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五章 两宫之意
太后说道:“你不看看产出,一日夜纺出五百斤纱线,平日里还能粜米,磨面,锤锻,听说蜀工机械都是统一的接口,一座磨坊能带各种机器,可顶大用呢。”
“要说贵,管庄上温房里的茄子,丝瓜,比寻常早了一个月,卖到一贯钱一对,那才是真贵!”
“滔滔,能不能跟官家说说?汴京城这种喜好新奇之物的风气,该整整了吧?瓜茄寻常物事,它怎么就能卖到一贯钱一对了?!老身宁愿不要这钱。”
皇后摇头:“小妹说这叫经济规律,人为过度干扰也不好,她说除非汴京城提前一个月满地是茄子丝瓜,否则这风气就刹不住。”
“说起粜米磨面,这发面一出来,酒曲就控不住了,前日里开封府里抓了不少私贩曲药的小贩,要真论起来,这可是重罪。”
“司马大谏上书,说这曲药与盐,酒不同,如今百姓家中只要有面,日常里就能养着自备自用。”
“所以这曲药已是寻常日用之物,发过的面做成馒头炊饼,容易消化,养人。要朝廷体恤民生疾苦,放开禁制,从专榷当中去除。朝廷正议论着这事儿呢。”
太后点头:“要我说,总归没有因为制度限制,让百姓放着好东西不能吃,继续啃死面疙瘩,吃麦饭的道理。”
“听小妹说曲药也分好些种,还分不同的品质,反正蜀中这么些年没有专禁。结果呢?蜀中美酒天下第一,酒曲天下第一,朝廷收得的酒税,还是天下第一。就连京中的官酒坊,如今都用着蜀中产的曲药呢!”
皇后说道:“但是放开榷禁,官中那些曲药坊怎么办?这事情啊,还是交给朝中诸公头痛去吧……”
这时就见赵顼走了进来:“娘娘,母亲,朝中出了个笑话。”
太后将赵顼拉过来:“我儿站班辛苦,赶紧坐下,把玉带解了。”
说完又对下人吩咐:“去将备好的凉茶汤品端过来。”
等到东西上来,赵顼一看,玉瓷碗里是透明的冻状物质,浇着红糖水,一口下去,浑身舒坦,初夏的热气顿时消散:“这是什么东西?真好喝。”
太后说道:“这是小妹用薛荔子搓的,叫冰粉。对了,你说有什么笑话?”
赵顼笑道:“有个路转运副使,上了一封奏报,说是自己要娶亲,请婚假!”
皇后立马变色,叱道:“实在荒唐!亡妻续弦,想要两份诰命?真当朝廷典章如同摆设了?这些官怎么这么不要脸?”
见到赵顼笑吟吟地用调羹拨弄着碗里的冰粉不说话,太后笑道:“嗨!如今朝中,可不有一个连原配都还没有的路转运副使吗?”
皇后也明白过来了,不由得忍俊不禁:“苏明润?这猴……他要结婚了?”
赵顼笑道:“是,可他如今在陕西,要回眉山,路上来回得三个月,两月婚假不够啊,说得可怜巴巴的,要求朝廷给他延长假期。”
“舅舅也来信说他先是跑去薛向那里,将婚假,探亲,病假一起请,这样能凑成半年,被薛公骂得狗血喷头地出来,只好老老实实向父皇上表。”
太后和皇后都乐得不行,太后笑骂道:“这猴子的脾性还是改不掉,亏了他想得出来!婚假病假一起请,他倒是没一点忌讳!”
皇后首先想到和薛向一样的问题,皱眉道:“这样他休假完考绩重算,渭州大捷的功劳不就白立了?不划算啊……”
赵顼又笑了:“舅爷说薛公也是如此说,可苏明润说……哈哈哈他说媳妇比仕途重要。”
“瞎说!”太后斥道:“这话传到御史那里,怕不得引来弹劾,说他轻忽职守,辜负朝命。”
皇后停下手里的活计:“顼儿,朝中那些大臣,今后你是用不上的。”
这话一出,三个人都郑重起来。
太后缓缓点头:“当年苏家叔侄三人试制科出来,仁宗皇帝回宫,对我喜言道:‘今日为儿孙谋得三宰相。’苏明润入仕以来,屡立大功,以前只知道他文采斐然,如今看来,不是一州一府的格局。”
皇后说道:“朝中能臣的体面恩典,能给的还是要给。没想到还罢了,要是想到了还不去做,天家就薄了恩情。枢密使张昪,乃庆历老臣,屡屡上表告老,官家便许他五日一临衙。顼儿,你也十八了,有些事情,日常里要多思虑。”
赵顼放下碗,站起身来来回踱步,突然灵光一闪:“娘娘,母后,这次渭州大捷,夷人可是立了大功。”
“二林,江阳,泸州,夔州诸路蛮人地区改土归流,齐民编户,已成定局。”
“大宋扩地千里,增户十几万,相当于又多了两个郡,是不是需要一任能臣镇守?这个人,朝廷当派谁去?”
“我这就请告父皇,命苏油为蜀中一路安抚使,专任安抚夷人之事,如何?”
高滔滔和太后对视一眼,太后眼神中明显是欣慰和喜悦:“顼儿操持了一年的慈善事务,眼界和思路,还真是开阔了不少。”
高滔滔笑道:“娘娘不要夸他,顼儿啊,你这想法好是好,可他苏明润是眉山人,籍贯地任职,在我大宋可是大忌,必定会遭来朝中阻力。不如任其为新设江阳郡守,安抚诸部为宜。”
“二林部改土归流,大理那边会是什么反应?顺便让他做一任使节,去一趟大理,也好让大理君臣安心不是?”
赵顼对皇后施礼:“还是母亲考虑周道,我还有很多地方要学。”
太后点头:“这些是朝政,我与你母亲就是说说而已,如今不敢干预。”
“不过石家是开国勋贵,与高曹两家,也是好水川之后,才少了往来。”
“我将门的虎女,就算是嫁与探花郎,也不容轻视。皇后,不如我们两家也给石小娘子添些嫁妆,可不能让那眉山猴子小视了去!”
皇后笑道:“娘娘说得是,正当如此。”
《蜀中杂记》:“治平二年初,渭州大捷,朝廷以西南夷功著,许二林开郡,治所江阳。”
“时油请婚,朝廷因熟知西南夷事,故有移命。”
“传言皆以为两宫之意。富贵还乡,为一时荣羡。”
……
渭州城,苏油正在交接工作,接待新任陕西安抚使冯京冯当世。
这位就厉害了,三元及第的人物。
整个历史上,三元及第也就十多位,大宋是文人的天堂,即便是这样,获此殊荣的也就五人,冯京是其中之一,也是最后一个。
民间传说,当时他殿试上的竞争对手,是最得仁宗宠爱的张贵妃的表哥,张尧佐早就放出话来,还重金行贿,一定要将姓冯的人要剔除出去,这才有了“错把冯京做马凉”的谚语。
当然这些只是传说,真实历史上记载的,是冯京三元及第是刚二十九岁,尚未婚娶,张尧佐负宫掖权势,欲妻以女。
将冯京拥至家中,束之以金带,对他说道:“此上意也。”
顷之,宫中也持酒肴来,直出奁具目示之。
冯京只是笑,坚决不看,也打死不松口,最后婚事没成。
然而富弼看上他后,他却不拒绝了。
当了一圈官,因韩琦看重,召回京做了翰林学士、知开封府。
结果这娃回京后,一直不去拜见韩琦。
韩琦一次在中枢说道:“富老弟,你家女婿很傲啊。”
富弼回家后,让冯京赶快去拜会韩琦,冯京说道:“韩公为宰相,手下官员没有正事儿就不去造请,这正是我对韩公的推重,不是骄傲啊。”
富弼对自家这女婿也是叹服。
第四百三十六章 必须姓苏
当年同科的进士们都是冯大帅哥的粉丝,众口一词——论气质风度,只有文彦博和富弼两位相公;论相貌仪表,只有冯京和沈遘两位同学。
如今帅哥变成了大叔,相貌仪表不减,气质风度更佳,三绺长须,看得苏油羡慕嫉妒恨。
云路扶摇,玉笋班行列第一;天衢声价,彤墀爵秩历朝三。
潇洒探花郎,在蕴藉倜傥的三元及第大帅哥面前,和弱鸡又有什么分别?
两人在一起,按道理应该深谈文学,结果冯京压根不提这茬,直接过问渭州的民政军务。
苏油想想也对,冯当世三元及第后就不玩文字了,感觉这娃就是将学问当做入仕的打门锤一般,用完就丢,出了本诗集到后世还失传了。
渭水尘空绀业倾,桐江烟老汉风明。早知贤达穷通意,闲把渔竿只钓名。
剩下的零星诗句里,苏油认为这首就是冯京的真实想法,这是要以事功为立身之本。
被苏油梳洗了一年的渭州,政务军务,不是一般的复杂。
好在苏油一直在整理制度和条款,这是他的作风,也是蜀州学派的作风,好记性,永远不如烂笔头。
冯京看着厚厚的一摞制度,随意翻开一册,就连车马行人在道路上行走方式,过桥时车辆的最大载重量,垃圾放置地点,儿童定期体检杀虫都有规定,不由得摇头感慨:“老弟实在是大材小用,这是闲得没事做,无聊如斯了啊……”
苏油笑道:“倒也不是,一辈子三个字……”
“精细纯!”冯京接口道:“哈哈哈,明润当真是做到了知行合一。”
说罢又笑道:“凡纠于细屑者,罕有大眼界大气魄,贤弟一番作为,实在是刷新了我以往的认知,不知道对陕西军民两政,还有什么交代?冯京一定听从。”
苏油吓坏了:“不敢不敢,世兄政声卓著,苏油岂敢说得上什么交代。”
说完又道:“其实如今陕西百废待举,正是容易出成绩的好地方,民政不用担心,关键是军政,平夏城一修好……”
冯京摆手:“宁夏,宁夏城,你取那名字过于刺激夏人,夏使提出严正抗议,朝廷已经改了。”
“呃,好吧……”苏油说道:“宁夏城一修好,加上五寨联堡,周边数十蕃部协防,关中就有了厚实的屏藩。”
“西夏与大宋接壤地区,说句老实话,种大,种二和种五,镇守延安一线,防守严密,做得就是比朝廷直管的渭州到青唐一线好。”
“这也导致夏人入寇,多拣软柿子捏……”
冯京又笑了:“不过去年捏到明润这枚铁核桃,牙都崩缺了。”
苏油正色道:“夏国全民皆兵,左右厢五十万,这才仅仅十去其一,世兄切莫轻易。”
“不过好在我们暂时不图灭国,还是防守阶段,十去其一,也够他们痛一阵子了。”
“正好利用这段时机,巩固我们的优势,既然知道短板在哪里,那我们就补上。”
冯京眼神一亮:“古渭!”
苏油一合掌:“世兄果然见识不凡,我拉着种大质研究了几个月,正是古渭城!”
“古渭城在秦州之北,接应河湟,为南北二山所夹持。”
“秦设陇西,汉设襄武,乃兵家必争之要。”
“当年张枢密以其地险远,转运艰难,故而曾经建议朝廷放弃。”
“朝廷不允,后果如枢密所言,为蕃人所占,然后衰落。”
“可如今数十年过去了,形势发生了巨大变化,关中生机已复,渭州屏藩已固,泾渭支流上的蕃人,如今心向大宋。”
“只要我们补上宋夏边境这最后一块短板,从此我们便摆脱单一防守,进入战略相持阶段!”
说完走到军图前:“世兄你看,古渭得到巩固后,我们便可以开始经略青唐,和种家军所在的横山一起,对西夏形成东西两个拳头!”
“这个拳师的首脑,在渭州;身体腹心,是关中;左右两臂,分别是青唐和横山。如此便有了与西夏对峙的力量。”
“等到拳手身体恢复强健之后,这两处,便是我们主动出击的前进基地!”
冯京站起身来,整衣对苏油一礼:“边将贪鄙,每图生事以立功;朝臣颟愚,只望绥靖以息事。如明润这般头脑清晰,目光长远,偏又脚踏实地的臣子,堪称凤毛麟角。”
“无怪岳父对明润如此看重,原来世之英杰,所谋所虑,多一同耳。”
苏油赶紧谦谢。
冯京一辈子颇有清声,但是政绩并不突出,然而对于人才,那是一等一的爱惜。
有一次主持考试,一位张姓考生用错了一个“明”字,自己都以为肯定落榜了,结果高中。
感谢考官的时候,这名学生提出疑问,冯京说道:“你的文章道理颇有可取,我实在舍不得因为一个字就罢黜你。”
苏油一番言谈下来,在冯京眼里那是绝对的人才,爱惜推重,理所当然。
《宋史?冯京传》:“以翰林侍读学士召还,纠察在京刑狱。为翰林学士、知开封府。
数月不诣丞相府,韩琦语弼,以京为傲。
弼使往见琦,京曰:‘公为宰相,从官不妄造请,乃所以为公重,非傲也。’
出安抚陕西,请城古渭,通西羌唃氏,畀木征官,以断夏人右臂。”
……
上一次被朝廷安排知夔州,只有乞第龙山这傻大个认为是衣锦还乡,挨了众人一顿飞踢。
不过这次苏油被安排知嶲州,那就不一样了,人人都知道,这是朝廷酬谢他渭州大捷的功劳。
二林,江阳,是古代越嶲郡所在,因此江阳城更名为嶲州,治下有二林县,囤安军,江阳城三处。
囤安军,又分为乐于、新定、新兴三县,用的是后晋时留下的名字。
泸州治下,从长宁军节度恢复汉唐时候的泸川、富义、江安、合江、绵水五县。
夔州,地方狭长,只将木叶蛮旧地置县,增设狼狫军,治所升木叶县。
之前原地的官员,相应改职,各有升赏。
西南蛮的改土归流,正式完成。
与此同时,还有囤安军,控鹤军,泸州蛮,狼狫军的相关指挥将领的升赏。
最隆重的赏格,就是赐姓!
朝廷还特意征求夷人的意见,你们想姓什么呀?
乞第龙山想姓姚,因为他和姚兕是铁哥们儿。
然后苏油说你要想好了,汉人风俗同姓不通婚,这娃才委屈地选择了姓范,不过不是范仲淹的范,是吃饭的饭。
这是穷怕了。
苏油翻着白眼给他改了,给朝廷的奏表中说乞第龙山忠勇憨直,仰慕范老子镇守西疆的事迹,羌笛悠悠霜满地,将军白发征夫泪一通艺术加工,最后就这么愉快地定了下来。
阿囤部则改姓了苏,不过表文是阿囤元贞亲自代抚远大将军写的,文辞委婉练达,华丽优美,通篇没有提到眉山苏家一个字。
说是大将军一直仰慕唐朝名将苏定方,故而给自家大哥取名为烈,苏烈虽然投靠太宗晚了一点,但是后来征突厥、平葱岭、夷百济、伐高丽……前后灭三国,皆生擒其主!
总之就是我们阿囤部的典范,我们一定努力学习苏前辈的光荣事迹——来之能战,用我必胜!
这个偶像找得要多贴切有多贴切,文中忠烈之气可谓贯表天日。朝廷收到奏表都惊着了,抚远大将军真特么是夷人?如此精致的马屁,不是我大宋读书人谁想得出来!
姓苏!必须姓苏!
ps:推书《在罗德岛打工的干员》,故事的展开方式很好,就是还是幼苗,反正老周看得挺起劲的,其中种族名称的来历很让人好奇,好在作者在本章说有解释。
第四百三十七章 很尴尬吧?
阿囤弥,不,现在的苏弥,差点都笑死了,弟弟你真是跟着坏人学坏人,这套路怎么这么熟悉?!
只有田守忠哭瞎了,他的姓本身就是前朝赐姓,因此朝廷连问都懒得问他,你就继续姓田好了!
为了安慰他,苏油只好答应他将大铜鼓留在陕西的狼狫军,然后在他家乡木叶县修一座鼓楼,重新给他铸一个铜鼓摆在那里。
范先生得到朝廷的通告后,在二林部大醉一场,笑继以哭,哭完又笑。
数十年呕心沥血,终于修成正果。
收效虽然非常缓慢,但是与武力征服不同的是,没有后遗症,没有地区动荡,夷人不但没有反抗,反而开心鼓舞,欢天喜地庆贺。
这是除了周文王外,无人做到过的丰功!
不对,后世的越南人也做到过,柬埔寨的国庆日,就是越南入侵日柬埔寨那一天。
如今那地方还叫交趾,有些不老实,广西官员吸收侗蛮整顿军队,提防得紧,甚至引得赵曙都亲自过问:“那是个什么地儿啊?”
……
苏油的官职又换了,因为这次还承担这出使大理的任务,因此必须是学问该恰,义理精通之人。
也就是说,必须是文化人中的优秀代表,适合宣扬中华文化的文明使者。
一般都是正三品翰林学士,好在大宋大理本就不是敌体,降两格也没啥,何况苏油身上还背着一个直宝文阁的职务,说得过去。
然后外交是一件严肃而复杂的事情,使节也具有各种名目,岁通使问的正旦使,皇帝太后死了有告哀使,皇帝即位有贺登位使,贺册礼使,贺登宝位使,表示感谢有回谢使等等。
苏油是结婚为主,使节属于打酱油差遣,所谓的在眉山准备出发,其实就是变相的假期。
但是这毕竟是第一次正式派往大理的大使,这标志这大宋与大理,从疏远的外交关系变成得正式而紧密。
所以此番还有大宋皇帝给大理国王的一封宣喻文书,苏油的身份便去掉了陕西路和渭州的差遣,换成了知嶲州军州事,嶲泸渝夔峡江都转运使和使大理礼信使。
还是那句话,这就是礼仪之邦的大宋,不搞得复复杂杂不舒服斯基。
于是苏油带着一身的头衔和几个小朋友,带着未婚妻,开开心心地前往凤翔,在河池踏上了金牛道。
金牛道全长一千两百里,如今已经修得非常宽敞,成都北面的利州路,成了这条路最大的受益者。
一路上好多都是操着眉山口音的商贾,不少人还都认识他,见到就欣喜的欢呼:“少爷!天神爷呢小少爷真的是你!小少爷你如何在这里?!”
一般这种时候,苏油就会笑眯眯地回答:“回家看看八公,顺便把婚结了。”
语气中带着他自己觉得淡淡的,其实别人却觉得浓浓的装逼味道。
但是如果这种问候一天来个四五十回,好几次还将金牛道堵得水泄不通几个小的还要卖力地盯着路丁们的黑脸疏导交通,这种问候带来的就是痛苦了。
于是苏油只好跟金牛道上的巡检借了一队路丁,将仪仗打出来。
这下又变成了珍稀动物,蜀人最爱看稀奇,在道路两边列成长队观摩,苏油只恨蜀道崎岖没法雇车,在马上强装着僵笑。
好不容易过了绵州,道路才开始变得平坦,走得……更慢了。
没法子,陈慥陈季常,四川交通部编外部长,劳动密集型产业的扛把子,怕老婆带坏了巴蜀千年风气的祖师爷,四通商号情报部部长,打苏油第一只脚踏上金牛道起,行踪就在他眼皮子底下,想躲都躲不掉。
然后,赵抃赵冰箱也在这里,就算心里头犯怵,也只得硬着头皮拜会。
渭州之战名动天下,苏油收到师长们,同年们,亲戚朋友们来自政府的,民间的,甚至外国的各种赞赏和恭维,唯有两人将他骂得狗血喷头。
张方平,赵抃。
骂人的水平还贼高,引经据典滔滔不绝,小子别以为我们看不出来,四书五经哪本书教过你以身做饵?读书几十年读到狗肚子里边去了?西夏七万大军的危机,相比大宋百病沉疴的危机,哪一个更危险?
什么叫做留待有用之身?什么叫做君子不立围墙之下?
你要活着,就算最次,多搞几样机械出来,对大宋的贡献,不也比呆在那破寨子里当靶子强?
自幼熟读经史,白登之围没读过?前秦苻坚八十万大军,还不是被一个弱鸡翻手覆灭了?战争充满了偶然性懂不懂?!
你要学的是管仲,谁特么要你当霍去病?!
要不是薇儿悍勇,囤安寨又幸运地弄出了水来,现在你骨头都打鼓了!
用蜀中的话讲,苏油如今捏着鼻子打不出喷嚏,完全没法给自己洗白。
让码头文学家宣言薇儿的悍勇,也是为了统一呼声。
树立薇儿的正面形象,培养出一大帮子粉丝,那是免得有人多嘴说她的坏话。
而且爆燃事件的确是自己判断失误,要不是薇儿趁机杀入谅祚中军,战果绝对不会如此之大,甚至在追击中被谅祚反咬一口都大有可能。
所以即使在大夏天,苏油还是给自己换上了崭新的五品朝服,戴上长翅幞头,穿上皂靴,全副武装地去见赵抃。
嘿嘿嘿,赵老头你要是骂我,就是让朝廷失了体面!
走进大开的中门,苏油还没见到人就先喊:“老头你是韩相公亲许的世人表率,连他都比不了!我都马上有老婆的人了,以后有人管了,再骂人我可不依!”
待得到了厅上,就见成都府全体官员,还有一帮襕衫士子,雅雀无声地一齐转头,像看怪物一般地看着他。
就见赵抃坐在上首,一脸的铁青,想了半天才咬着牙说道:“这位就是蜀中出去的苏油苏明润,今天叫你们来,就是让你们见见,什么叫士子楷模。”
“刚刚大家都看到了吧,就如同《易经》中的谦卦。”
“为什么这么说?大家想想明润刚刚的话,是不是才高而不自持,心高而不自傲,功高而不自居,名高而不自夸。”
“是以其初六爻,象曰:谦谦君子,卑以自牧也。”
“是以其九三爻,爻辞为——劳谦,君子有终。吉。象辞为:劳谦君子,万民服也。”
“大家想想,是不是如此?明润,你有什么要补充的吗?”
苏油眼珠子一转:“赵公让我补充,其实他已经说得很完善了,所谓修身而后齐家,之后才是治国平天下。”
“从哪里做起?就从身边人做起,怎么做?还是可以落实到赵公刚刚给大家讲述的谦卦上来——其卦辞曰:亨。君子有终。卦象曰:地中有山,谦。君子以裒多益寡,称物平施。”
“何为称物平施?子曰:‘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就是这句的最好注释。”
“一家之中,相比父母兄弟,夫妻之间,本无血缘,然又为至亲者,何也?”
“这就要说到蜀学的根本——情。”
“于身有情,而后可修;于家有情,而后可齐;于国有情,而后可治;于天下有情,才会以天下为己任,致天下于太平。”
“有了情,才会有心去体悟和感受,去担忧和谋划,去努力和奋斗,去捍卫和牺牲。”
“其实我也做得不好,与诸位一起共勉吧。大家一起,做一个对自己,对家庭,家族,对国家,对天下都有情之人。”
一众学子被忽悠的两眼放光,高声喝彩。
待到众人散去,赵抃看着苏油冷笑道:“出去混了一圈,嘴皮子功夫见涨啊,就是这一脑门子汗……很尴尬吧?”
第四百三十八章 日历计算器
苏油赶紧将幞头取下来,撩起袖子擦额头:“呵呵呵……难度是挺大的,不是一样被圆回来了吗?要连这点脸皮都没有,那还做什么官?”
赵抃正要开口教训,苏油一抬手:“玉奴在汴京享福,薇儿带着木客就在外头,想不想见?”
赵抃招手让石薇进来,接过白猿爱不释手地抚摸:“今晚再抄一遍柳河东的《憎王孙》,朝廷五品大员了,还不如木客沉稳。”
两人相谈甚久,交换了关于朝局和蜀中,陕西,二林不少政事的看法,最后赵抃取出一套书来:“我这人素来散淡,如今就剩一琴一鹤了,可不能再给你。这套《成都古今集记》,算是完稿了,送给你作为新婚贺礼吧。”
老头忒不地道,这哪里是送礼,这明明就是吃大户,意思是让苏油帮他出版。
打开一看,还是从庸,蜀开始蜀国纪年,没有蚕丛鱼凫开明诸王!
这死倔老头!
赵抃就当自己是真的送礼了,还厚颜地问:“《尚书祈询》里边的问题,解决得怎么样了?”
苏油说道:“那些问题,我丢给司马大谏,欧阳学士和介甫公了,他们如今吵作一团,介甫公认为,《古文尚书》,其中部分篇目,可能是后人裁剪添加后的伪作。”
赵抃有些忧虑:“要是这样,科举就麻烦了。”
苏油笑道:“科举试的是文采和义理,即便《古文尚书》有后人添改剪裁,那也是遵从我华夏文明的大义心传。我倒是觉得没什么。”
赵抃明显老了一头,一年时间里,上半年要转运物资满足渭州建设需要,下半年要转运军资满足战争需要,还要组织数支军队,民夫过境,从南到北横跨整个四川,还要料理日常事务,只看人的变化就知道,相当辛苦。
苏油调皮归调皮,其实内心非常感动:“老头,倒是你,辛苦了。”
赵抃乐了:“可别想让我领你这情,老夫这是奉朝廷之命,调运西北。你别说,这打仗对蜀中经济刺激挺大的。你曾说战争会对经济起到促进作用,老夫认为荒谬,如今算是看明白了。”
苏油点头:“其实只要是不输的战争,就会有一定的战争红利,渭州一战,从横山到青唐,得地千里,得蕃部近百,加深了和唃氏蕃的联系,让朝廷的触角伸到了青唐。”
“古渭城修好后,弱守态势发生根本转变,陕西,这就算缓过气来了。”
赵抃说道:“如今看来,朝廷征调二十年,是欠了百姓们山积海囤的财富啊。”
苏油说道:“对,打战,打的实际是消耗,就是这部分消耗从何而来,向何而去,中间经过哪些过程,值得研究。”
“如果将战争看作是经济行为的一部分,那就要让这样的经济行为,成为一个闭环。”
“这次渭州战争,其实我们是赚了,之前与诸藩榷易,收得六十万贯用作军费,而最终的缴获,光驼马也不下于百万贯,还有两万免费的战俘,十多万内附的蕃人熟户。”
赵抃合手:“说起来,这才是最挣钱的生意,就是风险太大……”
苏油说道:“所以说,以前朝廷,那是在赌博。这赌博和做生意,可是两回事儿。总想着一把定输赢,结果老遭人算计。”
赵抃问道:“那你写成条陈送上去了吗?”
苏油摇头:“我给韩相公,曾相公,还有富相公都写了私信,讲了讲这其中的道理。这东西要是做成条陈,肯定会在朝廷引来轩然大波,一动不如一静吧。”
赵抃摸了摸额头:“就怕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啊……”
《宋史》:治平二年夏,四月,戊戌,诏礼官及待制以上议崇奉濮安懿王典礼以闻,宰臣韩琦等以元年五月奏进呈故也。
……
次日,苏油告别老头,与石薇一起,前往玉局观,拜会元德公和小天师。
元德公已经百岁了,精神还是矍铄,见到苏油和石薇,那叫一个高兴。
一百岁的老头还是那么好勇斗狠,拉着石薇就要她讲述是怎么砍人的。
苏油只好与天师另外找地方细谈。
橡胶,苏油拜托玉局观研究了十年,依然进展很小。
不过让苏油哭笑不得的是,橡胶没弄出来,塑料倒先给弄出来了,还是两种。
第一种是从杜仲中提取的,其实这东西已经可以说是橡胶了,不过在常温下却是塑料的状态,需要在蒸汽高温下,才具备橡胶的特性。
这已经是很大的进步,大功率蒸汽机是不可能的,不过提灌,纺织用的小型蒸汽机也不是不能试一试。
第二种则是研究硝化甘油过程中产生的,小天师尝试了各种硝化纤维,结果大宋的棉花不太合格,搞出来的东西离爆炸品差了好些档次。
做爆炸品不行,调香做为发火剂还是可以的,结果当玉局观的人,选取到樟脑用作香料的时候,赛璐珞诞生了。
苏油不由得大为赞叹:“这才是好东西啊!”
小天师说道:“怎么就是好东西了?能做听诊器?”
苏油摇头:“做不了,不过嘛,可以大赚有钱人的钱。配方给我,我带去眉山搞产品化,所得三七开。”
小天师摆手:“不要,一文钱不要。玉局观今后不再研发炸药,那东西,实在是太伤天和。”
苏油不禁叹了一口气:“大宋积弱,光拿刀砍是砍不过夷人的,除非我们选择他们那套生活方式。也罢,这事情还是交给胄案吧,玉局观,就研制其它的。”
小天师笑道:“多谢贤弟体谅。”
苏油也笑了:“你我兄弟,说这些就见外了,说起来,该我谢你才是。对了,橡胶的研究不能停,那位张道长呢?”
小天师道:“疯魔了,天天实验呢,对了,我有个想法,不知道贤弟你觉得靠不靠谱。”
苏油问道:“怎么说?”
小天师眼神变得深邃:“明润你说,天上的星辰,日月,有没有可能,都是球体?”
苏油吓着了:“怎么说?”
小天师说道:“通过望远镜,月亮我们已经研究得很透了,它不是一个圆盘,而是一个球体。它的盈亏,其实……其实是一道阴影在作怪。”
苏油点头:“有道理。”
小天师一把抓住苏油:“那你说,这道阴影从何而来?还有,木星上的黑点运行是有规律的,还有金星的大小,也是有规律的,这些都是圆的,所以我估计,所有的天体,都是球形。”
苏油脑袋有些昏,你不当诺贝尔了,要改当伽利略吗?
“这个……这个你自己研究呗……”
整理了一下思路,苏油觉得还是偷偷塞点私货给小天师:“贤兄,在日月运行,盈亏的计算上,有没有遇到过困难?”
小天师点头:“是比较复杂,但是也不算太复杂。”
苏油说道:“我想出来一套计算器,感觉挺合用的。”
说完找来纸笔,画了几个圈圈套圈圈:“贤兄你看,这最大的一个圆,表示一年,可以将之分为三百六十五个刻度,每一度代表一天。”
“这大圆上有个点,这个点可以围绕这个大圆运行,然后这个点外有一个小圆,小圆上表示三十个刻度,表示月。”
“如果设计一套联动装置,在摇动摇臂的时候,小圆的中心在大圆上自动行走,然后小圆自己还在转动,这样计算月日的时候,是不是会大大减少计算量?”
第四百三十九章 还乡
小天师皱眉:“贤弟你想必知道,这年是有误差的,每一年的时间,都会比上一年长一点,这叫岁差,每四十五年十一个月后退一度,南朝祖冲之早就算出来了,还用到了《大明历》里边。”
苏油哈哈大笑:“都知道这误差了,那就转四十五又十二分之十一圈的时候,人工调整一下不就完了?”
小天师也不由得哈哈大笑:“看愚兄这脑子,这么简单的弯都转不过来。”
苏油摆着手:“你说的是数学,我说的是理工,两回事儿。”
两人开始讨论这个天文计算器的制作,小天师不断地上难度,想把黄道和白道也加进去,这样还能计算交月点,帮助计算日食和月食。
苏油对小天师的悟性从来是佩服再佩服的,在这个计算仪盘上搞清楚周期关系,到最后,相信小天师一定会发现,大圆的中心点,就是太阳,小圆的中心点,就是地球。
如果再把五大行星的周期也加进去,就能得到一个如今可知的太阳系。
呵呵呵,想想都美。
小天师坐不住了,站起身来拱手:“愚兄这就去召集人手,贤弟你自便,哈哈哈,那方子,就用着个换了!”
说完转身就跑了个没影。
苏油孤零零地看着小天师的身影,赞叹道:“玉局观的轻功,真可以的……”
接下来还是走不了,身为四通商号的大董事,必须去看看。
散花楼的档次越整越高,方知味还在,不过如今已经实行了会员制,不是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进不来了。
如今是散花楼,成了建筑群,散花楼两边还有两座小楼,夹着一个庭园在中间,一面临摩珂池,美轮美奂。
中间的大楼,散花楼原址,改名为宝丰楼,左边一座,叫文华楼,右边一座,叫通惠楼。
听名字就知道,中间的那座是商务人士区,大家约到楼里谈生意。
左边那栋的是文人交游高会的地方。
右边的那座,取字于“通政惠民”,是真正的幕后大佬们常待的所在。
陈慥在请苏油泡温泉。
温泉小室清洁雅致,池中的贴砖表面都是小块小块的玻璃质釉料,不同颜色构成精美的图案。
苏油躺在池子中的石椅上,额头上搭着一块白帕子:“舒坦啊……老子在外头拼死拼活,你们在这里花天酒地。”
陈慥哈哈大笑:“你是只看见贼娃子吃肉,没看到贼娃子挨打。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川峡四路转运,今年光金牛道的改造就让人脱了一层皮,没那么容易。”
苏油看了看周围:“没有按摩洗头什么的侍诏?”
陈慥吓得一个机灵:“明润你别害我,要叫一会儿我穿好衣服出去之后你再叫……”
“还真有?女的?”苏油既表示惊疑,又一副看不起陈慥的样子:“怕嫂子怕成这样,真丢人!”
和这娃相比,苏油觉得自己还是可以叉着腰得意一小会儿的。
陈慥拉过飘在水面上的托盘,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明润,巢元修是怎么回事儿?怎么会叛逃西夏,然后死在了那边?”
苏油端起杯子:“这杯酒有没有毒?”
陈慥说道:“我相信你,但是我也相信元修。”
苏油闭上眼睛:“此次渭州之战,夏人那边多了个汉人相助,能文能武。薇儿没能抓住谅祚,就是因为此人预判到形势,提前引兵接应,如今已是西夏方面大员。”
“这个人的名字,叫家粱。”
陈慥端起杯子:“家者,巢也;粱者,谷也。”
说完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好大事体!快哉!”
“啥意思?”苏油说道:“你就不怕他是真心投奔西夏?”
陈慥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你们……你们到底是怎么骗过夏人的?他们就这么傻?”
苏油也呡了一口酒:“省省吧,你可是当年和我一起在学宫欺负他的帮凶,该怎么演,机灵点。”
陈慥说道:“知道了,那我回头就让保护巢家的兄弟们撤了,然后看着他们被欺负都装不知道。”
苏油说道:“那怎么行?我们一定要大张旗鼓保护好巢家,另外还要把巢谷家那几亩地也转到你的名下,免得受人欺占。告诉巢老伯,只有这样,他的地才保得住。”
陈慥都傻了:“那西夏人要是听到风声,元修不就危险了?”
苏油说道:“不,元修只能更得重用。这事情啊,要看怎么解读,算了你肚子里没有什么弯弯绕,不知道什么叫伪君子的做派,想不到那层去也是正常……”
又在成都呆了两天,了解完商号的诸多事务,苏油这才在南门码头上船,启程前往眉山。
眉山城空城而出,码头如今已经修得极大,可还是被黑压压的人群挤了个满满当当。
四年前,他们就是在这里送苏油启程,前往汴京应试。
四年后,当年的小顽童已经长大成人,成了国朝探花,方面重臣,为国家屡立功勋。
绝对是眉山骄傲。
“来了来了,船头上站着的是不是?”
“是的呢!小少爷长高了。”
“苏家人是北方来的,长得高点正常。”
“啧啧啧,红袍子呢!听说知州以上才穿得上红袍子呢。”
“那敢情好,就穿着这身当喜服,都不用另置!”
“说起来当年我还吃过探花郎给我做的饭!六合豆花饭可真香,我咋觉得还是探花郎亲手做的好吃……”
“哈哈哈,以后怕是吃不到了,要说活在眉山这十年的人可真是福气……”
“什么福气,辛辛苦苦看着他长大,结果跑去给人家当官了,要是留在眉山继续带着大家干,多好?”
“等下……看着他长大,怎么就辛苦了,老弟你解释一下?”
“哎呀你老兄绝对是老眉山,只有老眉山才这么挑字眼……”
知州,通判,知县,教谕,江卿世家,全在趸船上迎接大船的到来。
大船靠上码头,挂在船侧的竹编刨花笼球被大船和趸船夹得咯吱咯吱响。
跳板搭上,苏油从船舱里出来:“有劳各位父老迎接,怎么好意思。”
知州上前施礼:“下官恭迎漕帅。”
苏油笑道:“免礼,此次渭州大捷,也有知州的转运之功,想必明年考绩,眉山又该是上上了。”
知州笑道:“都是当年都判打下的基础,如今眉山已是望郡,老夫一切萧规曹随,自然就是上上,实在惭愧得紧。”
苏油笑道:“不折腾才好,就是细务繁杂,知州可还习惯?”
“习惯习惯。”知州赶紧说道:“别看年年考绩优良,可是怎么来的?不就是一年的时间做两年的事情吗?”
苏油赞道:“家乡有如此明白通透的父母官,我也放心了。”
知州都五十岁的老头了,连连谦逊:“不敢不敢,多是江卿世家们帮衬……”
苏油哈哈大笑:“不用介绍了,都是苏油的长辈,待我先一一见礼,再与知州叙话。”
说完走到几名老者身前:“姻伯,几位世伯,苏油回来了。”
程文应满脸都是笑,眼睛里却含着泪花:“自打考试开始,就是步步凶险,朝廷也是,别指着一个老实人玩了命的用啊,怎么连薇儿都上战场了……”
史洞修和程文应斗嘴斗惯了:“今天大喜的日子,还扯这些干啥?赶紧去曙远楼坐下再细谈吧。”
第四百四十章 再见可龙里
石富看着苏油:“你考得也太好了,我在眉山都担心你被权贵捉了去,听说你考完就躲石府里边了?呵呵呵总算是没看错人!”
苏油笑道:“在我心中,能娶到薇儿,本就是我高攀,怎么可能出那些事儿。对了,薇儿就在后面,大石头也挺好的,不过商州胄案事务繁忙,这次就不能回来看你老了。”
石富说道:“能出息就行,我这老头有什么好看的!”
八娘扶着程夫人,在后面笑吟吟地看着苏油。
苏油走上前去,一躬到底:“小油见过嫂嫂。”
程夫人这两年身体不太好,商号的差事都交给了八娘,不过见到苏油回来,容色也换了个样:“门楣光耀,小油,你做得很不错。”
苏油说道:“都是嫂嫂平日里教诲得好,否则以苏油的顽劣,焉能有今日。”
八娘就在一边抿嘴笑,她觉得苏油说的是实情。
程夫人也笑:“快把薇儿领出来让嫂嫂瞧瞧,夺旗斩将威震边陲,这一刻怎么还害羞上了……”
待得走过码头,苏油见到一边的瓦顶玻璃窗屋子:“那是……土地庙小学?”
教谕笑道:“正是,本来州县是要搬进城里的,可眉山乡亲们认为那处出过探花郎,是文气所钟,坚决不同意,最后只好原址修缮。”
苏油抑制不住激动的心情:“走,看看去。”
小学已经大变样了,蜂窝煤球,陶泥场,酱菜园子,都已经不见,只有教室前的大榆树下,还挂着当年陈郭二人送来的那面云板。
今天是休沐日,教室里没人,不过苏油见到教具里有圆规,直尺,三角板。
教室的讲案下面,是三摞作业本,分别是文学,数学,理化。
苏油见猎心喜,哈哈笑道:“小七哥,把红墨水和鹅毛笔给我。”
刷刷刷替老师批改完简单的数学和理化作业,还胡乱写了些评语,将作业本原封不动地还原:“好几年没干过这事儿了,看到就手痒,走走走赶紧走,都别告诉先生啊!”
出了小学,苏油不由得得意:“我眉山的小孩,别的不说,去朝廷考个明算科,那是手到擒来。”
史洞修笑道:“那可就亏大发了,明算科出来,多是入三司做书办,会计一类,一辈子出不了头。与其拿着一两贯钱的月奉在汴京城混,还不如在眉山当个商号伙计实在!”
苏油赞到:“史老还是那么精打细算,苏迟和苏适今后要有外公一般的精明,他爹都不用担心了。”
二十七娘又生了个老二,苏家如今也算人丁兴旺。
方知味还是老样子,不过门上的匾额和隔断上的诗,如今可成了招牌,路过眉山的士子,即使穷得进不去,也是要来门口观摩观摩的。
制策三等,国朝探花,苏轼和苏油的笔迹,看看粘粘文气也好。
苏油还不忘给大侄儿贴标签,盯着匾额:“其实我觉得大苏的字和他的人一样,心宽体胖,蛤蟆一般。”
程文应笑道:“巧了,九江那边有个生意伙伴,叫李常,去年带着他侄儿来眉山,听说幼时也是个神童,见到大苏的字,也评价说像蛤蟆,还是石头压蛤蟆。”
自己说可以,别人说怎么行?苏油立马不乐意了,苏黄米蔡宋四家,怎么都轮不到外人嚣张:“什么神童口气这么大?”
程文应说道:“如今也过了十八,是士子了,听说过两年就要去汴京考举呢。”
“他舅舅说自家侄儿六岁写过一首《牧童》,‘骑牛远远过前村,吹笛风斜隔岸闻。多少长安名利客,机关用尽不如君。’”
这诗格调不错,苏油问道:“那他如何评价我的书法?”
程文应笑道:“你的更差,他说直如庙里泥胎,还不如蛤蟆是个活物呢!”
苏油怒了:“谁呀这么嚣张?!”
程文应说道:“他八岁送师长赴举,还有一首诗——‘万里云程着祖鞭,送君归去玉阶前,若问旧时黄庭坚,谪在人间今八年。’”
苏油:“……”
算了不跟他计较,反正最后都是一门。
再是归心似箭,该走的过场还是要走,方知味里,接风宴上,觥筹交错一番,那是免不了的。
一通热闹之后,苏油换上便装,收起仪仗,叮嘱知州不要惊扰地方,这才搭上可龙里的乌篷船。
初夏水满,却还不浑,苏油对石薇说道:“看来看去,还是我们玻璃江的水好。”
石薇在船头拨弄着翠色的江水:“就是,不去陕西,都不知道泾河水能混成那样,一瓢水半瓢泥,还是我们老家好!”
船里没别人,苏油笑道:“薇儿,都要出嫁了,你怎么一点不紧张?”
石薇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为什么要紧张?小油哥哥,你紧张啊?”
这小妞把自己嫁给苏油当做天经地义的自然之事,反倒是苏油自己着了相,不过他还是决定实话实说:“我……其实比考科举还要紧张。”
石薇靠过来安慰:“小油哥哥,不用怕,我们六岁就换了定帖,嘻嘻嘻,不过当年你那贴子里的田土金银……”
苏油有些无语,这种时候一般情况下,不是该男主角安慰女主角的吗?
“那可是上十亩龙脑樟林子呢,那个时候,我们家除了那个,就剩下八公从你家牵回来的四头小阉猪了。”
“对了,还有一帮兄弟姐妹,半大小子,吃死老子。”
说起这个,石薇心头一阵阵的甜蜜,靠在苏油身上:“八公真好,平日里管束你那么严,可你在土地庙收拢那么多哥哥姐姐,八公愣是没有说过一句。”
说起这个苏油也是感佩:“苏家人的心眼,早四百年全落到味道公一个人身上了,如今一个赛一个的实诚。”
石薇是脑残粉:“嗯,小油哥哥你最实诚。”
苏油抚摸着石薇的头发:“是啊,等以后我们有了孩子,就让他叫苏迂。这份实诚,要留着传家的……”
一路明山秀水,说话间就到了那满是招摇水草的河湾。
看来乡亲们还保留着当年苏油留下的习惯,河湾里的水草明显收割过,除了水底密密的桩子,都是当年新发的,油绿油绿。
就听见河湾石梯上有人喊:“回来了!小幺叔回来了!”
苏油在船上喊:“喂,是不是瘦娃?!”
上边那人奔跑着跑下来:“就是就是!”
跑到水边:“小幺叔把绳子丢过来我牵着,赶紧赶紧,八公在祠堂里等着呢!哎哟小婶娘也在船上呢!”
苏油将绳子扔过去:“别乱喊!还没过门呢!”
瘦娃将绳子收紧,喜笑颜开:“还不就这几天的事儿!”
苏油跳上梯子:“后边还有一船,都是小时候的玩伴,我说瘦娃你胖得眼睛都快眯缝了,五婶把养猪那套用你身上了?”
石薇也跟着跳上岸:“瘦娃哥!你真的胖了!”
后边一船跟着就到了,苏油将绳子牵过,和前船一起绑到石台阶边泥地的木桩上,一行人下来,抱着瘦娃直跳。
第四百四十二章 婚前
家乡菜的风味自然最合胃口,苏油吃得停不下来嘴来,不住夸赞:“青出于蓝啊,这正宗九斗碗可不就得矮脚鸡汤才地道!”
拴住笑道:“的确有多了好些新菜,少爷你尝尝这个,这是三哥带回来的海带。”
说起这个苏油想到一件事情:“这东西大家都要多吃,还有家里的孩子也是。我在夔州见到好多大脖子,就是因为内地缺乏一种化学元素的缘故,这海带当中,富含那种元素,吃了能预防。”
薇儿问道:“西晋《博物志》记载,‘山居之民多瘿疾,饮泉水之不流者也。’都认为和当地饮水和情绪有关系。”
“此病的医方的确要用到海藻,《神农本草经》和《肘后方》都说过,‘海藻,主瘿瘤结气。’难怪小油哥哥不怕出知夔州,原来早就知道了。”
苏油说道:“海藻这东西,沿海多得不用钱,主要是转运艰难。不过从峡江到荆湖,都可通海,有了我们纵帆船的高速,问题不大。”
说完正色道:“这事关蜀中的下一代,三哥,糟娃哥,狗剩哥,你们一定要做起来。”
“其实盐卤里边也有大量的碘,不过我们在制作精盐的时候,将之一并去除了,再将之重新提取出来反而麻烦。既然海边海藻多得用不完,我们还可以从海藻中提取那种元素,加回到雪盐当中去,这样就解决了运输的问题。”
“如今解盐已经和蜀中雪盐一般无二,要是我们的盐能够预防瘿瘤,这也是竞争力的体现。”
“要想不被假冒,加入点抗结块剂就能解决,蜀中雪盐能够磨成细粉还不结块,质量一下子就区别出来了。”
“具体的提炼方法,三哥我一会儿告诉你,如今我们能够生产氯气,这个就简单得很,这生意可以交给钱家做,也算是对合作伙伴的回报。”
张胜摇头道:“谁遇到少爷这样的对手,那才真是倒了血霉了,眼珠一转一堆主意。”
张藻笑道:“可谁要是有少爷这样的朋友,那就开心的厉害呀,吃个菜都能发现商机。”
张散说道:“少爷放心,这事情交给我们了。”
这顿饭吃得有些撑着了,苏油和石薇一起散步,顺便送她回家。
婚前一起吃饭散步,就算以大宋现在的开明,也有些惊世骇俗。
偏偏谁都不以为怪,要是天生宿慧探花郎,跟栩卫仙卿巾帼英雄,还和普通男女一个样,反而会让大家觉得缺乏谈资,没意思。
跳蹬桥的边上,已经按照荔枝道上的古桥样式重新修建了一座桥,青青的新石板,宽度达到五尺。
苏油在新桥上走着,看着石薇在旧桥的墩子上跳着前行,说道:“也不知我那些漂还能不能用,更不知道修新桥石爬子们搬家没有。”
石薇说道:“小油哥哥,要不明天我们来试试?”
苏油笑道:“怕是没时间哟,婚礼很麻烦的……”
……
《诗经?豳风?伐柯》:“伐柯如何,匪斧不得。”
婚娶之礼,先凭媒氏,以草帖子通于男家。
男家以草帖问卜,或祷签,得吉无克,方回草帖。
女家亦卜吉,媒氏通音,然后过细贴,又谓“定帖”。
帖中序男家三代官品职位名讳,议亲第几位男,及官职年甲月日吉时生,父母或在堂、或不在堂,或书主婚何位尊长,将带金银、田土、财产、宅舍、房廊、山园,俱列帖子内。
女家回定帖,亦如前开写,及议亲第几位娘子,年甲月日吉时生,具列房奁、首饰、金银、珠翠、宝器、动用、帐幔等物,及随嫁田土、屋业、山园等。
其伐柯人两家通报,择日过帖,各以色彩衬盘、安定帖送过,方为定论。
……
苏油和石薇的伐柯人是五嫂,当时可龙里很穷,刚刚得了两百亩山田又被苏油用作了公中族田,因此定帖上的财产除了几亩龙脑樟树山林,就一间破房子,或者说是屋基更恰当一些。
石薇那边嫁妆倒是很丰厚,当年石老太君送孙女远出京城,作为补偿,早早就在可龙里对岸给石薇备了几百亩地,一个庄子,还有一片山林。
至于首饰器物,老太君将石薇母亲的全给了她,自己还添了一套头面。
如今苏油的财产,多得只有一个数字意义,苏油都懒得管,京里的丢给小妹,眉山夔州和渭州的,一并丢给商号操持。
当装逼失去了任何意义,那还不如一切从简,苏油和石薇商量,就用这些东西,再加上九岁那年从大理带回来的几箱宝贝迎娶。
但是尽管苏油去石家堡熟得跟可龙里自己家一样,该完成的手续还是得走。
于是第二天,苏油带着哥哥们备上酒礼来到石家堡,和石薇相见,这道手续,和后世一样,叫“相亲”。
取男强女弱之意,苏油以酒四杯,石薇则添备双杯。
饮酒完毕,如新人中意,即以金钗插于冠髻中,名曰“插钗”,有点类似后世的订婚戒指仪式。
若不如意,则送彩缎二匹,谓之“压惊”,则姻事不谐矣。
插钗用的金钗很粗糙,还是当年拴住和张散,用玻璃河淘取的沙金熔了浇铸的,但是这支金钗,却表明了当时土地庙众人对石薇的认同。
如今苏油将之用作订婚之用,意义非凡。
既已插钗,则伐柯人通好,议定礼,择日往女家报定。
五嫂带头,再次领着拴住等人抬着礼物过河。
礼物里有珠翠、首饰、金器、小鼠娘子亲制的销金裙褶,苏家织造出品的团花缎匹,可龙里自产的小金坨茶饼,
双羊额头扎着红花,不能抬,只能牵行。
还有八大尊金瓶酒,以大花银方胜装点,四瓶以红绿销金酒衣簇盖,四瓶以罗帛贴套花为酒衣,酒担以红彩缴之。
说是瓶,其实说是瓮更合适。
此外还有最重要的东西——礼书。
礼书用销金色纸四幅,做成三启的格式,就是折三折。每一启中礼物都要分别写在两封礼书上,这个名目叫做“双缄”。
跟酒衣一样,礼书也要装点,可以是红绿销金书袋,可以是罗帛贴套,可以五男二女绿封。
宋人很喜欢在婚礼上使用绿色,所谓“红男绿女”是也。
五男二女是当时最盛行的吉祥话,认为夫妻二人,能够生养五个男孩,两个女孩,是最幸福的。
苏家人里边,后来只有苏辙做到了接近——三男五女,都长大成人。
所有的东西,都要放到盒子里,盛礼书的为头盒,一共要凑成十盒或八盒,用彩袱盖上送往。
女家接到定礼盒,便要于宅堂中备香烛酒果,告盟三界,然后请女亲家夫妇双全者开盒。
石薇这头当日就要备好回定礼物,酬以紫罗,彩色缎匹。
虽然苏油还没胡子,珠翠须掠也是要备上的,还有皂罗巾缎,金玉帕,七宝巾环,箧帕鞋袜……
很多都是男人的贴身饰品,布料,穿着之类,按道理都应该是待嫁女孩子自己亲力亲为,这也是展示女孩针线功夫的好时候。
不过要石薇弄这些那是想多了,都是找眉山巧手女工定制的,然后石薇朝里边塞了一条自己在渭州用毛线给苏油编织的围巾就算交差。
围巾还能编得三短两不齐,也算本事了。
第四百四十一章 众人
“元贞!小石头!小七哥!小鼠!哎哟这位是……”
苏油介绍:“这位是种谊,算我半个学生,这次跟着来体验一下蜀中山水。”
眉山什么都不缺,众人图省事什么都没带,就这么说笑着来到可龙里村子。
种谊一看门口的大池塘和池塘后青瓦白墙的祠堂:“老师你家好漂亮!”
苏油说道:“那是祠堂,边上的才是我家。”
祠堂前敞坝上全是乡亲,一见来人了都用了过来。
苏油赶紧上前一一见礼。
来到祠堂,八公还是那身老打扮:“回来了?先给祖宗上香吧。”
苏油取过三柱香,恭恭敬敬地插在银光斑斓的铜炉里,跪下叩了三个头,转身又扶八公坐下,也给他叩了一个,这才扶着他的膝头:“八公,小油回来了。”
八公摸着他的头顶:“你呀,光知道逞能,起来起来,要不是薇儿啊,你这回我看玄!”
这心是偏得没边了,逞能的是她好不好!
站起身来,苏油看了一下祠堂:“嗐,怎么那根黄荆棍儿还供在那里?”
五嫂高声道:“八公留着给你打娃子的!”
众人都是哄堂大笑,苏油怕薇儿面薄,赶紧打岔问道:“好些人我都没见过,谁是小鼠新妇啊?”
六嫂牵过一个相貌温柔的女子:“这是我家的。”语气中充满了骄傲。
那女子微微一礼:“见过幺叔。薇儿婶婶的喜服,我都准备好了,幺叔你就放心吧。”
众人又是笑开了,八公说道:“够了够了,薇儿还在这里呢,走吧,都去那边,你那帮兄弟姐妹都家里等着呢,老二老四不说了,老三赶回来可不容易,唉,就丢小妹一个在京城里。”
张散如今是开海船的人,南边到过番禺,北边到过京东东路的文登。
夔州号海试成功,苏油立刻和当年在汴京租屋里吃过他饭的钱勰搭上了线。
钱家是吴越国国王钱俶的后人,文化世家,父子兄弟制策登科的,满大宋独一份,和苏家的叔侄三人制科同中,并驾齐驱。
当年钱家的钱易才华横溢到何等地步?《宋史》中说他“才学瞻敏过人,数千百言,援笔立就”。
十七岁时参加进士考试,不到中午就写成了洋洋洒洒的三篇文章。出众的表现,引起了一些官员的嫉妒,他们说钱易轻率、不稳重,故意不予录取。
第二次再考,因为文章中带着讽刺意味,被从状元降等到探花。
降……降等到……探……探花……
到了钱勰这辈儿,文风依旧不弱,和大苏惺惺相惜,既是同年又是好友,与苏油关系也不错。
这娃也是妙人,如今正在如皋做县令。
正好天旱蝗发。刚开始隔壁泰兴县县令跟太守打包票:“俺们县界无蝗。”
结果蝗虫大起,郡守诘之。泰兴县令辞穷,就找地方甩锅,说蝗虫是钱穆父的如皋县飞过来的。
太守便发檄,质问钱勰你们如皋县怎么回事儿?赶紧捕蝗,不得侵扰邻境。
钱勰得檄,也不申辩,只在后边批了几句:“蝗虫本是天灾,即非县令不才。既自敝邑飞去,却请贵县押来。”
然后将公文正儿八经地转给了如皋县,这事情大宋朝野上下引为笑谈。
有了这关系,如今张散正在两浙路监工,以夔州号为蓝本,和钱家一起打造巨型纵帆海船,下一步目标就是高丽和日本。
来到自家院子,一群人齐齐欢呼道:“小少爷回来了!”
当年的孤童们,如今已经是四通商号各项产业中的骨干。
孤童中男多女少,女生一个不外落,跟娟儿一样,全都嫁给了同甘共苦的伙伴。
不少人都有已经有了孩子,娟儿手里就抱着一个,和李拴住一起上来跟苏油拜见。
苏油将孩子接过来:“这小子!跟拴住哥一般的壮实!”
娟儿眼中含泪:“小少爷……好几年没见着你了,想得不行。”
苏油一边摇着小小拴住,一边扯开脖领:“娟儿姐姐给做的,我一直穿着呢。”
李拴住添了胡须,更加的稳重:“少爷就是个重情的,我们都想你。”
苏油也眼睛发酸:“我也想你们啊。”
说完想起一件事情:“对了,爷爷今年不回来了,他在龙首村种地种得上瘾,二月又在镇戎军周边开了八千顷。”
“朝廷因他屯垦之功,赠了个散官,如今是正六品屯田员外郎了,让我回来骂你们,哈哈哈哈……”
李拴住有些无语:“爷爷这真是……小少爷,要不等小栓大些,我便和娟儿去那边照顾他老人家吧,那边也有盐井?”
苏油说道:“那边是盐池,你去纯属大材小用,老爷子这是饿久了,等他狠狠过完瘾,还是叫他回来吧,商号另外派人去接手。”
接着张散上前拜见:“少爷。”
苏油笑道:“三哥好样的!是我们当中走得最远的人了,钱家人还好说话?”
张散如今有了些精悍的神色:“是我们的船好说话,能拉能跑还无需太多人,和吴船浙船相比,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关键是桅杆,铁管细桅的技术在我们手上,他们没有,只能合作。”
桅杆的制造技术和炮管不同,使用很长的厚铁皮螺旋缠打出来的,这个需要用到如今眉山最大的锻锤。然后下粗上细钻孔铆接,这个需要用到车床和高锰钻头,
还有防腐漆,润滑油,黄铜工件,铁工件等等技术工艺,只有蜀中才能完成。
苏油笑道:“那我就放心了,这次我再给你准备一件航行远海的神器,你这几年要将海图画出来。”
“还有,海上盗贼众多,这次回去,多带些扭力弹簧,在那边加工成弩炮,顺便试验试验我在渭州那边搞的新式弹药。听说你给商号挣了不少钱?”
张散笑道:“多亏了老四,在夔州备货充足。至于挣了多少,我都不知道,这个得问狗剩和糟娃。”
刘嗣扯过张麒就是一拳:“龟儿愣是跑得快,跟着小少爷京城也去了,战也打了,丢我一个人在夔州打官司!”
刘嗣如今是四通商号夔州大仓的负责人,张散拉玻璃器皿贡布去钱塘,就是在夔州上货。
张胜和张藻从厨房出来:“少爷,可以开席了。”
这两货如今都在眉山本部,张胜负责苏小妹去后的职务空缺,跟梁屹多埋一样,也叫都管,相当于后世副总裁;张藻是当年的商务组组长,如今的总会计师,管理监督商号的钱口袋。
当年苏油年纪与这两人还有小七哥差不多,因此感情也最好:“糟娃哥,狗剩哥,这次渭州大战,多赖你们组织生产和调运之功,谢谢了。”
张藻嘿嘿笑道:“少爷要是跟我们客气,那我们不来虚的,待会酒桌上我们敬你可不得推辞。”
苏油一听就不对,眼珠子一转:“拴住哥,五哥六哥酒量如何?”
李拴住最沉稳实在,苏油问什么他就怎么老实回答:“商号应酬往来,如今基本上就是这俩娃出马,都练成酒仙了,少爷你可别上这当!”
第四百四十三章 迎娶
除此以外,石家还要送四个礼盒,装着茶饼果物,另外羊酒也要按男方礼品的一半回送。
最特别的,是还要用空酒樽一双,投入清水,盛入四条金鱼,这个叫“鱼水樽”,表示“鱼水之欢”。
樽内还要插上一双筷子、两株葱,谓之“回鱼箸”。
金鱼不是后世的活金鱼,而是真正的黄金打造的鱼,筷子是银的,葱是彩帛裹成的,这是有钱人家的规矩。
石家的鱼水樽比普通有钱人家厉害多了,用的玻璃樽,里边的金鱼是石富的手艺。
头,尾,鳞,鳍,是分别制作的,然后用金丝细环串接成一条金鱼的样子,挂在丝线上放入樽中,挑着一走起来,鱼儿在玻璃樽内摇头摆尾张嘴划鳍,就跟是活的一般,看得几个小子咋舌连连。
送完定礼之后,两家的婚事就算正是定了下来。
按道理接下来还有一段观察期——“全凭媒氏往来,朔望传语,遇节序亦以冠花彩缎合物酒果遗送,谓之‘追节’。女家以巧作女工金宝帕环答之。”
之后才是择日送聘。
苏油当然恨不得今天下定明天送聘,可是却不行,薇儿的诰命,还有皇后和太后的添妆,尚在路上。
这是外臣从未有过的待遇,是天大的体面,再着急上火都得等。
五月,诰命终于送达眉山,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石薇被朝廷册封为乐于县君。
乐于是二林新设的一县,县君在宋代,应该是四品封诰。
然而苏油的官职才刚刚升了中散大夫,按道理石薇应该封宜人才对。
不过石薇既是权贵,又立了大战功,朝廷最终用这种方式,算是给她奖掖和补偿。
较真起来说,石薇的品秩居然比苏油还高了一品,那么这个诰命就相当于是人家小姑娘自己挣的,而不是靠沾苏油的光了。
这个问题在苏油这里不是问题,要不是穿在大宋这个悲催的时代,他当个米虫驸马混吃等死都没意见。
皇后送来的添箱,是一顶珠翠团冠,太后的添箱,是自己常用的一个金帔坠,外加一副头面。
两样都是命妇的饰品,婚礼也用得上,这份体面,眉山人得啧啧称道好些年。
万事俱备,只欠吉日了。
五月十二,五嫂再次出发,代表苏家往行送聘之礼。
聘礼就是几箱当年大理带回来的东西,被八公藏得好好的谁都不让碰,只在时疫时用了些黄金,如今必须补上。
这也是当时富家的习俗,叫“三金”,即金钏、金镯、金帔坠。
苏家小郎是做官的官人,叫仕宦,光送黄金太俗,因此还要添搭销金大袖,黄罗销金裙,缎红长裙,或红素罗大袖缎。
这些都是小鼠娘子的绣工,六嫂之所以那么骄傲,就是因为家中新妇的女红,别说可龙里,就连整个西南都是魁首。
之外的,就是珠翠特髻,珠翠团冠,四时冠花,珠翠排环等首饰,及上细杂色彩缎匹帛,加以花茶果物、团圆饼等。
加上羊,鹅,酒等物,满满当当凑了十八抬。
石家接受聘送,亦以礼物答回。其中有绿紫罗双匹、彩色缎匹、金玉文房玩具,同样要有珠翠须掠,女红制品。
更要有谢媒的媒箱、金银的盘盏、官楮、花红,礼合等。
送礼送到这里,算是告一段落。
“自聘送之后,节序不送,择礼成吉日,再行导日,礼报女氏,亲迎日分。”
不过苏油时间紧任务重,也就不再等了,五月二十二,定为婚期。
先三日,五嫂再次出发,替男家送花髻、销金盖头、五男二女花扇,花粉、洗项、画彩钱果之类,这叫“催妆”。
女家答以金银双胜御、罗花幞头。
本来还应该有绿袍、靴笏等物的,但是苏油如今是正经五品,几年前就超越了绿袍这个级别。
所以朝服就是喜服,靴笏都是朝廷颁发给苏油的真家伙。石家根本用不着拿绿色的假朝服来寄托对女婿的美好希望。
前一日,石家上门了,老安人亲自带着一帮夫人女使,先过来铺房,挂帐幔,铺设房奁器具、珠宝首饰动用等物,这道手续,叫“暖房”。
布置完毕后,老安人便吩咐亲信妇人和从嫁女使,看守房中,任何人不准进入,等待新人的到来。
迎亲的日子终于到来了。一大早,八公便身着新锦袍子,招呼小七他们的行郎队伍准备。
寅时大吉,行郎们两个一排,穿着绿色小袍,手里拿着各种物事如花瓶、花烛、香球、沙罗洗漱、妆合、照台、裙箱、衣匣、百结、青凉伞、交椅等——这些东西叫“执色”——兴高采烈地出发。
前边带路的,是专业的婚礼承办队伍,叫“授事街司”;
中间还有从教坊司,私馆借来的官私妓女,乘着马,她们一会儿有引领新娘的职责;
还有一班倩乐官,就是是鼓吹班子。
中间夹抬着一顶花檐子,就是花轿,一起前往石家,迎娶新人。
苏油是不出面的,被打扮得红头花色,就在家中正堂高位上傻乎乎地坐着,等待就好。
队伍伊伊哇哇热闹非凡,吹打着从可龙里出发,沿着江边竹林石道,过了新桥——这桥如今被百姓们呼为探花桥——一路来到石家堡。
沿途的渔人樵夫,田间农人,都带着笑;路边奔跑着许多孩童,唱着儿歌追随;就连四里八乡,都有不少人赶来看稀奇。
石家堡前早就张红结彩,摆好了羊酒礼款待行郎。
这边也有一套班子,由石富领着,笑眯眯地对迎亲队伍和围观者散花红、银碟、利市钱。
吉时一到,乐官指挥着班子努力吹打起来,摧妆的曲子惊得早起的鸟儿们都飞远了。
两边的茶酒司授事勾管站成对脸,开始互念诗词,争夸聘礼和嫁妆的丰厚,非要压过对方一场。
精彩的对句惹得围观者纷纷叫好,一起催请新人:“出阁登车了。再由得礼官显摆,该错过吉时了!”
伴嫁娘子扶着盖着盖头的石薇出来,既已登车,擎檐从人又开始作怪。
嘴里唱念着求利市钱酒的诗词,脚下磨磨蹭蹭地不肯启檐,直到石富笑呵呵地塞了些小红纸封过去,方行起檐作乐,一路吹打着朝苏家走去。
迎至苏家门首,时辰将正,乐官妓女及茶酒等人,将大门堵住,又是一场拼诗,这叫“拦门”,以求利市钱红。
克择官执花出来,从官手里拿着一个盛着五谷豆钱彩果的簸箕,望门而撒。
小娃子们一路跟随等的就是这一刻,呼喊着上前争拾,这个叫“撒谷豆”,以压青阳之煞。
克择官请新人下檐,一妓女面朝花轿,捧镜倒行,数命妓女执莲炬花烛,导前迎引。
两位石薇的亲信女伴,左右扶侍而行。
苏家门前,早已经铺上了青锦褥,石薇跨过上边摆放的马鞍,进入中门,扶入新房中少歇。
女伴放下房中悬挂的彩纱帐,谓之“坐虚帐”。
苏家的本家亲戚们,送上客会汤次,每人备酒四盏,接待女氏亲家,及亲送客人。
苏油身穿熏制过的崭新朝服、头戴金花幞头,脸上还扑着香粉,一任女家围观。
第四百四十四章 洞房
五嫂上前,以媒人的身份告禀,八公和石富相互斟酒,五嫂再请苏油下高座归新房。
新房当然不是那么好进,到新房外,还要向守在房中的外姑和伴坐娘子致请,一通刁难之后,苏油方得入房,和石薇并床而坐,称为“坐富贵”。
新房房门前先以彩帛一段横挂于楣,碎裂其下。
苏油入门后,观礼嘉宾们争相撕扯收拣起来,谓之“利市缴门”。
坐富贵礼,苏油登床,坐于右首,石薇则坐于左首。
苏油身子坐得周正,眼珠子却咕噜噜乱转,这房间他也是第一次进来,墙上挂的不是文人画,而是一柄四尺的细长银装长剑。
房屋梳妆台两侧,一边立着一支漆柲长枪,一边立着一支单月长戟。
当年刘大耳朵入孙权妹子的新房,也是刀枪环布,石家武将世家的本色,这里可见一端。
眼光落到伴娘的腰间,爱好,没挂着兵刃。
礼官说了些什么苏油也没有听进去,接着就见他送上牙简,请两新人出房。
本来风俗中使用槐简的,然而苏油已经五品,用笏必须是象牙。
苏油身穿红色朝服,手执象牙简,挂上红绿彩,双绾同心结,倒退行走;
石薇身穿翠色销金大袖长裙,身披彩帔,帔下太后所赠的宫样精美帔坠,一步一摇。
将彩绸挂于手面,与苏油相向而行,这个礼,谓之“牵巾”。
接下来就是挑盖头了,不过不是苏油来,而是男家双全的女亲,八公挑选的八娘,用机杼挑起盖头,露出新娘的花容。
众人都是欢笑喝彩,可苏油和石薇见到对方的样子,却都是吓了一跳。
两人平日里都是修饰简洁之人,今天穿得花团锦簇,一个傅粉一个贴黄,又古怪又吓人。
好在手续又多又繁复,两人也没时间失笑。接下来还要拜堂,拜诸家神,拜家庙。
拜堂的意思,这里指拜诸房房头,不光是家中父母,这也是古人重宗族之意。
苏轼排行九二,苏辙排行九三,想想就知道,苏家房头不少。
这道行参诸亲的礼节花费了不少时间,之后轮到石薇倒行,执同心结,牵新郎回房了。
石薇虽然穿着大幅销金罗裙,可是步履比苏油刚刚倒行的时候轻捷得多。
夫妻交拜礼,是到两人到达洞房之后,在这里完成的。
两人再次坐床,礼官以金银盘盛金银钱、彩钱、杂果撒入帐次,命妓女执双杯送上,以红绿同心结绾盏底,让新郎新娘行交卺礼。
礼毕,以盏一仰一覆,安于床下,取大吉利意。
接下来男左女右结发,名曰“合髻”。
苏油伸手摘下石薇头上的妆花,石薇解下苏油腰间的抛纽,然后将花髻掷于床下,礼官高声请女伴掩帐。
之后两人换了一身打扮,苏油换上便袍,石薇卸去浓妆,团冠,由礼官迎请两新人诣中堂,行参谢之礼。
亲朋们纷纷献上祝福,外舅姑之类的亲戚也要须有参礼。
八公和石富行新亲之好,接下来,就是开席了。
苏油领着石薇入礼筵,行前筵五盏。
礼毕,别室歇坐。
两人回到室内,女伴们退去,苏油听着门外的喧闹,对石薇说道:“薇儿,累不累?皇后送的那团冠,看着分量不小。”
石薇笑道:“我日常舞刀弄剑,没觉得累,倒是你,你累吗?”
苏油给石薇倒上一杯酒,又给她送上点心:“你先垫垫,结婚还真累人。”
石薇说道:“小油哥哥你也吃。”
苏油道:“该你先吃,这也是道礼仪,叫‘劝色’,真希望这仪式快些结束,咱也好集中力量办大事儿。”
石薇呡了一口,又忍不住偷笑:“刚刚牵你回洞房,伴嫁娘子还在一边嘱咐让我走慢点,别失了风仪。”
说完又皱眉:“朝廷怎么封了个县君?以后去了汴京,宦眷间迎来送往的,讲女红文学,巧秀风雅,我肯定不行。”
苏油安慰道:“想多了,人之高雅,本在心灵情操,不在装饰饮食。”
“你保持本色就好,要做事,慈善事业福田院、居养院、举子仓、慈幼局,为老人小孩治病调理,谁耐烦与那些眼高手低的官眷们应酬?”
“要讲风雅,让他们来与我讲,我苏家人讲起风雅来,我们自己都怕!”
石薇又想起一件事,从衣柜里取出一个箱子,开心地道:“小油哥哥,给你看些东西。”
“是什么啊?”
石薇将箱子打开,里边全是苏油小时候送给石薇的那些小玩具:黄铜蛤蟆,万花筒,鲁班锁,智力锁,华容道游戏棋……林林总总一箱子。
苏油奇道:“咦?你不是说都拿去卖钱周济穷人了吗?”
石薇靠在苏油身上:“以前我每次卖掉后,都要不开心好一阵子,没想到天师哥哥一直偷偷从别人那里买下,这次又作为贺礼送还给我,我真的好开心……”
苏油搂着石薇的腰肢:“我这兄长,还真是有心人,光为这个,我们得好好谢谢他。”
这时礼官又进来了:“郎君,娘子,该再次入筵了。”
苏油牵着石薇站起来:“走吧,后筵四盏,以终其仪。这是今天最后一项手续了。”
天黑了,参加婚礼的亲朋好友渐渐散去。
苏油四仰八叉躺在新房内:“可累死我吧……”
石薇蜷着身子躺在他身侧,脑袋枕在他肩膀上:“我也好困……”
能理解,因为今天两人可是从凌晨起就一直梳妆忙碌。
苏油眼皮子打架:“要不……我们先睡一会,睡好了再……”
话没说完,便呼呼睡着了。
结果这一睡,就睡到了公鸡打鸣。
石薇身体素质比苏油好,听到鸡叫,一下子从床上坐了起来:“糟糕!”
说完推身边的苏油:“小油哥哥快起来,该上堂拜见八公了。”
苏油在一边像懒猪一样哼哼:“别急……再睡一会儿,辛苦了好几年,多睡……”
屋子外大公鸡又是“喔喔喔”一声长啼,苏油这下也一咕噜坐了起来:“糟了!那件事情还没做!”
石薇推他起床:“来不及了,先起吧……”
苏油眼珠子咕噜噜乱转:“没关系,听说第一次很快的,来得及!”
说完一拉石薇,石薇“哎呀”一声,倒回了他的怀里。
果然很快,等新婚夫妇两人收拾停当,苏油牵着石薇步出房门,种谊他们都没有起床。
八公精神头也不太好,顶着两个黑眼圈,坐在堂屋内。
石薇乖乖端过茶杯:“苏家新妇,拜见八公。”
八公微笑道:“薇儿乖,可算是嫁进来了,八公可是等了好些年呢。”
苏油不禁有些担心:“八公,你昨晚没休息好吗?怎么精神不足的样子?”
八公哈哈假笑:“没有没有,人老了精神不济嘛。”
怎么我可是听说人老了瞌睡少来着?苏油感到非常的狐疑。
第四百四十五章 婚后
苏家这支就剩苏油一根独苗,本着对苏油早逝的父母认真负责的精神,老人家昨晚搬到了苏油新房的隔壁房间听动静,巴不得薇儿今天就能怀上才好。
上梁不正下梁歪,几个小的也不是好东西,听小七哥说起男女之事,都是不一般的好奇,纷纷效仿。
结果新房之中静悄悄的,八公恨不得拿起黄荆棍儿挠墙,提醒隔壁的二人赶紧办事。
到了下半夜,所有人都坚持不住了,八公还好,一闭眼睡了过去。
乡下蚊虫很烈,几个小的被叮了一身包,什么都没听到,结果只好灰溜溜地回去,又抹了半天药膏,折腾了好久才睡去。
八公见到一脸羞红的石薇,知道昨夜两人已经成了好事儿,心里直犯嘀咕:为啥就没一点动静呢?难道又是薇儿的什么道家仙法?
不过无论如何,成事儿就好,美滋滋喝了新妇茶,满天的愁云都散了,八公说道:“小油这几年太辛苦了,这个月就好好在家里松快松快吧。”
婚礼到现在才过去一半,后边还有好些礼节等着呢。
于是苏油就带着石薇游山玩水,村中的好多产业虽说都是当年他发展起来的,可如今村里人才是专家。茶叶,龙脑香,美酒,酱菜,早已青出于蓝,屠子的阉刀都换了两代,早没他插嘴的份了。
良种选育工作一直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果树如今正是丰产期。
大理带回来的雪梨挂满了枝头,不过还没法吃,倒是一些早李和早杏,樱桃和香瓜,可以下嘴了。
山上还有各种覆盆子,野地瓜,有苏油在,那是饿不着。
婚后三日,石家送来冠花、彩缎、鹅蛋,以金缸儿盛着油,银缸儿盛着蜜,顿于盘中,四围撒贴,并以茶饼鹅羊果物等各种食盒送到苏家,这叫“三朝礼”。
婚后七朝,苏油带着石薇过河来到石家堡,送拜门礼。石家堡广设华筵,招待乡邻和亲戚,一起看新婿上门,同时女方亲戚朋友们的贺礼也在这时候送到,名曰“会郎筵”。
宴会完毕之后,还有石家请来的鼓吹,送两人回宅第,今天是不在女家留宿的。
第九日,石富带着家里的厨班来了,还带着各种食材,在苏油家中举办宴席,这一场,叫“暖女会”。
暖女会后,要接石薇回家,姐妹妯娌间说些私话,老安人也要过问下新婚生活是不是和谐,再以冠花、缎匹、合食之类,次日将石薇送回来,这道礼俗叫“洗头”。
一月之期,轮到苏家大开筵宴,两家亲戚朋友都到场,石家展示送来的弥月礼盒,苏家延款亲家及亲眷。
各方朋友们给苏油的贺礼,也在这天送上,叫做“贺满月会亲”。
到此,全套婚礼流程才算正式走完,这就是为什么大宋官员婚假两月的原因,就这样还得紧锣密鼓的安排。
以苏油今日的交际,官阶,想送礼攀交情的,那不是一家两家,能让苏油收下,才是光彩和本事儿。
苏油早就和文人朋友前辈们说好,一律不收礼,最多收取他们自己写的诗词和书轴。
五品当红朝升官,功勋卓著韩琦富弼都要给面子的新贵。于是苏家的库房,被各大名人的书法字画诗词塞了个满满当当,就连婚后两月,都还有书信陆续送到,简直就是一场文化界的盛会。
至于曹佾,高士林,两浙钱家,薛通,董非,这些家伙才不管苏油的规定,礼物那叫一个奢侈。
曹佾对自己的文人身份明显比外戚身份看重,规规矩矩地送来一幅自己的庆贺诗词,不过是用的缂丝工艺,缂在一幅螽斯衍庆图上的,图上的南瓜和螽斯用的立体阴影透视法,描绘得活灵活现。
钱家也不错,一套紫檀书案椅柜,螺钿镶嵌,一套沉香文房用品。
他们长期海贸,有的是名贵木头,这是看在大海船设计图的面子上送的。
其余的就很庸俗,不是金子就是银子。
土地庙七子知道苏油什么性子,李拴住就老老实实让娟儿送了十几套备用的丝光棉内衣,刘嗣送的十来坛夔州特产刺梨米酒,糟娃送的一套细陶茶具,狗剩送的一块雅州天然绿石,小七送的青唐一种羚羊毛编织的绒毯。
只有张散送的东西最名贵,一株七尺高的红珊瑚树,不过据他说这东西也没怎么花钱,属于航海时从土著那里捡的漏,用两对镂花木框的落地大玻璃镜子,从胡商手里换的。
看着几屋子的贺礼,苏元贞流着口水教育种谊:“看到没,先入仕当了大官,再找老婆,才是发家致富的正途。”
所有贺礼中,最重的一份是小高相爷送的,然而被苏油原封不动地退回去了。
一起回去的还有一封信,不是我不想收,而是小弟如今是使大理臣,这些东西你送我我也留不下来,最后一点不剩全部要上缴朝廷,不如拒收来得划算,不准诱惑我犯错误!
假期过完,苏油再怎么拖拉,也该上路了。
去正任嶲州,五天鞍马的路程,不过这娃身上还背着一个转运使的职务,就来了一把故地重游。
重游之前,眉山型需要进行升级改造,用了金属桅杆,能够安装更大更高的纵帆,同时船体两侧,安装了新款弹簧弩炮,配备了不少装药的开花瓷弹。
这东西洪江生产出来后,在渭州还没用过,准备的弹药,因为汽油爆燃事故,导致基本没有用上。朝廷知道水洛川之战的真相后,急命将剩下的震天雷都调运到了京师,检测威力。
为了对西夏人保密,苏油将洪江按照他的意思生产的撞击激发带尾瓷弹运了些出来。
如今的大江上到处都是无人地带,船上都是自己人,可以想怎么试验就怎么试验。
等待大船改造的时间里,苏油还送了张散一件礼物。
其实是四件礼物——六分仪,星表,天文历,计时沙漏,合起来称为——“航海术”。
这几样东西,自打望远镜被苏油弄出来之后,玉局观已经搞了整整十年。
南中国几乎所有出名一些的道观,在收到天师府窥天镜的同时,还收到了一项任务,记录不同地区的星表,统计太阳高度和时刻,然后在全国范围内,收集数据,制作出了第一张具有应用价值的星表和天文历。
星表,其实就是任意时刻,月亮在在天空中的位置,以月亮离某星宿的距离来表述。
司天监和玉局观,将这个当做一项日常的天文观测来进行,可以通过观测和计算,将月亮当做指针,将星星当做表盘,准确得到天文时间。
这个方法,叫“天钟法”或者“月具法”,方法其实各道观一直再用,司天监甚至更复杂的浑天仪都有,不过有了带刻度盘的经纬仪,观测和记录变得更加方便和准确。
对时间的精确测量,是大宋司天监的重中之重,这个仪器的发明,让司天监的观测工作如虎添翼。
第四百四十六章 再次出发
除了观测星空,还要观测太阳,观测它在不同时间里对当地的入射角度。
经过十年来不断的摸索和改良,苏油啼笑皆非地发现,有了玻璃镜片和角度精准的黄铜仪表盘,经纬仪被道士们改造得越来越趋近于后世的六分仪,连黑色的遮光玻璃片都安装上了,还分成不同的层数,以抵挡不同时间段不同强度的阳光。
没有人是傻子!这与后世的六分仪几乎毫无区别!
等到全国性统计数据一汇总,司天监和玉局观发现,相同时间点不同呃位置,太阳入射角度是不一样的!按照星表计算出来的时间,和按照太阳测量计算出来的时间之间,有差!
对百姓生活来说,这玩意儿其实没什么影响,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就对了。
可是对司天监来说这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首先就是一个合法性的问题,那处时间,才是标准?
这事情还引来诸路神魔撕逼,从禹贡九州,天下之中扯到日出扶桑,最后司天监老大郑重上表表示,陛下,汴京城皇宫紫宸殿御座位置,必须是天下唯一的标准时间观测点!
赵曙一听都傻了,爱卿你说得很有道理,只有一个问题——你们这是要爬到我头顶上观测吗?
好在理工的一项重要应用方法就是变通,司天监回答:“这个问题很专业,但是经过我们观测发现,这时间与地域的东西位置关系比较大,与南北相对关系较小,我们可以在御座的正南和正北方向各设一个观测点,精确测量就可以了。”
赵曙这才松了一口气,好险,幸好有完美的解决办法。
数年之后,以这个点为原点的天文历便制作了出来,道士们又有了新发现,那就是相同时间点连接起来的线,不能在地图上将大地按正常取直划分!
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司天监的人都快哭了。
谁能解决?所有人都想到了一个人。
不是苏油,是苏油的族兄,苏颂。
苏颂研究了一番地图和上面的经线,提出了一个设想。
《淮南子?览冥训》:“往古之时,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于是女祸炼五色石以补苍天,断鳌足以立四极。”
那会不会,大地它并不是完全平的?而是如同鳌背一般?这样太阳光照上来,才会出现这样的效果?
我的个去!苏制诰果然厉害!这是唯一的解释!
这么愉快的决定之后,九州经线出台了。
中国古代一直存在分野之说,经纬仪用得顺手之后,道士们便将星宿对应的地理分野,转换成了经纬仪的刻度分野,这样测量起来更加的精准。
这就还需要纬度的测量。
纬度的测量相对来说就简单多了,因为北半球有一颗天文学家们一直在用的标准定位星体——北极星。
北极星的高度角,就是纬度。
于是,在种种鬼使神差之下,早已存在的天球经纬,就变成了地面上的经纬。
至于沙漏,则是测量出一天的长度,然后分成二十四份,让沙漏里的沙子,一次漏完刚好是半个时辰就行。
沙漏是玻璃的,可以很方便的看到里边沙子的泄露情况。
还是精细纯老三样,太阳的每一天时间是不一样的,这叫真太阳日。
于是需要取一个年平均,这叫平太阳日。
张散对数学的三角关系,光折射这些东西都是明白的,但是苏油将这堆东西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他还是有些懵。
小七哥当年拿着窥天镜看月亮,可是惹出好多事情来。
苏油耐心地画图讲解,六分仪在大海上才好用,在眉山还真没办法方便地玩。
因为这东西,需要海平线。
不过原理是可以画出来的,而且一点不复杂,就是一个角度尺,一边是地平镜,一个指标镜,一个望远镜。
当指标臂与角度尺零度重合时,地平镜与指标镜平行。
观测者用望远镜观测海平面,视线透过地平镜,地平镜一半透明,一半是镜子,这个时候,镜子里是没有太阳的。
望远镜不动,转动角度尺,角度尺带动指标镜跟着调整角度,渐渐的,太阳通过指标镜反射,出现在地平镜上,最后与海平面相切。
记下这个时候六分仪刻度尺上的角度读数,通过一系列的计算,就能够得到太阳的入射角度。
不同纬度,正午时分太阳入射角度是不同的,这个可以通过天文历查阅,就算不在九州天文历的统计范围之内,便可以通过计算,得到所在地的精确纬度。
经度的计算,则可以通过时差进行。
通过星历,可以在夜里观测出汴京的标准时间,然后用沙漏记录这个时间,再在白天测量船只所在地正午的太阳,可以得到测量点和汴京的时差,然后算出经度。
对于张散来说,这是一套救命的法宝。
茫茫大海之上,知道离自己最近的港口在哪里,知道往哪个方向开,没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了。
还有,以往只能贴着海岸线航行找陆标的前进方式,从此便可以调整为走捷径方式。
眉山谚语怎么说的来着?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
当然,这些都只是原理上的可行,还要通过反复的测量,试验,与经验相结合,最终才能形成一套行之有效的办法。
这个任务,就落在了张散身上,相比造船,这更是钱家人一时半刻掌握不了的核心技术。
以后每次出海,就是一步步完善海图,航线图,有了巨型高速纵帆船和航海测量术,大海将不再是畏途。
至于人的威胁,就算再过几百年,也没有哪个国家的海船能是装备了弩炮的武装纵帆船的敌手。
六月,新帆船改造完成,苏油开始了在自己的辖区内的巡视之旅。
人老了,就不愿意挪窝,八公一辈子都没出过可龙里,苏油想让他去汴京享福,那是一种奢望。
何况在汴京,还真不一定就比在眉山享福。
在八公眼里,那里除了人挤人,离官家近,还有什么比眉山好?!
就算是再舍不得,苏油也只能朝送行的八公一行人挥手告别,很多人,这一去之后,都不知道能不能再见。
种谊的数学突飞猛进,因为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水洛川六千夏军精锐,在手榴弹的助威下,被刀切黄油般的全歼;渭州城外一把大火和爆炸,让七万大军陷入混乱群龙无首。彻底推翻了这娃对战争的认识。
未来战争的决定力量,必须是火器!
要想灵活自如的运用弩炮,数学和物理知识少不了,后世任何一位优良的炮兵指挥者,首先必须是一位精通数学的学者。
苏油自是无可无不可,数学题,十年时间,翻译整理加回忆,还有理工工程中的实际应用,一一积累起来,那是汗牛充栋。
以后自己领军征战的机会或许不会太多,这帮小子成长起来,才是大宋真正的爪牙。
漕船顺这新涨的江水一路东下,每到一处,苏油便召集夷汉,宣讲朝廷新政,核查仓储,道路,桥梁,税收,听取漕吏们的工作汇报。
作为新兴商业金融财团的代言人,推广蜀钞使用自不用多说,有商号会计精英小队作为统计和核查力量,胥吏们想要在账目上蒙混过关,也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蜀中十几年的经济形势良性增长,掩盖了诸多地方执政上的瑕疵。
此次苏油出行,针对的偏偏就是这些瑕疵。
第四百四十七章 巡视
好在苏油在川南早就威名赫赫,加上商务情报所忘雨阁无孔不入的触角,地方官员也没敢打蒙混的主意。
与其费心竭力想法子遮掩最后被揭穿,还不如直接坦白,然后请漕帅大人体恤底下难处,量情宽大来的实在。
大宋的地方官吏,县级到下州,官员们的确苦逼。
如苏油这样的大员,过一次境,往往地方就要落下几年亏空。
好在苏油不稀罕孝敬,也看不起人家的伙食,不拿群众一针一线,一路下来只帮助解决问题,不增添负担,还给好几个县牵线搭桥拉来了一些商人,留下了一路清廉能干的名声。
只有几个实在不像样的,完全查实无可抵赖,才被苏油上报上报朝廷就地免职。
等到船一过泸州,江边就热闹了。
只要船一靠岸,四里八乡的夷人们便蜂拥而至,跪在江边朝拜呼喊,只要苏油一露面,顿时欢声雷动,比过节的草市还要热闹。
种谊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面,不由得大为惊讶:“我大宋还有这么受百姓待见的官员?”
张麒表示不屑:“当年我们在夔州,每天开门,门口便摆满了乡亲们送来的鸡蛋菜蔬……”
苏油正在对夷人们挥手,一听赶紧制止:“别提那个!好家伙,半年时间把一辈子的鸡蛋都吃完了,如今只能挑点咸蛋黄下饭!”
转运使,始置于唐,刚开始主管交通运输,其主管部门称为“漕司”。
交通运输与经济活动密切相关,因而其后事权逐渐扩大,开始掌管财政。
真宗后,转运司除了管理一路财富,察登耗有无,足上供之用,及郡县之费外,相应的,岁察储积,稽考帐籍,也成了主要工作。
加上所有官员出问题,基本上都是先出在经济上,因此转运司后来还要负责举刺官吏,以及地方贤良豪滑,最后“一路之事,无所不总”,成了路级最高行政长官。
苏油这个二林峡江都转运使,朝廷的意思很清楚,事权只在新附地区,传统路治地区还是归旧路领导。
说白了,这是一个过渡性质的临时差遣,等到夷人调理顺畅了,峡江都转运司一撤,这些地区也各回各家各认各妈。
所以苏油要考虑的不光是现在,还要考虑将来。
第一件事,就是登录户籍,统计人口,划分田亩归属,造好鱼鳞册,发放田契,将事情一件件坐实。
指望大宋官员清廉,还不如让夷人们手握地契增加敲剥的难度来得简单。
所幸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还有一份助力。
渭州之战的老兵,经过军中洪炉的锤炼,经过学习班的学习培训,如今也有部分伤残的,年老的,复员为民回到家乡。
这部分人都经过苏油精挑细选,他们在外头见过世面,开拓过视野,已经不是蒙昧的土人,容易被官吏们欺哄了。
而且秉性正直,在军中也有些威望,这些人复员下到基层,成为里长,村头,社首,在还没有形成豪强的地区,无疑带去了不少的正能量。
至于地方土司豪强,分为两类——一类如乞第,田守忠那般的,可以大用。
还有一类,长期把持寨务,敲剥峒人,贪酷暴虐,这一部分人,是严打对象。
打击来自多个方面,首先苏油是西南夷大巫的身份,最讲公平,如果土司头人有什么陈年老账,大巫一到,既有王法的最高裁判权,又有巫法的最高裁判权,大家尽管控诉。
更多的打击,则是经济上的。
川峡沿江大造梯田,按照现在的造田速度,就算再过二十年都还有开拓空间。
当土地不是稀缺资源的时候,解放奴隶,就变得非常简单。
奴隶之所以是奴隶,就是因为他们没有生产工具和土地,只能沦为土司们的附庸。
但是如今,这个障碍没有了,大宋注重契约,法典上没有奴隶这样的存在,愿意脱离土司自食其力的,政府和大巫予以最大的支持,青苗贷款,是四通钱庄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业务。
政府扶持奴隶向自耕农的转变,通过钱庄,发放田亩,种子,禽畜鱼苗,根据《西南农书》的规划,每户有一小片山林,五亩地,一亩塘,有猪圈,鸡鸭棚。
塘边种桑,塘中养鱼,鸡鸭粪肥塘喂鱼,塘底淤泥可以肥桑肥田,猪圈有机肥肥田……这是一套以家庭为个体的自给自足的有机生态循环系统。
经过四年,西南夷中的自由民,已经从控制严密的土司统治,转变成了联产家庭自食其力,土司头人的控制力,遭到了严重削弱。
平日里慈善开明的那些,如今成为乡间的士绅代表,威望崇高。
平日里凶恶刻薄,敲骨吸髓的那些,对不起,现在我们不伺候了。
而且这种不伺候还受到大宋法律的保护,侗寨的自由民,能打仗的那些人,早已经踊跃加入军队去渭州挣大钱了,剩下的如今天天忙着种地养猪为自己的小家忙活,好日子都过不完,谁耐烦替头人出力镇压娃子?
到了这一步,娃子们成群结队逃离,下山,就成了普遍现象。
聪明的头人们,开始用各种优惠措施,试图挽留他们;而暴虐成性的那些,就不惜动用私军,阻拦,杀戮。
政治就是这样,把朋友搞得越来越多,把敌人搞得越来越少,最后消灭。
如今,峡江绝大多数夷人,坚决站在了大巫的这边。
苏油一挥手,无论巫法还是宋法,都讲究仁慈和公平,对于暴虐成性作威作福,对夷人兄弟犯下滔天罪行,血债累累的那些人,天灭之!
都无需动用正式军队,大巫法旨一到,娃子们便自行发动,将那些头人缚至帐前。
一将功成万骨枯,苏油如今,也是站在五万尸骨之上的大佬,于是峡江边上,又多了几滩鲜血。
在几滩鲜血和夷人们的欢呼声里,奴隶制土司制度,变成了封建制自耕农制度,西南最后一部分人力和生产力解放了出来,再次给峡江地区注入了新的活力。
这才是改土归流的本质。
参军的,加入商队的,留本地务农的,夷人们随着四通商号的扩张,逐渐开拓了视野,加上基础教育的投入,融入大宋社会大家庭,是顺利成章的事情。
朝廷对这几处新附之区,还在安抚阶段,税制轻微,于是苏油开始在几处江边修造码头,修盐仓,稻谷仓,让常平务在几处地区建立起来。
这也是呼应三司最近的号召,川陕搞好了,大宋七分之一的地方就搞好了。
盐仓一修好,蜀钞便推广开来,尤其是小面额蜀钞非常好用,每个县还有钱庄商号负责废旧币回收,新币发放,快银船的投入使用,让峡江经济成为一体,调运非常迅速,情报收集也及时,十年来早已成为制度,如今就是多了几个停靠点而已。
有了这些,草市便跟着繁荣了起来。
夷人不是没有特产,只是以前没人管没人买而已,药材,山货,竹木,茶油,桐油,蜂蜜,蜂蜡,生漆,在西南,这几样是贸易大宗。
峡江上多了无数的放排人,夷汉都有,他们的目的地,是如今已经成为大港的夔州。
第四百四十八章 试射
这就产生了税收的问题,大宋的税收法典上看起来非常可亲,但实际执行却不是那么回事儿。
苏油将眉山到成都的路途运输税收制度复制了一遍,没理由陆路都税制通畅了,水路还被吃拿卡要的道理。
发货地只收坐税,收货地统一收取行税,沿路只查引票,不得收取苛捐杂税。
地方上要得收入,只有三条路,一是发展生产,成为优良产品货源地;二是搞好服务,万商云集车船留驻;三嘛,欢迎加入到商品运输的行列中来,将货品拉出去赚别人的钱。
同时,资产超过一定数量的商户,在钱庄开立户头,这样除了利息,还会得到各种方便,比如交税,就可以在户头上直接划转。
当然更多的,是商人户头之间的划转,整个峡江经济带上,如今这样的资金周转方式,已经成为常态。
长江上游流域发展到今天,已经成了大宋经济最活跃的地区,不少商人的眼光,已经投放到长江中下游,那里还有大量肥沃的未开发土地,还有富含水产的大量的湖泊和沼泽。
船过了泸州,一向精神健忘的张麒,竟然生病了。
开始苏油还不以为意,嘲笑道:“在青唐混了这么久,回家乡反倒水土不服了?”
石薇如今已经改了发式,盘上发髻,脱去了不少稚气,更加明艳动人,上前用温度计量了体温,望闻问切珍视了一番,竟然是中了瘴气。
开了清散解表药喝了,结果到了当晚病情加重,先是乏力哈欠,然后寒颤,一会儿后发热头痛,循环往复。
这下苏油也有些慌了,这是打摆子,疟疾!
问道:“你是被蚊子叮了?”
张麒有气无力地说道:“前几日天热,我贪图凉快,就拖着凉板在甲板上睡了几晚,熏了驱蚊香的啊……”
苏油翻着白眼:“江上那么开阔,一支香能顶多少用?”
石薇笑道:“没事儿,就是小七哥还要受两天罪。这是子午瘴,常山,蜀漆,槟榔,半夏有现成方子的,酌情加减,两天后小七哥就又活蹦乱跳了。”
说起这个苏油觉得自己非常有发言权:“这四味药配伍,能比青蒿还要有效?”
石薇笑道:“其实算三味也行,蜀漆其实就是常山之苗。你说的青蒿,其实应该是黄蒿才对,不过要用那方子,剂量很大,需要大量鲜草绞汁服用,还要连续服用,太麻烦了,还是用验方吧。”
待到药熬好给张麒服下,苏油对石薇喃喃地道:“都不知道大相国寺的显微镜研究得咋样了……”
大相国寺道隆大和尚,一次和苏油说法,然后谈到“佛观一碗水,八万四千虫。”
当时苏油就鄙视,说无需佛眼,世人皆可得观。
两人便打了个赌,如果苏油做得到,大相国寺便许四通商号在大相国寺开辟一个酱菜专柜,免费。
有便宜不占那是王八蛋。有望远镜的经验,很快苏油便与石通弄出来一台带旋钮和补光板的显微镜。
道隆大和尚合什赞颂,苏探花真是学究天人明悟善道,大相国寺酱菜柜台,没问题归你了。
待到第二次万姓大集之时,道隆大和尚将显微镜搬了出来,汴京达官显贵争相观赏,原来佛眼中的清水,竟然还有如此多的小虫子!
佛果然没有骗我们!
从此这就成了大相国寺一项传统装逼项目,每次万姓大集,收香火钱收到和尚们手软。
别说一个酱菜柜台租金,一百个都挣回来了!
苏油知道了后悔得不住跺脚,跟道隆和尚打交道,哪一回赢过?!麻蛋显微镜卖便宜了啊!
不过大和尚落下个毛病,不敢喝水了。
最后还是苏油将小妹养金鱼的过滤设备送了一套给大和尚,大和尚用显微镜观察完十八层过滤的水后,这才合什感谢:“探花郎真是救了老和尚这副皮囊。”
张麒的疟疾,给苏油提了个醒,该把乙醚弄出来了。
乙醚制作其实很简单,热酒精滴入硝酸,将蒸汽冷凝就能得到。
如今有了玻璃容器,有了酒精和硝酸,完全不存在什么难度。
这东西很有用,是各种有机物——油类,染料,生物碱,树脂,硝化纤维,香料,药品的完美萃取剂,同时,还能够进行麻醉,实施手术。
有了它,青蒿素就不再是难题。
青蒿素加蚊帐,再配合洁净的饮水习惯,现有的防疫措施,其实很多地区所谓的瘴气,已经可以防治。
今日的彭蠡洞庭,好多地区还是蚊虫肆虐,鳄鱼出没的野生动物王国,以后要开发荆湖,青蒿素是必不可少的生命保障。
还有玩香,有了乙醚,可以从多种花草中,将芳香物质提取出来,混合调配加入酒精,染色后就是香水,即使在后世,都是暴利产业。
另外眉山染料加工业,也该升级换代了。
船只很快过了渝州,开始穿越三峡。
这是苏油第二次游历三峡,不过心情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上次天天刷题,哪里有什么心情游历,如今看着在舱后房间中疯狂刷题的苏元贞,苏油对石薇表示,人非圣贤,有时候自身的快乐,的确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的。
种谊的弩炮操控技术已经相当能看了,这娃实操的进步远胜数学知识的积累,手指瞄准之后,参数转换都在脑子里边飞快进行,心算能力现在一流。
苏油准备找一处偏僻的所在试试。
当晚,船舶在一处支流大湾中停靠。
湾子的另一头,水中有一方江石,大如黄牛。
船上所有人都围过来看稀奇。
种谊调整好弩炮:“老师,可以了。”
苏油戴上手套从油布箱子里取出一枚白色的瓷弹。
瓷弹是水滴形,水滴的尾处,还有四片薄木制造的尾片。
水滴头子上是一个空洞,用胶漆粘着一个黄铜螺母。
苏油打开另一个箱子,里边有一根管子,管子一头是一个鲜艳的红色半球。
苏油拔取半球下的销钉,小心翼翼地将管子插入螺母,然后旋紧。
确定无误,苏油站起身来将眼睛放到弩炮边的经纬仪上:“前方三十五米,目标大石牛,放!”
种谊一扣扳机,“嘣”的一声,白色瓷弹在空中划出一道美丽的抛物线,在尾翼的稳定下,向着大石牛落下。
众人看着一个小白点转眼落在石牛的脚边,接着“轰隆”一声巨响,在山峡中形成巨大的层层回音。
暮鸟惊飞,瓷弹炸起的石块,瓷片,淤泥,呈扇形飞向空中。
紧跟着就如同一场泥雹一般,哗啦啦落在石牛前的湾子当中,覆盖范围达十多米。
大石牛的脚边,出现了一个石坑,周围一片淤泥翻起来,将本已经不算清澈的江水染得更加浑浊。
苏油估计,这枚瓷弹,杀伤半径当在五米左右,威力可谓相当厉害了。
浓浓的硝烟味道沿着江湾飘来,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只有种谊和苏油跳起来击掌:“也!成功了!”
种谊还意犹未尽:“老师,要不再来俩?!太过瘾了!”
苏油翻着白眼:“美得你,知道一枚多少成本吗?光玉瓷练习弹都要数百文!今后只能玩那个,还要打草坪上的稻草靶子,尽量回收!”
说完一指石牛边翻起的白肚子,随江水飘过来的大大小小鱼儿:“赶快捞啊!今晚有鱼吃了!”
第四百四十九章 一路上
峡江如今是水季,多是繁忙下行的船只。
江岸悬崖上的五尺栈道,骡马群代替了纤夫,拉着货船上行。
还有马车,如同蚂蚁搬家一般,沿着栈道西行。
种谊看着这与天争食的景象:“太壮观了……”
小七哥站到种谊的身边:“少爷的本事不是打战,不是做文章,看到了吧?这条路,他修的!”
“哇……”种谊崇拜的小星星还没来得及冒出眼珠,小七脑门上就挨了苏油一下:“瞎说什么?这条栈道,最早可以追溯到庸蜀时期,战国时秦国为了攻伐楚国,修了第二次,刘备伐东吴,修了第三次,看那栈道下,就是诸葛大丞相唯一的手书石刻!”
“你家少爷的修,是修理的修,不是修建的修,传出去让人家笑掉大牙。”
说完看着崖壁上的栈道,自己眼里却开始冒小星星:“修好后就没有来过,原来真的很壮观啊,突然有点成就感了呢……”
种谊和小七哥:“……”
船行首先到达的是木叶渡,就是当年苏油用船运送伪装的夔州熟蛮攻伐浪老关的地方。
成王败寇,如今的田守忠,乃是狼狫军都指挥,而且夺得了渭州大捷的首功,正儿八经的一军指挥使,朝廷的翊麾校尉了。
岸上的寨老早就带着夷人们在此等着了,一见到大船前头金灿灿的大铜鼓就老泪纵横:“大巫给我们送铜鼓回来了,比他狗日的鹿溪蛮的大得多!上边还有支格阿鲁!我们木叶部再不会被周围看不起了……”
苏油还在船上,就远远看着一群穿着蓝色衫子的夷人开始行跪拜之礼,嘴里胡乱喊着谢谢大巫的话语,不由得暗忖这夷人到底还是实诚,一个铜鼓,部落忠诚度起码加五点。
待得船到码头,苏油下船,将寨老扶起来:“不用谢我,这是贵寨好儿郎,拿鲜血换来的荣誉。朝廷不但要奖励你们铜鼓,还要在你们寨子里立一块丰碑——木叶军人护国烈士纪念碑!让后世,让所有大宋人,记得你们的付出,享受应有的荣光!”
说完对着船上一挥手:“下来吧。”
几名身穿正军服色的年轻人走下船来,其中一个笑着对寨老行了一个军礼:“爹!孩儿回来了。”
寨老顿时勃然大怒:“你怎么回来了?!犯啥事儿了官家不要你?!你狗日敢给寨子丢脸,看我不打死……”
苏油赶紧拦住:“误会误会,木依此战前后斩首六人,其中还有一位百夫长,是朝廷的大功臣。”
“还有其他几位,也有不小的功勋,这次就是作为代表木叶县子弟兵们回来看看,给大家讲讲在那边的生活和战斗。”
“狼狫兵凶悍啊,渭州方面的意思,这样的兵,送去多少要多少,所以他们这次回来还有个任务,就是看看还没有愿意参军的娃子,去前线建立功勋,搏场富贵。”
寨老说道:“有,我们木叶县种地养羊是现学,可是家家自幼习武,打仗那是不用教,敢玩命!”
木叶县是苏油待得最长时间的一个县,因为狼狫兵是轻骑兵,在野战中硬碰硬地用骑兵对决方式吃掉了西夏的轻骑兵,大涨军威的同时,也成为这一战中的伤亡最大的部队。
苏油上烈士家走访,询问有没有生活困难,要求县令妥善解决,照顾,还要为家属发放抚恤。
纪念碑立起来后,苏油还按照夷人的风俗,以大巫身份举行了招魂仪式,最后留下招兵代表,安抚好众人后,方才离去。
木叶蛮,再次成为夷人中的高姓部族,县中男儿自幼习武,长成为国征战,立功受奖,也成了这一带后来的风俗。
八月稻熟,苏油终于巡视到了夔州。
夔州人可真是望穿秋水,如今的夔州港,可是大江上吞吐量最大的港口,同时还是造船基地,仓储中心,物资集散中心。
夔州钱庄一天的进出流水,在丝麻和粮食的盛产期,一日就高达十多万贯!
每隔三个月,便有三艘夔州型大型纵帆船下水,换上了高铁桅的纵帆船,帆面更大速度更快,水运的兴盛,甚至带动了峡州,江陵,鄂州,岳州的繁荣。
楚地本来在大宋不算繁华地区,如今也有了一丝崛起的迹象。
具有前瞻性目光的大船商们,除了张散这种被苏油支得没边的,注意力都不约而同地落到了八百里洞庭周围。
那里可是离蜀中最近的一块价值洼地,水运便捷,土壤肥沃。剩下的障碍,就是丛林,瘴疫,蛮夷。
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巨大的经济区和这个经济区出口处的巨大港口带来的。
夔州转运司,按察司,知州,通判,巫山,奉节,木叶县的知县,还有云安诸监都监,地方耆老,都在码头上等待。
老熟人倒是还有不少,推官吴才接了孙修的判官职位,正待与苏油介绍各位新任的各位官员,梁员外抢先一把上前抓住苏油的右手:“这回跑不了了。”
周围生熟蛮代表一看,上前抓腰带的抓腰带,拉袖子的拉袖子:“大巫先去我们寨子!我们杀大肥猪!”
“大肥猪算啥,椎牛!我们椎牛!”
弄得夹在官员和代表中间的知州直翻白眼,当着我的面喊要椎牛,当这里是陵井富顺呢?不怕罚款?
夔州路转运使原是苏油的上官,不过苏油在夔州的时候,一穷二白,转运使司当时在渝州;等到夔州搞好了,转运使司回来了,苏油又走了。
两年之后,苏油再次回来,已经与他平起平坐。
看着连胡子都还没有长出来的苏油,转运使不由得拱手:“明润当真是年少有为,甘棠之惠,百姓至今铭记于心。”
苏油安抚好汉夷代表,整理好衣裳,这才拱手:“不敢不敢,苏油当年顽劣冲动,全赖转运使宽宏博量,任由苏油施展,才有仕途上的一丝进步。说起来,都是转运使的提携,夔州局面,起码有一半是转运使知我用我之功。”
这场面话说得转运使红光满面:“哈哈哈,客气了,明润总是那么谦逊,走,愚兄与你方知味接风,我们席间详谈!哎呀,刘小郎君,怎么躲在后面?对了,还没有恭贺明润燕尔之喜,这位便是县君吧?”
从转运使的话风里,就知道刘嗣在夔州是如何风生水起。
石薇腰里挂着长剑,怀中抱着木客,任谁一看便知是闻名遐迩的县君。
石薇微微一笑,算是见礼,然后对苏油说道:“小油哥哥你们自去吧,我先去福田院看看。”
吴才还待客套,苏油拉住他:“当年你药材铺闹狐狸,那白毛和脚印就是木客留下的,薇儿当时一直在暗中救治夔州的孤寡,所以让她自去吧,她是放心不下福田院中的老人。”
吴才这才一拍脑门:“原来是仙卿光降,无怪来无影去无踪!”
苏油笑道:“当年薇儿未嫁,连我都躲着,惹得你家宅不宁,老吴我这里给你道个歉。”
吴才双手连摆:“明润说哪里话来,这可是求都求不来的福气!仙卿关爱贫弱,只配救人之药,银钱分文未取。这就是要暗示我广开善门扶危济困啊!哎哟只恨我愚钝凡夫,错过此节,白白丢了一段仙缘。”
说完后悔得直跺脚。
苏油都傻了,天师道这样蛊惑人心的吗?这屁股都歪到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