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拜继母徐郎思避,暖新宅花园再遇
王家新置的宅院说是到底七层,实则一个大花园子就占了三层,除下还有库房下人房,真正的院落不过四间,这也尽够蓉姐儿一家子住了。
造院子原就讲究的四时皆有景致,暮春时节,桃李凋落荷钱未大,紫藤也不是花期最盛的时候,叫雨水一打梗叶儿透着黄。芍药却正当时节,一朵朵开得碗口大,宅院旧主单隔了好一块地方作芍药圃,有楼有亭,只为赏这一院子芍药。
吴家接了帖子,一看是王家请了过去暖房的,吴夫人笑一笑递给儿媳妇:“原老爷说这家子富贵指日可待,不成想着爬得倒快,从江州又折腾到了金陵城来了。”
京都居大不易,金陵虽是旧都城了,百年来的气象却还未变,赁了房子住下容易,真个进了圈子却是难得,吴老爷接了王四郎的信答应了给寻摸房子,两家的关系便又近了一层,如今既是举家迁来了,请过去暖房也是常理。
若不递了帖子倒是不懂道理了,吴夫人嘱咐儿媳妇挑几样礼带过去,她特特加了一声:“说是路上还照管了礼哥儿,把礼加的厚些。”
徐小郎早早就回了金陵,倒比王家的商船更快,山长因出了那样事,后头的口岸也不叫学生下得船去,只备齐了米面粮油,便即刻开船,一路再无别事,顺顺当当的回了金陵。
他自是先回了家中,拜见过父亲继母,因着被上司写信送到了亲爹面前告状,徐三老爷被撸了差事,日日只要家中吟诗作对,若不然便出得门去,寻那原先旧友,玄武湖泛舟联句,秦淮河赏月描花,写得些酸文醉词的,少有着家的时候。
徐老太太还是疼爱小儿子,想想两个儿子都在外任作官,便是孙辈儿也在外头谋前程,却单单只有徐三老爷这一家子,儿子守孝不能考秀才,亲爹又被拘在家中不得外出做官,每每徐老太爷要说些甚,都叫她挡了回来。
悄悄拿了私房银子贴补,还到处说合给儿子相定了一门亲事,徐家几代在朝的,徐大老爷又是布政使,那些相当的人家不肯当填房,再往下寻摸哪里还有不肯的。
徐三老爷三十出头四十未足,歇在家中也只说为着妻子过世,心中哀伤之故,媒婆嘴便是一尺水都要吹出十丈浪来,更别提徐家是真个花团锦簇了,便是继弦,前头又有了一个嫡子,也有不少人家肯嫁进门的。
最后给徐三老爷定了个从六品宣德郎家的女儿,徐老太太晓得儿子原先儿媳妇不睦,为着便是她商户出身,嫌她不识诗书。
徐老太太也怪吴氏收拢不住丈夫的心,把好好的爷们往外头推,这才莺莺燕燕的招回家这么些,宣德郎是文职,这家子的女儿多少该染些书香墨香的,好叫他收了心,别一门心思的往秦淮河上跑。
定继妻,吴家也是点了头的,宣德郎是从六品不错,却是散官,只有职位没有实权的,无权自然无钱,这样出身的姑娘进了门,怎么也别想拿捏前头正室生的儿子,退一万步,只要吴老爷不倒,徐礼的婚事徐家便不能不通声气就这么定下。
只吴家想等徐礼出了孝再办亲事,可徐老太太哪里肯,儿子在她眼里房里人再多也是个鳏夫,哪有老子让儿子的道理,急等着徐三老爷出妻孝便把事情给办了。
吴家没得办法,总算定的人还可意,两边都退一步,亲事很快就成了,换帖采纳定礼,徐家原没想着叫徐小郎出门去,是他自个儿求了大伯,说身上有孝,拿上诗文得了山长首肯,才进得书院。
这回回去,拜见继母这一节却是避无可避了,他还穿着一身学院缁衣,束发整冠,里头徐三老爷跟继室张氏一道坐在堂前,徐礼进了门便下拜,嘴里称见过父亲母亲。
张氏只闻其人未见其人,晓得前头有个儿子在,也知道已经读书进了学,这场便要考秀才的,她在后院里头脚跟还未立稳,自然温柔和善,细声细语的请他起来:“在外头可吃了不少苦头罢,都说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往后你高中了,给你娘讨个诰封来,她也安慰。”
这几句话不独徐小郎听着顺耳,徐三老爷也觉着这个妻子会说话,拈了胡子点点头:“你这文章作得如何了?”
接下来便是爷俩的事,张氏退出去,就持了继母的身份,往徐礼的屋子里分派活计,见他院里只有一个老仆四个小厮,连看门的也都是老婆子。
她为着避嫌一向不曾往这个继子院里头来,如今一见倒叹前头那个吴氏是个心思明白的,看看丈夫屋子里那个些,便不能叫儿子也耽误在美色上头。
把吴氏气死的樊娘到底没能进徐家门,不仅没能进门,连金陵城都不曾进得,她于徐三老爷也不是什么刚得的新鲜可意人儿,不叫纳进来,便又丢到脑后去,一门心思只宠爱从江州带回来的新妾赵仙仙。
张氏进了门头三日他还是在正院里头过的,等三日一过,便一头扎进了赵仙仙房中,前人栽树后人摘果,那个樊娘后头没了进项,只得重张艳帜,可她年岁老大,哪里还能得着青眼,身份掉到那三流中去。
两个女人正斗法,张氏还是胜了一成,赵仙仙是青楼出身,再捧上的天清倌人,那里头去走一遭在徐老太太的眼里也跟蝼蚁没有两样,进是进了门,可从来只当没有这个人,通房丫头还有二两月例银子,她连这二两的定例也没有,徐三老爷也不是个有定性的,等宠爱没了,还不如粗使丫头。
赵仙仙也同樊娘想的一样,想着怀上身子,不论生个哥儿还是姐儿,只要生养下来,她这姨娘的名份便坐定了。
徐礼院子里的下人俱是吴氏精心挑选的,张氏早早把正院过了一道手,要紧地方都换上了自己人,只徐礼这院子动不得,她见这老的老小的小,也不打算伸这手去,只吩咐两句照顾好少爷,又点了几道吃食,看见他院里就有小厨房,笑一笑带了丫头出去了。
徐礼在家气闷得很,面上端着恭敬跟徐三老爷论了会子诗文,拱了手道:“表哥升了旗总,如今在卫所当职,我想着得空去舅舅家拜会。”
徐三老爷摆摆手:“他一个武夫又甚个好说道的,也罢,总该拜会你舅舅。”说着甩甩手,到了点儿,他该到外头去会友了,心里还想着原樊娘说的对,住宅子里琴瑟琵琶不如外宅子里弹拨方便,他这里一有响动,徐老太太就要差人来了。
徐礼送了父亲出门,抬起脸来,眉间眼梢都是冷意,转身回去就听黎叔说了继母来瞧过了,他皱皱眉头,看看宅院:“此也非久居之地了。”
继母瞧着不过比他上一二岁,十七八的年纪,他的院子又在后头,尽早避开这些事要紧,也不拆包袱,带了小厮去了舅家。
吴少爷还没家来,吴夫人看见礼哥儿笑得合不拢嘴,见他身后跟的小厮还背了书筐,手上拎着包袱,把脸一沉:“怎的,那个张氏还敢拿矫?”
徐礼赶紧摇头:“那倒不曾,只外甥在那儿住得不惯,想在舅姆这叨忧两日。”吴氏听见他这样说脸上才松了,又笑起来:“你便是长住我这儿又怎的了,赶紧的,摆下香汤叫哥儿洗漱。”
柳氏又跟着下去安排饭食,吴夫人拉了徐礼把这路上的见闻都分说一回,听见路上那桩事跟着叹一回:“好好一个姑娘就叫坏了,作孽,这人还不下地狱。”
等听见徐礼说遇上了王家人,王四郎请了饭茶,还送了一席谢师,吴夫人倒喜欢这家子会做人,又问:“这许多船,你怎么就碰见了他家。”
知道徐小郎捡着了大白,同柳氏两个互看一眼便笑,婆媳两个倒是说过些讨了蓉姐儿来给徐小郎当媳妇的话,没成想竟能有这桩事在里头,若不是年纪差的大,王家又是个商户,家门亲算算得匹配了。
夜里便把这话告诉了丈夫,吴老爷听见哈哈一笑:“竟有这事儿,倒真个是缘份了,王四郎还写了认来问我怎么捐官儿,一个从九品还是谋得着的。”两个不过当谈笑,金陵好人家的姑娘这样多,哪里就单认了他家。
既是请一家过门去,正巧徐礼也在,便跟了一道去暖房,院子屋子俱是齐整的,男人们往正堂去,吴夫人跟柳氏两个便从夹道里直接坐轿进了花园子。
玩花楼里早早设下了点心桌,开了当院一整面的花,从楼上看那楼下的芍药花儿,彼此先是问侯一番,秀娘先谢过吴家帮着相看宅院,吴太太又再谢过王家在路上照看了外甥。
只一打眼儿,吴夫人就晓得王家今时又不同以往了,秀娘上身是大红遍地金罗袄,□是金枝绿叶百花拖泥裙,头上赤金的冠儿戴着,压发闹妆俱是时新花样,嵌的宝石珠子个个有指甲大,绣带两端俱了垂金禁步,腰上挂了玉项牌,端得的富家太太装扮了。
柳氏陪在婆婆身边,规规矩矩立着,等入了座,往楼下一瞧,端得好景致,她不由一叹:“此间设了几案,不必点香便好作画了。”
吴夫人一向知道这个儿媳妇是有些才情的,笑一笑道:“这常来常往的,往后便借了这院子作画又怎的了。”
柳氏自知失口,掩了嘴儿垂下头去,只捡桌上的鲜桃子抱在帕子里闻味儿,蓉姐儿却眨眨眼:“不单设了几案,在这儿再挂个吊床,外头还要起个秋千架子……”
话还没完呢,秀娘就扶着额头:“得了得了,我的祖宗,别折腾啦。”说着转头对吴夫人道:“我这个女儿哪里是姐儿,倒似是个猴儿,才来一日就钻到花园子里头,也不怕走迷了道。”
蓉姐儿低了头不说话,过后又是去扯柳氏的袖子:“咱们去院儿里摘花罢,我娘说要留花给客看,我一朵都没摘过呢。”
早早有丫头捧了竹剪子在后头立着,蓉姐儿还记得平五宴客的时候剪了花配在发间,这碗大的芍药花□□发间不知多好看,她一把浓云似的头发都梳了起来,首饰只戴了两三样儿,等的便是插花儿。
柳氏笑一笑,跟着蓉姐儿下得楼去,粉紫红黄各色芍药花开得眩人晴目,蓉姐儿只欲摘四朵,左看右看都拿不定主意,柳氏见了笑一笑:“王太太穿红袄绿金裙子,头上戴了别色俱压不住,还是红的最好。”
蓉姐儿一听就明白了:“那吴夫人就要戴紫的,我戴的这艳粉的,姐姐戴的这一朵,我听人说了,这个叫凤羽落金池!”
柳氏原觉得蓉姐儿不似那大家子里来的姑娘规矩,不成想着同她一处竟有意思的很,笑一笑接过来簪在发间,又蓉姐儿也斜插在发上。
蓉姐儿吩咐了丫环送上去,领了柳氏逛花园:“后头还有卧云亭藏春坞呢,咱们划小船儿罢。”真真是一会儿一个主意,跟她一处都不必开口,她自个就有百般花样好玩乐。
柳氏赶紧推辞,若是相熟人家也就罢了,可只她们两个女眷,玩这个很有些闹,蓉姐儿失望的叹口气,脚尖蹭一蹭砖地上的青苔:“娘不许我一个人玩船儿。”
到底还是没划成,一路又往门边走,穿过芙蓉亭刚出了梅瓶月洞门,迎面就碰上了从正堂的后仪门穿出来往芍药圃走的一行四人。
徐小郎在最末一个,柳氏是儿媳妇,自然等公公丈夫过去才能行,蓉姐儿没有自己单个走的道理,一落后就又看见了徐礼。
当着那么些人,她只弯弯眼睛,徐小郎一向落落大方,这会子竟局促起来,两只手垂在袍边,目光不往她脸上打量,只看见挂在腰带上的绿底遍地金八条穗子的荷包,上头绣了一朵半开荷花。
107放风筝柳氏知意,画荷花徐郎情怯
徐礼干脆退到最末,等丫头都走到前头去了,他才抬起头来去看跟在柳氏身边的蓉姐儿,她身量未足,还没长成,脸上一笑喜气洋洋,看着便叫人把烦心事俱都抛却了。
隔着几步还能听见她跟柳氏说话的声音,银铃似的一串串,头一扁发间插的那朵粉霞芍药艳的似能滴下露来,衬得人面如玉,粉艳艳白团团的,也不知道抹了胭脂没有,嘴角倒似菱角,红润润咬一口透了汁。
徐礼一个激灵把目光收回来,觉得心上痒痒起来,咳嗽两声,急步跟上,柳氏转了头,看见是徐小郎在后头,停步问道:“表弟可是着了寒气,虽是夏初了,也要捂着些。”徐礼就要下场的,若是这时候得病可不得了,柳氏得了婆婆的吩咐,衣食住行样样都不能出错,就怕一个没留神有个头疼脑热下不了场。
她身边跟的都是家里的丫头,只蓉姐儿带了银叶绿芽两个,她也蹙了眉头:“去厨房,叫炖一盅梨子水来,把麦芽糖添在里头,最治咳嗽的。”
因有柳氏在,身边又站着这么些吴家的丫头,蓉姐儿算是主家,说这话倒不失礼,银叶赶紧到角门边寻了个小丫头吩咐下去。
徐礼这才瞧见蓉姐儿穿得少,别个还穿了绸袄,她身上已经穿起纱来了,想是十分怕热,觉着自己下了脸,便道:“一时吸了花粉,并不是风寒。”
一众人这才往前走,玩花楼底层已经摆了饭,分男女桌,中间隔了大屏风,隐隐绰绰能瞧见人影,背面临水,面前是花,叫两桌子水八仙宴。
水八仙宴不独是菜,还用荷花荷叶似假山盆景般的造出景来,不必抬眼去看,只望桌面便是一池荷花,便是吴夫人也没过这样的宴,知道是城里刚时新起来的,看着景致造的好,又看那荷花竟是真花,奇道:“这时节哪里去寻鲜荷花,便是藕也是旧年的老藕了。”
话音才落,便上了头一道藕片,嚼在口中满口都是清香,嫩生生鲜脆脆,竟是新鲜藕片炒出来的,柳氏挟了个鸡头米往嘴里送,她这筷子上的功夫是打小从学拿筷子就开始用功,蓉姐儿却不成,丫头拿银勺儿舀了一勺子盛到碗里。
既是吃宴,便没那些个食不言的规矩,吴夫人赞这一桌子菜好,水八仙虽不起眼,却实是好物,水里长出来养人的东西,这些个菜色本就清淡,能做得鲜了,也不知拿了多少只鸡鸭江瑶来调味,甜白瓷的薄底盘子上头还画了一枝荷花,若不是菜汁落在上头,还只当是烧在盘子里的。
“这倒是巧思,原这宴上的菜就用得少,这船边看边吃,倒有两分好处在了。”吴夫人看着又赞一声,才上的开胃小碟她用了一半儿,鸡头米素炒的湖虾仁儿也用了一半,莼菜汤桂花鱼跟炖茨菇,样样小菜都鲜口入味,虽是素的多荤的少却只觉得这餐吃得舒爽,不似那等大油大肉,吃下去还要喝茶解腻。
末了一碗鲜荸荠煮水,又清了口中肉菜味道,又甜了嘴儿,用完了秀娘先起身来请:“往院子里散一散,后头备了船,也能游个水。”
蓉姐儿听了冲柳氏瞧一眼,抿了嘴儿笑得眉眼弯弯,柳氏也冲她笑一笑,她缠了小脚,早上走一回已是累了,此时再走很有些勉强,可座中除她全没有缠脚的,看见吴夫人不说什么,她也只好跟在后头,还是蓉姐儿觉出来了。
她看看柳氏的裙角明白过来,弓鞋小袜走那许多路定挨不下来,蓉姐儿咬了唇儿又想去玩船又想陪柳氏,末了把眉头一皱,差了银叶去跟秀娘说,说她们俩个不坐船,在花园子里头坐坐。用的借口是她吃撑着了,怕叫船一颠吐出来。
柳氏原只当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小姑娘,不意还这样替她想,又想到她刚还想着玩船,笑一笑:
“妹妹去罢,我自家坐着就是了。”
蓉姐儿正掐了一朵凤仙花,摆到身后的托盘上,听见这话转头道:“我若去了,你不去,吴太太高兴么?”竟很是通透,柳氏一怔,这回倒真是带了几分笑意:“婆婆一向待我好,不会计较。”
话是这样说,可她心里也有些忐忑,不过当着个十多岁的女娃儿不便明说,柳氏说完了,蓉姐儿便点点头,一付明白的模样冲她眨眨眼儿:“我有个蝴蝶的大风筝,叫人在楼上放风筝看罢。”
只要不是自个儿去摆弄,柳氏自然点头,蓉姐儿差了甘露去拿,是一付百蝶闹春的风筝,她在船上就想放,一直闷着不得空,如今在花园子便使了兰针去放。
百蝶闹春,说是百蝶实是有二三十个手掌大小的风筝一个连着一个,等放到天上瞧着便似有百来只彩蝶儿纷飞入花丛,这些玩闹的事物,兰针上手最快,不一时就放了起来,蓉姐儿拍了手仰头看,还以彩旗为号,左摇便是往左,右摇便是往右。
兰针放了一会儿交给小厮,小厮接过拉一拉麻线忽高抱低,蓉姐儿觉着一个不热闹,又拿出个百鸟朝凤的来,凤凰的尾巴拖的长长的,两个小厮一左一右放着风筝,下边的柳氏看着脸上的笑意也越来越浓。
蓉姐儿是想自个儿放的,可柳氏不是悦姐儿,反倒像何家姐妹,干什么都怕叫人说嘴,十桩事里有九桩不敢,蓉姐儿也只等坐陪着。
“好漂亮的风筝。”
蓉姐儿原两只手扒在豆青瓷凉墩的边沿上抬头看风筝,冷不丁听见这一声,头一正,眯着眼睛瞧着站在几步开外的是徐小郎。
柳氏正在立起来,瞧见是表弟,往后一望丈夫并没跟来,垂垂眉毛笑道:“我们俩躲个懒儿,表弟怎不去登楼划船?”
“我的玉落在院里了,刚去拾着。”他手指头点一点挂在腰上的玉牌,跟着坐在另一个瓷凉墩上,也学蓉姐的样子抬头看风筝。
柳氏心里一奇,再仔细着看,蓉姐儿半点也不觉得,倒是徐礼,往她那儿看了好几眼,柳氏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这个表弟见的姑娘家少,倒瞧上了王家的姐儿,她略一沉吟又开了口:“妹妹,不若往四面亭去,隔着水看,这风筝才真呢。”
蓉姐儿觉得有理,站起来跟柳氏两个并肩,徐小郎落后一步,他当着面上还持得住,等落到最末一个,只觉得耳廓发烧,想是叫柳氏看出了端倪来。
少年人面皮薄得很,等走到亭前茬路,便告罪一声往卧云楼去,他这一走,柳氏倒又吃不准了,许就是看见个小人儿觉得有趣,又是打小就瞧见过的,这才多看几眼,蓉姐儿也一无所觉,自个儿倒成了多心的那一个了。
等宴散了,已近黄昏,连片的霞光映在花上似镀了一层金光,吴家几个一一作别,柳氏踩了塌脚上车,吴少爷搭了一把,又跟徐小郎两个骑马,他打马错开两三步,咳嗽一声,似笑非笑的看着表弟:“还不交待,甚个时候盯上的。”
徐小郎别个面前都能妆相,只在吴少爷跟关从没说过假话,脸上涨得通红,他本就生的白净,脸一红更显得那三四分的情也成了十二分,只好嚅嚅着不说话。
吴少爷甩了马鞭子来回摇晃:“若是真个,你趁早收了心罢,王家便是捐了官儿,徐家又怎么肯。”进个填房还是从六品官儿家的女儿,王四郎便是捐官也要按着章程来,还不知拖到甚个时候有战事或修河道,真叫他等来了,那等着争的能排满整个朱雀街,哪里就一定能轮着他。
徐小郎脸上的红霞一瞬时便全退了下去,他只笑一笑,不扯上旁的:“我还未下场,中了秀才也还要应举,哪里就想着这个。”说着夹紧马腹,马儿往前两步,错开一头,不再跟吴少爷说这些个话。
坐车里头的吴夫人也正问儿媳妇,柳氏自然不能明说:“表弟说是拾玉牌,落后一步,我瞧着王家的姐儿,还是个娃儿,一团孩气呢。”
吴夫人笑一笑,两手压了裙子,拨一拨手上带的八宝珠子,这两个不在,秀娘同她说话就方便的多,她是托了吴夫人当一回媒人,也不急着现在,慢慢相看起来,看看可有衬头的人家。
蓉姐儿过了生日便要十一了,此时说亲正好,相看定了再打家具备嫁妆,一样样精细着备着,总也要二三年光景,等一过的十五便发嫁。
若晚着,也就晚上一二年,学学管家理事,厨房帐房俱都懂得一些,这三年里还要寻几房家人,给她置些田地。
吴夫人的着话音儿是想寻做官人家的,她也劝秀娘,那高门大户可不是好进的,那些个规矩,用在媳妇身上只觉得平常,真个轮着自家女儿,还不定怎么心疼。
寻做官人家是王四郎的想头,秀娘自家只望女儿寻个婆母性子好些的,家中过的殷实的便罢,吴夫人一听倒有好几家,跟王家也算得门当户对,事儿也没急着应下来,只说回去再打听打听。
她只觉着外甥有些不对,问了儿媳妇知道还有花园子里的事,皱起了眉头,这个姐儿好就好在大方不作伪,说话爽直,若是自家还有个小儿子,说不得便立时聘了下来,可若是说给外甥,总有些不般配。
她正思量,掀了帘子看看儿子追在外甥后头,两个像是吵起嘴来,皱皱眉头,回了家便同丈夫说道:“你看礼哥儿,可是有那个意思?”
吴老爷大事拿得住,这些个却没主意,他连蓉姐儿生的什么模样都没瞧见,只摆摆手:“咱们不好说这话,便是他自个儿愿意,往后就一辈子当个六七品的官儿了?没个妻族助着,同如今有甚样分别。”
吴夫人听见这话才叹口气:“我瞧着礼哥儿,像真是喜欢了他家的姐儿,他自个儿还当别个瞧不出来,只送到门边,一路看了多少回,别叫王家瞧出来才好呢。”
干脆不在徐礼面前提,也把儿子叫到跟前,不许他再跟徐礼论这个:“原没这个心思也叫你说出七分来,赶紧住了口,再不许说了。”
吴少爷倒不在乎,回去问柳氏:“你瞧他有这个意思?那也没啥不相衬的,讨娘子就是过日子嘛。”柳氏听了只笑,坐在塌上给他脱靴,一脱下来差点儿没给呛着,吴少爷翘了一只脚跳开两步:“不用你烫脚,我自个来。”
柳氏便有些讪讪,觉得惹恼了他,又给他收拾衣裳,闻见上边有味:“备下汤,洗一洗罢。”吴少爷摆摆手:“昨儿才洗过的。”说着打了哈欠倒在床上,婆子进来把盆拿了出去,柳氏屏了息往床里倒下,背了身子,扯过被子捂住鼻子,那头手探过来,她只作已经睡了,一夜都没动静。
徐小郎在房中却怎么也睡不着,先是把表哥的话想了一回,眼睛淡下来,坐在案前书一句也读不进去,把册子一扔,抽出两张纸来,先画了一朵粉霞芍药,又画了支无叶无根的荷花,正是蓉姐儿荷包上绣的那一朵,拿起来看了一会,团起来往草稿里头一扔,也不再读书,躺在罗汉床上,枕了竹枕头,也不知何时睡了过去。
第二日起来,见案上两幅正是昨儿扔掉的画,叫进小厮来,那小书童跟了徐礼许久,晓得少爷心思:“小的看这两幅都画的好,添上水叶便是莲花图了。”
徐礼站定了默一会儿,真个反身回到安前,抽出笔来,略一沉吟,提笔画了一幅水粉荷花,把那一枝藏在根深叶茂处。
108见茂哥吴家念孙,别父母徐郎回院
那边徐小郎的情状亲近的人瞧了去,王家人自然也看在眼里,王四郎送走客来到正房,秀娘正在脱一身大衣裳,把见客的金罗衣换下来挂到衣架子上,等抻平了再收到箱子里去。
蓉姐儿逗着弟弟玩,茂哥儿已经能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几步了,却怕摔得很,自家扶了脚站起来,弓起背来,稳稳迈出去一步。
这上头他一点儿也不像他姐姐,蓉姐儿刚会走就恨不得能跑,秀娘专做了两条布条子绕了肩窝把她绑住了,她烧灶作饭,就叫小姑子拉住绳子,不叫这小蛮牛磕了碰了。
茂哥儿还知道靠着墙边,一只手扶住了,左右脚还迈不开,只一步一挪的专用右脚,蓉姐儿看了就笑:“娘,快看,弟弟像不像小脚老太太!”
“尽浑说。”秀娘解了金带玉事,看蓉姐儿还穿了织金纱的衣裳,赶她回去换:“又这么猴儿似的团着,赶紧换下来。”
蓉姐儿扁扁嘴巴:“哪里团着,我坐着呢。”她两只手撑在罗汉床塌上,就怕茂哥儿摔着了,这才身子往前倾,压得裙子皱在一起,说完了站起来,自有丫头过来看着,茂哥儿却只认姐姐,一看她要走,假模假样的皱起眉毛哼哼两声。
家里都知道他会假哭了,蓉姐儿也不理他,再往前一步,茂哥儿叫起来了,蓉姐儿转过身:“弟弟不叫我走呢。”拿余光睨一睨茂哥儿,脚尖儿往前再迈一步,她停着茂哥儿便不哭,一动起来,小娃子张开嘴又嚎一嗓子。
秀娘正要说话,看见丈夫进来,有话要说的样子,把女儿儿子一道赶了去:“去你院子里头换,德性!”
茂哥儿为着要见客,也穿得喜团子似的,胖乎乎肥嘟嘟,见人就笑,特别爱叫人抱,看见谁都张手要抱,柳氏一把抱过去便不肯撒手了。
他正是出牙的时候,一笑就流口水,秀娘好几回叫丫头抱过来怕污了她的衣裳,柳氏都只摆摆手,还是蓉姐儿把沙布垫上了,茂哥儿这才没真个把口水落到她裙衫上。
吴夫人瞧见茂哥儿眼睛都直了,她想孙孙想了这些时候,心里虽然明白怪不得儿媳妇,儿子不着家,再拜孙子娘娘也结不了果儿,连声叫着儿子过来,让他也抱一抱茂哥儿。
“这软绵绵的,我怎会抱,手劲大着他骨头都要折。”吴少爷半点也不知亲娘妻子的意思,他还只当真个叫他抱,吴夫人原是想叫他看着眼热,自个儿也回去加紧生一个出来。
倒是徐小郎走过来逗了逗茂哥儿,身上一块三元及第的玉牌子叫茂哥儿抓在手里不松开了,徐小郎只好解下开丝绦给他,茂哥儿两只肥手抱着玉牌又笑出一嘴巴口水来。
吴家上门是带了暖房礼来的,还给蓉姐儿茂哥儿两个都备下了东西,蓉姐儿的是一匹闪缎,用来勾裙子的边儿,金灿灿的煞是好看。
给茂哥儿的便是金锁金铃铛,挂在手腕上一动就叮叮当当的响,为着怕他搁着,家里这些东西不少,却少有戴的时候,既是吴夫人送的,当面就戴上了。
茂哥儿就跟才挂了铃铛的大白,摇动着手不住听那叮当作响的声儿,等一停下来时候久了,再猛的一动,又把他自个吓住了,小模样儿不知多招人。惹得吴夫人跟柳氏两个围在一处,单只逗他,过了黄昏才告辞回去。
蓉姐儿一张手,茂哥儿就过来了,几步没有扶靠的地方,一到她身边就软了骨头,蓉姐儿常抱他,手上有些力气,一只手托住屁股一只手拢住背:“我们出去玩喽。”
茂哥儿一路咯咯笑着,到窗边瞧不见了,听见他呛了一声,秀娘才要问怎么回事儿,就听见蓉姐儿在外头说:“弟弟叫口水呛着啦。”这句说完,停下来仔细看他:“这么爱吐水,别是个癞□□吧。”
茂哥儿听不懂姐姐在编排他,听见她说话轻悄悄的,瞪大了眼仁儿看着她,蓉姐儿抱了他颠一颠,一路往自家院子走进去。
几个丫头团团围住她,就怕她把茂哥儿摔着了,蓉姐儿果然抱了一半就抱不动,养娘赶紧接过去,茂哥儿还不乐意,一路回了屋里,不等蓉姐儿换下鲜妍衣裳就又要她抱。
家里只有蓉姐儿跟他玩的,做鬼脸儿,躲迷藏,还立住瓷枕头,把薄被子架空了,跟茂哥儿大白两个钻在里头,茂哥儿最喜欢这样玩,一躺进去就蹬腿摇手乐个不住。
换上家常衣裳,茂哥儿跟大白两个已经玩闹起来,茂哥儿伸手去摸它,大白用爪子按住不让,两个一来一回却不厌烦,蓉姐儿看见他们两个玩个,吩咐绿芽把文房四宝拿出来铺在书桌上,等茂哥儿累了睡着,便写两张字。
秀娘跟王四郎两个对坐了饮茶,一人一边坐在罗汉床上,煮了些金陵雨花茶,秀娘长日少觉,只抿了一点儿便不敢再喝,王四郎沏了一瓯儿道:“我问明了,怕是到了夏日又要修河道的,趁那时候捐个官,总是收了那么些粮在的,慢慢往上捐上去,今年先补个九品的。”
“那可是好大注钱,九品便罢了,总归没有实权的,捐到几品也还是脱不得商的帽子,何苦再花用这些个钱去。”秀娘一听便心疼起来,定的什么官儿都有价儿,朝廷没了钱便想着法子的刮油水,新皇上位大刀阔斧的改了那么些旧规矩,这一条却没给改过来。
无钱无粮拿什么修河道,再往高些说,无钱无粮边境有了战事又怎办,南边人富庶,北边讨生活便苦些,这也是官家在“劫富济贫”了,取些好听的名头,办上一身官服,一阶阶明码实价,虽朝廷不多,那底下的官儿还有收拿的,只这几个位子给你也能给旁人,端看怎么投他的意了。。
“恁的短见了,这品阶不上去,往后女儿怎么说亲,茂哥儿又怎么讨媳妇,便跟吃螃蟹似的,便是里头裹了一肚皮的肉儿黄儿,个头小就是卖不出价去。”他呼呼吹了茶汤,咂了一口觉着不如白茶茶汤子甘甜,搁到一边道:“我看那吴家未必没有这个意思。”
秀娘细眉微拧:“浑说个甚,吴家只那一个宝贝儿子,已是娶了的,怎么还能有这个意思。”说完自家便悟过来:“你是说徐家那个儿郎。”
见着王四郎点头,“扑哧”一声笑出来了:“那都多大了,家里也该给他定下了,咱们姐儿才多大,再者说,别说你如今不是官身,便是个官身,徐家也不肯,二品人家的门户就这么好进的?”
“当你女儿是天仙呢,她这个跳脱的样子,我也不求着什么高门大户的给她作规矩,苦她一辈子,你要嫌那田舍富家差了,寻个似咱们这样的人家,两家结亲,也没个谁高攀谁低嫁的,日子才能往好里过。”
王四郎与她说不到一处,捡了送茶的糖霜桃条吃着:“这才是说你短视,咱们茂哥儿往后便不读书了不考举了,我这当爹给他支应着,再结一门好亲,往应举当官也比别个容易些,别为差这一口气,倒要求门路。”
若不看着徐小郎这般模样,王四郎且还没生出这个心思来,秀娘听了倒一默:“各人有各人的缘法,总不能白白把姑娘往那吃人的门里送去,你看看吴家那个姑奶奶,他家难道没个官职了,不过为着是捐来的,便不十分在意,可怜见的,又有了继母。”
“嘿,你难道没受着继母的好处?”王四郎捏了花生吹掉细皮,秀娘看他拙手拙脚的,在桌上铺开帕子帮他剥,王四郎叉了手只等了吃:“便为了他亲爹那个样儿,再加上个继母还不知是好是歹,嫁这个个女婿,女儿在家同出嫁有甚个分别,早晚亲着女家来。”
这话用在王四郎身上也是一样,秀娘听了只不作声,托了半手帕的花生桃仁儿递给他,真要说起来王四郎待沈家人却不比待自家姐妹好的多。
几个姐姐妹妹那个没少给银子去,可沈家大郎干一次木匠活计赚了多少,孙兰娘还帮衬着纺绸坊,一年又赚多少银子,再有高大郎的南北货行,送去销货的那些东西,可一文也没赚他的,丽娘在家腰杆子更粗了,她那个妯娌被压得死死的,正哭天作地的闹了要分家呢。
王四郎这话便似邀功,秀娘自个也知道,把他给姐姐妹妹的那些个银子,只当没瞧见,徐徐出一口气:“年纪大些的也更疼人,可那大家子里头的规矩,到了年纪身边这个通房那个姨娘,咱好教女儿吃这个苦头。”
说到这个王四郎也不作声了:“不过是水里的月亮,看一看便罢了,再寻摸便是,他那爹是五品,起复了说不得还要降,若年岁只差三四年,这亲说不得还真个作下了。”
两边俱是一样遗憾,徐小郎更是在舅家呆了一日,便回去作别的父亲,带了那幅裱好的荷花,小厮担了箱子,带上衣裳干点往书院里去了,只说下场之前,要苦读几日。
张氏还是那付细声细气儿的模样,各色笔墨衣裳装了一箱子,徐三老爷原来那些个妾在吴氏手里没过得几日舒坦日子,想趁了新夫人刚进门还没立住把水搅混,更别说还有一个赵仙仙。
徐三老爷才赞一句张氏,说她想的周到,那边赵仙仙挑着指甲开了口:“太太最是周全不过的人,这些个东西全好用到明年去了。”
张氏倒沉得住,她若是沉不住气的,徐老太太也不会单挑了她,六七品官儿家的女孩儿多的是,还有些是实缺,家里富得流油,便只她,嫁妆不显人才也不十分出众,若没些好处怎么会叫徐老太太相中。
张氏微微一笑,根本不接她的话茬:“哥儿去了书院总是多有不便,山上天还凉着,这薄袄披风预备了好几件替换着,我差了已是送了一筐碳上去了,夜里露重,哥儿别为着读书倒把身子熬坏了。”
说着又看看赵仙仙,亲昵一笑,点点她:“我还不知道你,是该作夏衣了,我这儿记着许你的鹦鹉扣桃云纹绸鞋子呢,短不了你的。”
把挑刺只作了玩闹,徐三老爷还觉得妻妾和睦,拈了胡子便笑点点头:“我便不把你送到书院了,叫门房多跟个人去,你母亲备这样大的箱子,别摔打了才好。”
徐小郎垂了脸,不去看这一番妻妾争斗,行了礼退出去,骑在马上往栖霞山去,一路走一路想,娇妾美婢,不独非闺阁之福,倒是败家的根本。
从小时会说话便读的家训,嘴里也不知念过百多回,彼时垂髫小儿,哪识得此中深意,如今想来,真是至理明言。
徐小郎回了书院,两个书童打水洒扫,他开了箱子,别个都不理会,只把那幅荷花图拿出来,取下明堂上挂的草笔勤字,把那荷花图挂了上去,千瓣莲叶只掩得那一抹红艳,徐小郎定定看了一会,伸手去摩挲了梗茎,深吸一口气,转过身去,把作了签子的书拿出来,翻到才看过的那一页,顺着看了下去。
109娇囡囡赌气绣花,孤女儿有意结交
宴请还有一件要紧大事,便是要送蓉姐儿去女塾读书,她自开了蒙,满打满算就上了一年半的课,在江州便不算学得好的,如今到了金陵,真个出去交际岂不是落在人后。
秀娘自家是吃过苦头的,那些个官太太打机锋,她一句儿也听不懂,虽说听话听音,可只晓得意思没用,还得接得上口。
蓉姐儿院子里那间明间全是她一个人用,一半隔成书房,一半儿隔成琴室画室,屋子里头还单给她摆了一水缸的荷花,边角置了香包,设了香炉,怎么雅致怎么来。
她动一动琴,再摸一摸笔,用瓷碟子调了朱红黛蓝,画了几笔就又搁下,却不是做不好,是没长性,绣活也不比别个差,也非手慢,扎个十多针便扔下,不似萝姐儿,绣得起了性时,一下午便坐在绣架子前,一步也不挪动。
吴夫人那儿还没信来,秀娘便狠了心要煞煞她的性子,给她扔了两个块绸,叫给茂哥儿做两件肚兜出来,还定好了花色,不许她在几个边角上绣上小花交差。
蓉姐儿叫苦不叠,秀娘却挥了手不许别个帮她,还专点了银叶绿芽:“你们俩的针角我且瞧得出来,若叫我看过不是姐儿自个绣的,全都打发出去,到花园子里当差,再不许留在姐儿身边。”
蓉姐儿堵了气:“就两个肚兜,我一日就做得了!”她看萝姐儿做起来一点也不费力气,只觉得容易的很,她不过不做,真个绣起来一日两件还不容易。
等一日过去,秀娘问她,蓉姐儿红了脸,她想着给茂哥儿挑个意头好的,先选了一幅桃子的,两个大桃儿加着绿盈盈的叶片,绣在红绸上。
谁知道一日过去,才将将绣了一片叶子,还是那个脾气,扎上两针便不定性了,一个上午便没绣多少,将将拿绣线勾了个边,还是银叶端了午点心过来,蓉姐儿一溜从罗汉床上爬起来,看看日头都偏西了,她一个桃子都没绣好,赶紧坐定一针一针的扎。
到晚饭前赶出一片叶子来,她没话好说,气鼓鼓的也不大动筷子,才吃过大宴,夜里油水多腻的很,厨房专挑了清淡小菜上了桌。
鸡头米烧的粥,开洋拌干丝,薄皮的肉馅儿小饺子,还有一碟葱油饼,鲜葱缀在起了三层酥的饼皮上一颗颗香的勾人,蓉姐儿堵气,秀娘只作瞧不见,扫了一眼不许别个给她挟菜。
就干喝面前一碗粥,秀娘还要赞:“今儿这干丝拌的好,想是虾子肉紧实了,鲜得很。”嚼了两口又赞:“小饺子倒不油,放些荸荠解腻多了,这个饼也烘得好,葱是才摘下来的罢。”
蓉姐儿越听越委屈,她看看真没人理她,一筷子挟了饼,一碗粥喝尽了又加一碗,玉娘看看她气鼓鼓的样子,劝道:“赶紧少用些,别积了食。”
“粥又不管饱的,我多吃些,今天要把肚兜做出来!”半碟子饼全是她吃的,小饺子虽只小手指那么大,也吃了五六只,连醋都忘了要,她吃完了,抬头一看秀娘跟玉娘才只用了一半,耐了性子等着,好容易秀娘放下筷子,她赶紧跳起来往房里去。
秀娘等她走了才笑:“叫厨房炖只鸡,这爷俩儿夜里定要吃面的。”王四郎自来了金陵,便只在家吃过一顿夜饭,每每一身酒气胭脂气的回来。
秀娘知道他是空了肚皮饮酒,不说那些个陪酒唱曲弹琵琶的粉头,先埋怨他一回:“你有几个身子好这样糟糕,又是冷酒又是空腹,后头那几十年不过了?便是要吃酒,先用一付软饼垫垫又怎的,总好过干喝,也不怕烧心。”
外头的宴哪里好食用的,初初吃着好吃,顿顿应酬,酒也腻了菜也腻了,回家只想喝清粥,酒桌上谈生意拉关系,等回来了才觉得肚里饥饿,秀娘每夜都备下些,王四郎一家来烫脚抹面,换上干净衣裳就有热汤热粥好用,今儿再加一个蓉姐儿。
银叶把灯纱罩子拿开,好叫灯更亮一些,怕蓉姐儿绣多了伤眼睛,不错眼的盯着,看见蓉姐儿抬头就要问:“姐儿是不是累,先歇着罢。”
“噜哩噜苏,”蓉姐儿摆摆手:“把灯再拨亮着些,你看,有半个桃子了罢。”桃子最易绣,色块大针法又没个花哨,只把一样样深红浅红的丝线分好了,粉中夹白的绣上去,密实实的缝满便是。
等夜色深了,她还叫几个丫头都去睡:“有大白陪我就成啦。”话是这么说,可谁敢叫她一个人呆着,万一倒了油灯蜡烛走了水可怎办。
银叶留下守了她,她也坐着打起络子来,等小筐里头扔了五个同心方胜,那边蓉姐儿的两个粉白桃儿也绣得了。
银叶拿过来看了就笑:“姐儿手真快,还一点针脚都不错。”似她这样做的少的,这活计已是难得了,剪了黑绸锁上边,又钉上腰带,一件小肚兜算是做得了。
她松了肩打个哈欠,人往后一仰,倒在罗汉床上,银叶一惊,再看时,蓉姐儿鞋也没脱就缩到床上去了,还拿手盖了脸,银叶正要劝她回床上去睡,她又一骨碌坐起来,摸摸肚皮:“饿了。”
鸡汤在沙锅里头炖了几个时辰,上头那层油全撇了去,蓉姐儿不单喝了汤吃了面,还啃了一只鸡腿儿,这才满意的倒到床上去,舒舒服服睡到红日东升,从窗缝照到房里的青砖地上。
吴夫人那儿很快来了信,金陵富贵人家俱是单请了先生来教的,似蓉姐儿这样却不成,她也不独为了读书,王家是想叫她多识得些小娘子,借了女儿读书的由头,两家也好走动。
吴夫人把蓉姐儿送到自己娘家去了,吴夫人也是金陵本地人,娘家姓石,也是商户,这才会跟吴家结亲,生意却不如吴家做的大,有几间粮油铺子,借了吴老爷的力专供给金陵城几家酒楼,胜在长做长有。
石家人口多,单没出阁的女孩儿便有三个,请了珍珠庵后头姑子街上住着的守寡妇人来教琴棋书画,这个先生姓林,原也是大家出身,除了琴棋,调香梳妆,厨事女红样样来得。
她才出嫁就失了丈夫,也没个一儿半女的,婆家嫌弃她命硬,娘家又狗比倒灶一堆麻烦事,不愿听那嫁出去没嫁出去的姑子姐妹嚼舌根子,幸而在闺中就有才名,当官人家觉着忌讳,商户却没这些说道,请了人来,管着三餐饭四季衣,还有束修好拿。
这位林先生身世与曹先生相似,人却全不一样,说话轻声细语,脸上也笑的舒展,蓉姐儿拿了她写过的字,画的画,还有绣好的荷包去了石家,林先生一样样细细看看,冲她点一点头,指指最末的一个座:“去罢,你来的最晚,算是第七。”石家里的姑娘有三个,加上蓉姐儿还有四个来上学的,林先生比起曹先生来和善的多,笑一笑叫她们彼此见礼。
石家三个姑娘里有两个已经订了亲,年纪也快到了,只略坐坐,还回房里绣嫁妆去,另一个却不姓石,是吴夫人娘那头的亲戚,失了怙恃寄住在石家。
她比蓉姐儿大一岁,晓得是表姨母寄头送进来的,蓉姐儿还没坐定,她便柔柔笑一声:“王家妹妹好,我姓姚,比你大一岁。”见蓉姐儿书簿子不齐全,把桌儿同她的拼在一处,两个人挨着看起书来。
林先生在说声律,按她们这个年纪说声律已是迟了的,蓉姐儿在江州早早就学过,一整本都会背,那老翰林不十分上心教学生,又怕吃人说嘴说他半点本事也没传下去,便只一套套的背书,
几个小姑娘都怵他,用功的很,不求甚解,全背了下来。
该她们学的不该她们学的都背了,此时听见林先生还在说声律,将将学到一半的模样,悄悄松了口气儿,只当是温故而知新了。
等这一课学完,放了课,蓉姐儿把自家带来的点心拿出来,几个小姑娘俱都彼此见过礼了,虽还陌生,也搭起话来,把自家带来的点心合拢在一处,大家分着吃。
姚滟姐等别个都拿出来了,才拿出一碟子点心来,别家的姐儿相互都换了吃,递了一圈儿,连蓉姐儿都捏了块荷花饼在手里了,这才递到雁姐儿手边。
她的点心便是石家厅堂前摆的那几样,蓉姐儿打开自己的盒子,先叫雁姐儿拿,她脸微微红了,伸手捏了一块,王家留下的点心案很有功夫,做的软香糕加了牛乳炼出来的油,便是这一层油加进去奶香扑鼻,冷有冷的滋味,热有热的滋味。
不一时早退的那两个石家姐儿也叫人送了点心来,一样一盒子,俱是不一样的,看着也比雁姐儿拿出来的精致的多。
这是常态,另几个姑娘不觉得,雁姐儿却怕在新来的蓉姐儿面前失了礼,垂了头不说话,怕叫她看轻了去。
蓉姐儿看了一圈,眼睛一个个溜过去,又笑眯眯的转回来,浑不放在心上的样子,下午习字时拿自个儿的砚台给雁姐儿用,雁姐儿的砚台也朴素的很,看见蓉姐儿那方蕉叶冻拿在手里爱不释手,蓉姐儿手一挥:“搁你这儿罢,反正我明儿总要来的。”
临出门去雁姐儿送她到二门边,看着候在门上的银叶绿芽两个又给蓉姐儿戴绣花围帽儿,又是问她累不累,先生和不和善,绿芽还低了声儿:“车里备了冰瓯儿,有酸梅汁子吃呢。”
雁姐儿眼巴巴的看着蓉姐儿登了车,这才往里头退,跟在她身边的丫头环儿等回了房才说:“说是新进来金陵城王家的姑娘,只她一个女儿,后头还有个弟弟。”
雁姐儿低低应了一声,一路绕过石子甬道回到自己家屋里,说是偏院,原却是给家里下人住的,虽也有个院落,里头房子却旧,日头也短,外头晒得石子发烫,这儿已经阴了。
雁姐儿咳嗽两声,环儿拿了枚仁丹出来叫她含着,屋已经熏过,因着草木多,早早就把竹帘子挂了起来,雁姐儿来投亲,身边只一个养娘两个丫头,如今小院里也是这几个人,进了屋子便往窗前一坐,拿出那方蕉叶冻的砚台来。
养娘端了汤水来:“姐儿尝一口,还是热的呢。”
雁姐儿应一声,养娘拿眼睛一扫:“这是哪儿来的,倒有好些年没见过了。”看雁姐儿伶仃的样子摸摸她的肩:“唉,若不是老爷夫人没了,姐儿如今比这石家两个姐儿富贵的多,如今却寄人篱下,这样的东西原在库房里头白摆着积灰,现在倒是稀罕货了。”
“奶娘不必说了,我有主意。”雁姐儿放了汤碗,每每说到此处,不过是叫她自己打算,她算是跟石家沾着亲,可这一点点亲戚情分,还不足以让石家老太太给她寻好人定好亲事,幸而她比石家两个姐姐都小,这两个嫁了,才是她出头的时机。
“今儿那个王家姐儿,想是跟表姨母走的很近,若能把这条路走通了,就好了。”她的手指头扣了蕉叶冻,浅浅一笑,刚才学里那点怯弱全不见了,指着两个丫头:“把萝筐拿来,这幅绣还差几针就好了。”铺开来是一幅宝华玉兰,一见倒似回到春日,雁姐儿拈了针,半个时辰收了尾,展开一笑:“这一幅总好有八两银,奶娘收好了,带出去罢。”
110进学堂女人江湖,哄幼弟换碗吃饭
“娘,明儿叫我带炸莲藕饼吧。”蓉姐儿回家换了衣裳就去正院,茂哥儿一天没看见姐姐,正坐着玩呢,抬头瞧见她就张了手要她抱。
蓉姐儿一把把他接过来,朝脸颊上最鼓的地方吧哒一口,抬头就要吃的,秀娘打了算盘算帐,拿了眉笔往薄子上添了一个数儿,听见这话头也不抬:“去了学里一天了,也不见你回来说说功课,成天想着吃的,藕还没长成呢,大些才好炸饼子吃。”
这原是在泺水时夏日里秀娘常做的点心,夏日里莲藕卖得贱,连同小虾米仁儿买回来过十来文,再拌上一点点猪肉夹两片藕片里,往面粉里一裹,炸出来金黄喷香,蓉姐儿五六岁就能自儿吃掉一碟子,加起来倒有她小手臂那么长的一结。
“学里的事儿有甚个趣味儿,石家两个姐姐只读了诗就回房了,寄住的姚家姐姐怕羞的很,还有庄家姐姐,是吴太太嫂子家里的姑娘,秦家姐姐是吴太太弟妹家的姑娘,邢家姐姐是同我一样过去借读的。”蓉姐儿一面逗了茂哥儿玩,学大白那样把手藏住,茂哥儿嘻嘻哈哈的凑过来用力把她的手指头从拳头里掰出来。
秀娘这回没送蓉姐儿去,为着她同石太夫人并不曾见过,是王四郎送到石家去的,他早早就由着吴老爷作东道,见过石家当家的石大老爷了,彼此吃了酒用了饭,算是说定了把蓉姐儿送进学里去。
秀娘听的顿住了,抬眼看看女儿,不想她这爱玩爱闹的性子,竟很知道梳理,一条条说的这么清楚,便是王四郎也还没说过这里头哪家是干什么的。
她才想问,就听见女儿竹筒倒豆子似的把这些一样样的点了指头说出来:“庄家姐姐家里开酒楼的,她带的麻油馓子好吃,裹了蜜糖呢,秦家姐姐家里是开染布坊的,她带的布兜儿不是绣花是扎染,还有邢家姐姐,家里开质铺。”
秀娘听着这么想姐姐妹妹的头都大了,扶住额头把刚算的那一笔帐忘了精光:“你等等说,别扰了我,算了数儿。”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秀娘一向是王家的当家人,她既过过苦日子,便不愿太过奢侈,家业越大人开销也跟着涨上去,前儿才买了一匹马,这马买来便花费许多,再加嚼口草料又是多少花费,虽马棚是现成便有的,可有了马还得有个马夫,一年算下来倒要多添百来两银子。
偌大一个花园光花匠就有五六个,还有那通河道的,打扫院子的,过得一段时间还得将屋子修整一番,楼台墙面要上油上粉,花窗要钩线、还有铺地的石条也要补。
金陵城里的物价还贵,在江州能用一季的钱,在这儿只得用一月,蓉姐儿瞧见秀娘皱眉毛,走过去坐到桌边:“娘,我来算。”说着麻利的拨起算盘珠子来,等合出了数,看一看纸上记的:“没错嘛,娘怎么皱眉头。”
再低了头看一看数目咋了舌头:“咱们家要花用这许多钱?”她比打小看着秀娘怎么操持过来的,小时候自是不觉得苦,泺水靠着水又有诸多好食用的时鲜货,大了晓得物价,才明白小时候吃的那些东西,俱是贱价得来,这便明白秀娘为何叹气了。
“叫你爹别急着买马,养活一匹马哪里是几两银子的事儿。”这一匹点子青买来就用了七八十两,原主家里过不下去,头一个卖掉的便是马,可见花费许多支撑不住。
蓉姐儿却歪了头:“外头人都骑马,爹自然也要骑的,吴家来的三个都坐了马来呢。”秀娘又怎不明白,骑了马带了小厮出去,外头一见就晓得你有财力,看着气象便不相同,再费了银子打一付银脚蹬,便是穿了葛布衣裳,也晓得家里是财主。
秀娘不过白叹一回,茶叶还没全部脱手,家里的银钱很有些周转不过,王四郎又起意要开个酒楼了,也不知道他成天怎么这么多的想头,想到这一节,秀娘侧头看看女儿,拿手指头点点她:“你真是像你爹!”
“我不像爹像谁!”蓉姐儿不知道秀娘心里这场官司,顺口就接了,做这许多事还没她的兴头带远:“没莲藕炸饼子,那我吃竹鹌鹑。”
“吃吃吃,哪家小娘子似你,赶紧回去写大字,又是油又是烟的怎好带到学里去!”说了这一句,又还是依了她:“等明儿给你备下当晚点心吃,去学里还带那冷糕饼便是。”
第二日蓉姐儿带了茯苓饼,匣子一开,大家分了几枚,庄媛姐儿先咬了一口:“这饼子做得好,还加了松仁桃仁,最益脾虚的,我家祖母便常吃这个。”
她今儿带了松花糯米卷,蓉姐儿最爱,拿一匣子饼跟她换,其它几个各自不同,只姚雁姐儿还是昨日那样子的点心,想是石家家常待客便做这一样,她又没银钱往厨房去疏通,这才日日带一样的。
别个都不往她匣子里伸手,蓉姐儿大咧咧伸过去拿了一块,托在帕子上吃尽了,才道:“比昨儿合的馅甜了,多摆了麦芽糖罢。”
姚雁姐抿了嘴角笑起来,庄媛姐儿跟秦六姐邢素姐几个彼此互看一眼,合了声气道:“我便最怕吃那甜的,瞧着就馅儿足,这一个吃了夜里都吃不下了。”
说着比划出小碗来,蓉姐儿伸头看了,咦一声:“你们都吃那样少,风一吹就叫带跑了,我娘备了竹鹌鹑给我当夜点心,炸过可香呢。”
媛姐儿因着家里开酒楼,吃的最精细:“这个好食,却不能多用,要上火呢,若是配了菊花茶便好了。”
蓉姐儿只觉得这几个小娘子一个都说不来,心里倒想念起宁姐儿悦姐儿,吃炸竹鹌鹑,便是要配菊花,也得是菊花酒。”口里咽了唾沫,又吃一块松花糯米卷。
几个姐儿都一样,带足了一匣子,一人吃上一块就够,蓉姐儿在这里头便显得肚子大吃的多,秦六姐跟邢素姐互想看看,忍了笑意。
午间放课,姚滟姐儿把蓉姐儿请到她院子里去,蓉姐儿一路走一路赞:“你这院子真好,我就睡在爹娘院后头,有个风吹草动,我娘就杀过来了。”
惹得雁姐儿捂了嘴,带她进了屋子住下,脸上笑一笑:“我这地方偏得很,也没甚个好茶叶,还有些桂花糖,给你调一盏蜜水罢。”
说是蜜水,里头却搁了干花,雁姐儿等花泡的半开端过去送到蓉姐儿手上:“这是今年春天我才晒的花儿,就是这院子里摘的,如今瞧不见,仲春的时候开的却好。”
细细碎碎的红,也不知是甚花,蓉姐儿端起来吹一口气,把浮着的花瓣吹到杯沿边,啜一口,眯了眼睛点头:“好甜呢。”
雁姐儿也笑,她靠着大迎枕,拿出绣活来,蓉姐儿伸头看过去,那上头绣了一对并蒂莲,她知道这是喜庆图样,奇一声道:“你也绣嫁妆来了?”
雁姐儿顿住了,半晌才勾了嘴角笑一笑:“这是给大表姐做的,她喜欢我绣的并蒂荷花。”说着又扎一针:“我住在此间,一茶一饭来得容易,怎么也要帮补着些。”
蓉姐儿眉毛一皱,看看雁姐儿,闷声应一声:“哦。”她一个人坐着无事闲得慌,便拿了彩绦打起络子来,这玩意儿蓉姐儿五六岁大就开始学了,如今会打好些个花样,孙兰娘更是各中好手,还会编花形的络子,什么喜上梅梢,什么五蝠临门,只要那绣样子上头有的,俱能打出来,她就给蓉姐儿打过一个蟾蜍的。
绿莹莹的丝绦绳子,编出一只吐水的蟾蜍来,眼睛用黑丝绳,口舌间还缀一颗珍珠,拿在手里活灵活现,蓉姐儿还拿她吓过宁姐,乍看之下还真当她手里捏了只蟾蜍。
蓉姐儿最喜欢这个,央了兰娘教她,此时使出来,雁姐儿都不曾瞧见过,盯着她的手看了好一会儿赞道:“妹妹好巧的手。”
“我不耐烦做针线,这个还有些趣味儿。”她两只手一翻蟾蜍的半个身子就出来了,圆滚滚的里头都能套个鸭蛋,这个做出来原就是给蓉姐儿装鸭蛋的。
两个做了回活计,又结伴去上课,雁姐儿拿出那方蕉叶冻的端砚来,那邢素姐看她一眼,没作声,等到走时雁姐儿照样把蓉姐送到二门,几个姑娘一个个排着上车,邢素姐落后一步,蓉姐儿推了手叫雁姐回去。
邢素姐见蓉姐儿身边空了,挨上来说:“她的点心都是隔夜的。”压低了声儿,秦五踩了杌子上车,转头一看,冲她们点点头。
那点心自然是隔夜的,蓉姐儿舌头最刁不过了,虽不说话,却样样都吃得出来,厨房里上午买的鱼,夜里糖醋了送上来,她只挟一筷子就不肯再用了,也是泺水这些东西多,死的根本卖不出去,活鱼也贱得很,这才把舌头吃细致了。
“哦。”蓉姐儿又应一声,眨巴眨巴眼睛,邢素姐只当她不懂,再没说甚,拎了裙角上车去了。蓉姐儿吃的多,自然不比这些小猫吃食般的姑娘家,脸颊圆圆的,看着一团孩子气。
伸出来的手腕也饱满,很得长辈喜欢,说她是个有福气的样子,别个手上带了金铃显得空荡,戴在她手上,更显得手腕嫩藕也似,粉嘟嘟的好似能掐得出水来。
等车颠颠的回了家,她闷闷趴在床上不肯起来,连炸的竹鹌鹑也不想用,秀娘听说也不在意,小儿闹脾气常有的事,等夜里看她还是不乐,问她:“怎的?学里不高兴了?可是跟人拌了嘴?”
说着就看绿芽,绿芽赶紧摇头,心里奇怪,一天都好好的,上了车便不乐,那两只炸的竹鹌鹑一碰也没碰,叫甘露几个分食了。
“娘,学里好烦人。”蓉姐儿说了这一句,拿起筷子,茂哥儿自长了牙就开始馋吃桌上的东西,他自家小碗里的东西不香,扒拉着别个的碗头直往里伸。
蓉姐儿的手被他死死拉住,直往眼前拖,眼看脸都要栽进去了,蓉姐儿拿手在他胳肢窝里呵了一下,茂哥儿一下松了手,咯咯咯的笑。
“给他用咱们的碗装。”蓉姐儿拿了大碗,把茂哥儿吃的碎肉糊糊倒进去,再把那碗拿到面前,他两只手牢牢的抱住了,吃的平时更香更快。
蓉姐儿原还沉了脸,看见弟弟这模样笑起来:“小笨瓜。”
111蓉姐儿独力办宴,生辰会女儿论嫁
院子正当中拿砖砌的水池子里开满了荷花,夜里蓉姐儿睡觉开了半扇窗,她自小便怕热的很,半夜里秀娘还要起来给她抹抹汗,怕叫风吹着感了风寒。
微风送来荷香,整个家里只蓉姐儿这个屋子最费冰,不独房里头要摆,竹编凉席还得用井水擦过,秀娘怕她着凉,关节浸了寒气往后年纪大了腿疼,吩咐了丫头不许给她拿刚打的井水擦。
只给她屋子里头添了个冰盆,摆过一回冰盆她便日日都想要,不住的换了进来,恨不得就抱了冰块睡。
这天半夜下起了大雨,窗框叫雨湿了渗水进来,蓉姐儿睡得沉,外头电闪雷鸣,她一点也不知道,银叶却警醒,爬起来把窗关上,栓上木条,看看外头的天,掀起床上罩的纱帐。
薄被子卷在身上子,露出白生生的腿,是夜里把热,悄没声儿的把亵裤给褪了扔到床里,半截莲藕似的胳膊露在被子外头,连衣裳都卷到腋下了。
这
般睡着还一头是汗,额间密密一层汗珠儿,银叶拿绢子给她抹了汗,又取出一床薄被来给蓉姐儿搭在腿上,外头电一闪,蓉姐儿眯眯糊糊睁开眼睛,看见银叶背了光,嘴巴里嘟一句:“是谁?”
银叶柔声道:“是我,姐儿可要吃茶。”等了半天不见她应,原是阖上眼睛又睡过去了,银叶抿抿嘴角往凉床上一躺,把被子盖的严严的,枕住手睡了过去。
第二日清早蓉姐儿一骨碌爬起来,坐着揉揉眼,把身上的被子一把掀开来:“什么时辰了?”今儿是她的生辰宴,早早就下了帖子,请学里几家的姐儿都来家里玩耍,算是请个东道。
盛夏园子里的花儿开得烂漫,芍药圃中只余绿叶,可熏风亭子前的荷花池却开满了荷花,蓉姐儿还只当各处都有荷花节的,哪知金陵竟无,兴兜兜的缠了王四郎带她去看荷花节,王四郎也一口答应了,等快到日子的时候,才晓得金陵没有。
“爹怎的骗人!”蓉姐儿皱了眉头,茂哥儿坐在罗汉床上看见,从喉咙里呜出一声来,也学着蓉姐儿的样子皱眉噘嘴儿瞧着王四郎,王四郎过去把他拎起来拍拍屁股:“还知道帮你姐姐,忘了她骗你?”
蓉姐儿丧了脸不乐,还是秀娘许她开了园子请人来过生辰宴,她皱了眉头想一想,那几个姑娘都说不到一块去,可开宴便能游船,总比闷在屋子里头强,这才点点头应了。
既是她的宴,秀娘便全叫她来定:“等往后你总要自个儿办的,先练个手便是。”总归来的都是小姑娘家,便有些办得不好的地方,也不算失礼了。
蓉姐儿一听叫她来办,这才提全付精神来,每日下了学便学了秀娘管家的样子,往堂屋里一坐,身边跟着四个丫头,一样样的分派事务下去。
玉娘有心想帮衬着,秀娘拦了她:“叫她练练手去,你暗里看着,若有敢欺她的,再来报给我便是。”一路扶着手不放哪里学得会跑跳,若不靠着原来宅子里头留下的厨房花园各处的旧人,上回吴家来暖房的宴且办不下来,真个自己着手了,才知道事儿难办。
既是有意给蓉姐儿寻一门好亲,不说往高了嫁,只嫁个门户相当的人家,往后这些个事便不会少,新媳妇进门第一回办宴,若是砸了倒要叫人记一辈子,父母爱儿,自为她计长远,这些个如今不放了手叫她吃亏,往后到了别家岂不吃苦头。
蓉姐儿却不知道这些,只晓得这是一桩好玩的事,人从进门开始便由着她管,往哪儿走,游那一片花园,坐不坐船,吃些什么,用罢宴席又玩些什么,一样样都要她来办。
蓉姐儿知道家里开销大,她过生辰这一回,帐上只拨给她二十两银子,秀娘是有意紧一紧她的,看她是不是自个儿往里头添钱。
蓉姐儿一拿上钱就算起了帐,办宴最花钱的就是酒席,既是生辰,便不能寒酸了,庄媛姐儿家里还是开酒楼的,菜是个什么价门清,席叫她说好了,才是真好。
上回请吴家的水八仙宴是好,可花费也大,如今已是盛夏,那些个菱角莲藕都是卖得贱了,便是为着卖得贱,才显不出上次那样的金贵新鲜来。
蓉姐儿动足了脑筋,她知道手头银子紧,先把厨房里的红案白案点心案一个个的叫过来,也不同他们费口舌,直通通的问道:“我要办宴,可有甚个拿手菜?”
直问的几个老厨房面面相觑,便是秀娘也只柔和着问,商量的口吻他们才好出脱,譬如人手不够,红案赶上了,白案便不及了,统共一个厨房,又要一处办出来的,拿这个作难,好多讨些主家的赏钱。
可蓉姐儿问的却是拿手菜,这却扯不得皮,你功夫不好,雇来了作甚,红案上的赶紧道:“小的拿手蜂蜜扣肉,香酥鸭子,炒鹅掌,若是上等宴席,还有一个鸡包翅也拿手。”
白案上的等前头这个报,已经想好了说辞:“面点出奇不过一味汤好,这个月份里鱼肥得很,拿模子刻了小荷叶,很能看的。”
这个蓉姐儿倒中意:“你拿菜汁子揉面,揉成绿色的拿模子刻出来便是,今儿夜里先上一道,我尝尝味儿。”
这便鸡鸭鱼肉都齐全了,再上些炒素鲜菱角莲藕片,并两道点心,一桌子凑出十样菜来,正是十全十美。
她老声老气,这几个才要开口说说苦楚,蓉姐儿已经挥了手:“先做着,端上来我看好不好,若不好,还往外头定席面去。”
几个出去了便咋舌头:“这个姐儿真厉害。”凭你多少油嘴滑舌的说辞,她听也不耐烦听,只办好了事便是,事已经吩咐下来,拿手菜又是他们说的,若真个没办成,还到外头叫了席面进来,那不是自砸招牌。
一个个捏着鼻子咽苦果,玉娘看了直想笑,到秀娘处一说,秀娘反而把蓉姐儿叫过来:“事儿虽是应当的,怎么好这样说话。”
蓉姐儿眨眨眼睛:“我叫他们自个儿说的,能办便办出来,不能便就到外头买去,怎是为难他们?”秀娘叫她一噎,倒没话对答,告诉了王四郎,王四郎便只是乐,还悄悄告诉蓉姐儿,让她紧着好的办,若不够银子了,他来添补。
厨房定下菜单,却没这么容易办妥,光是那道鸡包翅,就要买来上好鱼翅,拿干鲍鱼,火腿丁,瑶柱作汤底,把鸡肚子剖开来,把鱼翅塞进去,用细海带丝当线缝起来放到窝中炖得皮脱骨烂,这才方入了味儿,只这一道菜,便去掉六两银子。
再有凉菜里头的炒鹅掌,一道菜倒要用好几只鹅,一样样的问上去,蓉姐儿把干鲍鱼去了,总是取它的鲜味儿,火腿已经够鲜,再加些活虾进去煮,没摆翅子进去,单用一只鸡试了试,果然汤鲜味美,因着翅子难入味,从头天便拿文火煨着。
鹅掌去了骨,切成片状,跟香菇一道,黑白分明撒上葱花,算是个半荤,还差着一道,却是玉娘瞧蓉姐儿犯难提点她的:“江里头捞出来的鱼没土腥气,新鲜的买一尾大的来,片成鱼鲊,拌些秋油辣油沾了吃便是。”
蓉姐儿又风风火火的去问秀娘讨彩瓷盘子来盛,一片片晶莹鱼肉似盛开的牡丹花摆在浅红色的烧彩盘子上,四周摆上冰,再插一支合苞未放的荷花,也算是能压得住桌的大菜了。
好容易把这头等大事办完了,再开始想宴要办在哪儿,花园子里头亭台楼榭样样俱全,自大门进来一路穿过甬道,再进个梅形的月洞门,便是进了花园。
两边栽了两株银杏树,根深树茂,下面还有个雕了石头大蟾蜍的水池子,石荷叶托起蟾蜍,到了秋日里,两边的银杏黄叶儿叫风一吹直往池里落,原来的主家给这池子起了个好意头,叫聚宝金银池。
这算进了花园第一景,旁边两条分岔路前挡着一块巨大太湖石,分出两道石子道来,种了花木古柏,隔开两种不同景色。
右面是窄窄两间草屋子,拿茅草盖的,前头还有一亩地,种了些蔬菜瓜果,竹篱笆围成农家小园,还养了几只大白鹅,如今正是菜瓜胡瓜结果的时候,这些姑娘想是从未见过。
左边一眼望去是个前窄后宽的水塘,曲曲弯弯拐了三道沟,三道沟上架着三座桥,石桥木桥,还有一道只两步长一步宽,拿汉白玉造的玉带桥。
这三桥是木桥第一石桥第二玉带桥第三,在翡翠楼上看,玉带桥便如官服腰带正中嵌的玉,所以又叫它加官桥,那回吴少爷同徐小郎来,王四郎特特带他们走了一回加官桥。
蓉姐儿拿不定主意走哪条道,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儿,带了甘露从正门开始往里行,站在红漆木头的飞虹桥上远远看向草屋子,站在这儿还能听见鹅叫声,她指指兰针:“等到了日子把大鹅赶到河道里,一路走三桥,一路拿柳条赶,不就成了。”
再一路穿过玩花楼,坐船去面水的荷花池前用饭,吃罢饭就在楼前的平台投壶藏钩,备下双6象棋跟叶子戏,七个人想玩什么都能乐得起来。
样样事俱都定下来,她便帖子请人来。蓉姐儿在金陵没别熟识的人,做起花笺来异常用心,洒金的薛涛笺,用簪花小楷写首宴请诗,蓉姐儿不常写这字,写一张就要甩甩手,鼻头都要碰到桌板了。
屋里鲜花净果的铺设着,楼台前还架起两根钓鱼杆,漆壶棋盘□□齐全,到了开宴这一天,蓉姐儿早早就在玩花楼里坐等着。
最先来的是石家三位姑娘,石婵跟石娟,后头跟了姚雁,一进门先逛了园子,立在桥上去逗那大白鹅时,后边庄家秦家的两位也来了。
蓉姐儿从玩花楼里出来去迎,几个人挤挤挨挨的看一回花柳,六月雪开得满树都是,叫风一吹纷扬扬落下来,缀在发间倒真跟下了场雪似的,到了门前先是一阵拍打,窄舟只得坐两人,石家两个姐妹一只船,蓉姐儿跟雁姐儿共乘一只。
姚雁姐见前头那船隔得远了,握了蓉姐儿的手:“多谢你的帖子,我没甚个礼好送你,绣了一付出水荷花,本想嵌了屏送你,只我行动不得自主,托不着人出去寻装裱铺子。”
蓉姐儿细看她,果是眼睛边上一圈红:“你再这样,我便不要了,做什么熬坏身子骨。”她才说完,雁姐儿就浅浅一笑:“我晓得这些人里头,只你真心待我,绣个屏又有什么。”
密密的出水荷叶遮着船顶,蓉姐儿伸了手,指尖顺着河面滑过,手上的戴的两只金镯子叮叮作响,雁姐儿从她腕子上溜到池上,再细看这院子,指指边上的角楼:“我家原也有这么个大园子,倒是许多不曾游过船了。”
蓉姐儿日常听她说话,也知道她原来家里富贵过,爹娘只她一个女儿,不想爹在外头作生意客死了,娘一病不起撒手去了,偌大的房子家业,全叫叔伯占了去,还指了她的鼻子笑,说甚个若当时听劝立个嗣子,如今她守着弟弟也好过活。
蓉姐儿待她有些说不清楚的可怜,这可怜里头又夹杂些疏远,她自个儿也不知道为甚,雁姐儿这番身世说出来是个心软的都要落泪,蓉姐儿大了,也知道些事,若当时亲爹真个在外头没了,她跟娘也不知道如何流落,说不得就要在王家,看朱氏苏氏的脸色,心里有这一桩事,平日里便十分善待她,互相换了玩意儿,送些小东西,晓得她房里没茶叶,给她包了一大包的白茶,好让她有东西待客。
可蓉姐儿这这性子再不是那伤春悲秋的,隐隐又觉得雁姐儿不招那几个喜欢,便为着她常把戚容露出来,那石家两个姐姐便很不喜她如此,在外人面前,便似石家苛待了她。
石家既没贪她爹娘的银子,又没收她叔伯的好处,不过沾了远亲,为着一口香火情养活了她,她还作这般举止,小心翼翼恭恭敬敬,便是姐妹相交,也似巴结讨好她们似的,初时觉着心里受用,日子长了又不喜她为人。
蓉姐儿听她说这样的话,也不接话茬,只嘻嘻笑,等下了船,凉碟已经上了桌,刚剥出来的菱角还带着嫩嫩的红,玉兰片,炸小虾米,红红白白甚是好看。
蓉姐儿看看人还没齐,那边门上已经报过来,说邢家姐儿夜里着了风寒,便不来了,只送了贺礼来。庄媛姐同秦六两个一向跟她好,叹一回,又打趣:“你家园子这样好,等她上学,看我馋她。”
一桌子几个入了席,小姑娘家吃的少,更别说这里头饭量大的就只有蓉姐儿一个,她这个一筷子那个一筷子,不知不觉吃下大半碗饭去。
“这米倒香甜,”庄媛姐儿赞一声:“是哪儿出的米?”
吃宴没那些个规矩,蓉姐儿还偷偷要了一壶秋露白,这酒味儿淡,斟了满满一茶杯,几个小姑娘吃得脸上微红,蓉姐儿这上头却像王老爷了,一杯下去又加一杯,半点也瞧不出来,听见媛姐儿问笑盈盈一声:“泺水出的。”
实是王四郎田庄上出的,隔了茶园就是水田,原也叫那败家子散了出去,他一点点的收回来,产的米糯口弹牙,焖出米饭来,配上酒糟肉,王四郎一个就能吃一海碗。
一锅子的鸡包翅端上来,砂锅盖子一开一屋子都是鲜香,取出鸡为当场剖开,舀出里头炖了整整一日的鱼翅来,舀了半碗火腿鸡蛋,一个个都把碗里的汤吃尽了。
秦六姐吃了一碗又要一碗:“还是独养女儿好,我作生日我娘再不肯给我办这样宴席的。”她盛了一碗慢慢吹着,那头媛姐儿接了口:“你娘哪里是舍不得,你们几房住一处,干什么不落人眼。”
一个个人精也似,秦六姐叹口气:“可不是,还是你们家好,单门独户的,没那起子歪缠的亲戚。”蓉姐儿骤然想到了几个姑姑,很明白的点点头:“若不是搬来金陵,原来也麻烦的很。”
几个姑娘倏地就惺惺相惜起来,只雁姐儿低了头,她原来也是独养女儿,爹娘当眼睛珠似子的疼着,原来这些个不够一顿宵夜的,几时想吃,张口就有,隔了几年再在席上吃到,心里怅然,抬头又不知道怎么接话。
石家两个毕竟大些,只笑看了几个小姑娘,等宴散了,投壶的投壶,打双6的打双6,石家两个姑娘将要出阁,这回玩起来倒不拘着,只为往后出了门少有这样的时候。
庄媛姐跟秦六姐两个看看蓉姐儿,扯扯她的袖子,四个人围在一处说话,既蓉姐儿拉了雁姐,小姑娘家又没仇,玩了一会儿也就放开了,低声问她道:“你爹娘,可帮你相看了?”
这话一问出来,自己先羞红了,笑的甜甜的:“我娘说了,这回新晋的秀才里头,帮我相看着呢。”秦六姐说这话还是羞的,可心里也忐忑,身边只这几个女孩儿,凑在一处便拿话问她们:“我前头有两个姐姐呢,我偷听两个姐姐说了,花木瓜空好看,不得用,可我两个姐夫全是秀才,还要考举人的,怎么就不得用了?”
她听了这话,心里害怕,可又不敢去跟亲娘说,怕失了规矩。蓉姐儿一听来劲了:“秀才没力气是不是?嫌你姐夫没力气呢。”想说武二郎的,又住了口,怕说出来让她们笑话。
几个小姑娘都说了,庄家也给媛姐儿相看起来了,她们一个十二一个十三,正进年纪,到了雁姐儿这里卡住了,她看这几个都瞧着自个儿,笑一笑道:“等我到了年纪,叔伯定也要给我说亲事的。”
她心里早早就有了想头,那个人今年怕是已经守完了孝,只不知道,什么时候还能再见他。
112直心汉惹相思债,孤弱女痴情意结
几个姑娘握了叶子戏凑在一处说小话,石婵石娟两个挨在一处说些嫁前心事,杏叶从前头过来了,手里捧了个食盒,笑盈盈的走到蓉姐儿面前:“大姑娘,这是吴家太太送来的,太太叫我送了来,给姐儿几个尝个鲜头。”
蓉姐儿接过来,打开一看是一碟鲜灵灵樱桃摆在透光的琉璃碟子上,个个都有拇指大。樱桃早已经下了市,蓉姐儿自吃过一回李家送来的奶酪樱桃,就一直馋着,五月天才热起来,王家便没断过这道鲜果盆,不意现在竟还有新鲜的。
蓉姐儿“咦”了一声,抬头看看杏叶,杏叶道:“说是自家庄子里头种的,知道姐儿爱吃,这才送来。”看看蓉姐儿笑弯的眼睛又说:“我已经叫前头厨房备了奶酪来,要干着吃还是湿着吃,都由着姐儿。”
石家两个姐妹瞧见了笑一笑:“吴家在山上有个庄子,整了一大块平当果园的,昨儿才送家来两筐樱桃,各房里分派来也只这一碟子。”
雁姐儿听了垂眉不语,她的院里别说樱桃果子,就是樱桃梗叶也不曾见过,庄媛姐听见要用奶酪拌了吃,拿帕子捂了嘴:“我受不得那个酸味,还是干吃罢。”
兰针甘露早拿了小碟子一人面前分得十几颗,蓉姐儿等酪来了,舀了满满一勺浇在樱桃上,雁姐儿看她一眼,心头黯然,既是生辰礼,怎么会单单只送了樱桃过来,想是还有别样东西,不曾拿出来,只不知道送的什么。
想到吴夫人,她便想到了那个人,在吴家的花园里头打过一个照面,他穿了一件靛蓝色的衣裳,腰上系了白腰带,挂的玉佩银三事,络子也是拿白蓝丝绦打出来的,坐在石青磁的凉墩上,看着远处不知在想什么。
雁姐儿想往正堂去请安,这条路却是必经地,她隔了花墙想等他自行离开,哪知道他只坐着不动,后来问了正房的丫头,才知道是表姑母婆家妹妹的儿子,算起来,算能称一声表哥的。
那时徐小郎还住在舅家,吴夫人带了儿媳妇回娘家,把他也一道带了来,想让家中哥哥的几个儿子与徐小郎亲近亲近,亲戚便是越走动越亲的。
他刚除了重孝,哪有心思玩乐,想着科举还要等上三年多,家里又已经开始给父亲相看继室,一桩桩事加在一处,有人处自然应地得当,无人处便眉头深锁,手里捏了片细竹叶,转着梗子发怔。
雁姐儿这时也在守孝,她比徐小郎不同,父亲孝三年才守一年,母亲又去了,加起来有四年孝,因着别家客居,连孝都不能带,只能穿淡色衣裳,吃饭也只捡素净瓜菜食用,略尽一尽心,此时见他眉目郁郁,心有所感。
等得急了,也顾不得大防,拿扇子掩住脸一路过去,徐小郎这才惊醒过来,急急站起来回避,连来的是谁都不及细看,转到了镂花墙后头,背了身等雁姐儿过去,还道了一声恼:“得罪。”
雁姐儿一步步慢行,到了正堂给吴夫人见礼,几个大人坐着说话,她便跟石家两个姐儿坐着听,这才知道徐小郎家中是甚样情形。
原来她心中只怨父母名字起坏了,雁姐儿雁姐儿的叫着,父母一去,她便真成了失怙孤雁,寄人篱下有个存身处便已是难得,再想着依靠却是不能,如今徐小郎虽有父亲在,也不过是只孤雁儿。
心里存了这个想头,待他的消息便十分上心,吴夫人回了金陵哪有不来娘家的道理,石老夫人见了女儿也要问问夫家情状,晓得徐小郎日夜苦读,待出了孝便要下场科考。
石家也出了一个儿子是考过举的,虽是个乙等,总知道些细务,徐小郎家中几个哥哥并不亲近,吴夫人便把他带到石家来,让弟弟给他分说考场里头是个甚样规矩。
虽去的不多,一年里了有两三回,这两三回,便叫雁姐儿心头如吃了蜜一般甜,晓得他也在苦挣,她也是一样,当初离嫁,只许她带随身用的东西,除了两个小丫头,便只得一个养娘在身边,若不是养娘手快,把一匣子金银倒进马桶里,身上都叫婶娘翻了个遍。
这点感慨不知怎么就织成了丝网,雁姐儿晓得石家不会给她说亲事,老太太待她再看顾,也不能绕过叔伯给她定亲,这深宅大院只能靠她自家为自家打算,石家几个表哥俱已经成亲定亲,满眼看过去能瞧见的便只有徐小郎一个。
若是,若是两个彼此相知,等他中举了上门提亲,叔伯们哪里敢不应,她每每想痴了,可再回神来,自家心里也晓得不能够。
徐家凭了什么要她一个孤女,把这番心思瞒过养娘,可这腿儿长在她身上,却不得她自主,只要耳里听得他的消息,便要细细留意,若他来了石家,她便放下绣棚,只往花园子里走,盼着能遇见一回,便是不说话,只看一眼也是好的。
果叫她撞见了,一条夹道两边通人,中间开了个月洞门,两个俱是急步而行,雁姐儿才要迈脚过去,便一下撞到徐小郎身上。
他赶紧退后两步道恼:“对不住,走得急了。”又打量看她是不是撞坏了,眼睛就像要把她烫熟似的,她连声儿都发不出来,只捂着胸口闷咳,叫丫头扶着,还当她撞懵了,左右瞧着手脚都能动,他这才急步又往外头赶。
也不知他怎么活动的,夜里使人送了两包茯铃粉进来,想是知道她脾虚,才拿了这对症的药来,日日挑一小勺儿拌在甜汤里吃,两大包进了肚,身子好了一多半儿。
自此连养娘都有这个想头,却不好十分在她面前说,说到往后的亲事,便要提一提的,只每回提了都叹口气,悄悄同环儿坠儿两个论道:“若是这个哥儿,姐儿往后也算是有靠了。”
后头这一年,只有音讯,人却没再来过石家,雁姐儿晓得他跟了书院同窗游学去了,每日里在腹中不念叨个百回也有八十。
她跟蓉姐儿交好,为的便是她家跟吴家熟悉,等吃了樱桃各自散开来,雁姐儿便挨了蓉姐:“你家同我表姑母家很是相熟吧。”
“嗯。”蓉姐儿轻俏俏的应一声,尾音挑起来,娇嫩嫩的手握鱼杆,这里的鱼都喂的蠢了,才落杆子就有鱼上勾,她欢叫一声,叫兰针帮着捉上来,胳膊长碗口粗的一条,落到水桶里还在摇红绸似的尾巴:“把这个放到我院里的荷花池,这才是鱼戏莲叶呢。”
雁姐儿跟着应合两声,又道:“我表姑母人最好,又慈和,便是我过生辰,也要送礼的。”蓉姐儿钓着了鱼侧脸冲她点头:“柳姐姐也好,陪了我放风筝,还有徐家小郎君,他也喜欢放风筝。”
雁姐儿手一抖,鱼杆子叫鱼拖进水里,蓉姐儿跳起来惊叫,绕了池子看那鱼吃尽了香饵,竹杆做的鱼杆就这么浮在池面上,几个丫头拿长竹杆子捞了上来,几个姑娘全聚在钓鱼台前拍了手笑看,雁姐儿只好把没出口的话咽进去。
心里记挂了这桩事,有心往蓉姐儿房里坐一坐好多问一些,她又是同石家两个姐儿一处来的,自然也要一起回,张了好几口都没觑着机会,只能咽进肚里。
她识得这人三年,不过说过一句话,见过五回面,别说是一处放风筝,连同坐一屋都不曾有过,回去一路都不说话,到了家请过安便回屋里去。
石家大夫人见了倒问一声,石娟是她小女儿,听见问哼了一声:“还能怎的,不过又白说两回原来家中怎么怎么富贵罢了。”说着还皱眉头:“还说表姑母待她是极好的,生辰也要送礼。”
围在一处谁说话都能听见一二句,石家大夫人听了眉毛都立起来:“说的像咱们苛待她,哪一年我不说给她办一席,她自家说的为了父亲母亲守孝,这时候便来说嘴了!”
丢开手去再也不问,等小院里的环儿来报病了,石家大夫人连脸都没露,只叫丫头去看过一回,请了大夫开两帖药。
蓉姐儿进学里没瞧见她,第二日带了些点心新果去看她,雁姐儿握了她的手,心里凄苦,咳嗽两道:“也只你来瞧我了。”
蓉姐儿眨眨眼,笑嘻嘻道:“那两个都叫我给你带好,邢家姐姐也还病着没来呢。”大夫说是风寒,越发不敢开窗,怕她着了风,屋子里又没甚好熏香,全是药味儿,蓉姐儿把自家身上挂的香包摘下来挂在她帐子上:“你也忒多心了,想这些做甚,今儿每人回去都要作诗的,一首五言一道七绝,好烦人的,想是回去苦思了。”
雁姐儿见她头上新插了枝花钗,道:“这样子倒时新。”
蓉姐儿摸摸头,一串米粒儿大的刻金莲花缀在赤金嵌了大珍珠的带露荷叶上头:“这是昨儿吴家送来的生辰礼呀,我最喜欢这一串小珠儿了。”
113徐小郎一等廪生,蓉姐儿成官家女
徐小郎中了一等廪生,他在学里收着的信,书院里自有识文通墨的小厮日日等着放榜,把上头栖霞书院送考的人名一一录下,带回去往上呈。
他的两个书童进来报喜,这算是他们屋里自吴氏走后的头一件喜事:“少爷,咱们要不要回去报信,再买些吃食上来分送。”
徐小郎倒不意外,若是这点把握都无,也不下场应考了,他摆摆手手里还拿了卷书:“回去报一声,就说我还在书院,便不回去了,拿些银两,买些酒食上来。”原来这些都是吴氏在打点,吴氏一去,他便无师自通了。
等再晚一些学里便会热闹起来,到时候把酒跟肉凑一凑,跟同窗一处办个喜宴,却比家里大人赏一桌子席面要开怀的多。
便是二房的智哥儿且也考过了,徐家出来的哪一个不是廪生,应考时写了籍贯父族,哪个不开眼的考官不在这上头卖个人情,便是往后乡试考举,若不是空了一张卷子交上去,怎么也不会名落孙山外的。
这对他是头一回,徐家却已经连着三桩,到他这儿便显得稀松平常,何必作那个欢喜模样,落人的眼。捧砚听了有些耷脸:“哥儿可是廪生,怎么也该贺一贺的。”
“你看着买些好吃食来,院里庆一庆便罢了。”徐小郎眉毛都没抬一下,出考棚一路都有叫人搀扶着连路都走不了的,那些个年岁大的,头发胡子半白还在应考,力道不支累趴在考棚里叫抬出来的也不少,徐小郎出来狠睡一整日,放榜前再没看过书。
手上拿了本诗集,也不去看那针砭时弊的,只看花花草草怡一怡性情,按着十二名花排行,他的指尖滑过牡丹芍药,翻过一页,停在水芙蓉上。
看到“卷舒开合任天真”这一句,不知怎么想起蓉姐儿的笑脸来,仰了头眼睛只盯着风筝看,风筝往左,她便往左,圆溜溜的大眼睛来来回回的转,又专注又有趣。
不知不觉就勾起嘴角,捧砚跟觇笔两个探头瞧了,一个推另一个:“少爷还是高兴,不过宅子里头那些个事嫌着烦,你且去,还要报给舅家知道。”
这是讨赏的活计,说不得不必整治菜肴,府里老太太就赐了下来,捧砚一溜去了,觇笔特特到山间拎清泉来煮茶,拿出一付茶具来,把寻常徐小郎爱把玩的那只雕了莲蓬当手柄的小茶壶拿出来,煮了茶送进去。
栖霞书院多是官子弟读书,各人的院落也开阔的很,却也不是没有贫家子弟,需要得文采精妙,才能减免学杂费用,一样进得山门,可住处便不如富家子弟这般如意。
徐小郎便是金陵人士,哪个不知徐家的名头,他住的自然是上房,两面窗一开,外头还摆了两水缸的荷花,风一吹,清香阵阵飘进窗内。
觇笔把茶送上来,他头也不抬拿手去勾,一摸壶把侧头看看,忽的一笑,侧头去看背后悬挂的荷花图,随口问道:“今儿是什么日子了?”
“六月二十九了,都中伏了,山下已经是热得淌汗湿衣,山上倒还要盖薄被子。”觇笔见少爷有了兴致,也跟着闲话两句。
徐小郎一听怔住了,二十九了,倒错过一天了,他摩挲着莲蓬壶把手,虽已是秀才,那一个还离得他远呢,越发低了头去看诗集上那一句,“任天真”她可不是天真,半点也不知愁,看见她笑,心里不知怎么就欢畅起来。
觇笔比捧砚知道少爷的心事,既是书僮自然识得文墨,伸头一看满篇都是荷花诗,哪里还有不知道的,从王家回来少爷便闷闷不乐,连舅家也只住了一夜就要回山院里来,揉了的荷花图,便是觇笔从废纸堆里头捡出来的,烫平了摆在案上。
若是太太在,断不会看着少爷自苦,觇笔自然没能跟着到王家后园里头去,却也明白定是王家的小娘子惹了少爷的心事,便是他也晓得,王家是商户人家,怎么好结亲,当面不则声,背着人也为了少爷叹息。
这个主子脾性好,别个房里的书僮却不如他跟捧砚两个自在,也是太太自小便不许他假人之手,穿衣叠被吃饭动墨,说是捧砚觇笔,却极少真的做这活计,还是来了书院,才理书洒扫作了半个小厮用。
“少爷,可是家里有什么事没料理的,等捧砚回来,我去跑一趟。”觇笔试探出声,徐小郎却摆手:“横竖已经晚了,我也不知该买些什么。”
觇笔的脑袋转的陀螺也似,这意思是要送小娘子的,他想了半日,厨房里邱婆子的儿子看中了黎叔的女儿,便老是买些香粉袋子绣花绢子讨她欢心的,可这是少爷,哪能跟他们送的一样。
徐小郎见他站住了,笑一笑:“你也歇歇,我这里无事。”
捧砚回来时,觇笔正托了腮坐在台阶上,他果然是带了宴席回来的,不独徐家有一桌,连吴家也给置了一桌子,栖霞书院中的人多,酒楼里便一处送上来,山院前已经摆开十桌,跟请客喝酒似的。
捧砚看见觇笔上前去踢他一脚:“作什么发呆,少爷身边不用人?”说着进门回报:“已经报给家里知道,小的还往了舅家去了一遭,却没人在,问了门房,去王家寻的人。”
徐小郎拿了书的手一紧,看着不在意,眼睛却瞧过来:“舅舅一家又去了王家?”
捧砚拎起茶壶灌茶,觇笔急得不成,在后头拍他脑袋:“少爷问你话呢。”捧砚也只是少事,吃这一拍差点儿把茶喷出来,不好当着少爷的面缠打,赶紧回道:“说是王家老爷捐了官,如今是个九品官了,不仅捐得了封典,还有头衔穿官服呐。”
捧砚当着徐小郎的面拿了个红封出来:“小的上门时,王家老爷跟咱们舅老爷正在吃酒,小的上去一句老爷大喜,王家老爷抬手就赏了一封银子。”
后来知道是徐小郎得了一等廪生,吴老爷也眉开眼笑,喜事凑成双,意头好得很,也给他一红封,捧砚冲着觇笔龇牙,还预备分一半儿给他,竟上来就拍头。
觇笔想的却不是这个,看见徐小郎若有所思,高了声道:“这王家老爷已是九品了,再过得两年,可不跟咱们老爷平起平坐。”
捧砚啐了他一口:“那是虚职,不过名头好听,咱们老爷是实在实的在官,你说什么风话。”觇笔气的牙痒痒,一个劲儿使眼色,捧砚却俱接不着,还拿眼儿刮他。
徐小郎面上却好看多了,点点柜子:“与我收拾一件干净衣裳来,罢了,还是穿学里的,烫平了,等会子进宴要穿。”
捧砚不知道少爷怎么又好了,急头巴脑的去烫衣裳,觇笔跟了出来:“你这呆木头,少爷心事都瞧不出来,才怎不多说两句王家好话。”
捧砚真个呆住了:“说甚个好话,你吃错了药,我那儿有药匣子,给你寻枚‘风话丹’消散消散,也好把这满肚子的风话出气放出去。”
觇笔气不打一处来,照着屁股就是一脚:“少爷为甚高兴,王家老爷有了官职,还捐了封典,等再往上升两级,那便是王家太太也有了诰命了,你怎么就不懂!”
捧砚还没明白过来,觇笔长叹一声,摇摇脑袋:“得亏了有我,少爷跟前要都是你这样的蠢材,哪个明白他的心意。”说着把捧砚拉过来,贴了耳朵道:“少爷呀,这是瞧上王家姐儿啦。”
捧砚张大了嘴,觇笔一笑:“怎的,你要吃鸡蛋呀。”说着摇摆而去,这回却是捧砚上来拉他,求他把事儿说明了。
这边徐小郎得喜,那边王家也是张灯结彩,王四郎吃得酩酊大醉,拉了秀娘不住口的念叨:“等着,等着我再往上升两级,你有封,我娘有赠,没成想着我王四郎也有封妻荫子的一日。”
秀娘给他端了醒酒汤过来,递到嘴边让他喝:“我哪里求那个,得个官身便罢了,作甚把那三个都捐下来,别个得九品花多少银子,你花多少银子。”
“不亏!我还得往上捐着,官家哪有错卖的,一个个都标名了价码儿,要给你往上捐封典,俱是一样从头再来,我这时候捐了,两下里干净。”他吃得晕晕的,仰倒在床上,嘴里竟哼起小曲来了,便是得了茶园发了大财,也不见他这样欢喜。
蓉姐儿在门边一探头,怀里还抱了茂哥儿,茂哥儿也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盯住王四郎,他已经懂些事了,却嘴巴还不会说,却都明白,手指头点一点睡在床上的王四郎,蓉姐儿皱皱鼻子:“爹醉了,臭!”
茂哥儿也学她的样子皱鼻子,把眼睛眯成一道缝,跟着摇摇脑袋,蓉姐儿低头香了他一口:“走,跟姐姐睡。”
茂哥儿小身子一转,两只手勾住蓉姐儿的脖子,嘴里呜哩呜哩,秀娘在里头瞧见了:“明儿再来给你爹道喜罢,赶紧去睡。”
114沉疴久四郎接父,不改性大郎伤身
才来了一桩喜事,王四郎派去王家照顾王老爷的小厮就送了信来,说是王老爷身上不大好。这边的红绸红布还没拆下来,王四郎赶紧打包了行礼回泺水去。
“好容易安顿下来,我先回去,若真个不好,再使信回来,你带了蓉姐茂哥两个快船回来,茶叶铺子里的事算盘已经上了手,我把他留下料理,你有甚事吩咐他便是了。”王四郎酒还未醒透就上了船,一路升了帆坐着快船回去泺水。
“娘,阿公是不是不好。”蓉姐儿知道消息过来问秀娘,秀娘正皱了眉,他们在外头的,家里有甚个急事都伸不了手,说不得还得依仗着朱氏。
王家那几个女儿,哪里会常回去看望,一个个只巴望着自家好,若这回公爹真的没了,朱氏是断进不了门的,回去跟她儿子过,可这桃姐儿又要怎办。
难不成前头的小姑才嫁出去,又进门一个不成?她正烦恼听见女儿问叹一口气:“你爹才出门,还没信送来,还不知那边到底怎样呢。”
王老爷这么多年的吃口岂是容易改的,吃了几顿青菜豆腐,到了隔日只觉得身上半点力道也无,因着他病了,朱氏使信给了王大郎,叫王大郎苏氏两个常往病床前走动。
既是上门来,自然不能空了手,王大郎使了朱氏的钱,手头宽松,一样样的买来,就搁在床边,说是油腻不能吃,那买些点心总不错。
可什么麻团炸巧果,还有蜜豆团子,哪个不是了搁了猪油,又放那么些的糖,王老爷肚里没油水,吃这些个也觉得好,生病的老人便跟孩子也没甚分别,挑嘴发脾气,还要背着人偷东西吃。
他一个人不吃荤,家里虽少做大油大肉的东西,却也难免买些肉来炸一炸油,烧一尾鱼,到了节日更不能满桌子都素,总要摆上两碗肉菜才好看,王老爷只要闻见厨房里有肉味儿,就躺也躺不住了,站起来绕了圈儿走。
上了桌趁人不注意便偷偷挟两筷子肉菜,倒好多用一碗饭,灶下妇人看着王老爷能吃便笑:“只要能吃还有什么病,按我说,定是大夫混说。”
只说不能吃肉,却没说不能吃鸡蛋,早上的糖水蛋一个人还能吃下两个,里头泡了炒米拌点麦芽,佐了小酱瓜,王老爷抹了嘴只说惬意。
这口没煞住,王四郎回了家狠狠训了小厮一顿,王老爷又发作起来,这回比上回还要厉害些,上回是脚趾头肿疼,这回半条腿都没有知觉了,倒在床上动都动不得,人越发吹胀似的胖起来。
王四郎当机立断的要带他去金陵:“那地方好大夫多,那么些官家住着,还有好些个御医,爹只去我那儿住着,我叫秀娘把空院子收拾出来,闲时还能往花园里钓鱼养鸟。”
王老爷看看自家的腿点头应了,咳嗽一声把朱氏唤进来:“我去衙门卸了差事,留些金银予你,等病好了,自然回来。”
朱氏譬如晴天霹雳,怔在当场,王四郎立在床边也不看她,朱氏尴尬着脸笑一笑:“老爷身边,总该要个端茶倒水的人。”
王四郎看看她,摆摆手:“这腌脏活计不必你做了,到了那儿总有人侍候。”说着摸出钥匙来,拿出一个匣子里头摸出两锭一锭十两的银子,统共二十两:“这个给你收着,看紧了门户,四郎,让你姐夫巡街的时候多顾着咱们家。”
知道王四郎回来了,汪文清跟纪二郎一早便来了,纪二郎又是赌咒又是发誓,定会把人照顾好了,那边万二郎带了梅娘上门,王四郎见梅娘脸色好了许多,人也胖了,肚子还大了起来,眼睛往妹夫身上一扫,万二郎差点打哆嗦,上前腆了脸笑:“舅哥。”
既上得门来,又办了两桌子菜,女儿女婿一堂,还把王大郎跟苏氏也叫了来,萝姐儿菱姐儿两个手牵了手说悄悄话,挨在一处坐在卷棚下面,昊哥儿跟大人住了一桌,宝妞一个人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生了闷气。
苏氏过来要牵住她的手,叫宝妞一把甩开,苏氏年前又生养了一场,是个哥儿,全家欢天喜地的,更不想着把宝妞接到身边去住,谁知道养到六个月着了风寒没养回来,她正是哭儿子,夜里睡不实,半夜起夜的时候,听见下人房里响动。
往门上一趴,听见里头哼哼哧哧,那声儿再熟悉不过,竟是王大郎跟买来的小丫头禄儿两个成了事,听这声气,再不是个雏儿,也不知道有了多久。
禄儿买下来只十岁,如今却是十四岁了,早就长得腰是腰,腿是腿的,不成想竟背了她做下这事,苏氏咬牙忍着,往厨房去寻了根拍苍蝇的藤拍出来,等王大郎那事儿要到了,“砰”的一声推门进去。
这两个连门都没栓,一地衣裳鞋袜,正叠作一堆,口里亲亲爱爱叫个不住,王大郎吃这一吓立时泄了,禄儿两条光腿缠了他的腰,也是惊的大叫一声。
两个还没起来,苏氏“噼哩啪啦”闷头就打,王大郎倒在床上往着命根,禄儿身上挨了几十下,苏氏揪了她的头发把她拖出来,开了门赶到大街上。
整个巷子的灯一盏盏亮起来,也有那眼明的看出些来,可苏氏做人那样,才来就闹翻了,哪个出言提醒她,都等着看笑话呢。
一个个披了衣叉了手打开窗子探出头来,禄儿还光着身,散了头发跪在地上发抖,便有那起子无赖吹哨儿,还啧啧有声,禄儿又羞又怕,遮住了上面遮不住下面。
苏氏一气的骂着下贱货,又嚷是禄儿杀了她儿子,夜里看顾不过来,丫头帮着带孩子,谁晓得这两有没有趁着她困干那勾当,这一想更是气恨,一下下照着要害抽打。
闹得一声比一声响,口里痛骂痛哭跺着脚,手上还打不停:“你个下贱□□,小淫种子,你还敢勾引人了,看我抽不抽死你。”
王大郎缩在屋子里不敢出来,他刚兴头来了,苏氏又常打骂禄儿,便哄她要把个母大虫休了,反正她也没得儿子,往后扶了她当正。
禄儿听了心里欢喜,一紧一紧的正在妙处,谁知道这母大虫竟推门进来了,还照着就打,他怕伤了根,拿被子捂了,套上衣裳,捂了脸不敢出门去。
苏氏打骂一回,没了力气,一口唾沫啐上禄儿的脸,背身进门,把门一栓,不叫她进去,禄儿怎么拍门也不开,身上边布都无,还是有人看见她可怜,从楼上抛了件衣裳下来,将将遮到腿。
哪家都不敢揽这样的事,关了窗门回去睡觉,第二日起来,禄儿跳了河。
官差到家里来拿人,苏氏把身契往外一抛,嘴里还要不清不楚,罚个奴,打一顿又没有折她的手脚,伤口虽然骇人,却又没破皮又没流血,只不过皮肉痛楚,在外头关一夜又冻不死人,她自家想不开跳了河,有甚个好说。
“若不是死了,我且将她卖到那地方去,不是张着腿离不了男人么,让她乐去!”苏氏到底还是给带回去问了话,那身契上写明了立契之后,任凭教训,倘若山水不测,各从天命。
只教训一顿又给放了回来,王大郎躺在床上,苏氏看看他冷笑一声:“断了不曾,断了我好给你延医,若是没断,少不得还叫你多出出力,再生个儿子出来,也好全了我爹娘的脸面,不叫女儿被休回家。”
禄儿死都死了,苏氏一文铜板都没出,拖尸的扔到乱葬岗去了,往那儿一扔还有什么好的,早晚叫野狗野猫儿分吃了,苏氏心里觉得痛快,她这是把儿子的死也算在禄儿头上了。
王大郎在床上躺了整整一旬日,那东西再也立不起来,苏氏也不给他喝药调养,只嗑了瓜子,一边吃一边骂,到饭点儿便出去买一碗来吃,吃的剩汤残汁,才饶一口给王大郎。
他伤了命根,正虚弱,再吃这些哪里养得回来,便拿话哄了苏氏,说些日后好好过的话,苏氏冷笑一声:“咱们又不无出,往后招个女婿上门便是,那是非根断就断了,老娘且不稀罕。”
既进了衙门,朱氏少不得要去看,把私房全贴了进去,看见儿子这样赶紧给请了大夫,两边都病着,她哪有那么些个精神两头跑,顾得一头顾不得另一头,等王大郎能下床了,才看见锅灶下边许多扔出来药材,这才知道苏氏药照煎,却把药材拿掉些,他一巴掌想拍过去,叫苏氏砸了碗,拿了碎瓷要跟他拼命。
两个闹得不可开交,苏氏也不信王大郎能在外头折腾出儿子来,一意对女儿好,可宝妞已经呆在王家这些年,跟亲娘亲不起来,才有了弟弟,一个个眼睛都只盯住他,哪里还想着对女儿好一些。
苏氏把全付心肠换到女儿这里,宝妞却再不领情了,在坐的哪个不知道王大郎家里那点事,纪二郎笑着举一举杯子,又说些讨人喜欢的吉利话,说王老爷这是去金陵城享福去了。
朱氏刚还丧气,再转念一想,等王老爷走了,儿子儿媳妇便能回家来住,还有甚个不满意的,守着个抠不住银钱的丈夫,不如跟儿子一道过,她心里不满意苏氏,可苏氏却不似原来那么听管教了,儿子身子还虚弱,人一下子瘦得只有骨头架子了,一家子住在一处也好给他好好调养。
这一家越惨,王四郎越是满面春风,桌上说些给王老爷安排几个小厮侍候,一个院里又给他置办些什么东西,一样样的说不尽,听的槿娘意动:“爹既在那儿,咱们也该走动的,我跟去侍候就是。”
王老爷咳嗽一声清清喉咙里的痰,眼睛一斜:“你过去,你过去做甚,把自家管好便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槿娘闹了个大红脸,讪讪的捏了杯子不作声,一顿饭吃毕了,王老爷每家叫进来,每家给了五两银子,梅姐儿这里,又多给五两,梅姐儿眼泪涟涟,王老爷摆摆手叹口气,叫小厮抬了行礼坐着轿子出门去了。
115茂哥儿学姐钓鱼,蓉姐儿初识情-事
中秋节将至,王四郎还在船上不曾到家,自秀娘接着信,便安排起屋子来,蓉姐儿院后还有一间院子,一向空锁着,预备等茂哥儿大了给他住,这回既是公爹来,想着是不是把他安排在那儿。
蓉姐儿急急表白:“娘,叫阿公住我的院子,我住园子里去。”叫秀娘刮了一眼:“园子里亭台再好,也不过是拿来赏玩的,哪有住在这里头的。”
蓉姐儿只觉得可惜,好好的屋子,两间玩花楼边上还起了松墙建了个院子呢,平日里绝少有人来,空着也是空着,不如收拾出来给人住,一开窗便是满园景致,不比住在平地院里要惬意的多。
她这一提秀娘到有了注意,把王老爷安排在玩花楼里,一来离院子近,近道走过去探病方便,二来又是养病的好所在,单门独院,两边的门关上,就是有人游园,也不会误入。
茂哥儿越大越是精神头足,他已经很能在地上走步了,牵了他两只手,一步步往后倒退,他就一步步的往前走,两只脚丫子特别有力气,七八个月大的时候抱了他就已经不肯躺着坐着,两腿一蹬站了起来,等累了休息一会,又是一蹬。
如今学会了走步更是没有歇息的时候,扶着桌子腿儿,摸着床沿,一步步走的很像样,只走不长,隔个五六步就要站定了歇一歇。
茂哥儿跟他姐姐一样喜欢到园子里玩,每日一吃了饭,手就往院子里指,话还说不清楚,嘴里发出“嗯!嗯!”的声音,这便是要了丫头抱着去园子里玩。
若是蓉姐儿休息,那更不得了,她新近又爱上了钓鱼,前面抱了弟弟,吩咐小丫头拿了竹编鱼篓,竹子梢的钓杆儿,再到外头买些小蚯蚓,一路往荷花台去,茂哥儿扶着栏杆看鱼,累就一屁股坐到小杌子上,光是看鱼,就能老实一下午。
他也学着姐姐的样子,小手捏一根细柳枝,从石栏的缝里头往外伸,落在水面上划水玩儿。池子里的鱼都叫喂蠢了,看见有东西就以为是吃的,十几二十多条大红锦鲤游过来围着柳条转,茂哥儿一只手扒着石栏杆,一只手抽来抽去的把鱼赶跑,接着又把鱼给逗回来再赶跑,嘴里咯咯不住笑。
大白每到这时候便不睡了,轻悄悄从窝里出来,踩着步子昂着尾巴,路过花石铺路,赶一赶蝴蝶,再去抓一爪子落到地上的细碎桂花,带着一身香气来到池子边,盘了身子坐下来,安安静静的等着鱼上勾。
大白越来越懒了,它刚到园子里的时候没有一刻闲得住,王家最先逛遍整坐园子的不是别个,就是它了,踩着栏杆跳到石头上去拿尾巴逗鱼,仰头看着绣球花中间的大蝴蝶,身上滚了刺毛球回来就喵喵不住的撒娇求人给它梳下来。
可好像天一凉下来,它就懒了,窝在褥子上睡得没日没夜,蓉姐儿听见它打喷嚏,还当它也生病了,想给它煎柴胡汤喝。
药是煎出来了,大白死活不肯碰一下,只要蓉姐儿拿着那碗过来,它就机灵的跳起来藏到柜子底下去,不管怎么说好听话,就是不肯出来。
成天懒洋洋的翻了肚皮在凉床上睡觉,连茂哥儿都学着它的样子,胳膊挨着耳朵,两只手伸过头顶,挨着窗边一面晒太阳一面打小呼噜。
见它好容易有了精神,蓉姐儿就偷偷在鱼篓里藏一条鱼,假作是自己钓着的扔给大白,大白咪呜咪呜叫两声,低头就吃,蓉姐儿跟茂哥儿两个蹲下来看它吃鱼,茂哥儿还伸着小肥手去摸大白的背。
等下次蓉姐儿再拿鱼的时候,茂哥儿也站着想喂给大白,可这鱼是新鲜的,尾巴还在动,他又想碰又不敢碰,最后抓着蓉姐儿的手腕扔到大白面前的盘子里,自己拍拍手,又点点胸口,就像那鱼儿是他捉上来的。
大白喉咙里发出呼呼哧哧的声响,蓉姐儿知道这是它高兴了,它也知道红色的那些不能吃,便是蓉姐儿钓到桶里,也还要倒回池子的。吃饱了舔干净爪子,大白又翻过肚子睡觉了。
“大白是不是生病?”蓉姐儿拿了绣花棚子,她绣的花已经很有模样了,原在来的船上收的那些个猫毛,才放在小匣子里,这回拿出来,想学着绣个屏。
“大白是年纪大了。”玉娘也在串针,手上拿的却是一付鞋底,蓉姐儿盯着看看又垂下头,她知道,那是给算盘的。
玉娘怎么也没答应,倒在秀娘面前说,认算盘当弟弟,两个拜下干亲,往后她也算有了一门亲戚了,还要按姐姐的样子,给算盘定一门亲。
这话是玉娘自个儿了算盘说的,算盘赌了气,当场就喊她姐姐,让她照着模样给他寻摸一个,说完就甩了袖子走了,沉着脸好些天,外头的小厮都进来诉苦,说小王管事脾气大,有个不好就要发作,事儿办差了一点就革月钱,还有人差点儿被他赶出门去。
秀娘把玉娘叫到身边,把丫头都遣出去,握了她的手:“你说说,你是怎么想的,怎么又认下来当弟弟了。”
“我也没甚个想头,嫁,我是不愿的,我知道算盘是自小就没了娘,想寻个能照顾些他的,既是照顾,干姐姐也成,不必非得当娘子,娶亲,还是寻个清白女儿更好些。”玉娘说完再不肯开口了。
秀娘这儿离不了玉娘,王四郎又离不开算盘,可这两个因着这桩事,却扯不干净了,宅子里的姑娘哪个不知道算盘喜欢玉娘,还有谁敢嫁给算盘。
这真是两头都不知怎么回绝,玉娘自然不是真心想认算盘当弟弟,不过叫他断了这个念想,不成想算盘竟一口认了下来,玉娘还只在房里做做针线,帮着秀娘理理家事,秀娘还是觉着她守着一辈子不嫁太凄凉了些。
玉娘却不觉得:“女人这辈子,由人不由己,我偏偏想当个能自己作主的。”
这话叫蓉姐儿听了去,玉娘给她守夜,她赤了脚从床上跳下来,跳到凉床上,把脚伸进玉娘的被窝:“玉娘,你真不嫁人了?”
玉娘背了身子,睁开眼睛,黄黄的大月亮透过窗纸映进光辉来,她也不转身,伸手给蓉姐儿捂住脚:“嗯。”
“为甚?”蓉姐儿抱着肩膀:“因为算盘不好?”
玉娘坐起来,乌发散在肩上,看蓉姐儿的脸在月光下映得白玉也似,眼睛也熠熠生光,摸摸她的光洁的脸蛋:“傻姑娘,你不懂,赶紧去睡。”
蓉姐儿皱皱鼻子,缩了脚跳两步上床,盖着被子,闷声道:“我懂!”玉娘还不曾叹气,她却叹起来,觉得玉娘可怜,嘴上说不明白,又说一句:“我懂。”这回声儿更低,扯起被角盖住眼睛,吸着鼻子就要哭出来。
第二日又去问秀娘:“娘,为甚玉娘不肯嫁?”她想问的也不是这桩事,到出口又是一样的话,秀娘点点她:“小姑娘家家问这些作甚,你少管这些事,赶紧的,把衣裳首饰捡一捡,吴家邀了咱们赏月亮呢。”
中秋十五,十四这一日却是玩月的好时候,还是既不耽搁一家子团圆满过节,也能会旧友聚亲朋,吴家送了帖子来,请王家一家去吴家园子里头赏月游园。
秀娘告罪一声四郎回乡接父亲去了,吴夫人便又笑:“爷们不在,咱们几个也好玩乐。”若是原先,能出去玩,蓉姐儿定高兴,如今她却只提不起劲来,闷闷做一会子针线,抬头对秀娘道:“娘,玉娘太可怜了。”
秀娘被她这一说也跟了叹一回气,可再叹也扳不过玉娘的心思来,她这前十八年尝遍了苦楚,再不肯涉足了,又把那等蓉姐儿出阁便回去泺水,守着织机过日子的话说了一回。
秀娘自然不肯,便是一直呆在王家又怎的,阖家都把当作真的沈家亲戚了,哪一个敢说一句嘴,可她就是不愿,秀娘知道她能守着心志从门子里跳出来,便是个坚定的人,立定了的志向,再改是不能了,叫过算盘安抚两句。
算盘只低了头,把秀娘要给他说亲的话也给拒了,秀娘索性不再管,把这事儿扔给王四郎,只着意预备起去吴家的赏月宴来。
吴家请的不独商户人家,还有官员的家眷们,去的路上,秀娘反复叮嘱了蓉姐儿不要同人起争执,蓉姐儿头两句应了,到第三回,眼睛都瞪圆了:“我又不蠢!”
秀娘瞪她一言,也不再说,看她预备下的衣裳首饰都得过,点点头:“给你弟弟多带两套,尿了还能换。”
茂哥儿已经会喊了,虽说不出是要尿还是要拉,便他嘴巴一抿,脸上涨红,蓉姐儿就知道他这是要拉了,若是玩得好好的哼哼起来,那便是要尿。
“弟弟就跟巴儿狗似的。”石家的姐妹养了一只巴儿狗,雪白的毛,走起路来一趴一趴,也跟茂哥儿这样,蓉姐儿说这一句,吃秀娘一个毛栗子,吐吐舌头不敢再说,却抱着弟弟逗:“你是不是小笨瓜,是不是小狗狗。”
茂哥儿两只手去抓蓉姐儿伸来的手指,咯咯个不住,坐在摇摇晃晃的大车上,似个大头娃娃似的坐不稳,到了地方,吴夫人早就等着,秀娘几个算是来得早了。
吴夫人前头要迎客,看看蓉姐儿笑一笑,指了身边的丫头带她去逛园子:“趁了天还没暗下来,到木樨亭那边逛逛,那里,养了好几只雪兔子。”
蓉姐儿抱了茂哥一道去,两个丫头预备了灯引了她一路过去,吴夫人又吩咐:“赶紧的,去把表少爷请来,就快要开席了。”
116送风筝徐郎露情,猜灯谜蓉姐知意
雪兔子白团团的挨在一处,茂哥儿从来没见过兔子,站在那儿往后退开两步,紧紧牵住蓉姐儿的半根食指,握得紧紧的,喉咙里“哦哦”两声,很是吃惊的模样。
连带她们来玩的丫头都掩了嘴儿笑,茂哥儿弯腰去看,小老头似的皱起脸来,蓉姐儿也不看兔子,光瞧弟弟就乐不可吱,还要安慰他:“茂哥儿不怕不怕,这兔子。”
茂哥儿晓得是在叫他,头一抬看着姐姐,紧着一张脸,嘴巴噘得老高,伸出小手点点关在竹笼里的兔子,蓉姐儿蹲下来跟他分说:“这是兔子呀。”
茂哥儿摇摇头,又点一点,蓉姐儿看看那几只总有十来斤的肥兔,恍然大悟,茂哥看它们是白的,还以为是大白呢,他果然做了个抱的动作,还拍拍自己的手,平日里蓉姐儿便是这么抱大白的。
蓉姐儿摸着他的脑袋:“这不是大白。”旁边的小丫头拿了菜叶儿,茂哥儿看看她,伸手接过来,捏在手里转了一会儿,张开嘴巴,把头往手上菜叶子上凑,小牙都要咬到了,叫蓉姐儿一把抓住。
“这是给兔子吃的。”茂哥儿看看自家被捉住的手,由姐姐握着送到笼子里去,那几只兔子俱都围过来,动了三瓣嘴,嚼起菜叶来。
茂哥儿“哦”了一声,侧过脸傻呵呵的乐,那边石道上响起脚步,两个丫头一瞧赶紧蹲身行礼:“表少爷好。”蓉姐儿勾着弟弟的肩膀,抬头一看,笑眯眯的弯了眼睛。
徐小郎不意竟在此间遇到蓉姐儿,他身后跟着的捧砚给觇笔使了个眼色,他俩早早就打听好了,特意带了走这一条路,觇笔拿袖子藏住手,在里头比了个大拇指,捧砚得意洋洋,面上去老老实实的站着。
后边这两个眼神来去,前头的徐小郎却不知该如何举动,好容易碰见一回,他自然想跟她说说话,她像又长大了些,原来是一张圆团团的脸盘,如今显出些尖来了,下巴上面一个尖尖,两边又鼓鼓的,看着就讨人喜欢。
再看看旁边那个娃儿,也瞪大眼睛看着他呢,跟她小时候生得一模一样,不知道往后她的孩子是不是也长这样。
徐小郎不知想到甚样事,站住了不动,脸还红起来,幸而天色暗了,两个丫头俱没瞧见,还予他指路:“表少爷,宴摆在水阁里头。”取一个玩双月的意头,月在天心风在水面,也不落了俗。
捧砚见徐小郎一个字儿都没说出来,还盯着看个不住,两个丫头已经在互相交换眼色了,咳嗽一声道:“少爷,可是有什么东西落了。”
徐小郎一下回过神来,口里应了两声,又看看茂哥儿:“不知王家世叔可好。”在路上有过交际,当时王四郎便称是徐小郎的世叔,此时被他说出口来,也不算强攀上的关系。
这是问父亲了,蓉姐儿抱着弟弟站起来,想行礼的,无奈茂哥儿沉手,只口中应道:“家爷往泺水去了,今儿并没到场。”
既搭上了话头,便一句接一句的来了,捧砚做了个举袖子抹汗的动作,直给觇笔使眼色,徐小郎已经在说:“倒多谢世叔路途上关照,船上夜来风急,若不是一件薄袄,定不能顺利下场。”
两个书僮挑了眉毛瞪眼睛,自家少爷竟变的口齿伶俐起来,原来多说一句都嫌饶舌头,如今一句接着一句,蓉姐儿又回:“山水相逢,人在途中,不过举手之劳。”
越说越像是打官腔了,徐小郎略一踌躇,转身道:“去把那只风筝拿来,算是给王家哥儿的礼。”茂哥儿过了今日就整一周了,蓉姐儿点点徐小郎,对弟弟说:“赶紧谢谢。”
茂哥儿知道什么是谢谢,团起手拜拜,徐小郎笑一笑:“小事。”说着站等捧砚过来,两个丫头站在那儿不知是该请了蓉姐儿入席呢,还是等表少爷把风筝送给小哥儿再走,才换了眼色,捧砚已经跑回来,手上拿着一只阳江风筝。
画的荷花荷叶,是徐小郎亲自削了竹片,自家拿绵绳缠出来的,学里有个是阳江人,会做一手好风筝,放上天迎着风还会发出打哨的声音,他做好许久,才削出这一只能发声的来。
捧砚上前去把那只大风筝送到丫头手上,丫头接过去捧了,绿芽想说话,又忍住了,伸手过去:“姐儿抱得胳膊酸罢,给我罢。”
茂哥儿小人家沉得很,蓉姐儿交过去想甩甩手又忍住了,知道不能拿了别个的礼细看,道一声谢,两个一前一个往水阁里去。
吴夫人远远就瞧见外甥过来,隔得七八步,正是蓉姐儿,她几不可见的皱一皱眉头,转过脸去只作不见,嘴上还跟那些夫人搭话,说些桂花开的好,蟹也比往年肥。
这一回,说是玩月宴,实则是给徐小郎在相看媳妇了,他出了孝又中了一等廪生,这些个官眷家里有适龄女儿的,也都存着这个心。
吴老爷提了出来,他是怕徐家定下来的人外甥不可意,还不如他们先相看定了,徐家不管好歹总要问上一声,到时便有可意的人选拿出来,也比两眼一抹黑甚都不知要强。
不独吴夫人瞧见,柳氏也瞧见了,她起身去迎蓉姐儿,看见茂哥儿还伸手逗了两下,茂哥儿趴在绿芽身上,困的倦了起来,柳氏一瞧见他,心肝都化了,把他带到水阁后头的屋子里头,设了暖被香帐,叫绿芽看着他睡。
看见丫头捧了只风筝问道:“这东西哪里来?”
两个丫头俱是吴夫人身边跟着的,一个二等一个三等,二等的那个回道:“是表少爷送给王家哥儿玩耍的。”
柳氏心里亮堂堂的,看着蓉姐儿给弟弟盖被子,还捏他的手玩,半点也不知事的模样,笑一笑道:“表弟有心了。”说着搀起蓉姐:“咱们赶紧往前头去,就要开宴了。”
蓉姐儿跟着柳氏慢慢往敞厅里去,她一路都在说那窝雪兔子,连柳氏也叫她逗笑了,把她送到秀娘身边,自个儿回到婆婆身后站着,觑了个挟菜的空当,凑过去说:“表弟送了王家哥儿一只荷花风筝。”
两个彼此对看一眼,又各自转身招呼起来,石家自然在列,庄家姐儿跟秦家姐儿都在,邢家却不知为何没在座,庄媛姐同秦六姐两个冲蓉姐儿点头一笑,蓉姐儿也回了一笑,雁姐儿也来了,只等的远些,蓉姐儿溜了一圈寻着了她,隔得远远的还冲她笑,雁姐儿的心思哪里在这席上,还是身边的环儿告诉她,她才看过来,两个点过头,坐定了等着传菜。
先上了八样细巧果碟,糟过的鹅胗鹅掌,切成细丝的鹅肉蒸肠,鲜木樨鲊小银鱼,雏鸡脯子切丝拌秋油,鲜莲子去芯,核桃穰去皮,菱角荸荠都是剥好摆在金菊花碟子里,一桌上还配了壶葡萄酒,两只金金菊花杯。
蓉姐儿从没吃过这么细致的席面,外头楼里叫进来的,也没有这样巧,席上都在喝酒了,她也举了杯子,别个抿一抿,她一口哪里过瘾,也只好放下来,等下回再举杯子。
敞厅开了八面窗,就跟坐在水上被出水荷叶围绕着,此时已无花了,却正是摘莲蓬的时候,吴夫人搁下杯子就道:“这莲子倒是自家院子里生的。”
隔岸送来阵阵桂花香,院子里处处簇金堆银,一路走过来都是香的,此时叫风一吹,时淡时浓别有意味,王家的院子里原也有桂花,只不如吴家种的多,凑得近了才能闻见。
开了席又有新鲜的木樨菜,连蟹壳上头都缀了桂花,满满的肉跟黄,却只能拿小银勺子挑了吃,还不能多用,有吃一只的有吃半只的,还有吃了一个蟹盖儿便不肯再吃的。
蓉姐儿悄声到秀娘耳边:“娘,回去买三只给我炒年糕吃吧。”那么吃着才够味儿,秀娘笑一笑,点点头,看见她克制着没伸手去拿第二只,手浸在菊花煮的水里洗过,拿帕子擦过手,在后头睡着的茂哥儿也醒了。
绿芽抱了他出来,这么个软绵绵的娃儿,长得又好,刚睡醒脸蛋红扑扑的,一出来便叫几家夫人盯上了,个个都抱过去颠了一会儿,茂哥儿不怕人,等再回来秀娘这儿的时候,他却还是哼哼了几鼻子,蓉姐儿摸他的头。
碟子撤下去,又给换上了点心碟,吴夫人单叫厨房给茂哥儿烫了一碗鸡汤银丝面来,他早就饿了,闻见香开了胃口,把一小碗俱都吃净了。
这面本就软烂,吃过一碗又喝了汤,蓉姐儿作势摸他的肚皮,他张开两只手把肚皮挺出去叫她摸,边上几个俱看乐了。
正笑作一团,隔水放起了烟火,几丈高的火树银花,罩在头上就跟那星星点点的火苗要落到头上似的,茂哥儿一面瞪大眼睛看,一面拿手抱了头,紫花红花黄花一一在头顶炸开,他仰着脖子正倒在蓉姐儿肩上,搁了会儿觉得舒服,也不抬起来,一直等烟花放完,还指指天上未烬的白烟。
“没有了。”蓉姐儿摇摇头,茂哥儿也跟着摇摇头,还摊开手掌,烟火放完,正对着敞厅的回廊上挂上了一串灯笼,原是人人都在看烟火,不知道甚个时候挂上了灯笼。
“那上头还有谜面儿的,猜中了都有彩头。”吴夫人这话一出口,几个小娘子先耐不住了,总之外男都在前头厅里,后院虽有镂花窗,也不碍什么,走月亮时还人人都上街呢。
蓉姐儿抱了弟弟去看,茂哥儿看见灯笼挂的低,便拿手去抓,蓉姐儿赶紧把他交到绿芽手里,点给他看画了花的灯面。
这道回廊却是两面都能行得人的,几家儿郎在那边吃了酒,站在回廊背面看烟火,两边俱都挂灯笼,因是错步的花窗,并不能看见人,至多只是人影闪过。
徐小郎自然也在其中,他手捏着灯笼细看谜面,半颗心却挂在回廊那一头,从这莺声燕语中辩认哪一管声音是蓉姐儿的。
隔了粉墙听不分明,今儿来的小娘子这样多,未婚没说定人家的男儿郎却只他跟石家的表弟,两个晓了事,手上拿了灯笼,眼睛却只往里头扫。
蓉姐儿正逗弟弟,雁姐儿从后头上来:“才隔得远,瞧不真,对不住你。”
“那有什么,你猜中几个了?”雁姐儿举起手上一盏灯给蓉姐儿看:“只这一个,不比姐姐多,媛姐儿也猜了两个了。”
手里头没拎着灯笼的小娘子便只有蓉姐儿一个了,她赶紧急急去看谜面,茂哥儿在后头喊,她回头把手指头立在嘴边:“嘘,姐姐给你猜灯玩。”
这一声说的响了,徐小郎就在墙那头,赶了两步到镂花窗边,一眼就看见了蓉姐儿,男子不似女儿家待这些玩乐上心,他这头只余三两个人,隔得远也瞧不见他。
这些灯笼里头有些灯谜便是他出的,多是拿原先书上看过的凑数,他怕蓉姐儿一盏灯都得不着,见她瞧过来动动嘴唇:“你随意拿一盏来,我告诉你谜底。”
蓉姐儿看看他,隔着密密的花窗格子,便只能瞧见他两只眼睛,叫火映得了泛着光,黑眼仁儿烧起来似的,蓉姐儿不知怎么就脸红起来,心口噗噗跳动,竟咬了唇儿怕人瞧出来。
徐小郎念着她这么些时候,心里又想她明白,又怕她明白,见她脸色变幻,只当她犹豫,忍不住凑过去:“别怕,哪一盏我都能猜出来。”
117隔花窗徐郎传意,中心事雁姐错情
熏风翻了荷叶,惹了桂子,吹得一廊灯笼摇摆出一个个氲开光圈来,蓉姐儿怯生生隔着花窗望过去,知道不该看的,却就是盯住了挪不开眼。
嚅嚅着不开口,他的声音明明低的很,又像是响在耳边,隔着墙偏好似擂在心上,他眉梢眼角透出来的这点子热切烫红了蓉姐儿的面颊。
风从水面带来的倒不是凉意,反叫她浑身都燥起来,徐小郎哪里知道他自个这般神情全落在蓉姐儿眼里,看着她竟垂了眼睛带点羞意,倏地也跟着心跳起来,他想往后退一步,却鬼使神差的往前迈去,不由自主的离她更近。
蓉姐儿脸上染了红晕,自家都觉着脸颊发烫,夜色下却瞧不出来,看他不说话,心就跳得更快,有心遮掩,随手扯了盏灯笼下来,遮却了半张脸,想借了灯谜开口,却转了一圈儿也没寻着谜面儿,竟是一盏白纸灯笼。
徐小郎盯着那双手看,粉嫩嫩的手,带着两串金镯子,银红纱条的衫子把她那几分娇艳衬足了,就似那一回,她头上簪了粉霞芍药花。
“没有嘛!”蓉姐儿平日里最是大方爽气,说起话来跟蹦豆子似的,这回说话却不知觉就软下来,娇滴滴的带着鼻音。
徐礼心头微跳,眼睛不敢再去看她,收了目光盯在那灯笼上,这却是他出的,拿细白纸糊在竹质灯笼框子上,打一味药名,谜面看着无头绪,实则最好猜的,既是白纸,那便是白芷了。
他才要开口,就听见蓉姐儿说:“是不是猜人名?没面目是不是!”她觉得自个儿猜对了,一张白纸可不就是没面目焦挺,拍了巴掌,刚才那付羞模样全然不见。
等她把灯笼往下一放,眼睛对了徐小郎,立时又不知为甚羞了起来,缩手缩脚的不敢正着脸瞧他,侧过身去,只露了半张脸给他看。
徐小郎一怔,他自然听过水浒,书院里墨刻本子流传很广,哪个不在正经圣贤书面藏两本闲书话本子来看,不意蓉姐儿竟也看过,看见她掩了口,像是失口的样子,逗她道:“一百零八将,你最喜欢哪一个。”
不论谁问,蓉姐儿只回一句,爽爽快快就是武二郎,当着他却开不出口来,少见的扭捏起来,抬眼瞬一瞬,又转过眼波去:“武二郎。”
徐小郎却没觉得蓉姐儿不规矩,倒起了谈兴,又往前一步,预备说说别个,却看见蓉姐儿背过身去,细碎碎的脚步一响,知道有人来,也往后退开两步。
却是雁姐儿,手里拎了两盏灯笼,一盏美人灯,一盏梅花灯,上前两步,言笑晏晏:“蓉姐儿,看,我又猜出来一个。”
见她模样不对,侧了头顺着她站身的地方去看,徐小郎早就躲到一边,石家三房的表弟恰巧一步赶上前来,拍他的肩膀:“你在瞧哪个。”
脸上还带了贼兮兮的笑,站得这样近,自然是在瞧园子里的人,说着也把目光投过去,蓉姐儿早早躲到实墙后边,雁姐儿因着夜色浓了,举起灯笼照在脸边借光。
她生的娇怯怯,尖巧巧的瓜子脸,风拂了额前碎发,耳边坠着的两粒米珠儿晃晃悠悠映出珠光,落在露出领口的脖子上,一荡一荡,衬得肌肤如玉,眉目如画。
雁姐儿一瞧竟是熟人,不似外男般拘紧,弯弯眉毛笑一笑:“三表哥好。”道完一声便拉了蓉姐儿往前:“你才一盏,等会子没彩头好拿了。”
石家老三待雁姐儿自不陌生,却从未这样近的瞧见过她,看她弱不胜衣,轻柔柔一笑,倒似响雷在脑门前炸开,竟再迈不开步子,钉在原地一动不动。
徐礼怕他瞧见蓉姐,拿手往他前眼一晃,石家老三还在发怔,嘴里喃喃:“美哉,斯人。”这句一出,徐小郎面上色变,一巴掌拍在他头上:“看什么看痴了。”
石家老三回过神来,不意自个儿竟怔在原地发呆,脸上飞红一片,急急咳嗽两声:“没谁,没谁。”指东说西道:“说那院子里出水荷花,倒是开得又大又艳。”
这个时节哪里还有荷花,徐礼越发疑心,强忍着拧眉,心里只觉得蓉姐儿那付模样叫别个看了去,一个“艳”字,除了说她,还有谁当得。
两个各有心思,石家老三看看前边还有花窗,扯一扯徐礼的袖子:“那几个吃酒去了,咱们猜灯谜罢。”许在那花窗间能再瞧见她,在家中石老太太屋里也常常见到,今儿却像换了一个人。
徐小郎略一踌躇,他既想再看一看蓉姐儿,又怕她让石老三看了去,迈了两步,见石家老三专往花窗前的灯笼边站,赶紧上前两步:“猜谜有甚个趣味,不如去前头喝酒。”
一个死拉着一个只不肯,两个人在墙对面比起力道来,蓉姐儿雁姐儿两个都听见争闹声,拿扇子挡了脸,只露一双眼睛,往花窗边瞧去。
雁姐儿只看见一道身影人就僵住了,不知不觉把那挡脸的扇子放了下来,有心说上两句话,却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又是喜又是羞,一门心思只盯着徐小郎看,蓉姐儿缩在她后边,手里紧紧捏住湘妃竹的扇柄,一只手不住去绞扇坠上的流苏,半晌才开口:“咱们走罢,这有什么好瞧的。”
这只一句,徐小郎便认出她的声音来,转身望过去,眼睛略过雁姐儿,盯住她露出来的半张脸,目光炯炯,微微一笑。
雁姐儿只如三魂去了六魄,腿脚软绵绵的无力,身上却满面红晕,手都在发颤,胸中一口气提不上来,满心满眼都是这个人,他竟也记着她,还对她笑。
蓉姐儿忽的抬手把一双眼睛遮住,到底舍不得,又把扇子偏一偏,露出一只眼睛来,见徐礼还盯过来,一下子打开了心窍,原来不懂的那些事,这一瞬全懂了。
回去坐在台前,蓉姐儿抱了弟弟,任他抓着胸前金锁片玩,只木呆呆的不说话,秀娘只当她灯谜没猜出来,心里头不快,也不说什么。
雁姐儿却如失了魂一般,石家两个姐妹不好叫她独个坐着没人说话,递了话头过来,她却偏偏不接,痴痴只想着那个笑,旁的全看不见,连席上的声音都听不到耳中去。
石家两个姑娘是定了亲的人,到相看那一面,男女都打过照面,不是那等盲婚哑嫁,只听媒人说合,一个扯扯另一个,使了个眼色,石婵更大一些,心里“咯噔”一下,她们俩是订了亲的,当着各家夫人的面最要紧的便是庄重,不曾往前头去玩,看雁姐儿这模样,别是让人看见了,说上话了罢。
两个有了这番猜测,回去便说给母亲听,石大夫人原就不喜这个上门亲戚,女儿这里才说完了,那边儿子院里就有小厮来报,说少爷自回了家便没怎么用过饭,日日只坐着发怔。
订了亲的女儿跟未长成的儿子,自然是儿子更要紧些,石大夫人再一细问,那小厮说的话吞吞吐吐:“哥儿回来,问了好几声,姚家姑娘。”
石大夫人一口气堵在胸中差点儿吐出不来,在家严防死守,不意到了外头出了这样的事,她身上染了风寒,八月十四那日不曾去小姑子家中,也算得是在眼皮子底下,竟敢弄这个鬼。
但凡天下母亲自家的孩儿总是好的,坏的全是别家孩子,她气得拍了桌子便要去雁姐儿院里,还是奶嬷嬷一把拉住了:“太太可不能去,这是打老太太的脸呢,先探问探问,许没这些个事儿。”
“老三什么样儿我不知道,从我肚皮里爬出来就没心没肺,长大这样大,何曾看见他吃不下饭去,这事便是没有十分,也有七八分了。”石大夫人白着一张脸,这个瘟神请来了便送不走,不说养到出门,及笄前定是送不走了,儿子还没定亲,这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若真闹了出来,难道真叫儿子娶个甚都没有的孤女!
她恨恨捶了两下桌:“把老三给我看紧了,一有什么都来报给我知道。”说着又咬牙,早知道便不相看,早早定下来,原来她倒是瞧中了一个,庄家的姐儿,想着两家走动说合一番,还没个影儿,后头王家捐了官,她便又觉着蓉姐儿不错,虽年岁小些,等一年又没甚个差别。
谁想到儿子竟糊涂了,叫个孤女迷了眼,是个母亲便容不下这等事,想到小院里只有雁姐儿跟她随身带来的丫头婆子一处,立时拨了两个小丫头过去,说是为着照顾她,实则是看紧了她,不许她的腿迈出后院去。
这边蓉姐儿到了家,摸了那只阳江风筝不放手,细细的竹骨,缠得紧紧的麻绳,她在秀娘眼里就是个空长个子没长心肝的傻妞,也不疑有它,只听她说怕茂哥儿一把抓破了,便给挂到她日常写字画画的地方。
说她明白了,回头一想又糊涂起来,统共也没见过那人几回,怎么就……越想越痴,咬了指甲在被窝里打滚,玉娘还只当蓉姐儿是小娃,看她燥的睡不着觉,日日给她炖桂花水去燥。
甜水是喝了,可还一样睡不着,竟还发起梦来,梦见那个人隔着花窗对她笑,第二日起来在纸上扒拉了天,她这几日茶不思饭不想的,秀娘也觉着不对,去了屋里拿她那画纸一看,差点儿没乐出来,什么花啊果啊鸟呀都无。竟是一扇石雕的花窗,吴家院子里成套的琴棋书画。
赶情是喜欢人家的园子,转头就跟玉娘谈笑:“也不知道她甚个时候才长心眼子。”又是笑又是叹,比那起子早七早八就懂事的姑娘来,还是自家姐儿这样好,不操心。
玉娘也跟着笑:“说她不懂,不定哪一日就开了窍呢,这事儿,急不来。”
有一个急有一个不急,还有一个不知如何是好的,徐小郎送的那只风筝连丫头都瞒不过去,哪里能瞒得了她的眼,想是真个上了心,可这个姐儿也太小了些。
徐礼是小月里生的,便是按月份算也要十八了,王家的姐儿才多大,刚过了十二生日,还是虚的,等到她及笄,礼哥儿都要二十二了,这年级那成婚早的,孩子都能满地跑了。
他就是上了心,徐家也断不肯叫他娶王家姑娘进门,吴夫人把蓉姐儿一家子请来,打的是说给娘家的心思,原是她娘家大嫂露了这个意思,想着吴夫人与王家有交情,想托她说一说的。
她不知道外甥那意思便罢,如今知道了,怎么好再张这个口,一边是手心肉,一边是手背肉,礼哥儿的亲娘已经没了,再不疼着他,还有哪个为了他打算。
这事愁的吴夫人饭都咽不下,到是厨房那边送到徐礼屋子里的菜日日扫个干净,他脸上笑影也多了,眉间也没了郁色,原躲到吴家来过中秋,就是为着在徐家不如意,这时候怎么好戳他的心窝子。
等石大夫人风风火火的过来问,吴夫人恨不能躺在床上装病躲过去:“那家子姐儿宝贝的很呢,依我瞧着,跟老三的性子有些不相配,总要有一个稳重些的才好。”
石大夫人叹一口气:“我省得,我瞧着这姑娘教养不错,往后进了门慢慢来便是,这老三的亲事,可是断断不能再拖了。”她说的眼圈儿都红了:“儿女都债,这个儿子,也不知怎么竟看上雁姐儿!”
118蓉姐成人花信至,徐郎回家屋添人
茂哥儿刚过完生日,王四郎就接了王老爷到家了,王老爷上回瞧见茂哥儿还是个抱在手里只知吃睡的奶娃,这回竟会爬会走,还会团起手拜拜,喜得张手搂了过去。
他腿脚无力,手却有力气,抱起来举高了再往下,茂哥儿蹬着腿立住了,咯咯笑着流一襟口水,全擦在王老爷衣裳上。
他半点也不在意,随手抹一抹,蓉姐儿给王老爷行礼,小鸽子似的咕咕咕:“阿公,娘把最好的园落给你啦,我想住好久都不肯呢,今儿早上还摘了一大把的月季插瓶,等歇好了,抬您去。”
王老爷一条腿还是动不得,船上虽也喝药,到底不比地上方便,王四郎叫人做了个竹椅,两边插起长竹竿,抬着他走,顾了四个轿夫,一人给了一两银子。
那四个轿夫这天气还叫热得满身是汗,歇在门口不动,门房拿着大茶壶,四人咕咚咕咚喝尽了一壶,累得似刚犁了地的牛,还跟门房说:“你家这位太爷,是真太爷!”沉得直把人往地里压了,这四个还是单挑那块头大力气足的,依旧抬不动,一路走到这儿,差点趴地下。
算盘早早请好了大夫,一望面色,二闻声气,三问病灶,四切脉象,一套做全乎了,拈着须笑眯眯:“还是吃的油腻了,不独油的不能吃,糖盐更要少沾,若再不忌口,便不是肿一条腿儿,眼睛也糊腿也软,走不得道了。”
王老爷一听要瞎眼,这才急起来了,他一向只觉得是小毛病,喝了药还掉了些肉,若不是伤了腿脚不便动弹,也不会又把掉下去的肉长回来。
王四郎一听这话赶紧给大夫包了个大红封,这些话原来江州城那个大夫也说过,只没说的这般重,想是过得一年下来,没在意保养,病越发沉了。
那大夫既收了银两,又点点园子:“等脚能动弹了,往这园子里头走走,疏散疏散也是好的。”说着叫小徒弟拎了药匣子,说定了隔三日就给王老爷施一回针。
蓉姐儿躲在里头,看见王老爷那腿肿得发面馒头一般,细细长长的银针儿一根根的扎进去,搓了胳膊从后门退出来,赶紧去找秀娘,抻开两只手指比划起来:“娘,这样长的针呢,那大夫直往肉里扎,得有多疼呀。”
蓉姐儿也扎过针,扎的耳朵眼儿,是潘氏拿了绣花针给她穿的,趁了她在浅浴盆子里头玩水,拿黄豆把她两边耳垂磨得发木,眼疾手快,一针下去,洗澡水都叫血给染红了。
只扎得一个,另一边蓉姐儿死犟着不肯,扒着浴盆边就哭,一嗓子嚎出来,惊得沈老爹差点儿从摇椅上摔下来,急急问道:“你慢着洗,别把娃儿头发扯喽。”
这哪里是扯头发,简直是杀小猪呢,蓉姐儿又是挣又是逃,赤了脚从澡盆子里跳出来,潘氏满院的追她,索性年纪还小,又关着门没叫她冲出去,后来是孙兰娘抱住她,死死箍住两条胳膊,才让潘氏扎了另一边。
到现在了,她左边耳朵还比右边耳朵的孔儿大一些,便是扎针的时候她的头死活不肯扭过来,拉了一道,贴了药膏才慢慢长好的。
那一回,蓉姐儿足有一整日没理潘氏,也不理兰娘,只扑在玉娘怀里头哭,还是沈老爹带她出去买了一衣兜的糖果炒米加两个风车摇鼓,这才好了。
等大白从外头溜弯回来,蓉姐儿又抽抽哒哒,抱着大白就哭,还含含混混埋怨它没来救自个儿,惹得大白后头两日跟守着小猫儿崽子似的守着蓉姐儿,一步也不离开。
此时她看见那银针,又把小时候扎耳朵眼的事想起来,说给秀娘听,这个秀娘还是头一回听见,只晓得来接她,蓉姐儿已经穿了耳朵眼儿,能戴金打花生的耳坠子了。
潘氏一向说她舍不得女儿,越是小越是该早扎才是,偏偏生蓉姐儿的时候混忘了,这原是该在洗三的时候就扎上的,小娃儿还甚都不懂,一扎一个准,哄好了不哭时再扎一下。
秀娘听见就“哧哧”笑起来,她如今万事不操心,只为女儿儿子忙一忙,听见蓉姐儿抱怨,又说流了一院子的血,撑不住:“就这叫流血了?等你再大些,才知道呢。”
蓉姐儿眨眨眼睛,她自然明白什么叫流血,不过就是来红,身边的银叶绿芽都来了,每个月总有几日要告假的,兰针甘露两个跟她一般大,还没来红,银叶绿芽就常说她们是小孩子家家。
蓉姐儿小时候就看秀娘洗那布条子,早早就明白什么是女人病,一来告假,挥手就准了,还叫厨房备红糖水给她俩喝。
母女两个才说过这事儿,蓉姐儿夜半竟肚子疼起来,这个天气她还盖着薄被子,觉得肚皮坠坠的发凉,倦起来钻在被子里,迷迷糊糊过了一夜。
第二日起来,脱了亵衣亵裤一瞧上面斑斑驳驳的红块,床上铺的暗红绸罩,细细一看,也能瞧见一块块红斑,卷起来的被子上头也有,被面没污着,里头的白布却要拆了洗晒。
那边银叶正要叫呢,蓉姐儿自个儿轻轻“呀”了一声,既不脸红也不害羞,叫兰针端热水来,又叫银叶裁布条来,甘露去厨房吩咐红糖水。
几个丫头把事儿办了,才想起来跟秀娘报一声,秀娘赶紧扔了算盘帐册往后头来,看见几个丫头拆被子的拆被子,铺床罩的铺床罩,单蓉姐儿好好的歪在罗汉床上,背后垫了个大迎枕,手里拿一本诗集,走过去坐在床沿边,笑着摸她的头:“这才说呢,转眼你就是大人了。”
蓉姐儿倒奇一声:“娘不是早说我是大姑娘了嘛。”
秀娘叫一噎,拍了她的头:“这才是真个成了大姑娘呢。”摸着觉得不对,把她裙子盖住的那一块掀开来一看,她竟垫了张茂哥儿的尿褥子在屁股下面。
“这是做什么?”秀娘早已经习惯蓉姐儿时不时干些稀奇事,难不成,她是把那个当成了小娃娃的尿了,这才给垫一块褥子。
蓉姐儿阵阵有词:“我问过银叶绿芽啦,这东西是想下来就下来的,不得自主,不就跟茂哥儿尿尿似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下来了,我给垫一垫嘛。”
几个丫头俱都抖了肩膀,铺被子的甘露差点笑倒在床上,秀娘抖了手要打她,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笑的,越发觉得这个姑娘还没长成,算一算又觉得她来红早了,自己那时候将要及笄了才来,潘氏提了好一阵子的心,知道她来红了才念一佛,说女人家别个窍不开不要紧,这个窍是一定要开的。
蓉姐儿才十二,丽娘算来得早了,也要十三四岁才来,心里一想,她那时候哪里如蓉姐儿吃得好,这小妮子,日日好汤好水的养着,越发娇嫩了,打眼一看就是富贵人家的姐儿。
蓉姐儿又要往学里告假,秀娘预备了些说辞,蓉姐儿却挥一挥手:“哪里这么麻烦了,媛姐儿秦六姐也是一样,跟林先生告假,不必说原由的。”
秀娘这才把心放下来,原来自家女儿算是正当年,她这边不便,自然不好往王老爷那里去问安,便是秀娘也极少去,若有个婆婆在,就是继室她走动也方便,如今只好着小厮侍候着,挑了两个机灵的,叫这两个时时带了老太爷在园子中转转,又叫养娘抱了茂哥儿常去玩耍,茂哥儿正是好动的性子,为了陪孙子,王老爷也要下床走动两步。
秀娘越发觉着女儿还小,便是再留一两年相看,也还来得及,托了吴夫人的话便想婉拒了,不意吴夫人竟送了帖子来请她过门,秀娘这里丢不开手去,叫杏叶去回应几句,说是公爹来了,正在瞧病侍疾,不得空闲往她那儿去。
不成想着吴夫人竟自个儿坐了轿子来了,她原透过意思给秀娘,此时怕弄茬了,想了又想,还是不能把蓉姐儿说给石老三,便是碍着外甥也不能说这门亲。
秀娘正有这个意思:“往日里说她大了,该说亲事了,可这瞧瞧又舍不得了,还得再留个两年。”吴夫人一颗心落回肚里,也笑着:“我是没女儿的人,瞧着她那可人样儿也舍不得呢,嫁了人便不得自主了,到婆家去立规矩,不如多留她些时候。”
“可不是这么个理儿,我们家这个还跟毛孩子似的,都大姑娘了,空长了个子。”这句大姑娘一出口,吴夫人也知晓了,她坐在软褥子上倒跟坐了针毡似的,心里怎么也拿不定主意,到底还是没开这个口中,又急急坐了轿子回去了。
秀娘还赞一声:“吴家太太,真是个菩萨性子。”
吴夫人到了家,徐小郎已经家去了,只柳氏在堂前等着她:“娘可说了?”
吴夫人长叹一声:“哪能啊,我要是张得出这个口,礼哥儿那里早就说了,王家姐儿事体都不懂,一团孩气,说的话也是孩子话,你也见过她,哪里像是知了事的模样,我怎么好开这个口。”
柳氏也暗自纳罕:“表弟这个性子,倒不成想瞧中这样的姑娘。”蓉姐儿自然不是不好,可这两个的性子差得十万八千里,一个若是冰淘,一个譬如碳盆,摆在一块怎么烧得出火来,也不知徐小郎瞧中她什么。
若说生得好,那自然是好的,可也不是头一份,那庄家的姐儿生得杏目如水腰似细柳,也是个难得的美人了,再说性子,那般跳脱模样,只照顾弟弟倒很拿手,可家里结亲又不是寻填房要会带孩子。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两个怎么瞧着也不合适的,怎么徐小郎就这么上心了。
看那样儿也不知道灯会是不是碰见说了话,单送人家一个风筝,就高兴的跟吃了仙丹似的,脸上不仅笑多了,话也多了,自打吴氏去了,就少有这样的时候。
吴夫人心里怜惜外甥,这才把娘家侄儿的事给推了,去了王家再去石家,石大夫人晓得王家是这个意思只觉得可惜,也没功夫去想旁的,又托相熟的夫人去探庄家的口气,打定了主意要把儿子的亲事定下来,恨不得立时就下定,抬人进门来。
吴夫人咽了口茶道:“你知道什么,这样子才合得来呢,不然我怎么定下你。”吴夫人看看儿媳妇红了脸,又长叹一口气儿:“这事,咱们只作不知罢,这个孩子也太苦了些,事事俱不如他意。”
柳氏给婆婆递上茶,心里黯然,便觉得这不是一桩美事,不如愿说不得才是正正好,月下老儿的红绳子,也不是个个都系得准的。
这个事事俱不如意的徐小郎,才进了院门就看见守园子留下的两个小厮在门前等他,一看见他过来急急上前:“少爷,你赶紧看看,那边进了两个人过来。”
徐小郎微一拧眉头,他只当是继母塞了管事的来,早知道他这园子不得清净,却没想这样快,迈了大步甫一进门,就叫温香软玉撞了满怀,却是个生得水灵灵的婢子,穿一件青竹绸的衣裳,羞了脸退开又束着手行礼:“婢子采莲,给少爷请安。”
119老太太临时起意,徐小哥捏鼻咽苦
往徐礼的院子里塞两个丫头,还真不是张氏敢拿的主意,她脚跟还不曾立稳,怎么也不能把手伸到继子的后院里去。
却是徐老太太开的口,一桌子吃饭,三个儿媳妇给她立规矩,徐大夫人丈夫做到了布政司,又娶进了儿媳妇来,也一样拿了筷子站在后头。
她那儿媳妇看见婆婆立着,自家哪里敢坐满,斜签着身子,也不敢十分挟菜,私底下自然也埋怨徐老太太规矩大,都已经有第三代进了门,哪里还用站着立规矩。
徐老太太却是有意压一压她,大儿子的官越做越大,不摆出点婆婆的款来,眼里哪里还有她这个当婆母的,一个个媳妇轮着给她挟菜。
“我不吃这油腻腻的,怎的厨房尽上这些菜。”徐老夫人见舀了蟹粉豆腐,批口便教训起徐大夫人来:“这个年纪了,这些个寒凉的怎么还好多吃,大老媳妇,你也该多加保养才是。”
徐大夫人眉毛都在跳了,若不是婆婆昨儿说了句今年都不曾好好吃蟹,厨房哪里敢上这样菜,这豆腐是拿鸡蛋豆腐跟白豆腐一起烧的,只敢搁两勺子蟹酱起鲜。
她自然不能当面开口,脸上笑意一团团的:“倒是媳妇的不是,一个没盯住,下头人便懈怠起来,下回定给娘办得可心可意的端上来。”
徐二夫人挟了个面筋,做的只有樱桃大,里头塞了虾仁切碎拌的馅,一口下去清汤清水,又吊足鲜味,谁知道徐老太太还不满意:“这东西用多了咳嗽,不要。”专挑的河虾仁,哪里就咳嗽了,徐二夫人见大嫂都赔笑,自然也跟着赔笑:“娘说的是。”
到了张氏这里,她给徐老太太挟了筷炒素,绿莹莹鲜灵灵的,不咸不淡吃口正好,徐老太太嚼了半日没想出挑剔什么,忽的想起一桩事来;“咱们礼哥儿如今也出了孝了,你怎的还不他预备下房里人。”
这句话一出,张氏的脸都涨红了,心里暗骂一句老糊涂,她怎么好伸这个手,便是平日里,也不曾吐露出这个意思来,当着一家子妯娌的面说,倒似她这事办的不稳妥了。
别的尤可,这上头最不能插手,谁晓得少年人是个什么心性,连丫头都不敢调过去侍候,这才中了廪生,若是贪了那事儿,徐三老爷可不把罪过都怪到她头上来,他可就只这一根独苗。
眼看着继子到了说亲年纪了,还不知徐家给他寻摸个甚样的人家,若两个好她也没功劳,拜的还是前头那个过去的,若两个有甚不好,房里人不就是个根由了,张氏才没这样傻,给人当筏子。
她如今且没个一儿半女,往这上头使力气,不值当。可话由徐老太太说出来,便显得是她这个做继母的想的不周,哥儿年纪大了,寻个人给他开开窍,再寻常不过了。
这事儿张氏是早早就想着不去伸手的,便是疏忽也只认是自个儿大意,如今徐老太太提出来,她便不能再装聋作哑。
徐大夫人跟徐二夫人两个互看一眼,都又垂下眼睛只作听不见,这个婆婆从来无理也要搅三分的,她说你错了,你便是错了,痛痛快快认下再告两句罪这事儿就揭过去了,下回她夸口自家提点了你,你也得捧着她拍两下马屁。
可若你顶真了跟她分说,管你话儿说的怎么软,她都是一句不服管教,不管芝麻大的还是绿豆大的,总要记个二三十年,徐大夫人跟徐二夫人两个俱都吃过她的亏。
到如今当着小辈孙媳妇的面,还能指谪她们几个刚进门子时办差了什么事,显得自家有能耐,仁哥儿媳妇回回都跟坐了针毡似的,恨不得捂了耳朵出去,这哪里是亲近她待她好,分明就是叫婆母看她不顺眼。
轮到张氏这里,竟让她做这里外不是人的活,在座的没个人不明白,张氏心里一转,赶紧放下筷子告罪:“倒是媳妇的不是了,原心里有这主意,想着哥儿年纪大了,是该摆个屋里人,可看来看去,也没个合适的。让娘忧心这个,全是我的不是。”
她想着了,可没合适,这句话一说,徐大夫人跟徐二夫人相互看看,晓得这个妯娌也不是面上那么和顺的人,接着又听她一句:“满院子也没老太太这儿会调理人,便疼媳妇一回,给赐个好的。”
徐老太太打的主意是万事不沾手,只说你们不好,便怎么去改还是媳妇们来,她再不管,冷不丁听了这句,也还没糊涂到家:“我统共才多少人,礼哥儿给了,那智哥儿信哥儿两个还能薄
了,你们一个个惯会躲懒,罢了,慢便慢着些,挑个好的才要紧。”
婆母开了口,张氏只好照着做,回来便把带来的丫头盘了一回,想一想,跳过一等的,在二等里挑采莲,碧荷两个,凑成一双送到徐礼院子里去。
张氏身边的嬷嬷打点好了丫头的衣衫进来回:“是不是给采莲碧荷升上一等?”徐礼的院子里还没有正经的大丫头呢。
张氏摇摇头,摸摸自己的肚皮:“还是二等,老太太不敢揽这事儿,偏把烫手的山芋丢给我,这哥儿不说立时三刻就要出仕,也差不离了,我有那个心,还不如正正经经自己怀上一个。”说着叫丫头端了药碗上来,一气儿喝尽了:“嬷嬷也教导她们,不许调三惹四的,若有个不好,我先打折她们的腿。”
她做完这些,便光明正大的把徐三老爷从赵仙仙房里请过来,徐三老爷差点入巷,心里正是冒火的时候,听完张氏说了给儿子屋里添人的事儿,心里觉得她行事体面,自然留了下来,折腾了半夜。
徐小郎才进屋门就叫撞了,那一阵脂粉香气腻得他紧皱眉头,采莲也不是有意,她是听见外头声响,想赶出去见礼请安的。
人都进了这个门,哪里还不知道主家的意思,她跟碧荷两个算是交了大运,成了哥儿的房里人,这个哥儿还生的这样好,两个来时一样,这里头哪个先得头筹却不一定。
还想着这回占了先儿,谁知道一句话才说完,少爷半晌没说话,羞答答抬眼儿一看,少爷正满面怒容,喝道:“哪个许你叫这名儿。”
采莲一噎,怔在当场不知怎么回话,碧荷又出来请安,徐礼斜她一样,坐到上首,两个丫头倒如惊雀儿似的打抖,捧砚从外头回来往徐礼耳边一通嘀咕,徐礼的眉头拧起来又松开。
既是祖母叫送人过来,便不好送回去,便是这回送回去的,也还有下回,徐礼打心眼里觉得厌恶,母亲在世时,徐老太太便没少往三房塞人,两个伯伯都拒妾,偏只有亲爹来者不拒,一个接一个的收进房里。
他自小便没少见母亲垂泪,当着人面要强,一个个和和气气又是赏衣裳又是给首饰,可背着人,却听她叹息,房里那几个一闹,便给母亲添气,为着是老太太送来的,又发落不得,生生坐下病来。
徐礼打小这样过来,更见不得这些,看看这两个丫头,再是红粉也譬如骷髅,冷笑一声:“进了我的院子,便要守规矩,小厨房里缺人用,去给陈嫂子帮手罢。”
采莲碧荷两个面面相觑,本想着不在书房侍候,也该在房里端茶递水,若能守上夜,这事儿便成了,谁想到少爷竟把她们两个发派去了厨房。
“原来的名不许再用,到陈嫂子那儿起个新的。”徐礼说完就挥手,叫过捧砚,让他开窗子通气儿,再把他从书院带回来的荷花图挂到墙上去。
采莲碧荷两个一下懵了,她们个自然不是顶漂亮,可在正院里头也是排得上号的,采莲知道些
根底,便不是给哥儿,往后也是要给老爷收房的。
比起徐三老爷这样的,自然是年轻轻的徐礼更勾人,还想着交了大运,不成想这个哥儿是个冷面郎君,还没开窍,把两个娇滴滴的姑娘送去厨房,别说厨房里头的活计,便是院子里洒扫的活儿也不曾干过。
碧荷还要开口,采莲赶紧拉拉她的袖子,两个退了出去,乖乖往小厨房里去,碧荷涨红了一张脸:“便是主子,也没这样作践人的。”
采莲想的多一想:“哥儿是前头太太的,想是觉得咱们不牢靠,先把事儿办好了,才能再想旁的呢。”到了陈嫂子那里,她一个不识字的妇人,管她什么荷叶莲花的,正巧今儿是十五给菩萨上香的日子,点了采莲说:“你叫初一,另一个,便叫十五罢。”
两个丫头气得眼睛都红了,陈嫂子看看这两个的衣着笑一笑:“还是进去换件衣裳,穿着这不出半日就污得洗不出来了。”
陈嫂子是觇笔的娘,觇笔觑了空儿来寻她,看见灶上切好的粉蒸糕,急急拿一块吃了:“娘,那两个少爷瞧不上,该怎么使唤怎么使唤,厨房统共就您一个,别累着了。”
徐礼回来头一天,预备做一桌子菜的,灶上摆满了刮好的鱼,码着切好的姜,那两个丫头换衣裳换了快要一柱香,想是觉得厨房里头腥味重,不肯过来,陈嫂子拿围裙抹抹手,麻利的把蒸糕切了来盛在碟子上。
“少爷怎么想起改名的,我听那名字起的挺文气的。”觇笔原来可不叫觇笔,叫陈小二,因着陈嫂子一向本分才把他儿子调来当了书僮,是徐礼给起的名,书僮不比别个小厮,呆在少爷身边还有书读,往后少爷作官,书僮放出去当小吏再多不过,为了这个,陈嫂子拿吴氏当恩人看,怕这两个是进来挑唆少爷学坏的,打定主意要好好磨磨她们。
“嘿,那个荷花莲叶,可不是不能取么,这两个也配。”觇笔贼笑两声,吃了陈嫂子一个毛栗子:“死小子敢跟我弄鬼!”
觇笔哪里肯说,端了糕点出去,一阵风似的跑到书房门口,把热腾腾的糕送进去,徐礼没有心思吃,赏给他们俩,捧砚一把抓过去,在廊下冲觇笔咧嘴:“你定偷吃了,我得多一个。”
那边采莲看见了,晓得觇笔是陈嫂子的儿子,心里定下主意,卷衣袖进去:“大娘,有甚要我帮手的,洗菜切菜俱都使得。”
碧荷还磨磨蹭蹭不曾出来,见采莲殷勤了还白她一眼,拖了腿儿去井边,她哪里打过水,把水桶扔下去,回回都浮在水面上,还是洒扫的小厮看不过眼儿,帮她打了一桶水送到厨房,碧荷叉了两只手:“谢谢小哥了,实是拿不动呢。”
陈嫂子把脸一沉:“十五,既是天长日久呆在厨房的,这活计该做出来,把那菜都泡上。”
120陈嫂子小计斗婢,徐小郎胆大擎香
徐小郎没在家呆上几天,又回书院去了,初一十五两个知道少爷不日要走,恨不能立时在他跟前露了脸,好叫他去了书院也记着她们,可书房门叫捧砚觇笔两个守得死死的,别说红袖添香了,就是端个茶送个水也只能送到门口,再想往房门口进一步,这两个就跟门神似的,把她们当作是妖魔鬼怪。
隔了窗倒常看见少爷,越是看,越觉得不能这么耗在厨房里过日子,这样的哥儿,又年轻又俊俏,还是个秀才,照徐家这个势头应举作官就在眼前了,若是能早早近了他的身,生下个一儿半女来,便是往后正头娘子进了门,也要让一头。
有了这个想头,得了空便往门前过一遭,去送水端茶的,立在门边娇滴滴的吐那一管声音,陈嫂子在厨下瞧见了,啐了一口,当着初一的面就骂:“下贱样子。”
初一却老实的很,陈嫂子叫干什么就干什么,便是拿刀刮鱼也从来不叫苦,手上叫割了刀口子,只裹一裹又在厨下帮灶,寻常也不去院子里走动,看着十五跟没脚鸡似的乱扑腾,心里暗暗笑她。
这个院子统共就这么些人,黎叔的老婆年纪大了,便只陈嫂子一个说得上话的女人,她的儿子还在书房当差,只要这条路通了,还愁没有机会往上。
收拾了那些个绸衣绸衫,卸了钗环,抹去脂粉,一样样的重新学起来,十五见了她这模样哧一鼻子:“你倒认命,便想这辈子在厨房呆了?”她一个独木难支,若是采莲肯同她一处,不信调不开那两个小书僮。
初一便只笑一笑:“都来了,不认命还能怎的,我不比姐姐生的好,也不知太太怎么就挑中了我,既进了厨房烧火担水都是命。”
十五见她这付扶不上去的样,越发懒怠理她,只自个儿一门心思的往上爬,给过银钱卖过俏,可那两个却一眼都不瞧她。
觇笔常来小厨房看他娘,总瞧见初一在做活计,便是得了闲,也只拿个小杌子坐在门口做针线,便悄声对陈嫂子道:“倒不成想,还有个老实的。”他跟捧砚两个哪里瞧得上十五,若真个叫她进了哥儿身,那便是大罪过了。
陈嫂子冷笑一声,狠狠戳一下儿子的额头:“合着我生你,便生了个瞎货,这一个才是厉害的,那一个出乖露丑,过不得三日便要求去了。”
觇笔吐一吐舌头,再看初一那模样,便瞧出大概来了,她总不急着同他搭话,无事也不往前凑,有送吃食送茶水这样的活计全交给十五,可回回自家来时,耳朵却竖的老高,眼睛也时不时的飘过来。
看明了这一节,觇笔冲他娘比了个大指:“高!您老实在是高哇!”说的像戏台子上唱大戏的,叫陈嫂子一巴掌拍在头上:“你也跟捧砚说说,我看这娃儿心眼实,哪里懂这些个弯弯绕绕的。”
“得令!”说着右腿一抬,做个打马的手势,踩着锣鼓点去了。
陈嫂子看看还在做针线的初一,甩甩手走过去:“死小子,又费了一双鞋子,天天跟着少爷,倒比少爷穿鞋子还要费。”
初一正等着呢,好容易能给陈嫂子做点事,急道:“嫂子若不得空,我来也是一样,虽说活计不好,也还能看得过眼呢。”
陈嫂子等的就是这句话,拿了布料子给她,叫她浆鞋底,接下来一旬日,初一再没功夫干别的,一闲下来就做鞋,浆好了鞋底还要裁鞋帮子,裁完了鞋帮子,还要绣云头纹,一双鞋做得细致精巧,底儿厚厚的,觇笔穿在脚上夸了好几声。
陈嫂子在初一面前也直夸她好,实则却是半个字也没透给儿子听,又把那烧灶的活派给十五,叫初一干些轻省活,闲下来拉了她磕两句家常,夹枪带棒把十五贬一回,没等两个把书房那道门给闯开来,自家已经先人斗了起来。
徐小郎往书院去前,又去了吴家一回,拜见过吴夫人见桌上一小匣子的金银锞子,眼儿一扫瞧见下边压了张帖子,露了个边角,上边露出个王字来,笑一笑问道:“这又不年又不节的,舅姆怎么备上这个了。”
吴夫人看他一眼,拿了茶盅儿举到嘴边,开了盖子撇撇浮沫,啜了一口,抬眼看看自家外甥,见他面上只作无事样儿,还拿一声干点心吃着,心里叹一声道:“哪儿呀,是王家哥儿过生辰,小娃娃抓周,请了我去。”
本该摆在八月十五正日子的,王四郎还不曾家来,各家的太太夫人也要预备家宴,哪得功夫来贺,便往后挪了一挪。
徐小郎听见王家就红了耳廓,这些日子把短短说过那几回话每日倒要想上百来回,越想滋味儿越浓,她一个眼神一点笑意,俱在眼前,越想便越急,若是按长久计,此时便得先定下来,等她再大些,说不定就有百家来争了。
吴夫人瞧见外甥这个样子,心里又是重重叹一口气,还有甚个瞧不明白的,他这是想要跟了去,却又不能开口,这上头还真不能松了他,瞧这模样已是衷情,往后若远着些许就丢开手去了。
吴夫人心疼外甥,偏又做不得主,知道他这性子跟自家儿子不动,那一个是没个三日火热劲头,可这一个却是认准了就不放,又不知道他喜欢了多久,若是才瞧进眼里便罢,可若是种在心上,却不知如何是好了。
两个正对坐无话,吴老爷进了门,他也是刚跑船回来,徐礼赶紧起来给他问安,吴老爷自然也在应邀之列,瞧见外甥便道:“你明儿就要进书院了,今儿松快松快,跟了一道,也好见一见人。”
吴老爷不比徐家那几个兄弟,只认作官一条道,他心思更活,做官也要与人打交道,到得一处便先跟乡绅交际,开了方便门好行方便事,徐礼年纪不小,只怕他过刚易折,带他多见见多看看,跟这些个三教九流打打交道,才算是学了做人。
既是丈夫开口,吴夫人也不好驳,只把话茬开了:“赶紧下去疏散一回,在家可不清静罢。”
徐礼也没什么好瞒的:“祖母叫母亲给调了两个丫头进来,我让她们在灶下做活计了。”来的时候又没人说明这两个是干什么用的,派在哪里还不是看徐礼高兴。
吴夫人一怔,跟丈夫两个互相看看,有些话不得当面提起,差人送徐礼回他的院子,把王家的事搁在一边:“你说,那徐老太太,是个甚意思?”若不是有这么个婆母不时给吴氏添一添堵,吴氏哪里会这样早亡。
“想是觉着哥儿到了年纪罢,这上头想是没人提点他,万幸这个外甥心思正,我来提点他,亲近也不是不可,却不能叫坐下胎来,到时还有哪家肯结亲的。”吴老爷皱了眉头,想来徐三老爷这个妹夫也不会在这上头警醒儿子,若真的有了胎,女儿便罢了,是个庶长子,可不就是乱家的根本。
说到亲事,吴夫人张张嘴:“这上头倒不怕,我怕的是,礼哥儿自个相中了人。”
“哦?相中哪一家的?”吴老爷来了兴致:“若是好,咱们便给牵个头,上回办的中秋宴,可是那时候瞧中的?”
吴夫人摇摇头:“哪儿呀,再早些,这个孩子开窍倒早。”她跟柳氏两个自小就见过蓉姐儿,那时候外甥就抱了不肯撒手,还只当他是喜欢妹妹,想起吴氏那个早夭的女儿来了,这样往回一串,一条条都连了起来。
“我怕,是那王家姐儿。”吴夫人吞吞吐吐:“像是咱们礼哥儿瞧中了她,王家怕还不知,便是那姑娘也懵懵懂懂,不像是知道的意思。”想是礼哥儿跟人家搭上句话就乐成那样,当着丈夫也不瞒,叹一口气。
吴老爷倒不曾皱眉:“王家还要往上的,只这年纪不大般配。”徐家三房这个模样,还真不能讨个厉害娘子进门,若是后头这个填房再生下个儿子来,哪怕结亲的人家要先掂量掂量,大儿子哪比小儿子是心头肉,本来只这点东西,徐礼能归多少。
“我也这样想,这才不想带了他去,凭白又见一面作甚。”吴夫人只觉得这门亲事怎么也无望了,吴老爷拈拈须:“不急,说不得,礼哥儿还正是要寻这样的人家呢。”
到了日子,茂哥儿叫打扮的红包似的,红绸衣衫红绸裤,手腕上带了两串金铃铛,常屋里烧了香点了烛,金银七宝的各样事物俱都备齐了,当中那套文房却是沈家巴巴送来的。
泺水人家的规矩,文房要舅家送,这一枝金子打的笔,虽尺寸不大,沈家拿出来也还吃力,王四郎收了这个心里满意,也不去看那些个姐姐妹妹上船给的红鸡蛋,亲自把那文房书籍、道释经卷、秤尺刀剪、升斗戥子、彩缎花朵、官楮钱陌围成一个大圈儿。
茂哥儿再不怕生,可他还没睡醒呢,就叫人摇起来,又是折腾身子又是折腾脸,还非给他额间点了一抹红,哼哼唧唧的不乐意,趴在蓉姐儿身上不肯起来。
别个越是要抱,他越是不肯,犯了牛脾气,谁来就瞪圆一双眼睛嘴里唬唬出声,像闹别扭的小狗儿似的,只好由着蓉姐儿抱他出去。
围着茂哥儿自然吉利话不断,这个说儿女生得好,那个说王四郎有福气,只徐礼,心里头想往前些,脚步却往后挪,再想挨一挨她,也怕当着人前露了相。
看蓉姐儿也穿了一件红衫子,下边是宝蓝色镶了圈银闪缎包边的裙子,还梳的双丫髻,缀了金通草,笑起来便似喝蜜似的甜,他倏地脸上就烧起来。
在船上听见别个作那声儿,他还不懂得,如今却明白过来,哪有一日夜里睡去不火烧似的发烫,再背多少句圣贤书也无用,翻来覆去便只想着她。
那些嗤之以鼻的人约黄昏,原在他眼里俱是下贱勾当。如今却想着听怕不能对面,听一听声儿也是好的。
待茂哥儿被抱进了圈,个个都哄着他去抓官印星,福财星,他脖子里挂了一圈圈白绒线串的陌钱,只觉得脖子沉不舒服,拿手去抓了想要扯下来,别个急他不急,一屁股坐在圈在当,就是不动手。
徐小郎绕在人后走到蓉姐儿身边,往后错开一步,蓉姐儿霎归粉透了一张脸,自他进来她就瞧见了,眼角余光才瞧见他不见了,略一回头便在身后。
她咬了唇儿笑,别个都顾着看地上,她也低了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尖,那上头缀的珠子一颤一颤,手指头绞着帕子,羞得动都动不得了。
两个俱没明说,却又哪个不知心意,徐小郎一双眼睛钉在她身上拔不出来,把心一横,觑着茂哥儿摇摇摆摆站起来,全都盯了他看他抓甚样事物,手一伸,又稳又快的一把攥住了蓉姐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