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二十章 冲击
隈才浪罗的瞳孔急剧收缩,这烈火地狱般可怕的情形让他的肾上腺素急剧分泌,危急关头,他猛然举手向天:“给我开!”
头顶巨大的原木,竟然被西夏勇士的神力推开,露出了湛蓝的天空!
然而这是更大的危机,新鲜空气狂猛地涌入,给坑道带来了更多的氧气,“轰隆”一声巨响,囤安寨前方百步处,出现了一个恐怖的火球!
爆燃!
一朵高度超过囤安寨的红色蘑菇怪云翻卷而起,紧跟着一连串惊天动地的爆炸与火光,从被隈才浪罗掀开的那个口子开始,沿着坑道一路飞腾而起,将无数的原木,死的活的军士,盔甲,兵器,泥土,残肢,还有无数火星,全部送上半空!
身处爆炸中心的隈才浪罗,脑子里最后一个念头,竟然是——“老子运气真好……”
的确,他的运气真好,相比那些还在原木下承受水与火煎熬的同袍们,能这样立即死去,不能不说是一种幸福。
站在巨型投石机前准备督战的谅祚,被这末日天罚一般的景象惊得魂飞魄散,竟然呆立在那里无法动弹。
梁屹多埋看着从坑道中窜出的火苗转眼逼近,将谅祚拖着奔离投石机,要知道,投石机下方也是坑道的入口!
两人刚刚跑出十来步,就听见身后轰的一声,然后一股巨大的热浪,从坑道入口处喷出,将两人猛然推倒在地。
西夏人阵地上,人马惊呼,来回乱窜,整个囤安寨,如同一处巨型魔法的中心,巨大的雪花型火焰迷宫,瞬间燃烧在囤安寨的周围!
……
渭州乡勇正准备出击,山梁上三股狼烟刚刚升起,巨大的爆炸声和冲天的火球,让所有人都心惊胆战。
石薇一声惨呼:“小油哥哥!”摘下鞍边的长殳,打马便冲了出去。
阿囤弥一咬牙,抽出长剑:“全军都有!突击!”
五千骑手,如同一股黑色洪流,朝着远方的火焰冲去。
种诂这几日一直枕戈待旦,因为他与苏油早就分析过,西夏人作战,小战携带旬日补给,即便大战,也不过百日,最善于因粮于敌。
如今时间已过去三个月,种诂预计,反击就在这两天。
然而囤安寨的信号不来就不来,一来就来得惊天动地,虽然远在十数里外,巨大的火球,爆炸声和黑烟,也让望楼上的姚兕和他惊得目瞪口呆。
种诂一咬牙:“通知全军,出击!”
姚兕还记得种诂和苏油的约定:“知军,看不清啊,那是几股狼烟?”
种诂已经翻身下楼了:“还管他娘什么狼烟,这么大的动静,只有苏明润搞得出来!赶快出击!”
姚兕还未来得及跑到校场,就见种诂已经率领着六千骑军,挥舞着骑刀冲出寨门,杀向了山下一直相持的西夏军营。
“嗨!”姚兕慌乱地从手下手里牵过缰绳:“等等啊!我才是先锋旗头!”
三支军队中,反倒是苏油的一支没法行动,因为他估判错了局面。
爆炸的时候,苏油和种谊,阿囤烈正在城头观看。
连苏油自己都没有想到,将所有这段时间里提炼的汽油与池水一起灌入通道之后抛下火弹,威力竟然如此惊人。
就想放把火来着,结果搞成爆燃了。
纵然有生牛皮和弩炮的藤盾阻挡,三人都被爆炸的冲击波抛向后方,狠狠地撞击到寨墙上。
紧跟着地动山摇,苏油亲眼看着一根巨大的原木从高空中翻滚着落下来,直接砸断绳网和牛皮,将一架弩炮砸得四分五裂。
种谊一咕噜翻身站起来,狂猛的热空气撩枯了他的头发,百步之外的巨大火球,让他的身影变得格外的渺小。
这娃丝毫不顾及身边嗖嗖飞过的泥块,木头和残肢碎屑,张开双臂似乎要拥抱那个巨大的火蘑菇,状若疯狂地哈哈大笑:“快哉!何其快哉!”
苏油一把将他拉到垛墙下坐下:“你疯了?!你出事儿你哥会要我的命!”
种谊大声回话:“老师你说啥?我听不见!”
终于,天空中不再有东西落下,只有白的黑的烟絮上升后,三人才探头出去,观看下边的情形。
坑道中还有撕心裂肺的惨呼,交织在一起,结合这眼前熔岩洪流一般的烈焰图案,非人间地狱不足以形容。
巨大的投石机也燃了起来,然后绳子被大火烧断,整个木架在火光中四分五裂,带着火焰跌落地面,如同几具巨人的骷髅散开了架子。
乞第龙山带着几个蕃人头领上了城头,老蕃人只探头向外看了一眼,便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接着喃喃地念叨这苏油听不懂的经文,匍匐着爬到苏油的身前,用额头不住碰触他的鞋面:“益西威舍,操控水火的上师,文秀俊雅的战神,瓦亭好水两川五十四蕃的寨堡,永远是你最忠实的仆从……”
苏油扶起老蕃人:“起来吧,赶紧灭火,准备追击,我们去收服你们的盐泉,草场!”
就在这时,阿囤烈惊讶地一指城下火圈的外围:“大巫!快看!”
一匹大青马搭载着一个娇俏的身躯,在硝烟中狂飙突进,身后是一个锥形的骑兵阵,骑兵们手持这古怪的木棒,顶端是一根长长的钢刺,呐喊着直扑向谅祚的中军!
苏油所有的镇静顿时灰飞烟灭,在城头惊得魂飞魄散直跳脚:“赶紧灭火!出寨!全军都特娘的出寨!去把我媳妇抢回来!”
……
满脸黑灰的梁屹多埋在烟尘中看见远处一骑奔来,身后是不下五千人的骑军,心中阵阵发凉。
牵过照夜白,将谅祚扶上马背:“兀卒快走!铁鹞子!挡住他们!六班直,护驾!护驾!”
两支军队毕竟忠心,而且是精锐中的精锐,虽然事发仓促,还是有数十骑迎了上去,另有数十骑围在照夜白身周,向葫芦河谷涌去。
不过今天的铁鹞子却注定铁不起来了,仓促间根本无法披挂,全凭一腔血勇争胜,希望为自己的兀卒多赢得一点时间。
妹勒是第一队率,可在那巨大的爆炸声中,马匹已经惊惶奔散,数十骑几乎都不是自己平日里的手下。
身上只有锦袍,手里只有一支随身铁锏,见到前方少女手持一支与自己身量完全不符的古怪长枪冲过来,打马恶狠狠地迎了上去。
少女将后端枪柄夹持在腋下,枪尖正对妹勒胸口。
二马相对,祁连骢马速极快,转眼枪尖便到了妹勒身前。
妹勒举锏横击,企图用蛮力荡开枪尖,然后就见枪尖突然一个灵蛇头部般的小小摆动,奋力的一锏竟然击到了空处!
完了!重心失衡中,妹勒知道自己已经死了。
长殳一闪弹回,前方的剑刃在祁连骢的高速下插入妹勒毫无防护的身体,然后从妹勒的右侧身体切出,带着一溜血雾,几乎将党项人中最强壮的汉子切为两截。
妹勒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高手!”
然后身子跌落尘埃,被后续的骑兵们踏为肉泥。
第四百二十一章 威猛的石薇
丝毫没有停顿,长殳或刺,或砍,或砸,或挑,加上祁连骢魔幻般的走位,石薇手下竟然无一合之将。
不过渭州乡勇迫近的刺激,反而让恐慌的夏军重新组织起来,在撤退中战斗,已经是他们玩习惯了的招数。
石薇转眼冲入阵中,见到军中还竖立着大纛,跃马上前,娇喝一声:“断!”
狼纛的旗杆被长殳的剑刃一斩两段!
大纛摇摇晃晃地跌入尘埃,就如同西夏人如今的士气。
远处不明事态的西夏人,有马的,开始疯狂策马脱离本阵,往北奔逃。
这也是他们的习惯战法,一击不中,千里远扬重新集结之后在回来打过。
不过这一次,石薇不会给他们时间。
浪讹移遇本是铁鹞子第二队队率,可如今已经失去了马匹,正组织步卒实施抵抗。
见到青骢马一骑突进无人能当,浪讹移遇从一名士兵手里夺过长刀,冲到石薇身前挡住去路,狂喊道:“来吧!”
石薇面无表情,也无动作,马速带着长殳直刺而至。
浪讹移遇“嗨”地一声喊,长刀劈下,却被剑锋底部的刺球挡住,接着剑尖毫无阻挡地刺进了他的胸膛。
浪讹移遇喷血狂笑,丢掉长刀,双手一合,死命抓住刺球,任由其将自己的手背刺穿。
石薇也不纠缠,轻轻说了一声:“算条好汉。”松开了手。
浪讹移遇带着长殳转了几个圈,跪倒在地,不甘心地看着祁连骢继续向他的兀卒追击而去,再无声息。
自家首领如此悍勇,连续阵斩两名强壮的队率,身后五千乡勇骑军顿时备受鼓舞,挺着刺枪高呼:“杀!”
如林的刺枪放平,西夏人魂飞魄散,骑军丢下步军饱受屠戮,飞快地往北而逃。
石薇抽出腰间骑刀,转眼追上骑军后队,一言不发开始砍杀。
这一追就是五六十里,石薇马快,一直冲在前头,只剩下几个小子骑的都是苏油的好马,还在身后坠着。
再往后,才是数千骑兵狂呼追赶。
梁屹多埋正簇拥着谅祚奔逃,一转眼,那要命的小妞竟然追近到身后不远了,吓得大喊起来:“细赏者埋!理奴!截住她,快截住她!”
谅祚身侧两骑默不作声地勒转马头,动作熟练而流畅,一人手持长枪,一人手持铜锤,向身后迎了回去。
却听见“啪”“啪”两声脆响,谅祚被惊得转头,就见到自己的两名铁鹞子队率正自从马上跌落尘埃,而青骢马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几乎已经能见到它鼻孔中喷出的热气。
“天亡我也!”谅祚惨呼一声,却听见身边梁屹多埋惊喜的声音:“兀卒,援军,援军!”
前方一面狼纛高高立起,盾兵在前,弩兵在后,两侧是严整的蕃人轻骑。
梁屹多埋惊喜地喊道:“家先生!是家先生的人马来接应了!”
然而身侧的照夜白突然一个减速,紧跟着开始转身。
谅祚疯狂拉动缰绳,想将照夜白马头拨转,哪知道照夜白同样疯狂地甩着脑袋,企图挣脱谅祚的控制。
抬眼中,就见少女口中衔着一个铜哨一样的东西,在青骢马巨大马蹄翻溅起来的泥土中,一脸仇恨地向自己悄无声息地逼近。
今天的种种遭遇,让谅祚如同陷入了一场永远无法醒来的噩梦,连自己的爱马都背叛了自己,这不是天意天罚,还能是什么?
谅祚心如死灰,撒手松开了缰绳,闭目等死。
突然腰间一紧,整个身子飞了起来,接着发现自己已经伏身到了一名骑士的身前。
骑士拨马转回,谅祚就听见一个稳定而沉着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家梁来迟,吾主休惊。”
谅祚紧绷的神经陡然松懈,一下子就昏迷了过去。
……
谅祚做了个奇怪的梦,梦中自己在一片没有树叶的林子中游走,可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
接着,树木的枝干变成了一条条火蛇,向自己缠绕下来。
以往轻捷灵活的照夜白,却突然变得笨拙而蹒跚,让自己险象环生。
突然前方出现了一座草坪,只要奔上草坪,自己就得救了。
草坪上莫名其妙出现了一个少女,身材婀娜,容貌姣好,让自己失神。
少女看着他,微微一笑,伸出手勾了勾手指,让自己跟她走。
自己赶紧拍马跟上,照夜白刚踏上草坪,草坪却消失了,下方竟然是烈焰深渊。
在少女银铃般的笑声中,谅祚感觉自己在飞速下坠。
“啊——”一声凄厉的叫喊从帐篷里传出,惊动了所有人。
“兀卒,你醒了?”梁屹多埋惊喜的喊道:“兀卒,你终于醒了!”
“我在哪儿?”谅祚满头冷汗:“屹多埋,家先生呢?”
梁屹多埋赶紧给谅祚擦汗:“家先生在布置军务,接应残军,我们如今已经过了石门峡,宋军不敢过来,已经回军了。”
谅祚一把打掉梁屹多埋手里的毛巾:“赶快,将家先生叫来,我要立即见他!”
……
石薇看着前方两百步外的军容齐整的军队,眼泪终于流了下来:“小油哥哥,我没能为你报仇……”
伸手抹去眼泪,石薇已经下了决心,这就回去准备,接着潜入西夏,找机会刺杀此僚!
大咧咧地拨马而回,身前身后还有不少西夏残军,见到她就远远拨马跑开。
一个孤身少女,竟然让血勇刚烈的西夏骑军心胆俱丧,无一骑敢上前接敌。
骑了一阵,石鍮小鼠阿囤元贞等人才迎了上来,将石薇围在中间,成警戒队形向南而去。
没人敢说话,小姑奶奶今天这次发威,不光吓住了敌人,连自己人都吓坏了。
前方出现了一支身穿红色战袍的部队。
宋承火德,火德尚赤。这是宋军正军的服色,镇戎军的前哨。
很快,一名儒雅的宋将来到众小身前:“镇戎军知军种诂,参见石小娘子。”
石薇压根没兴趣搭理他,任由祁连骢带着自己向前走。
种诂继续参拜:“石娘子大展神威,果然不愧武烈王之后,巾帼无让须眉。”
石薇停下马,眼神空洞:“你到底想说什么?”
种诂拱手道:“如小娘子不弃,种诂想请小娘子先去军中休息,战场还为料理干净,我怕小娘子有了闪失,我没法向探花郎交代。”
石薇眼神空洞:“交代,交代什么?小油哥哥都没了……”
“啊?”种诂大惊失色:“什么时候?”
一转念:“等等,小娘子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石薇说道:“西夏那个大坏蛋国主,把小油哥哥烧死了……”
种诂一下子伸手带住祁连骢的缰绳,正色说道:“石小娘子,你怕是误会了,那货……啊那火,我说那火,那火应该是你小油哥哥放的,是他把西夏人烧死了,不是西夏人把他烧死了!”
“啊?”石薇眼里一下子充满了喜悦:“真的?!”
种诂有些无语:“听闻小娘子与探花郎自幼青梅竹马,你家小油哥哥什么本事还不了解吗?那个比城头还高的大火球,西夏人施展得出来?放心吧。”
石薇还有些不信:“那他怎么不出来见我们?”
“这个……他多半自己被自己放的火困在了城里……”
“那作战怎么办?”
“呃……之前太守任命我全权负责渭州方面指挥……”
“嗯,这倒是很像小油哥哥的风格,谢谢将军,那我们回去了。”
种诂赶紧拦住:“别别别……石小娘子,如今西夏大军已经被你们冲乱,在方圆近百里内放了羊,万一冲撞了小娘子,那就是罪过了,不如去我军中……”
石薇微微一笑:“不用了,我们有自己的部队,我也有军职在身,自然是同部下们在一起。”
远远又是百骑过来,枣木柄上细长的条状枪尖非常怪异,石薇笑道:“看,他们来了。”
第四百二十二章 大捷
百夫长率领队伍奔至,枪尖向上直立,肃然列队。
石薇朗声道:“走!回程路上一路清剿,早日迎小油哥哥出来!”
队率高呼:“中郎将——万胜——”
百人齐声高呼:“威武!”“威武!”“威武!”
种诂看着士气鼎盛的渭州乡勇骑军远去,突然想到一个非常严重的问题,喃喃道:“探花郎竟然找了位这样的娘子……日后怕是难振夫纲哟……”
囤安寨大战,影响深远。
环庆方面,种锷立刻发动,率领养精蓄锐近百日的部下连续出击,跨区作战,将断后的梁永能后军驱逐到镇戎军东面的乾兴寨附近,与自己的大哥一起,合力歼灭。
青唐方面,小王子董毡趁机出兵寇略夏人后路,携裹了大量的西夏熟蕃部落回归。
种诂很忙,一边配合自己的弟弟,一个作铁砧一个作铁锤;一边派遣镇戎军主力直接重新占领九羊五寨,并在石门峡大宋一端大修寨堡,从此扼住了西夏人寇略渭州通路的咽喉,阻挡住西夏人残部的退路,取名为灵平寨,直接威胁天都山。
镇戎军和种诂组织的渭州乡勇,以及石门之战后一直潜伏在寨子外的狼狫军一起,横扫葫芦河谷,将已经打散的西夏部队逐一清剿。
李文钊趁混乱之际,招纳了不少散兵游勇和几个小部落,一下子扩充到了两千人,将六盘山北分水岭作为根据地,势力犹胜从前。
两天之后,天降大雪,西夏人缺衣少食,处境越发艰难。
囤安寨外的大火终于熄灭,受到惊扰的马匹终于安抚妥当。
苏油率领囤安军,控鹤军,泸州蛮,两万乡勇民夫,两万熟蕃出寨,在毛衣手套的包裹下,加入了渭北扫荡。
青储的作用这一刻就显现了出来,寨中的战马牲畜,在寒冬中仍然膘肥体壮。
蕃人对这一带的地形非常熟悉,带领着宋军四处出击,夏军终于再无处躲藏,开始大规模投降。
只有少数部队,在残余步跋子的带领下,徒步翻越马衔山,回到天都行营。
一路饥寒交迫,不少人走着走着,便倒地不起,僵死在山道上,然后被风雪掩埋。
此战环庆方面歼敌七千,俘虏两千;渭州方面,歼敌三万,俘虏正军近两万,收拢葫芦川好水川之间的蕃落五十四部!
伤亡方面,代价主要在后期守寨和清剿格斗时发生,苏油方面基本是蕃军和乡勇,加上几部战士,一共战损了三千多人。
镇戎军损失也与之相当。
清剿的物资主要是兵甲,战马,骆驼,旗鼓。
巨大的爆炸声将西夏人的战马惊散,事后收集,总计缴获战马五万多匹,骆驼两万多骑!
其中最重要的,夏主的金纰箭,狼纛,军鼓,大量的文书策集,尽数落入宋军手中!
还有两匹龙驹,飒露紫和照夜白,这次怕是再要不回去了。
一场绝对的完胜!
薛向和蔡挺完全没有料到,战事竟然会在看似最危急的时候,以这样神奇的方式戛然而止。
更想不到的是,这次战役当中,起决定作用的竟然是一支杂牌中的杂牌,连军队名号都没有,临时组建起来的渭州义勇骑军!
在西夏人最混乱的一刻直杀中军,然后一路死咬着追杀五六十里,谅祚和梁屹多埋几乎仅以身免,直接让西夏大军完全丧失了指挥核心。
最惨的是当世最强骑兵铁鹞子,连披挂的机会都没有,十大队率,偷城门时被射死一个,坑道中被烧死两个,一路追杀中被石薇干掉四个。
还有一个熟屈则鸠,因为部族内应偷门失败,认为同僚与部族的死与自己失计有莫大关系,护送夏主穿过石门峡后,在石门峡口,面向南方挥刀自尽。
大雪纷飞,暂时终止了人间的血火与纷争,也暂时掩盖了人性的贪婪和罪恶。
苏油和石薇,终于在这漫天大雪中,重新见面了。
石薇骑着缴获的照夜白纵马而来,看到苏油就从马上扑下来:“小油哥哥!”
“哎哟!”苏油被石薇一下子扑倒在雪地里,幸好冬日里穿得很厚实,没被撞着。
石薇看着苏油的脸庞,眼泪滴到了他的脸上:“小油哥哥……我以为你死了……”
苏油轻轻拨去石薇头发上的雪花:“傻丫头,小油哥哥怎么会死?薇儿你瘦了……”
石薇说道:“你也瘦了……”
突然想起自己还带领着一大帮乡勇,顿时羞得想要跳起来。
苏油紧紧地抱住她:“慌啥,再抱一会儿……”
“不行不行……”石薇扭了两下挣脱出来:“小油哥哥你看我把谁找回来了?”
照夜白和飒露紫站在石薇身后,亲昵地用头顶她。
苏油支起身子看着两匹骏马:“我说是龙驹有灵自动来投吧,朝中大佬还说我是幸臣拍马屁……”
石薇咯咯笑道:“明明就是……”
苏油不等石薇说完,一下站起来,摸着两匹的脖子:“明明就是它俩想媳妇了!”
……
汴京城,大雪压坏了不少百姓房屋,慈善总会,乡兵铺丁正在忙着救灾,扫雪,清理道路。
一骑飞马奔来,马上战士身后插着两面小红旗,正以最快的速度狂奔。
寒风在他脸上割出一道道口子,汉子丝毫不顾,只挥鞭喊道:“红旗急报!渭州大捷!闪开!都闪开!”
扫雪的人连忙让开道路,士兵搅起一股风雪从人们的身侧呼啸而过。
扫雪的人们相互打听:“听见说啥没?”
“渭州,大捷?”
“嗯,我也听真了,就是不敢信,你真听到是大捷?”
边上的人也凑了过来:“是大捷!我也听见了是大捷!”
之前的人质疑:“前两天不是还说夏主重兵围困囤安寨,苏探花临死不屈,谢国自尽了吗?”
“我呸你个乌鸦嘴!要死也是先死种大那挨千刀的,为了意气之争见死不救,武人误国!大唐就毁他们手上了,还要毁我大宋!”
“说话还是要讲道理,种家两代守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苏探花还是年少气盛,说句软话让种家军出马不就完了?非要赌这口气,带着两支厢军出去跟七万西夏精锐对刚,这下给围住了……”
“瞎说!刚刚明明说大捷了!”
“我不信!”
“不信就关扑!”
“关扑就关扑!”
……
不说民间政治家们怎么吵得热火朝天,很快,宫内景阳钟响了起来。
这是有重大事件,皇帝提前召集官员们上朝。
接着,消息灵通的商人们将过年用的鞭炮都搬了出来,以皇宫为中心,噼噼啪啪的声音渐渐向外城扩散开去。
很快便有无数商铺小厮上街边奔跑边喊:“渭州大捷!我们胜了!孙吉老号为贺大捷,所有年货八折喽……”
“大胜岂能无酒为贺,张记胡货葡萄酒,果子酒,不交药榷便宜又好喝也……”
“炮仗,马鞍镇大炮仗,个大声响赛过军中号炮,助威庆贺兼驱祟啰……”
第四百二十三章 战后
韩琦富弼率领百官,正在向赵曙宣读薛向,蔡挺,苏油,种诂,种谔的奏章,就听见宫外传来阵阵的欢呼和连绵不断的鞭炮声。
大宋皇室亲民,宫墙外面密挨密就是民宅,当年仁宗想扩堵墙,钉子户不搬家都没办成。
好些衙门左右两边就是商铺,因此宫外的喧嚣,很快便传进了宫中。
韩琦皱眉:“怎么回事儿?”
很快开封府尹来报:“陛下,首辅,是汴京城百姓听闻渭州大捷,欢欣鼓舞,一起拥到宫门外山呼呢!”
韩琦气得不行:“又是小报!这帮商人真是无孔不入,胥吏见钱眼开,着实可恼!”
富弼拱手道:“陛下,根据陕西奏报,此战两路边臣,一共歼灭西夏正军精锐四万,俘获近两万,收获蕃部辎重战马无算!也难怪百姓们欣悦,此乃我朝西事二十年中少有的大捷!”
“我看不如将军报中可以摘录的抄摘下来,粘贴于宫墙之外,涨我大宋国威,也让百姓们过个开心年!”
韩琦毕竟是老臣,更为稳重:“这奏报刚到,是否属实……”
富弼开心得言辞都不讲究了:“我的相爷呢!就算奏报有假,夏主的金鼓,旗仗,书奏图章,这些难道是做得了假的?他苏明润,这是将人家的中军大营给端了啊!”
赵曙万年不变的麻将脸,也终于露出了罕见的笑容:“枢密所言有理,便照此办理吧。翰林都承旨呢?将奏章抄录,张贴于宫墙外,与民同贺!另外抄一份送到慈寿宫,让太后也高兴高兴。”
赵顼出列:“无劳父皇,孩儿亲自去告诉娘娘!”
……
战后忙,很忙。
以苏油和种诂的德性,又便宜不占那就是王八蛋,用苏油的话说,老子委屈了一年当弱鸡,这下还不能伸伸腿儿了?!
于是一伸就伸到了石门峡,种大质你也太抠搜了,灵平寨是什么鬼?格局太小!我们修城!就叫平夏城!
然后就是交通,苏油的计划是修通连接五寨一城的大路,五座寨子全部按照囤安寨的式样,修成战壕围绕的棱堡的格局,威慑夏人的保泰军司和静塞军司。
李若愚捡了一个超级大便宜,破袭西夏中军!获夏主旗仗金鼓狼纛甲兵!
苏油不怕人分功,他巴不得有人帮着做事呢,老李你不是驻泊兵马钤辖,负责本路蕃部事务吗?那就正好了,两川五十四部,你去统计一下户口战力,帮他们恢复盐池,教他们种草,棚养牛羊,对了,还有去势育肥!
李若愚顶着一张大胖黑脸去了,去你妈的势!育你妈的肥!
不过等他一到蕃部,顿时明白苏油没有调戏他,工作队早就在此等着了。
知道李若愚是益西威舍派来帮助他们的,还是大宋官家的代表,蕃人那叫一个亲热,奶茶青稞酒不算,夜里还给他塞女人进帐篷,说是借贵人种。
在尴尬与幸福的交替折磨中,李若愚的成绩很快就出来了,泾原路得蕃人镇寨、城堡三十二座、强人三万二千、壮马一万五百余匹,分成一百一十甲、五百余队;
按照各部落的大小,分成若干部分,发给各部旗帜,使他们各自修缮自己的城堡。
与此同时,还发给此战的奖赏,以及此次缴获的武器。
蕃人们表示时刻准备着,接受大宋政府的调遣,首战用我,用我必胜。以后再有这样的好事,千万不能把他们忘了。
工作队帮助蕃人在盐泉建水车,晒田;帮助蕃部老人、儿童体检医疗,发放成药;帮助蕃部搭建畜棚。
苏油战前对他们的承诺,一丝不拉完全做到。
渭州大胜的消息很快被满载着皮货,毛毯,呢料的董非带去了江汉大地,荆岳商人们闻风而动,大量物资通过汉水沿江而上,从唐时就衰败的御道水路,重新开始兴盛起来。
趁着冬日大雪,苏油组织四通商号改造了一批雪橇大车,将大量的牛羊肉拖到了京兆府,大赚了一笔。
这次狼渡马场获得的马匹等级又有了一次巨大的提升,乞第龙山开心坏了,四尺六寸以下的马全部汰出,一部分用于开春的农耕,一部分卖给各路军队,筹集军费奖赏。
剩下的,就是春天用的种马了。
照夜白,飒露紫,祁连骢,乌云烈,拳毛赤,栗子黄,这几匹肩高过五尺的骏马,要在狼渡马场形成自己的种系。
渭州的民风开始发生变化,参战的一万乡勇,都获得了特殊的战役纪念章。
纪念章获得者没有什么多余的好处,就是以后工作队下乡,会先找他;有收粮收物资的诸多事务,会拜托他组织;可以搭乘工作队的马车进城;凡是四通商会控制的产业,享受贵宾待遇,不用排队。
最重要的是,纪念章的持有者,可以直接求见苏油,任何州县胥吏,县令,不得阻挠!
明面上说,这是苏油答谢渭州义勇们的搭救之恩,其实暗地里,这是苏油第一次让大宋政权下到了乡间。
渭州非常特殊,当地豪强士绅的空白,将被这一万人填补,通过这种方式,苏油将渭州整治成了自己的铁板,他的意志,可以到达每一个村庄!
这是大宋每一个知州做梦都不敢想的好事儿,他们只能和当地豪强妥协,拉扯着过,羁绊永远大于助力。
军人,开始有了荣誉感和归属感,汉唐府兵的荣光,开始重新在渭州义勇身上萌芽。
在苏油的规划里,渭州,泾州,凤翔,京兆府商州,将形成一个泾渭经济带,其中渭州的农牧加工业,泾州的运输业,凤翔的农业和竹加工业,商州的军工制造产业,将形成一个联动地区。
同时还要辐射德顺军,镇戎军,原州,环庆,建立起完整的对抗西夏的国防体系。
其中最重要的,就是蜀钞的运转,将零散资金集中起来干大事,让经济流通速度加快。
有了金融这个加速器,西北的发展,一年将顶过去三四年。
不过现在还不能急,自己的权力还远远不足以完成这样的大事情,不知道这次大战的升赏,能不能达到满足他展布能力的需求。
现在最重要的,是向薛向和蔡挺建议,在春天搞一次蕃,夷,汉诸军联合演练,在边境耀武,让刚刚大败,又经历了一个严冬的西夏人疲于应付,进一步严重影响他们的生产。
所以他很忙,非常忙,忙到转眼都快要除夕了,还没来得及准备年夜饭。
第四百二十四章 平话
腊月二十七,汴京城,会仙茶楼。
今天是治平元年最后一天生意,打烊之后,就要歇业了。
茶楼里人山人海,除了最前边三排雅座,后方密密麻麻都是人头,连过道中都站得满满当当。
雅座前头,有一张方桌,一把椅子,一块惊堂木。
时辰一到,一个老头从幕后走了出来,对着众人拱手,然后落座。
将惊堂木一敲:“老少爷们儿都到得不少,今日是《战渭北》最后一回,这书要不说完,估摸着大年三十儿都有上老头家捅门的……”
人丛中都爆发出一阵哄笑。
老头说道:“闲话少叙,来了啊——虏氛凭凌!”
说完将惊堂木“啪”地一敲。
熟悉这段的观众立刻接口:“汉塞前!”
“将军喟老!”“泾渠边!”
“草间萎马!”“抟枯髅!”
“日下饥鹰!”“挂腐涎!”
观众的吼声越来越大,最后几乎要掀翻屋瓦。
“檄羽交驰!”“绥北气!”
“万生衰朽!”“渭南烟!”
“追春捷报!”“销残雪!”
“敢信人间——”
老头在这里皮了一下,嘴里边拖着长音,手里惊堂木转啊转啊,就是不落下。
众人都憋着一口气准备喊出最后三个字呢,结果这下全憋在了肚子里。
长音似乎永远不停,一个憋得面红耳赤的胖子终于忍不住了,“噗”的一声喷了出来。
所有人都忍不住了,齐声换气,接着哄堂大笑。
老头才收了尾音,一拍惊堂木:“敢信人间——换少年!”
哄笑声中,老头的声音似乎有种魔力,每个字都清清楚楚地送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好——”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叫好声,既为了这提气的诗歌,也为了老头这手无人能及的功夫。
老头却翻着白眼:“每回开书,都要把小苏探花这诗来一回,有意思吗?”
所有人都在起哄:“有意思——”
老头一脸的无奈:“得,大家伙儿爱这么听,老头就只得这么说,谁叫大家赏赐这嚼谷呢?一会儿散场,就拜托诸位了。”
说完一拍惊堂木:“讲故事不能瞎说捏造,这本平话,可不是空穴来风。就是当朝当今发生的真事儿。”
“老头有个不争气的徒弟,叫尹常卖,在渭州码头混一份嚼谷,每日里将渭州发生的桩桩件件,写成信函,交付给商号的邮车送至家中。”
“与朝堂奏报不同,事无巨细,虽说啰嗦,也算周翔。”
“老儿因此敷叙成一段平话,名叫《战渭北》,单说半年来这场大战!”
众人又是齐声叫好。
老头说道:“在座不少生面孔,还有几位襕衫士子。想来是今科赴解的举子。因此还得交代几句,让新到的客人知道个梗概。”
“话说我朝庆历七年,天降下一位神童,落到了大宋天府之国,巴蜀西南。”
“神童姓苏名油字明润,三岁能言,五岁成诗。到了五岁半,已能收揽数十孤童,教其自立。仁宗金口亲许的仁性天生,种种神奇,自不敷述。”
“单说神童长到十四岁,惯熟经史,精通礼义;上晓天文,下知地理。乃我大宋一等一的人才!嘉佑六年进京赴考,仁宗皇帝拔为三名榜眼,大家因其年纪尚小,呼为小苏探花。与他相比,不瞒各位,老头这一把年纪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众人都是哈哈大笑。
老头继续说道:“小苏探花治了一届夔州,料军理民,那是政通人和,汉夷两悦。因西事紧急,朝廷升他做了枢密副都承旨,转帅渭州。”
“小苏探花来到渭州,只见旱涝频仍民不聊生,不由得闷闷不乐,一日在泾河边散步,得见一座破庙……”
说完声音转低:“小苏探花用折扇轻轻扫去庙匾上的蛛尘……哎呀!”
这声哎呀清亮突然,被吓着的不是一个两个,一位商贾一口茶碰到了前头人的背上,忙不迭的道歉擦拭。
观众一惊之后,不由得轰然笑开:“咦——”嘘声四起。
老头呵呵一笑:“这个跟老头没关系啊,要怪大家怪小苏探花去,他当时就是这样叫的。”
众人起哄得更来劲了:“咦——”
老头一拍惊堂木:“这一看不要紧,看出一桩四百年前的公案!原来庙上的牌匾,竟然有五个大字——泾河龙王庙!”
“为何说是公案呢?原来当年唐朝太宗年间,因为袁守诚能够算出泾河水族的位置,泾河龙王深感愤怒,化作白衣秀士,去长安城寻袁守诚的麻烦,让他推算明日降雨的时间点数,并放言如若算错,便要赶他出城去。”
“结果天庭突降圣旨,要求龙王明日降雨,时间点数与袁守诚推算的分毫不差!”
“泾河龙王不愿服输,私改了下雨的时辰点数,因而触犯了天条。”
“袁守诚让他寻唐皇李世民求助,唐皇承诺救他,但最终仍被人界天官魏征梦斩。”
“龙王死后,魂魄一直纠缠唐皇,最后拉着唐皇的魂魄去了阴司对质。”
“阴司偏袒唐皇,放其还阳,龙王的魂魄因此怨怼,每每在泾河兴风作浪,导致水旱不时。”
“小苏探花也是星君降世,掐指一算便知因由,于是填了青词上表天君,免了龙王的罪过,使其回归正位,并为之重修廊庙,再塑金身。”
“因此今年的泾原,果然是风调雨顺。牛羊满圏,稻麦满仓。官家朝廷又施了恩典,赦去渭州的钱粮,老百姓眼看着就要过上好日子。”
“列位,说来也是我大宋倒霉,摊着个不靠谱的邻居——夏国。”
“夏国国主年纪与小苏探花一般,可这人品,那就是两般了。”
“和自家表弟媳偷情不说,为了王位,表弟媳卖夫求荣,浪荡子弑母杀舅。最后这奸夫做了国王,**做了王后!列位,幸好大家都是宋人,要是西夏人啦,这屋子就不能待了——骚气!”
市井小民哪管别的,就觉得这种嘴炮抗敌的话语格外解气,不由得喝彩叫好。
尹老常继续说道:“这样的两口子,加上这样的坏心眼,见到邻居过得好了,不思如探花郎那般开渠劝稼,举业兴商,施仁守义,理政安民,满脑门子来回就只有一个字——抢!”
“于是夏主点了七万精锐大军,铁鹞子步跋子泼喜军一起上阵,只待渭州麦熟,便要入寇!”
“这才引出了龙驹朝大宋,五小闹天都两套故事。”
“小苏探花虽然是文官,但是治军也是不凡,带着义勇厢军抵抗,之后才有飞军夺五关,石门斩二将,水洛擒副帅三折话本。”
“小苏探花虽然智计高绝,可毕竟是文官,两万厢军与七万夏军精锐角力,那是寡不敌众。于是连失五关,被夏人逼近渭州,困于了囤安寨!”
“上回书我们就说到了这里,今天接续《战渭北》最后一回——”
说完惊堂木一拍:“探花郎受困囤安寨,石娘子破阵六盘山!”
“好——”观众疯狂叫好,采声远远传到了巷尾。
第四百二十六章 姐妹
听书的多是码头上的商贾,市民,不少顿时就拥护尹老常:“百万军中石小娘那句!听着就提气!”
“对!要没有老尹这句,放到别处都不知道是写石小娘子的呢!”
小书生不服气,伸手一指另一桌几位中年士子:“你们评一评,到底是那句好!”
几个中年哪里会接他这茬,又不是诗词文会,再说尹老常说书,那是有口皆碑的,说得的确好,大新年的没必要得罪人。
都你推我我推你,笑吟吟地不说话。
小书生身边一位年纪长一两岁的赶紧起身拱手:“对不起诸位,小弟不知深浅,我们知道错了。”
说完放了一块小银笏在桌上:“尹老先生说得实在好,一点小意思,不成敬意,我兄弟告辞。”
说着拉着少年书生从茶铺里出来。
两人上了停在门口的四轮马车,小书生问道:“姐姐!你刚刚为什么要阻止我?那什么尹老常,最后一句明明改得不伦不类嘛……”
大的那个说道:“妹妹,又不是进士华选,你那么计较做什么?真要是争执起来被人顶撞,对谁都不好。你说是不是?”
小的那个挽住大的那个手臂:“明明跟我一起出生,偏偏要做出个姐姐样!姐姐,你说苏探花他们两个,是不是真的会……火阵,雷法?”
大的笑道:“怎么可能?小苏先生说了,这就是码头文学,三分真七分假,是给不识文字的粗鄙商贾力夫之流听的。”
“她的课程你都白学了?理工最重实证,先生说很多事情看起来匪夷所思,其实只要去证它观察它,就会发现本质其实与一加一一样。”
“哎呀听得头痛,姐姐,我们的夫君,会不会也同探花郎那样?小苏探花郎对石小娘子可真放纵!女孩子还让她统帅大军上阵杀敌……”
“妹妹!对小苏探花那样的人,礼法已然是摆设。他试完进士,便敢直接住进石府;尚未婚配,便敢携未婚妻与行,还敢让她抛头露面。”
“偏偏天下人还不以为异,要是换一个儒生试试,谁能做到?”
“小苏探花看似不经意,其实底下不知道为石姐姐耗费了多少工夫,这份心思才是难得……”
小的将头靠在大的肩膀上:“要是有人肯为我花这么多心思可好?可惜都是内官侍从……”
“住嘴!越说越不像话了!听父皇说,仁宗爷爷曾经想废除帝女升行之礼,恢复舅姑之称,不可以富贵屈人伦长幼之礼。以后你嫁人了,要善事姑翁,周济夫族,便如寻常人家新妇那般,这才是妇道。”
小的嘻嘻笑道:“姐姐连这些都想好了?看来是想嫁人了也!”
“哎呀小丫头你胡说!看我不收拾你……”
“嘻嘻……哎哟姐姐绕命啊……”
……
秘书阁,苏小妹又抄录了一天的书籍,眼看着天快要黑了,将纸笔收好放进书袋中,将几本珍贵的书籍送回到一个儒生身边:“景润师兄,有劳了。”
今日值守密阁的儒生叫陈昭明,字景润,是苏颂的学生,一段时间下来,两人也相熟了,躬身道:“师妹如此勤奋,实在令为兄汗颜。”
苏小妹微笑道:“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哥哥那个探花,可不是就是这般考出来的。”
陈昭明笑道:“要是堂堂探花,只靠抄书就能抄出来,也就不那么尊荣了。”
苏小妹说道:“不信算了。”
“信,为兄岂敢不信。”陈昭明赶紧红着脸解释。
苏小妹也红了脸:“师兄,我……先走了,对了……新年好。”
“等等……”陈昭明赶紧叫住,从一边书桌上取过一本珍本:“这是为兄在库里翻检出来的一部书籍残本,或者就是师妹要找的……”
苏小妹将书接过,发现这书非常破旧,没有封皮,待到看得几页,不由得大喜:“《缀术》!师兄你找到了?!”
陈昭明红着脸,呐呐地道:“这书……为兄也看不懂,不知道是不是,但是感觉其中的讲述,和你研究的数理,颇有相通之处……”
苏小妹大喜过望:“师兄,我要借这本!”
陈昭明说道:“这是魏晋孤本,密阁不外借的。”
说完怕小妹失望,又赶紧从书包里翻出一本册子:“不过为兄已经替你抄录下来了……这个……算是为兄给你的新年礼物……”
接着鼓起酝酿一半天的勇气:“小,小妹……新年好……”
苏小妹的心思早就飞到祖冲之的《缀术》残本上去了,根本没有注意到陈昭明称呼上的转变:“谢谢师兄,我这就拿回去好好研究!”
看着小妹捧着手抄本欢悦而去的背影,陈昭明有些痴了:“小妹……新年好……”
……
慈寿宫中,太后和皇后一边织毛衣,一边聊天。
太后说道:“今年官家辛苦,夏人寇略,水患也多。”
“到现在才知道慈善的好,关键时候,可算是救了急了。”
皇后飞快地走着毛线签子:“后宫妇人,尽一份心罢了,这些自有官家和朝臣料理。我现在啊,忧心子女婚事都忧心不过来呢。”
太后说道:“顼儿的婚事不是谈妥了吗?宰相向敏中的曾孙女,可也算知书达理的人家。”
“当年太宗亲书飞白,将向敏中及张咏二人的姓名交付中书省,说:‘这两个人,是朕将任用的名臣。’二人一同被任命为枢密直学士,之后桩桩件件,都说明太宗是有眼光的。”
皇后有些忧虑:“可之后因买薛居正宅院,并与张齐贤争娶薛惟吉遗孀,被指责‘洁之操蔑闻’。”
太后说道:“那就是瞎说八道,他初任吉州通判,张齐贤是转运使,乃是顶头上司。就是得张齐贤举荐,他才就地改任右赞善大夫,受征入朝的。”
“祖吉之案,赃钱分别赐给执法官吏,向敏中援引钟离意推脱宝珠之事,独独没有接受。”
“广州兼掌管市舶事务,这人才到荆南,便预买药物送往广州。未雨绸缪之能,当得能吏之称。”
“广州任上无所需求,以清正廉洁闻名。就地升任广南东路转运使,召为工部郎中。”
“这样的人,会为了一万贯钱和知遇恩人争娶寡妇?笑话!这就是政敌泼脏嫁祸!向敏中贪财,官家会让他知广州,掌舶务?”
“真宗澶渊亲征,赐向敏中密诏,把西事全部交付给他,允许全权处理。”
“计灭禁军叛谋,安定边蕃,向敏中是有大功的。滔滔啊,看人当要看全……”
当年局势危如累卵,向敏中得到诏书后,将之收藏起来,像平常一样处理政务。
恰逢腊月禳祭,禁兵打算趁禳祭时作乱,向敏中秘派亲信,身披铠甲伏于廊帷,把宾客僚属军官全部召来,设酒听任检阅。
先命禳祭的人入中门,后召到阶台,其后伏兵四出,把禁兵全部擒拿,搜查后,发现来人果然各怀短刀。
于是当场斩杀,接着除去尸体,用灰沙打扫院庭,继续张乐宴饮。
在座的蕃汉观礼之人全都两腿发抖,边藩由是安定,说是挽狂澜于既倒,都不为过。
第四百二十五章 红旗犹带冷梅香
“书接上回,军民撤入囤安寨后,当夜就有蕃人部落,准备偷门献城!”
“前文说过,探花郎乃星君降世,当夜天庭正是广德星君当值,广德星君值夜到三更,突然心血来潮,掐指一算——哎呀!”
众人又是吓了一跳,这都第二回了!“咦——”
“吾友有难!广德星君朝下界一看,却是一伙蕃人,偷偷摸摸正准备放火烧门!”
“星君一琢磨,吾友当有此难,不能不救,又不能全救,该怎么办呢?”
“于是偷偷扔下一个避火罩,将囤安寨罩了起来。”
“蕃人纵火,结果那寨门怎么也烧不着。星君在天上笑得差点跌下云头:‘这帮贼厮鸟!汴京城南保康门桥头麦秸巷口高家铺子的蜂窝煤,发火容易还耐烧,干嘛不用那个呢?’”
这个植入广告来的突兀非常,众人都是一愣,然后突然爆发出一阵狂笑:“好——”
尹老常笑眯眯地拱手:“得了这声好,高家铺子的赏钱,老头就算落袋为安了,承情,承情。”
“咦——”大家都又不由得起哄。
尹老常说道:“接着来啊,前文书说过,囤安寨乃是个旱寨,之前打了两眼井,深达百尺都没有出水。”
“寨中军民牛马俱皆焦渴,探花郎却怡然不惧,笑道:‘莫慌,待我招呼一位朋友!’”
“列位想到没?探花郎这位朋友是谁?”
“对,正是泾河龙王,探花郎烧了表文,杀了叛蕃首领祭祀,告知龙王,说道:‘老伙计,来,打个喷嚏!’”
“列位,所以说探花郎神机妙算呢,为什么当初要打两眼井?原来在这里等着呢!”
众人都是大笑,尹老常接着说道:“泾河龙王接到表章,一看是恩人送来的,连忙一个喷嚏,囤安寨中两眼井,顿时清泉流淌,倒跟那老龙王伤风了一般……”
众人又是绝倒:“咦——”
接着尹老常滔滔不绝,讲起了战壕战,观众刚有些振奋,可是战壕被夏人攻破,宋军退守寨中,形势危急。
接着宋军弩箭弩炮凶悍,给夏人大量杀伤,观众们刚刚松了口气,夏人又改变战法,盖上战壕,改挖地道,打造投石车,众人的心又提了起来。
几起几落,勾引的听众深陷其中难于自拔。
讲到夏人凶悍,不由得同仇敌忾;讲到战士忠勇,不由得怒发冲冠;讲到烈士为国捐躯,所有人都不由得潸然泪下。
终于讲到夏军藏身地下,宋军再也无法可施,囤安寨被攻破的命运无法挽救的时候,奇峰突出!
小苏探花脚踏七星罡步,发动了事先埋伏寨外的周天水火大阵,将潜伏的夏人淹死一半,烧死一半!
众人轰然叫好,太解气了!
然而高潮才刚刚开始,大火一起,囤安寨与外界也隔绝了,眼看夏人整顿残军,准备撤退,就算探花郎智计卓绝,这回真的是眼睁睁无计可施了。
然而就在此时,石小娘子率领临时组建前来救援的乡亲们杀到!
接下来就是斩杀妹勒、削倒狼纛,刺杀浪讹遇移,狂追夏主。
高潮一波接一波,每斩获一阵,喝彩声便高呼一阵。
而大宋正军,就和后世警匪片中的警察那样,总是姗姗来迟。
就听尹老常说道:“见到大宋小娘子如此厉害,勇不可当,夏主吓得魂飞魄散,无计只得再派出两位铁鹞子队率细赏者埋和理奴,上前拦截。”
“细赏者埋和理奴生得身高八尺,青面獠牙,直如恶鬼一般,两人一使瓜棱紫金锤,一使五股托天叉,骑着高头大马杀上前来,急呼道:‘宋人小娘子,休欺我大夏无人!断我旌旗,斩我悍将,此仇不共戴天!且吃我们一兵器,黄泉路上,休怨命薄!’”
“‘呼’‘呼’两声,托天叉照着小娘子腰间扎去,紫金锤直向小娘子头顶钗鬟压下!”
人群中顿时有人喊道:“男欺女,多打少!夏人好不要脸!”
尹老常呵呵笑道:“要脸那也不会叛我朝纲,侵我疆界,杀我人民了。不过今日一报还一报,两人欺小娘子力弱,又失了长兵,还是以多打少,心中料定此番必然得手——”
众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却听尹老常说道:“就在此千钧一发之际,就见石小娘子玉手一扬,娇喝一声:‘照打!’”
“就听半空里‘咔嚓’降下两道惊雷,夏人两员悍将,转眼被劈落尘埃!”
听众们都是悚然大惊,这翻转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所有人都料想不到怎么会是这样。
尹老常这才慢慢解释:“列位,可当石小娘子乃是常人?”
“当年天师道教宗张小天师云游至眉山,见眉山灵气笼罩,知道必有异人,因此刻意寻访,在玻璃江边访得年方六岁的苏明润,两人俱是宿慧之人,相谈甚欢,因此结为兄弟。”
“盘桓良久,即待回返之际,抬眼一看玻璃江对岸——”
“哎呀!”观众中也有调皮的,知道尹老常的套路,高声喊出来。
尹老常吓人不成,立刻装着反被吓了一跳,惊魂未定地说道:“太皮了啊你们几位!这下高家铺子的五百文,老头可得买惊魂散下年夜饭了。”
众人都是嘻嘻谑笑,却听尹老常鄙夷地说道:“可是你们错了,人家小天师是这样说的——”
接着用平缓低沉的声音说道:“唉……呀…,原……来……对……面,还……有……异……人……啊……”
小天师根本不可能这样说话,明明是尹老常被提前戳破了包袱,临时现改成这样的。
众人哈哈大笑,又“咦——”一起喝起了倒彩。
尹老常恢复了正常语速:“小天师过江寻访,乃知对面是一所寨堡,名叫石家堡,里边住的是开国元勋武烈王之后,俱是善民教众。其中一位小姑娘,品貌清奇,不由得大喜,立时抬入五品天台玉格,位列栩卫仙卿,这便是石小娘子了!”
“于是石小娘子随小天师入了玉局观,拜到当世活神仙元德公座下。十数年间,除了家传的兵书战策,强弓硬弩,长擒短打,十八般兵刃之外,还学得玉局观医道二术。刚刚放倒西夏两员悍将的符法,单有一名目——唤作掌心雷!”
众人这才“哦”了一声,大有恍然大悟之感。
尹老常接着说道:“这雷声没有惊到别人,倒是惊着了一匹坐骑,夏主身下名马——照夜白!”
“照夜白扭头一看,哟是仙卿姐姐来了,可是来接我回去的?扭头便向石小娘子奔去,混忘了自己背上还驮着一个不是东西的玩意儿!”
众人都快笑疯了,狂拍着桌子:“好——”
尹老常叹了口气:“无奈夏主也是负运之人,不该命绝于此,就见军中突出一员将领,将之从照夜白上取过,归入大营。”
“石小娘子见对方援军阵容整肃,有硬弩强弓,只得拨马转回。沿途夏人见到,无不仓惶远遁,逃之夭夭。”
“此战石小娘子破阵斩旗,追亡百里,杀敌无算,灭将四员。不愧我大宋女中豪杰,巾帼丈夫!”
“待得回到囤安寨前,探花郎在城头见到,不由得感兴一首——”
“此正是:
百载勋图复汉疆,
龙堆沙碛雪苍茫。
松下戎烟添翠黛,
笛中剑舞乱琼霜。
桃裙影过隳狼纛,
虏血腥飞上玉妆。
战罢回鞍舒浅笑,
千军辟易——”
最后惊堂木一拍:“石!小!娘!”
“好!”彩声震天,直欲掀飞屋顶。
一派欢腾中,就听一个煞风景的声音脆生生说道:“你胡说!探花郎最后一句,明明是——红旗犹带冷梅香!”
却是一位束发的小书生,披着雪白羔羊皮的大氅,站起身来大声说话。
尹老常没想到临到平话结束了还有人出来砸场子,不过他也是老江湖,眼珠一转就来主意,呵呵一笑道:“探花郎的诗,的确是儿女情长,不过最后一句,文绉绉的美则美矣,却掩了石小娘子不少巾帼英豪之气。”
“这位小郎君,不信问问老少爷们儿,是愿意听千军辟易那句,还是听旗带梅香那句啊?”
第四百二十七章 前朝旧事
说起前朝旧事,皇后也默默点头:“真宗朝旧相出外镇,多不以军事为意。寇准虽然有重名,所到之处整天游玩宴乐,惯所喜爱的歌妓交付给富室,往往所得丰厚。”
“张齐贤倜傥任情,获取劫掠盗窃,有时至于听任遣走。”
“真宗听说这些事,称许道:‘大臣出临四方,只有向敏中尽心于民事而已。’再任向敏中为相……”
“那就如此定了吧,抬举他的曾孙女,也有慰劳老臣之意。”
说完又一声叹息:“不管放他去哪里,都是任劳任怨,披肝沥胆。这样的臣子,既是能臣,也是忠臣。只可惜如今朝堂之上,这样的人,太少了……”
说起这闲话,太后便道:“也不尽然,忠能之人,还是有的。就是……实在太年轻了些……”
皇后笑了:“你说苏明润?”
太后也笑了:“怎么不叫他猴子了?”
皇后笑道:“可不敢了,朝中推举,奖掖刚刚下制。如今那猴子,可是大宋罕见的少年高位——寄禄官从枢密副都承旨,升五品太常少卿;武勋升从四品轻车都尉;文散官升正五品朝散大夫;差遣去掉了权字,升从五品知渭州军州事了!协助薛向,还有个权陕西路转运副使的头衔!”
“这是妥妥的重臣,戏谑的言语再不能出口。”
太后笑得不行:“那是你不了解他,这孩子是个重情的,怕是换了称呼,他还要怨怼你不念旧呢!”
说完也叹气:“就是这婚事,要拖到什么时候?算算石家那小娘子,今年都十七了!”
高曹二位都是武勋世家,说起石薇,高滔滔就赞道:“这虎女,这次可给我们将门勋贵挣得好大的光彩!辽朝太后猎熊杀虎,辽国使者还要传报宋朝,好像多了不得似的。”
“相比我朝女儿斩将夺旗,破阵中军,差得远了,京中如今都当平话传奇在讲述呢!”
曹太后却又叹了口气:“说起她,宫里可还有一个呢,哥哥老是不娶,妹妹如何嫁人?翻年就十八了!”
皇后也叹息:“苏小妹啊……哪里都好,可惜父母不明,不然倒是顼儿良助。这么多产业,几十万贯的流水,料理得清清楚楚……要不娘娘,在宗室里边考虑?”
太后不满说道:“趁早打住!宗室子弟是什么样子,能配得上我们小妹?”
皇后想了一圈:“也是,破落宗室,为了五千贯聘礼都能卖女儿与商贾了,小妹也看不上他们。”
曹太后想得脑袋疼:“算了,我们就别插手了,万一没办好,还得落埋怨,让她猴子哥自己个儿头痛去!”
……
朝散大夫,太常少卿,轻车都尉,直宝文阁,知渭州军州事,权陕西路副都转运使,赐银鱼袋臣苏油童鞋,如今根本没个官样,正在龙首村冯里正家中蹭饭。
鹊巢鸠占,用苏油的话说,我家薇儿都瘦了,要好好补补。
冯里正笑眯眯地捧着一个羊尾巴进了厨房:“给小娘子弄这个,羊尾巴肥!”
苏油正拿着锅铲熬猪油:“咦?村里的羊不是都去尾了的?”
冯里正笑道:“这是拿火边子牛肉跟蕃人换的,知道小苏探花你要来我家过年,想着家里羊没尾巴,特意跟他们换了两只全须全尾的!”
苏油也有些感动:“冯老你可太有心了。”
石薇一手拿着一只木头做的鱼进来:“小油哥哥,这个是做什么的?”
冯里正顿时臊得一脸通红:“小娘子拿这埋汰货出来干啥,这是过去家里穷,逢年过节买不起鱼祭祖,拿面粉裹上油炸了供上,算是尽份心……”
苏油笑道:“我们讲究一个慎终追远,这个没毛病,这也是不想让祖宗担心嘛!”
“不过今年这木头鱼是用不着了,今年我们上真鱼!”
如今泾河里的鱼那是多得不要不要的,主要是捕鱼的家伙太粗糙了。
苏油的钩线是眉山精工,甚至可以说是眉山纺织业和金属加工业最尖端的工艺技术,线细,但是强度很大,钩细,强度高不说,上边却还有倒刺。
在冰上凿出一个个窟窿,编成串钩下下去,每天都能收获不少大大小小的鱼。
这算是苏油送给龙首村各家各户的礼物,一同赠送的,还有酸菜和花椒。
张麒顶着个大皮帽子进来了:“还是厨房里边暖和!少爷,又收了三筐鱼,这泾河上冻后,鱼都变傻了一样!”
这娃如今是王韶的得力手下,和二林马帮一起,长期在各部落间穿梭,甚至还去了一趟青唐,变得黝黑不说,还顶着两团高原红。
苏油很满意,叫你仗着小白脸白嫖!这下看你还怎么卖脸!
笑着说道:“村里各家都分到了,这多出来的,无甲鱼做红烧,有甲的做成熏鱼!给冯里正留着慢慢吃!”
很快一大桌饭菜便备好了,苏油洗了手,换下围裙,来到堂屋,冯里正已经摆好了笔墨:“探花郎,老头厚颜,求一副门联。”
苏油看着几个阿囤元贞和正在逗弄冯家娃子的阿囤弥:“是你们告诉冯里正的吧?渭州好像还没这风俗。”
冯里正笑道:“眉山这风俗好,今年这么喜庆,老头也想这喜庆多留些日子。”
苏油笑道:“好,那就写!”
想了想,提笔写下一副对联。
百年天地回元气,一带山河际太平!
“好!”所有人都疯狂点赞:“这两句写得太好了!”
门口的鞭炮响了起来,龙首村的鞭炮,也是苏油带来的贺礼,军工品质,震天动地。
噼里啪啦的鞭炮声里,村中几位老人家也上门了,这也算是小知州给耆老们送温暖的活动之一。
红烧鱼,芋子烧鸡,粉蒸肉,萝卜炖肘子,羊肉水饺……纷纷端上桌来。
冯里正端着酒杯,想敬苏油,声音却有些哽咽,不住地那袖子擦着眼角:“这么好的日子,老头怎么就这么不争气,一个劲的鼻子发酸呢……”
苏油端起酒杯,接口道:“多谢乡亲们的信任,不以苏油年少妄为,群策群力努力生产,才有了如今的渭州,接下来还多倚仗。”
“学宫张山长和李复,结合关中的人情和实际,搞出来一部《泾原乡约》。我看过了,的确是好东西,改天让工作队给大家伙儿念念,征求一下意见。如果可行,我们便推行开去。”
“朝廷考课里,德化也是一条,日子好了,便要明理义,守气节,厚民风。这事情,还得多依靠在座的帮着推行,带带后生们。来,各位都是长辈,理当我先敬各位才是。”
众人连称不敢,一杯下肚,冯里正才收拾起情绪:“自古就没听说过过如此亲民的太守,说句不当的,就跟自家子侄辈一样的。”
一名老汉笑眯眯地看着苏油和石薇:“就是为了我们这些不争气的乡巴佬,把婚事都耽误了一年,料来夏狗们如今知道厉害,也该有几年松快日子了,探花郎,早日把小娘子娶了吧!”
一桌人都跟着起哄,石薇顿时羞得满脸通红。
苏油笑道:“等到二月联合演练结束,我便向朝廷请婚假,带着薇儿回老家成婚!”
众人都是齐齐恭贺,一起敬酒,一顿饭吃得热闹非常。
第四百二十八章 他怎么敢
草长莺飞二月天,大地回暖,杨柳拂堤。
夏人的使节到了汴京,指责大宋边臣无故兴兵,进犯石门峡,导致一场大战,同时劫掠了延边诸多蕃部人口。要求宋廷赔偿损失,恢复去年年初的态势,退出九羊五寨,拆除平夏城,交还梁格嵬和近两万俘虏。
宋廷同样派出使节,在囿州质问谅祚,因何要挑起边事,导致大宋军人士民遭受重大损失?
苏油都要笑崩了,这事情意料之中,和薛向蔡挺一起,早就收集好了大量的证据,将事件放大到陕西四路。
首先,此次攻击是西夏人在环庆首先挑起来的。
之前两匹龙驹出现在渭北,渭州知州苏油,在年前被西夏人寇略的渭州人民的强烈反对下,顾全大局忍辱负重,将主动逃离西夏暴政,投奔大宋的两匹龙驹还了回去。你们西夏还要我们怎么样?
然而夏主欲壑难填,在天都山点兵七万,在此情形下,苏太守不得不组织乡勇进行抵抗。
九羊五寨故地,一直以来都是大宋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土,不派兵民守驻,并不能说明那几处就是你们的!
小苏太守喜欢故地重游,碍着你们啥事儿了?没有一丁点的毛病!
反倒是夏主,将别人的东西当成自家的,宣兵争夺,这才导致了这场战争。
很明显,这场战争的目的,就是刚刚丰饶起来的渭州,这就是见利忘义,不当人子!
这次事件中,连龙驹都再次抛弃了他,两国军队亲眼所见!
谁正义,谁不义,这不是显而易见的吗?
苏油看热闹不怕事情大,也派出了蕃人作为使者,给天都山行营和保泰,静塞二军司,发了一次通告。
为提高陕西路战备水平,锻炼士兵们配合作战的能力,我方拟于治平二年二月二日,举行大型联合军事演习。
此次参演部队,参与者共计青唐羌一万五千,六谷熟藩三万,囤安军三千,控鹤军三千,泸州军三千,狼狫军三千,渭州义勇一万,顺德军一万,镇戎军一万五千,定边军一万,保安军一万五千,下番军一部三千。
此次演习的目的,旨在提高大宋西北军队素质,锻炼运输能力,捶打协调能力,技战术水平,摸索经验,总结教训。
此次行动,不针对任何未参与的第三方,请天都山行营,保泰,静塞二军司无需惊扰。
同时,苏油向朝廷传递了一封郑重其事的奏报——鉴于夏人蛮横无理的态度,在得到满意答复之前,强烈建议朝廷,暂停西夏岁币!
……
“他怎么敢!”谅祚狂怒如潮,抽出新配的战刀在王帐内一通劈砍:“五万人,朕损失得起!明日重新兵发渭州!我与他决一死战!”
梁屹多埋吓得连连后退,家梁却安之若素:“兀卒,皇后和国相来信,甚为思念,望兀卒回转兴庆府。”
“朝中多少大事等待兀卒处置,苏油一时小人得志,姑且由他,待到厉兵秣马,卷土重来就是了。”
这话说得好听,其实是在暗示谅祚,因为此败,夏国后方有些不稳了,需要谅祚回去处置。
谅祚终于冷静了下来:“先生,宋国这什么劳什子的军事演习,有何图谋?”
家梁答道:“兀卒,苏明润骨子里就是个生意人,惯会漫天要价这一套。渭州大战刚刚平复,我军代价如此之大,他那里能好到哪里去?”
“因此所谓军事演练,只是虚声恫吓而已。”
梁屹多埋对宋人不打战时候的狡诈已经头痛不已了:“先生,纵是如此,但是人家下出这步棋来,我们便不得不应啊。”
谅祚怒气又升腾了起来:“要我软语求饶,休想!”
家梁从几案上取过一把竹签算筹,一根根摆在桌上:“我们先理一理如今面临的问题。”
说完在几案上放下地一支:“我军新退,军心待振,这是第一桩;”
说完又放下一支:“春寒未退,牲畜饥弱,这是第二桩;”
“宋廷咄咄逼人,以军演,岁币相胁,这是第三桩;”
“主上久离京师,人心有变,这是第四桩;”
谅祚和梁屹多埋都暗自点头。
家梁说道:“如何提振军心?此次损失,主要是皇叔旧部,另加铁鹞子,步跋子一部,尤其铁鹞子队率,损失巨大。”
“兀卒只需要大量提拔军中干才,以皇叔旧将为铁鹞子新任队率,以横山部众充入步跋子中,示军民以公,则人心自安,军心自振。”
见谅祚和梁屹多埋都暗自点头,家梁便将第一根算筹取走。
继续说道:“春寒未退,牲畜饥弱,非战之时。但是宋军,他就真敢战吗?只需遣送三路使者,可解此患。”
“其一,入贡辽国,贺立太子,卑辞厚币,请代为纾解。”
“其二,再派使节入大宋,威胁朝廷,须知大宋提防武将擅生边事,如防蛇蝎,这个时候,我们千万不能软弱!”
“只需展示决心,宋廷毕定会严斥苏明润,到时候后就可以好好谈条件了。”
“刚刚说过,苏明润说到底是个生意人,他的上位,与眉山集团密不可分,兀卒,我有一釜底抽薪之计。”
谅祚神情打动:“讲来。”
家梁说道:“只需我们同意宋廷,二十万岁币中,部分按市价,用眉山产物抵扣!如此大利之下,他苏明润迫于眉山商人的压力,不得不从!”
谅祚却有些犹豫:“这……真能奏效?”
家梁冷笑道:“如果苏明润是聪明人,不想众叛亲离的话,这一条他就不得不从!”
“我倒是希望他不从,如此一来,他与眉山集团之间,肯定会出现裂痕。”
“假以时日,他必成离山猛虎搁浅蛟龙,泯然在大宋官场之中。西夏,可就算是去了一个大敌!”
谅祚不由得大喜:“原来他也有弱点!如此一来,我倒有些希望他不从了。”
家梁的冷笑转为苦笑:“他如此奸险狡诈,一定会从的……兀卒,我们不能将自身气运,寄托在敌人会自己失智之上。”
谅祚走到家梁身前跪坐下来说道:“谅祚年幼,虑事荒唐,还望先生随时提点,莫要以为谅祚愚不受教。”
说完深施一礼。
家梁赶紧与谅祚对拜:“主上不以家梁狼狈来归,食同案,寝同帐,解衣推食,虚怀纳谏,家梁岂能不殚精竭智,忠勤王事?”
“主忧臣辱,主辱臣死。家梁这几日一直在思虑,主上,我继续说?”
谅祚如今已经去了一半担心,更加恭敬:“先生请讲。”
家梁将第二根算筹取走,又拿起第三根:“至于军演,就是军事威胁,主上只需再派一路使者,联络唃厮啰的长子瞎毡和次子磨毡居宗哥即可。”
谅祚问道:“此二人,我们要付出什么代价?”
家梁微微一笑:“主上,什么都不需要,随便一些空头承诺即可,不过最重要的,是将我们与他们联络的消息,让董毡知晓。”
梁屹多埋与谅祚不由得眼前一亮,谅祚兴奋道:“据吉多红衣大和尚所言,唃厮啰病重,熬不过今年。如此一来,董毡绝对不敢擅离青唐,联合演习之议,不攻自破!”
家梁说道:“至于第四根算筹,国内局势,家梁无计,只能由主上一展长才了。”
第四百二十九章 计相学宫
说完拜服于地:“主上,宋国的大才子,苏明润的堂侄苏子瞻,曾经在其制策《晁错论》中说过,‘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家梁望主上牢记此语,不要计较于一时之得失,戒急用忍,锤炼智勇,以待有为之机。”
“大夏南面锁钥祁连,北面横绝瀚海,东以黄河为襟带,西以玉门为屏藩。境土方两万余里,河南河西,州郡凡二十有二,河外之州,附列有四。”
“地饶五谷,尤宜稻麦。甘、凉之间,以诸河为溉;兴、灵则有唐来,汉源二古渠。”
“故世有灌溉之利,岁无旱涝之虞。”
“左右厢十二监军司,诸军计五十余万。别有擒生十万,撞令五万,麻魁三万。”
“主上,此春秋强秦之姿。然纵以秦强,当春秋之乱世,周土星裂,犹奋六世之勇烈,至始皇方成一统。”
“其间败于晋,败于魏,败于韩齐,败于赵,败于楚。也遭败绩,甚至覆国之危。”
“所赖者,君上不避危难,艰劬受命;将士忠勤果勇,奋武勠力;士人周抚黎民,调营供黍。万众而一心,数代而不移,故终成大业。”
“家梁望陛下永志今日之耻,奋发激越,恢弘志气;节用民力,广开利源。”
“至于举措思虑,图立万世之基,莫侥一时之幸即可。”
“荀子曰:‘锲而舍之,朽木不折;锲而不舍,金石可镂。’又曰:‘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不积小流,无以成江海。’唯主上熟思之。”
谅祚眼中含泪,用双手扶起家梁:“何眉山人才之丰也!若无先生,谅祚此番早为宋军所擒。今日奏对,句句都是肺腑之言,谅祚纵然愚鲁,必不效刘禅自足自安!”
“得先生之言开解,谅祚颓心尽去!便有劳先生,与屹多埋一起稳定边陲,待整顿好朝堂,你我君臣再共商大举!”
家梁和梁屹多埋再次拜服:“敢不效命!”
……
“他怎么敢!”韩琦白发飘飘,白须飘拂,将奏报摔倒地上:“苏明润这是激怒挑衅!小胜一战,便悖妄如斯了,这跟其余愚鲁边将有何分别?!”
富弼强撑着病体,将奏章捡拾起来:“韩公,我这身体,实在是撑不住了。几次求退,官家只是不允,如今渭州已安,望韩公代我向官家言说一二。”
韩琦更怒了:“国事艰难,岂能轻易求去?三司使蔡襄眼看就要出外,你再一走,朝堂怎么办?!”
这又是一桩公案。
赵曙刚刚即位的时候,两宫不和,宫里边传言新帝可废,然后赵曙听说外朝中也有人这么议论,就惦记上了。
虽然没有实证,可赵曙就是认定那个人是蔡襄,于是三司使蔡襄是背锅侠。
加上蔡襄年纪大了,体弱多病,上衙的时候无法早起,还常常请假,赵曙便以此为借口,要将蔡襄撤掉。
韩琦,富弼,司马光,欧阳修都一再苦劝,皇帝就是不听不听我不听。
这就又是皇帝的任性了,朝臣竭力反对的原因,是治平元年一点都不治平——全国大水,西边军事,都火烧眉毛了官家你还计较这个!
可是赵曙仍然一而再再而三锲而不舍地找茬,最后都到了一听到三司奏报就悚然变色的地步。
其实就工作来说,蔡老头不但没耽误,还是一把好手——“较天下盈虚出入,量入以制用。划剔蠹,簿书纪纲,纤悉皆可法。”
张方平苦心引导,苏油心心念念的国家预算概念和记账新法,在蔡襄当职期间,第一次在三司有了点苗头起色。
可是转眼又被掐死了,蔡襄在朝堂上无法容身,只好求外,留下了一封《国论要目》,以端明殿学士的身份出知杭州。
富弼苦笑道:“韩公,国朝养士百年,只要是士林华选出来的,莫不以天下为己任。莫说无人,永叔可继我之后。”
说完将苏油的奏章放到几案上:“苏明润此奏,好解决,漫天要价落地还钱而已。就说想法是好的,但是朝廷无钱,如其忠勇自担,朝廷可以同意。”
韩琦揉着有些发紧的太阳穴:“那便如此吧,彦国你权且在家安养,枢密院的事……唉,我与曾公亮先担着吧……”
富弼拱手:“多谢韩公体谅。”
其实富弼也有自己的小心思,官家眼看着又要开始耍心眼,他对韩琦有怨,搞不好就会被拉出来当枪使,与其如此,不如退保名节。
此次回去之后,富弼便坚卧不出,请辞奏疏一道又一道的上呈。
苏油接到朝廷送来的邸报时,也不由得对张载叹息:“幸好幸好,朝中大臣还够用。”
苏油所指的大臣,是朝廷以翰林学士、权知开封府冯京为陕西安抚使,空出的位置,由端明殿学士、知成都府韩绛权充任。
很快,以知制诰沈遘为龙图阁直学士、权知开封府,韩绛迁三司使。
这两位都是名臣能臣。
沈遘知杭州,轻俊明敏,通达世务。
老百姓或有贫不能葬的,沈遘给以公使钱。有孤女待嫁的,也用公使钱发嫁数百人。
倡优养良家女者,夺归其父母。
加上为人潇洒倜傥,故而接遇士大夫,多得其欢心。
手下乐于为其效力,替他充当耳目,打听里巷长短,因此沈遘纤悉必知,事至立断,众莫不骇伏。
这娃从来只上半天班,晨起视事,及午事毕。然后下班与宾旧交游,从容谈笑,士大夫交称其能。
京中民间政治家评论,以其严比孙沔,然沔虽苛暴,锐于惩恶,到了这位,连善人都怕。
至于韩老兄,是从成都府任上出来的。
蜀中的成绩,好是好,不过因为好了这么多年,再要锦上添花更上层楼,如今却也不容易了。
于是这娃在成都玩了一把“政府采购改革”。
张咏镇蜀时,春籴米,秋籴盐,官给券,以惠贫弱。岁久,券皆转入富室。
韩绛到了成都,发现了这个问题,直接削除旧籍,让程家印钞坊别印新券,召贫民予之。
且令每过三年,视贫富重新造籍。
这就让政府的补贴重新发放到了贫民的身上。
等到了三司,新官上任三把火。
第一把,受苏油做法的提醒,请以川、峡各路田谷输常平仓,而随其事任、道里差次,给直以平物价。
这就将苏油的“渭州模式”推广到了陕西全境。
第二把火,内诸司吏,不少是赵曙潜邸旧臣,找他行方便,韩绛坚决不同意。
旧臣一再坚持,韩绛直接上报赵曙,说:“我身犯众怒,这三司使没法当了。”
赵曙赞叹道:“朕在籓邸之时,颇闻有司以国事为人情者。卿的坚守,正是大好,不怕,有我给你撑腰!”
有了这令箭,韩绛立刻烧了第三把火,变本加厉。之前宫中所用财费,只要拿着合同就能来三司索取,韩绛继承蔡襄的意志,正式启用新法,有例者先悉付有司审核,于是三司始得会计出入。
李复啧啧连声:“自从张学士按蜀之后,只要是成都府出来的,通通都变成通经济的要员。这蜀中都快变成计相学宫了。”
张载一口茶水喷出老远:“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李复你当年跟我的时候,食不言寝不语,非礼勿视非礼勿言,如今跟着苏明润,也开始说上俏皮话了!”
第四百三十章 再次通报
苏油却是感慨:“我九岁随张公读书学习,如今已经十八了,新式记账法才得在计司推行,大宋朝廷的效率,让人说什么好……”
张载却是注意到另外一条:“此次司马君实站在明润这边,倒是有些不可思议。”
苏油笑道:“哪里是站在我这边,是朝廷欲于京中,大名,河北,河中招募乡勇,司马大谏坚决反对,认为应该精炼裁汰现有的士卒,严选将领。要练到能够以一当十,而不是只为兵力的虚数,徒耗国力而不得其用。”
“于是就想推我出来立人样子,听听他的奏章是怎么说的:近年谅祚虽外遣使人称臣奉贡,而内蓄奸谋,窥伺边境,阴以官爵金帛诱中国不逞之人及熟户蕃部;”
“其违拒不从者,谅祚辄发兵杀掠,弓箭手有住在沿边者,谅祚皆迫逐使入内地。”
“边臣坐视,不能救援,遂使其馀熟户皆畏惮凶威,怨愤中国,人人各有离叛之心。”
“又数扬虚声以惊动边鄙,而将帅率多懦怯,一路有警,则三路皆耸,尽抽腹内州军下番兵士置在麾下。哈,这还揪着张公不放了……”
“臣料谅祚所以依旧遣使称臣奉贡者,一则利于每岁所赐金帛二十馀万,二则利于入京贩易,三则欲朝廷不为之备。”
“其所以诱不逞之人者,欲访中国虚实,平居用为谋主,入寇则用为乡导也。”
“其所以诱胁熟户、迫逐弓箭手者,其意以为客军不足畏,唯熟户、弓箭手生长极边,勇悍善斗,若先事翦去,则边人失其所恃,入寇可以通行无碍也。”
“其所以数扬虚声,惊动边鄙者,欲使中国之兵疲于奔命,耗散诸蕃,公私贫困;既而边吏习以为常,不复设备,然后乘虚入寇也。”
“听听,陕西是大谏的老家,所以陕西问题他都看得清楚,不过却缺乏解决方案。”
“而我的做法,恰恰一条条解决了他所提出的这些问题。”
“在渭州开行榷市,商品比京中还要丰富,入京贩易,反而增加了运输成本,蕃人又不是傻子,自然选择渭州。”
“岁币流出后,结果最后还是又流了回来。”
“所谓诱胁熟户、迫逐弓箭手,我的解决方案是让客军足畏,边人足侍,饱收熟蕃,厚养义勇。”
“现在是我们以榷市招诱西夏的熟户边蕃,形势来了个逆转。”
“以往是谅祚数扬虚声,惊动边鄙。这次演习,便是反其道而用之。轮到我们来扬虚声,动边鄙了。”
“所以啊,人家司马大谏是高屋建瓴,只管提出问题。这些如何解决这种低微之事,自然该由我们边臣来有效执行。”
“也不能全怪人家,台谏的风气就是这样,遇到问题最后的建议,一般就是——请找相关人士解决。”
“所以说,并不是他站在了我这一边,而是……殊途同归吧。”
张载哈哈大笑:“明润你就别往我老乡脸上贴金了,说白了就是能说的一堆,能做的没一个。”
“君实的奏章里还有一句——‘望明谕中外臣僚,有久历边任或曾经战阵,知军中利害及西戎情伪者,并许上书,择其理道稍长者,从容访问以治兵御戎之策,则处置自得其宜矣。’哈哈哈,还真跟你说的一样。”
苏油将朝廷邸报丢在一边,撇着嘴道:“司马君实至诚君子,不知道兵者,诡道也。很多事情,是只能悄悄做,提都不能提的……再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如今我做好陕西副都转运使的差遣就好,河北离渭州五六千里,才不去给别人当枪呢!”
张载劝道:“明润,国事艰疲,陕西已有振作迹象,如河北有好的解决办法,也当向朝廷上奏一二,莫忘了范文正公的教诲——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
苏油叹气道:“山长,理工之学,首重实证,河北河中到底是个什么情况,我们根本都是道听途说。”
“如今我所知所善者,蜀中敢说第一;二林大理西南边蕃敢说第二;西北都才刚刚着手,诸多举措,还不知道会不会人去政息呢,国家大政,先缓缓吧。”
“大败西夏之后,渭原泾原两大粮食产地就算是稳了,可以腾出手来休养生息,大搞建设。等到再过上两年,兵足用,粮足食,形成人口优势和厚度之后,就不会像过去那么艰难了。至于更美好的远景,暂时都不敢想……”
“你们弄出来的那个乡约,很好,非常好,我只提一点意见。”
“那就是乡约不光约束农人,还要约束士绅。”
“趁现在渭州所有人起点都差不多,赶紧把规矩立起来,等到新的豪强起来后,这事情就又不好做了。”
张载点头:“明润所虑极是,乡约虽好,但是也要考虑到以后的破坏者,是我失虑了。”
中国历史上第一部乡约,是关中理学的后继者,蓝田吕氏中著名的吕大忠,吕大临兄弟倡导而成的。既然有渭州这么良好的基础,苏油便向张载提出建议,利用自己的影响力,将之提前几十年出台,成为渭州基层治理的基本模板。
蓝田吕氏兄弟的《乡约》对历史的贡献,是在于它在后来成为明清两朝基层治理的纲领,
它的四部分内容:德业相劝、过失相规、礼俗相交、患难相恤。使得关中风气为之一变,成为关中千年民风,其影响非常深远。
所有新生事物,都是支持者有之,质疑者有之,反对者有之。
苏油如今在渭州的影响力,可以最大限度地降低质疑和反对的声音,既然其价值和意义在后世历史中能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苏油相信可以顺利推行下去。
后世的扶贫经验告诉过他,精神文明建设和物质文明建设,两手都要抓,两手都要硬。
……
章惇来信了,字里行间掩饰不住的羡慕嫉妒恨,他如今在秦州担任雄武军节度推官。
渭州,秦州,凤翔,是一个等边三角形,渭州是顶点。
就差这两三百里的路程,章惇愣是没捞着一丁点功劳,眼睁睁地看着苏油一战成名。
秦州地近熙河青唐,这娃也是战略天才,官宦世家。苏油对青唐的小动作,要瞒过他,几乎是不可能的。
于是此次演练,雄武军理所当然的要参与进来,理由就是保障狼渡榷场与青唐的联系。
成天在我眼皮子底下把生意做得风生水起,这茶马古道的维护费,明润你该交一交了。
秦州就是后世天水,陇海线的重要枢纽,地理位置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最关键的,矿藏丰富,其中金,银,铜尤其是金矿,后世多达近百处,很多属于露天矿!
见到章惇守着金窝子哭穷,苏油笑了。
章大哥的脾气那是撩拨不得的,只能顺毛捋。想要政绩是吧?简单得很,我派一万战俘过来挖矿,你把这堆人给我管理好了,咱哥俩功劳对半分。
章惇多狠的角色,回信说我不怕功劳大,不过这一万人吃喝拉撒的管理费……
苏油都懒得与他废话,只寄去四个字——带三千人来给我扎个场子,见面详谈!
于是因董毡小王子的变故带来的空缺,由章惇带领着三千雄武军顶上了。
接着苏油重新派使节通知南部边境已经鸡飞狗跳乱做一团的西夏:鉴于青唐局势的不可抗力变化,上次通报有误。
此次军演,青唐人马将由雄武军顶替。
为调整相关部署,军演将推迟到三月进行,请有关各方冷静对待,不要过度解读,以免造成不必要的恐慌。
不恐慌你个头!三月!正是俺们的春耕时节,西夏人这回真的彻底哭瞎了!
第四百三十一章 大阅
苏油这次真心没有欺骗西夏人,此次演习的目的,真的是旨在提高大宋西北军队素质,锻炼运输能力,协调能力,步骑协同能力,还有单兵技战术水平。
各部从驻地出发,到抵达集结地,每一天每一步都有任务,工作队随军认真记录。
其中包括蕃军的行军饮食穿着习惯;正军的战力,耐力,后勤保障能力;渭州义勇的集结反应速度,指挥架构的快速搭建;囤安控鹤二军的联合行动协调能力,骑军化战车化成效检验;联合指挥部消息传送速度,军图推演……
苏油和种诂两人在渭北到石门峡的详细地图上,指挥着五小用尺规画了无数的线条和圈圈。
当然了,搂草打兔子,因战争耽误了好几个月的渭州大榷市,顺道一起举行了。
可悲的是西夏人,一面咬着牙在大宋朝堂上和宰执们正面刚,一面迁移渭州北面两大军司辖地内的诸多部落远离危险地带,对面的小苏老子和韩老子范老子完全不一样——这娃不按套路出牌!
梁屹多埋真的吓坏了,不顾家梁的阻止,每天三匹快马,让信使前往兴庆府疯狂求援,石门峡前,宋军集结了整整十二万人马!耀兵演武,目的不明!
谅祚都要哭瞎了,如今正是西夏战马骆驼最衰弱的时候,败军刚刚回到兴庆府,还没来得及休养生息,国内老贵族们还蠢蠢欲动,你啥意思?又要我赶回来?就算赶到了还能打仗?
对苏油来说,这次演练的成本,相比西夏人的损失,那是相当的划算。
一边演练,一边做生意,蜀中商人和荆湖客商囤积了几个月的物资,一下子全部清空了。
李若愚组织的五十四部蕃落,很多没见过大宋的大场面,这次正好来开开眼界,没开户头的再开个户头,留下羊马盐巴,带上茶叶丝绸和瓷器,顺便在回程中护送寄食乡军们前往屯垦地。
苏油领着蕃部首领们参观青储仓库和畜棚养,羊尾巴纵然好吃,但是去势去尾的滩羊又大又肥,足以抵消羊尾巴对蕃人们的诱惑。
只要首领们开始追逐利润,游牧生活就会终止,定居和种植会成为他们的主流生活,然后……然后他们就会被宋人的生活方式所腐蚀,成为另一种宋人。
高士林开心得不行,控鹤军一次性采购了八百辆四轮马车的金属构件,渭州采购了大量的犁铧和农具,以及风车,水车的机械构件。
万斤熔炉第一锅,愣是没能留下一斤钢打造军器!
二月十七,军演正式结束,最后一天是表演和授勋时间,参战各部涌现出来的个人英雄,精英小队,功勋部队,立功指挥人员,在陇关接受大佬们的宣慰和奖励。
这事情就连苏油新上任的权副都转运使都上不了台面,薛向和蔡挺才是真正的大佬,名义上渭州战役,是在两位大佬的英明指导下进行的。
于是苏油便和章惇在一边扯闲篇。
台下校场上,几个小兵抱着圆形木盘四处乱跑,随机竖着向上抛起。
王文郁策马来回飞奔,然后连珠箭发,空中的木盘被一一射中红心,校场边鼓声雷动,红旗飘舞,喝彩声一浪高过一浪。
章惇也不禁喝彩:“这人明润你从哪里挖出来的?左右开弓啊这是!端是厉害!”
苏油呵呵冷笑:“别看他现在嘚瑟,渭州大战,他背着老婆报名参加斥候队,还一不小心取了魁首,战场斩获五十三人,俘虏十人,骏马一百一十二匹。”
“一抄三人,他分了两千贯,两个副手各得千贯。”
“这下就出名了,渭州城传得沸沸扬扬。结果回去差点没能进门!”
“还是托我亲自带队敲锣打鼓上门,在他家门前挂上大红绸,钉上忠胜勇武的匾额,软语相求,新妇这才换了脸色。”
章惇很好奇:“听闻还是寡妇?这可是官家听闻后亲自点名升的閤门使,翊麾校尉、控鹤军弓术教头。怎么还怕新妇?”
说完一脸恍然大悟的神情:“你的兵嘛……石小娘子威震西北,可不正当如此!”
苏油摸了摸鼻子:“我在薇儿面前,那还是说一不二的……算了说这些怪没意思的,明天去他家里吃饭,他新妇的葫芦鸡可是渭州城一绝。”
章惇摆着手:“吃饭先不急,那啥……秦州真有金矿?”
苏油说道:“先说好,金矿归你秦州,铜矿归我渭州。高小国舅子太抠搜了,我只能自己想办法。”
章惇说道:“明润我可提醒你,这玩意儿是国用。你我的前程,岂是地方州府路监?不要因小失大,坏了名节,二十年后,大宋就靠你我撑着了。”
“子厚你哪里来的这份自信?”苏油连连摆手:“我家祖上三代贫农,不敢有你官宦世家这份奢望,你多努力,到时候别忘了提拔提拔我就行。”
章惇笑道:“你娃这就是不老实,内里一腔热肠,表面还要装得温文尔雅……敢信人间换少年!哼哼哼,这才是真正的你吧?苏家人里边,就属你最滑头!”
苏油不接这个岔:“这不是找韵脚找到那里去了吗?句子是自己从手底下跳出来的,根本就不是想出来的,不算不算……”
校场上鼓声再次大振,控鹤军战士开始表演三段射。
章惇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场中:“得此十万虎贲,何愁西夏不灭啊……”
苏油叹气:“一战而已,大宋养虎几十年,早成大患,人家如今带甲五十万,就算全是猪,也要杀好些年呢……”
……
在渭州强大的演武攻势下,西夏人终于顶不住了。
朝堂之上,使节虽然还在疯狂叫嚣,但是所有人都知道,西夏人,外强中干而已。
就看朝廷任命都能知道,新任枢密使,张昪张铁头。
当年张昪以父母老迈,辞知邓州,有人以为张昪是逃避责任,范仲淹笑道:“张昪非避事者也。”
后来张昪开始谏官之旅,战斗力可谓大宋前三。
弹劾张尧佐,杨怀敏,替石介诉冤,保富弼,最后被连累出知濠州。
当时的谏官陈升之言昪忠直,宜在朝廷,仁宗感慨道:“吾非不知昪贤,但其言实在是太直了。”
陈升之不依不饶,要仁宗拿出证据。
仁宗说道:“张昪弹劾张尧佐,说的是:‘陛下勤身克己欲致太平,奈何以一妇人坏之!’弹劾杨怀敏,说的是:‘怀敏苟得志,所为不减刘季!’何至于此啊?你放心,我肯定还会再用他的。”
后来再任谏官,仁宗怕他指切时事,一无所避,难以保全,劝喻道:“爱卿,你怎么能孤寒至此啊?”
张昪张嘴就来了一发:“臣朴学愚忠,仰托睿圣,三个儿子都位列冠裳,臣不孤寒。倒是陛下春秋已髙,储君虚位,臣见陛下之臣,多持禄养交而少赤心谋国者,怕是陛下你才孤寒。”
仁宗都为他的铁头感动,老头你真是一个皇帝见了都得怂的人。
第四百三十二章 西方的文明
英宗上位,他也有大功劳,不过说起老头的军事才能,唯一的政绩就是听从朝廷的命令,在秦州北面修建了古渭城。
然而老头在修建之前就先说好,这城位置转运艰难,修好了多半会被羌人所占,后来果然。
英宗即位第一天,老头就请老求去,结果英宗不许。
富弼去后,便由他做了枢密使,可怜老头已经七十三了,因此赵曙下旨,让他休息五天才上一天班。
这是真心不认为西夏人近期还能对大宋造成什么威胁了。
其实韩琦和曾公亮最初是想让欧阳修当枢密使,富弼之前也推荐过他,结果两人在偷偷拟推荐表的时候,被欧阳修察觉到了。
欧阳修找到两人:“如今天子刚刚登位,而我们几个把自己当做拥戴功臣,自相位置,何以示天下!”坚决不从。
韩琦和曾公亮,都叹服其言其德。
二月二十日,薛向蔡挺奏章再至,上报了陕西军演的情况。
苏油也附了一道奏章,首次提出了联合防御的概念,同时提出振兴关中的口号,要求朝廷转运去年水患灾民,夯实关中人口基数,发展农牧,商业,交通运输,军工,金融,争取早日做到让陕西具备与西夏单独对抗的能力。
西夏新任使节也同时到来,还是咬死不承认西夏有错,但是一改措辞,哭穷喊冤。
然而苏油和梁屹多埋早就事先谈成了协议,苏油的奏报中还提出一个双方都能够下得来台的方案——二十万岁币,一半用蜀钞支付,存于渭州四通钱庄,用于榷买大宋产品。
陕西转运使,将保证这是纯粹的商业行为,除了军事物资不在购买之列,其余采购,一任其便,随行就市,不得打压。
双方都认为这是自己外交上的一次重大胜利。
而且连苏油都没有想到,西夏竟然提出,他们只信任一个担保人——渭州城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奢遮人物——唐四郎!
要了命了!要不是苏油知道王韶十年后是什么作为,只这一项,就足以让他人头落地。
就连赵顼都派韩维找苏油打听,这这这……这到底怎么回事儿?用你们理工的说法,这不科学!
苏油能怎么解释?只好说羌人重贵种,崇尚神秘学。
当年李继迁势单力薄之时,不就是靠将远祖拓跋思忠的画像悬挂出来,众部族看到画像,泣涕跪拜,这才归附于他,势力日大的吗?
不管怎么说,如今的渭州,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第一批小麦,稗草和苜蓿种下后,苏油便开始放羊了。
不是像渭州人那样放羊了,是他自己放羊偷懒了。
军政有小隐君,民政有蔡确,都是今后的名将名相。
渭州大捷后,几名之前认为自己是被发落的参军,尤其是本色出演直追影帝的刘参军,因修建囤安寨,扛住西夏大军疯狂进攻的大功,策勋数转,被提拔成渭州城的第三号人物。
然而刘老头丝毫不领情,坚决不做小隐君和苏探花之间的润滑剂,一边忠勤任事,一边痛骂小儿浮滑文人狡诈,立志要成为苏油的终身黑粉,害得苏油见到他就躲得远远的。
堂堂陕西副都转运使,如今躲在学宫,和老外一起啃包子。
库罗和艾尔普,和他们嘴里博学而睿智的学者,优雅而浪漫的诗人,神奇的炼金术士,站在欧几里得肩膀上摘得数学星辰的幸运儿,目光远溯东方大国数千年历史的思考者,机械大师,伟大的谋略家,渭州城督大人,如今正在一起侃大山。
不过这点迷汤灌不倒苏油,苏油笑眯眯地接受了一切恭维后,厚颜无耻地告诉他们,虽然你们说的都是事实,然并卵,两位因帮助侵略者研发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所以现在很不幸,你们的身份,是战犯。
我的邻居,大宋帝国秦州的军事行政副官,已经押解第一批五千名俘虏开金矿去了,听说副官非常仁慈,答应了俘虏以一百贯资产赎回自由。
一名幸运儿在一个叫李子沟金矿的地方,挖掘出一块重达五十二斤的狗头金,按照百分之二归其所有的开明政策,这名俘虏不但赎回了自己的自由,还得到了一笔价值不菲的资产。在雄安军辖区内过上了幸福美好的生活。
所以现在俘虏们挖矿都快要挖疯了。要不你们也去试试?或许你们比他还要幸运呢?
毕竟能够冲破黑暗世纪的兵荒马乱,一路辗转万里来到中国,相信真主的荣光一直伴随着两位学者呢。
两人脑袋摇得呼噜呼噜的,城督大人比党项可汗聪明太多了,想要什么直接说,不要给我们灌迷汤好不啦?
可是苏油继续灌迷汤,表示智慧无价,两位只要将自己的才华展现出来,大宋帝国不但既往不咎,或者还会赠与两位大宋子民的身份。
渭州只是偏鄙小城,不算什么,到时候,我还可以带你们去如今整个世界最伟大的城市——汴京,让你们知道什么叫荣华富贵。
在此之前,请先讲讲你们的来历。
……
公元九世纪和十世纪,西欧遭受这诺曼狂飙的洗礼,而东罗马帝国,阿拉伯人的阿拔斯王朝,波斯人的萨曼王朝以及突厥人的喀喇汗王朝、伽色尼王朝处在相对的安宁之中。
而到十一世纪,他们的厄运也来临了。
呼啸而至的突厥人如同蝗虫一般,让整个亚欧大陆都陷入了巨大动荡。
曾经伟大的阿拉伯帝国,阿巴斯王朝,早已经四分五裂。
波斯人最后的荣光,曾经是当时中亚乃至世界军事强国之一,萨曼王朝,同样岌岌可危。
有一位突厥奴隶,阿勒普特勤,先是作为萨曼王朝宫廷近侍,进而甚受君主宠信,被擢升为禁军首长,并在九六一年被任命为呼罗珊总督。
次年,他因失宠而带领突厥军攻占伽色尼城,自立为“埃米尔”,建立伽色尼王朝。
其继任者,苏布克特勤在位期间不断巩固其父打下来的基业,大力发展农业与工商业生产,使得伽色尼王朝国力日趋鼎盛。
第三位继任者,伟大君主马哈茂德,将伽色尼王朝带入极盛时期。
九九九年,马哈茂德联合喀喇汗王朝军队夹击萨曼王朝,攻陷梅尔夫及布哈拉,灭萨曼王朝。
接着,伽色尼与喀喇汗约定以乌浒河为界,中分了萨曼王朝的领土。
一零零六年,喀喇汗越过乌浒河进入巴尔赫平原,正在远征印度的马哈茂德回师北上,在巴尔赫平原用披甲战象部队以及“和田调的突厥歌”计谋打败喀喇汗王朝军队,征服花剌子模国。
其后,他又从布韦希王朝手中夺取赖伊和伊斯法罕,国势达到极盛时期。
其辖地东起北印度,西至波斯西北部,北达乌浒河与咸海,南迄锡吉斯坦,构建了一个强大的帝国,定都伽兹尼城。
治国方面,马哈茂德热衷于采用波斯行政制度,加强中央集权体制。
他靠收夺私产来扩大国家土地,注意厘定税收制度,重垦荒田,兴修水利,奖励工商业。
在文化方面,他大力延揽周边王朝的人才。许多诗人、学者聚集在他的宫廷,受到庇护和优遇。
他在首都伽色兹城兴建壮丽的清真寺,创办第一所***大学,建立图书馆和天文台,使伽兹尼城成为当时中亚的***文化和学术中心。
第四百三十三章 一类人
马哈茂德统治早期,乌古斯叶护国的一名名为塞尔柱克的土库曼酋长,因为与叶护发生矛盾,而率领部众来到帝国北方避难,这部分土库曼人遂被称为“塞尔柱人”。
马哈茂德任命塞尔柱克家族世袭贝伊头衔,塞尔柱土库曼人在帝国北部领有一块水草丰美的牧场,成为守卫帝国北方边疆的雇佣军。
然而在马哈茂德死后,王室争权内讧,各省总督纷纷叛离,国势出现下滑趋势。
而早先迁入帝国北方的塞尔柱土库曼人经过两三代的繁衍生息,已经分布于呼罗珊的各大城市之中,人丁兴旺。
塞尔柱贝伊——图格鲁克是塞尔柱克的孙子,一位雄才大略的领袖,洞察到伽色尼内部的分裂,于是竖起大旗反抗苏丹。
二十年前,伽色尼军与土库曼人在丹丹坎决战,伽色尼军溃败,图格鲁克率领塞尔柱军趁势进入西亚,建立塞尔柱王朝。
十年前,基督教正式分裂为天主教与东正教两个教派的时候,塞尔柱土库曼人率军占领巴格达,迫使哈里发授予“苏丹”称号,发号施令,哈里发由其完全控制,阿拉伯人的伟大帝国就此覆灭。
伽色尼王朝继续衰落,一零五八年,伽色尼王朝的伊布拉欣继位。
虽然他是一位优秀的书法家,也是一位合格的外交家,但所能做的,也仅仅是让伽色尼王朝稍稍恢复元气。
如今的伽色尼王朝,正通过结盟塞尔柱攻击印度土邦的外交手段,几乎沦为仆从。
乱世之中,学者们,尤其是阿拉伯——伽色尼系的学者们的地位,就有些惨淡了。
睿智的智慧宫馆主,躺在病床上对自己的学生说:“去东方,库罗,艾尔普,去遥远的东方,去穆圣告诉过我们的中国……”
于是库罗和艾尔普,辗转流离,从曾经继承了波斯文化,阿拉伯文化精华的巴格达,一路向东。
东方的文化,曾经让库罗和艾尔普非常向往,安拉派遣到人间的最后一位使者穆罕默德曾经说过——“哲理是牧民们失去的骆驼,必须寻找,哪怕到中国去。”
可他们沿着丝绸之路一路行来,发现自己的学识远远超过了途径的那些国家的那些学者,无论从政治,军事,经济,文化……种种方面,都无法和曾经辉煌繁盛的大阿拉伯帝国相提并论。
在西罗马帝国灭亡长期动乱中,许多希腊、罗马古典作品,通过拜占庭流传到阿拉伯帝国。
库罗和艾尔普的前辈们认真研究它们,并将许多古代作品译成阿拉伯文。
翻译活动肇始于伍麦叶王朝,哈里发哈立德和阿卜杜?阿齐兹命令宫廷学者,将一些希腊语和科普特语的炼金术、占星术和医学书籍译成阿拉伯语。
阿拔斯王朝兴盛之后,由于历任帝国哈里发重视教法、文化的创制与完善,倡导、鼓励学术活动,实行宽松的政治文化政策,吸收容纳帝国境内不同民族、不同宗教信仰者的文化和学术成果,翻译活动进入了鼎盛时期。
无数的作品被学者们翻译、介绍和注释。由波斯文、古叙利亚文、希腊文,译成阿拉伯文。
活动从***教历一百三十六年持续到四百年,中间经历了两百多年的时间,最鼎盛的阶段在麦蒙时代,即***教历一百九十八年到三百年间,几乎刚刚一百年。
麦蒙在首都巴格达创建了国家级的综合性学术机构“智慧宫”,由翻译局、科学院和图书馆组成,统一组织和集中领导全国的翻译和学术研究活动。
智慧宫以重金延聘了各地不同民族、不同宗教信仰的近百名著名学者和翻译家,集体从事译述、研究活动,对用重金从各地所搜集的一百多种各学科古籍进行了整理、校勘、译述;并对早期已译出的有关著作进行了校订、修改和重译工作。
在译述过程中,因为翻译和研究紧密结合,阿拉伯人对世界文明做出了开创性的贡献。
相关的研究,时间上可追溯至公元前数世纪的中古时期;空间上跨越了亚、非、欧三大洲;内容涵盖语言、文学、星象学、宗教学、哲学、历史、艺术、政治学、法律、数学、医学、天文、自然科学等各门学问。
加上阿拉伯自身发展出来的物理、化学、建筑学、文学、地理……最终让当时世界各地的文明成果,汇聚于一堂——这就是对世界文化影响至为深远的“阿拉伯百年翻译运动”。
这项运动,因为突厥人的入侵,开始猛然衰落,在伽色尼出现危机后,彻底地戛然而止。
库罗和艾尔普很尴尬,面前这位年轻的城督,看得出来非常的温和,但是似乎特别喜欢欣赏他们尴尬的样子。
库罗说道:“尊敬的城督大人,作为安拉的意欲者和列圣的继承者,求知就是我们的圣战,学问就是我们的生活。大攻城车并没有给城督的战争带来任何不利影响,你这样定位我们,显然有失公平。”
大攻城车的原理苏油不稀罕,大宋任何一个制作秤杆的木匠都远比在座三人有经验。苏油的理工体系,图示法非常清晰,将杠杆原理的图示一画,公式一列,几乎都不用翻译,库罗和艾尔普就知道眼前这位城督的物理学知识,并不亚于他们。
苏油感兴趣的是一些古代图画上没有描绘出来的细节,比如要将三十斤的石头笼子,甚至一个人上百斤的尸体投入城中威胁敌人,就算力臂长度为十比一,那也需要在杠杆的支点处承受数千斤甚至瞬间上万斤的重量。
那么问题就来了,什么样的木头杆子,能够在一个支点承受如此强大的力量,反复承受其急剧变化和释放后,还能保证使用寿命?
就好像后世中国复制出的《梦溪笔谈》上所提到的神臂弓,射程没有达到书中所说射程千步,有效杀伤范围数百步一样。后世英国剑桥大学的历史学家们,也同样没有复制出实战效果如此惊人的大投石机。
原始材料强度不够,那么古人是如何利用自己的智慧做到这一点的呢?
古代的科学家们,更像是奥数学生,要用低层次的知识储备,解决高层次的数学问题,其中的智慧,每每让苏油叹为观止。
苏小妹在得到祖冲之的《缀术》后,和苏油书信往来,两个人整整花了三个月时间,才将祖冲之的儿子祖暅,利用刘微的牟合方盖原理和等幂等积定理,求得球体体积的办法推演出来,其思路之巧妙,方法之合理,让苏油除了服气,还是服气。
说句不好听的,苏油在没有前人的直接传授下,复制刘微和祖暅的思路,利用汉代人的数学知识,证明得牟合方盖原理和球体体积公式,虽然仅仅是翻译,但是其成就感,丝毫不亚于写出一首自己满意的诗歌,更远超过打败西夏七万大军。
从这个意义上讲,苏油与库罗和艾尔普,其实是一类人。
第四百三十四章
第四百三十四章请假
既然大家都是一类人,因此苏油对两人就格外的好,三人之间的交谈也意外融洽。
阿拉伯学者似乎都是语言天才,库罗和艾尔普一路向东,在西夏已经学会了汉语,与苏油交流起来也不算吃力。
聊着聊着,就聊到了智慧宫,聊到了天文台,聊到了图书馆。聊到了亚里士多德、柏拉图、希波克拉底、盖伦、欧几里德、托勒密、克罗丢、普林尼、普罗提诺……
让库罗和艾尔普倍感惊奇的是,苏油对这些人的理论似乎还略知一二,甚至他还知道罗马有伟大的雕塑,巴比伦有空中花园,埃及有金字塔,甚至连埃及人用的纸张的制作方法,以及他们发明出来的一种神奇的蓝色颜料都知道。
更为神奇的是,这种在埃及本土和阿拉伯西方世界都已经失传的颜料制法,竟然被年轻的城督用石灰、孔雀石、石英、和苏打混合低温烧制出来了,将之归类为碱性颜料,并将之运用在了瓷器和玻璃的烧造上!
啊!那块纯净如蓝宝石般的玻璃海螺,是如此让人迷醉!
如果城督出生在阿拔斯王朝的鼎盛时期,仅仅这一项成就,就足以让他得到尊贵的“炼金术士”的头衔!如果那个海螺出现在巴格达,必定会成为王公贵族们争相竞价的瑰宝!
库罗和艾尔普在见到海螺的那一刻,彻底坚定了追随苏油的决心。
城督的财富,绝对可以满足他狂妄的胃口有朝一日,将智慧宫中的典籍,搬运到大宋来!
当然还有一项重要的原因城督制作的美食,一定是来自天堂,没有人能够拒绝,没有!
库罗和艾尔普不知道,他们的谈话,被苏油记录整理在自己的小本本上。
是的,作为文人士大夫,没有几本著作等身,走上大街那是要掉面子的。
除了日常的书信往来,诗词酬唱,苏油没事的时候,还在写笔记。
古人出版自己的笔记,其实也是一种风尚,著名的比如沈括的《梦溪笔谈》,苏轼的《东坡志林》,洪迈的《容斋随笔》。
苏油没那么多时间,只能抽空写写,笔记体是最好的体裁,可以想到哪儿写到哪儿,也没有什么固定主题。
他对自己笔记的定义,就是各种大杂烩加古文版的《十万个为什么》,取名叫《麈尘录》。
麈尾,就是牦牛尾巴,是魏晋清谈家经常用来拂秽清暑,显示身份的一种道具。
《世说新语》记载,孙安国到中军将军殷浩处一起清谈,两人来回辩驳,精心竭力,宾主都无懈可击。
侍候的人端上饭菜也顾不得吃,饭菜凉了又热,热了又凉,来回了好几遍。
双方奋力甩动着麈尾,以致麈尾的毛全部脱落,饭菜上都落满了牛毛,好在两人一直谈到傍晚都想不起要吃饭。
麈尘的意思,就是一些思想的小火花。
要在大宋混得好,不管多忙,文人士大夫的flag也不能丢。
叮嘱两个老外将自己记得的智慧宫著名作品名称整理出来,列为纲目,苏油跑去找薛向请假去了。
薛向看着苏油的请假条有些莫名其妙:“你又作什么妖?红光满面地跑来请病假?”
苏油掰着自己的手指头数数:“我看过制度了,探亲假可以请三十五天,病假可以请三个月,加上婚假两个月,加起来半年,够我回趟眉山把婚礼办了。”
薛向一脑门子黑线:“婚假病假一起请,你就没点忌讳?”
苏油赧笑道:“这不是没办法嘛?早就说好要在眉山迎取薇儿的,路上来回快马加鞭都得三个月,光请婚假绝对不行。”
薛向翻着白眼:“你这娃吧,说聪明是真聪明,说通透也真通透,可怎么在这些事情上头这么糊涂呢?”
苏油有些摸不着头脑:“咋了?”
薛向说道:“陕西是边镇,直面西夏,重中之重,你这假我批不了,得上报朝廷,你觉得韩相公会同意?”
“再说了,无病请病假,你不怕官家遣御医看候表示关怀?到时候看了没病,你不怕欺君之罪?”
苏油都傻了:“这么严重?”
薛向有些哭笑不得,骂道:“你还当自己是眉山猴子呢?!朝廷委你方面之重,你能不能明白什么叫体统?!”
“五品以上,母妻可得朝廷诰命,五品以下,那叫敕命,你当你结婚和王文郁那措大一般,官府登个记,拎着弓箭进门就算一家人了?!”
“薇儿是什么人,开国元勋石武烈之后!如今斩将夺旗,大破夏军,早已天下知闻。就算朝廷不加殊恩,嫁给你立马也是个五品宜人,有俸禄的!”
说完又皱眉头:“你现在娶妻,不划算啊……”
“什……什么划算不划算?”
薛向解释道:“这一趟弄下来,假期太长的话,之前一年的考绩就不作数了,婚假休完回来重新开始,升迁要受影响啊……”
苏油不以为然:“娶媳妇和升官哪边重要,我还是拎得清的……”
薛向气得胡子都飘起来了:“你要是我儿子,几棍子打死直接埋了就好!哎呀真是要活活气死老夫……赶紧滚回去老老实实上表,听候朝廷处置!”
苏油转身就要跑,薛向又把他叫住:“等等!算了……还是给你指条路子直接找管家,首辅如今恨不得把能臣一个掰开当两个用,找他没戏!”
“哦。”
苏油只好老老实实回渭州,认认真真走流程。
一封朝奏直达九重,我要结婚,我要请假!
这怕是大宋皇帝批的第一封路级以上官员请婚假的奏章,没有别的原因,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等出仕再混到这个级别,基本上孙儿都快考举了,除了续弦,苏油算是有宋百年独一份。
朝堂上都把这事情当笑话哄传开了,陕西路副都转运使最新奏报要求请假娶媳妇!哈哈哈哈当真是敢信人间换少年!
宫之中,太后与皇后在亲自制作蚕虫攀茧用的草杆把子,这些事情,宫中每年都要做的,以示亲近农桑之意。
皇后说道:“现在的宗女可不比我们那时候,光养蚕手缫丝。如今缫丝都得用上机器了,一排二三十个线轴,水车一带咕噜噜的转,三个人都忙不过来,一天下来就一两百斤呢!”
“小妹做了好多小模型,给宗女们讲原理,以后汴河边的水车坊就是嫁妆中的大项。”
太后将草杆怼齐,交给皇后结成一束,拿剪刀剪齐整:“还有纱坊也是。当年官家想要皇室不以富贵骄人,想让公主出嫁后礼节如寻常人家,可你想寻常人家要是没点像样子的嫁妆陪衬,夫家那边什么脸色?”
“反正老身给德宁准备了两座工坊,以后宝安,寿康,也一并此例。官家心里只有礼仪制度,却没看到寻常人家里,女儿受婆婆煎逼的苦楚。”
皇后笑道:“娘娘如今可是财大气粗了。第一次彩票所得的十六万贯,小妹拿去添置了些水车坊,当时那价钱我觉得挺贵,不合算。”
“结果蜀中机器一装上,没有贵,只有更贵!十六万贯转眼补齐了回去,这不成了陶朱公再世了?”
“听闻有人为了求一所蜀工水车坊,开价到了三万贯!想想都吓人!三进三出的大宅院也不过七千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