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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怀愫     春深日暖txt下载     春深日暖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91贪杯醉蓉姐挨罚,管家事麻烦上门

    “你可知道错了!”秀娘唬了一张脸,手里拿了戒尺,蓉姐儿立在下首,低了头不敢抬起来,秀娘“啪”的一声拿尺拍了桌子:“你还敢喝起酒来了!”

    带悦姐儿出门的事儿能瞒过秀娘,小院子里烤肉吃酒却没能瞒过她去,便是在正院里也能闻着满溢着烤肉的香味,她们俩喝了一小瓯的茉莉骨朵儿浸酒,还吃了三只鹌鹑一只野兔子,连骨头架子都啃的干干净净的,拿荷叶卷扔出去便是,一点都不落人眼。

    哪晓得悦姐儿这样容易醉,这酒还是兑过甜糖水的,她饮了三杯就面飞红霞,伏在桌上睡着了,这会子了还睡在蓉姐儿床上不曾醒转来呢。

    李家派了人来接,悦姐儿迟迟不出来,秀娘抬步往蓉姐儿屋子里一看,气得差点儿打她,还是玉娘扶住她,把她搀着坐下来,使了个眼色,让绿芽赶紧把潘氏请过来。

    蓉姐儿知道亲娘气很了,一句声儿都不敢发,低了头绞着手,嚅嚅的辩解两句:“我去平家,平五也拿酒出来的。”还是荷花酒,比这个劲还要大些,不过一人只分得了一小杯,拿竹构舀了半杯,不似今日一喝就喝了一瓯儿。

    秀娘气归气,却还是先把李家人打发了回去,说要留了悦姐儿住一晚上,等明儿一早再送回去。潘氏急急赶过来,蓉姐儿一见外婆就往她身后钻,潘氏一看见连戒尺都拿了出来,赶紧打圆场:“小人儿贪杯,哪里知道这甜甜的水也醉人,作甚就要打她了。”

    “娘,你莫要护了她,她这胆子也恁大了,哪家的小娘子似她这样胡闹,今儿敢喝酒,明儿是不是敢跑大街上去!”秀娘一说完,潘氏就上去给她拍胸口,一转头给蓉姐儿打起眼色来。

    这要真知道她俩跟着沈老爹上了街,铁定要挨板子了,蓉姐儿赶紧缩头往外跑,潘氏的声音盖过了女儿:“你跟个孩子气什么,慢慢管教就是了,还怀着身子呢,保养要紧,看我等会儿过去说她。”

    玉娘也在骂绿芽银叶:“姐儿吃用什么你们怎么也不知道拦,光会看着,要你们俩个侍候便只知道倒酒了!”两个人每人罚了半月的月钱,两个俱都苦了一张脸,蓉姐儿胆子大主意多,哪个能拦了她,在酒酿饼里头用陈酒糟把人吃醉的法子都能想了出来作弄人,那个香罗到现在都以为是自己量小还贪嘴儿,唬得差点要哭。

    玉娘也没法子,她跟在秀娘身边一整日,几个丫头竟一个报上来的也没有,想一想整个院子里头便只有秀娘镇得住蓉姐儿,丫头也拿她无法,小的魔星还没生下来,大的这个倒越来越淘了。

    秀娘还在念个不停:“娘也真是,才说她越来越大,也开始懂事儿,谁晓得就能闹这出,真个一点儿都放不下心来,杏叶,告诉玉娘,拘了姐儿不许她出门去,再有下回,瞒了不报的跟也一起罚。”

    蓉姐儿乖乖回屋里反省,沈老爹背了手,看见孙女儿噘嘴儿啧了一声:“你烤肉,怎么不看看风向,往你娘那院子吹呢,就敢烤?喝酒嘛,多兑些水,开了酒坛子晒一天,便喝三坛也不会醉!”

    绿芽银叶两个面面相觑,蓉姐儿却深觉有理,点了头:“还是阿公聪明,我就想不到。”几个丫头站成一排都要哭了,哪家的姐儿也没闹腾成这样子,还有个不怕事的阿公搅浑水,往后可就更劝不住了。

    夜里潘氏看着女儿睡了,又来蓉姐儿的屋子里:“你呀!才叫你娘安心些,又这样闹,她肚里这个小的还天天折腾她呢,你乖着些,就算是当好了姐姐了。”

    蓉姐儿叫禁了足,悦姐儿还不知道,香甜甜的睡了一夜,起来换过衣裳,大清早的李家便送了一道时鲜的点心来,鲜灵灵的樱桃,配了一陶罐子的奶酪。

    不是晒干过的,软融融甘中带酸,很是爽口,悦姐儿一见就拍了巴掌,她在家最爱吃这个,舀了一大勺子往樱桃上一浇,香甜可口,好吃的紧。

    蓉姐儿也跟着用了一大碗,两个俱都吃不下早饭了,悦姐儿上了车一路回去,香罗坐进车里就团了手求她:“姐儿帮着遮掩着些,我下回再不敢了。”她到现在还以为是因着她悦姐儿才留下睡一夜的。

    “嗯,我知道了,娘问起来只说我玩得高兴,这才跟蓉姐儿睡一晚。”背过身子去便想笑,咳嗽一声忍住了,弯了一双眼睛一路回一路笑。

    曹先生请了假回家探亲,放了几个女孩儿半月的假,蓉姐儿既被禁了足又不能去学里,便只安心在家做针线活计,隔水写大字,秀娘见她闲得在院里子里转圈,又分派玉娘教她学做吃食:“是个女儿家都要学的,虽悦姐儿几个还不曾学,她日日闲着也是闲着,先学起来罢。”

    “这上头姐儿定不错,会吃便会做。”玉娘笑着应一声,这倒是真的,蓉姐儿烤肉还晓得刷上一层蜜,那肉脂裹了蜜汁子,烤肉的咸香跟蜜味混在一处,咬一口别提多有滋味了。

    “再豪富的人家,家里的小娘子也要有一道拿手菜,学厨虽是知道些火候,可这一道菜的看家本事却不能少。”学厨比在书房写字有意思的多,蓉姐儿跟在玉娘身后,一径儿往厨房去,她不是那些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自小便瞧着秀娘起锅热灶,虽没自家动过刀,但合面调馅还是知道的。

    不说富贵人家的姐儿,便是玉娘这样,也有一两道拿手菜,一院里的妓子们各各不同,有的造汤有的蒸糕,还有的会炖肉菜,熟客来了奉上一碗作个殷勤。

    “那我学甚,玉娘的菜个个都好吃。”蓉姐儿犯了难,玉娘便笑:“你若学得好,便是全学去了又怎的。”

    她自家学的扬州菜,大煮干丝,八宝葫芦,清蒸鲥鱼,扒烧猪头,样样都很拿得出手,原来在院子里不出挑,长相弹唱都比不得旁人,鸨儿留下她,就为着她有一手好手艺。

    这些个大菜都费功夫,家常并不做,跟秀娘做的饭食不一样,便只有年节的时候,或是秀娘实在想吃了,玉娘才洗手上灶做一回。

    蓉姐儿既定心要学,便先学着做点心,红白点心案,便只这个最易上手,又不用火又不用油,也不怕她溅着滚油烫出泡来。

    把荷叶煮了水用来合面,一半糯米粉一半藕粉,调出来的面半澄半粉,用麦芽炒过蜜豆馅,一层粉糕一层蜜豆,来回铺上三层,再用滚刀切成小块,一块块晶莹剔透,放进嘴里不必嚼就化开了,既带了荷香又夹着蜜意,刚切成蓉姐儿就吃了一块。

    端到秀娘面前她也奇一声:“真个是她自个儿想的?”

    玉娘点了点头:“是呢,不过叫她做个点心,原以为蒸个粉糕酥饼便罢了,谁晓得她能想着拿藕粉做糕,这三层摆在一处到好看,若是拿玫瑰酱便更好了。”绿莹莹的糕粉,配上红艳艳的玫瑰才好看,拿蜜豆吃口虽好,却不如玫瑰显眼。

    秀娘用了一小碟,蓉姐儿得意洋洋,把剩下的给了阿婆阿公,还巴巴的要送一匣子给悦姐儿,她还记得泺水的姐妹:“要是她们都来,才好呢。”

    不料这一句竟又能给她说准了,凉风吹开桂子,秀娘身上才觉得好些,王家那几个姑子便上得门来,这回可不是只萝姐儿桂娘一家子,从大到小几个姑子排着队来了,拎了些鸡蛋腊肉,拖儿带女的进了门,说是来看望秀娘的。

    秀娘哪里不知道她们,除开桂娘不说,槿娘杏娘两个俱是无利不起早的,若是丈夫在家她们做这个模样倒也还罢了,丈夫不在她们怎么会来卖这个好。

    正皱了眉头,玉娘就愁着进来:“这可怎办?家里可住不下了。”杏娘把还在吃奶糊糊的菱姐儿也一道抱了来了,加起来六个人,哪里还有地方住。

    再说皓哥儿都快十岁了,怎么还好跟妹妹们混往一起,秀娘心头火起,忍了好几回才咽进去,扬手还不打笑脸人,既是带了礼上门来的,怎么也不能拦着不让进。

    “这个肚子,前头这样尖,跟我怀皓哥儿时一样,定是个男娃儿,错不了。”槿娘自来见了秀娘就少有这么堆笑的时候,这回一个劲的腆了脸,恨不得凑到她面前来:“我收了些乡下鸡蛋,这东西好,吃着养人。”

    秀娘往她带来的鸡蛋上一看,浅浅一竹篮,约摸二十个,笑一笑也不接口,杏娘也没空手来,带了一段火腿,还告诉秀娘:“这可是正宗的云腿,再好也没有的。”

    独只有桂娘拿了几件小衣裳出来:“我想着小娃儿见风长,前三岁最是费衣裳,你这儿虽有着针线人,总也好帮衬一点。”三件小衣,四条小裤子,各有长短,还拿干净棉布做了好些尿布,一条条都锁了边。

    秀娘看见她才笑:“这个最费功力的,又叫三姐姐忙,过意不去呢。”眼睛再往萝姐儿身上一扫,倒怔住了,萝姐儿细论起来比蓉姐儿还生得好,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笑起来脸上还有两个浅浅的笑涡,人也生得细条条的,只皮子在乡下风吹日晒黑了些,如今年岁上去了,正正经经是个美貌的小娘子。

    秀娘冲她招招手:“早早给你做了好几身衣裳的,跟你妹妹去,叫她拿出来给你瞧瞧。”就是徐屠户家的诚哥儿秀娘也是一季不落的送吃送穿,几个姑子里只有桂娘待她真心,她自然也全了心意回报。

    槿娘一听当场脸就挂下来了,她还没说话,杏娘就笑:“菱姐儿,赶紧谢谢舅姆。”秀娘还没落下哪一个,可这上赶着倒有些叫她生气。

    蓉姐儿从屋后出来,正听见这一句,可她上一回就吃过教训,晓得长辈面前不能造次,抿紧了嘴儿,忽的一笑:“四姑,菱姐儿会不会走路了?”

    菱姐儿手脚还不曾长好,一岁多点并不会走路,见杏娘摇头,她便叹一句:“我那儿存了一箱子小衣裳呢,就怕霉坏了,她要快点长就好了。”顺顺当当把话头接了过去,秀娘心中大慰,到底还是懂事了些,不是一味的胡乱淘气。

    “杏叶,屋子可备下了?”说这话的不是秀娘,倒是蓉姐儿,几个姑子彼此看看,才要问,蓉姐儿就告罪:“娘身子沉了,如今家事都是我在料理,这几日有不到的地方,还请姑姑们不要怪我。”

    说着一样样的分派下去:“哥哥年纪长了,不好住在后院,只在外院备了屋子,姐姐同我住,另一间大屋住着阿公阿婆,只好委屈三个姑姑睡在西厢房了。”

    这是蓉姐儿进来之前玉娘同她说的,秀娘这胎怀得很是辛苦,到现在酸笋配粥且吃不下,厨房里想法子送上的吃食,大多都原封不动的又端下去,只有清口的汤水才能喝得几口,这几个姑子从来不是省油的灯,这时候寻上门来,若有个不好,肚里的孩子怎么办。

    这话秀娘不能说,玉娘更不好张口,蓉姐儿张了口,便是王四郎回来了她们要诉苦,也只能说是小孩子不晓事,意头是好的,把事儿给办差了。

    桂娘一口就应下来,槿娘杏娘的眼色晚了一步,等到进屋关上门,槿娘才道:“呸,还真自个儿金贵起来了。”

92梅姐儿落胎成药,秀娘子中秋产儿

    院子里乌泱泱住着这么些人,杏娘还带了一个刚学走路的奶娃娃,一院子鸡飞狗跳全是事儿,秀娘便借口身子沉重不往后边去,只呆在自家院儿里,潘氏更是把女儿守得铁桶一般,一大早就去正院,任是谁来当着潘氏的面也不能说些不中听的话,槿娘试过一回,她才拿了由头想开口,就吃了潘氏一顿抢白,一句接着一句,碰了一鼻子灰。

    槿娘常觉得自家丈夫是童生,要论个什么古都用这一家的秀才哪一家举人说事,偏潘氏不接她的话茬子,还笑一声道:“蓉姐儿的二姑,可不是我说,天下事多如牛毛,那孔夫子也只识一条腿,这些个虚话我老婆子都不信,你怎的倒信了?”

    气得槿娘后头那连轱辘话没处开口,回去就甩帘子:“好嘛,沈家两个是想着让女婿养老呢!”可说着就又羡慕秀娘身边有父母亲,她出嫁生孩子那会儿,连个送红鸡蛋的人都没有。

    杏娘磕了一地的瓜子皮,手一伸又拎过炸果子来,桂娘正帮她带孩子,领了菱姐儿在院子里走路,她眼睛扫扫女儿,嘴里嚼着东西道:“怕甚,咱们就在这儿过中秋了。”

    便是不能刮回家些,吃上一月也是好的,几个打了这样的主意,夜里用饭的时候当着一桌子人的面说了出来:“四郎不在家,咱们这些当姐妹的,自然要帮衬着些。”

    连潘氏都不成想这姐妹两个这般不要脸面,蓉姐儿舀了一碗汤,用筷子把鱼汤里的葱姜挑出来,侧头一笑:“住便住嘛,人多还热闹呢,哥哥可跟学里的先生告假了罢?我们曹先生凶得很,不告假要打手掌心呢。”

    皓哥儿一缩头,筷子上挟的鸡腿儿差点落到别个碗里,槿娘一怔还真没想到这个,她是想留下来看看秀娘到底生出个什么来,若是个哥儿便罢了,要还是个姐儿,等四郎回来,不信说得他不心动。

    皓哥儿一听这话当即闹着要家去,他住在前院,撒扫的小厮管帐的先生俱都板了一付面孔,平日里也出不得街,亲娘又不在身边,早就觉得无趣,还不如回去,同窗的总有几个玩伴,下了学还能钓鱼摸虾呢。

    潘氏飞快的接了口:“这怎么好叫你来劳心,我这个娘家妈在呢,碍了哥儿读书中举,岂不是大罪过了。”说着一叠声的推,还许槿娘开口:“赶紧的,明儿就叫人套了车送你们家去,我听说那圣人的子弟日日都要写字,那句怎么说的来着?”

    “一日不动笔,手就生了。”这却是陈老翰林说的,被蓉姐儿现学现卖,她念叨过好几回,连潘氏都学会了,听见这个一拍腿:“就是这句话儿,到时候一门两状元,可不耽误了佳话。”

    座中的除了桂娘,任谁都晓得是潘氏在讽刺汪文清了,槿娘一张脸涨得红,可对面是亲家长辈,不好当面甩筷子走人,勉强用完一餐饭,吃得肚儿圆圆满的回去收拾东西。

    她还打着要把全部东西都带走的心思,可杏娘也是一般想头,她在前边拿,杏娘在后头拦:“二姐姐真是,你不用,我跟三姐姐还用呢,你把梳子抿子都拿走,咱俩使什么?”

    桂娘是个棉花耳朵,一个姐姐一个妹妹谋事俱都当着她的面,可她却哪个都劝不住,又怕伤了和气,进屋就当自己个儿是聋子的耳朵,任这两个怎么说就是不开口,得了空就带了针线到蓉姐儿屋子里去,跟女儿两个人缝起衣裳来。

    萝姐儿年纪不大,一手活计却鲜亮的很,半日就缝好了一个小娃儿穿的肚兜,上面还绣了两只老虎头,蓉姐儿爱得不行,潘氏拿过来看了说这虎头绣的好,该用来做鞋子才是。

    萝姐儿红了脸,声儿细细的:“还没学过怎么做鞋呢。”

    潘氏又是剪板子,又是浆鞋底,到了下午做得细巧巧一双虎头鞋子来,蓉姐儿拿了就不肯撒手,偷偷带到学里去给悦姐儿看,何家姐妹也都围了过来,平五的眼睛往这边一睨,这东西虽可爱却到底是个玩意儿,笑一笑不说话,悦姐儿却觉得有趣的很:“我这儿还有个布老虎呢,叫你带家去,给你弟弟玩。”

    蓉姐儿把老虎收起来,却有些发愁怎么把杏娘赶回去,她托了脸叹气:“除了我三姑姑,一个个

    都讨人厌呢。”槿娘到底没走,咬了牙也要留下来到秀娘生产这一天,屋子里东西都跟杏娘分刮好了,一个拿镜台,一个拿铜盆,只把皓哥儿一个送回去,叫她婆婆给看着。

    悦姐儿伸着手叫香罗给她染指甲,听见她叹气也跟着皱眉想法子:“我们家的亲戚都叫我娘压住了,哪一个都不敢作好作歹的,你娘怀着身子没法儿,那你叫有个法子的来呀。”

    一句话点醒了蓉姐儿,她回去就找了秀娘:“娘,咱们把阿公接来罢。”

    秀娘正侧了身歪在床上,迷迷蒙蒙听见了把眼儿一张:“你怎的想起这个来了。”她现在连去院子走动一步都累得直喘,撑着身体也坐不起来,走路恨不得叫人在前头给她托着肚皮。

    “阿公总要来看看小弟弟的,姑姑们都来了,他也来咱家玩一玩嘛。”蓉姐儿眨巴着眼儿,秀娘点点她的头:“成日家作鬼,阿公当着县丞,怎么脱得开身。”

    “脱不脱得开,请一请,晓得咱们有这个心意呀。”蓉姐儿知道几个姑姑在娘反到伤精神,还不如把阿公请了来,回回吃年饭,这几个姑姑在阿公面前可是一句话都不敢说的。

    秀娘晓得女儿的心思:“你也大了,懂了事,你小姑姑滑胎,她这几个姐姐也不肯回去瞧她,横竖就想赖在咱们家了。”

    说起来也是梅娘命不好,滑下来的还是个男胎,桂娘一听说就去了,把萝姐儿放在江州,收拾了东西预备去万家住上一段,秀娘自己不便,到底还是带了东西去,还给了银钱,让买些好东西补补身。

    桂娘回了泺水家门都没进就去了万家,一屋子清灯冷灶,妹妹滑了胎却连个烧热水的都没有,桂娘一下便想到自己那时候的模样,赶紧咽了泪给她烧水,床上的梅娘正在发怔,眼睛木木的盯着帐顶,看见姐姐来了,咬着唇儿不敢哭:“三姐,三姐!我婆婆把我的孩子卖到生药铺子去了。”

    紫河车能入药,刚滑下来万婆子就叫大儿媳妇拿铜盆子盛了,拿到生药铺子里头去卖,这却不能落人眼,只暗地里开销,自梅娘落胎,家人俱在江州,与父家更是一字不通,朱氏也不来看她,还是原先的徐屠户娘子知道消息来看了一回,使了人报信给秀娘。

    桂娘一听泪珠儿雨点似的往下落,见梅娘再没有刚嫁时的喜意,脸儿都凹陷下去,衬得两只大眼外翻,面上一片惨白,她赶紧收了泪,拿红枣当归炖了鸡汤,盛出来给妹妹喝。

    梅娘摇了摇手,汤碗过了过手,连唇角都没沾就又递了回去:“三姐,我的命怎么这样苦。”

    “女儿在世,万般由人不由己,你正坐小月子,可不能把眼睛哭坏了,赶紧把身子养好了,生下个哥儿来,你婆婆嫂嫂想再欺负你也不成了。”桂娘以己度人,只当万二郎有了儿子就能把梅姐儿当个人,可梅姐儿却摇头:“姐姐不必劝我,我知道的,好不了了。”

    忽的想起那一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话来,眼儿一阖两行清泪滑下来,桂娘也不知要怎么安慰她,硬喂下一碗鸡汤:“我明儿还来瞧你,等着,我找她们说理去。”

    万家原看着桂娘性软不放在眼里,待知道是纪捕头的娘子,又软了三分:“她也真是个实诚的,怀了身子便在屋里好好歇着,非要买菜作饭,滑了一跤,这才落了胎。”

    桂娘气得无法,回去往亲爹那儿一说,王老爷只阖了眼儿不作声,到第二日差了朱氏上门去看望,朱氏也不过略坐坐,放下礼盒就要走,为着梅姐儿自己寻的这一门亲,连桃姐儿都跟着受了牵累。

    汪文清是童生,纪二郎是捕头,最不济的陈大郎家还有个杂货铺子,不管里头如何,外面总是全了脸的,到了梅姐儿这里竟只是个卖油的,别个就是想结亲,看看这些个姻亲也发怵。

    朱氏自咽苦果,看梅姐儿更不顺眼,凉热话也没说一句,屁股都没坐热便甩手走人了,万家大嫂喝着鸡汤立在门边哧笑:“好得意的人儿,落了个胎,还想实实在在的作月子呢?”

    那边梅姐儿淌泪,这边王老爷差了朱氏就往衙门告了假,坐了大车往江州去,还没踏进门边,就见里头忙乱乱的,还是沈老爹眼尖认出他来:“亲家公,赶紧的,咱们俩来一盘?”

    王老爷一看,是秀娘在屋里发动了,潘氏在屋里陪着,稳婆请了两个,蓉姐儿在亭子里正襟危坐,一双眼睛盯着屋子一瞬也不瞬,萝姐儿陪她坐在一处,槿娘跟杏娘两个在屋子里根本没出来。

    王老爷左右看看是没他好插手的地方,把冠儿一脱,坐下来跟沈老爹两个下起棋,沈老爹生得瘦俏,王老爷长得富态,玉娘一打眼就瞧见了,她认不得王老爷,指给蓉姐儿看,蓉姐儿一瞧就笑,拎了裙子到王老爷跟前请安。

    “阿公来了,阿公累不累?我叫给打水,外祖母说娘没这么快生下小弟弟来,先洗濑用饭罢,二姑四姑也在房里用饭呢。”王老爷先还笑着点头,看见孙女是个大姑娘模样了,管起事儿一套一套,往后是个能当得家,到这最后一句眉头便拧了起来。

    蓉姐儿只作不知,搀了王老爷的手进门去,沈老爹在后头点点她,她吐吐舌头,叫厨下整治一桌子菜,晓得王老爷爱吃肉,一面端了肉菜上来,一面又给他备下粗粮果蔬:“鱼生火肉生痰,青菜豆腐保平安,大姑姑教的。”

    一句话把王老爷最疼爱的女儿也带了出来,王老爷用罢了饭,看见一院子还在等着,独自家两个女儿还在屋里,抬头看看天色墨黑,顶上一轮圆月清辉四溢,照得砖地如铺了一层白霜,拈了指头算算日子:“今儿十四,明儿便是十五了罢。”

    沈老爹拈了拈胡子:“十五十六都是好日子,这娃儿好,生在中秋佳节了。”便是秀娘要临产,蓉姐儿也没忘了备下这时鲜物,女儿家还要拜月,拜月的盒儿总要齐全,案上置香斗,供了鲜菱、红石榴、金柿子、炒甜栗、爆白果等时令瓜果,就差明儿焚香点烛“斋月宫”了。

    王老爷坐在石凳子上,到天色晚了,里头还没生下来,蓉姐儿急得攥了玉娘的手:“怎的还不出来?弟弟这样淘气!”

    玉娘拍着她的手安抚她,又叫银叶拿了薄斗蓬来,一个一件的披上,怕夜里着了风明儿疼痛。傍晚发动的,到了子夜才刚刚出一个头,等整个身子出来了,里头正举家欢腾,外边敲梆子的响了一下,蓉姐儿仔细一听:“呀,这是过了十四,弟弟的生日是十五。”

    这回是真个心想事成,生了个哥儿,潘氏喜得合不拢嘴儿,王老爷一双腿儿发麻都不觉得,哈哈笑起来,围拢了去看包在棉花包里的哥儿,蓉姐儿凑上去:“咦!”一的声退回来,吐吐舌头:“弟弟好丑。”

    叫潘氏打了下头:“浑说,看看这眉毛眼睛,一头好头发,大些定然生得俊。”

93蓉姐儿晋升当姐,王四郎喜得贵子

    秀娘的屋子叫围得风雨不透,所有的窗缝门缝都拿布条贴了起来,内室里头更是连光都少见,小娃娃就睡在她床边的悠车里头,蓉姐儿日日往正院里跑,一天按着餐点儿总跑上四五回。

    “娘,弟弟怎的一直睡一直睡,他就不醒么?”蓉姐儿拿手指头去摸小娃儿的脸,小人儿在蜡烛包里还蠕动了一下,皱皱脸打了个哈欠。

    “哈,它比小白还有意思。”蓉姐儿才说完,秀娘就嗔她一眼:“孩子话,怎的拿你弟弟跟只猫儿比,他现在小才一直睡,等大着些天天闹个不休呢。”

    秀娘才生产完,没日没夜的足足睡了一日,一直到第二天傍晚才睡足了,她迷迷糊糊之间也听见稳婆告诉她是生了个哥儿,醒来第一桩事便是叫玉娘把孩子抱到身边,看着他皱巴巴的脸长长叹出一口气来。

    越是富越是觉得没个儿子傍身日子都要过不下去,泺水人家越发不讲究生男生女了,生女养蚕织丝,小小年纪便能支撑家中开销,从七八岁起到出门子,不说家中老小的吃口,就是一注嫁妆钱都攒了出来。

    生男儿总巴望着他金榜提名,考童生进学,再一步步的往上考秀才举人,还要保媒出聘,原都说女儿是个赔钱货,如今却不一样,得了哥儿的人家人自然欢喜不禁,那生了女儿的人家也不愁容满面了。

    可如今却又不同,既攒下了这一份家业,自然不能跟贫家小户同日而语,秀娘自家也知这回若生的不是男孩,再生上一个,说不得便要纳妾。

    潘氏虽没在她怀孕时说这些丧气话,可便是旁人不说她也知道,到时候由着别人送人进来,还不如她买一个干净好生养的,手里头捏着身契,便是真个生了儿子下来也不敢作反。

    王家塘里那个“堂叔”打的甚个主意,秀娘一望便知,借了亲戚的名头进来,再怎么也不会写□契,还占了同出一地的便利,真生了儿子,还不知道要把自家挤到哪儿去。

    由着这等狼子野心的进门,还不如她挑个老实的,那是下下之策,如今这个哥儿一落地,不仅是秀娘的保命符,便是蓉姐儿,有个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在后头支撑着,出了嫁也有人撑腰。

    秀娘看着儿子满心喜意,蓉姐儿也坐在边上笑团团,趁了玉娘去端汤,凑到秀娘耳边说:“阿公骂两个姑姑呢,我听着的。”

    王老爷一看两个女儿竟是这模样,第二天就斥了她们,叫她们家去,这倒不是来帮忙,却是来裹乱来的,槿娘还嘴硬,说是总要洗了三才好走,要添盆呢,王老爷阴沉沉盯了两个女儿一眼,杏娘赶紧收拾起东西来。

    到底还是留下来洗三了,若不是王四郎还没到家,怕婆家人来的太少场面冷清,秀娘实是愿意赶紧把这两个姑子送回去的。

    蓉姐儿跟在潘氏玉娘身后办着洗三,她跟了秀娘也去过几回夫人家的聚会,写了帖子请人来,何夫人李夫人跟平夫人,这几个除了平夫人不一定,另两个定是能到场的,再有便是江州府里那些来往走动过的官员。

    蓉姐儿读书平平,这上头却似足了王四郎的好脑筋,列了一张单子出来,一个个的点下来:“这位夫人很是和善,看着应是能来,这个便不成,眼孔比针尖都小,从来瞧不见咱们。”说白了也容易,那官位小些的,夫人也和蔼些,那官位大的,便同平五家请来的小娘子一样,根本不拿正眼瞧人。

    不说玉娘,就是潘氏都啧啧称奇:“乖乖,咱们家妞妞倒是个当官家娘子的材料。”

    秀娘抱了儿子哺乳,家里虽请了乳娘,潘氏却不十分肯叫乳娘碰小娃娃“吃了谁的奶,便跟谁贴心,你看看前门陈三家的媳妇,奶了刘员外家的哥儿一场,那哥儿到如今还金银吃穿的给着,我来前才晓得,陈三把他的小闺女送进刘家当妾去啦。”

    从东往西一条街的人都在背后说陈三家的下作,家里日子过得这样好,又不是过不下去了要卖女儿,生生把个花朵样的姑娘送了去作妾,慕富贵连脸皮都不要了。

    “好容易得了他,哪能叫别个料理。她就这点子小聪明,怎不瞧她作得诗出来。”秀娘拍哄了儿子,虚指指蓉姐儿:“到外头见了人一双眼睛就断的转,是个人都晓得你在使那聪明劲儿,还当自家不落人的眼呢。”

    原是还小,别个怎么瞧都只说这个姐儿伶俐,翻年便要十岁了,再这么可不成话,蓉姐儿听见秀娘说她只低了头不作声儿,眼睛只盯住弟弟看。

    还是皱皱巴巴一张脸,却生得肥壮,脑袋圆圆的,顶上还有一个陷进去的窝儿,她好奇想拿手指头戳一戳,叫潘氏一把拍掉了:“那可是命门,还没长好呢,再不能碰的。”

    蓉姐儿缩了手:“为甚没长好?”说着又抬手摸摸自家的头顶心,好似没有这个窝,潘氏抱了娃娃放到悠车里,一只手还没落下,奶娃儿就扁了嘴巴要哭。

    “一个赛一个的精怪!”潘氏嘴里埋怨一声,到底还是抱起来,又抖得一会儿手也酸了,见着娃娃睡熟,又想放下来,这回还没沾上床褥子,才刚弯了腰,奶娃儿嘴儿一咧,张着没牙的嘴巴便哭。

    “他是要人抱,阿婆,我来!”说着就要接过去,潘氏赶紧往后头让一让:“我的祖宗,你可别碰,再摔了他可怎办。”

    “摔不着,我抱得动,我来!”蓉姐儿一定要伸手去接,自生下来她还没抱过呢,秀娘看见她踮了脚绕了潘氏圈,笑一笑:“你坐到床上来,放在你腿上给你抱。”

    奶娃儿刚还在哭,一到蓉姐儿怀里竟不哭了,蓉姐儿凑上去香他的脸,又学着潘氏的样子颠颠他,嘴里还发出“哦哦哦”的声音哄他,抬头笑眯眯的弯了眼睛:“弟弟好香。”

    “呵,可算夸了他一句。”生下来就说他丑,说得红通通像只小猴子,好容易才说了这一句话出来,蓉姐儿嘿嘿一笑,低头就看见奶娃娃动动嘴,瞧着就跟笑起来似的:“娘!他听的懂啊!”

    王四郎算准了日子中秋前回来的,谁料到在峡口堵住了,也不知前头哪一艘船阻了道路,眼见得动都不得动,只好退回来,绕了路行。

    这一绕就绕进去三四天的水路,到得家中,洗三都已经过了,一回来就瞧见门口挂了红绸,门房一见是老爷回来,赶紧道喜:“太太生了个哥儿,老爷大喜。”

    这句喜一报,王四郎随手就是一两银,奔进内室里,叫潘氏一把拦住:“赶紧洗干净尘土再进去,小儿家身子嫩呢。”

    得了儿子还有甚个好说,王四郎乖乖洗干净头发,还自个儿剪了指甲,从里到外从上到下收拾干净了,才推开房门。

    秀娘早早睡了,小娃儿也在悠车里头嚅动着嘴巴熟睡,王四郎看看床上的秀娘,咧开一口白牙,搓了手想抱抱儿子,看看他的脑袋还没自家一只拳头大,缩了手不敢去抱,绕着悠车转了一圈又一圈,怎么看也看不够。

    秀娘被他这番动静吵醒,眯了眼儿瞧见是丈夫,撑着身子就要坐起来:“家来了,怎的这样晚,可要吃喝些什么?”

    “你赶紧躺着!”王四郎走过去她按下:“我在船上用过饭的,急赶慢赶还是晚了。”去了金陵才知道甚是脂粉乡繁华地,似他这样在泺水数得上名号的,去了金陵不过小虾米,王四郎先是在大姐夫家盘桓了几日,将姐夫王瀚之石材场的朋友见了个遍,这些个人家里少有往茶叶这一行当去的。

    无人领进门,王四郎便是去行会拜过山头,也依旧揽不着生意,开铺子哪里有说的那样容易,便是你手里有钱,没这块叩门石也依旧进不得圈子去。

    王四郎不成想着大姐夫一门心思做着材料生意,也不想想往别行插一插手去,不做是一回事,没人脉又是另一回子事,出门靠朋友,他先是想写信问问陈仁义在金陵有没有识得的熟人,后头一想却又罢了,已是靠了他起的家,总不好赖在人家身上。

    刚转过念头要回家,忽的想到吴家人就在金陵,带了礼物上得门去,只说自家是来金陵走亲戚的,想着吴家便在此地,带着礼上门拜会。

    这回吴老爷却在家了,吴夫人把前情后因纷说明白,他捏捏胡子晓得王四郎是来金陵找门路的,当着他的面儿却一字不提,只送下礼物便走了。

    上回跟吴少爷喝酒却不是白白醉了一场,把吴老爷喜欢些什么摸了个清楚,晓得他最爱牙雕,这东西在金陵却不易得,王四郎剩的这点钱也不够置办大件了,便送了他一只牙雕的哨子。

    这哨子却不是给吴老爷的,只说是送给吴少爷的,给吴老爷吴夫人却还是寻常物件,也没忘了徐小郎,单给他一方端砚,蕉叶白的拿酸枝木盒子盛了,吴老爷拿出来一瞧倒跟吴夫人笑起来:“这才是行家。”

    吴夫人看看那方端砚:“虽是蕉叶白,我瞧着却没甚个出奇,礼哥儿房里多少块,你怎的单赞了这一个。”

    “不是说礼,是人!”吴老爷把盒儿放下,又捏起那个牙雕的哨子:“这才是真心走动,若有意来求,我未必就肯,便是再贵重的,咱家难道就缺了?”这样子套近乎,才是真近乎。

    吴老爷也不急着伸手,看王四郎还上不上门,又等了十多日,见他到处请客吃饭,楼里院里都转了一圈,行会里人去的不外乎这几家店,来来往往总有照面的时候,等一碰着,王四郎同吴老爷问一声安,那几个瞧原是旧识。

    吴老爷知道他等的便是这个,脸上一笑,作出熟人模样,又说王四郎在泺水产茶产丝的好地方,一南一北都通着商路,有了熟人一口气儿,他这事就算成了一多半儿。

    把他收来的茶寄往茶叶铺子里头卖,压低了价儿做那供货的最是下等,王四郎打的却不是这个主意,既通了路子,他便把茶叶白给店家,只订下规矩,茶叶钱一分不要,价却不能卖得贱了,泡茶的茶叶也不能少,每店先上二斤,等卖空了,可再拿来货。

    光是这等自还不足,那堂客茶博士才是正经销茶的人,客人过问,自然要对答,王四郎使手下人单请了茶博士用饭,同他们拍定卖出一杯就给铜钱十文,若是一壶便给铜钱五十。

    白送上门的好货谁不要,金陵人原只吃雨花茶,绿茶,却没尝过白茶的滋味,王四郎这一手却是在酒座茶楼里头打响了招牌,分给店家原就有量,客人吃着觉好,再来时却摘了牌子,把这货当成紧俏,到把价炒了上去。

    这般作势了一月,他的茶叶铺子也就热热闹闹开了张,收来的白茶叶一路看涨,算是把价定了下来,比运去九江卖得还要贵些。

    “九江那儿节后再去一趟。”金陵城的生意安定下来,九江却无人坐镇,还是手头人太少,只一个算盘跟着却不成。

    “算盘也老练了,你使了他去便成,这才家来,舟马劳顿的多累人。”秀娘一句说完,悠车里的小东西便细细哼哼两声,秀娘赶紧拍他,压低了声儿:“鬼精鬼精的,有一点儿不动就要哼。”

    “这才是我的种,儿子哎,你爹给你挣家业,你可得快快长!”说着凑过去用力亲了一下,秀娘再想拦也不及,王家的小哥儿怔了一下,睁开迷迷蒙蒙的眼睛“哇”的一声哭叫起来。

94两姑红包百廿钱,玉娘拒嫁王算盘

    别说秀娘,便是王四郎也一夜都不曾睡好,小娃娃能有多难哄,抱起来拍一拍摇一摇便是了,可谁知道这娃儿气性大,睡梦中被亲爹吵醒了,不依不饶哭了大半宿。

    连蓉姐儿那院子里都能听见正院的动静,丫头养娘轮着抱还不行,最后趴在秀娘身上睡着了。这一夜睡下来,秀娘的肩背腰酸痛的坐不直了,只得躺在床上,叫丫头给她揉肩捶腰,潘氏还在边上瞧着:“可不能重了,月子里亏了身子可不得作怪一辈子。”

    窗户门缝还叫糊得严严实实,蓉姐儿进屋看见弟弟母亲都在睡,放低了怕声音:“阿婆,汤好了。”她自学厨,比学算盘还更起劲,日日往厨房里去,作一道汤蒸一个点心已经很拿手了。

    “乌鸡人参,最补气的,爹带回来的。”说着开了盖子,舀出一碗来放凉,秀娘为着奶水多,日日离不得荤汤,肉倒不多吃,满是油花的汤喝得都快吐了,要为着奶水好,当喝药也得灌进去。

    昨儿王四郎家来,因着夜里并不曾见过亲爹,知道女儿把王老爷请来过节,冲她点点头:“到底是当姐姐的人了,等会子爹给你好东西。”

    说话就去给王老爷问安,也叫他给小娃娃起个名儿,蓉姐儿名字是王老爷随口叫的,因是生在荷花节,才起了蓉字,蓉姐儿知道这一桩,还悄悄问秀娘:“阿公这回别是要起个月哥儿罢。”

    笑得秀娘差点儿喷了汤,男娃儿的名字怎么也要郑重些,王老爷原想着等儿子回来起,听见他问心头也早早就想好了:“就叫茂哥儿吧,我这一辈子嗣单薄,到你这儿,开枝散叶才是道理。”

    这话一说,秀娘把儿子抱在怀里更不能撒手了,蓉姐儿看见亲娘这样吃起味来,噘了嘴儿坐在罗汉床边,潘氏一进门就瞧见她这模样:“这是作甚,嘴巴上倒好挂油瓶了。”

    “大清早起来炖的汤,娘都不喝上一口,抱着弟弟就能饱了!”蓉姐儿眨巴眨巴眼儿,秀娘一下笑出来:“傻妞。”一口气把汤全喝了,留下两只鸡腿给蓉姐儿吃。

    “再不吃了,银叶说我的腰带使的都比原来长了。”蓉姐儿赶紧摆手,潘氏一把接过去:“我吃,再一个分给你爹,我却不怕费材料。”

    茂哥儿醒了也只是睁了眼儿,连头转不得,蓉姐儿见他小鼻子小眼睛生的可爱,又把那点不平丢到脑后,坐到床上,把腿摆平了,两只手拎着襁褓上扎的红绳子,两边抬起来把弟弟放到腿上。

    小人儿尽力睁睁眼,又合上睡着了,歪着头还有笑,白日里睡的比夜里安稳的多,蓉姐儿爱得不成,弟弟还睡着也不放手:“娘,他还有多久会走路?”

    “你以为是马还是驴,一生下就会站会走?”秀娘靠在床上,这个儿子虽在肚里折腾,生下来倒好,天儿已经凉了,屋门关着也不气闷,不似蓉姐儿那时候,生下来正是六月里,一层层的淌汗,褥子根本睡不住,她想睡竹席,还叫潘氏一通骂。

    “他得先学会抬头,翻身,爬坐,再能学走呢。”秀娘点了小衣裳,又数数尿褥子:“还是太少了些,叫玉娘领着杏叶再裁些来。”

    蓉姐儿吐吐舌头,轻轻摇摇他:“茂哥儿茂哥儿快快长!”

    王四郎进门就听见女儿的声音,哈哈笑了两声,冲她招招手:“来,爹给带的好东西。”拿了个小匣子交到蓉姐儿手里,打开来俱是小玩意儿。

    还有给秀娘的一匣子珠宝,秀娘翻开来瞧了一会儿:“也太费了些,金银头面我俱都不缺呢。”话是这样说,却还是拿出一支嵌五宝的花钗子来:“妞妞,这个给你。”

    这颜色虽鲜亮,宝石也正气,却太活泼了些,她戴着不合适:“等你及笈了,这些个通是你的。”王四郎抱了儿子,蓉姐儿坐在床上,一件件的翻看,拎出一条绿翠的珠串儿来,她拿出来缠在脖子上,正喜滋滋往窗边去照,忽的转头问:“不是说给玉娘添妆?”

    她倒想起来了,秀娘跟王四郎对面互瞧,一个也说不出话来,这事儿王四郎问过算盘,秀娘也探过玉娘的口气,算盘先是吃了一惊,翻来覆去一整夜没睡,第二日大清早寻了王四郎,涨红了一张脸点头肯了,可玉娘这儿却怎么说也不肯。

    后头更是连算盘说话的茬都不接了,再有事要交接,也不再檐下廊间了,都在正堂,当着人面交割清楚,算盘几回想跟她说话,玉娘都垂了眼皮侧身避过去,两个一个有意一个无心,秀娘帮着说项几回,到底不好强她。

    既她不肯,这桩事便罢了,可也总要有个因由,既瞧不上算盘这样的,那画个影儿出来,也好帮她寻摸,秀娘问她问的急了,玉娘只是摇头,好几回才肯吐露实话:“太太,我通身上下哪里配得上他。”只这一句不肯再说。

    “你哪儿配不上他,要貌有貌要才有才,自家会织绸裁衣,下得厨房上得厅堂,打着灯笼也寻不着你这样的。算盘可跟四郎说了,娶你才是娶媳妇呢。”秀娘见玉娘果真是碍着出身,赶紧把话说透了。

    玉娘掩了脸:“太太,等姐儿嫁了,太太若有心便放了我出去,我是一辈子也不嫁的了。”秀娘这才知道,玉娘竟是抱了这个主意。

    她发急起来:“你好好的女儿家,就算原来有些不好,也是那杀千刀的人贩子,与你有什么相干,如今可不是那失了节就要去死的年景了,有甚不能为了自己谋算。”

    玉娘绞了衣带半日不开口,泪珠儿一滴滴砸在衣裙上:“太太说的,我也懂得,那知道这事肯娶我的,好时自然千般好,坏时岂有不拿这个说嘴的,再有那不知的,欺天欺地难道还能欺心?”

    秀娘怔在当场,一个字儿也说不出,长叹一声:“你到是个明白人,可这么明白,日子便过不下去。”当家过活不是睁眼闭眼,看一处混一处,似她这样透,真不如自个儿单过。

    阖家都把这事往淡了处,偏蓉姐儿提了出来,秀娘点点她的鼻子:“小姑娘家家的,倒知道甚个嫁不嫁了,还添妆,哪儿学来的。”

    “爹刚还说我是大姑娘了,是姐姐!”蓉姐儿两边瞧瞧:“我到底是不是大姑娘?”说的王四郎只是发笑,秀娘拿她全无办法:“赶紧的,回你屋里头去。”

    蓉姐儿扁扁嘴巴,摸了匣子里头一枚蝴蝶样式的襟花,笑嘻嘻道:“我明儿戴这个去学里。”说着快步迈出门去,嘻嘻哈哈往自己家院子去。

    她寻常在家秀娘并不很拘了她,甚个说话走坐,只要不离了谱便是,是以蓉姐儿并不似平五那些个小娘子一般,还是爱说爱笑的性子,只过了生日后秀娘便不叫沈老爹再带她上街去。

    蓉姐儿也知道往后没有那样的松快日子,街上再少有她这个年纪的女娘了,所幸还能去李家进学,除开荷花会,何家姐妹也要办宴,说是家中金桂银桂开遍满院,请了蓉姐悦姐平五几个一道去玩。

    只要不是去街上,这样的事秀娘十件有九件是允了的,便是上回子偷酒喝要禁她的足,也因着茂哥儿出生混了过去。

    蓉姐儿戴了这个蝴蝶襟花,回去便翻起衣箱子来。秀娘瞧出王四爷样子不对,使了眼色给潘氏,待她一出门便问:“怎的了?这是?”

    王四郎沉了一张脸,昨儿刚回来那点喜气俱都不见,看看秀娘脸上又有愧疚之色,走过去握发她的手:“二姐四妹两个,住在这儿烦着你了吧。”

    秀娘听见这话笑一笑:“只吃好喝好用好,二姐四妹也不来寻我事了。”也不知丈夫从何处听来,她气的另一桩事,家里下人都无人不知的。

    槿娘还当是秀娘请了王老爷过来赶人的,也不想想她最后那几日,日日只等着生产,哪里打理这许多事,生下个哥儿正是阖家欢庆的时候,槿娘杏娘两个,竟包了一百二十六文的红包。

    还说是取了好意头,不说秀娘潘氏,就是蓉姐儿都蹙了眉头,她交际过几回知道些进退,这样的红包倒好意思出手,真正没钱的人家,便是拎一筐子红蛋来又怎的,好似徐屠户的娘子,知道秀娘生了个哥儿,急巴巴托人送了红蛋红糖红绸肚兜。

    里头还有一付银锁,掂在手里总有一两重,再加上工钱,这点子礼于徐家来说却也算得多了,秀娘心里感念她,回的礼自然就厚,非则银钱多少,只看心意,这几个姑子都不能算是薄情而是下作了。

    满嘴的大外甥,好听话不知说了几萝筐,临了竟只包了一百二十六文红包,添盆的时候更是没个响动,何夫人李夫人不住往里头扔的银锞子,小金铃铛金手钏儿带在茂哥儿手上,叮叮当当不绝于耳,平夫人人没来,礼却到了,一只金锁两个金铃,只这两个站了干看。

    只有兰娘丽娘给她撑场子,一气儿扔进去三四两的东西,李夫人过后到屋子里来瞧她,拍了秀娘的手叹:“你这日子也过得不易,往后便好啦。”她自家也有大姑小姑,没儿子之前受了多少气吃了多少亏,等儿子一出世,那些个再不敢说嘴。

    秀娘略站起来,拉开床头的抽屉,从里头拿出两个红纸包来,往床沿一摆,推到王四郎手边:“别个不论,当着李家何家的面,却不是下你的脸!”

    王四郎还真不知这事,连王老爷也不知,添盆是妇道人家的事儿,他只在前头应酬,秀娘也不会巴巴的拿了这个红纸包去同王老爷告状。

    王四郎接过来一拆,百多文钱用红绳子串着,掂在手里虽重,却实是不值的,秀娘见他低头,往后一靠:“一百二十六文,不说年节给的,单只说每年给娃儿的压岁钱,还有娘造孝屋,起灵的时候穿的孝裳戴的素银首饰,我哪一样少了她们的,便是不念着我,难道还不念着你!”

    王四郎默然不语,半晌拍拍她的背:“你做月子呢,不好伤心落泪,我晓得你受了委屈,可为着这样的人伤身不值当,那几个,罢了……”

    能叫他说这样的话已是不易,秀娘知道他的心结所在,便为着同吃过的那几年苦头,四郎也断不会就这么断了姐弟情份,可他念着那些好,这些个姐姐却都变作了吸血虫,哪一个为了他考虑。

    再一转念,他若不是这样念旧,那些发了财就讨小的客商十个里倒有八个,针无两头尖,他的这些好处,她享着了福,别个也都得了惠,总归已经离了王家门,难道还真跟他闹,到时伤的便是夫妻情份了。秀娘把眼皮一垂,看了看儿子:“我并不是计较,可树要皮人要脸,往后可怎么在外头交际。”

    第二日才用过饭,茂哥儿在悠车里睡得流口水,蓉姐儿提了裙角跑进来:“娘!爹给我做了十身衣裳!”说着两只手抬到胸前,手指头搭在一处做了个十字:“十身!爹这是怎的了?”

    秀娘想笑又忍住了,招手把女儿叫过来:“你爹疼你还不行?是谁说我有弟弟就不疼人了?”拿眼睛睨一睨她:“得了,我知道了,都给你做,上回不是说悦姐儿的斗蓬漂亮么,也给你做一件。”

    屋里正乐呵着,槐花急急从外头跑进来:“太太,太老爷有些不好。

95恣意甘肥病入口,夜抱哭弟女孝父

    王老爷告了一月的假,越歇越觉得日子过得惬意,他到了江州就真个成了太老爷,家里上下待他恭敬不说,避开朱氏,耳根子一下清静了,又有沈老爹陪着了出街下棋,转到街上听回书喝杯茶,还架起钓杆去钓了回鱼,一天都不得闲。

    秀娘正坐月子,蓉姐儿跟玉娘一并管家,总有料理不当的地方,譬如厨房的吃食,只紧着给秀娘吃喝,王老爷那儿便全由着喜好来点,厨娘看着哪个大菜动了几口,便晓得主人家吃口如何,王老爷这上头跟沈老爹一样,爱吃肉,还得是大肉红肉。

    一只烧圆蹄这两个一顿就能吃完,还怎么吃都不腻,沈老爹原来在家就吃的清淡,身体也瘦削,这样吃了几顿泄了肚子,请大夫来开了药吃上两帖便不敢这样放纵。

    可王老爷却是在家便吃惯了的,朱氏变着法儿的讨他欢心,回回用饭,桌上定要摆一个他爱吃的大菜,烧圆蹄,白煮猪肉,炒猪心,炖羊肉,顿顿都离不了。

    王老爷年轻是尚好些,年纪越大越是觉得行动不便,走路迟缓,背了手走上一段路就喘起来,原还能从县衙门走到家,如今倒要雇轿子来抬了。

    他一向只当自家身体肥胖这才走路缓慢,行动吃力,谁知道今天早晨起来,脚趾肿的动弹不得,侍候他的小厮一瞧赶紧往后头报信。

    王四郎一大早哄完了女儿就出门去了,他去了泺水看看茶园。头茶不采,二茶不发,今岁采的茶只有二三百斤,白茶不比绿茶,一年只能采一回,这才量小价贵,余下几季全是养茶的时节,眼看地上又要结霜,赶紧去瞧一回,也好问问明年能采多少茶,好赶早些雇工来。

    秀娘一听公公不好,急得就要去看,蓉姐儿一把拦住了:“甚个不好了,说明白些。”

    槐花方才发急,外头说是脚肿得走不成路,疼得倒在床上一身身的出冷汗,被蓉姐儿喝一句才立定了:“说是脚痛难忍,都下不了床了。”

    杏叶从后头跟进来,听见槐花这样答瞪了她一眼:“真是,话也回不清楚,可要打发了人去请地大夫?”

    秀娘点点头:“赶紧去,给我穿衣,我去瞧瞧。”月子都到最后几日了,只忍了一月不洗头有些腻人,此时也别无办法,胡乱拿热毛巾擦擦手脸,从头到脚裹紧了去往外院。

    玉娘拿了件斗蓬追上去,秀娘头上已是带了风帽,还是又加一件斗蓬,伸手出来捏紧了领口,略挡着些风,一路走一路问:“可是着了风寒,这几日可有个头疼脑热?”

    秀娘自嫁了王四郎便没正经侍候过公爹,好容易上门住一回,竟还病了,心里总有些过意不去,二门上等着的小厮听见问话摇头:“太老爷一向强健,昨儿夜里的夜点心还吃了一碗鸡丁双菇拌面呢。”

    秀娘皱紧了眉头,若是头痛脑热便罢了,再急也是邪风入体着了寒,可这一点征兆也无,说不得便是急症了,蓉姐儿在旁挽了她的手:“娘,莫急,先瞧瞧阿公再说。”

    王老爷疼的倒在床上,一只脚叫小厮抬高了,连袜子也穿不进去,鞋胡乱踢在地上,看见秀娘来了,王老爷长出一口气,拿袖子抹了汗:“你怎的来的,别着了风。”

    “爹这是怎的了,我着人去请大夫,可要拿热毛巾子敷一敷?”秀娘一进就指派起来,晓得王老爷还没起来用饭,吩咐厨房煮些清粥送过来。

    王老爷早饭从不吃这些个,只爱用那拌了猪油的煎小饺儿,炸米糕,再来一个银丝鱼儿汤,秀娘惟恐单吃粥怕不合他胃口还道:“赶紧拿鸡丝炒个送粥的菜。”

    等大夫来了,秀娘自然要避到后头去,只听见老大夫云山雾罩的说了些个医理,又君臣佐使的说一通药理,捏了胡子写下药方来,小厮递到后头,秀娘拿在手里看看又交到蓉姐儿手上,蓉姐儿拿起来,字倒都是识得的,可治的甚个病却不知道。

    她大剌剌把帘子一掀,总归还是个小儿家,那个大夫又已经发须皆白,出去便行了个礼:“大夫,烦您说的明白些个。”

    老大夫见是个梳了双丫头的小姑娘,也不摆在心上:“这是阴津亏损,燥热偏盛,乃恣食肥甘,饮食失调,不加节制所生瘿气,年纪越大越加保养才是,除喝汤药,少食甘肥之物,清淡去火为上,配参苓白术散吃便可。”

    蓉姐儿似懂非懂,谢过大夫,出了诊金又给了封银子作谢,蓉姐儿亲送到二门边:“大夫受累,我父还家,还去馆里亲自相谢。”

    “不劳不劳。”那大夫说定了过得三日再来看,又给开了一帖药膏,抹在白纱布上,贴在痛创处,蓉姐儿差了人跟大夫去抓药,因着红包厚实,那大夫派了个小学徒跟了来,细说了这药怎么煎,药膏又该抹得多厚。

    王老爷此时已经觉得痛处好多了,正坐在床上喝粥,秀娘略站一会儿又回去,蓉姐儿叫过厨娘,同她把医理说透,从此桌上不许再现肥甘之物。

    “也不是不能吃肉了,节制着些,少用些,阿公还要长命百岁,看弟弟娶媳妇的呀。”蓉姐儿一句话,王老爷把面前菜蔬用掉一大半儿。

    连着拌菜都不许摆香油,到中午这一顿,只冬瓜汤里搁了点虾皮起鲜,别个全是蔬食,蓉姐儿亲自端来:“娘身子不便,我来陪阿公用饭,这个包子的馅可是我亲调的,野菜双茹可鲜呢。”

    等傍晚王四郎家来,亲自去了医馆,问明白利害,那大夫原是看着小人儿不便明说,待见着王四郎才捏了胡子:“病根早就作下,却不是一二年便能拔除的,若不再食得荤腥甜食,或可不再发作,万般病由口中入,再不管了一张嘴,便会目盲脚肿,行不得路了。”

    原只当他是吃坏了,饿个两顿便好,王四郎一听心中一跳,又疑是这大夫张口胡言,嘴里应下,药也还吃着,等第二日又请了个老大夫来,摸过脉再看一看药方,也是一样说辞,还甩了袖子:“便是我也说不出这药方的不是来,病人瞧着肥壮却是外强中干,底子且都虚耗空了,再不能如此饮食,千金难买老来瘦,在意在意。”

    王四郎这才急了起来,要留下王老爷养病,叫他卸了泺水县里的事,来江州颐养天年,王老爷哪里能肯,他直推了不必:“哪里便恁般凶险,是那大夫故意说得重些,好叫你不瞧轻了他。”

    算算一月的假又要满了,赶紧使了人赶车要回去,王四郎给配上半月的药,又单派了小厮跟着,吩咐他道:“你不须管旁的事,单只看了太老爷饮食,给他煎药瞧着他服下。”月钱自然是他来出,王老爷背了手,还要摇头推了,见人都已经理好了包袱,这才应下。

    蓉姐儿经过这一回,回屋就缠了秀娘:“阿婆阿公怎办,也请大夫给他们瞧瞧?”叫秀娘打了一个毛栗子,蓉姐儿捂了头,秀娘点点她:“不说好话,阿公那是吃上头不节制才出来的事儿,你看看你阿婆阿公吃的甚。”

    蓉姐儿在沈家,潘氏最是节俭不过的人,买个一对猪肝还要分两次吃,炖甚个荤腥肉汤都只浅浅一个锅底儿,每人分到一口尝了鲜便算完,倒是鱼虾多吃,因着临河价贱,沈家的肉食吃的俱是白肉,连鸡鸭都少见。

    蓉姐儿扁扁嘴,又笑嘻嘻:“阿公阿婆长命百岁。”她还是分亲疏的,哪个待她好,她明白得的很,便是大白也更亲近潘氏,王老爷要伸手摸它,它也要弓起背来跳远些,猫儿都晓得,更别说是人了。

    秀娘也知道女儿的意思,笑一笑低了声儿:“不许在你爹跟前说这话。”

    蓉姐儿一口答应了:“知道,我又不傻。”说着去捏茂哥儿软软的手指头,抬起来放在嘴边香一口:“弟弟真香,弟弟真好玩,姐姐最喜欢你。”

    “呵,你瞧着当然好玩,他这么干干净净笑眯眯的,拉了尿了哭了,怎不见你过来抱。”秀娘把儿子的头摆正,怕他侧着睡脸长得一边大一边小,茂哥儿却能看得见影子了,蓉姐儿穿着一身桃红衣裳很是惹眼,眼睛便一直往她这儿转。

    蓉姐儿干脆把弟弟抱起来,她抱的比王四郎还要熟练,一只手托住头颈,一只手托住身体,不理秀娘说了甚,嘴里哼哼着歌儿逗他,一张嘴却是玉娘原来哄她唱的那些个,泺水船家不分男女都会唱的船歌,蓉姐儿声音娇嫩,一开口原来睁了眼睛左右四顾的茂哥儿就怔住了。

    他自生下来还是头一回听人唱歌,眼睛一瞬也不瞬,便似似了定身法,听了一句,嘴里也眼着哼哼唧唧起来,脸蛋儿裹在包被里,嫩生生的跟着一起唱。

    “娘,弟弟也在唱!”蓉姐儿没见过这样小的娃儿,只觉得他做什么都新鲜,歪了头打量弟弟越长越开的脸:“他不会站不会走,倒会唱呢!”

    玉娘立在后头“扑哧”一笑,她自拒了算盘的求亲,身上便越发素淡了,出了孝也还穿着蓝,少有鲜艳衣裳,她没有孩儿,也打定主意不嫁人,便把蓉姐儿茂哥儿当成自己的孩子来疼,手里端了一盅汤,进门就见蓉姐儿唱歌哄弟弟,身子还一摇一摇的,茂哥儿睡在蓉姐腿上,被她摇晃的眼儿都眯起来,嘴巴微微张着,竟打起盹来。

    蓉姐儿得意洋洋:“弟弟哪里难哄,我一摇,他便睡了嘛。”

    秀娘端了汤碗皱眉毛:“这油腻腻的,等断了奶,我怕是要吃素了。”每天这么个喝法,秀娘也依旧还是消瘦下来,只为着茂哥儿夜里谁都不认,只要她抱,别个便是抱了他也哭个不住,秀娘无法,只好自家抱着他,叫他趴在胸口睡。

    这么耗精神哪里还能胖得起来,倒比生产前还要瘦些,听见蓉姐儿说这话啧了一声:“你倒会夸口,今儿便是你来带他,看他认不认你。”

    “我带就我带,夜里我就抱回去,娘可别想!”蓉姐儿拍了胸脯,秀娘赶紧摆手:“你去你去,我再不想这个小魔星,到有一整月不曾睡过好觉了。”

    蓉姐儿果然说话算话,夜里用了饭就把茂哥儿抱了去,玉娘这些日子一直跟了秀娘打地铺,王四郎早早就搬到了帐房去睡,一是秀娘作月子,二是茂哥儿太能哭,他身上总有些男人味道,出去一天又是波尘又是土又是汗,一冲他哭个半晌才能停,扯了嗓子的模样怕人的很,就怕他把嗓子哭哑了,王四郎还道:“这是记了他爹的仇了?”头一夜回来便把人给闹醒了,从此再不要近身。

    秀娘不放心她一个带孩子,叫玉娘跟了去,潘氏沈老爹早早就家去了,潘氏倒是想留,可沈老爷一把扯了她:“正经的公爹住外院,咱两个住在后头,像什么样子。”怕秀娘难作人,重阳节前便回了泺水。

    夜里王四郎来看儿子,见秀娘身边没了儿子的影儿,晓得叫女儿抱去了,嘿嘿一笑:“叫她练练手,往后总要养娃儿的。”说着脱了衣裳往被窝里头钻,秀娘红了一张脸:“夜里说不准还要抱回来的。”

    王四郎在荒了这大半年,哪里还听她的,总归月子也作完了,一解裤带压了上去,两个叠作一个,秀娘因着生产身子丰腴起来,王四郎抱了便不放,两个乐了一回,侧耳一听旁边那院儿闹起来了,秀娘才要推了丈夫理发穿衣去接儿子,叫王四郎拖住:“再一回,再一回你便去接。”

    秀娘轻啐他一口:“你就不怕哭坏了他。”这句刚落,那边院里竟不哭了,秀娘大奇,茂哥儿这个鬼灵精可没这样好哄的,才要发问,叫四郎拖上床去:“到底是女儿儿子孝敬老子。”急急解了衣带,趴在床沿上又来一回。

96爱儿忘夫得警语,富吃蟹酱不忘本

    才一个月大的娃儿,夜里怎么也不能离了娘的,竟叫蓉姐儿哄住了不哭,秀娘也觉得奇怪,问了玉娘才晓得为防茂哥儿夜里要喝奶,把奶娘也一道挪了过去。

    这奶娘自进了王家门就没派过用处,别说是奶娃儿了,连茂哥儿也不曾叫她抱过,日日大鱼大肉的吃着,又没个娃儿来吸,涨得胸口发硬,实在疼得无法了,天天挤出一大碗的奶水来。

    她吃得好了,自然奶水也好,挤下来的奶水放凉了都浮着一层油花,灶上的厨娘看着可惜,便来求了秀娘许她带回家去,她那个小孙子却没这样的奶喝。

    秀娘自家不缺奶,又是个宽和人,总归茂哥儿喝不掉,便许了厨娘带回去喝,还是蓉姐儿出来定了规矩,只许带回去,不许把娃儿抱了来。

    这下子厨房更是精心,日日汤水都炖得骨酥肉化,秀娘吃喝得好了,那奶娘也跟着沾光,白得了利的却是她自家。

    茂哥儿先是怎么也不肯奶娘的奶,他认人,也不知是闻味还是听声儿,只认秀娘蓉姐再有便是近身侍候的,连给奶娘抱过去都要嚎了嗓子哭叫,蓉姐儿实在没了法子,还是玉娘说试试把奶挤出来他喝不喝。

    给他脖子上围了围涎,拿小勺儿一口口往嘴里倒,这下他倒喝了,一次一小勺子,等咽下去再喂,喂一茶杯的奶,倒要花费一顿饭的功夫。

    茂哥儿吃的半饱就开始玩乐起来,嘴巴作着咽的动作,实则嘴里早就没奶了,他玩够了,这才又微微张嘴要奶喝。

    给他开了这一回例,他便不肯再去吸秀娘的奶喝了,那个多费力气,这个只要躺着张张嘴儿,自有人喂给他吃。

    蓉姐儿被秀娘训斥了好几回,如今吃一顿奶,倒似办一场酒席,没半个时辰吃不下来,就是旁边没人逗他,茂哥儿的眼睛也在到处乱转,看着帐幔铃铛都能咧开嘴傻乐一会子,若有人声更不得了了,含在嘴里就是不吃,停下来任着奶水溢出,也要把热闹给听完。

    如今喂奶倒作下规矩,每日里这时候一个人也不许迈进屋子,连落针声都无,这才渐渐老实起来,可若外头有个鸟鸣,他还是停了不动,蹬会腿动动手,玩够了再吃。

    秀娘叫累得腰酸背痛,这么长久抱着她整条胳膊都是酸的,抱了茂哥儿吃一顿奶,吃饭的时候连筷子都抬不起来了。

    “这娃儿也太鬼了,怎的这样精,还是姐儿好,吃就闷头大吃,睡便是打雷也不醒,这个小东西倒不似人,似个猴儿了。”秀娘躺着由玉娘给她捶腰捏手,好容易茂哥儿睡了她才能歇下来,这个儿子来得不易,跟蓉姐儿睡了一回,秀娘就不肯再放儿子过去,更别说是交给养娘来带了。

    还是玉娘出言点醒她,如今长在一处,越发知道秀娘是这个什么性子,玉娘有些话原不敢说的如今也跟她论道:“太太还是紧着自个儿才是正理,日日抱了哥儿睡,老爷睡在外头帐房,一回两回便罢了,长此以往的,哪是道理。”

    秀娘满心满眼全是儿子,听她这样一说才醒悟过来,那一回是要得狠了些,她第二日愣是坐不直身子,实是叫他忍得久了。

    她面上一红,晓得玉娘是为着她好,王四郎常在外头跑动,那些个行院暗门,进去一回最是便宜不过,他身上又不是没得银钱,使些个舒畅一回还神不知鬼不觉呢。

    可儿子这样小,给谁看都不放心,蓉姐儿在她眼里还是毛孩子呢,哪里能照看一个娃儿,思来想去还是只有劳动玉娘来带,她拉了玉娘的手叫她坐在身边:“若不是你见得明白,我却要自误了,好妹子,这几回都多赖你。”

    玉娘连连摇头:“太太才是我的再造恩人呢,若没太太,不说如今这日子,头顶还没片瓦好遮身呢。”她的命运全捏在秀娘手里,原也不是没见过,赎身出去的花娘还叫大妇赶了门来,男人能说个甚,百个逛行院的也没有一个为着花娘跟老婆撕破脸皮,只要大妇舍去脸面不要,还能惩治不了一个妓子。

    秀娘握了她的手叹一回:“我晓得你的志气,嫂嫂也同我说了,等茂哥儿大了,蓉姐儿出门子,我给你办上几张绸机,合伙也好,单干也好,都随你。”

    玉娘听得眼泪涟涟:“再不能报太太的恩了。”她原还想着攒些银子凑一张绸机出来,实不行还能去帮手孙兰娘,如今这些全叫秀娘一句话定下来,光是定下还不算,画个饼儿给人充饥的事儿秀娘干不出来。

    她当了玉娘的面便吩咐了小厮往泺水娘家送信,叫兰娘算两张绸机在玉娘头上,秀娘早就有这个意思,玉娘美梦顷刻成真,身子都在打颤抖。

    秀娘还想劝劝她,便是算盘不行,寻个可意的还是成家好,那无儿无女的岂不晚景凄凉,想想又作罢了,玉娘的顾忌全在理上,谁能保花有千日红,便似她自家这样有了儿子,难道便万事无忧了?

    两个正说着,蓉姐儿掀了帘子进来:“大姨送了一篓子螃蟹来,这样小,厨房问怎么料理,我叫她们挑出肉来熬蟹酱了。”蓉姐儿说着伸手比了一比。

    此时吃蟹还嫌早了,菊开才是蟹肥时,王家富贵起来,吃的蟹也不同原来,二三个一斤的大螃蟹,不说办宴,自家吃时也只觉得寻常,蓉姐儿初还放开了肚皮,再到后来便只拿银筷子挑些黄儿吃,剥上两只腿沾了姜醋嚼了,便腻的不肯再用了。

    丽娘送来的蟹是高家乡下的庄子里捞上来的,只有小儿拳头大,秀娘听见了就笑:“这倒好,你爹最爱这个味儿,汤面都能多用一碗去。”

    原来不富裕时,也常吃这样的小蟹,尝个鲜味儿,等螃蟹上市时分,大的价块,便专捡那小的一篓一篓的买回家来,拿细签子把小蟹壳里的蟹黄蟹肉挑出来,下锅熬成蟹膏酱,吃烫面的时候加进一勺,那个滋味儿别提有多鲜。不独是汤面,用来烧豆腐也厚滋厚味,穷三白添上这一勺便成了富贵物。

    只用小蟹才有这滋味,蟹一肥大,肉便不如小蟹鲜甜,也不能加虾子肉,就得全蟹才能熬出来,做这酱很是吃功夫,秀娘在厨房里挑个一下午,也只能做出一碗来。

    家里富起来便再没吃过这味儿,不意蓉姐儿竟还记着,秀娘笑一笑:“再叫厨房收一篓来,拿上好的白浇酒浸一半,做成醉蟹,给你爹下酒吃。”

    “那不如多收一篓,给我炒年糕吃罢。”蓉姐儿腆了脸凑过去,拿这小蟹炒了年糕,蟹俱都挑出来不食,一锅子年糕倒叫吃尽了,取它的鲜调味,饭只能吃一碗,这个还能添两碗。

    “只许用一碗,可别再积食。”秀娘把头一点应下了,蓉姐儿欢叫一声出门吩咐。说也奇怪,有了银钱,舌头上什么样的珍馐不曾尝过,可馋的却还是那几样。

    昨儿王四郎说要吃猪肠盖面,秀娘早上才吩咐厨房到外头买一个来,似如今这样富,哪还有人家吃这个的,可却偏偏好这一口,早上端上来,就着煮得软烂的猪肠吃了面还不够,还叫加一碗热饭来,连汤带汁淘了吃得肚皮滚圆的出门去。父女两个都是肉祖宗,只不晓得茂哥儿长大是不是也这样。

    夜里便有螃蟹鲜吃,厨房里已是挑了蟹肉,干脆把这几篓小蟹都剥空,留了二十来只,剥下壳来,剔剥干净了,往里头塞了拿秋油拌过的酿肉,用椒料,姜蒜,团粉裹起来下到油锅里炸,一端出来就油香扑鼻,咬一口又酥又香。

    蓉姐儿跟王四郎两个分吃这一盆子,再不必添饭,秀娘看见她们咽油就泛起恶心来,把身子背过去,闻见了就要吐。

    蓉姐儿嘴里叼一只螃蟹,咬了半口咽下去,放下筷子看着秀娘,转头又看看王四郎:“爹,娘又怀弟弟了?”

    她还记得秀娘吐得天昏地暗,可着江州城去买那刚挂果儿的酸葡萄吃,王四郎吃这一问螃蟹都吃不下去了,秀娘捂了胸口也是一惊,刚生下孩子没来潮是常事,何况她还在喂奶呢,这要是怀上了,不到显怀绝计觉不出来。

    赶紧又请了保安堂瞧妇科的大夫过来一趟,脉息还弱,大夫也诊不出来,他把手一放:“府上再等一月,我再来复诊,那时候便能摸得准了。”

    蓉姐儿绕了床团团转,这回却是她搓了的直笑了:“我又添小弟弟了?”一个还没玩够,又来一个,一床的弟弟,再没比小娃儿更有意思的了。

    秀娘却是愁容满面,才生养过,实不想再添一个了,何况身子还没养好,再生一个可怎么带,王四郎也是一般意思,二姐姐三姐姐就差一岁,也是生完一个月便又怀上了,亏了气血再难补回来。

    秀娘好容易做完月子,这回便又躺回床上去,蓉姐儿白日里便把茂哥儿抱过去,放在她屋子里玩,夜里也只叫养娘带了睡觉。

    大白初时只跳在罗汉床上,远远的看着茂哥儿,绿芽再不敢它靠近,怕它一爪子上去没个轻重,若把哥儿挠坏了,受罚的只有她。

    蓉姐儿上去就把大白抱起来,凑到茂哥儿身边,点点茂哥儿的小鼻子,告诉大白说:“你看,这是弟弟,你不许吓唬它,你要疼他。”说着还把大白放到茂哥儿身边,推了上去跟茂哥儿亲近。

    大白立在原地不肯过去,叫蓉姐儿推上前,只往后退,缩回爪子,瞪了眼睛歪着头看了茂哥儿一会,把爪子往前伸一伸,探了鼻子过去碰碰茂哥儿,似是在闻他身上的奶味,绿芽唬得一颗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姐儿还是把猫抱了走罢,万一哥儿叫挠了可怎么是好。”

    大白轻轻咪呜一声,拿头供供茂哥儿的包被子,茂哥儿嘴里也呜呜出声,大白仔细看了他许久,身子一伏躺在他边上,伸出舌头来安安逸逸的舔起爪子,舔上一会儿就抬起来看一看,蓉姐儿得意的笑一声:“大白才不会挠弟弟呢。”

    茂哥儿睡午觉,大白跟守在他身边跟着睡午觉,他如今睡得沉了,醒也自己玩一会,一点声儿都不出,瞧见他张开眼睛才知道醒了。

    大白却警醒,茂哥儿一醒,它就仰起头来叫一声,丫头便晓得哥儿醒了,给他换上尿布,再看看饿不饿渴不渴,再由了他自个儿玩,秀娘瞧见奇了一回:“猫儿都能看娃娃了。”

    过得一月大夫又来诊脉,万幸是虚惊一场,怕是她吃的油腻重了,这才闻见了油味儿想吐,茂哥儿又叫抱回正院里去。

    这下大白不干了,它每日到了这个点便翘起尾巴,一路轻悄悄的往正院里去,到了廊下自有丫头给它开门,进屋跳上椅子,再往罗汉床上一趴,眼睛盯住茂哥儿,四脚伸长打一个哈欠,陪他睡完了午觉再回自己窝里去。

    一院子都由着它来去,还有小丫头子专等在门廊下给它开门,便是秀娘到了点儿也问:“怎的今儿大白没来。”还在正院里也给它备下了食盆水盆。

    大白正经吃起了两院饭,没几日就肥起来,蓉姐儿坐在临穿的罗汉床上绣花,就把它抱到腿上,腿伸在它肚皮下边,用它的身子暖脚,绣上两针就去挠他的下巴:“乖大白,好大白,给你炸小鱼儿吃。”

97摆暗计平家说亲,问明人四郎拒婚

    茂哥儿从正院被抱到蓉姐儿住的小院,蓉姐儿睡东屋,茂哥儿睡西屋,夜里由玉娘跟奶娘两个带了他睡,头几日他择床,一到夜里就哭个不休,小院里的丫头子俱都青灰了眼皮。

    蓉姐儿却半点事也没有,秀娘还怕搅了女儿的觉,后头一问玉娘才知道她大了跟小时一般模样,只要沾了枕头,便是外头打阵雷也惊不醒她,睡得呼噜呼噜,王四郎问过一句还摸了头笑:“小猪猡变成大猪猡了。”

    蓉姐儿一听就皱眉使起性子来:“阿爹是大猪猡,呼呼呼。”说着还学起王四郎打鼾时的声音来,惟妙惟肖,不独声儿,连喘气都学得像,秀娘撑不住笑起来:“又作怪!”

    茂哥儿自然还是向着亲娘的,一到夜里总要哼哼唧唧哭上两声,蓉姐儿抱了他哄,一路领他去小院,再跟大白两个踢响球摇铃鼓的玩上一会儿,茂哥儿便累的合起眼皮来,他还不肯睡,撑起眼睛再玩一会,到撑不住了,阖了眼睛就睡。

    屋子里熄灯灭火,玉娘睡在外头,茂哥儿睡在里头,靠窗放了罗汉床给奶娘睡,蓉姐儿屋里的灯也跟着灭了,她吵不醒,茂哥儿夜里喝奶的时候,银叶绿芽甘露兰针几个俱要被醒,守夜的那个离得最近,一听见哭就醒了。

    蓉姐儿还觉得奇怪:“她们怎不似我这样好睡的,一个个倒像夜老鼠。”秀娘点了针角叫她拆开刚扎的那一针:“买了她们来便是侍候你的,夜里自家睡得熟,你身旁缺人醒不了怎办?”

    蓉姐儿从没想过这个,绿芽银叶俱是有从前就侍候过人的,一向待她尽心,只为着蓉姐儿性子好,有甚就说,不作弄人也不随便罚人,甘露兰针两个却是买进来的小丫头,还天真,绿芽带了甘露去过一趟李家,她回来便知道似蓉姐儿这样的主家难得。

    点雪算得平五身边最得青眼的丫头了,却不似她们这样姐儿们上课,丫环便躲在廊下低声絮语,便是想同她们交际,一只眼睛一只耳朵还要分神往里看,平五抬抬手,点雪就进去了。

    也是几个丫头熟了,何家的丫头素秋告诉绿芽甘露,平五从不高声大声的发落下人,可若办差了一点差,有的是法子折腾你,上回子点雪跟她们围在一处说了会话,因得兴起忘了给茶壶续水,让那雨花茶过了味儿,平五便叫她亲去院里摘花。

    非要捡半开半合的,点雪天还未亮便起来摘花,沾一身寒露,好容易摘得几朵插上瓶,又叫她拿针去挑燕窝,把里头的燕毛俱都挑捡干净。

    点雪过后便只一个人坐着,这儿说的再热闹,她也不肯过来了,人谁不要脸,她已是大丫头了,却叫平五派去做小丫头的活计,过后还说她:“你跟了我这些年,难不成不知我最不喜旁人饶舌?”

    吃了亏不算,还担一个多口舌的名声,她跟何家的素秋向来要好,暗暗塞了一个荷包给她,说是她年后便求了爹娘赎她出去,到外头嫁人去了。

    甘露回来越加对蓉姐儿上心,蓉姐儿却叫她撵的烦起来:“我又不是没嘴,有甚事叫你便是了,这么个站法,也不怕腿酸。”

    蓉姐儿不似悦姐平五这样自出了娘胎就由人侍候,秀娘说了才明白过来,把针一放想了会子,又拿起针来:“我不凶她们,等她们要嫁人了,也给她们添妆的。”

    银叶已经十二三岁晓得事了,正坐在榻上劈丝,听见这话脸都红起来:“姐儿真是,说什么风话。”羞得低了头不肯抬起来。

    蓉姐儿“咦”一声:“你不想嫁?”

    一屋子人都笑起来,银叶扔了萝筐到外头去躲羞,茂哥儿原就张手张脚的自己玩儿,听见笑声扭扭脖子,梗了脖子去看姐姐,蓉姐儿皱起鼻子作鬼脸:“笑什么,都要嫁的嘛。”

    原还当她大了,现下一看论起嫁娶来半点羞意也无,秀娘只还把女儿当成娃娃,摸她的头:“你懂什么叫嫁,等真个不敢说了,才算是懂了。”

    白日里才叫女儿逗乐了一回,夜里王四郎家来解开袄袍腰带,吃了一杯热茶,坐在床沿上等着秀娘给他倒水烫脚,一面脱鞋袜一面问:“上回平家请的荷花会,蓉姐儿可是穿了桃红衫子去的。”

    秀娘接过杏叶递到门边的铜壶,两只手拎了提进来:“可不,她自个儿挑的,也是该到爱美的时候了,上回你说给她做十身新衣,可没瞧见她那脸儿,”说着站到铜盆前头,里头已经倒温水,再想添一点热的,手把着壶问:“你怎知道?”

    王四郎得意一笑:“我怎不知,那平老爷,到我跟前儿提了两句,我瞧着,他是有意把咱们蓉姐儿说给他儿子。”

    “甚!平家跟你提亲!”秀娘一哆嗦,提着的铜壶倒多了热水,烫得王四郎赶紧把脚抬起来抖水,脚背都叫烫红了,他嗞了牙吸气儿:“你急个甚,我没许呢!”

    秀娘这才放下心来,把铜壶往地上一搁,坐到床沿上,王四郎两条腿都是湿的,上床又不又下盆又不是,只好把脚搁在盆边,伸手去勾毛巾子。

    “你赶紧同我说,他家怎么起了这个心思?”秀娘哪里肯放他,蓉姐儿虽说十岁,可那是虚的,如今就轮起亲事来,委实太早了些。

    本朝皇帝是鼓励女儿家晚些嫁的,原来十四五岁便要出门子了,到现在十六七八也不妨碍,北边还延了旧俗,南边却是一年年的往后拖,如今泺水此地十五出门子已算太早,都是在娘家及了笄才往发嫁的,谁知道往后这哥儿如何,多留几年看看再定也不晚。

    “说是远远隔了院子瞧见一眼,也不算逾规矩。”王四郎是很有些得意的,平家的儿子也不算得差了,他还点着指头算一算:“大约是平四,平三年纪差得大了些。”

    秀娘却皱了眉毛:“这是怎么说的,李家的姐儿定了亲事,何家那两个可比蓉姐儿大,怎的没看上他家,倒看中了蓉姐儿。”

    王四郎拿脚扒一扒盆里的水,觉着温了,把脚放进去,适适意意的往后一仰:“那是咱们闺女可人疼。”也是因为他有些家底了,连平家这样的人家也跟来结亲。

    秀娘眉头还不松开,推一推丈夫:“你可不能应下,等我打听打听再说。”

    王四郎翻了个身:“那是自然,我还不想这样快嫁了她呢,往后再去金陵,不定有多少好人家的小子可着咱们挑,一个江州哪里能够。”

    原在泺水只当江州便是大海了,去了金陵再回来一看,不过只能算个湖,王四郎从塘里跳到湖里,如今又想着从湖里游到海里去,恨不得一路跳了龙门成豪富才好,他自个儿也有打算:“等我立定了脚跟捐个官当当,咱家的姐儿也是官女子了。”

    王四郎哼了小曲,烫完了脚往被窝里钻,搂了老婆发梦,秀娘却一夜都不安稳,第二日蓉姐儿上学去,她便备下五色糕给李家送去,使人问过李夫人得空,午后看着茂哥儿睡了就起身去了李家。

    李夫人午睡刚起,暖阁里头摆了点心瓜果等着秀娘,看见她便笑,站起来拉她入坐:“怎的没把哥儿一处抱来。”

    “好容易哄睡了得闲,还不赶紧出来松快松快。”秀娘笑了一回脸上作了难色:“我今儿倒真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姐姐是个爽利人,我也不学那些个弯弯绕绕的来刺探你,实是有桩事想跟你打听打听。”

    李夫人听了她这话脸上笑开了,作势拍她:“跟我也来这一套了,你问,只我知道的绝也不藏私瞒你。”

    得了她这一句,秀娘才开口:“昨儿我家老爷回来,说到平家的老爷,约摸是酒桌上碰见了,问了好几句蓉姐儿,男人家不当回事,我却心惊肉跳的,平家的几个哥儿,你可知道?”

    李夫人一听这话了然一笑:“原是他家,男人酒桌上的头话作不得真儿,我家这个怕不把儿子许出去几回,便是这家真有这个想头,想想那些个大小姑子,你家姐儿吃得了气。”

    平五的诗书样貌都是第一等,这样的姐儿比着自家也上进些便罢,真要天长日久的相处,蓉姐儿定不吃亏,可这个平五也不是好相与的。

    “再一个,可问清了是老几?平大平二都结了亲,只平三平四还单着,若是平三便也罢了,年纪虽差着些,却已经进了学是童生了,若是平四可咬紧了不能答应,这个哥儿,是个结巴。”李夫人说起平家事来从不嘴软,旁人只说平家四少爷是个稳重人,她却一言道破是个结巴。

    既是结巴往后便断了读书这一道,考秀才考举人的,便是脚一高一低也不打紧,穿个高低鞋便是,可这结巴却无法遮掩,回上峰一句话难道还磕磕巴巴说上一柱香。

    可平家已经有了大儿子掌管家业,二儿三儿都把劲儿往科举上使,平四却是无法可想的。秀娘一听这话扯了扯嘴角:“万幸问这一声,若是不明不白定下来,可不误了姐儿一生。”

    李夫人动动嘴角:“定是那人出的主意,若不然哪里就知道你们蓉姐儿。”秀娘这些话放在肚子里一夜总算有处好吐:“说是荷花会那日,隔了园子瞧了一眼,哪有这样的规矩。”

    李夫人一听这话坐直了身子拍桌:“混帐东西,平家竟也敢!”开园子办宴全要把人清干净,几个院门处都要有婆子看守,似那戏文里说的误闯了后花园遇见了美貌似天仙的姐儿私定终生,不过是杜撰出来,真有这样的姐儿,怕不是个暗门子。

    平家做了这等事,实是失了规矩,秀娘一听李夫人生气,拉住她:“可不,男人家没个论道,我昨儿便觉着不对,赶紧这家办个宴,是挑捡小娘子来了。”

    也有办这宴的,却是把家里大人女儿一并请了去,由着长辈出面作主人,在宴上相看定了,各家再回去相商定下。孩子家家的花会闹这一出不仅是不体面,还把人看得轻了。

    李夫人气得面皮紫涨,她的女儿已经是定了亲的人,还叫别个有意瞧了去怎么不气,拍了桌子恨声道:“好个平家,我绝饶不了她!”

    秀娘眼见自己坏了事,又想开口圆回来,可李平两位夫人不对付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如今不过正好抓着了机会向她发难,她也厌烦平家办的这事儿,可却不愿把蓉姐儿带累了,只好帮着说和:“姐姐可别说开了,女儿家还要名声的。”

    李夫人怎会不知,她自家的女儿还在里头呢,只听她冷哼一声:“莫急,再怎么也不会带累了姐儿们。”当日去的,可不止是王李何家的姐儿,还有李同知家的,6员外郎家的,这两个当头,后头还有一串小官家女儿,平家这是生意做大了,尾巴上了头,不拔下几根毛来,还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98平夫人害人害己,王四郎发奋图强

    秀娘不成想李夫人气性这样大,硬要把这事闹出来叫平家难堪,她劝了几句没劝住,还被李夫人教训两句:“你怕甚,咱们气,自有那咱们更气的,敢到老虎头上拔毛,且叫她瞧瞧是个什么下场。”

    秀娘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她是想把事儿瞒了便罢,没想闹大,王家跟李家又怎么好比,略坐一会,到下学的时候把蓉姐儿一道接回家去,一路上都沉着脸蹙着眉头。

    蓉姐儿坐在秀娘身边睨了她的脸色不敢开口,心里又奇怪她怎么就生气了,难不成晓得她偷偷带了冻年糕到学里来,先生在上头上课,她在后头就了火盆烤串年糕,镇纸那么大的一块,洒上白糖又甜又糯。

    蓉姐儿乖乖不说话,秀娘也没精神理她,回去便差了小厮到茶叶铺子里头把王四郎寻回来,王四郎呼着白气进门,在炭盆上烘烘手:“甚事这么急着叫我家来。”

    “我且问过李夫人了,那平家老三是房里养的,那个平四是个结巴!”秀娘不等王四郎说话又赶紧加了两句:“平老爷再遇着你,可不能再把事儿往这上头提。”

    她且知道,这些个吃了几杯就没了道理,脸也红了耳也热了,便撒起疯来好歹都顾不得,若叫人蹿夺着交衫割衫换下信物来,可不误了蓉姐儿一生。

    王四郎一听说平四是个结巴便气的涨红了面皮,平老爷说的时候含含糊糊,并不十分作真,他还只当平家十分里有了五六分意思,因着没十分作准才没把话说实了。哪里想到是这么回事,若真个想结亲怎不明说了做这混沌样子莫不是存了欺负人的心。

    想是先把话漏出来等王家有意自会亲近,届时两家走动多了,外头传上一二句的话,家里清清白白的姐儿被当成已经定了亲,不是那意也成了那事。

    秀娘捂了心口后怕:“好险没算计了咱们女儿去,这可怎么好,我同李夫人一说,她怎么也不肯干休,为着她那女儿也叫人看了去,这要是闹出来,带累咱家可怎办?”

    谁知王四郎一听这话竟冷笑一声:“既是李家肯出头,咱们倒不必急在这一时,平家说这话只我同他两个人,只推没听懂,我也没接话茬,他既存了这个心,显见得是没把咱们放在眼里,想着算计了我吃这哑巴亏。阎王打架,咱们躲一边儿瞧热闹就是。”

    这却是王四郎自家把自家高看了,平家根本没这个想头,平老爷度着自家家大业广,那些个小户再没有不来巴结的,若要结亲,莫说儿子是个结巴,便真个是少了腿又怎的,照样有人八抬大轿送上门来。

    只因着平夫人是个挑剔的,这么些个小娘子,她个个俱都瞧不上眼儿,只蓉姐儿打过几回照面,知道王老爷是县丞,大小也算是个官儿,家里人口简单,又新添了个弟弟,不是那没子嗣的,一条条的算下来,再没有比蓉姐儿更衬头的小娘子了。

    李家原也是又门好亲可悦姐儿早早定了人家,李夫人底下再没有嫡出的女儿,别房的那些个李家姑娘,李夫人自家都瞧不上,更别说平家了,这才把主意打到了蓉姐儿身上。

    王家恼了,平家也不乐,原只当自家一透话,王家便没有不允的道理,不成想王四郎只作听不懂,竟没立时换了信物,还有几分回拒的意思,回来平夫人便问平老爷:“你可说清楚了是四儿!”

    “怎的没说,王四郎若真是个蠢人,还能从泥里挣出来攒下这些家业。”平老爷不耐烦,回了一句又道:“他家不愿便罢了,原也是个白身,三儿要是配个官子女,四儿怎么也不能讨个商户,万幸我没明着说,还不把这脸都丢尽了。”

    平夫人一听这话更不乐意,若是庶出的平三,那王家不肯倒也有了因由的,可既挑明了是四儿,正经养活的哥儿,王家还有什么不愿不满的。

    平五奉了一盏茶给平夫人,她已是十二三岁年纪,娉娉婷婷袅袅而来,面上带笑,见平夫人脸色不好,笑晏晏的把茶端过去:“娘,用茶吧,这还是上回子王家蓉姐儿送来的,说是她家里炒的白茶,你觉轻,喝这个最好。”

    平夫人不听则罢,一听立起眉毛来:“赶紧把她家包的茶叶都扔出去!”光骂这一句还不足,立起来转了两圈:“不看看自家是甚个模样,不过皮子光鲜,也是才镀的金,里头不过是个不值当的铜芯子,竟还嫌弃你哥哥来了!”

    王家的姐儿还是平夫人跟丈夫提起来的,满以为是一门易得的亲,谁知叫人甩了一巴掌,她气愤不过又怪起女儿来:“你也道王家不是有规矩的人家了,小门小户,怎的,还巴望了想当状元夫人不成!”

    平五立在一旁不则声,等平夫人出了这一口气儿,才道:“她原也配不上四哥哥的,不过商户人家,等几个兄长都当了官儿,有这样一个嫂嫂却不是下脸,娘宽了心罢。”

    “若不是你哥哥瞧中了,我怎么会起这个心思,原想着她别样不差,说不得认了罢,她家还不愿意了!”平夫人心里原就存了疙瘩,儿子自个儿瞧中的,想着把他生成结巴,说不得依了这一回,竟叫人扇回来。

    平夫人话音才落,平五脸上色变:“哥哥甚个时候瞧见过她了?”

    平夫人还不在意:“可不就是荷花会那一日,她可是穿了件桃红衫子的?你哥哥远远瞧见,一眼就相中了,合该是桩好缘份,偏作这个怪。”

    平五怔在当场,一霎时便脸色煞白,抖了唇儿泪珠儿滚滚往下落,平夫人吃了一惊,刚要问就听平五跺了脚:“娘怎好做这事,若叫别个知道,女儿的脸往哪儿搁!再没有妹妹请了客来,哥哥在墙边挑人的!”说着抽出帕子捂了脸,背转身子往自个院子里去。

    一路走一路都止不住泪,点雪跟在后头回了院子,平五伏在床上便哭,怪不得她才提个话头,娘便一力支持她办了这个荷花会,还定要她把蓉姐儿并何家姐妹都请了来。

    原不是作脸叫她请东道,只为着让哥哥相看小娘子,这个哥哥有些结巴,平日里甚少说话,因着开口不便,每每到了相看那一回,女家便不再肯了。

    他受的挫多了,越发不再开口,沉默寡言,私下里爹娘怎么发愁她都知道,可却不该拿她的名声当筏子,叫人知道了,她往后可怎么再这些小娘子里交际。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李夫人知道这事哪有善了的,她打听清楚都有哪家的姑娘在,先把那私交好的何家夫人叫了来,两个一说,何夫人当即就甩了脸子:“呸!恁般下作,好意思说自个儿官家出身,哪个不晓得她家不过捐个官,把咱们当成萝卜白菜挑呢!”

    李夫人跟何夫人只说平家看中了蓉姐儿要给平三当媳妇,何夫人嘴皮一扯,冷哧一声:“她倒脸大,一个房里养的,还想跟正经姐儿议亲,也不怕打下一道雷来劈死了她。”

    两家夫人各自有相熟的官太太,妆了十分委屈的模样把苦一诉,这些个妇人闲在家中最爱听是非长短的,隐去了姓名把事儿影影绰绰的一说,先拿说亲一事勾得兴起,再说到怎样瞧中,那几个夫人太太更是听得有味,听见荷花会三个字,脸色俱都变了。

    便是没亲女儿,也有庶出女儿在,平家请商户只请了嫡出的小娘子,那官家的却是一道都亲了去,算一算哪家都没幸免,这事儿不好宣扬,可哪一个又是省油的灯,等平夫人觉得自家门前车马冷落,也不再有官太太招了她去说话,递出去的帖子回回都叫拒了回来,这才疑心事儿叫人泄出去了。

    平五在自己屋里歇了一旬日不曾去读书,等她收拾好了再去学里,几个女孩儿都不肯同她说话,便是李家的丫头也十二分的怠慢,蓉姐儿跟何家姐妹两个,瞧也不瞧她一眼,悦姐儿看了她便冷笑,等她走过去想同悦姐儿说话,只听见她从牙缝里挤了一句:“不要脸!”

    平五当天回去便不肯再来学里,饭盒子怎么端上去的怎么收下来,没几日身条就比原来还细瘦了,不论平夫人怎么劝,只是垂泪,拿帕子盖了脸不见人:“娘亲误我!我是再没有人见人了!”

    儿子说亲不成,女儿又在房里寻死觅活,平夫人捂了头说是犯了头风,平四叫平老爷叫过去狠骂一通,过后人便更沉默了,回到屋里想着绿叶里瞧见的那一抹桃红色,把画的桃花翻出来,扯成烂条扔进火盆里,就此作罢。

    平五却没这样容易好,原来那些有意说亲的,俱都跟商量好了似的,一齐没了声响,平夫人捏了鼻子咽下苦果,还叫丈夫越发待见起庶出的儿子平二平三,跟还未长成的女儿平六,她这回却是真的一口气咽不下,躺倒在床上,真个拿帕子绑了额,害起头风来。

    蓉姐儿自家倒不觉得隔了园子瞧一眼便是大罪过了,她也不是那从没出过街的小娘子,只瞧着何家姐妹跟悦姐儿都气愤的很,悦姐儿还头一回说:“我表哥说,要揍那小子呢!”这却是私下里说的,何家的那个妹妹说起来都红了眼圈,只晓得抹泪了。

    悦姐儿因着跟蓉姐儿上过一回街,算是开了眼界的,却到底还是气,这几个家里大人都不曾在她们面前说过,话还是悦姐儿传出来的,她说之前,蓉姐都不知自个儿叫人提了亲。

    悦姐儿骂了一回又悄声问:“你真没瞧见有人在墙根边?”

    蓉姐儿想了又想,还是没能想起有过这个人,把头一摇:“真没瞧见,隔得这样远,能瞧见什么?”她回去还把这话告诉秀娘,秀娘家里瞒得风雨不透的,不意叫李家人漏了出来,她一噎,

    见女儿根本没拿这当一回子事,也不晓得如今她在外头也有些名声,想要说两句又怕把个实心眼的丫头说得开了窍,生生忍住了,捏捏她的鼻子:“傻妞,可不许再说了,往后你见了平五,只作不知,大方着些。”

    “本来就没事嘛。”她嘴里应了,回去还一般模样,她还是不讨厌平五,这回也没她什么事儿,可一边是三个人,一边是一个,蓉姐儿自然不会跟三个闹翻了。

    她不敢跟秀娘说,单只同玉娘说小话:“我理了她,别个还当我爱嫁她哥哥了。”

    这话自然又落到了秀娘耳朵里,她又气又是笑,夜里便跟丈夫叹:“白长了个子,不长心眼,这可怎么好,跟个傻大姐似的,一点都不知道羞!”

    王四郎这回却是发了狠:“咱家的女儿不在这儿说亲,等明年开了春,咱们往金陵去!”平家这样欺负人不过看着他家底薄,等他把茶园茶铺再多开几个,哪个还敢看轻了他,等真的捐了官,蓉姐儿便是嫁那五品人家,也不算得高攀。不独女儿,便是茂哥,往后说起来亲来也是官家的小娘子!

    王四郎存了这个心思,更是脚不沾地的忙,去岁的茶株今年已经养了回来,问明了明年又好产千斤茶叶,他在泺水江州都收得茶叶,进来的茶叶全都贩到九江金陵,再从下关浦口清江出去,茶越贩越远,利越滚越多。

    看着刚学会抬头的茂哥儿,凑过去叫他啃了一脸口水:“晚着些才好呢,非给她寻门好亲,我的姑娘就是状元郎也没甚个嫁不得的!”

99烧碳盆茂哥翻身,点银两四郎换宅

    茂哥儿一天比一天大,从刚生下来的皱皱巴巴的小猴子长成了肥胖胖的奶娃娃,蓉姐儿带这个弟弟倒跟又养了一只猫似的,得了空便瞅着他又干了点什么事,到秀娘闲下来数给她听。

    “我还以为是他拉了呢,憋了一张脸,原是在练翻身!”蓉姐儿笑盈盈的盘了腿坐在罗汉床上,吃着蜜豆团子,一边嚼一边举了竹签子比划:“娘是没瞧见,他都要翻过去啦,可身上穿的衣裳跟龟壳似的,今儿都一到了,一次都没翻过去。”

    秀娘手上打了算盘盘帐,哪见蓉姐儿这么说“扑哧”一声就笑了:“这上头你倒比你弟弟快着些,也是他生的晚,天一冻衣裳厚起来,坐呀爬的都要更晚些。”

    蓉姐儿歪了头含住蜜豆团:“穿的少就能早些爬了?”没等秀娘应声是,她就急急下床趿了鞋,一溜往自家院子里跑,茂哥儿正跟大白睡午觉,绿芽手里拿了斗篷一路追过去。

    “这又是怎的了?”秀娘一抬头就不见了女儿,赶紧放下帐,等她追到小院里,正看见女儿叫丫头往屋子里添碳盆,一下就加了五个,西厢房里很快就开始热起来,穿着里头的夹袄还不住出汗。

    蓉姐儿自家穿了薄袄,给茂哥儿也换上薄的,叫他躺在床上自个儿玩,她就坐在榻上,挥了手里的的布老虎:“翻吧!赶紧翻呀!”

    秀娘立在门口瞪了眼睛说不出话来,气得上去就要打她:“你就这么折腾你弟弟,拿他当狗还是当猫,这也是当姐姐的人!”说着拿手指头戳了蓉姐儿额头。

    蓉姐儿捂了额头,滋牙咧嘴的作鬼脸,秀娘才要过去给儿子穿上衣裳裹起来,就看见茂哥儿,乐颠颠的摇手蹬腿,一下子除了厚衣裳,他左腿一蹬左手一撑,竟然险险翻了身去,蓉姐儿赶紧伸手托住小娃儿软软的背。

    手腕加上一点点力道,茂哥儿脸朝下,整个身体趴在软垫子上,连脸都陷了进去,秀娘“呀”的一声,就看见肥乎乎的儿子,仰着细脖子,抬起脸来冲她眯起眼睛笑,张着没牙的嘴巴,笑的滴出口水来。

    “看!弟弟会翻身啦!”蓉姐儿一把茂哥儿抱到身前,吧哒吧哒了好几口,摇晃着他:“茂哥儿真厉害,茂哥儿会翻身,比乌龟聪明多啦。”

    秀娘看看女儿再看看儿子,想着屋子里还没盘完的帐,叹一口气:“你带了弟弟玩罢,可不许把他折腾哭。”说着走到门边,回头又吩咐银叶:“看着些哥儿姐儿,把这帘子拉开此,也好通通气儿,过得一会子在砖地上撒些水。”

    屋子里炭盆烧的热,没一会儿蓉姐儿就出了一身汗,跟个小娃儿玩,比玩花球跳百索还累,她捏住袖子扇扇风,拿绢子擦鬓边的汗珠,弯了眼睛转到绿芽身上。

    绿芽一个激灵,赶紧就想转过身去,蓉姐儿已经嘻嘻笑开了:“绿芽,去厨房要盅银耳汤来。”这道汤秀娘常吃,往常厨房就备着,绿芽原还当蓉姐儿想着什么坏主意,一听是叫她拿汤,出了门就往厨房去。

    谁知道蓉姐儿又点了甘露:“甘露,你到外头磕点冰来。”甘露怔住了,她看着蓉姐儿结巴起来:“磕,冰?”

    “这样热,还不给喝点凉的。”蓉姐儿噘起嘴巴,银叶赶紧上前劝:“好姐儿,这天儿立住都要冻掉鼻子,哪还能吃凉的,要是热,把这碳盆摆远些罢。”

    蓉姐儿自家穿上衣裳:“不成我个儿去,从那檐角上敲点下来又怎的了,夏天不是还吃冰淘嘛,今儿中午就吃新鱼脯罢,冬天,也不腥气。”

    银叶半晌答不出话来,这个主家甚样都好,既不挑剔也不刻薄,有个好吃好喝从来也不藏私,屋子里摆的点心果碟都是没数儿的,谁想吃了便去拿上两块,丫头们吃饭也常有肉菜大菜吃,俱都是蓉姐儿赏下来的。

    可她只一条叫银叶绿芽提心吊胆,主意太多,眼睛一溜就是个主意冒出来,夏天要往竹席子下铺棉被说这样说着又软又凉,这大冬天的,都入了九了,竟要吃起冰来。

    银叶又不能真个叫蓉姐儿冒了风出去,赶紧拉了她:“姐儿便是要吃,也不能吃那屋檐上的,脏呢,真个要添冰,拿水到外头去冻就是了。”

    “那个多慢呀,我不罢进去,只把碗放在冰里头湃一湃,不怕吃坏肚子,喏!”说着还拍拍银叶的手,安慰她别怕似的,银叶实在无法,赶紧使了眼色,让兰针去寻玉娘过来。

    玉娘一见兰针在屋外头,就晓得是蓉姐儿又出了什么新花样,她同秀娘说了两句,寻个由头到小院儿里来,一进门就看见蓉姐儿在屋子里只穿了一件杏子红的单衫,手里拿了红枣银耳汤,非要把这汤盅儿摆到冰盆里去。

    蓉姐儿一瞧见玉娘来,瞪了银叶一眼,堵气坐到床沿,茂哥儿还自顾自乐呵呵的翻身,他翻了两回,不用人托着也能自己翻过来了,甘露正守在塌前不错眼儿的盯着它,因着茂哥儿搬到小院里,几个丫头都会拍抱娃儿了,茂哥儿哼一声,就知道他是拉了尿了还是要吃了。

    “我又没作甚,不过为着热想吃一口凉的嘛。”蓉姐儿跟秀娘是再不敢的,对着玉娘却撒娇:“又不很凉的,湃一湃带点凉气就成了。”

    玉娘点点她的鼻子:“也不看这是什么天,叫你娘知道了,又得训你。”嘴里是这样说,到底还是同意了:“把这个摆着,等温了就给姐儿吃,不许让她多用,汤水喝多了,夜里又不吃饭,大白都吃的比你多。”

    茂哥儿是见风就长,一日看着大似一日,蓉姐儿也到了抽条长个儿的时候,越发腿长腰细,只个子不如梅娘那时候高。

    冬至节的时候王四郎差了算盘回去送礼,各家再有不好也不露在面上,只有万家,东西才拿进去,梅娘还没沾手,就叫万婆子跟万大嫂两个抢了去,算盘回来想报给秀娘知道,可他已经成年不好再往内宅见女主人,只好请了玉娘到花厅里说话。

    “这事儿我不好往老爷跟前说,还托你转一句,太太才好告诉老爷去。”算盘说完从袖里摸出一对赤金耳坠:“这个,是我,我跟了老爷去铺子里头……”

    他一句话没说完,玉娘就避过身去,垂了头急急往里走,算盘跟了两步,见有丫头瞧过来,才又把东西塞了回去,讪讪的转身回去了。

    秀娘听见小姑子受苦叹了一声,又不好知情不报,才跟王四郎开了口,他便道:“莫要再提她,万事都是她自个寻来的,苦处也要自己咽。”王大姐那儿万家投了三两银子,半年一发利事,竟翻了一翻,拿了六两回来。

    万婆子再愿意加价儿,可王大姐头一注生意做成了,手里有了银钱活动,哪里还瞧得上这几分几厘的,她不差了银钱,人却还小气,寄回来给梅娘的都是些旧衣裳,一件件肥大的出奇,梅姐儿改小了穿在身上。

    万家却觉得这是不帮着发财,也不是没找上王四郎,趁了王四郎去泺水,却连个正眼也没得着,回去就可劲儿的作践梅娘,若不这样,她怀的这个哥儿也不会白白落了。

    秀娘瞧见丈夫真个不管,叹口气,悄悄包了点银子,叫算盘差人送给她,总是从小瞧到大的,如今这样看她生受,怎么忍得下心。

    到这事儿过了三四天,王四郎才吐出来:“你给她钱作甚,给了她,她也守不住,原来晓得藏私房,打量着你我不知道,怎么对着婆家不会了。”王老爷不是真不管这个女儿,照着王大郎时一样,典了间铺子给万二郎卖油。

    谁知道万二郎到处打了王老爷的旗号,有个甚事便把岳夫的名头抬出来,王老爷原就不满意这个女婿,恨不能只当没有这门亲,万家比他原想的还要下作。

    这倒也罢了,谁知道这万二竟跟王大郎搅在一处,王大郎哄得他动意,把典下来的油铺子改成了卖南北货,他们两个从没操持过这种生意,老老实实卖油便罢了,非要进南北货,卖起红枣核桃来,这东西哪里易存,没个老练人瞧着生霉生虫,卖一半扔一半,一月亏似一月,再想改回油铺来,那原来的主顾却又丢了。

    不到两个月关门大吉,照样还挑了油担子出去卖油,长远不走道,那些个主家还有不吃油的,早早就叫别个顶了生意去,万二郎无法,就又带了梅娘上门跟王老爷哭。

    王老爷一回两回给了银子,万二看这钱来得容易,也不正经拿了作生意谋营生去,跟了王大郎花酒也会吃了,牌九也会摸了,一没了银子就问梅娘要,连嫁妆也都败空。

    这一日没钱又上得门来,王老爷眯了眼儿不理,万二郎还没出门便对着浑家呼呼喝喝,摆明了是不把王老爷放在眼里,他一口痰涌上来堵住了喉咙,差点儿没背过气去。

    朱氏看了又是哭又是闹,急急寻了大夫来,又托人把王四郎从江州请回来,王四郎还请了江州的老大夫一起跟着回了泺水,先客客气气的把那老大夫请进屋,摸过脉抓了药,到王老爷床前说上一回话,看着他把汤药送下肚子,听派在身边的小厮说明了情由,沉了脸出得门去。

    还往原来的地方去寻那些个帮闲,扔了一钱银子,万二郎叫人一顿痛打,拿个粗木棍子照着腿一记狠敲,他叫人用水草烂布堵住口,整个脸按在烂泥塘里,等了挣扎着爬起来呼救,早早就跑得没了影儿。

    王四郎第二日带了东西一路进了万家门,指了万婆子扔出两个字:“分家。”

    万婆子又是嚎丧又是坐地拍打,王四郎拿了茶碗只说一句:“你大儿子的腿,也不想要了。”梅娘缩在后头不敢吱声,连哥哥上门帮她撑腰都不露面,后来才知道,她是脸上带了伤。

    “我人不在泺水,却不是没了眼睛耳朵,若当面分家背后再闹,这回我是管教妹婿,下回可没这么容易过。”王四郎吹吹茶水,闻了味儿就把茶碗放下。

    万婆子还嘴硬:“你就不怕我嚷嚷出去!”

    “人都进了门,我还有甚个好怕,你嚷一次断一条腿,可别花白了头发送黑发人。”说着站起来抻抻袍子:“县太爷请了饭,已经晚了,不必相留。”

    他一出门,万婆子进屋又想打梅娘,手才刚伸出来叫万大嫂死死抱住:“娘!一条腿呢!”说着恨恨看了梅娘一眼:“扫把星,你个白虎丧门星,破家的烂货。”嘴里咒骂却不敢高声,急急把万婆子拖出来:“娘,眼看着也捞不着好处,不如就分了家,这屋子可是咱们的,她有钱,叫她自个儿张罗住处。”

    等王四郎回来,万家这家也分好了,万二郎一文没捞着,全给了兄嫂,他伤了一条腿躺在床上,看着梅娘的眼睛哪还有往日半分颜色,又怨又毒,天天捶了床板骂,不是睡就是骂,等伤腿好了,梅姐儿瘦得脱了形,脸色腊黄两个眼圈青黑,直似灶下鬼。

    秀娘听见一阵唏嘘:“她总也见识过了,晓得不好,趁了没了娃儿,赶紧和离了是正经!”

    “哼,你且瞧着,她定不会肯,咱们尽了仁义便罢,等茂哥儿再大些,便去金陵置个宅子,我已经瞧好了,这回买个大的,五进,算一算家里可有余的两千银子。”王四郎摆明不管,秀娘也不好再说,她皱了眉头:“又要换地方,这儿可是刚熟了。”

    “树挪死人挪活,见水来财才能扎根,又不是个钉子钉死在江州了。”

100置宅院秀娘叹孤寡,买花篮蓉姐怜贫弱

    “娘,还有多久才到?”蓉姐儿从舱房外进来,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翘了脚跟着船晃上两下,侧身去看看睡在床里的茂哥儿,手指尖点点他软嫩嫩胖乎乎的脸颊:“猪猡,又睡了。”

    秀娘算是坐过好几回的船了,甫一上船还是觉得晕眩,幸而她早早备下了药丸仁丹,觉得着身上不快了赶紧含上一颗。

    这回却是举家迁去金陵城,原来江州的宅院里只留下看房子的,王四郎打着在金陵久居的念头,江州的房子空着也是空着,他原想等王老爷卸了职接他到江州住,却又恶心朱氏,当初不叫他踏进家门一步,如今她也别想着进他王四郎的门。

    事儿便这样搁了下来,年一过就又开始忙蚕忙茶,今年雨水足,幸得早早多雇佣下了五十个人工,不然这千亩茶叶且还采不下来,雨水一浇茶叶就肥大了,嫩芽儿才能炒茶卖得出价去,真等抽了条长成绿叶子,再采就是伤了茶株。

    既是举家迁往金陵,王四郎想着先在金陵置一间宅,可他实脱不开身,就是秀娘也忙得不可开交,春季正是蚕丝季,她开的那个绸坊,靠了孙兰娘一个人打理怎够,还是亲去了泺水住了几日。

    秀娘的绸坊里雇佣了五十多个女工,当中熟手就有二十多号人,织的绸多了,自然要给县里缠裹钱,通了县令后衙才好办事,王四郎领着秀娘走动两回,这几日专只给县令夫人送礼了。

    谁也没这功夫,只好让算盘拿信跟银票先去金陵,到了吴家置下拜礼,算盘如今也是管事,身边跟了一个小厮,穿了绸衫上门去请吴老爷帮着相看。

    王四郎也有显一显财力的意思,他见过这些人里,除了陈仁义,便只有吴老爷算是豪富,虽是上中下俱得维系人脉,却只有陈仁义吴老爷这样的人,才能带来最大的好处。把银子给的足足的,吴老爷一接着信儿抖落出来一瞧,眯起眼睛笑了笑,把事儿接下了。

    约摸一月过去,金陵那头来了信儿,说是宅子已经置下了,却是个败家的,玩花娘惹了官司出来,民不与官争,好好的当家人叫下了监,进去还是直着,出来已经躺平,再使多少银子,人参汤不要命的灌,也没把命从阎王那头拉回来。

    孤儿寡妇手里只有这处宅院,外头哪个不想着盘剥两只肥羊一圈,一径声儿的把价压低,吴老爷寻了个牵头的,也不十分压价,七进的院子,赏月楼玩花阁临水四面亭样样齐备,作价只要一千七百两,算上家私,多给了三百两,这便已经是开得最高的价码了。

    拿了这些银钱,寡妇带着幼子到城郊置个小院,带了两个老仆妇,可堪过活,还要念了吴老爷的好处,叫儿子谢他高议。

    事儿传回来秀娘倒是一叹:“还是老话说着了,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留得孤儿寡妇,怎不叫人欺凌。”

    王四郎在外头跑,这样的事再没少见,听一回就丢开去,只乐得这样便宜就买下了七进的宅子,他原是想着两千两买个五进带家私的,这一下大了两圈,抱了儿子就亲:“咱们茂哥儿来福,一生下来就住大院。”

    胡渣把茂哥儿扎的只拿手挡王四郎的脸,软爪子也不知叫他爹吃了几个巴掌,王四郎还只乐,咧

    了嘴香一口又一口,茂哥儿挨了两下抽起鼻子来,咧开嘴就要哭,王四郎赶紧把儿子放到秀娘怀里,急步出了舱房,后头儿子已经“哇”一声哭得震天响了。

    阖家上了船都晕晕木木的,只有蓉姐儿跟茂哥儿两个,吃卧如常,茂哥儿躺在床上跟着船晃,还只觉得乐,咧了嘴咯咯咯,盯着帐子上无风也摇的穗子能笑上半日。

    别个都吃不下睡不好,蓉姐儿却半点事也无,她长这样大还是头一回坐大船,在港口边秀娘便不许她出去,跑船的三教九流俱全,好人家女儿便是戴了围帽也不能往船上去。

    蓉姐儿闲得全身骨头都在发痒,踢踏着脚就想往船舱外头跑,还没到舱门口,就叫银叶绿芽两个拦住了,再要往前闯,两个俱都哆嗦着要下跪。

    这可不比在家中,怎么胡闹折腾都是关了门的,要是叫姐儿大剌剌的往船头上一站,不说船夫水手瞧了去,就是外头那些个隔船的也要拿这嚼一回舌头。

    船上都挂了旗子,一问就知道是哪一家的姐儿这样不守规矩,银叶绿芽再纵了蓉姐儿也不敢放她,就是兰针甘露两个小的,也死守着,像尾巴似的跟前跟后,一刻都不敢擅离。

    蓉姐儿却觉得她们麻烦得很,她晓得求娘要被教训一顿,便去偷偷央求玉娘:“我又不是真无赖,就在后船看看,不站到甲板上去。”

    玉娘不能作这个主,蓉姐儿还是去求秀娘,把嘴儿一鼓:“悦姐儿她们晓得我要作船不知多眼热呢,总不能我坐了船连水都瞧不着吧。”

    秀娘这才点了头:“等船行到江心,跟别个不挨着了,你便开窗看看。”说着又吩咐银叶:“看紧了,别叫她把身子探出去。”

    “我又不是猴儿!”蓉姐儿不乐意了,抬了脚尖来回打转,看鞋尖尖上面缀的细米珠打转儿,秀娘点点她:“你还不是个猴儿,哪家子的姐儿跟你似的,你脚上有红铬铁呀!”

    蓉姐儿这才讪讪的把脚放下来,闷闷靠在床上,不一会儿又想着了新主意:“娘,不然我到大船上去瞧瞧罢,爹也在,我作不了怪的。”

    “又混说了,那是货船,上头便是跑货的,你一个姑娘家去了作甚!”秀娘气的坐过去捶她两下:“给我老实些,上船给你的那个领抹,做完了没有!”

    蓉姐儿扁扁嘴,回了自家舱房,船上既没好吃又没好喝,临了港口这样多的热闹她却不能瞧,叫一扇窗户隔住了,蓉姐儿躺在床上唉声叹气,绿芽银叶面面相觑,彼此换了眼色,绿芽上前问:“姐儿,要不要再写一张笺?”

    一本女论语读的烂熟,曹先生却不再教什么了,平五不来,她连论诗词的兴头也无,只发些诗集下去,叫她们按了这个一页页的抄,做成小笺互赠。

    蓉姐儿干甚事都只有五分热,劲头一过便丢到脑后,秀娘看着她这付模样就要骂,还指谪她说跟大白一个性子“叫个猫儿给带坏了,她怎的这样不着调!”

    蓉姐儿听见绿芽说话摆摆手:“这有什么趣儿,不要。”说完又叹一声,在床上翻个身,头朝里盯着帐子瞧了会儿,勉强坐起来:“把萝筐拿来罢。”

    总归也要扎两针,不然交不得差,她挨了窗边借着光绣花,不一会儿觉得光太弱,全叫窗户纸给挡住了,又不许开窗,拿了手上的针负气的往上窗纸上一扎,破了个针眼大的小孔,一线光从里头透了出来,蓉姐儿又连着捅了好几针,那口儿越来越大她从孔里头往外头望,街景就在眼前!

    绿芽刚想上去阻,银叶拉了她一把,低声道:“叫姐儿瞧吧,只这一个洞,外头能瞧见甚,不开窗便由了她去,再闹起来,你我谁劝得住。”

    蓉姐儿隔着这个孔只瞧得街两边几家店铺,临着港口,开门作生意的,挑了担子来卖的,还因着官船官眷多,卖花卖珠子婆子挎了篮子来来回回的叫卖,蓉姐儿不少珠子绒花,却看见个拎了篮子卖新鲜花朵的小姑娘。

    她使了银叶出去:“买一篮子花来。”银叶管着蓉姐儿的零花,从匣子里抓一把大钱,刚要点数,蓉姐儿便道:“给她一百文罢,好可怜呢。”

    银叶笑一笑,晓得姐儿的性子又起来了,点点头:“好,给一百文。”说着出去央了婆子把人叫上来,连花带篮子一共一百文买了来。

    那婆子咂了舌头:“好大方的姐儿,这是散财娘娘呢,这些个顶多值五六十文的。”银叶笑一笑,又摸了几文给那个婆子当赏钱,家里谁不知道蓉姐儿最大方,说这话不会为了换几个赏钱罢了。

    银叶拎了一篮子花进来,蓉姐儿分出两捧来,一捧给秀娘送去,一捧给玉娘送去,自家留了一棒,船上哪里备得花瓶,她把茶壶里的茶全泼了,剪去一段花梗□□茶壶里摆在桌上。

    过不得一会又看那挑了担子卖蒸海棠糕的,银叶赶紧拦了:“这外头的吃食我却不敢买的,姐儿若真用,便叫太太差人往大铺子里头买去。”

    蓉姐儿也不十分馋,外头买的糕,少有馅多好食的,拌的料少,全靠糖来调味,又油腻又甜的齁死人,她不过是无事做才折腾这些花样。

    边上泊的船上住着好些读书的学子,一船的之乎者也,蓉姐儿兴头上听了两句,又不耐烦起来,再没甚个新鲜好瞧了,只好老实坐定了扎针,不到傍晚,半个月都没绣好的两朵月季花,竟绣得了,蓉姐儿自家拿起来看看也觉着绣得好,兴兜兜的揣起来去秀娘房里,显摆给她看:“娘,你看,我绣啦。”

    秀娘拿过去,针脚细致,从花心到花尖共用了四个色,远瞧也觉得鲜亮的很,这才笑一回:“到底懂事了,这才是个小娘子的样儿,等明儿你给你弟弟做个小兜兜,眼瞧着天就要热,看他这一头汗。”

    蓉姐儿眨巴眨巴眼睛,闷声应下,一声是透满了委屈,秀娘看着女儿也不知是气还是笑了,点点桌上的花:“你使人买的。”

    蓉姐儿点点头:“卖花的女孩瞧着跟我一般大,好可怜样呢,我让银叶给了一百文!”她话音才落自家也觉得失口,秀娘板了脸:“你开窗子了?”

    银叶赶紧上前分辩:“不曾不曾,姐儿在窗上扎了孔,只有指甲大,往外瞧瞧便罢,不曾开窗的。”秀娘实是拿这个女儿没得法子,想要训她,又说不出话来,叹了口气儿,摇摇头:“罢了罢了。”也不知说给自家听,还是说给蓉姐儿听的。

    她一听这话立马松快起来,又斜倚在床上,茂哥儿一见着姐姐就笑得流口水,手脚并用摇摇晃晃的往蓉姐儿身边爬,蓉姐儿伸了手引他,拿出绢子给他擦口水,转头问:“今儿怎么没瞧见大白?”

    大白自上了船就成了野猫,船上老鼠多,它一上来就到处溜达,王四郎把它抱了去货船上逮老鼠,又捉了两只猫儿上来,大白还学会了打架,它一向最是温驯的,争起地盘竟不手软,叫猫儿刮掉屁股上一圈猫毛,回来就冲着蓉姐儿“喵喵”发嗲。

    心疼的蓉姐儿见天给它活鱼,它再叼了这鱼到猫儿们面前显摆,蓉姐儿找了几回找不见它,取了自家一个金铃,拿丝绦串了系在它脖子上,这下可好,大白走到哪儿都叮叮当当,今儿却一天没听见铃铛响。

    蓉姐儿一问绿芽也懵了:“今儿到真没瞧见它,莫不是去大船上串门了?”货船上串了铁链条来牵引小船,人要去要搭板子,猫却不必,可蓉姐儿知道大白自系了铃铛,再不往大船去了,站起来道:“赶紧去寻一寻。”走失了倒不会,就怕它又跟别的猫打架去了。

101灵白猫为主作媒,俏徐郎善念得娇。

    大白虽然爱溜达,到了点儿却记得回来吃饭,用潘氏的话说便是馋猫认家门,在泺水江州,一次都没丢过,上船行了五六日,蓉姐儿原还看得紧,见它出去去了晓得回来,也不再拘了它,放了它出去跑,可这一回,却怎么也寻不着它了。

    连对面的货船都问过,哪儿都没有它的影子,蓉姐儿急的要亲自下船去找它,秀娘哪里能肯,知道大白不比一般的猫儿,从来都是睡在蓉姐儿一个屋里的,冬天还要窝在棉被上,跟蓉姐儿一起睡。

    便拉住女儿,让身边所有的丫头出去寻,茂哥儿在床上爬来爬去,绕了个布老虎玩,拿大头去顶这个老虎,顶翻了,伸了短手捏住它摆正,再把头凑过去顶,秀娘看看儿子,再看看女儿开口劝道:“你莫急,猫儿嘛,玩得不着家多的便是,过得会儿就回来了。”

    这却骗不住蓉姐儿,她声音都哽住了:“咱们在船上的,明儿就开锚了,大白跑出去便是回来也找不着船了。”越说越伤心,索性趴在枕头上哭起来。

    茂哥儿一下子停住,两条肥腿撑起来往前两步,跌跌撞撞一屁股坐下来,他怔怔看着蓉姐儿,瞪大了眼睛,手往前一倾,爬过去扑在蓉姐儿身上,拿软爪子拍拍她。

    蓉姐儿从枕头里抬起脸来,茂哥儿就眯缝着眼睛露出两颗小牙,冲她讨好似的咧嘴笑,蓉姐儿抽抽鼻子,又想哭又想笑,一面弯眼睛一面流眼泪,把茂哥儿抱在怀里,抽抽哒哒扯住了哭声。

    绿芽想了法子,拿粗碗装了两尾活鱼,敲着碗沿叫:“大白,大白来吃鱼。”从船头叫到船尾还是没大白的影子,倒是大货船上那几只猫都喵呜起来,平日里喂食也是这么敲的。

    天色越来越暗,茂哥儿撑不住,眼皮早就阖下来了,蓉姐儿一只手搭在弟弟身上,已经止住了哭声,时不时还要抽一口气,王四郎听见大白丢了浑不在意,见女儿眼睛都哭肿了,哄她道:“如今富贵人家俱都养狗,爹给你寻摸一只巴儿狗来,拿茜草染成红毛,不比猫儿有意思的多。”

    茜草价贵,收了来便是用来染布染绸的,染这样一只巴儿狗倒要十数两银,故此才说是富贵人家的玩物,王家虽富裕起来,却也没有这样花销的,秀娘看看丈夫,到底忍住了没说话,可谁知道蓉姐儿曲了膝盖坐起来,拳头捶一下桌褥:“我不要狗儿,我就要大白。”

    才刚止住的哭声又响了起来,王四郎咄咄两声:“都大姑娘了,成什么样子,鸳鸯眼儿的白毛猫儿嘛,爹给你去寻。”

    “大白!”蓉姐儿还揪着不放,王四郎只好点头:“大白,大白,你先睡,别把弟弟吵吵醒了。”说着就作势要出去寻。

    秀娘跟在后头一把扯住他:“你到哪儿去寻,还真泊在港口找猫儿不成。”大白再好,也是只猫儿,小孩子家哪有长性,哭个几日,待兴头过去了,也就好了,为着寻猫耽误了出茶却是大事。

    王四郎呶呶嘴儿,蓉姐儿正竖起耳朵听,他高声一句:“我使人各处去问,许是跳到别个船上了,横竖就这一排,大白生的好,到哪儿都惹眼。”

    他说完这话,蓉姐儿才乖乖躺下了,拉了拉薄被子,扯过被角抹眼泪,王四郎见女儿躺下,才低了声儿:“哪是真找,这一艘又是官又是商,凭白打这个交道作甚,等明儿就说全问过了,实是找不见了,哄哄她罢。”

    “便是你这么依着她,惯得她哪有个姑娘样子。”秀娘嘴里这样说,到底还是心疼女儿:“到了金陵你给她淘换只狗儿猫儿来,我看人家廊下还挂了鹦鹉的,也给她买一只,她走的时候还想把池子里的鱼也带着装船呢。”

    这剥皮带毛的性子,恨不能把屋子里的东西俱都带走,连她小院儿里种的花,也想铺上土挖了一道带走,还是玉娘说挖了就活不成了,这才放的手,这回丢的还不是个死物,是日日跟她作耍的猫儿,这一桩怕不记个三四年。

    蓉姐儿记性最好,到现在还记得大柳枝巷子里谁家有些什么,潘氏院子里头一棵梧桐树,她不知念叨了几回,非要自家也种一棵,叫秀娘一直拖着,这回要搬新宅,还记得种棵梧桐树呢,秀娘这回不肯依她,王四郎却应下,还乐呵呵的说:“有了梧桐树,才出金凤凰,咱家的女儿是个凤凰托生的。”

    秀娘拿这一大一小全无办法,转回身去看看蓉姐儿已是睡熟了,睡过去了鼻子还一翕一翕,眉头还拧着,拍拍她的背,叫了杏叶桃枝两个守夜,自己到屋外叫了银叶过来:“大白寻着了没?”

    银叶摇摇头,这猫儿哪是好寻的,随便哪个犄角旮旯里头一猫,便是把船拆了也不见得寻得着它,秀娘吐口气:“等明儿就说一家一家的都寻过了,实寻不着。”

    玉娘也还没睡,听见秀娘这样讲叹口气:“这猫儿来的时候便成了形,也不知多大年纪了,说不得便是大限大了,我常听人说猫儿狗儿不欲死在主人跟前,都要寻个地方躲起来呢。”

    两人又叹一回,蓉姐儿白日里哭得没了精神,第二日发了船才醒过来,不说城镇港口瞧不见,船已经在了大江中,两边俱是开阔水面,银水万丈,远处苍山点点,红日照了水面一层层银波,山间峡口鸟呜猿蹄,分明已经开船许久。

    蓉姐儿望望地上摆的褥子,还是拿她的小袄做的,上面哪有大白的影子,抽了一鼻子又要哭,银叶绿芽赶紧劝:“昨夜姐儿睡了,咱们却没睡,老爷叫差人一船船的去寻,又是给礼又是赔笑,俱没瞧见大白的影子,好姐儿,罢了吧。”

    道理蓉姐儿自然明白,却止不住要哭,秀娘亲端了汤过来:“赶紧洗漱了,说不准还船里,只躲了起来,许它玩够了,自家便出来了,你瞧,到了江心了,开了扇瞧瞧吧。”

    蓉姐儿抽抽鼻子,摇了摇头,穿戴起来走到猫窝边,摊开手帕一根一根的捡起猫毛来,还叫绿芽银叶两个在船房各处去拾:“我给大白绣个像。”

    秀娘真是骂不得笑不得,泺水女红出众,是有那手巧的用猫儿的毛再来扎一幅猫儿图,扑绣球抓蝴蝶,栩栩如生,越是真越是贵,卖得最贵的一幅座屏便要百来两银,便有那人家专门蓄养各色的猫儿,把毛存下来卖。

    蓉姐儿自小就听这些故事,早早烂熟在心,便也想着给大白绣个像,她见没人说话,自言自语:“就跟给祖母画个影儿。”

    秀娘赶紧止住她的话头:“赶紧住了嘴,怎好把祖母也给扯出来,可不许再说了,要收便收,等你把手艺练好了,就给大白绣一幅,我叫人去配紫檀的框。”

    蓉姐儿板着脸,秀娘一个眼色,甘露兰针便把两边的窗都打开了,风吹在身上起了层寒意,船上穿得要比地上多些,银叶拿了薄袄给蓉姐儿披上,她撑了头托住腮,目光望得远远的,看着水面发怔。

    船上日子本就无聊,原还有个蓉姐儿东串西串的,说些孩子话干点捣蛋事,冷不丁的一静下来,不说几个丫头,就是秀娘也觉着不得劲儿,差了人去女儿房里说她安安静静坐着看书,又愁起来:“怕不是闷坏了罢。”

    银叶绿芽只觉得手脚都没处放,这个姐儿一天从睁开眼睛就没个消停的时候,她人坐着,心里便跟跑马似的,一会儿一个主意,眨眨眼睛就又不知想到了甚,跟在她屁股后头收拾都来不及,可她一坐定了不动,几个丫头又怕她闷气。

    “姐儿不是想画水么,咱们到这窗边来,我跟绿芽铺了纸笔,姐儿画上一幅怎样?”蓉姐儿进学里,自然是琴棋书画都要学的,曹先生不往透了教,五日里把这些个轮着一遍,余下的那一日再来说女四书,蓉姐儿都会一些,却都不精,抬头看看笔墨人倒是坐过去了,捏了笔在纸上点起梅花来。

    绿芽往上一凑,画的跟大白爪子似的,扯一扯银叶的袖子,两个急得一头汗,江上船只往来,换作原来她定要瞧个不住,这回却连扫都不扫一眼。

    甘露也开口:“那一艘船,咱们上个口岸就曾见过呢。”

    蓉姐儿抬头扫一眼,还是不开口说话,扔了笔只趴在窗口,急得两个丫头扯住她:“姐儿可别探身出去,掉下去可怎办。”

    两条船只差了半个船身,蓉姐儿皱皱眉毛想把窗关上,忽的听见一声铃铛声,远远的听不分明,侧了耳朵一凝神,忽的欢叫起来:“大白!大白在那船上呢。”

    王四郎正坐在船边喝茶,看见女儿拎了裙子跑过来,他急得赶紧站起来:“站稳了站稳了慢着些!”蓉姐儿一路奔过来,扯住王四郎的袖子:“爹,大白在那艘船上!赶紧的,咱们也张帐,追上去!”

    绿芽几个追都不及,若说铃铛声还真个听见了,可听见归听见,一声铃铛姐儿就咬死是大白,这可是在水里,哪有赶船过去问猫儿的。

    王四郎再惯着蓉姐儿也不会干这事:“你等等,这船上个港口便在,下个港口定也要停留的,到时再去问寻。”

    蓉姐儿干站了不肯动,难道还能冲着那船大声喊不成,只好开了窗子,问明了还有五日才到港口,盯住那船,一远了便忧心一近了又安心,围了这船也不知道说掉多少唾沫。秀娘玉娘两个刚松口气儿,又吊起心来,赶紧等船停了便去买一只猫来,能挨一时是一时。

    那边船上几个男子围了只白毛鸳鸯眼的猫儿,一个道:“它这日日来回的奔,别是想跳下船罢。”另一个又道:“浑说个甚,只说狗会水,猫儿还会跳江不成,看这脖子里的金铃铛,怕是人家养活的,跑咱们船上来了。”

    这一船俱是栖霞书院的学子,金陵城里栖霞山顶的书院,山长学那孔圣人周游列国,带了一院的学生坐船出去,此时正是回程。

    徐礼搔搔白猫的下巴,白猫儿眯起眼睛来抬高了头,嘴里呜呜出声,另一个啧啧称奇:“一碰也不肯叫咱们碰的,怎么独你就能摸它。”

    徐礼笑一笑:“我家里便养了猫,怕是身上有猫味儿,它这才肯叫我摸。”

    “咱们都是书香,怪不得猫儿不识。”打趣两句又绕回这金铃铛上:“莫不是哪家官眷养的?它又不认别个,难不成把它留在船上?这样好的毛色,倒可惜了。”

    水手听说来了只猫儿便想抱过去养了捉老鼠的,还差点把大白脖子里的铃铛给取下来,叫大白挠了一爪子,是徐礼摸了银子出来了事,还把猫儿抱到自个儿屋里。

    徐礼摸摸白猫油光水滑的毛:“不打紧,我抱回去便是,正好跟我那一点白一处养活。”摸到脖子里的铃铛翻过来看看,上头刻了一朵荷花,竟是拿真金打的。

    另一个也瞧见了,啧了一声:“说不得是哪个小娘子的猫儿,”怪笑两声又道:“灵白猫为主作媒,俏徐郎善念得娇。”

102蓉姐儿隔船示意,徐小郎到港还猫

    “圣贤书不读,肚子里全是些这个,倒不如去书场当说书先生去。”徐礼生的唇红齿白面似冠玉,穿了书院里缁衣更显得在眉目清秀,读书人口舌最利,有个别名叫作“徐娘子”,为着他生的比女娘还更美貌些。

    众人打趣两句俱都散了,那说书的转身要走还回头:“先生前儿叫写的文章,说傍晚要趁了晚风彩霞点评的,你可作得了?”

    徐礼点一点头,那人腆脸凑上来:“借来看看。”徐礼点点书桌,那人翻出来作个揖,甩甩袖子学戏台上打马离去的样子说一声“驾”就“得儿得儿”的走了。

    大白伏在徐礼腿上睡觉,它原不过出来玩一圈,跳到别家的货船上去了,转了一圈玩完了,都要跳回去了,叫那船上的水手两面包抄想要逮它,大白一人挠了三个。

    那些个穷汉一年能见着几回金子,瞧见它肚子里的铃铛怎么也不肯放,从船头追到船尾,大白甩了尾巴东蹿西跃,累得哧哧喘气,又往后头的船跳过去,落了地才要歇一会,就叫徐礼抱了起来。

    大白实是没力气了,喵呜一声,徐礼摸摸肚皮知道它饿,出了银钱叫水手拿两尾活鱼过来,大白趴在地上把鱼骨缝里的肉啃得干干净净,翻倒了把头一枕,见没了褥子才又要回家。

    跟徐礼同舱的同窗见着猫儿就全身发痒,把铺盖带走跟别个挤一铺去了,大白就跳到那空床上,舒舒服服窝了一夜,等它睡够了想回去,外头已是一片水天水地了,哪里还有蓉姐儿船只的影子。

    大白立在书桌上定定望着窗口,风吹了金铃不住摇晃,徐礼自个儿磨了墨,狼毫沾了墨汁正写字,抬头看看大白,它一动不动的坐在窗口,望着水面发怔,时不时的张张嘴,喉咙里轻轻吐一声:“喵呜”

    徐礼笑一笑,抬手摸摸它的背:“怎的,跑出来回不去,又想主人了?”

    大白只回头看看他,就又转过身子,盯住江面上的船,徐小郎跟着伸头看了看:“你的主人在这些船上?”大白轻轻甩甩尾巴尖儿,徐礼说过便又搁下,还拿了笔画春江图。

    大白跟了蓉姐儿也时常看她作画,她画的不过是些花花草草,似这样泼墨山水却不曾见过,大白歪了头,看着徐礼起笔运腕,把爪子往墨汁里一沾,“啪”一声印在纸面一朵墨梅花儿。

    印完了歪头看看徐小郎,见他乐呵呵的笑,半点也没有生气的意思,大白又是一爪子,一爪接一爪把这幅画了一半的春江图,印的全是墨梅花,蓉姐儿常跟它这样玩,大白满意了,把身子圈起来,黑爪子送到嘴边舔了起来。

    徐小郎看看时辰到了,拿了这幅墨梅平铺在饭桌上,关门上锁怕大白跑了出来,自家去讨回文章跟同窗们到得船前。

    山长夫子正对坐下棋,边上一个小童儿往细白泥的茶锅子下头添炭煮水,摆了两把紫沙壶,一排白瓷杯,等茶煮好撇去浮沫,一套关公巡城韩信点兵作下来,再两手捧了茶杯敬上。

    两个战到酣处,接过杯来捏在手中,一手捏杯一手拈须,棋子久久不落,夫子不动,学生只好干站着,知道山长爱棋,一言也不敢发,垂手彼此看看,先还盯了棋盘,后头便被这满天江霞所引,只去看天上归鸟群群,江波滔滔了。

    隔了一二丈远还有另一艘船只,是大船引了小船,挂了布幡是个商船模样,扫一眼正要转睛,定眼一看,那后头牵引着小船上,一块光斑耀得人眼花,再去瞧正是直直射到他们船上来的,照了桅杆,不时转着方向,像是在打讯号。

    绿芽几回想把水银镜子从蓉姐儿手上夺下来,银叶守着舱门急得快哭:“我的姐儿,你便饶了咱们罢,这要是叫太太知道,哪有咱们几个好果子吃。”

    蓉姐儿手执镜架左右摇晃,听见银叶的话动都不动:“你看着门,娘来了便告诉我一声,大白在那船上,总要叫人知道是咱们养的猫儿。”

    她思想了两日,第一个想着的是叫水手们往那船喊号子,叫秀娘推了回来,再不肯理她,蓉姐儿晓得折腾下去大白就寻不回来了,实怕那船不靠岸,开了窗子举起水银镜,等太阳落到那头了,用这个法子跟他们通气。

    “又不瞧见我,有甚好说,也不知谁拾了我的大白去,我都照了半个时辰了,太阳就要落山了,怎的还不回信。”蓉姐儿手臂酸抬不起来,眉头紧紧拧住:“莫不是个蠢蛋,或是不想理会,强留我的大白。”

    蓉姐儿这样说指了甘露帮她摇镜子,站起来团团转,一会儿一个主意:“完了完了,打草惊蛇!”一嘴上说话,心里转的全是甚个智取生辰纲,三打祝家庄,想一个摇一回头,把手一袖:“甘露别举了,银叶,你点点,我有多少银子。”

    蓉姐儿是个小富婆,可她身边现银却不多,全是铜板,再不就是金银锞子,点出来二十两,她还觉得不够,打开妆匣把首饰翻出来:“你说给二十两,那人该把大白还给我了吧。”

    银叶咽咽唾沫:“哪里就要姐儿出银子了,老爷太太自会许了银两出去,姐儿莫急,大白回得来。”这么跟着她转了三两天,铁打的人也熬不住,见蓉姐儿好容易坐定,端了汤过去:“姐儿喝碗银耳汤,好润润燥。”

    那船上看着光斑没了,天色渐暗,山长叫人点了灯来照棋盘,等一局下毕,早已经星斗漫天,两个这才看见一甲板的学生,立得腿足发软,赶紧摆手叫他们回舱:“明儿,明儿再论文。”

    学生们当面不敢嚎,进了船屋俱都倒在床上,徐小郎坐在床上脱了鞋才要往后倒,看着枕头上白团团一只猫,也不赶它,连枕头带猫都给挪到空床上去,大白从胳膊里抬头起来看看,徐小郎摸摸它的毛:“你的主人也在寻你呢,等到了口岸,便送你家去。”

    下一个港口比上一个更大些,泊满了船只,学子们在船上呆了几日早就厌气了,约定去看看此处可有甚个名胜,再用些美食,才有人来叫邀徐礼,叩开门见他整着衣冠:“赶紧的,他们都走了,说是这儿有个庙前街,咱们去喝个茶吃个点心。”

    徐礼告一声罪:“我今儿便不去了,带了它找找主人家。”

    那人哈哈一笑:“你还真个上了心,怎的,那铃铛里头有纸条?哪家美貌小娘子勾了你去!”叫徐礼一拳头捶到肩上,吃痛一声:“好好,你去你去,我给你带一份回来。”

    王家的船刚刚靠岸,蓉姐儿才闹着要王四郎出去寻那艘船,徐礼就抱了猫在船下等着了,他们轻船不装货,张起帆来越行越快,哪似王家一船货吃水重,开船早却到得晚。

    下边水手通报上来,哪个不晓得走失一只白猫,谁也不成想隔了一个港口还能再寻回来,见那少年郎抱了猫儿,一路把他引到王四郎跟前。

    蓉姐儿一听有人抱了白猫来,喜的跳了脚就要出去,叫王四郎瞪一眼:“往后头去,我叫人把猫送给你。”

    蓉姐儿哪里肯,就隔一道板躲在门后头,徐小郎进门来先是行礼,他是进了学的童生,王四郎不敢受他全礼,躲掉一半,客客气气说了会子话,里头蓉姐儿急得跟猫爪子挠了心肝似的,直拿指甲刮船板。

    王四郎咳嗽一声,里头静了下来,他端详一会便问:“敢问可是姓吴?”他们曾经在江州见过面,隔得久了,十二三岁又怎好同十五六岁相比,徐小郎早就变了一付模样,吃他一问笑着摇头:“舅家姓吴,金陵人士,怕是识得我舅舅。”

    相通了姓名王四郎一拍大腿:“原是吴家的表少爷,我同你舅舅你表哥俱都相熟,这回去金陵还是赖他给赁的房子。”又把原来那些故事一说,徐小郎才恍然,看看还赖在他怀里睡觉的大白道:“这原是蓉姐儿的猫。”

    一句刚说完,王四郎眉头微拧,徐小郎知道自家失口,赶紧起来作揖赔罪:“一时失言,还记着她没这桌腿高,不曾想着年纪长了,得罪得罪。”

    王四郎这才笑笑:“原是有通家之好的。”揭过了不提,定要留了他吃饭用茶,急叫小厮去寻大酒楼要一桌席面上船来,知道徐小郎是跟了山长同窗出来游学的,又问名了书院,叹一声:“我那儿子,若是也能进得这学,便是我家门幸事。”

    “令郎可开了蒙?我倒识得几个先生,俱是上门坐馆的。”徐小郎话音才落,就听见隔了门板像还有只猫儿在似的,刺刺拉拉声音不断。

    “我那儿子走路还没学会,却也要请人留意,好先生再不好寻呢。”王四郎又是一声咳嗽,这回却没效用了,他越咳,里头挠墙的声音就越响。

    大白还不醒,团着睡得舒服,蓉姐儿急急一声:“大白!”

    王四郎再咳嗽也露了馅,徐小郎只作没听着,大白却听见了,抖抖耳朵喵一声,从徐小郎的膝头跳下来,熟门熟路的往门后面钻去,喵呜喵呜娇声不断。

    蓉姐儿抱了大白回舱房,急急先奔到秀娘房里:“娘!大白回来啦!”她什么也不顾,只把大白翻过来倒过去抱着亲昵,还是银叶把事儿说给秀娘听。

    “竟是他家,倒有缘分呢,真个是何处山水不相逢了,本就谢谢他舅舅的,赶紧叫席面去,留他用饭才好。”秀娘原就听过王四郎说过配蓉姐儿这样的话,又觉着两家确是有缘份的很,只这年纪差得大些,她吩咐完了便问女儿:“你瞧见那人不曾?”

    蓉姐儿捏了大白爪子上的肉垫,头也不抬:“见着了,他穿着缁衣。”

    大白好几日没见着茂哥儿了,翻身爬起来跳到茂哥儿面前,伸了舌头舔他的手,茂哥儿坐住了一抱搂住大白,胖娃儿抱个胖猫,蓉姐儿笑嘻嘻的逗着弟弟说话:“大白回家了,你高兴罢。”

    “谁问你穿个甚,人长得什么模样,总有几年不见,变了模样吧。”秀娘见她浑不在意,有意引她的话出来,蓉姐儿这才抬了头:“变样,变甚样,难道还多长个眼睛呀,唔,就跟戏台子上的状元郎差不离,白生生的脸,也没长胡子。”

    那便是很俊了,秀娘抿了嘴儿一笑,再问一句:“那便是生得很俊了?”

    “哪里俊?娘娘们们的就是俊了?”蓉姐儿斜眼看看秀娘,这话一说赶紧捂嘴,秀娘脸一沉:“你成天说的这是甚个话,把那墨刻本子全拿出来,再说,看我打不打你!”

103蓉姐直心思无邪,徐郎夜读圣贤书

    秀娘带了杏叶桃枝几个把蓉姐儿藏在柜子里的墨刻本子全搜罗出来,蓉姐儿耷拉了脑袋挨窗边站着,秀娘不成想竟有这么厚一叠,全是薄薄的一册,翻了封面一瞧都是水浒,气得就差拍桌:“你看看你,哪还像样!”

    这事秀娘也不能全怪到女儿身上,根由还在沈老爷,惯会纵了她,还带蓉姐儿去书肆里听书,可这话秀娘不便在女儿面前说,只指了她:“再叫我听见你嘴里头说这些个浑话,告诉你爹!”

    蓉姐儿动动眉毛,告诉王四郎她倒真不怕,听见亲娘说出这话来知道她实在气得很了,赶紧低眉顺眼,怀里还抱了大白呢,垂了头,老老实实的道:“下回再不敢了,叫娘听见,就罚我打手心!”

    在李家那个老翰林,确是有一方戒尺的,只摆着作样子,从来也没动过,本来就是教些个小娘子,真个打坏了,父母还不来指着鼻子骂,识得些诗书便罢了。

    秀娘听见她这样说冷哼一声:“再不知道规矩,就请个嬷嬷回来,看你还敢作怪。”蓉姐儿团起手来连连作揖:“再不敢了再不敢了,娘饶我罢。”

    秀娘这才罢了,还盯住银叶:“再瞧见姐儿看闲书,不来告诉我的,全都革月钱!”蓉姐儿一路送秀娘到了门边,这才想起今儿夜里吃席面:“娘,我想吃汤米粉。”

    窗户洞上沿着河叫卖米粉的声音飘了进来,一个说自家拿猪骨头浇的汤头,一个说拿新鲜活鱼作的底料,还有片了烤鸡烧鸭脯子配的,二十文一海碗,跟江州物价差不离,蓉姐儿低头听训,耳朵却伸到窗户外头去了。

    “那有甚个好吃,你爹叫了席面的,明儿再给你买汤米粉。”秀娘自家也做过推车的买卖,倒不觉得这些个东西脏,蓉姐儿也比寻常闺秀耐得住摔打,见女儿缠上来要,应了:“买了一碗尝个鲜便罢了,夜里还吃席面呢。”

    银叶摸出三十个钱叫婆子下船买碗汤粉回来:“姐儿要吃鸭子汤底的,那个凉血不易发,你捡一个干净的摊子,用咱们自己带的碗,拎了食盒子去,再给加一碟子肉脯。”

    婆子跑了一这趟,自家倒好得个三五文的,腿儿一伸便往港口去了,外头酒楼里的也送了吃食来,为着是船上,还差了个小伙计跟着,怕把银器弄丢了。

    王四郎叫的是八两银子的上等席面,光是点心就有七八样,纯蜜盖柿子、糖霜桃条脯、鸭油瓜仁儿松饼、芝麻象眼饼、蜜浸炸绦环,再配上玫瑰松子糖,咸切樱桃,金丝橄榄,八样小碟才上来,徐小郎便吃这餐费用颇奢,连连道谢。

    王四郎摆摆手:“一向得你舅舅照拂的,有缘碰上了你再不作个好东道,还当我是个寡义的人,岂不叫人戳了脊梁骨,你且坐定了吃着喝着,我再叫一桌子,送到你船上,算是谢师。”

    “这怎么使得,不敢再劳动了。”徐小郎要站起来,王四郎赶紧拦了:“你只说我是你世叔本家便是,遇着了送一桌子席面也是全了礼。”

    再推也无用了,席面已经送上了船,一位山长,四五个夫子已经烫起了酒,金陵本就是富庶地,栖霞书院又多是官家子,这样的孝敬与他们实属平常物,坐下大啖也无甚推拒的,就是各个舱房的学生,也都有一屉儿鸭肉三鲜的煎包当点心用。

    还有两坛子上好的松花松叶浸酒,王四郎特意差了小厮,同店家说了是大儒要用,叫他们捡干净风雅的上,因着临江还备下些江鲜,席上还有两尾鲥鱼,是拿红油浸着蒸出来的,用青花白底的大瓷盆子盛出来,片成窄块又鲜又嫩,不用佐料就鲜得入味。

    吃这一顿好酒席,等了了,小厮又送了一大海碗的汤米粉来,王四郎一奇:“这也是席里的?”那小厮赔了笑:“原是姐儿说给老爷垫肚皮的,怕老爷吃不痛快。”

    王四郎“哈哈”一笑,也不把徐小郎当作外人:“还是女儿知道我,这些个酒席,吃着是甘美,过不得一时三刻就又饥了,不顶饱。”说着把一海碗的汤米粉分作两碗。

    徐小郎看着斯文,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席上少动筷子,看见汤粉也笑:“深夜读书也要吃个夜点心,这个却当,管饱。”

    两人分食一碗汤米粉,原来席上不曾说的话,就着这碗米粉也都说了,王四郎还问起徐小郎的本家来,徐小郎浅浅一笑:“家父年前才讨了继母过门,我跟了山家出门,还未拜见过。”

    王四郎听见戳了人痛脚,也不再开口,见着他对吴家很有情谊的样子,说些吴少爷的事,说的徐小郎面上带笑:“表哥便是这个性子,闻得秋日放得长假好回来一趟的。”

    王四郎眼仁儿一亮,吴家这些个,徐小郎是个读书人,吴老爷又是积年的大富,只有吴少爷颇说的来:“等他家来,倒要请他吃酒。”

    直说的月上中天了,才差了人把徐小郎送回去,那边也等着他呢,俱是同窗,啃着鸭肉三鲜的煎包,问他:“你怎的送猫儿碰上你世叔了,可见着那小娘子没有。”

    不是小娘子养活的猫儿,脖子里的金铃铛怎的还雕花,徐礼把手一摆:“再有通家之好也是男女七岁不同席的,我哪能见着。”说着就笑,隔了门板的那一阵阵猫挠似的动静,他全听着了,想想那个小圆满团子也不知现下生的甚个模样儿了,倒是性子一点没变。

    一笑就想起她软绵绵的身子,小眉子小眼短手短腿说起话来却一付老成模样,以手作拳放在嘴边咳嗽一声想要掩饰过去,那个打趣的人一眼就瞧了出来:“赶情还真有姻缘在时里头。”

    叫徐小郎板了脸推出去:“那是叔伯家的女儿,怎好随便说嘴,倒不是读书人是长舌妇了。”把他身子一板推了去关上门,洗漱过了才躺倒在床上。

    这些个同窗说起这话也是有因由的,哪个不知他还没定亲,院里俱是官家子,一个个早七早八就开始相看,家里大人出面给定下对家来,便只有他,该相看的时候逢了母丧,一守便是三年,好容易除了服了,那边又新进门一个继母,那继母的年纪比他也大不了多。

    家里这才送他出来读书,避过了继母进门,排在前头的哥哥们,哪一个也没有进过书院,全是拜到大儒门下,做亲传弟子的。

    可书院也有书院的好处,虽由年纪不同,却都是经年苦读,在家却没有这样志同道合的人,待得回去便是县考,读了这许多年的书,盼得便是这个时候,同窗除他再没有童生了。

    正逢三年一次的岁考,那头了秀才名号的也在彻夜攻读,先把秀才名头守住了,才能往上应举,徐小郎的伯父是布政使,正管着这个,人人俱都羡慕他,只徐小郎自个儿知道,他这回再没劳两个伯父动笔,只主了夫子写荐信应考。

    每每说起亲事来,别个都急了,只他不急,等这趟回去,也不知后院里那两个又闹成什么模样,继母听闻是大家子里出来的,不知是否同娘一样好性儿,他盯着床帐叹过一回,转了身子对了墙,隔了木板听见对面的床吱吱呀呀的,不由红了脸。

    俱是血气方刚的少年郎,又都颇知人事,不然也不会动不动便拿小娘子打趣人,既知道些了,手上功夫怎么会少,隔得二三日便要闹这样一回。

    船板薄薄一层,哪里遮得住这些个动静,徐礼听了半刻见还不歇,自家身上反倒热起来,他自来身边连个丫头也无,这事虽则听到一些,又换是学中有人看那些个话本里头提及三两句,哪里如那已经通了人事的,间壁那个家中已经有了通房,呼呼哧哧叫得人耳热。

    徐礼坐起身来点亮油灯,披了薄袄推开窗户,叫清风吹掉燥意,脸上羞惭,翻开书来,读上两句,直点灯到三更,间隔的动静才没了。

    徐小郎这里对着清风明月,蓉姐儿那里也正抱着大白看月亮,傍晚叫人烧了些热水,把大白整个身子泡进盆里,大白的两只爪子搭住盆边,任蓉姐儿用皂豆给它搓毛,绿芽站在旁边一直都没□□手来:“姐儿,我来罢。”

    “你看大白多舒服,它在外头也没吃苦头。”说着又给它洗起毛来,拿大毛巾抱起来挤掉身上的水,大白站起来抖抖毛,再给它扑上蚤子粉,这个澡才算是洗澡好了,蓉姐儿抱着它拿梳子给它理毛:“大白,你再不计跑了,再跑了找不回来怎么办。”

    大白喵呜一声,似是在应蓉姐儿的话,蓉姐儿抱了香喷喷的大白蹭一蹭,这才想起来:“还没谢谢他呢。”等玉娘跟她说了,她才想直来是原来见过的哥哥,还奇怪呢,觉得他长得不同了。

    玉娘掩了嘴就笑:“你还知道美丑了,你喜欢那胳膊上雕青纹九龙花绣的的大汉呀。”

    蓉姐儿摆摆手:“那是燕青,我不爱,我爱武二郎呀!”

    几个丫头俱都笑她,玉娘刮了脸皮:“多大点子的人儿就知道爱不爱的,怪道你娘要把那墨刻本子都收了,性子越养越野,改明儿把你许给天桥上玩杂耍的。”

    蓉姐儿鼓鼓嘴儿,玉娘又道:“等你大着些,才知道哪个是俊哪个是丑呢。”说着给她关上窗

    门,吹灯叫她睡觉。

    蓉姐儿哪里睡得着,她自寻回了大白抱在手里一刻也不放,赶了绿芽银叶几个出去不许守夜,悄没声儿开了窗子,叫夜风吹得打了个喷嚏,抱大白抱在胸口,看看天上的月亮,念上两句诗。

    大白也盯了星星瞧,两只爪子搭住窗框,外头萤火点点,它伸一爪子去捣,蓉姐儿怕它再丢,给它换个大铜铃铛,这么一动声儿就远远传出去。

    对船看书的的徐小郎也开了窗儿,听见铃声,探身出去张望,蓉姐儿熄了灯,他那儿却是亮着的,黑夜里这一点灯火甚是分明,蓉姐儿躲在半扇窗扉后头仔仔细细看他一回,挠挠叫大白蹭的发痒的面颊:“俊倒是俊呢,像花荣,不似武二郎。”

104水耗子坏人清白,徐小郎得见蓉姐

    “咱们船上,夜里再添两个巡夜的。”王四郎带着一身寒气水露进了舱门,茂哥儿睡着了,捏着手指头塞在嘴里吮,秀娘正帮他拿出来,看见丈夫说得急问:“怎的了?前头丢东西了?”

    港口渡头货船多,三教九流人多口杂,前边官船挂了旗帜好独占一块地儿停泊,后头跟的那些民船便没恁般好事,夜里常要叫人巡船,载的都是货物,叫人趁夜摸了去套上油布扔到水底,等船走了,再下水捞出来发卖。

    干这行当的还有个浑名叫水耗子,他们也自有眼线,港口卖吃食的,拎了花篮儿卖珠子的,瞧着普通平常,说不得便是水耗子的家人,专看哪一船上有钱有货。

    王四郎夜夜这样晚回舱,便是亲跟了水手船员家丁一道巡船,今儿叫进来一桌席面,想来是露了富,叫人盯住了,夜里就有那扒了船舷往上爬的。

    王四郎经过水匪一事,待这个最是上心,便是到了港口也不曾松懈,失了货是小,叫人偷偷藏到船上,经过峡口里应外合劫了船去岂不糟糕。

    差了一点儿没逮着那贼人,还是叫他割掉绳子跳进水里逃走了,王四郎在货船上巡了两回,又加派了人手到小船上来了。

    “货倒是没丢,也没伤着他,这些子人怕的就是挟仇报复,也不是没那些受了伤,夜里回来烧船的。”王四郎脱了外袍,喝了一碗热汤,摸摸肚皮又觉得饿了,也不叫人再去烧灶,捡了两块细糕饼吃。

    秀娘听了直念佛:“原咱们出船也不曾碰见,怎的这回事儿这样多。”上一个港口也是碰上夜里巡船闹得的人睡不着的,不意这处也有。

    “不知,怕是哪个地方旱了涝了,年景不好才有人出来干这勾当。”王四郎吹吹杯里的茶:“哪个房里都不能单留了人,把窗门俱都锁起来,咱们还要泊上两日再走,出得一批货,别叫人再摸上来。”

    第二日玉娘便搬到蓉姐儿房里,几个丫头也都挤在一处,各各空屋都锁上,还拿封条封好,王四郎差人带了名帖通报各船,幸而前头一只官船上带有兵丁,那家既也在港口,便派了人往衙门去,港口巡逻的兵士也多起来。

    王四郎出了一百斤茶叶,又收了些时鲜货物,这回俱没买百合之类不易存的,倒在水集市上跟对船收了些黄米红豆大枣来,以货换货,用茶叶换了南北货,到下一个港口再跟别个货,出来只一样,到得金陵便有百样杂货了。

    蓉姐儿一听黄米,馋着想吃黄米凉糕来,磨着玉娘给她做,玉娘哪里吃她这样歪缠,捏捏鼻头:“磨人精,你怎么不去磨你娘。”

    蓉姐儿吐吐舌头:“好玉娘,墨刻本子叫收了,闲得发慌,我跟你一处,一起做嘛。”玉娘无法,只得到灶下收拾了干净黄米江米出来,又捡了葡萄仁,把大红枣儿递给蓉姐儿切成片。

    收来的红枣肉厚甘甜,统共要了一大碗来,玉娘一个不留神,叫蓉姐儿啃了两个,玉娘啧了一声:“你也不必吃糕了,等这米熟了,拌在一处啃便是了。”

    蓉姐儿噘噘嘴,又飞快的抓了一把葡萄仁,玉娘见着米煮好了,赶紧点上酸浆,把煮熟江米铺在底下,中间夹着厚厚一层果料,再铺上黄米,拿刀一切又黄又白,中间还夹了一层红枣,盛在盆中煞是好看,切出来的凉糕粘乎乎,蓉姐儿等不及它凉透,捧了一碗在手里,拿勺子舀了吃。

    叫玉娘拍了手:“这个要湃过了才是凉糕呢,赶紧吐出来别叫烫着了,热豆腐烫煞养媳妇,若是你阿婆在,看打不打你,馋猫儿样儿。”

    蓉姐儿嘴里呼着气儿吹糕,冲玉娘吐吐舌头,等糕放在碗里湃过冰水,往秀娘屋里送了一碟子,秀娘看见了就抿嘴笑:“这猴儿又缠你了,你就不该依了她,每日家作怪,也不知嫁了人要怎办。”

    玉娘刚要笑,王四郎从外头进来了,玉娘赶紧避了出去,王四郎坐下拿勺舀了一口,一面吃一面说:“这还不容易,寻个没娘的人嫁过去就当家,再好不过。”

    “成日胡说!哪个没娘的能有好子弟,有了后娘就有后爹!”秀娘才刚说完就觉失言,捂了嘴儿笑起来:“原是叫我夸你,成成成,你是个好的,外头还有恁般好的人不成。”

    王四郎也不在意,又往嘴里扒上两块:“可还有做好的?给徐家小郎君送上些个。”干干净净盛在食盒里头,差了小厮给送到对船上去。

    回来那凉糕竟没送出去,小厮回说:“老爷,那头闹起来了。”

    王四郎皱皱眉:“为了甚事闹?”见他不知啧了一声,若是算盘定把前情后因打听的清清楚楚,再没个比他机灵的了,甩甩袖子:“再去打听。”

    这回回来事儿就顺了,原也是一家子商船,昨儿夜里船上爬上去个人,坏了那家姐儿的身子,告诉那家姐儿,他是栖霞书院的学子,问了那姐儿的名,说定了要去家里提亲。

    不等天亮人又爬下了船,那姐儿起来收拾,叫养娘觉了出来,那姑娘还想瞒人,婆子哪里敢瞒下这欺天的大事,往上一报,那家的太太一看女儿叫人坏了,当场就晕了过去。

    那姑娘见事儿闹了出来,捏了绳子就要上吊,她原也不肯的,可女人哪里抵得过男人的力道,叫那人捂了嘴,头一回是强的,不甚得趣,那人便把自儿是秀才的事说了,连哄带骗,说是在船上远远见着一面再放不下,眉头心上两句诗儿一念,半推半就的,又成了一回事。

    那姑娘的父亲怎么肯干休,也顾不得羞耻不羞耻了,急问女儿那人的姓甚名谁家在何方,那姐儿竟一问三不知,只晓得伏在枕上落泪。

    客商便带了船上十多个家丁水手,拿了棍棒往栖霞书院的船上去了,定要山长交出人来,两下里正闹得不可开交,王四郎一听恐怕伤了徐小郎,若叫吴老爷知道他就在近旁却不照拂反而不美,赶紧带了人去。

    实则这事还真没甚个好论道的,左不过是这家的姐儿受了骗,哪里来的什么秀才,不过是个见了香肉就往上钻的鬣狗,假托了秀才的名气,哄骗了那立志不竖的女儿家,就是真把个人寻出来了,也只算是通奸。

    王四郎一听便只是昨夜里寻不见的那个水耗子,岸上是巡兵,船上又灯火通明,他是见着个开了的窗户就往里头钻,见是个小娘子,拿话哄上一回,在那温柔乡里舒舒服服睡了一夜,到将要天亮没人再巡他了,开了窗子爬出去。

    不管哪一样儿,这姑娘的名节已是毁了,她父母只盼着真能寻出这个人来,把她娶回去便罢,若寻不出这个人来,只好在路上寻个人嫁了,陪了妆奁,从此远了父母,过三五年才能回本家去。

    一院山长贺济昌,能做上山长也是有功名在身的,这盆污水浇上头怎么肯认,问明了昨儿查夜没有偷跑出去的,再不肯叫人去搜,那客商听他说了一堆君子之道,夜来阋墙之事绝不会做,气得火冒头顶心,眼看着要打起来,有那好事的便问:“是用强还是相悦?”

    “若是用强怎么不见叫喊,若是相悦怎不互通姓名,明舱之中做下暗事,再叫咱们一船人担了污名,清者自清,便去见官又有哪个怵你。”再一看正是站在学子堆里的徐小郎君,他说得这话,边上几个俱都附合。

    那客商脸见惭色,可这女儿的事又不能不管,叫他捏了鼻子认下却再不能够,一径去报官,山长差了夫子跟了去,那夫子也是人功名的,见了官员还不必跪,客商只认是官官相互,还是那知道情状的师爷问一句:“既是个读书拿笔的,手上可有茧子?”

    那家的姐儿吃这一问,恍然明白过来,那人手上自然有茧子,却不是拿笔的几根手指头,两只手掌俱是厚茧,肩阔体粗哪里似个斯文人。

    明白这一节,她翻出窗户便投了江,连身边的丫头也跟着跳了下去,原来那人说甚个铺床叠被的话,当着这姐儿的面说怕丫头泄了密,也把她给坏了。

    又是一阵打捞,等捞了上来,人已经半凉,那家的太太才醒来就见了女儿寻死,哭得又晕死过去。索性心口尚暖,还存得一口气在,救过来便急急开了船,再不见了踪迹。

    “也不知作的什么孽,竟碰上这样的事。”秀娘心有余悸,赶紧叫银叶绿芽两个丫头陪了蓉姐儿,夜里也不许她开窗户,从里头落了锁,外头想推开定有碰撞声,这点子声响,够她们叫人了。

    这事儿越传越歪,有说就是秀才干的,还说那家的姐儿便是开了窗子念诗才有这一遭,还有说定是歹人干的,说不得就是水匪,见了颜色冒了读书人的名,哪个秀才有这个力道,能从船底爬上来。

    众说纷纭,却就是没人谈那个姐儿往后怎么办,蓉姐儿当故事听完,抱了膝盖:“娘,她怎办?”秀娘叹一声:“还能怎办。”便拈了针不肯再说,现下瞧瞧,女儿家还是懂得少些才好,这家子的女儿便是叫那个戏文教坏了。

    “还真当自个儿是杜丽娘了!”秀娘跟玉娘对坐了打算盘,蓉姐儿当了窗跟茂哥儿玩,玉娘还没接口,她倒转身道:“谁是杜丽娘?”

    秀娘嗔她一眼:“不许问!”

    蓉姐儿扁扁嘴巴,拿手指去点茂哥儿的脸:“叫姐姐,叫姐姐。”茂哥儿拿肥爪子抓住蓉姐儿的手,笑得口水顺了嘴角流下来,呵呵的傻笑。

    “娘,弟弟太笨,怎的还不会说话。”蓉姐儿抱了茂哥儿,茂哥儿抱了大白,三个坐在床上,秀娘一眼扫过去就笑起来:“又胡说了,他才多大,再大些才会吐字呢。”

    出这一桩事,栖霞书院的船再不久留了,徐小郎循礼过来拜别,王四郎叫包了一大匣子的吃食给他,还把自家带的备用药也包上一些:“这山长水远的,若有个头痛脑热,也能煎一帖来吃。”

    徐小郎再三谢过,王四郎那回见他说话有理有据,又知道他到了金陵就要考秀才去的,又把东西加厚几分,还备了一件秋天穿的夹袄:“这是我浑家定要给的,说你孤身在外,船上风大水汽重,穿了这个好挡风寒。”

    再谢了一回才出来,他正要下船,迎面碰上个小娘子,穿了一身缥绿的裙子,桃花红的上衣,胸口挂了一把金锁,长眉入鬓双目碧清,脸盘白玉也似,嘴角弯弯,怀里还抱了只猫儿,正是大白,她走过去歪头打量他一眼,侧脸一笑,露出两颗老虎牙来,手指头点一点:“是你!”

    她只说得这句,眼仁儿黑亮亮的,才要说话,后头的银叶一挡:“姐儿,太太等着呢。”蓉姐儿听见点点头,她到底大方,抱了大白捏了它的爪子,笑晏晏的冲着徐小郎挥一挥,大白喵呜一声,这才转身进了屋。

    徐小郎站在原地半晌没回过神来,他还记着蓉姐儿是个圆团团的小女娃,头上扎了花苞苞,不意竟抽了条长得这样大了,脸也不知为何烧起来,咳嗽一声,转身下船去,进了船舱也不读书,坐卧不定。

    过得片刻又觉得自家好笑,是个没长成的姐儿,过了这些时候长得大些又怎的,把脑子里这些个俱都甩了出去,拿出纸笔把策论又作一篇,听见间隔有人拿关雎取笑,搁了笔,打开窗户,那头船上一点动静也无,徐小郎失笑,才要合上窗儿,听见一声铃铛脆响,勾得他心上一动,赶紧持住,皱眉继续作策论。

105王家初进金陵城,蓉姐游乐后花园

    从春日里上的船,到了金陵已经是春暮了,算盘早早就在桃花渡口等着,两边的林子还开着晚桃花,一朵朵都是重瓣的,风一吹就是一阵阵桃花香味。

    蓉姐儿叫银叶绿芽两个看紧了,围帽从头一直遮到脚,这是算盘等船停了送上来的,此地的小娘子再没有抛头露面的,便是衣饰叫人看了去也失理的很。

    围帽上垂了厚厚一围纱,叫这纱遮了脸不说外头瞧不见人,连戴的人也只能瞧得见脚下的路,还不能行得快了,步子一急那纱就掀起角来,露了真容。

    蓉姐儿下船这几步路,算是把学里曹夫子面前走路说话的样子学到了十分,两边托了她手的丫头也都戴了围帽,只遮住脸,遮了身子不好服侍主家。

    算盘早早安排好了车轿,倒有三顶,秀娘蓉姐儿各坐了一顶,他就在最末那一顶边上站着,几个丫头俱都瞧瞧玉娘,玉娘走过去,算盘掀了轿帘,等她坐定了还说:“掀了帘子瞧见什么要的就说,我去办。”

    几个丫头俱都痴痴笑起来,算盘原还脸红,为着这事儿宅子里人没个不知道的,反倒厚了脸皮,袖手吩咐轿夫起轿,走到蓉姐儿秀娘的轿子边,把一样的话又说一回,秀娘应了一声,没甚精神去看街景,蓉姐儿的兴头却足得很,她悄悄卷了轿帘的边角望出去,这地方比江州更是繁华。

    金陵原是旧都城,到了先帝时才迁都出去,六朝金粉地,旧时王谢堂,积年富贵的旧勋族还只族居此地,少有往新都迁的。街市门楼俱不相同,酒楼脚店门市相对,绣幡酒旗鳞次栉比,一路雕红涂朱亭阙彩槛,人潮往来穿着各色衣裳也俱鲜妍。

    蓉姐儿的眼睛一瞬都不瞬,看那担花儿的过去了,又有炸竹鹧鸪的,满担子都是油香,瞧着就勾人的馋虫,蒸得拳头大的馒头掀了蒸笼冒白烟,锅里煮的汤馄饨,铁盘上煎着鸭肉饺,柜台上挂了一溜的烧鸡肥鹅,还成切成凉碟的海参糟鱼,隔着街都能听见饭馆里头唱菜名儿。

    “鹿肚酿江瑶一份!”跑堂的搭了白巾子往肩上一甩,拎个跟水盆子一般大的铜壶的茶博士往盖碗里头倒水,长长的壶嘴儿绕过肩去不多不少正好满一碗。

    蓉姐儿眼睛都不够用了,行一步就有一步的景致,算盘见她掀了帘子不放下,走到轿边:“姐儿,这儿是朱雀街,再往前头是鸡呜寺,这一路过去可有热闹好瞧呢。”

    日头将要落山,担了柴卖的樵夫,煮了香汤的脚店,还有那早早出摊的夜食担子,卖肉饭水饭,各色红肉的脯子,糖粉点心,蓉姐儿看着都饿,算盘笑一笑:“咱家就住这一片儿,姐儿想吃往后打发了人来买便是,家里已经备好饭食了。”

    一路回去倒不觉着远,开了正门轿夫把轿子直接抬进了二门夹道里,等杏叶几个扶了秀娘蓉姐儿下了轿,蓉姐儿急急摘了帽儿:“气闷死个人。”

    嘴里低低嘟嘟一句,还不敢叫秀娘听见,抬头一看见樑上巢了个燕巢,雏燕从里头伸出嫩黄的小嘴儿,母燕子飞回来扒了巢沿边儿给它们喂食,一下子就笑开了:“娘!有燕子!”

    秀娘早早抱了茂哥儿进去,银叶也正等着,还有这许多箱笼要归置,绿芽一把拉住想往花院子里去的蓉姐儿:“姐儿赶紧用饭罢,才还说饿呢,天将要黑的,哪儿瞧得分明,等明儿请了小王管事带姐儿游园。”

    蓉姐儿这才依了,进了堂屋,算盘正等着:“饭摆在芍药园里头,还有好些个花开着,点了石灯,开了窗子看得分明,姐儿不急这一时。”

    茂哥儿早早就累的睡了,他在船上精神得很,在轿子里坐了还要去扒门帘,可才颠了几下,就打起瞌睡来,没一会儿功夫就伏在秀娘肩上睡着了。

    王四郎急步进来,往桌前一坐,见个满桌子的鸡鸭鱼肉,问一声:“这是去楼里叫的席面?”就自家用饭,实不必这么奢侈,何况他也不爱这一口,吃不饱。

    “原主人走时把宅子里的旧人都留下了,我捡那得力的留了一些,这却是厨房做的,红案白案还有点心案,老爷太太吃着,合口的便留下,不合适的就打发了出去。”算盘打理过一回江州的宅院,也算经过手了,这番还是把花园里的花匠俱都留下了。

    这园子买来虽折了价,养着却费银子的很。老花匠更熟花木性情,冒冒然换了反而不美,再有便是院里用的假山却是引的真水,疏通河道的也给留下来,院子里十多道门,守门巡夜的也挑那瞧着得力的留了,把那喝酒偷懒的借机俱都赶了出去,原来这宅子里的管事,叫算盘留下来当了二管事,这才把个偌大的宅院运转下来。

    这里头自然少不了套交情给好处,叫着算盘帮留工的,算盘周旋一二,里头发发小财,透一透主家人是个甚样的性情,送上来的东西合意,也显得他会办事。

    王四郎甫一坐下就见着中间摆了烫面条,走这一路他早就饿了,先盛出一碗面来,见还有烘的软饼,也拿了一个,夹了用酱烧成块的红烧肉切碎丁子,一气儿用了两付。

    秀娘爱喝个汤水,金陵鸭子出名,炖的鸭汤里加了当归补气,还有片鸭脯子也捡了两块吃,拿烧双菇素浇头也吃了一碗汤面。

    蓉姐儿却是吃口最精的,在李家还每日都用一顿午饭呢,桌上每样都尝了一点儿,点了几道喜欢的再添上几筷子,算盘一直在旁边立着,等他们吃毕,也晓得哪一个人可意了,撤下一桌子菜,几个下人分食了。

    算盘领了主家往正院里去,还吩咐厨房给玉娘单做一道煮干丝,她最爱这个,那厨房里的还当玉娘就是小王管事的娘子,可着劲的巴结,现官不如现管,还现做了蒸糕团给她加餐。玉娘收又不是,不收又不是,只得给几个丫头分了。

    算盘盯玉娘盯得紧,宅子里哪个不知,杏叶算是同她熟些,又是秀娘身边的丫头,便打趣一句:“王管事好细的心。”

    玉娘脸上淡淡瞧不出欢喜来,进后院去往蓉姐儿的院子里,蓉姐儿住的正屋自然是装饰精巧,算盘还把玉娘住的那一家也重新装饰,绿磁胆瓶里头插了鲜桃花,还有一架穿衣镜,这俱是前头主人留下来,秀娘那儿一架,蓉姐房里一架,连上头的镜罩也都是新绣。

    除开镜架,还有一套十二付的梳子抿子,妆匣子里还有时新堆纱花儿,小抽屉一拉开,一付赤金的耳坠子躺在里头,秀娘拿起来看一回掂一掂,捏在手心里叹一口气儿。

    几个丫头两人一间耳房,院子两边靠墙两间厢房,一间防着人来住,一间明间用来给蓉姐儿绣花习字,她便不必跑到后头去了。

    这样好房子在金陵这个地方只用了二千两办下来,实是意外之喜,王四郎把个问明了算盘没收下吴老爷退回来的银票,赞许的点点头,他正有拿这银票当人情的意思,若是收下了再送出去可不难做。

    秀娘院里那间明间厢房只给了茂哥儿同养娘奶娘住,看看门墙往里走便是蓉姐儿的院子,她要出花园子就得往正院里走,秀娘还是头一回住这样的房子,倒奇一声:“原那些个戏文里头小姐公子,一个个都在后花院里头私定了终身,哪个还转给女儿在墙上开一道门不成?”

    “那些个原就是杜撰,甚个千金小姐,不过是寻了遮羞自抬身价的暗娼。赶紧的收拾了睡,明儿起来理理东西,我给吴家送拜帖去,看看花园里头有甚个景致好瞧的,请了人来赏园子。”王四郎实是累得很了,草草洗漱过便枕在床上,高床软卧很快就睡了过去,秀娘还怕茂哥儿择床,瞧见他睡得香甜,这才回屋解衣上床。

    累得很了倒翻来翻去睡不安稳,第二日只觉得觉不足头痛,蓉姐儿却是一清早就穿戴好了,丫头们理着她的箱笼,几个丫头跟得她时候不短,早就晓得喜好,连开口安排都不必,绕了大白给它安上窝。

    到院子里石子甬道上来回踱步,看看天才亮,扒了镂花石的墙砖去看院子里头的景致,见薄雾还未散去,绿叶红花俱都带了露珠儿,伸手探过去在叶片上沾一点儿,刚伸了舌头想尝尝是个甚味儿,就叫玉娘一把抓住:“又淘气!”见她这孩子模样改不脱了,点点额头:“多早晚才懂事。”

    给她整一整裙衫,带她带前头去用饭。如今院子开阔了,小院里就能架秋千,拿砖砌的水池子就在院子当中,梅花形的,里头养了活鱼,还有一大水缸的荷花。

    院子一大,前头的事便不如在江州家中时那样明了,昨儿夜里茂哥儿哭一宿,怎么也不肯叫养娘带了睡,闹得秀娘王四郎一夜未睡。

    只好又把他的东西挪到蓉姐儿院子里头,还叫玉娘带了茂哥儿跟奶娘睡一间屋子,原是算盘想叫玉娘松快些,夜里带了孩儿累得很,不成想茂哥儿大虽大了,只有比过去更认人的,再不肯离了熟人身边。

    王四郎失了精神往外头去走货的时候还打哈欠,拿手抹一抹脸,背了手往外头去了,蓉姐儿惦记着要逛花园子,秀娘这里却忙得不可开交,几个丫头俱不得闲,她瞅准了无人理会她,趁着秀娘在忙道一声:“娘,我去外头看看。”

    秀娘应了一声,蓉姐儿招招手,把大白引过来一道出去了。

    花园开了两道门,一道是进正门前夹道边,方便迎客进来,再有便是正院墙边开的一道门,蓉姐儿拿手摸摸芭蕉叶形的洞门,身子一转绕到了回廊上,抱起大白往园子里去。

    园里多种芍药,碗大的花挂在枝头,蓉姐儿站定了看看,也不伸手去摘,在泺水小院里潘氏沿了街边种了一路花,怕蓉姨儿妍姐儿去掐,一向同她们说,摘了花儿的小娘子,越大越丑。

    再绕过去就是卷棚,葡萄架,蓉姐儿一路走一看瞧,下人俱在堂前等着见过主家,园子里静悄悄的半点人声也无,只有燕子“啾啾”鸣叫,隔了水面还看见鱼儿仰头吐泡,水面上泛着一圈圈的涟漪。

    蓉姐儿一路走一路哼曲儿,看看无人,还爬到假山上去,立在那上头环顾一圈,大白乖乖伏在石头上不动,蓉姐儿也不得露湿裙角,往石青磁的凉墩上一坐,手里摘一段柳枝儿,坐着看起景来。

    等秀娘寻她寻不着了,赶紧差人往园子里去寻,怕她头回进去迷了眼儿,寻不着回来的路,原先在这院中的下人急赶了去寻,银叶绿芽两个跟在后头,绿芽道:“赶紧往那有山洞的地方找找,姐儿定在那儿呢。”

    假山洞里黑乎乎的不透光,若是别家姐儿哪个敢往里头钻,偏蓉姐儿不同,钻山洞子爬假山亭子她最喜欢,江州那个小亭儿,日常便是她呆的地方,开了扇画画也好,写大字也好,一年倒有三季在里头消遣。

    银叶见这花园子这样大,扯扯绿芽的袖子:“这回可好,原只有一个亭子要找的,如今这亭亭台台,找哪一年去。”

    两个正说着话,只听一声:“银叶!”抬头却又看不着人,那原管着院子的丫头把银叶绿芽带前两步,转个身,从框窗里望出去,蓉姐儿站立在假山上招手呢,大白在一旁甩尾巴。

    “我的佛爷,姐儿你可立住了,别动!”这话才说完,蓉姐儿已经不见了,从那山洞当中的石梯子爬了下来,她们还没走过去,她就绕过坐轩跳到面前来了,还笑盈盈的:“嘻,这儿真好。”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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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深日暖介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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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深日暖,百花自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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