租一条船,在河上卖吃食,我家原就在河边上,常有画舫路过,做些吃食,摇了橹,不比脚店开得远么。”
蓉姐儿宁姐儿两个对看一眼,跟着眼睛一亮,这活计不必交租,不必同那些个下九流的打交道,还活得开,只须买一条船来,在河上叫卖,只要东西做得好了,不愁卖不出去。
便跟江州荷花节一样,做些干净吃食,摆在船上,一路叫卖过,连脸都不须露,若是做得好了,赏钱就不少,这却比脚店更好,脚店只做下层生意,挨着画舫做的却是贵人生意了。
宁姐儿恨不能赶紧把这会动的脚店开出来:“可不是,婶娘那时候也是推了车的,这会动才活络,挂上酒幡,再唱菜名儿,我还会弹琴呢,自家不须露面,雇个人便是。”
她越想越觉得可行,心里有了奔头,脸上也笑起来,连坐着看景的俞氏也跟着笑,也不知道她听懂了没有,也不搭话,就这么看着宁姐儿,挨过去伸手摸她的头发。
蓉姐儿跟只燕儿似的到秀娘面前吱吱喳喳,等王四郎回来了,又缠了他,王四郎手一挥:“这值得什么,一只小艇而已。”
他也喜这对兄妹相依,却不靠着别个:“我今儿还跟吴兄打听呢,这事儿是百户所办的,如今却不归百户所管了,上头那一位,苍蝇腿上还得刮出一两肉来,哪里这么容易就放出来。”
“那陈家这些东西岂不是要不回来了?”秀娘叹息一声:“这些个官老爷,对着商户已是盘剥一层,还拿这些个昧良心的钱,也不怕雷公劈。”
“真个怕神明,那还做得什么官儿。”王四郎说得这一句,蓉姐儿已经端了茶上来,又给他捶肩又给他拍背,拍的王四郎通身舒坦,捏捏闺女的鼻子:“爹这点头发全叫你给骗光了,这事儿也不是这么说,济民所里好歹还有五十来人呢,这些可俱是身家性命,怎肯干休,若有个挑事儿的闹一闹,总不好全吞了,多少也要吐出来些才能抚民。”
爹,”蓉姐儿抱了他的胳膊就摇:“她们家好可怜,”说着把头枕在王四郎肩膀上,自她长大还再没这样亲近过:“我还记着呢,爹要是没了,我就同她一样。”
这话一说,秀娘伸指就戳她的额头:“呸!又说这些风话,怎么都教不会你了!”她再要上手,叫王四郎一把拦住,反手摸摸女儿的头:“已是帮着疏通了,我叫安哥儿,往吴家去拜新升的百户去。”
吴少爷新官上任,王四郎跟吴家关系这样密,既想帮着吴策讷,又想帮手陈安,便在安哥儿面前透一句,叫他去拜谢新升任的百户大人,若不是他,陈家一门都死在水寨里了。吴策讷本就算是陈家的活命恩人,又最是个急公好义的,他使了人去问,比王四郎疏通更容易得多。
“也好,总该拜见一回,到底是恩人呢。”秀娘还没转过弯来,蓉姐儿已然知机,弯弯眉毛,磨着王四郎撒一回娇,等要回房,先住宁姐儿院子里转。
甘露一把拉住:“好姐儿,天都晚了,那陈家哥儿不定甚时候回来呢。”他一向不在,蓉姐儿倒忘了还有他住在院子里,可她哪里忍得住,到底把玉穗儿叫了来,把事报给她知道。
不意安哥儿已是在宁姐儿面前说了,他先瞧了俞氏,见她睡着,退出来看看妹妹,再瞒着他,他也约摸知道些,她便不是会开口的性子,院子里头摆的腌桃仁瓯儿,还有罗汉床上那些个绢,他俱都瞧在眼里,只不说出破。
“等这儿事了了,哥哥就回泺水去,把那百来亩地卖了,等娘好一些,能上路,咱们还回泺水去。”安哥儿这句才说完,就看见妹妹拧起眉头。
“哥哥想的太好了些,爹那些货,可还差着人的帐呢。”宁姐儿说这一句便叹息一声:“光是烟丝就有千把两银,咱们遭了难,再折些总不能一文都不赔。”
安哥儿笑了:“也没这许多,都是给了定钱的,尾数付完,总还有百来两银子,维持生计也够了。”宁姐儿譬如心头一块大石落了地:“阿弥陀佛。”双手合起来念了声佛,原以为是山穷水尽,忽的又柳暗花明,等回了乡,再做什么不便宜,总是故土,样样俱是熟悉的,就是再开个脚店,也没人改上门捣乱。
140谢恩人犹存傲骨,遭冷待得遇红颜。
宁姐儿晓得家中还有本钱能够支撑,蓉姐儿再来时,便不肯收她的恩惠了:“家里还有几房下人守屋,水田奴仆都好出脱,破船还有三斤钉,咱们家船是沉了,总还能支得起来,等我娘身子好些,便坐船回乡去,总不能叫爹,丧在异乡。”
陈老爷算起来是客死异乡的,连尸首都没能捞出来,落到江里早就喂了鱼,安哥儿一安顿好了母亲妹妹,摸空了身上的钱,拿王家给的银两置了些团子粽子香烛元宝,请船把他载到江心,点起香烛烧过锡箔元宝,把团子粽子一并扔到江中,算是祭过一回。
因是客死又是横祸,想着好好念经超度一回,连余下的衣冠都无,可坟茔总要安一处,再给点个安魂的长明灯,请人念几卷经书,也算尽一尽儿女的心。
宁姐儿拿三尺来长的绢,用黑线绣了一幅地藏经,当着人不好做这活计,夜里点灯熬蜡针不离手,想着到爹灵前供上,只盼无量罪业全在这经里消去,背了人悄悄抹泪,不好跟亲娘说,只跟安哥儿念一回:“盼着爹能转世投胎,别作那无主的孤魂。”
原是客死它乡的,俱要做个法事道场超度一回,由着和尚写个疏碟,烧往阴司之中,阎王才好发文摄召,开五方冥路,过各方城隍土地,一路关卡渡口收了疏碟才放过他,好往泺水家乡去。
可陈家三个耽搁在此处,一来一回山长水远,原是该回去再做道场的,又怕陈老爷独个儿在水中寻不着回来的路,赶紧寻个寺庙,念一回经,又烧了些个纸船。
俞氏时好时坏理不得事,这些俱落在秀娘身上,安哥儿跑前跑后的忙活,便是不立时作水6道场,也要念上几卷经,简单操办一回。
安哥儿当着母亲妹妹不能流泪,跪在铜盆着却哭起来,不独给他烧了船,还烧了好些个纸钱,恐怕那些水匪的魂灵拦他爹的路,不放他回来。
这些个王四郎想不着,秀娘却想着了,安哥儿这样早就往铺子里去,宁姐儿又拿针捏线的,为
的便是挣一份些银子出来,别个不论,这锡箔元宝总要自家人花钱买来陈老爷才能收得着。
先烧城隍,再烧小鬼,各处都拿了,才有余下的给他爹,安哥儿还捐了银子,先给陈老爷点起长明灯来,等金陵事了了,再回泺水去,便是砸锅卖铁,也要办个体面丧事。
安哥儿空手上了吴家门,也不说同王家认识,空口白牙的门房也不理他,站在门口干等着吴少爷回来,吴少爷到下半夜才回,安哥儿早靠着墙迷迷蹬蹬了,听见响动一骨碌从地下爬起来,拍了灰往吴少爷面前“扑咚”一跪。
吴少爷一惊,拿了马鞭子叫下人举灯去照:“我这儿又不是衙门,你有甚个冤枉去那儿击鼓便是,跪在马前作甚。”
安哥儿给他磕了三个头:“小人是百户大人自水寨里救回来的性命,好容易访得大人住处,身无长物,便是给大人磕几个头也是好的。”
吴少爷一听这话,翻身下马,走往进前,仔细一看倒认出他来,这一家子的船就在他们去剿水匪前两日给撞沉了,因着是苏浙一地过来的,那边口岸还来了官报。
吴少爷扶他起来:“你娘同你妹妹如何?可投着亲了?”他们杀进去时,正瞧见安哥儿举着椅子正砸水匪挡刀。知道兵丁杀来,那些个水匪只顾自家逃命,搜罗些珠宝金银,有的还带家眷,有的连家眷也一刀捅死,怕女人家口松守不住,透出形貌来。
这些个人质自然也不能留,进了屋便一刀一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安哥儿抢身出来,虽腿瘸着,手上还有力气,守在母亲妹妹身前,不叫人伤了她们。
吴少爷当先进去,一枪结果了水匪,点一点死了十来个,活着的也各有伤残,这小子不过十来岁,身上俱是血污,母亲妹妹他只得抱一个,两个全都人事不知,却死活不肯叫人碰妹妹一下。
他原想搭把手的,瞧着一个三十多,一个十多岁,便在五十来人里点了两个妇人,扶回船上去。余下壮年男子俱被押回去,说起来自家都苦主受害的,进了水寨还能留得性命,也须得审问一番,看看手上有没有人命。
单安哥儿,因着他亲见了同水匪博命,年纪又小,便放了他跟母亲妹妹两个去了济民所,那五十人里头,有一半儿是水匪掳来的女人,年少的年长的俱有。
在水寨里头不死,出来了却寻死觅活起来,几个兵丁哪里守得住这些人,跟水匪无干系的,本地若能投亲,俱都放了走,这些个女人若能说得清家乡的,也发了文叫人来领。
吴少爷夜归便是在审问那些个男子,恐怕有水匪混在其中,大堂上吵成一团,女人哭孩子闹,说甚不跟着干就杀儿子杀老婆,求看在这一面饶过一回,日复一日吵得人头疼。
“亲戚没寻着,倒遇上了旧邻居,由他家帮衬着,暂时安定下来,只等着官府还归了货物,再往家乡去安葬父亲。”安哥儿人没机灵在这上头,却有个好师傅提点,王四郎不出面,叫了算盘点他两句,便是学舌也能学得出来了。
吴少爷听了点点头,顺嘴儿一句:“那些个货物没这样快点出来,衙门里还在审案子,等那些个审完了,才能点物品发还。”说着摸一摸荷包,也不管里头有多少银两,扯下来给他:“这些个先拿着周济,也好给你母亲妹妹请医问药。”
人手不足,好些时候没办过牵扯人数这么多的案子,连他这个刚上任的百户也坐堂到这时候,牢里一气儿给塞满了,人咬人,狗咬狗,相互牵扯不清,还不知道要审多久。
只那几个领头的,已是板上钉钉的死罪了,等结了案往上报,这样的案子必是三司会审的,最早也要等到八月,这才二月,等到秋审还有多半年,这批货物扣着,便是能卖的到时候也只怕是霉坏了,掌库的知道这其中猫腻,哪有不早早动作的,到时那些缎绸绫罗,还不一样样的换了旧货,原来值百金的也只能卖出几两银银子去,这些个东西多半儿是拿不回来了。
安哥儿直推了不肯:“如今已在邻居家中帮工,并不是活不下去了,若养不活母亲妹妹,还有什么面目去见我爹。”说着又下拜一回要走。
吴少爷挑挑眉毛,心里倒赞这少年是个有骨气的,笑一声说:“成罢,你只说你住在何处,若有消息,我使人知会你一声。”
安哥儿作个大揖:“小人如今在王记绸缎庄上柜。”
这话一出口,吴少爷讶然:“王家,可是朱雀街的王家?”看见安哥儿点头笑道:“那倒是巧了,那是我弟弟的亲家。”原就打算帮衬着他,这回更要伸手了,王家不出面,约是怕他为难,那一船货只余下五六分,保不得全部,拿个一二出来先周转倒是成的。
问明了他如今住在王家,派了个小厮把安哥儿送回去:“天已经晚了,眼看着要宵禁,别撞上五城兵马司的,叫人送了你去,有了眉目我还差人去寻你。”
安哥儿又要行大礼,叫吴少爷一把拦了:“得了得了,男儿膝下有黄金,你跪我,还不如往后好了报偿我呢。”说着扔了马鞭子进得门去,在堂上坐了一整日,气闷的很,见着别个来谢,心里总是乐的,叫厨房烫了一壶好酒。
热辣辣的入喉,呵出一口气来,见着一个真心来谢的,倒把这些日子的郁气都发散了,正要往正房里去,就见柳氏身边的嬷嬷拦了他,腆着脸笑:“姑爷,咱们姐儿今儿不方便,您往那偏屋里睡罢。”
吴少爷也不疑有它,柳氏身上不方便,说甚个女人身上的脏血恐坏了他的气运,从不让他睡在正房里,院子里厢房也安排屋子,走过去见亮着灯,进门就见桌上还摆了酒菜,俱是他爱吃的,水晶蹄子,扒烂猪肉,坐定了下筷子,吃得一半儿,身边有人添酒,抬头一看,见是个穿了银红衣衫的丫头。
瞧着有些眼生,吴少爷看看她,又见屋子里再没别个,眉头一皱,脸色一沉,筷子“啪”的拍在桌上,他生起气来便跟猛虎一般,双目一瞪那丫头打着哆嗦,添酒的手都在抖,小盅儿洒了一半出来,搁下壶把就要跪下:“是夫人,夫人叫奴婢来侍候少爷的。”
吴少爷眯了眼儿盯着这个丫头,站起来一脚把桌子踢倒了,迈了大步往柳氏屋子里去,她跟嬷嬷两个正坐在一处,甫一听见门响,倏地的丈夫就站在眼前,腰上还挎着刀,身上穿着官服,眼睛里头隐隐现着血丝,一声惊叫还不曾出口就叫他给唬住了。
“拿这么个东西来塞我的嘴!便是要纳,我也要纳那清清白白人家出来的女儿,这一个,我瞧不上!”说着转身就走,脚一伸踢倒了墙边花架,大瓷花盆砸在地上,翻了一地的泥。
这么些年,两个彼此过不到一块,他便是再木知木觉,也晓得妻子同他并不亲热,又不似吴老爷吴太太那种客气,他小时候睡在厢房,照样听见父母吵架,吴夫人的声儿还比吴老爷高着些。
柳氏跟他客气,却是真的客气,她怕他,难道他不知道?心里梗了一口气,也不再往厢房里去,连斗蓬也不穿,到了马棚骑上马往外去。
柳氏在后头吓得脸色发白天,一把扯住了嬷嬷:“这可怎么好,再不能叫婆婆知道!”他这样子跑出去,婆婆要怎么想,她白着一张脸扶住床柱子站起来,一气儿走到门边,踩了一脚的泥,一院子的丫头都看着她,柳氏只觉得五雷轰顶。
还是奶嬷嬷安抚住了她,把她拉回屋里,也不叫人进来扫泥,拉了她坐到床上,柳氏腮上的泪如断了线的珠子滚滚下落:“奶娘,我帮他纳妾,他若不高兴,换一个便是,我不嫉妒,他怎么……怎么还发这样大的脾气?”
吴少爷带了一口气骑到花街,秦淮河畔不宵禁,处处灯火明家家脂粉香,他跟着同僚也来过此地,寻个瞧得过眼的把马一停,下来就往里走,那龟公鸨母见着他眼生,可对他这身官服却眼熟,笑的嘴巴咧到耳后根。
也摸不准他的脾气,见他只是一径儿往里走,脸上含着怒气,使个眼色,请到雅间,出来一位穿红衣弹琵琶的姑娘,坐下来不说话,两只素手不住拨着琵琶弦,也不敢唱小曲儿,只一味的弹琵琶。
教坊里头消息最灵,见着是位眼生的百户,知道是新补上的,那一位的事儿,如今全城都传遍了,见他坐着只是喝酒,连眼儿都不扫过来,垂了眼帘抿抿嘴儿,把那调子一转,忽的就金戈铁马,一曲《睢阳平楚》的战曲从铮铮响在耳前。
吴少爷这才转眼过来,见这弹琵琶的女子通身火红,连琵琶上都系了红玉,偏素了一张脸,眼晴也不瞧他,转调往上,穿云裂石,如撕锦断帛之声。
一曲既罢,屋子里还似有金玉声,吴少爷挑了眉毛,隔着灯火看去,眉目如画,他把钱袋解下来,扔到桌上:“似这等曲子,再来两首。”
“谢大人除水匪之祸,今儿不论大人要听几支曲子,窈娘都赠予大人。”红衣女子浅浅一笑,抱住琵琶低头又是一曲。
141吴少爷负气纳妾,王老爷夜梦思乡
吴少爷半夜回来了又出去,哪里能瞒得过吴夫人,夜里下人不敢惊动了正院,回到管事嬷嬷那儿,第二日清晨,丫头才开了门端水进去,嬷嬷就赶紧往上回报。
吴夫人眉头一拧,再松快不起来,揉揉额角,洗漱起来便去儿子院里,一院子下人都跟缩了头的鹌鹑似的,见着吴夫人来一个个都贴了墙根,恨不能把肚子缩起来,不叫她瞧见。
柳氏晕沉沉一夜未眠,奶嬷嬷着厨房炖了汤,熬了八宝粥端上来给她,她只一味流泪,奶嬷嬷急得跪在床前的榻脚上:“姐儿,好歹总要吃些东西,再怎么也不能折腾自个儿的身子。”
柳氏翻转一夜还是不明白,他作甚要发这样大的脾气,原在家中,哪一样母亲不是想在前头,父亲是个持礼的,纳妾这样的话从不出口,可他房里自来便不曾断过人。
吴夫人还未进门就看见地上倒落的花盆,泥土白石残枝蔫叶铺了一地,知道儿子这气撒得不小,抬步往里,奶嬷嬷还在絮絮着劝柳氏起来。
“扶我穿衣,我还须得去婆婆屋里请罪。”柳氏这句一说完,又是一阵哽咽,吴夫人听了却大皱眉头,从帘子后面进来:“说甚个请罪不请罪的,是不是他驴脾气又发了。”
柳氏赶紧抹了泪站起来,吴夫人看看她,肚里叹一回气,原当这个媳妇老成持重,同自家儿子的性情正是互补,哪知道却怎么也拼对不上。
“是媳妇,媳妇不知相公心意,给的人,约摸他不喜欢。”思想了半夜,便只这一条了,男人碍着脸面不好说,院子里又都是她带回来的丫头,想要收用也得她来开口,都已经单分了一间屋出来,难不着是那丫头惹了他生气。
“哪一种是可心的?”吴夫人反问一句,晓得这个媳妇老实,哪知道老实的似块石头,这回却是真个叹息出声,走过去拉她的手,把她带到床沿边坐下:“纳妾抬通房,俱是小事,敢作反的打发了便是,你来问过我,可曾问过他?”
柳氏一怔,纳妾这样的事,就该女子料理,若是去问,岂不显让人觉得她是假意抬人,样样都安排好了,爷们家只需要抬抬腿便是,她娘家那许多妾,可没一个是柳老爷开口求来的,只须眼睛扫一扫,娘亲便知他心意。
见她还懵懂,吴夫人叹息更重,拍了她的手:“他那个脾气得顺着,你这样子也不必请安了,叫人烧水洗漱,到我屋里来。”响锣不用重锤,可这个儿媳妇,别说是锣了,倒是个没皮面的鼓,便是她手里拿了锤子都不晓得往哪处去敲。
只图她规矩,不成想死板,原儿子不着家,回来也只那几日,吴夫人哪里知道这对儿竟是半点不交心,还是得有个孩子,有了孩子没话也有话说了。
可她一个婆婆,怎么好问媳妇的房里事,一出了门便去看身边的陈嬷嬷,陈嬷嬷赶紧点了头:“我把宋嬷嬷寻过来。”宋嬷嬷便是柳氏的奶娘,一个不透,另一个得透,话都说明白,只看她自家行事,男人嘛,哄着便是,难不成每对结亲的人,掀了盖头就知是天造地设。
才行到院门口,就见两个小厮架着人往这边来,吴夫人定晴一看,可不就是那发脾气的儿子,一路迎上去,还没走到身前就闻着一鼻子的脂粉味儿,吃得颠颠倒倒的往前,看见吴夫人还认得出是娘,给她问安。
吴夫人气不打一处来,点了小厮叫把儿子抬到她院里的厢房里去,一路跟着一路生气,陈嬷嬷觑着她的脸色劝她:“太太,少爷就是这付脾气,气过便好了。”
吴夫人跟上去又给儿子抹脸又是给儿子擦身,脱了鞋子袜子,从腰上搜出一个荷包来,一看就晓是不是柳氏给他做的,大红的缎面儿,绣了两只水鸳鸯,也不知道是哪门子里的姐儿塞给他的,吴夫人拿起来荷包的绦条抽了儿子一下。
吴少爷哪里觉得出疼来,吃了这一下,还迷迷糊糊翻身,嘴里呓语几句,打起呼噜来。吴夫人料理好了儿子,到厅前叫过门房,问少爷是从哪儿来的,那门房老实回道,是从教坊司回来的,他醉的骑不得马,那边雇了大车,马还在那院里呢。
吴夫人满面寒霜,冷笑一声:“这是打量着还要去拿马呢。”转脸就吩咐人去牵马,气的拿茶盅的手都在抖,身边跟着嬷嬷,回到厢房坐在儿子身前,眼圈儿一红:“早知道便不该惯了他!纵出这样的性子来。”
吴老爷跑船,吴夫人才进门不足一月他便出去了,往外一走就是大半年,吴夫人守在家中,等吴老爷人回来了,身边又已经跟着一个。
吴夫人眼见得那女人千娇百媚,咬了唇儿笑眯眯的姐姐妹叫一通,打扫了厢房给她住,又使裁缝做了一箱子的新衣,谢她在外头照顾吴老爷的苦处。
吴夫人惯的那女人只道她是个没脾气的,初二三日还伏低作小,可她在外头拿大惯了,见着大妇是个和顺的,渐渐放松下来。
也不须别个刻意去传,过不得十日,家里随处都知新进门的姨娘是个难侍候的,一日要的搭嘴点心不离口,桌上荤食不得重样,今儿吃鸭子,明儿就要鱼,比正房还更难侍候。
吴夫人也不说她,一味的纵容,不独吃食,衣裳首饰样样都挑精细的过去,她这么宽,倒叫吴老爷瞧着过意不去,吴夫人还只笑着劝:“她在外头辛苦这些时候,我只为着她好好侍候了你,哪里为她这个人。”
当时吴老夫人吴老太爷俱在,这个媳妇大半年的孝顺也瞧在眼里,不须去过问,自有人到他们跟前去说,拿着了错处,提脚打出去发卖了。
吴老爷厌她惹了父母生气,不过是个姨娘,又非是离不了她,经这一遭吴夫人才有孕,生下孩儿来交给吴老夫人照管,自家跟着吴老爷出去跑船,一路艰辛不说,却拿住了子嗣,吴老爷也不是再没进过姨娘,可哪一个也没给吴老爷生下孩子来。
她跟着吴老爷山上水远的走,一年倒有半年是在水上过的,老太太疼孙子,家里只有一个女儿一个外孙在,这才把吴少爷纵成一付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好容易安定下来,儿子已经十岁,早就不同她亲近了。
各中辛苦,便是亲儿子也不能体谅,说不上怨她,却实是同她不亲,人生在世,哪有时时如意的,总有个高低,得看捏住哪一样,后宅里头立身的根本说到底还是儿子!
吴夫人吩咐了陈嬷嬷去点醒儿媳妇,又怎么会不心疼儿子没个贴心的,等他醒了,鸡汤银丝面早就摆在床边,那汤炖得皮酥肉烂,浮了一层荤油,吴少爷呼哧呼哧用了一碗,抹了嘴儿,还不待吴夫人说话放下碗就道:“娘,你给我寻个清白身家的姑娘,我要纳妾。”
安哥儿拜过了吴少爷,回去往王四郎跟前一说,王四郎就知道吴策讷这是上了心,冲安哥儿点头:“他是个好公义的,能帮衬必会帮衬,只他都这样说,想来要拖到秋审过后,不如先给你父亲整一付棺木要,到庙里念上七七四十九日的经。”
安哥儿自然想,无奈囊中羞涩,王四郎摆一摆手:“都是乡亲,便不是邻居上得门来我也要帮的,也不说是帮你,算是借你,甚时候宽裕甚时候还了我就是。”
安哥儿哽着喉咙应一声,回去同宁姐儿一说,宁姐儿咬咬唇儿:“是这个道理,如今咱们头顶的瓦片,身上的衣裳俱是别家的,这时候说什么图报不图报,不过白磕一回牙,得人恩果千年记,哪就急在这一时半会了。”
她今儿才同蓉姐儿说定了,养了快要一月的身子,身上已经全好,除了俞氏还用一道荤汤,她们三个的菜色,便不必上荤食荤油了。
蓉姐儿的旧衣裳哪有素的,她正是爱红的年纪,又生得皮子雪白,大红水红银红妃红,穿在她身上衬得人也喜气。
衣裳箱子翻出来没几件宁姐儿能穿的,她比蓉姐儿大,身量也高些,到了春日又是王家做衣裳的时候,秀娘厚道,把陈家守孝的衣裳一并做了。
可她是客居,哪里好穿重孝,只捡了素色花样做了两条白绢裙子,又挑了浅丁香的月白的两样做上衫,绸庄里哪会送葛布过来,一色俱是绢的绸的,宁姐儿只借口哥哥要上柜,哪有伙计穿绸,给他做了两身葛布衣裳。
自宁姐儿来了,蓉姐儿倒比原来更懂事,秀娘叫她挑衣裳,略捡了两件就不再上手了,原来一季岂止四身,家里开着绸庄质铺,什么好的不往她面前拿,捡合心意的花样儿就做,她那屋里光是衣裳便塞了满柜。
秀娘看见女儿懂事,心里安慰,又搂了她劝:“宁姐儿要守孝才穿得素,你还在攒嫁妆呢,这些做的,往后都要抬到夫家去,四十八抬箱子插不进手去才是好的。”她自个儿成亲连压箱钱都无,如今轮着女儿,哪里肯委屈了她。
蓉姐儿急急跟秀娘使眼色,宁姐儿扑哧一声笑出来,走上去给她挑了一匹蜜合色织金线合欢的料子,比到她身上:“这个做裙子定然好看,上边拿颜色重的压一压,外头如今都时兴六幅裙了。”
秀娘喜欢她大方不作态,又怜惜她小小年纪就知道进退,吩咐柜上又给再做了几身,也好有个替换,又拉了她的手:“晓得这事你不好开口,你娘又病着,我已是吩咐了人,就在栖霞寺作法事,清明前便往寺里去。”
宁姐儿正要谢,秀娘拦了她:“也不独你家,也给蓉姐儿故去的奶奶做一场。”
王老爷的一直不见大好,医药不知道用了多少,还是时好时坏,夜里又发起梦来,早上一醒就请了儿子过去,说要回乡。
他人不在泺水,朱氏头几月还松快,后头便咂过味来,没了王老爷,甚样事体都做不成,满以为他等个半年也就回来了,转眼又过了年,他若再不回来,桃姐儿该怎么发嫁。
朱氏在泺水名声不好,桃姐儿婚事艰难,朱氏又给媒人立了个白身不嫁的规矩,从及笄拖到十六,王老爷自江州回到泺水,亲自挑了个殷实人家,给桃姐儿定下亲事来。
那边已经在催,十七在如今算是正当年,泺水因着丝坊绸坊兴起,哪家不想把能养家的女儿多留着几年,婚时越拖越晚,原是十五,如今便是十七八也没人说嘴,又有甚个好说,那蚕娘织娘,进门就是带财的。
桃姐儿又不一样,她既不纺丝又不织绸,还叫别个等着,那家里便不乐意,王老爷从县丞位上卸了下来,茶早就凉了,哪里还等,信自泺水寄到了金陵。
朱氏只当王四郎把信全按下不表,这一回便做了一件厚厚冬衣送去,把那信缝在衣裳里头,王老爷穿起来时才觉出里头有东西,一摸簇簇作响,拆了线一看是一封信。
这倒是小人之心,那头来的信俱是直送到王老爷屋里的,他拆开一看,宝妞都已经定了亲,眼看着要发嫁,桃姐儿可不能再等了。
他自生病,便觉少梦多,这些日子呆在儿子家中,竟梦到了原配妻子,醒来想一回,夜里睡去,又再梦见,心里思量怕是那场迁坟法事把魂儿招了来,使了王四郎在栖霞寺里点了长明灯。
人在气盛时意气行事,到老了思想起来,才觉得对她不住,叹一回道:“这回家去,把该办的事儿办了,你在乡下盖的那个院子也无人住,我还是叶落归根回宗族去,也好给你娘看看坟。”
王四郎便想趁着送王老爷回乡,举家都往泺水省一回亲,也好把陈家三口带回去,等安哥儿把田地卖了,再跟来金陵,等着官府断案。
142上栖霞茂哥抱父,拜石佛蓉姐遇夫
往栖霞寺作法事,是为着王老爷求个心安,他原不欲说,等梦了好些天,才告诉儿子,梦见他娘来寻他来了,这一惊非同小可,这么些年都不曾入过他的梦,这回连夜发梦,身上又一向不好,神神鬼鬼念叨起来,王四郎这才拍板去栖霞寺里祭一回。
陈家是新丧,过了七七四十九日不曾做得超度法事,清明这一日必要作一回道场,而王家却只需得清明前七日后八天里择日祭过便成,为着两处一道更方便些,才定在了清明正日作道场。
清明是大节,满城人家俱预备着踏青扫墓。往栖霞山作法事,一来一回便要一日,先差了人去寺中定下三间净房,到了清明前一日,一家子早早起来坐了大车往栖霞山去。
寒食三日加清明一日,自上往下放四天假,街道上还觉不出,出了城路上俱是车马牛驴,大门大户的赶着车,跟着奴仆小厮丫头,富裕些的农家赶了牛车,小户娘子骑着驴,丈夫在前头牵了绳,还有那挑了两个箩筐,一前一后担着小娃娃出城去的。
因着要坐车,秀娘便不许蓉姐儿吃桃花饴糖粥,连杏仁糖酪也只用了一小碗:“这些东西汤水水的,路上要更衣却往哪里去寻。”蓉姐儿来了金陵,还从没出城上过香,偶有佛事,俱在城里拜过,一路都戴了围帽儿掀开帘子往外瞧。
车里设了张几案,四个人坐着也不觉得挤,家里前两日已不升火,吃的俱是冷食,装在盒里拿了出来,进了车里就摆满了一桌,雀草青汁染的枣泥芝麻双馅青团子,桃花春饼,麻油拌的香干马兰头,炸得金黄的奶酪环饼,蒸成燕子形的枣锢飞燕小饼。
因着上山是作道场的,宁姐儿茹素,王家几个寒食开始便不再用荤食了,点心馅里也不拌猪油,桌上连着几日都是炒嫩柳芽,柳芽儿拌豆腐,再不就是香椿芽儿炒面筋,鲜是鲜的,只吃的人嘴里没味儿,蓉姐儿打定主意,等回来了,要吃上一整碗螺蛳肉。
清明螺赛只鹅,螺肉比鹅肉还要鲜,原在泺水沈家就常吃,潘氏一到螺肉肥起来,就拿了大头针,捡那肥大的一个个挑出肉来,炒小青菜,炖豆腐汤,铺上满满一层螺肉,家里也算有了荤。
这些东西尝吃不觉着,等富贵了日日肥鸡大鸭子,倒又馋起螺肉滋味来,连秀娘也对着丈夫叹:“原在家时,吃这个便是荤,瞧见别家有肉只馋得慌,偏这会儿倒又馋起来了。”
沈家临着河,吃饭也开着门,常有人串门儿,光景好些的人家有肥油猪肉吃,她未嫁时,为着给沈大郎攒娶媳妇的钱,家里顿顿都是素,丽娘才一嫁出去,回门饭都不曾坐定好好吃,高家哪里用这个当荤,姊妹两个挨在一处说闲话,丽娘比划着告诉秀娘,高家饭碗底下还藏着鸭脯子肉。
到她嫁了人,光景也不曾好起来,还拿这个骗舌头,梅姐儿是有螺肉吃都觉得是好的,骗了舌头再骗肚皮,捱过了苦日子,似这螺肉滋味都比过去鲜美了。
蓉姐儿哪里知道秀娘感慨,她爱吃这个,觉着鲜得很,小鱼儿豆腐汤里铺上满满一层,炖得汤色雪白,单把螺肉捞出来拌饭,小人儿坐在矮桌前,能吃掉两碗。
这几日王家便只有大白还吃荤了,它那碗里总有炸小鱼,连茂哥儿都馋起来,一到吃饭看见桌上青青白白的,就鼓了脸儿叹气,跟蓉姐儿活脱一个模样,含着手指头要肉肉吃。
蓉姐儿还记着大白给她抓过鱼,这回再吃素,特特抱了大白,顺着它的毛告诉给它听:“吃三天就好了,别去撩那些水鸭子。”徐家送来的六对雁,在王家池里过了冬,趁着春暖,扑开翅膀飞走了,大白没了玩伴,恹恹不乐,秀娘便去了集上买了几对对绿头鸭子养在湖里,它立时就又神气起来,每日里还去塘边上吓唬鸭子玩。
蓉姐儿哪里还看这些吃食,俱去看外头行路的人了,个个头上插了柳条,连牛车驴头上都挂了柳枝避邪,马车走走停停,倒不如农人挑了担子走的快。
“这么个走法,甚时候才到?”蓉姐儿伸头看,茂哥儿跟她一样扒着马车窗户,他却不是看人,只盯着农人筐里担的两个小娃,前边一个男孩,后边一个女孩儿,瞧模样儿都跟他一般大。
翻过年他就开了闸似的,整句的话儿说得溜了,摇着蓉姐儿问:“姐姐,我也想坐筐。”他哪里知道坐车好,只觉着坐在筐里一颠一颠有意思的很,比他坐在车里还行的快。
扒了窗户伸头一直看着,等那农人往前头去了,他们的车还在后头没动上几步,秀娘拍着儿子:“所幸出来得早,那后头的也不知出不出得城。”
沿路有卖新鲜柳条编成的头环,还有卖炸环饼的,各色玩意儿盛在篮子里,沿着马车叫卖,越发堵得道路不通,五城官马司的光在城里巡游,顾不到城外,这些个坐车出来踏青的,俱都安然的很,隔着马车还能听见对面车上有人推杯换盏。
还人家逢着新丧,一路披麻戴孝,打着孝幡抬了棺木往城郊仙人陵安葬,遇着这样的队伍,赶车的打马的俱都相让一回,看那些人家一路哭过去,秀娘隔着帘儿瞧见了还念了一句佛。
茂哥儿也跟着念了一声,音儿发不准,听上去倒像是豆腐豆腐,蓉姐儿抱着弟弟就笑,低头香一口:“茂哥儿还没吃够豆腐,等回家顿顿给你吃豆腐。”
这句他听明白了,皱了一张脸直摇头,伸着手指头:“不吃豆腐,吃肉肉!”
有这些事,宁姐儿脸上也松快起来,虽不大笑,也不再蹙了眉头,她原以为能跟着王家回乡,谁知道俞氏的病又重起来,身子虽好了,人却越发糊涂,平日里哄着骗着不觉,前些日子觑着天好,带她往园子里疏散,看花看果她还精神得很,一见着水面廊桥,人就瘫在地上,打着哆嗦,扯了嗓子直嚎。
宁姐儿跟两个丫头怎么也治不住她,还是看院门的婆子一并来抬,这才抬回院子里去,晓得她经过水匪,几个婆子一叹:“这且是作下病来了。”
这样怕水还乘得什么船,往泺水去途中便是快船也要二十来日,似这样还怎么上路,宁姐儿抱了母亲就哭,等安哥儿回来,她把这事一说,两个愁眉对苦脸,思想了半日,便只由着安哥儿回去卖了田地,她留在金陵照顾母亲。
蓉姐儿一会儿直了腿一会儿又缩了脚,只觉得车上时光难过,原备了叶子戏花牌子的,这时候却不能拿出来玩乐,想了想从荷包里头翻了一套花牌来,给茂哥儿拿在手里玩。
茂哥儿不必人管自家也玩得兴起,他跟蓉姐儿一般是个小话唠,又正是爱说话的年纪,点了彩画花牌子自问自答:“这是甚么呀?这是马,骑马。”
一车都是他奶声奶气的说话声,一路颠颠晃晃的,到得栖霞山下,太阳正挂在头顶上,蓉姐儿吁一口气,踩了木踏脚往车下跳。
一行三辆车,大车里坐着主家,后边还跟着两车丫头,瞧模样就知道是往山上做法事的,早有担夫过来揽生意。
后头车里的绿芽甘露并玉穗儿金缕也跟着下了车,蓉姐儿不曾坐过山轿子,便是两根长竹杆架在竹椅子上,王四郎身高体壮,茂哥儿看见要坐轿子,再不肯呆在娘怀里头,张了手要爹抱,死死抓住他衣襟。
瞧着确是怕人的很,挑夫见着大生意来了,赶紧往前去,雇了八顶竹轿子,蓉姐儿头一个跳上去,茂哥儿抽抽着要哭,就看见姐姐冲他招手:“快来,好玩呢。”
说着两个挑夫就架起她来,前边有小厮开道,安哥儿领路,余下的家人看着箱子,石阶上头,似这样坐轿子的人家不少,路却畅通,蓉姐儿再胆大也是小娘子,两手抓着椅靠,整个人往后缩在椅子里头,仰头去看那山上风景。
满眼俱是绿意,呼进去的气儿又凉又润,初进山时不闻鸟啼声,再往里一片吱吱喳喳,倒似有成百上千只雀儿也做那水6道场
蓉姐儿因着要坐轿子,并不曾戴那遮了全身的围帽儿,将将遮到前襟,隔了绢布总觉瞧不真切,山风一吹,她露了个下巴,又赶紧用手拢住,不敢露了形貌。
抬女眷的轿子早早到了寺庙后院,王四郎的轿子却晚了好些,他原就重,再抱着个圆团团的茂哥儿,哪里还走得快,两个轿夫累得直喘,王四郎摸了银子打赏,茂哥儿一看娘就扑过去,王四郎轻拍他的脑袋:“死抓着不放,揪得我领口都松了,半路上还哭,怎不似你姐姐似的傻大胆?”
秀娘听见他哭赶紧抱过来哄,蓉姐儿也凑过去逗弟弟,茂哥儿委委屈屈的趴在秀娘肩上,攥着小胖拳头,小着声儿软绵绵的道:“怕。”
叫得秀娘心都软了:“他这样大懂个甚,你是见风就能飞,下水就能游的。”说着不理丈夫,指点了杏叶几个看着人抬东西进屋。
屋子陈设虽简,胜在干净清幽,才安顿下来,便有小沙弥送了吃食来,到了庙里自然食素,栖霞寺也有做素斋菜的,蓉姐儿伸头一看又是面筋豆腐炒柳叶,吐吐舌头。
那送餐的小沙弥合了双手道:“净堂已备,明日是大法事,诸位女檀越可往后山去看千佛岩,观舍利塔。”
这下蓉姐儿来精神了,秀娘坐了半日车早就累了,宁姐儿要照顾俞氏也打不起精神玩乐,便只她一个吃了饭,带了甘露绿芽两个往后山去。
一路都是各家女眷,偶有男子游乐,因着人多,并不忌讳,便似过上元中秋似的,只拿扇儿遮了脸,明儿说是还有个大法会,城里人家若不定订佛堂,此时再来连屋都没有,蓉姐儿扫一圈不见熟识的,慢步往千佛岩上去。
石道又窄又长,蓉姐儿的眼睛盯在石佛身上,看那石雕的莲座,还有佛前供着的香花鲜果,一路还有人点香,她才要转身往前,一回头就看见徐礼立在三步开外,正笑盈盈的瞧着她。
他就在栖霞书院读书,书院同寺庙一南一北,登得高了还能看见塔尖的八宝莲花铃铛,吴氏的长生牌位就近供在栖霞寺中,想着要给她敬香迈了脚就能来,清明早早放了假,他欲等着清明正日祭过了再回家去。
院中放假,连夫子都回家过节,等得几日已然无人,外乡的学子回不去,便拉了徐礼来栖霞寺游玩,看看这久负胜名的千佛岩。
不意叫他瞧见王四郎抱着茂哥儿,知道定是一家子上了山,打听得住在何处,便一直等着,看蓉姐儿出来,一路跟在后头,到得此地人多,才敢进前。
甘露已然见怪不怪,总是定了亲,又有这许多人,还怕姐儿给他掳走不成,拉绿芽隔开两步跟在后头,徐礼这时候也不去理会同窗了,点了一个个石佛跟蓉姐儿分说。
一面说一面侧了头去瞧她,她正是抽条的时候,比着上回见面又高了些,穿了一身柳叶青杭绸的小袄,碧色缎织暗花攒心菊长裙,腰上系了同色的腰封,想是作法事不便穿红,可她自来爱红,眼儿一扫就见她裙带子上头还是坠了一枚红玉绦环,耳朵上两个圆鼓鼓的红玛瑙葫芦耳环,一片绿意里头缀了两点红衬得肌肤越发白腻。
徐礼见着她就止不住唇边笑意,蓉姐儿眼睛跟着石佛转,或是看花或是看人,每每回转来,就瞧见徐礼看着她,一回她不觉着,二回三回,脸颊便粉透了,抬起扇子遮住半边脸,徐礼知道她叫看得羞了,收回目光,蓉姐儿却隔着扇子偷眼看他:“你又想摸我耳朵了?”
徐礼大窘,涨红了脸,以手作拳头放在嘴边咳嗽了好几声,见她还眨着大眼看过来,低声问:“妞妞,你肯不肯,给我娘上柱香。”
143徐小郎哄抱妻弟,蓉姐儿使性逗夫
吴氏身上是有诰命的,供牌位的佛堂便跟平民不同,既是拜祭,哪里好偷摸了去,看见蓉姐儿眨了眼儿点头,徐礼止不住笑意:“待我拜会过岳父,便带了你去。”
蓉姐儿原不觉着,从他跟里说出岳父两个字来,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脸颊粉嫩生晕,一路都垂着头,下石阶时,徐礼伸手过来搭她一把,很是磊落的模样,蓉姐儿便也虚着搭了一把,拎了裙角往下,从原路折反回去。
到得王家屋前分开,蓉姐儿一溜儿往屋里去了,耳朵还在发烧,指尖都热麻麻的,早知道他不老实,抬了胳膊过来,她正搭上去,叫他一把握住了手,还拿指尖在她手心里挠了一下。
秀娘靠在床上,杏叶在给她捏腿。茂哥儿在床上爬来爬去,庙里没他玩耍的地方,他人小精神足,到了新鲜地方更不肯乖乖睡觉,养娘拍他好了会儿,他还瞪着眼睛溜溜的转,一听见蓉姐儿的声音立时坐起来,张开胳膊:“姐姐,抱抱!”
他晓得跟着姐姐就能出去玩了,秀娘被儿子吵得头疼,他就没有停的时候,看见女儿来了睁睁眼儿又阖上,一只手撑着头,一只手搭在身前,叹道:“他总也睡不着,你带他出去玩会儿罢。”
茂哥儿爬到床沿,伸着两条肥腿,点点地上的鞋子,丫头蹲了身给他穿鞋,他还不老实,两条腿晃来晃去,杏叶一把捏住他的脚,茂哥儿咯咯笑着往后倒,等鞋一穿好也不要人抱,自己就要顺着床沿滑下来。
这床榻比家里高得多,丫头赶紧抱住了他,茂哥儿一点也不知道害怕,落了地还没站稳就要跑,蹬蹬蹬小蛮牛似的冲过去张手就要姐姐抱。
蓉姐儿踌躇一回,徐礼去拜会王四郎了,等会子怕是要去上香的,这时候抱了茂哥儿出去,两下便走差了。
徐礼整顿了衣衫,挺直了背立在廊下,等着小厮进去回报。王四郎上山时便带了自家产的白茶叶,这佛门清净地,佛是清净的,人却不清净,和尚都好一口茶,说着茶中自有禅意,多的是名士官员往栖霞山品茶。
王四郎往日不曾想到这上头来,将要上山忽的心念一转,带了十斤茶,俱都舍在寺中,白茶价贵,便是山中僧人也并非全然不知槛内事,若真个眼空心空,这些佛堂石刻又怎么建得起来。
只要这些僧人拿白茶待客,一来二去的,自然打出名头去,如今白茶只是价贵,来日便是真个清贵。王四郎肚里打得好算盘,正烦小沙弥拎了滚水来泡茶,就听见小厮报说徐礼过来拜见。
请了他进来,也给他沏上一壶:“这是来寺中踏青?”栖霞山上风景绝胜,上巳春浴时节常有贵人们相邀在此曲水流觞,寻一曲折溪涧,设案焚香,备好吃食酒水,投杯于溪中,浮到谁面前便由着谁作诗,这一班学子更是爱好此道,每到春日,栖霞山中便少不了吟咏声。
“母亲牌位供在此间,每年清明都要拜祭,不意见着岳父,特来拜见。”徐礼比初定亲时又壮了些,肩阔背厚,脱了文弱少年模样,戴了青布软巾,双手持圆了作揖,王四郎是越看越满意。
“既是拜你母亲,便叫了蓉姐儿一道去,总要拜过,早晚的事儿。”他倒开通,他自个儿没娘,晓得没娘的人心里苦楚,便是平日不觉,到了生祭清明也要落上两行泪,情份都是处出来的,叫了女儿先去拜会,他也得承情。
徐礼又行了一礼,知道心思给王四郎看破,脸上不显,心却直跳,规规矩矩喝尽了一壶茶,这才敢告辞出去,等小厮领了他往后头去,那边蓉姐儿早早抱了弟弟,都在房前玩了好一会了。
两个垂手立着说一会子话,正要结伴往佛堂去,茂哥儿扔了手里的狗尾巴草,跌跌冲冲走过来,张手一把抱住徐礼的大腿,仰头看着他笑出小米牙来:“宝宝也去罢。”
蓉姐儿小名叫妞妞,茂哥儿的小名就叫宝宝,他常这么撒娇,见着徐礼也不觉得眼生,走上来就抱了腿儿,徐礼把他捞起来,点点他的鼻子:“好,带了你去。”
有个娃娃在,两个说起话来也松快,不似原先拘紧,便是有人走过,看见一男一女还抱了娃娃,只当是兄妹三个出来游玩,也不把眼光投过来。
茂哥儿呆在徐礼怀里,扭了身子点点这个,又转头点点那个,一点也不老实,蓉姐儿训他一句,徐礼便笑:“他同你小时候,一个模样。”
两双一模一样的眼睛一齐瞪住了他,徐礼想着蓉姐儿小时候的模样就笑起来,那时候圆团团软绵绵的似个球,哪里知道会长成这么一付俏生生的模样。
一行几个走到佛堂前,里边供着地藏菩萨,刻着地藏经,蓉姐儿抱过弟弟,交到丫头手里,让带着他在空地上玩耍,自个儿跟着徐礼进了佛堂进香。
因着吴氏有诰命在身,单给她空出一面来,牌位前供着鲜花净果还有四色点心,点着两盏莲花灯,添了满满的灯油,焚着一炷高香,堂前两个小沙弥,正对坐着,看见人来,立起来合会了双手躬身,一人三支清香,点燃了持在手中拜过,进前插到香炉中去。
佛堂空荡荡无人声,两边挂了经幡,一边点着一座九盏莲花灯,徐礼伸手攥住了蓉姐儿的手,带她到吴氏牌位前三拜,立起来低声道:“娘,我带媳妇来看你。”
蓉姐儿原还脸红,看他说的正色,也不扭捏,端正正行了礼,下拜起来敬了香,盯住吴氏的牌位,侧头问他:“你娘一定生得好。”
徐礼咧嘴笑了:“妞妞,你也叫一声娘,好不好?”
蓉姐儿双颊生晕,原不脸红的也烫了起来,低了头绞了裙带子,她再大方,这句娘也还叫不出口,悄摸的挑了眼角去看他,咬咬嘴角,从喉咙里蹦出一个:“娘。”
徐礼一刹时笑开了,心里暖融融的,殿门外燕语声声,日落西山,红霞光透窗而过,照在佛前蒲团上,小沙弥扫干净殿堂,团了手靠在佛坐下边的蒲团上打磕睡,头撞到柱子,睁眼瞧见香快点完了,爬起来又给地藏菩萨续上香。
徐礼立在吴氏灵前跟蓉姐儿细细说话:“学里的夫子给我取了字,君子博学于文,而约之以礼,博礼。”说到这里便停住,他想让蓉姐儿对他称呼表字,却开不出口,拿眼睛斜睨了她,看见她也正侧了头瞧过来。
蓉姐儿眨眨眼睛应了一声:“哦。”却不接他的话,絮叨叨说起自家的事来:“过了清明,我们便回泺水省亲,又要见着阿公阿婆了,吃了好几日素,等回去叫阿婆给我做螺蛳吃,你吃过没有,肉不挑出来煮着更鲜,先吮一口再拿针挑,再好吃不过的,吃完了再挑大的抛到屋顶上去,家里就不闹耗子了,蚕也养得好。”
叽叽咕咕收不住口,她声音本就清脆,一声声落珠也似,徐礼就这么听着,原还笑眯眯的,待听见她要回乡皱了眉头:“你要家去?去多久?”
蓉姐儿怔一下,忽的嘴巴一抿,抿出点笑意来,故作不解:“不知多久呢,许是半年,许是一年罢。”话一说完,就看见他眉头皱是更紧,垂了头转眼睛,拧着眉毛叹一口气儿:“说要给你做薄衣服的,等回来许又要穿袄了。”
徐礼哪里还能听见别的:“我去泺水看你。”
蓉姐儿这才正眼看他,拿扇子遮住脸,怕他看见她笑:“好啊,你甚时节来?”
徐礼微一沉吟:“六月,你生辰前,我定赶过去。”
蓉姐儿高兴了,点头应了一声,红玛瑙的葫芦耳环随着她的动作摇晃,倏地转身出殿,拎了裙角扶着门刚要跨过去,侧过身来歪着头盯住徐礼,低低叫他一声:“博礼。”
徐礼原要跟上去的,叫她这么唤了一声,腿都抬不动了,等回过神来再到外头,蓉姐儿已经行到茂哥身边,伸手抱了弟弟,一路往明镜湖边去。
徐礼落在后头跟着,一径儿傻笑,觇笔捧砚两个,原就在外头候着,觇笔机灵些,姐姐长姐姐短的跟绿芽套近乎,又茂夸哥儿生得好,又带着茂哥儿掐狗尾巴草,还编了只毛绒绒的小狗逗他玩,忙前跑后好不殷勤。
觇笔立时就成茂哥儿的新欢,抱了草编的小狗,拿手指头去戳它的毛尾巴,还捧起来给蓉姐儿看,觇笔怎么也不肯收赏钱,这可未来的舅爷,一径往后退,退到捧砚身边,就见他眼睛往后看,伸头一瞧他们家板着脸日读书夜策论的哥儿,又端了一脸傻笑出来了。
捧砚捅捅觇笔:“我看,咱们还是赶紧着讨好王家姐儿罢,咱们家少爷,一看就是个怕老婆的。”若是平时觇笔便是无理也要辩三分,这回却大点其头,看着前头蓉姐儿抱了弟弟,一把搂些草:“我还会编兔子。”
看过明镜湖,再玩过白莲池,时节池面一丝绿意也无,连铜钱大的莲叶也还没生出来,茂哥儿知道莲叶,指指湖面摇头:“没有。”
“这时节没有,等咱们去了泺水,带你去金湖看荷花节。”蓉姐儿摸摸弟弟的脑袋,她抱了这一路有些吃力,徐礼赶紧快步上去接过来,茂哥儿笑嘻嘻,扒了脖子给他看小狗小兔子,手一伸:“狗狗,汪!”
茂哥儿撒完了欢,趴在徐礼肩上就睡着了,一路走回去,霞光给古刹镀了道金边,僧众敲了鼓作晚课,他抱了茂哥,身旁跟着蓉姐儿,便似回家,心里笃定踏实,伸手拍茂哥儿的屁股:“他可真结实。”
正走到门前,碰上宁姐儿自秀娘屋里出来,见着了别过脸去,宁姐儿也拿袖子遮住脸,晓得是蓉姐儿订了亲的夫家,避过人冲蓉姐儿刮刮脸皮。
徐礼把茂哥儿抱到室里,山上夜风大,他拿袖子遮在茂哥儿知上,肩上全叫口水浸了,秀娘过意不去:“他可沉手的很,倒叫你抱他。”
徐礼告辞出去,蓉姐儿坐在秀娘身边规矩着一动都不动,眼睛都不看过来,等他出去,她赶紧伸个懒腰,叫秀娘拍了一下,又笑:“这个哥儿,倒是个知礼。”
“要不他怎么叫徐礼嘛!”蓉姐儿一接口,又叫秀娘拍了一下:“怎么好直呼名字。”蓉姐儿抱了她的胳膊,笑盈盈的磨着秀娘:“娘,咱们带什么回去给阿公阿婆?”一句话把这事儿茬过去,秀娘哪里不知道她的把戏,点点额头:“再不许这么,若叫他听见了,还当你心里不敬重他呢。”
蓉姐儿闭了眼睛小鸡吃米似的点头,打都打过了,还要怎么敬重。
144心似箭蓉姐归家,穿花桥公婆迎孙
“莲米,”潘氏高声叫了丫头:“赶紧着再到前头问问,那船来了不曾。”她中气十足的嚷完了这一声,又去推还在摇椅上抱了猫儿哼曲的沈老爷:“女儿女婿回来,你这就付邋遢样,把那头发用点刨花水梳梳。”
说完这个,自家又去屋里镜台前头照着,拿了根银簪子比划,想想还是开了妆匣,拿了金的出来,插在发间照了半日,拢拢腕上的镯子出门。
沈老爷还坐在摇椅上,抬眼看看老婆,嘴里啧一声,伸手挠挠小白的下巴,小白眯了眼儿乖叫一声,沈老爷当了潘氏不说,等她说出几步才道:“老黄瓜还刷绿漆了,充什么嫩妇。”一句话还没说完,大声打了喷嚏,原是潘氏开的香粉盒子不曾关上,叫暖风一吹钻进鼻子里。
小白吃这一吓从他腿上跳下来,几步蹿到栏杆上,沈老爷坐起来撑了手,拿绸袖子擦擦鼻子,拄着拐杖往门前去,一只手背在身后,慢腾腾往前:“急个甚,这会子怕才到江州。”
自接了信,沈家便忙乱起来,潘氏把自家院子里的厢房赶紧扫出来,每日在丫头莲米芝麻面前不知要念叨个多少回:“我那外孙女儿可是千金小姐,各处都要打点好了,门框桌角都不许见灰。”
她心心念念着蓉姐儿,还比划给丫头看:“走的时候到我这儿,这回回来,怕要到我这儿了。”连说带比的,迈了一双小脚往前院去找儿媳妇:“兰娘,那衣裳可做得了没?蓉姐儿一箱子茂哥儿一箱子,还有秀娘四郎的,样样可不能少,他们这山长水远的,不定就带的齐。”
孙兰娘一日不知听她吩咐几回,潘氏年纪大了,倒比过去松的多,也不再挑她的刺儿了,只话比原来又还多些,听见她又说,把算盘一放:“娘,都八百回了,早早就做着呢,比着妍姐儿的身量再小些,家里便是做这个的,哪还能短了。”
潘氏吩咐完这些,转身忙忙去厨房里察看,看那头前两日买来的七斤重的大肥鹅,又问灶上的妇人:“可给水给菜了没有,不许再吃那糠,把肉养糙了,看着门前买点子活鱼它吃,吃得肥肥的,给我外孙外孙女吃。”
“早备下啦,老太太交大运得着这样好一个女婿,可着泺水都数不出那么富的来。”那灶上的妇人奉承她一句,潘氏不欲笑的也咧开了嘴儿,还要嘱咐一声:“蜜枣买了没,蓉姐儿要吃。”
她自接着秀娘的信,便没停过,屋子早七早八的理了出来,把自家屋里的陈设摆来换去,又是添妆镜又是添梳子,比着妍姐儿屋里的来,孙兰娘全靠着秀娘才能置下这份家业,沈大郎老实惯了,家里做得这样大了,还只老老实实当个木匠,这两个没甚好说的,独妍姐儿心头不乐。
挨着孙兰娘一坐,噘起了嘴儿:“阿婆可没待我这样。”潘氏小气惯的,家里进项百两,她用个十两就觉得过奢了,开着这样的绸坊,一季做上四身衣裳她都要念叨,孙兰娘当了她的面给妍姐儿做两套,背着她再给添。
所幸潘氏年纪大了,记性不好,哪一身穿出来,说是旧的她都信,下回再做衣裳还要叹:“箱子里头都塞不下,你那些旧的,还不跟新的一样成色,做什么又要裁新衣。”
到了蓉姐儿这里便全然不是,一知道她要回来,赶紧把绸庄里的叫进来,带了两个小工,拿了二十多样花样子,看看这个花色鲜亮,那个样子时新,一气儿给蓉姐儿做了十身,从上衫到下裙,这才是一季的,又寻了人来打金首饰。
兰娘瞧见女儿不乐,拍她一回:“可不许再说这话,她几年回来一趟,不说十身,就是按着一年四季十六身来算,也该她做上四十件了,跟妹妹比,羞不羞。”
妍姐儿道理都懂,只心里过不去,吃了教训嘟嘟嘴儿,孙兰娘又问她:“你给妹妹弟弟预备的东西,可做得了没?”妍姐儿不论像娘还是像爹手上活计都不会错,针线上头尤为出挑,一付马踏飞燕送往夫家去,哪个不说好。
“还差个猫儿眼睛,那绿线怎么都挑不着好的。”妍姐儿绣了一付猫儿滚绣球送给蓉姐儿,样子就是按着小白来的,用的毛也是小白身上褪下来的,她还记得大白是鸳鸯眼的,问道:“也不知道大白是不是还在呢。”
如今的沈家可是大变了模样,开面五间到底三层,前边是商铺,后边临了水,妍姐儿一个独居一个院落,架了秋千种了花木,身边跟了两个丫头侍候,还有婆子抬水洒扫,正经是个富贵人家的姐儿了。
沈大郎也招了小徒弟,他如今接了活计全交给徒弟来做,自家只指点一回,因着妍姐儿定了亲,他打定女儿这一套家具俱要自个儿动手,倒比过去不得闲了,连个妆匣子都拿了酸枝木慢工细活的雕出来,富贵牡丹,百子千孙个个不重样。
王家这回是回泺水来,江州虽有宅子到底离得远了,泺水又没赁下房子来,想先在沈家住上几日,再回乡下庄子里头去,那儿倒是起了个大宅,专叫人看着,王老爷嘴里说的守坟,便是想回王家塘去。
秀娘私下里问丈夫:“爹这是甚个意思,他回王家塘去,那,那边那个怎么处?”说的便是朱氏,王老爷前半辈子没当个好爹,后半辈子又没当个好丈夫,瞧着是想甩下朱氏留她在泺水过活,总归女儿都嫁出去了,也没个牵绊,可这老婆总是他娶进门的,难道就这么不管了?
王四郎却知道的多些,王老爷自生病便不大好,常把过去的事翻出来,在金陵住了多半年,一去
瞧他,便听他说起亲娘来,说些原在王家塘如何困苦,全靠了吴氏针线度日,一会又说当年接了儿女来泺水,实是手中还无权柄,若似后来那般,也不会就这么打发了儿子女儿。
王四郎一言不发,听他半真半假,总算在自个儿面前是服了软的,若不然,连这半真半假的话都不会说,谁知道他是不是真个后悔,见他年纪大了还遭这个罪,倒有些信起因果来,好好一个人,原在家能吃一只蹄膀一斤白酒的,竟是说病就病了,瘦得脱了行不说,人还老了许多,为人子虽不好说到因果上去,可他瘦下来的病症,倒跟故去的亲娘一个模样。
这才急着往寺里去作法事,又疑心是她怨自个儿不心诚,给她迁坟的时候没守足日子,越说越往那上头靠了,王老爷这一病,人也萎靡了,再做这样的梦,更是神神鬼鬼的念叨,王四郎还特请了一尊菩萨来,摆在王老爷房里安他的心。
这上头他不便说,心里却是痛快的,秀娘叹了一回也住了口,她还有别事要烦,这些年沈家的绸坊赚头多,那些个姑子隔得远不曾说话,等家去了,必然有闲言碎语流出来,她不耐烦见,却又碍着亲戚脸面不能不见,总不好叫人说富了就忘本。
各样礼物还是给桂娘的厚着些,萝姐儿那里更是做了几身衣裳,想着她也要定亲了,该有几身好行头,心里还打定了主意,绸庄里给她置上四季衣裳再两套头面,也算是给她添妆了。
蓉姐儿归心似箭,一进了江州就急个不住:“还有多会子到?怎的还不到?”她不独想阿公阿婆,还想玉娘,恨不得立到船头去。
在江州大船换了小船,一路摇过清波门,一进了水门,蓉姐儿就掀开船窗上的帘了,抱了茂哥儿点给他看:“这是清波门,对面还有南水门,往这儿是咱们家。”
茂哥儿似懂非懂,听到这里却知道摇头:“不是家!”他算懂事就是在金陵长大的,只认那一个家,这水乡乌瓦,还有浸了沉年水渍的褪色墙面,一样样都眼生。
蓉姐儿拍拍他的屁股,转头跟秀娘道:“娘,我想吃曹婆婆家的鹅肉包子!”茂哥儿听见鹅肉包皱着的脸松开来:“宝宝也吃包。”他正经的小名是该叫观保的,往菩萨面前寄了名,给起的小名,到他嘴里却成了宝宝,一家子都跟着混叫起来。
“宝宝小馋痨。”蓉姐儿刮脸皮,茂哥儿巴巴看着姐姐,弯了身把脸埋到她散开的裙子里,两只扶着她的膝盖,头顶磨裙子小牛似的扭来扭去:“宝宝不馋痨。”
这么些年才是头一回回去娘家,这回再去娘住,可跟原来寄居不同了,秀娘一路都带着笑,看着儿子女儿玩闹,叮嘱一句:“跟着你姐姐叫,要叫阿公阿婆。”
自茂哥儿长大了,还不曾见过阿公阿婆,更别说唤他们一声,才说完这一句,就听见外边叫:“妞妞,妞妞船来哉。”
蓉姐儿一探头,看见潘氏沈老爹两个,手挽了手正立在桥上,潘氏早就花了眼,沈老爹眼睛却好,一看见窗里头戴红花的女娃儿就指:“这是妞妞。”
潘氏这才高声叫起来,蓉姐儿也顾不得规矩了,伸头出去,冲着桥上招手:“阿公,阿婆。”两个老的原是走到清波门去,接他们进来,才行到一半儿,人就到了,急急又折反回去。
沈老爹眼睛好,脚却慢,潘氏急得不行:“老东西急死个人,你慢着,我先去。”说着甩脱他的手,一路迈了小脚飞快的过去,沈老爹走上几步歇一歇,嘀咕一句:“小脚老太婆。”
蓉姐儿先跳下船,大柳枝巷子还同旧时一般模样,她左看右看,只觉得门前的柳树也矮了,墙也底了,连原来宽阔的河道都窄起来,旧邻居听见了抬箱子的声儿出来一看,眯了眼儿道:“这是蓉姐儿罢,你阿公阿婆可想你呐。”
茂哥儿趴在秀娘怀里,头也不肯抬起来,蓉姐儿却乐问一声好:“刘家姆妈好。”说着又张头去看,见潘氏从巷子口进来,快步往前去,后头甘露兰针才下船,急急拿了围帽往前追:“姐儿,姐儿好歹遮着些。”
蓉姐儿已是一把抱住了潘氏的胳膊:“阿婆,我想煞你了。”
145圈地盘大白打架,说别情玉娘立家
蓉姐儿这句话一出口,潘氏眼睛都红了,抬了一只手去抹眼睛,抓着外孙女不肯放,牵到门口又去看茂哥儿,茂哥儿看着姐姐笑盈盈的搀了潘氏过来,又把脸埋到秀娘肩膀里。
秀娘颠一颠他:“叫阿婆呀,”见茂哥儿不应笑道:“他还怕起羞来了。”潘氏一手牵了蓉姐儿,一手抚着秀娘的背,把这一家子领到屋里去,还问:“四郎怎的没跟了一起来?”
“他在江州茶叶铺子里盘货,今年雨水灌得早些,茶叶不比往年多,怕货不够呢。”秀娘抬头一看,沈家如今却是大门大户,也怪不得邻居全出来看,一条街上只有沈家拿砖砌出墙来,三丈来长一丈多宽,立在门边抬了头都瞧不见顶。
潘氏笑的合不拢嘴儿:“气派罢,里头也大呢,单给你们收拾了一间院子,叫妞妞跟我住。”蓉姐儿恨不得腻在潘氏身边,走到门口又回头:“阿公呢?”
“他磨蹭蹭的,还在那桥上数圆墩呢。”潘氏往巷子口张一张,还没见着沈老爹的影子,蓉姐儿放了手,站在台阶上拎了裙子往下走:“我去接阿公。”
不独河道窄了,原来看着宽的能踢毛键子玩花绳的路也窄起来,她身后跟了甘露,一路过去都有人看,泺水是出绸的地方,可蓉姐儿这一身的云锦却少有人见过,她也不怕人看,老远看见沈老爹就笑着招手:“阿公。”
地上方砖只有拳头那么大,年深日久早就不齐了,高一块低一块的,蓉姐儿脚上穿了软底鞋儿,一样走的快,这段路隔得时候久了,可哪一块平哪一块凸,全在心里,等她揽上了沈老爹叫着阿公撒娇,甘露兰针还没一个跟上来。
沈老爹嘴巴一直咧着,他成了富家翁还没改掉河边下棋赌钢板的嗜好,路过桥边,桥下棋搭子围成一圈,见到就叫他:“今儿下不下棋?”
沈老爹手上松快了,脾气却不变,回回来赌棋,下赢了就使劲来,输了三个子儿就要甩手走人,他昨儿赢了,约好要来的,这时候却直摆手:“我们家囡囡回来哉,不下不下。”
蓉姐儿记得清楚,她才比河墩子高,沈老爹就带她来河边下棋,赢了就有一个铜板的饴糖吃,要是输了,就叫她不许回去说给潘氏听,她那么一点点就知道说过一回,下次赢了钱也没糖吃了,嘴严的很,再没一回说漏过。
挽了沈老爹的摇他:“阿公,你去下棋,赢了钢板再给我买糖球吃。”两个一路说一路往回走,四五只小船上装满了箱子,一抬抬的担进去,那蹲在河旁边洗菜的仰了头甩着菜叶子上的水珠:“沈家老爹,女儿女婿可是带财来呢。”
沈老爹眯着眼睛笑,拉了蓉姐儿进去,院子里早就大变模样,只那棵梧桐树还留在原地,蓉姐儿抬头看着嘻一声笑了:“阿公,只这颗树没变矮。”小时候抬了头怎么也看不到树尖尖,如今抬头看,还是见不着顶。
孙兰娘妍姐儿沈大郎俱都出来迎,茂哥儿才进门时才还拘束,这会儿已经蹲在堂前,手里拿着个木马玩,却是沈大郎雕的,他自个儿没儿子,早早雕好了一直收着,知道茂哥儿来寻出来擦干净一直摆着,他怎么也不肯下地,一拿出这个,眼睛便转不开了,也不用人再哄,自个儿就摆弄起来。
抬头看见姐姐进来了,站起来把小木马举起来给她看:“姐姐,宝宝的马!”家里哪一样东西不是可着他挑的,拿了来到他面前自然就是给他的,秀娘搁了茶盏笑:“你谢过舅舅没有。”
茂哥儿原来还认生,沈大郎给了他一箩筐玩具,自然就同他好起来,把马抱在胸前,两只手团起来拜拜,沈大郎蹲下来同他说话:“后边养了条小黄狗,茂哥儿要不要看。”
王家有大雁有锦鲤,还养了野兔子,廊下还吊了两只红嘴雀儿,房里还有个霸道的大白,把这些个全当是它的,每日里逗鸟唬兔子,神气得很,却从来不曾养过狗,茂哥儿一听立马站起来,把手交给沈大郎。
沈大郎牵了外甥,一路走一路同他说:“大黄才养了小狗,你要慢慢把手给它闻过了,才能摸小狗。”茂哥儿怯生生的:“不闻,就咬我啦?”
“大黄当了姆妈,小狗就是它的宝宝。”兰娘看着丈夫一路走一路哄孩子,扯扯嘴角笑起来,心里有点酸又有点苦,丈夫实是想要个男娃娃的。
蓉姐儿早早过去拉了姐姐的手,她没回来的时候,妍姐儿吃醋,等她一回来,妍姐儿哪里还记得,不住的打量她,看见她一身云锦,身上穿着六幅裙子,腰封也不是泺水花样,一叠声的问她:“跟我到屋里去,我给你刺了幅白猫图呢。”
蓉姐儿听见猫儿就跌脚:“呀,大白呢。”大白猫在舱里睡觉,下船的时候专有丫头抱它,甘露站上来:“姐儿还忧心它,还没靠岸边就跳上来了,这会子不知跑哪儿玩去了。”
此地是大白旧家,倒不怕它跑脱了,蓉姐儿心中一定,两个牵了手才走到后院,就听见猫儿打架的声音,凑过去一看,两只大白猫儿你一爪子我一爪子的飞到扑去。
蓉姐儿绕着廊下走,下人们都聚起来瞧热闹,小白自小就霸道爱欺负大白的,蓉姐儿怕大白吃亏,可两只猫儿在檐上,谁也帮不得手,她顺手指了一个:“有长竹竿子没有!”
小白在沈家养得膘肥体壮,毛色油亮,它知道往厨房里去找吃的,泺水的鱼又卖得贱,小鱼儿捞上来,它连头尾都不肯吃,专吃中间这段肉,又爱吃鲜鱼籽儿,吃完了就去沈老爹那儿撒娇,翻了肚皮又要摸又要揉,哪里是大白的对手。
大白斗过雁唬过鸭,上前一爪子就半跳着往后退,卷了尾巴冲小白龇牙,不一会儿小白就叫它给挠了,下人拿了长竹竿过来,分开两只猫儿,蓉姐儿立在院里不住的叫,大白跳下来,翘着尾巴踩在青砖上,小白却喵呜喵呜。
蓉姐儿抱了大白就轻拍它的头,不肯放它下地,一路抱着它进了妍姐儿的屋子,那幅白猫滚绣球的座屏正摆在几案上,蓉姐儿还没拿过来细瞧,大白就又炸着毛,一爪子把座屏推倒,它还当这里头的猫儿是才刚打架的小白呢。
前边潘氏已经把秀娘带到收拾好的屋子里去,拉了她坐在床沿,问她:“茂哥儿都这样大了,你就没想着再养活一个?多子多福才是福气,你看看你嫂嫂,一句都说不得,也就是吃着咱们大郎老实,换了别个早把她休回家去了。”
孙兰娘把着丝坊,潘氏倒是想管事,一来插不进手去,二来她也不懂生意事,交给儿媳妇心里总不大乐意,又不好跟别个说,小女儿一家来就寻着了主心骨:“你叫她打理也是好事儿,可你那些个姑子,往常碰见了,哪个嘴里说过好听话,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活似我们一家吃了用了她们的,你可没瞧见,上回才叫我一顿抢白,有这挑捡别个的心思,还不如关上门生儿子,咸吃萝卜淡操心,也不怕溜鸟扯着蛋!”
秀娘原来嫌潘氏烦,这会儿越听越笑,她在外头哪里能听见这话,拍潘氏的手:“娘,别理她们,我如今有了茂哥儿,哪个还敢在我面前硬气。”
潘氏一听这话就点头:“可不,我为甚在你爹跟前硬,头一个就是儿子嘛。”她得意洋洋摇摇脑袋,又一把拉住女儿:“你同我说说,妞妞订亲的那是个什么人家呀,听说已经是个秀才了。”
秀娘这回脸上笑意更盛:“娘也曾见过的,原是妞妞出痘那一年,送了药过来的徐小官人。”那时候潘氏眼里,哪个都是大小官人,听见秀娘这一说,仔细算一算:“他还没定亲?”
“所以才说是得了缘法呢,若不然怎么正是他家救的妞妞。”秀娘原不满意也满意了:“自打定下亲事,礼数样样周全的,大寒天定的亲事,还送了活雁来,不是一对,六对呢,倒没为着自个儿是官家出来的,就轻缦了妞妞。”
潘氏听见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条缝:“好哉好哉,我想怎么给妞妞办东西添妆,她屋子里一箱子衣裳,看看她爱哪个。”
“她还能爱哪个,爱红。”这个毛病就是潘氏给惯出来的,小时候穿成大红包,一年给她做一件新衣都要红的,到能撒开了跳,就每种红都做起来,衣裳箱子打开来晃花人的眼。
听见这个潘氏更喜:“红好,红正气,她就是穿红好看。”
两个亲亲热热说着话,外边莲米进来报:“老太太,表姑娘来了。”这句表姑娘说的却是玉娘,她就在大柳枝巷子东头住着,一知道秀娘蓉姐儿来了,赶紧上得门来。
潘氏挥了手叫丫头请进来,凑到秀娘耳边:“如今她可不得了,自个儿开了绸坊,雇了十多个孤寡人,在姑子街可有名头呢!”
玉娘承了王家的情,秀娘怎么也不肯要她的身价银子,她便把攒得这些年的钱在姑子街上开了绣坊,只雇姑子街上那些个夫家不容娘家又回不去的妇人做活,典了一间空屋,摆开二十多个绣花棚子,丝坊她做不过别个,绣坊却是头一个办出来的。
那些个寡妇往常不好到人堆里去,聚在一处既不忌讳,又能有个说话的地方,俱是命苦的,全往她那儿去,竟也罗得十来人,做起了绣花生意来。
秀娘听见倒为她欢喜,潘氏却啧一声,一转头又说到蓉姐儿身上:“要说那些个活计是顶顶好,她们只这一个进项,又精又快,绣出来的就跟活的一样,只不吉利,不好置办嫁妆,可惜了了。”
146软弱妇行软弱事,混帐夫养混帐人
潘氏话音才落,玉娘就进了门,她身后跟了个七八岁的小丫头,穿了身蓝绉绸暗纹衣裳,挽了松松的髻,插一根银嵌圆珠子发簪,脸上带着盈盈笑意,进门就要先行礼,唤了秀娘一声:“太太。”
秀娘打眼瞧过去,站起来就拦,把她扶住了拉到罗汉床边坐定,自上往下打量一回,叹道:“你瞧着精神好多了。”
人看着松快了,自然就显得精神起来,她原在沈家王家都似绷紧弦,两家都待她不严苛,她却自个儿拘着自个儿,一步也不敢行差踏错,只跟蓉姐儿还亲近些,平日里在秀娘面前,都难说几句贴心话。
如今再看大不相同,好似人都高挑了,背立得直直的,举步抬眉都带着笑意,说起话来的声儿也不似过去那样呐呐,细声细气只怕吵着了人似的。
“你来的正好,蓉姐儿哪一日不念你几回,杏叶,赶紧把姐儿叫来,就说玉娘来了。”秀娘拉了她的手便不放,这些年的情份处着,倒似一家子,冷不丁她走了,别个不觉着什么,秀娘心里倒有些空。
“你且不知道,你这一走,妞妞倒管了大半个家,长大了,能干起来了。”说着便笑,又从上到下打量她一回,这才问出口来:“你如今过得可好,怎么也不往家送信?”
“倒是我疏忽了,安顿了房子便寻生计,如今在姑子街开个绣坊,整日胡乱的忙着,才刚安定下来。”玉娘满面是笑,回握住秀娘的手:“我给太太绣了一幅观音图,柏儿,赶紧拿出来。”
秀娘这才瞧见身后小丫头捧了个盒子,柏儿把盒子打开来,里头一幅三尺来长的绢,拎起来是一幅净瓶观音像,踏着莲花座,一手持净瓶,一手持杨柳,正往人间撒甘露,丝线里头挑了金丝银丝,却是云锦织法,在此地还不曾有人绣过。
潘氏看见就立起来念了一声佛:“我的乖乖,这得供起来赶紧上炷香。”走上进前摩挲着绢布去勾那莲花座的边,还不敢碰观音人像:“这一幅,别个要请家去,总要百来两银罢。”这么细的活计,又用掉这许多金丝银丝,便是不算工费也要百来两了,泺水人家少有请得起。
玉娘因着这门手艺出了名,有了名头来的人便多了,还有专从江州赶来的官眷来请菩萨像,似她们绣坊里的,就同潘氏说的一样,是不能沾手嫁妆嫁衣的,手上再有功夫,这些个东西都不能碰,倒是日日听经念佛,绣得的观音地藏肯花大价钱来请家去,挂到墙上晨昏三炷香的拜着。
“我那还有一幅才起了头,是预备下给叔祖母的。”玉娘哪里会忘了潘氏,若不是潘氏跟沈老爷两个,她在泺水还没个正经名头,不占着寡妇的名行事,绣坊哪这样容易立起来,赎出来的暗门子,跟守贞的寡妇,一样由着人欺负,可名声却是天上地下。
潘氏不过随嘴一说,听见玉娘说还有她的,喜得合不拢嘴儿,手上摇着脸上却乐,秀娘当面不提,过后少不得把银子补给她,玉娘身边想来统共也就那点银子,都送了礼,往后日子怎么过。
蓉姐儿听见玉娘来了,抱了大白就往前头跑,甘露兰针两个在后头撵都撵不上她,她一进门就叫:“玉娘!”正要扑过去抱她胳膊,站在三步开外就立住了,定定看着她,半晌弯了眼睛笑:“玉娘。”软声唤她,走过去挽住她的手,眼睛却还盯住她看。
“姐儿瞧什么,我脸上开了花?”玉娘这句一说完,蓉姐儿眼睛瞪得更圆了,连大白都跳上罗汉床,蹲在床头看着玉娘一动不动,两个一般模样,玉娘哧一声笑了出来。
换作过去她再不会这么说话,蓉姐儿觉着自家与她亲近,便是除开对她,玉娘再不肯在人前说这些,此时非但说了,还笑盈盈的,眉头舒展脸上生光,瞧着还更年轻几岁,她又低声叫:“玉娘。”这回笑的眼睛都眯了起来。
“到底她带的你,跟她亲呢。”潘氏假模假样的吃起味来,蓉姐儿跳起来走过去环住她:“阿婆好,妞妞跟阿婆最亲。”说着吧哒一记香在她脸上,哄得潘氏笑起来,拍拍她的手儿:“赶紧到你房里去,阿婆给你做了一箱子衣裳。”
说着又去摸她的头发,叹一声:“长得这样高了,那些衣裳也就今年合身,明岁倒不能上身了。”原是按着妍姐儿的大小做得了,想着若是大些比小些好改尺寸,哪里知道蓉姐儿跟妍姐儿站在一处,竟分不出高下来了。
妍姐儿像孙兰娘,蓉姐儿似王四郎,自然比她高着些,听见这话道:“加一道边嘛,金陵那边的裙子都似这样,加四五道边的呢。”一路说一路挽了潘氏的手到她屋子里去,开了箱子一件件试起衣裳来,潘氏坐定了看着她试,试一件就乐一分,也不要丫头动手帮她,自个儿上去一件件的给她穿脱。
“由她哄着她阿婆,咱两个好好说说话。”秀娘拉住玉娘,连蓉姐儿都瞧得出她变了,秀娘自然也瞧得出来,原以为她是觉得难受这才回泺水,哪知道她竟真个在泺水立起来了。
玉娘身后跟的丫头一个叫柏儿一个叫寒枝,柏儿把那观音像收起来,寒枝倒了茶拿了果碟儿送上来,玉娘挥了手叫两个丫头守到门边去,凑到秀娘耳边:“太太,三姑姐家的姐儿,求着我学那织金活计呢。”
三姑姐家的姐儿便是萝娘了,秀娘正要说这是好事儿,看看玉娘皱了眉头,道:“怎的,你怕教会了徒弟把师傅饿死了?”
“哪里怕这个,我应是应了,姐儿也聪明的很,说句实话,她的手倒是见着的几个姐儿里头最巧的,比叔祖家的姐儿还更巧。”妍姐儿技巧最好,可萝姐儿最定得下性子,若说哪个做绣活更好,小东西看不出,大件一比就知道了:“都已经教了她一旬日,我怎么瞧着这个姐儿,倒像是,倒像是不想出嫁的模样。”
玉娘自家不想嫁,原由也都说的分明,似她这个年纪的妇人俱都有儿有女,要嫁头婚她自个儿心虚,要嫁那歪瓜裂枣,还不如自家一人过活。
姑子街上那些个没有儿女既无父家又无娘家的孤寡人,为着怕将来没得人给她们捧盆摔瓦,有干脆花钱买人的,也有往乡下去寻那揭不开锅的人家挑人的,或是收小徒弟或是收干女儿,半是雇佣半是买断,如此日里夜里也有人作了伴,等往生了,也还有人发丧。
玉娘的绣坊里头就有几个收了干女儿,作娘的下针,女儿就跟在一旁捏线,孤寡人不曾有人问上门,倒有到了年纪的女孩儿有媒人问上门,细一问才晓得,这样的女孩儿出门就带着手艺,更别说还有一份不薄的妆奁,还有那活计精的,一幅绣像百来两银子,小门小户的人家便是看这一面也是肯求娶的。
萝姐儿求上了门,玉娘念着原来的情分,便收她在绣坊里作活,也不只她一个未嫁的女孩儿在,算不得坏了名声,只得闲过来一回,拿绣件回家,定好了时日往上交,既是萝姐儿,玉娘便不从中抽雇,卖出去甚价就给她甚价。
秀娘听了皱了眉头,公门中一年多少油水,怎么还要靠了女儿出来赚银子,才刚要问,玉娘声儿压得更低:“她每回来我这儿都是悄摸儿的,想是纪捕头并不晓得这桩事,连银子也一并寄在我这儿,少有支钱的时候。”
这便更奇了,既不是家中要用钱,作什么又出来做这活计,当绣娘可不轻省,最是累人的活计,看着绢上绸上绣得鲜亮,一针针扎进去的俱是绣娘的精神,做上十年老绣娘,眼睛也糊脖子也抬不起来,一身是的毛病。
“上回还问我呢,攒得多少银子,能典下房来。”玉娘叹一声:“再往后,便好多日不曾来过,我搁不下心来,去衙后街走了一回,瞧着纪家门口挂了大锁,拉人问了,才知道吵了一场,纪捕头把老婆女儿锁在屋里头不让出门呢。”
这也不是头一回了,原在萝姐儿小时就常锁,只要纪二郎不高兴发作起来,就喝了酒打老婆,打完了还要锁住门不许她们出去,那时候还有秀娘差了梅姐儿送柴买吃食递进去,他们俱都不在,还有哪个给她撑腰?
“杀千刀的!”秀娘再没有这么骂过人,听见这些眼睛都红起来:“他这是骚狐狸露了尾巴出来,保不准不是这一回了,想是公爹卸了任,又跟着去金陵养病,泺水没个人镇住他,便又作践起三姐来了。”
纪二郎还真不是头一回,他忍了这些年,积了满肚皮的怨气,看着桂娘笑便心里气闷,只等王老爷一走,他的捕头位置坐的稳稳的,那旧时模样又渐渐露了出来,原来护老婆疼女儿不过是装个样子,王老爷走后不出半个月,他又吃了一顿酒,撒起酒疯来把桂娘给打了。
萝姐儿自小就看着亲爹打亲娘,胆子小的很,钻桌子床底,趴着看见桂娘被打在地上,一半儿倒是为着护了她,桂娘事事服侍着纪二郎欢心,他寻不着由头就去发作女儿,桂娘一拦,没由头也有了由头,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冬日里尚好些,夏日里一碰就是一块青。
这些事都刻在她脑里,好容易淡了些,纪二郎忽的变了脸,也不笑了也不说话了,又露了那付凶相,当着人团团的笑,背了人稍不如意就打砸东西,盛汤面的大海碗,整个儿扔过来,直往她脸上砸,若不是娘帮她挨那一下,脸上都破了相。
满泺水无人不知,纪二郎在外头又养了个小的,连儿子都生出来了。王老爷在时他绷紧弦就怕行差踏错,王老爷一走,那肚皮里的花花肠子便又翻了出来,原只不过跟个寡妇勾勾搭搭说两句风话,后来钻了裙子得了便宜,一门心思拴在这寡妇的裙角上头。
不给自家女儿老婆添东西,倒可着劲儿的给她买东西,不独绸缎衣裳金银首饰,为着那寡妇生了一个男娃,竟哄了纪二郎信她能给他生个儿子。
还真生养了一个,纪二郎如今也不回家,下了差事就往寡妇那头跑,泺水都知道,要寻纪二郎往纪宅是寻不着的,得往李寡妇的馄饨店去寻。
“她怎不写信来!”泺水到金陵再远一月也到了,王四郎不亲来,铺子里也有伙计,觉得着家丑不好外扬,写了信来总成,娘家兄弟岂有不帮的道理。
哪知道她为着自家不曾给纪家添香火,一味的纵容了丈夫,也念他原来待她好,把如今的错处都只归到那儿子身上,旁的也不说,只往三仙姑处烧香拜佛去,信那三仙姑说李寡妇是狐狸送子,等儿子大了,纪二郎会带了儿子家来。
一个糊涂一个混帐,却苦了萝姐儿,为了这事抬不起头,寻常一处玩的小姐妹一个也无,只闷头做了针线,打定了主意,这辈子再不嫁人。
147娇囡囡下厨作菜,高家妇争产分家
“阿婆,我做八宝鸭子给你跟阿公吃呀。”蓉姐儿试了一身又一身的衣裳,哪一身潘氏都觉得好看,让她穿着水红绣桃花的对襟小绸袄,又拉她坐到妆镜前,说她这头发梳的不好,解开来亲生给她梳过,打开新匣子给她看金妆花:“阿婆给你新打的,你看不好。”
又是换衣裳又是挽头发,给她戴了金箔打得薄花叶,还拿胭脂给她在额头上点一点红,蓉姐儿生得白,这么打扮着也好看,只甘露兰针两个互看了想笑,叫蓉姐儿扫一眼忍住了,蓉姐儿站起来抱了潘氏,想起给她做鸭子吃。
“这道大菜我学了许久才掌得火候呢,就是想做给阿婆吃的。”潘氏本不欲叫她去厨房烟熏燎,可听见这一句,还有什么不肯的,赶紧叫甘露去寻妍姐儿,“给你拿一身家常衣裳,别把这绸子的燎着了,新衣裳呢。”
妍姐儿听见蓉姐儿要做饭,也跟着换了一身旧衣,往厨房里凑热闹去,她针线上头出挑,可整治饭菜却不是能手,又怕烟又怕油,怎么也没学出来,只会炖汤,还常给潘氏念叨,说秀娘就是会做得好饭食,灶神爷看她这么会吃,才让王家交好运的。
蓉姐儿穿上旧衣就往厨房去,茂哥儿正在院子前头跟小黄狗玩,看见蓉姐儿来了低声叫她,挥着小胖胳膊就怕她听不着似的:“姐姐,快来看看狗狗。”
黄狗养在厨房院子前,时时有的吃,肥壮得很,一窝下了五只崽儿,活了四只,俱都躺在它肚皮边上,饿了就张开嘴找奶吃。
沈大郎原就爱养这些个,他身边总带着碎饼子小鱼干,整条巷子的猫狗都识得他,见着他就摇尾巴要吃的,这条黄狗就是他从桥下面抱回来了的。
从伤了的小狗一直养到大狗,最解人意,厨房里搁着的鸡鸭从来不去吓唬它们,还会捉老鼠,沈家的厨房自来干干净净,俱是托了它在看守。
沈大郎用竹子编了个篱笆,拿木头给大黄打了个结实的屋,还给木头房子上开了窗户门洞,屋檐打长长的,不叫雨漏进来,里边铺上软垫子,潘氏瞧见了就要啧:“你这狗儿,比那天桥下头敲碗唱莲花落都要福气好。”
大黄狗养得温驯了,可当了娘又不一样,除了沈大郎,别个靠过去就要唬唬出声儿,茂哥儿由着沈大郎牵过去,沈大郎先按着大黄的头,拿了他的手给大黄闻闻,还告诉大黄:“这是小哥哥,给小哥哥看看你的娃。”
大黄乖乖的伏着不动,任由沈大郎挑了只深黄色鼻子上边有一点黑的小狗抱出去,托起来给茂哥儿看,茂哥儿欢喜不住,退后两步伸头看它,一只手探出来好半天才敢摸上去,摸了一回就不肯放手,拢在怀里,那小狗还拿头拱他。
蓉姐儿凑过去看,茂哥儿赶紧教她:“先闻闻,给它闻闻才行的。”说着献宝的高抬着下巴,把手上抱的狗小心翼翼的捧起来给她看。
蓉姐儿摸摸小狗软绒绒的毛,茂哥儿得意洋洋:“我也有小狗儿了。”他现在觉得哪个都没小狗好玩,大白是蓉姐儿的,小黄是他的。
蓉姐儿皱皱眉头,半真半假的逗他玩:“那狗姆妈怎办,它不舍得,要哭呢。”茂哥儿黑亮亮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眉头皱起来,看看怀里的小狗,又看看睡在窝里的大黄,噘着跟儿:“还给它罢,叫它别哭。”
蓉姐儿乐起来,沈大郎赶紧抱起茂哥:“你让它闻过了,它知道小狗在你这儿,往后想它就去找你。”一句话又把他给哄好了。
蓉姐儿吐着舌头进了厨房,看见竹篓罩着只大肥鹅,潘氏已经安排好了鸭子,四斤多重的肥鸭,已经叫人褪了毛,清干净内脏,蓉姐儿撸起袖子,一手拿过刀,潘氏紧紧盯着她:“妞妞啊,算了罢。”
话音才落,蓉姐儿手上的刀已经顺着鹅背劈开一道口子,切掉鸭掌,把鸭肚子里的油都剥下来搁在小碗里,一整只鸭子放到水里烧滚,叫甘露看着油花,自个儿把鲜笋香火腿栗子冬菇莲子虾米十来种东西切成丁跟糯米拌在一处,加了绍酒秋油用雪花糖虾子油一道拌了一大碗。
等鸭子滚热了,拿出来放在大碗里用凉水浸凉,再把这些料从鸭背口子上填进去,再拿绵线把背缝起来,搁到蒸锅上去蒸。
沈家哪来这样大的蒸笼,急往大柳枝巷子前头卖包子的曹婆婆家借了一只大蒸笼,鸭子搁在蒸笼里,一根根的添柴伙,接下来不必蓉姐儿看着,她估摸了柴叫小丫头烧,等烧完了,鸭子就是蒸好了。
茂哥儿知道有好吃的,却等不及鸭子出锅,摸了小肚皮叫饿,那去借蒸笼的顺道又买了几个鹅肉包子来,茂哥儿自个儿吃一半,另一半去喂了狗妈妈,他原想喂给小黄的,它闻见了只会张嘴,连牙都长出来,自然不给它吃。
大黄这下不识得茂哥儿也识得他了,只要茂哥儿往它窝边去,它就轻声汪叫,潘氏看见茂哥儿拿鹅肉包子喂狗直跌腿儿:“这狗儿还有甚样好的没吃过,才生了小崽子,还给它炖鱼汤下汤哩。”听的蓉姐儿直笑,过后又悄悄去问妍姐儿,是不是真个给它炖鱼汤。
妍姐儿抿抿嘴:“哪儿呀,自家吃着剩下的给了它,阿婆念到现在呢。”这倒真似潘氏做的事儿,蓉姐儿捂了嘴笑,眼睛都弯起来扶了潘氏往前回:“蒸得一个时辰,鸭肉酥了,油都化在米里头就算好了。”
夜里一桌子围在一处吃饭,秀娘才问一声:“怎没把姐姐叫来?”孙兰娘赶紧给她使了眼色,潘氏脸上看着不好,等那鸭子一上桌,盖子一打开喷香扑鼻,沈老爹眉开眼笑:“我们妞妞做的,这回可不是泥巴捏的了。”
两个老的牙口都不好了,这鸭子蒸得酥烂烂的,上面还浇了一层虾仁,蓉姐儿俱拨到一边,拿筷子挟了胸上肉最厚的地方给分潘氏沈老爹:“糯米都蒸得软烂了,尝尝味儿进去了不曾。”
沈老爹一边吃一边咂巴嘴儿,配了坛子绍兴花雕,一人拿个盅儿滋溜滋溜吃得起劲,茂哥儿围着桌子转,在家里可没人许他这样,这回撒开了跑,看见沈老爹拿了小盅儿还当是喝甜卤子,踮着脚伸手要,沈老爹拿筷子沾点儿给他,他伸了小舌头一刮,整张脸儿都皱了起来:“酸!苦!辣!”
孙兰娘也跟着夸奖,还点点自家女儿:“这个不就成了,又不用烟又不用火,多轻省,还是一道大菜。”
一顿饭吃毕个个肚儿滚圆,秀娘满心疑窦,趁了夜里拉住兰娘,孙兰娘晓得她要问,一进门就说:“丽娘家里正闹着呢,连这回子过节都不曾回来呢。”
礼到了,人却没到,把沈老爹气的拐杖都砸了一付,潘氏捶骂一通,也不许孙兰娘沈大郎两个上她的门。
“这是怎么说的,姐姐哪儿惹了爹娘生气?怎的我通一字不知?”秀娘每每接到家信俱是一家阖乐,哪里知道还有这一桩事,急问一声。
孙兰娘欲言又止,扯扯秀娘的袖子拉她到一边:“高家,分了家啦。”秀娘一惊,问道:“可是高家哪一位没了?”如今这世道父母俱全少有分家的,高家高老太爷高老太太若是身子强健,哪里会许儿子分家。
孙兰娘摇头:“哪儿呢,那高老太爷还常找了爹来下棋呢。”高家两老偏疼大儿子大孙子那是整个南北货行当都知道的事,高大郎一向扶不起,高二郎却有点肚肠,两个儿子明里暗里的争不算,就是妯娌之间也都说少有和睦的时候。
闹得要分家了,也不往别的地方去赁房子,只把中间那个院儿砌起一道墙来,又为着当中开不开门儿吵了起来,这边砖地多了花坛少了,那边是西晒,冬天冷夏天热,争到分家又吵了个十七八回。
最后谁也没让谁,把正院分开一半,按着尺寸砌了墙,正当中那个花坛被分隔成两半,恨不得连里头种的花儿都一朵朵分清楚,把个好好个海棠式大花坛分成两瓣。
沈老爹跟潘氏为着女儿还去劝,这时候分,自然不如到往后再分得的东西多,丽娘却是个不让人的脾气,跟个挑事的妯娌呆了那么些年,她自个儿也不是个软性的,早早就吵翻了脸,里子都烂了,面子也顾不得,一把撕破。
怨上沈老爹同潘氏,却是为着这两个不为她出头,那边的娘家亲戚一个个的蹿得老高,恨不得把家里的亲亲眷眷都叫过来,人多声音响,丽娘便回来报怨沈大郎闷头不响,不似个娘家兄弟该有的样子。
孙兰娘有气,潘氏同沈老爹也不乐,好容易分完了家,高大郎手里的生意被分走了一半儿,虽还有高老太爷帮着他,到底不如原来生意好了,连着南北货铺子同乡下的水田都分掉了,田庄铺子都少一多半儿的收益。
丽娘心里只计较着娘家不曾出力,没把那好位面的铺子争到自家名下,叫高二郎得了便宜,高
老太太是个糊涂的,那头声音响那头就是有理的。潘氏骂她一回,丽娘更是气上加气,由着性子没来过,春盘都薄了三分。
“咱们是讲道理的,那家子一家门赤着膊打横了坐在正院里头不给砌墙,也只丽娘同他们去吵,爹没伸手,娘却是管的,吵得回来脑仁都疼,这还叫没帮?”兰娘心里也不满意,沈大郎差点儿吃了亏:“她一样也没少拿,还不知高家老太太有多少私房贴给了俊哥儿,哪一个肯干休的。”
她说完这些,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秀娘,我想,讨一件茂哥儿的小衣裳。”压在枕头底下算是求子,家么一份家业,没个儿子,总不是回事儿,虽然丈夫嘴上不说,心里怎么会不想,看见茂哥儿眼睛都转不开了。
秀娘开了箱子寻出一件给她,兰娘拿了衣裳出门,还回道:“你慢着些天再去寻她,她这些日子倒跟叫了戗药似的。”
148下贱人作下贱事,娇纵女吃娇纵亏
蓉姐儿刚回家头一日还老实,屋前院后都溜过一圈,便直想着往外跑了,泺水小镇子没有大规矩,富户人家的姑娘也同小家娘子似的,并不拘着出门,二月二龙抬头三月三蚕花会,从年头到年尾,还有轧神仙荷花节走月亮,家家女儿都出门轧闹猛的,比在金陵不知松快了多少。
蓉姐儿一早就想叫沈老爹带她出门去,沈老爹昨儿多了酒,早晨还晕乎乎的,小白被大白打过一回,再不敢出大门边,中窝在沈老爹床前踏脚上头睡觉,耳朵上面拉出个口子来,沈老爹心疼的不行,昨儿还偷偷带了块鸭子给它吃。
蓉姐儿进门看见他正睡着,掩了口失望,好容易回了泺水,她在船上就盼着要好好走一回街的,跺着脚去寻妍姐儿,妍姐儿正坐在窗前勾花样子,看见蓉姐儿进来:“这么早就起了,前头还没摆饭呢。”
“姐,咱们去街上吃罢,吃酒酿小圆子加油煎鱼肉小饺儿,好不好?”她才刚坐下,正气鼓鼓的,听见妍姐儿问又有了主意,堆起笑来:“去罢,我可馋呢,金陵都没的吃呢。”
妍姐儿扑哧笑出声,拿着眉笔的手点点她:“你馋了,作甚往街去吃,叫人带了沙瓯儿买回来就是了。”就在巷子外头,买进来那煎饺儿还热得冒油,分明就是想出去玩了。
蓉姐儿噘噘嘴:“我在金陵这些年,统共只上过一回街,不是拜菩萨就是去学里,没意思透了。”她踢着两条腿儿,桃花红的裙子一荡一荡的,露出下边穿的鹦鹉扣桃的鞋子来,高底儿的,样子精巧的很。
妍姐儿看见了放下笔坐到她身边,眼睛盯着她的鞋,嘴里说:“那些个富户人家门都不出,不是要闷死啦。”说着她自个儿也皱了眉头,她是要嫁到江州去的,从六品官儿家的次子,想来规矩也大的很,嫁进去了不给出门却怎办。
“所以才整日里宴来宴去的,梅花儿开了宴了一回,三月三了再宴一回,四时花节恨不得能全过一次,啊!”蓉姐儿拍了记巴掌:“吃螃蟹吃鲥鱼还要宴一回呢。”
妍姐儿乍舌:“通没旁的事儿好做了?”商户人家一年忙到头,便是如今沈家有了家底,孙兰娘也要亲去看蚕一二日的,就怕蚕种不好,出来的丝不均不光不洁,养好的蚕种还要吐丝,吐完了丝还收回来缫丝,再织绸缎,一年到有大半年在忙这些个。
平日里节庆能出去就出去,便是女工们也要放假,现如今就是丝坊里头忙的时候,蚕已经吐丝结茧,收来的蚕茧摆在小锅里头煮,一天都不停,光是煮蚕的就有十来人,柴伙可不是一担一担的买,是十担十担的叫人挑送了过去。
“我瞧她们都无趣儿的很,拿本子诗集画集的,就好过一日了。”蓉姐儿是泺水出去的女娃娃,看着秀娘操劳习惯了,叫她一日呆在窗前看看花看看叶子,怎么耐得下性子来,这才学出一手好厨艺,又理家又算帐,消磨得大半日去。
妍姐儿从来只听说金陵的日子怎么怎么好,城里头的人又过得多么悠闲,这回听见也攒眉愁起来,她跟兰娘一个性子,站起来就说:“走,我领了你出门去。”
甘露赶紧去拿围帽儿,妍姐儿摆摆手:“哪里用得着这个,换件旧衫子,这金的也少戴。”蓉姐儿喜得跳起来,赶紧回房去换衣裳,还叫兰针开鞋箱子,兰针奇一声:“这才是早上刚换的,姐儿是要换软底的?”
“我记着有一双蝴蝶穿花的,寻出来给姐姐送去。”那双鞋还是新的,不曾上过脚,她看见妍姐儿喜欢,料着她们脚长得差不多叫丫头送去一双。
妍姐儿果然换在脚上,拎了裙子为回看,喜滋滋叫丫头去回一声,孙兰娘一早出门看蚕去,沈大郎在后院里做木匠活计,一对姐妹挽着手上街去,蚕茶带着泺水人越来越富,小镇子处处可见饭庄酒店,妍姐儿带了妹妹往巷子头走去,身后跟了两个丫头。
“你要能呆到秋日就好了,这家的蟹肉小包子最好吃,皮又薄汤又足,一口咬下去都是黄儿。”妍姐儿一路走一路说给蓉姐儿听:“原那家子搬走了,煎鱼肉小饺儿不如去街对面吃,只没有酒酿圆子了。”
一路走一路说,走到挂着幡儿的馄饨店,蓉姐儿见牌子上挂着有鸡肉的还有鱼肉的,正指了想吃,叫妍姐儿一把拉住:“前边还有一家卖馄饨的,别在这家子吃。”
这便是李寡妇的馄饨店,原她丈夫死时只余下一付馄饨担子,这妇人是个惯作风月的,这头系一个那头系一个,馄饨滋味虽不错,可那里头坐的俱是男人,寻常若是说要往李寡妇的馄饨店里吃碗馄饨去,都要叫人说“也不怕她给你喝那男人骨头汤。”
纪二郎在她担子上吃了一碗馄饨,见她涂脂抹粉的卖俏,便也跟了开口调笑:“娘子这馄饨裹得好,打耳光也不肯放。”
“哟,纪大捕头这说话说的,那我当真要扇个耳朵试试看。”说着作势伸手过去,纪二郎笑呵呵把脸伸上去,那李寡妇手腕上沫的浓香,一巴掌过来带着香风,清脆一声响,纪二郎那骨头都叫她打酥了。
第二日再去,那李寡妇的馄饨担子前边就挂着幡子,写了四个字“耳光馄饨”,纪二郎一见就知那妇人有意,夜里就上了手,那妇人既是惯弄风月的,这上头的滋味可不比正经娘子得趣得多,两个如胶似漆,寻常巡街走到她这儿就要坐下吃一碗馄饨,为着两个行事方便,纪二郎摸出钱来给她典了个铺面。
如今雇佣个小工给她包馄饨,自家穿红着绿坐在街边,日日瓜子生果不离手,迎来送往,只比那娼门好上些个,纪二郎一巡这条街,两个就往馄饨铺子后边的院儿里去,你侬我侬来去一番,等纪二郎再去来,便似喝了浓酒,腰带都松了。
蓉姐儿不知所以:“她的馄饨不干净?”妍姐儿拉拉她的袖子,把她扯出几步远去,才轻啐了一声:“可不是不干净。”别个她也不肯再说,只道:“原陈家阿婆在时,也做起小食生意来的,都不必出门,隔着墙喊一声就有鸡肉馄饨吃。”
沈家一家子还不知道陈家的遭遇,秀娘还没寻着空儿把事告诉潘氏,蓉姐儿自然也不好开口,两个寻着一间馄饨摊看着干净坐了下来,一个要了鸡肉的一个要了鱼肉的,说说笑笑吃了一碗。
蓉姐儿还在街上瞧见这许多未出阁的小娘子,或是拎了菜篮子出来买菜,或是捧了针线筐去上工,越发觉得舒坦,吃罢了又要去逛集市,一会拿了贴花片儿,一会儿拿了绣香包,看看哪个都觉着好,甘露出门带了一百多钱,数了没一会儿就没了,手上拎着一串东西,看见蓉姐儿又在胭脂摊子上停了步子,赶紧上去拉她:“姐儿,咱们带了好些呢,花膏胭脂都有的,不必买了罢。”
蓉姐儿哪里是为着用,只拿起来看新鲜,看过了又放回摊子上,那看摊子的婆子看着她们衣饰精致这才不曾骂出口去,逛了小半个镇子,眼看日头近正午了,这才肯家去,还要捡条不同的路,绕了三桥才肯回。
她还想去看看徐屠户娘子的,只手上买的这些都不能当礼送,只好乖乖回家,一进堂屋就听见丽娘的声音,急忙忙上前一去叫她一声:“姨母。”
丽娘知道妹妹妹夫回来,隔了一日登了门,这回的礼却厚,潘氏当着秀娘的面不好发作,却也不给丽娘好脸子瞧,坐定着一句话不说,丽娘却说个不住,满屋子都是她的笑声,一会夸奖秀娘身上衣裳好看,一会儿又夸茂哥儿生得漂亮,活脱脱是个善财童子。
只她一个来了,俊哥儿同高大郎都没陪着来,丽娘说一会子话就想跟着秀娘到里屋去,两个人
说说私房话,潘氏只坐定了不动,她觑不着空儿,使眼色罢,亲娘又不理她。
还是蓉姐儿站起来:“阿婆,我想吃小鱼炖鸡蛋,你做给我吃。”这是潘氏的拿手菜,捡那半长不短的昂刺鱼,洗干净了摆在浅底的大盆子里,拿新鲜的鸡蛋液浇上去,把鱼埋在里头,上锅去蒸,蒸得半熟再浇一勺子鸡油,最后撒上碧绿葱花。
黄澄澄的鸡蛋吃在口里又鲜又香,鱼肉嫩嫩的包着蛋碎,挟一块肚皮上的肉,呼着气往嘴里送,再烫了舌头也肯松口的,蓉姐儿小时候就最爱这道菜,却是潘氏自个儿想出来的,鸡蛋价贵,不多添些水儿不满一盆子,多添了水味儿又淡了,往下面铺上一层鱼,又便宜味又鲜。
潘氏一听这个不住口的答应,家里自富起来,这些个粗菜还再没有做过,蓉姐儿挽了她的手站起来:“还有螺肉豆腐,多摆些螺肉。”
丽娘这才捞着空跟秀娘说私房话,才进了屋门就红了眼圈儿:“你在外头过得好,哪里晓得我的苦。”高家老太太老太爷说是偏着大儿子大孙子,可分家的时候除了落着两间好点的铺子,水田一人一半儿,房子一人一半儿,半点便宜都没占着,两个老的还在她这里吃住,隔了一道墙听见高二郎那里热闹,丽娘的心里有就气。
高家这么急着分家,就是为着年景日差,铺子亏的倒比赚得多,只水田还有出息,也只是吃老本罢了,再没有新进项,她在家里就是最得意的一个,一家子都捧着她,靠着她接济,眼见着哥哥妹妹过得都比自个儿好,心里就起了小疙瘩,一天比一天大,到分家这一回,便是她觉得爹娘哥哥都不顾她的死活。
“不是分了家,你往常却说妯娌处不好,又个掐尖要强的,时时跟你别苗头,这会子分开过了,还有甚个不好的?”秀娘把蜜枣推到她面前:“再说了,俊哥儿一向是老太太的心头肉,铺子田地分了,她那儿也少不得有补贴的。”
丽娘也不是真个过不下去了,只丈夫一向是个混沌人,干的又是糊涂事儿,眼看着老客人都被高二郎拉了去,她心里怎么不气愤,儿子又是个疏散性子,寻常连算盘都不肯碰,这担子生意又要交给哪一个。
“上回来信说你小产伤了身,可跟那头有关系?”秀娘也晓得丽娘的日子再没有面上看着那么风光,说起来还不如她,她虽有这些个姑子,可上头没正经婆婆,再怎么也指使不到她头上来。
听了这话,丽娘原忍得的也忍不得了,眼泪落得更凶,自得了俊哥儿便没想着再生养,高大郎也是混堂里吹牛皮,酒馆里胡吃喝,她原没儿子的时候管的厉害,一等生下俊哥儿来便放了他出去疯,这么些年好容易又怀上了,哪里知道还给流了下来,拿帕子按住眼角:“这一家子糟心事儿,分是分了家,出了嫁的小姑子又……又和离回来了,如今还在家里住着,带了个儿子,一家就没有一件顺心的事儿。”
“和离了?这又是为着甚?”高采萍不是个软性子人,跟丽娘算是一个脾气,两个自来不对盘,好容易等她出嫁了,没三年又和离回来。
“也不知她这脑子里想的是甚,竟说儿子不是丈夫的种,打得天都翻过来了,那倍出去的妆奁倒赔给了蒋家,这才换了个自由身,二房还有个七八岁的女娃儿,哪里肯收她进门,说我这头没闺女,不怕坏了女儿名声,硬给塞了回来。”这个小姑子简直是小鬼投胎,一进家门就搅的不得安宁,扔着两岁多的哥儿不管,脚步天天往外跑,连高家老太太都放了话,叫她自个儿到外头去赁房子住。
“我那里没一件顺心事,爹娘哥哥还不帮衬,却怎么活。”伏了案便哭,那些个精明强干俱不见了,痛痛快快哭了一场,起来洗脸抹粉,当着别个都哭不出来,只对着妹妹能诉一诉苦,秀娘叹一声,握了姐姐的手:“你心里不痛快,也不能跟爹娘生气,有个娘家支撑着,总比僵了要强,再说了,娘就凶那一张嘴,你有甚个求她,她还有不应的,别硬顶着来,跟你那个小姑子也是一样,你不会去找找媒人?她还青春呢,难道高老太太就肯一辈子让女儿呆在家?”
“我哪里没想过这法子,人家一听是高家女儿,立时就不肯了,那闲汉懒汉不是没有,当娘的又看不上。”丽娘愤恨咬牙:“还当自个女儿是未嫁的黄花闺女呢,名声都臭大街了。”
论了半日,到底还是没个结果,不过吐一吐苦水,心中舒坦了,出去便给潘氏认错,潘氏沉了脸儿不应,蓉姐儿两边瞧瞧,笑嘻嘻:“阿婆,你也给姨盛一碗嘛。”灶上炖的好鱼汤,里头还搁了几颗红枣儿。
潘氏虽沉了脸,到底给女儿舀了一碗出来,里头还给她搁了一粒红枣:“喏,你那婆家再好,可炖不出这奶白的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