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章 再到东川
席间众人饮酒高会,自然少不得聊到朝堂。
今年麻烦事情还是不少。
从四月赵曙奉安仁宗御容于景灵宫孝严殿后,诏礼官及待制以上,议崇奉濮安懿王典礼奏报开始,朝堂空气开始紧张了。
五月,命宰相韩琦、曾公亮权兼枢密院公事,以资政殿学士、礼部侍郎、知太原府陈旭,权三司使、龙图阁学士、工部侍郎吕公弼为枢密副使。
六月,提举在京诸司库务王珪等奏,都官郎中许遵,编修提举司并三司类例一百三十册,诏行之,以《在京诸司库务条式》为名。
经过三司诸位计相的努力推行,一部规范三司名目繁杂的银钱出纳,记账,统计,审核的行政法规终于出台了。
这部法规明确了责权,明确了流程,严格了审查制度,至少在法规层面,解决了机构设置复杂,重叠交叉,相互推诿,各不负责,审查缺失,监督不力效率低下,流程繁琐等诸多弊端。
这其中,处处都隐藏着眉山四通商号流程制度的影子,以及张方平《金融论》中的思想,然而一老一小都深藏身与名,默不作声。
声名狼藉的三旨相公,临到退休了发一把威,勇当出头鸟,由他挡枪,真是太好了。
台谏也换了新鲜血液,范纯仁为殿中侍御史,吕大防为监察御史里行。
七月,枢密使、户部尚书、同平章事富弼,上章二十多道以疾求罢,最后终于获得了成功。最后以镇海军节度使、同平章事、判知河阳。
宋辽边境,契丹之民,有于界河捕鱼及于白沟之南剪伐柳栽,知雄州李中佑不能禁御,朝廷另选州将以代之。
司马光又发话了:“此乃边鄙小事,何足介意!臣恐新将之至,必以中佑为戒,而妄杀彼民,则战斗之端,往来无穷矣。”
“望陛下严戒北边将吏,如渔船、柳载之类,止可以文牒整会,道理晓谕,使其官司自行禁约,不可以矢刃相加。”
“若再三晓谕不听,则闻于朝廷,专遣使臣至其王庭,与之辨论曲直,亦无伤也。”
“若又不听,则莫若博求贤才,增修政事,待公私富足,士马精强,然后奉辞以讨。”
“复汉、唐之土宇,与其争渔柳之胜负,不亦远哉!”
说到这个,苏油对转运使嗤之以鼻道:“司马大谏惯为高论啊……这话说得有没有道理?听起来的确有道理。可我就要问了,设若小事都不争,还能指望大事儿?不从简单开始,反而从难?一屋不扫,尚待扫天下?”
不过诸多朝争,在苏油抵达夔州的时候,戛然而止。
八月,庚寅,大雨。辛卯,汴京城各处涌水,大水淹了整个京城,官私庐舍倒了很多,漂杀人畜不可胜数。
赵曙御崇政殿的大朝会,宰相而下,朝参者只能到场十几人,多被大水阻在了家中。
为了排泄宫中积水,赵曙命令打开西华门,汹涌的水流奔激东殿,侍班的班屋被淹没顶。
甲午,大水开始消退,乃命盐铁副使杨佐等,提举修诸军班营屋,虞部郎中来令孙等八人,赐水死诸军民钱,葬祭其无主者。
救灾,成了大宋的首要议题。
趁此机会,朝臣们纷纷就天灾上言,又要拉扯到国政得失。
说起这个,转运使就不由得抹了一把额头:“多亏贤弟当年料事入神,当初诸废待举,贤弟便先修了三层仓储码头,如今一二层都已经淹了,不过东西全都搬放在了第三层。虽然挤了一点,但是好在全都保住了啊!还有盐仓,常平仓,都在高处,高明,实在是高明。”
吴才接口道:“一层是竹棚,二层是木头房,三层才是砖瓦,水退之后,恢复起来也容易。还有江边那段城墙,只用卵石笼子堆砌,还是顺流而设。”
“之前不觉得有什么,大水一至,方知处处思量,处处学问。”
苏油笑道:“哪里哪里,这些都是当年随赵公考察都江堰时所得,乃是前人成智,算不得创举。只是考察的时候多留了一份心思,多问了几个问题,多记了几页笔记而已。”
转运使夸奖道:“这就了不得,所谓名臣风范,就在这些小地方上展现出来!明润,敬你一杯,风鹏万里,前途无量。”
这次宴饮过后,苏油开始履行自己的职责。
夔州路转运司在这里,与他的职权就产生了重叠,这也是大宋如今的弊端,无可奈何之事。
好在苏油不为己甚,转运司的业务,其实很多是四通商号在帮办,制度早立,苏油偷偷跟刘嗣打听,觉得问题不大。
于是他便将目标转向民生,去梁员外家做客,去学宫鼓励士人,去小学看娃子,还代了两节课,然后以大巫身份满山诸寨乱转。
这一转就转到了十月水退,夔州恢复仓储,开始造船的时候,苏油一行离开夔州,沿江而上,船头换上使节的旗牌节杖,走水路前往大理。
之所以这么个走法,是因为金沙江水路是蜀中商号的黄金水道,安宁河谷的钢铁城也需要认真考察,还有二林地区也需要宣慰,因此明明嶲州就在宜宾对面,苏油还是得坐船绕上这么大一个圆圈。
种谊一路闹着要奖赏,最后苏油没有办法,我们用叠加法,第一次五发三中,就奖励一枚实弹,第二次就得十发八中,第三次十五发十三中……以此类推。
然后难度还在不断提升,很多次都在水流湍急处停船,让船被冲得上下摇晃,或者在行船时开炮,或者选择土丘掩藏后的目标,总之种谊要捞着一枚实弹射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不过即便如此,船上试验弹和实弹的数量还是在不断减少。
苏油就是和种谊逗闷子,这东西其实没什么用,总不能当做国礼送给小高相爷吧。
船入金沙江,苏油只远远看了一眼自己的治所嶲州,便继续上行。
很快,船到大理东川郡。
弩炮全部挂上炮衣,丢了一本西南地图给种谊,你娃这段时间就在这上面过干瘾吧。
东川郡城守是老熟人了,如今玄香太守的美名,传遍了整个大理,那首诗随着苏油身价的提升,值了老鼻子钱了!
当年探花郎仅仅九岁,城守就能看出他不同凡俗,如今也成了城守目光如炬的证据,给他在大理捞到不少的好处。
因此这次的使节引伴,自然就由城守充任。
宴会还是在宋园中举行,除了栀子花已经衰败,满树的梅子变得完全熟透,似乎一切都没变。
城守举酒:“下国引伴,参见天朝贵使。”
苏油举酒:“城守说笑了,现在关起门来说话,你是我的文章前辈,我们还是以旧交谊相叙为好。还是叫我明润吧。”
说完又对幕僚敬了一杯:“刘先生,久违了,风采未减当年。”
刘先生赶紧陪上,手都有些抖了:“当年对明润推崇,结果还是低估了太多。自打明润一去,声闻大理,归化二林,高中华选,按治边蕃。一桩桩一件件,无不骇俗惊世,动目摇心,我与城守每每听闻,都不由得巨饮一场,引以为傲啊。”
第四百五十一章国王跑了
苏油笑道:“非惟人力,亦有天意,就拿科举来说,当年无知顽童能中探花,那是试官高抬贵手,官家别予青睐,其实单论文章质量,甲科众人,区别都不大的。”
“这些都是陈年旧事,如今苏油能被朝廷委任为大理使节,也是朝廷看在我与大理的这份交情。既然如此,苏油也要为大理尽一份心力。”
“所以我想知道的是,大理最近发生了什么事情?”
城守有些尴尬:“这个,明润,何处此言啊?”
苏油说道:“以我与侯爷的交情,加上大宋和大理的国体等级,按道理,应该是侯爷亲自担任引伴才是,如今由城守你来……如果不是侯爷自己飘了,就是,大理出事了,对吧?。”
城守一脸的苦笑:“要瞒过明润,的确是不容易,也罢,老夫还是直言相告罢,明润,我家国主,逃了!”
“啊?”苏油不由得有些吃惊:“逃了?逃哪儿了?羊苴咩城?”
城守一拍大腿:“正是!国主受杨家蛊惑,于日前逃离鄯阐府,事情发生在明润你来这节骨眼儿上,不由得侯爷大怒,如今两家正陈兵弄栋府……唉,小国这才刚刚恢复了几年,又要陷入一番动荡。”
苏油不由得摸着下巴:“这国主,怎么想的……去杨家那边,日子怕是更加不好过吧……”
城守说道:“明润,事已至此,侯爷的意思,是要我暂留明润在此,待他解决了此事,再来迎候天朝上国使节。”
苏油哈哈大笑,站起身来:“你家侯爷这是把我当做使节,却没把我当做朋友,看我这就骂他去。小七哥,回船,以最快速度,赶往鄯阐府!”
城守和刘先生都吓了一跳,探花郎这是不怕事儿大啊,一起苦苦相劝。
苏油诚恳地说道:“大理民风和睦,兴佛向化,能不动刀兵,也是百姓之福。苏油此去,不为自己,只为大理百姓尽一份自己的力量,两位不必再劝了。”
刘先生叹息:“同为希望大理和平的宋人,明润此心我也赞同,只恨自己无能。”
城守这才想起苏油的种种神异:“明润,那就拜托了。能让佛国弥兵,我士民官绅,定然感佩大宋之德。”
大船很快转入普渡河,驶入滇池,最后停泊于鄯阐府上关码头。
码头上,一个十四五岁,穿着华贵的少年,戴着高高的莲花帽,正静候在那里,周围都是强壮的武士在警戒。
苏油下船,少年上前施礼:“苏叔叔,父亲命我前来迎接。”
苏油赶紧扶起来:“你就是升泰吧?听说你已经是大理的清平官,幕爽了?当真是年少有为!”
大理官职里边,清平官是荣誉称号,意思类似于大功臣,幕爽则是九爽之一。
九爽,就是大理仿唐朝六部制度建立的行政机构,幕爽,相当于兵部尚书。
高升泰是大理高家不世出的人才,当年高智升还在外游玩,遇到一个老和尚,老和尚让他赶紧回家,说道:“你家将出贵子,赶快回家。”
高智升赶回家中,正好儿子出生,左手成拳,打开之后,掌纹如同一个玺书的“泰”字,因此得名。
这娃自幼习文练武,十四岁五华楼辨经,击败诸路清平官和读书人。校场演武,诸般武艺精通,十二岁随高智升出征平杨允贤之乱,获得此封。
苏油要不是穿越过来打小就保留着成年人的见识,还真没法与人家相比。
可如今高升泰却一脸仰慕地看着苏油:“叔叔跟前,怎么敢提年少有为四个字!”
苏油也不谦虚,只问道:“你父亲高侯爷呢?”
高升泰愤恨不平:“主上无识,投奔杨家,这是置我高家于不义。父亲正在弄栋与之对峙,无论如何,要他们给个说法。”
苏油微微一笑:“那就不用多说,走吧,一起去弄栋。”
高升泰有些犹疑:“爷爷已在府中备下酒宴,父亲的意思,是让叔叔稍待些时日……”
苏油一把拉住高升泰:“救人如救火,战事一起生灵涂炭,实在是有伤天和,此刻需要快刀斩乱麻!”
高升泰也是年少豪杰,立即招呼手下:“那就备马,我护送叔叔!”
众人都是骑术精湛,一人双马,速度奇快。
所有人中,骑术最精良的是一个女生,高升泰立刻反应过来:“这位就是新婶婶?侄儿失礼了。”
苏油一打马:“什么新婶婶,升泰你这话有歧义,有陷害你叔的嫌疑!”
等到一行人到达弄栋,高智升却已经移兵白崖,直抵羊苴咩城外围的最后屏藩龙尾关。
杨家已然退无可退,接下来如果和谈不成功,就只能是一场大战。
关墙之上,士兵们已经备上了檑木巨石,山坡之下,数支军队严阵以待,肃然无声。
城墙上,一个裹着皮裘的老者对一位披甲的武士说道:“杨卿,高家势大啊,能守住吗?”
武士一脸刚毅之色:“国主放心,我杨允贤倒要看看,岳候的后人,到底有没有胆量寇略羊苴咩城!”
皮裘老者一脸无奈:“杨卿,数年前宣布你为叛臣,真不是我的本义,只怪小人蛊惑……”
杨允贤冷笑一下,拱手道:“国主,末将还要检查城防,没时间陪主上了,且请自便吧。”
一员小将手扶剑柄:“主上,矢石无眼,若是伤到你,怕高家反要栽赃!来人,扶主上下去休息!”
老者便是大理国主段思廉,似乎没有听见小将的话,却直勾勾看着他身后一员僧人:“迦左力,自从来到国府,便不见你的踪影,真是让我担心……”
迦左力合什道:“蒙杨酋望抬举,贫僧如今已是感通寺主,国主,红尘纷扰,不如随贫僧前往感通寺修行佛法,以证圆通如何?”
段思廉看着身前几人,似乎明白了什么,不由变色。
就在这时,山下大营,传出阵阵欢呼,一支打着大宋旗牌仪仗的队伍,穿越层层防区,直达中军!
……
高智升一身戎装,看着正在帐中泡茶的苏油跺脚:“明润你这又是何必,你是大宋使臣,要是碰着伤着,不都成我大理的过错了。”
苏油笑嘻嘻地将茶端给石薇:“薇儿,先敬兄长一杯。”
石薇乖乖地端起茶杯,递到高智升面前:“兄长,请喝茶。”
高智升连忙躬身,双手接过:“弟妹莫听明润胡说,上次汴京得见,却不知弟妹如此了得。听闻上国朝廷封了县君?这不比我兄弟名位还高?哈哈哈……愚兄也当不起县君如此大礼。”
苏油笑道:“上次你送来的礼物,原封不动退回,这就算是给兄长赔礼了。”
高智升连连摆手:“要我说,满大宋最清廉的人就数明润你,上次出使汴京,那么些官……算了不说了,贤弟,大理这番变故,在上国使臣之前,终是失礼。”
苏油笑道:“兄长,此番变故,却是为何?”
第四百五十二章 退军
高智升说道:“国主崇信佛法,听信小人挑拨,挑在这节骨眼上离开善阐投奔羊苴咩城,这就是要给我高家一个大大的难堪!”
“几年前杨家反叛,企图自立为帝,是国主求我高家出兵平叛,事后以皇室直管的两处地方酬功,如今看来,却是想反悔。那个僧人迦左力,本是本地密宗,与杨家瓜葛颇深,这事情,是哥哥我失计了。”
苏油问道:“于是哥哥便以下犯上,兴军讨伐君侧?”
高智升脸色大变,一看苏油笑嘻嘻的模样,这才松了一口气:“明润你现在身份是上国天使,说话代表大宋!不要张口就来好不好?”
苏油哈哈大笑:“我笑兄长多虑了,此事何必兴师动众?”
高智升说道:“不让国主回鄯阐府,明润如何递交国书,完成使命?大宋责罚下来,哥哥我可承受不起,这不是好事儿变成了坏事?”
苏油端起茶杯呡了一口:“哥哥呀,可笑你这是当局者迷。”
高智升素来知道这弟弟多智:“怎么说?”
苏油将茶杯放下,正色说道:“国主与杨家,为什么要挑我来的时机闹这事儿?就是想让我任务完不成,在鄯阐府给你施加压力。”
“然后兄长迫于大宋的压力,只好与他们妥协,这样他们在谈判中就会得到极大好处,是吧?”
高智升点头:“正是。”
苏油笑道:“所以依我说,无论是国主,杨家,还兄长,都是当局者迷。别忘了兄长虽然代理大理国政,然终究不是国主。”
“而我是大宋使臣,递交国书,宣喻国主,是我与贵国国主之间的事情。兄长,你完全可以袖手不管的呀!”
我的个去!高智升顿时如醍醐灌顶——贤弟这番理论实在是太风骚了!
大理高家在东面,与大宋经济来往密切,从苏油游历大理助擒侬智高开始,高智升父子用了十年时间,一直致力于扭转与大宋的外交关系,也取得了可喜的成绩。
高智升非常重视大理与大宋的外交,国主逃往羊苴咩城,让高智升急得着急上火,却从没想过这事情,理论上竟然可以绕过自己!
不管国主在哪里,只要苏油将国书递到他的手上,就算是完成使命!
等下——高智升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贤弟,你要入羊苴咩城?当年二林部客军,可是杀了不少杨家叛贼的!”
苏油一摊手:“所有人都是如此想,认为我不敢直入羊苴咩城,递交国书,因此才有了此番变故。”
“但是二林部出兵,那是贵国国主来信求请的呀,上面有他的签字和印信呀。再说这也是二林和你高家的商业合同,我那时候远在汴京,与我何干啊?”
“就算与我有关,可如今我是大宋使臣,代表的是国家,你认为你家国主和杨家,有动我的胆量?”
“别说是他们,如果朝廷派遣我出使西夏,以西夏国主的骄横悖妄,亦不能拿我如何,这叫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不然就会招致对等的报复,所以,兄长你放心吧。”
高智升站起身来在营帐中来回踱步:“不行不行,那也实在是危险,愚兄无论如何不能让你身陷险地……”
苏油招呼他坐下:“兄长,我是真如泰山之安,反倒是你,如今危如累卵!”
高智升不信:“贤弟这话,未免耸人听闻了吧?”
苏油正色道:“兄长,国主就是国主,他愿意去什么地方,岂是臣下能干涉的?羊苴咩城,本就是大理国都,兄长因国主还都,便出兵威逼京城……名不正,言不顺啊。”
高智升有些犹豫。
苏油继续劝说道:“大理东西两边,一杨家,一高家,四年前杨家造乱,两家已经势成水火。”
“如今东部大理,商路繁荣,物业昌盛;西部占有地利,部族众多,两者势均力敌。但是兄长只要继续照现在的样子耐心发展下去,大势就永远握在你的手中,投靠你的部族只会越来越多,势力只会越来越强盛。何必弃必胜之规,行孟浪之事呢?”
“再有,当日曹操追击袁氏兄弟至邺城,麾下谋士郭嘉提出暂缓的主张。理由是如果急于进攻,袁氏兄弟必定紧密联合,曹军是倍功半。”
“可如果不攻,他们为了争夺权势,必定内讧,不如暂缓进攻,坐收渔翁之利。”
“曹操听从了郭嘉计谋,只派部将贾信驻守黎阳,自己则率大部队返回了许都。果然,曹军一离开后,袁氏兄弟马上就反目成仇。”
“兄长,杨家四年前便起兵造乱,难道这次迎国主还都,真的是忠肝赤胆?国主要是不被人以权势动摇,又岂能夤夜而逃?”
“已然已经逃出,兄长便输了一阵,如果再作煎逼,要是杨家矫诏,命各部落勒兵勤王,兄长如何处之?”
“不如趁我到来之机,就此退兵。然后谦恭地送上谢表,拔高国主威势,请周边部落代为款言,求国主返回善阐府,如此杨家父子,必不自安。”
高智升问道:“可要是杨家挟天子以令诸侯呢?”
苏油哈哈笑道:“挟天子者,春秋为齐国,三国为曹魏,必是势力最大的一派,方有号令的资格,否则只能自取其辱。”
“如兄长这般,那就如罗艺之于唐太宗了,另有一个名目——叫听调不听宣!”
高智升终于下定决心,躬身道:“明润之智,愚兄实在是佩服,那待明日送贤弟入城,愚兄便领兵退去。”
苏油笑道:“不,就请贤兄今晚三更悄悄退走,小弟也要借此势狐假虎威,也好进城劝说杨家父子和国主,当好这个调理人。”
高智升终于笑了:“连退兵也能成示威,只有贤弟有此智计,便依你!不过你要答应,保证我高家在大理的利益。”
苏油点头:“这是自然,高家可是四通商号的战略合作伙伴,帮你就是帮我。贤兄,不要慕虚名而处实祸,小弟送你六字。”
“哦?哪六字?”
“高筑墙,广积粮。”
高智升终于下定决心:“那我留几名护卫保护贤弟。”
苏油摆手:“不用,薇儿自有能力护我周全。”
高智升这才想起来苏油身边那只胭脂虎,赶紧对石薇躬身道歉:“愚兄又想多了,有弟妹在,哪里轮得到我那些手下称雄,弟妹勿怪。”
石薇微微一笑:“兄长客气了。”
次日清晨,晨光重新照亮大地,龙尾关上的军士们一看城下,都惊得目瞪口呆。
之前数理连营的大军,居然在一夜之间全部消失!
偌大的山口谷地上,就剩下一支小小的队伍,几顶帐篷构成的小营地前头打着旌旗节杖——大宋使团!
苏油从帐中出来,伸了一个懒腰,对着生火做饭的张麒说道:“小七哥,持我节杖,去关下叫门!让大理国主遣引伴来迎,少爷要递交国书!”
种谊连忙将手边柴火一扔:“我去我去!
接到军士通报,不光杨允贤杨义贞父子,就连段思廉也惊呆了。
杨允贤完全没有料到宋朝使节如此胆大,如今被僵住的人,换成了他们。
更可怕的是,大宋使节在高家那里竟然有如此声望,一夜之间,让数万大军退了个干干净净!
第四百五十三章 铜矿
段思廉看着杨允贤,面无表情:“大酋望,如今该怎么应对?”
杨义贞只觉得关下那队小小队伍是在挑衅,怒道:“爹,待孩儿领一支军马,将宋使一行捉进关来!”
杨允贤说道:“放肆!那是天朝上国的使臣!还刚刚帮国主劝退了逆臣,你拿什么理由冒犯他?”
“国主,还请下道诏书,命臣为引伴,将宋使迎进来如何?咱们不能失了礼数。”
段思廉点头:“也是,那就大开关门,派出仪仗,迎接使者入关。”
杨义贞说道:“且慢!待我先送国主回羊苴咩成,我们在朝堂上接见宋使,才是正理。”
杨允贤一拍脑门:“对对对,差点失了计较。”
不说关内一番鸡飞狗跳地准备,就说苏油这边,苏油和石薇喝着酥油茶,吃着油条,酱菜丝当早饭苏油还赞叹:“小七哥的蕃食是越做越好了。”
石薇也点头:“油饼真不错,小油哥哥,那国主会出来见你吗?”
苏油笑道:“按道理应当不会,国主应该在朝堂中接见使节,总之事情是很复杂的。”
“一会儿进了关,到了羊苴咩城,我们会被带去驿馆,然后住下来。接着会有礼官过来与我们商谈礼仪制度;大臣们会过来在底下谈好诸多细节……最后朝堂上那一套,反而成了过场而已。”
正说到这里,种谊领着一位戎装老将来到草坪上:“老师,大理国来人了。”
老将躬身:“大理国大酋望,使臣引伴杨允贤,拜见上国天使。”
苏油赶紧起身,取帕子擦拭双手:“老将军不必客气,见到你我就放心了,前些年听闻贵国将相有些不和,作为眉山人,与大理关系紧密,苏油也是暗暗担心啊。”
说完呵呵一笑:“如今看来,完全是谣传嘛!原来是为了争奉国主起的争执,在我看来,这不是好事情吗?有如此忠直诚敬的臣子,无怪大理一派安乐祥和之风啊。”
要是一般使节这么说,杨允贤还能推断他懵懂无知,可是苏油在大理是什么名声?这是人家替自己国家遮掩呢。
只好赧笑道:“天使见笑了,能让高家退兵,我家主上感激莫名,特命我前来迎接,便请天使与老夫一同入关如何?”
苏油点头:“甚好。”
苍山洱海,羊苴咩城周边,风景也是非常旖旎的。
这里风俗更接近游牧民族,宗教更接近藏传佛教,也是密宗与当地本土宗教结合的产物。
至于民生,也种青稞,还有牛羊马匹,洱海一带农耕和渔业也算发达,还特产一种大鹅。
和杨允贤聊到这些,苏油就说道:“上次我来大理,带回去你们洱源不少特产,大鹅,奶牛,还有梨树和核桃,品种都要比眉山的好,如今在我们那里也推广开来。杨酋望,贵辖区可真是物华天宝之地,人杰地灵之都啊。”
杨允贤只知道这小子一直和高家小侯爷好得穿一条裤子,那和自己就应该是敌人,如今却见看到一个和气煦煦的少年读书郎,对自己毫无敌意,不由得心情舒服了很多。
于是笑道:“探花郎解破童谣智擒智高的故事,如今在大理已经传唱四方了,能得大宋探花郎一字之褒,羊苴咩也增色不少。”
苏油说道:“下关风,上关花,苍山雪,洱海月,这次终于有幸到来,自然要好好领会一下。”
杨允贤笑道:“天使如果不急着回大宋的话,明年三月,洱海草甸,花开似毯渔牧争歌的景象,的确非常漂亮。可惜现在是冬天,风雪尽有,花与月,恐怕不值天使一探了,哈哈哈哈……”
苏油说道:“风雪,其实也是好东西,雪不说了,瑞雪兆丰年嘛,洱海的水源,也是来自周围雪山。说起这风……对了,酋望,洱源一带,用上风磨了吗?”
“呃?”杨允贤有些摸不着苏油的套路:“风磨当然是好东西,不过这东西,只有安宁河谷一带才有,听说要用到眉山江阳的机械套件才得用……等等,天使你如今就是大宋嶲州太守!”
杨允贤目光顿时转为热切:“天使如若能援助我洱源数套风磨,我杨家感激不尽。”
苏油点头道:“一路行来,我倒是有个想法,要是这构思能成,几套风磨,小意思而已。”
杨允贤问道:“不知天使所虑为何?”
苏油说道:“酋望你看啊,东西大理,隔阂日深,四年前方才刀兵相见,昨天又差点打起来。”
“眉山四通商号,在大理有自己的利益,安宁河口的精铁,如今支撑着整个西南。”
“我的设想是这样,在鄯阐府和羊苴咩的中心地带,也就是弄栋府地区,开辟出一个非战区。由四通商号投资建设,派遣探矿队进行勘探,采矿,生产产品。”
“你们无需出一分钱,但是可以派遣监事进行财务监督,所有收益,杨家高家,各得两成,如何?”
杨允贤问道:“我们什么都不用做吗?”
苏油说道:“除了生意,别的都不用做。杨家可以给我们提供劳力,日常所需的粮食,肉蛋菜蔬,这些都随行就市。高家为我们提供运输的车船,水陆道路保障。”
“酋望,高家选择和大宋合作,成效如何应该有所得见,西大理其实也不是不能走这样的路子。”
杨允贤问道:“老夫就托大叫一声明润了,明润啊,你是看上了什么矿藏?”
苏油说道:“当然是铜。我接下来要知嶲州,没有亮眼的政绩,怎么升迁?”
“让四通商号帮助弄栋发展铜矿,统一运输到嶲州进行集散,要知道这可是大宋最急需的金属,这样的政绩,朝中大佬们不得不另眼相看。”
杨允贤有些热切了,如今杨家势弱,说白了就是高家搭上了大宋的关系,可现在看来,大宋也不是只有高家一个选择,自己也行啊!
就听苏油说道:“有了弄栋府这个非战区作为缓冲地带,有了商业合作,再有什么事情,大家就可以坐下来慢慢谈,而不是现在这般,动不动就刀兵相见。”
“当然,为了保证商人们的收益,你们两家应该允许商人们自发组织一支武装,就叫护矿队吧,这支队伍是象征性的,人数不多,我觉得六百人就够了,他们只保障大宋商人在弄栋府的资产不受侵犯,这其实也是保障大家的收益。酋望觉得如何?”
杨允贤问道:“明润,这收益,大致能有多少?”
苏油笑道:“这个得看铜矿的产出了,不过四通商号做惯了大事,如现今大理境内这般小坑小冶是看不上眼的……嗯,我们先期可以投资十五万贯,并在三年内增加到三十万贯,产出收益嘛,我的希望是,月产精铜……五万斤起步吧。”
后世清代滇铜年产上千万斤,其中南铜四成,北铜六成。
而北铜的产地,主要就集中在楚雄和昆明以西,刚好就是如今弄栋府所在范围。
以眉山十年发展,开采冶炼技术造已经不下于清代乾隆年间。苏油乐观估计,等到铜业全部建设起来后,年产百万斤应该问题不大。
这些铜虽然和大理四六开,但是绝大多数的最终流向,肯定还是大宋。
几个大铜矿的矿脉,四通商号其实早就派人测量清楚,已经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能帮助大宋解决部分钱荒问题,这份功绩,不会比平西夏差上多少!
第四百五十四章 渡口镇
杨允贤已经被苏油的蛤蟆哈欠震得有些神思不属了,月产五万斤,年产六十万斤,自己这方所得十二万斤!
如今铜就是硬通货,宋境一斤铜能铸造八贯钱!
想到自己什么都不用做,每月就能得到一万斤铜,同时还能与大宋搭上关系,加上苏油一路上洗脑灌输的眉山矿上消耗,到时候光卖粮食给矿区,那就是一笔巨大财富。
等到一行人抵达羊苴咩城,两人已经深入讨论到很多细节,感情融洽到不行了。
苏油心里有些悻悻,后世那段军阀混战,各方大佬讨好帝国主义,不惜丧权辱国,让矿山之利,尽数被列强瓜分的历史,是不是有点现在这意思。
如今自己,竟然成了教材里边的反派,实在是有些啼笑皆非。
城门处一支军队拦住去路,旗帜兵甲倒是精严,大抵是杨家拿得出来的最好一支部队了。
为首的将领将手一挥,大军拔刀向天大呼万胜。
那将领纵马上前,抱拳道:“父亲,主上已在宫中,请天使入见。”
苏油一见这阵仗,不由得笑了:“酋望,这仪仗倒是威风,不知道是姓段啊,还是姓杨啊?”
杨允贤臊得满脸通红,一鞭子抽在儿子头盔上:“搞什么搞!撤了,没得让天使笑话!”
杨义贞都傻了,这才出去一趟,怎么父亲大人对大宋天使的态度就大改了?
苏油对石薇使了个眼色,石薇微微退后,躲在张麒身后,从马侧取下手弩,一扣机簧,一枚古怪的东西发射了出去,将对方悬挂旌旗的绳子给削断了。
旗子倒挂了下来,大理军方的齐声高呼顿时变成了大呼小叫,城门口乱做一团。
石薇放下手弩,一副老神在在地样子,直到看到苏油偷偷把手放在背后,竖起大拇指,这才不由得噗嗤一笑。
杨义贞赶紧回去整顿军队,最后才让开大路,请苏油一行入城。
这娃再不敢小瞧苏油了,大理的传说里,苏油从小种种神异,传到现在,和地仙都没有什么区别。
刚刚的旗杆上,嵌着一枚边缘磨得锋利元祐通宝折三铁钱。
道家一直有“青钱飞蚨”的传说,这玩意儿就是苏油搞出来讨好老婆的小玩具,毫无杀伤力,几个小的成天拿着射梨子赌胜,结果在这里派上了用场。
但是在不明觉厉的杨义贞眼里,这就无疑是仙家手段。
好在苏油很客气,经过城门时还跟他拱手:“世兄,久仰大名,只恨今日方才得见风采。”
杨义贞咽了口唾沫:“天使……义贞才是久仰探花郎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果然不凡。”
大理人不懂接待使节的规矩,苏油也就懒得跟他们补课,早完事早好,正好留出时间规划生产。
大理的王宫还是很有特色的,不过文武两班明显是临时拼凑,苏油也不以为意,收拾停当,捧着国书,手持节杖,从中门步入正殿:“皇宋礼信使苏油,奉赐国书,宣喻大理国主。”
国主起身,从座位上下来,避到侧席:“领下邦大理国主段思廉,不辞庸顿,诚奉皇命。”
诏书是张方平的手笔,从太祖时期说起,到擒侬智高成为两国关系转折点,再说到美好的远景,两国和平的重要性,叮嘱国主要守境安民,最后才是戏肉——同意大理五年朝贡一次。
最后这条非常重要,如今的朝贡体系,其实是一种周边国家与大宋朝廷变相的贸易方式,而且大宋给予的回报,远比朝贡的货物值钱得多。
但是也不是你想朝贡我就收,这相当于是非常厉害的奖励,必须经过大宋朝廷的允许,方许入朝进贡。
小高侯爷和眉山生意做得飞起,早就看不上这点收益,不过从大理国主到杨家父子幕僚,人人都是一脸喜色。
一通手续走完,苏油就算是完成了使命,国主对苏油调理大理两方冲突,避免刀兵,更是表示了诚挚的感谢。
苏油趁机提出了非战区的方案,建议在东西大理之间建立起一个缓冲地带,以便斡旋。
不过铜矿之利,国主没有一文钱的好处。
大理国两大军阀都同意的事情,傀儡就没有插嘴的余地了。
接下来苏油前往弄栋府,鹊巢鸠占,在弄栋主持高杨两家的谈判工作。
弄栋府城守一直是两家拉拢或者打击的对象,夹缝中求存,如今突然来了苏油这根大腿,立刻牢牢抱紧。
这其实就是分赃预备大会,事情明摆着对谁都有好处,那就搁置争议,共同开发。
高家将这件事情作为进军杨家传统势力范围,拉拢游移部族的好机会;
杨家则将这件事情,当做打破高家在外交,交通,经济上垄断大理的良机,努力与苏油和苏油背后的大宋靠拢。
用苏油的说法,我就是为四通商号代言的,大家做事要讲规矩。
舞台给大家搭建起来了,只要保证商号的利益,在合作的大前提下,你们两家底下如何勾心斗角,那是你们大理的内政,我没有干涉的理由也没有干涉的必要。
当然还是那句话,大佬们只管谈意向,具体后续细节,自有搞熟了境外矿藏开发的石家代表前来敲定。
接下来苏油便领着石薇在大理两大经济发达地区游玩,直到十二月,弄栋府矿务司诸事草创,六百人保护勘探小组的护矿队抵达后,苏油才启程前往二林。
原二林部大鬼主阿囤赤尊,如今的嶲州防御使苏赤尊,以最隆重的礼节,前出到安宁河口的冶金大镇渡口相迎。
这里是一个奇怪的地方,大镇还在大理建昌府的南边,不过镇内几乎都是二林部的夷人,以及大量的宋人管事。
这片地方,是宋人勘探,修建起来的,以前是不毛之地,如今自然深深的打上了大宋烙印。
为了不刺激大理人,这地方也没有取名字,就叫渡口。
其实后世的攀枝花市,之前就叫这个名字——渡口市。
除了衣着打扮和肤色,苏油差点怀疑自己来到了美国西部时代的一个大镇。
镇子上都是木楼和棚屋,镇子外围几乎都是高高的冶炉,苏油和石通从胄案偷来了大炉设计方案,这里万斤级别大炉,一眼望去不下五座。
大炉外围是选矿区,大如广场,有简易铁轨铺设。
骡马拉着一串串矿石车,在这里卸货。
选矿区一般选在山坡,巨大的风车带动钢铁粉碎机,将矿石砸成小块。
小块滚入振动筛,无数满脸尘灰,衣裳褴褛的夷人和汉人,在那里选矿,然后将矿石送往冶炼区堆放。
矿区内还有无数高大的烟囱浓烟滚滚,那是炼焦炉。
如今的土法龙窑炼焦,煤的消耗量颇大,也就导致矿区的烟尘和废气污染非常严重。
一处大炉下面红光闪烁,那是一炉新钢出炉了。
高温将精准配比的矿石融化成钢水,得益于二林盛产的耐火砖和石棉,炉温高到能将钢铁融化成液体的程度。
钢水沿着长长的石墨导流槽流出,流到出口的时候,已经具备了可塑性。
第四百五十五章 乐于县
几个工人用长长的夹钳夹住半融化的钢条,送入滚轧机的轧轮之间。
钢条通过不同轧轮之后,有的变成钢棒,有的变成钢片。
热火朝天的生产场景,让苏油很满意。据四通商号统计,大宋如今全国钢铁产量不下五千万斤,其中川峡和陕西消耗量占三分之一,也就是一千五百万斤的规模,其中一千万斤,就出在这里!
一个镇,产出大宋所需五分之一的铁料,说是钢铁之城,完全不为过。
这里基本都是男人,很多人都有一个特点,除了头上裹着头巾,头发还在,手臂上,腿上的汗毛,脸上的胡须,眉毛,全都没有。
一处处工坊里,传出叮叮当当的声音,水力锻锤将尚处于红热状态的钢板打薄,切断,经过淬火,然后在砂轮上打磨,抛光,变成一柄柄刀条,剑条。
一张张牛皮,被送入冲压机,冲成一个个椭圆形,中间有一个长方形空洞。
女工们熟练地将牛皮钱抹上滚烫的胶水,一枚枚穿在一起,送入压力机械压紧,变成筒状,放到一边用夹具夹着晾干。
组装车间里也是女工为主,将刀条加上模具,敲上刀锷,护手,牛皮筒的握柄,金属柄头,钉上铆钉。
打磨车间里,皮带轮呼呼转着,对刀具进行最后的加工,将刀柄打磨规整,抛光,一柄制式长刀或者长剑便制造成成品了。
监工们在检查着产品质量,督促工人们将刀剑浸油,放入木匣,以干燥的稻草分隔开,然后打上生产日期,标记,送入库房。
这里的管理方式,比大宋胄案更加严格,效率也更加高效,已经开始脱离半手工半机械化作坊模式,开始渐渐具备了一个个工厂的雏形。
除了军器,还有农具,渭原上芟割牧草用的长柄大镰刀,就是这里的出产。
二林刀剑的口碑,正在逐步传播开去。销路遍及大理,吐蕃,蜀中,西北……
小高侯爷对这块实际控制权在宋人手里的飞地,态度上是明里不说暗中支持,因为钢铁产业他家也有不少的股份。
这是一份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收益。
更先进的技术,比如车床,铣床,仪器仪表的生产,苏油则放在了嶲州。
这里毕竟是外国。
苏赤尊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底的大军器豪商,一脸胡须变得雪白,不过脸色更加红润,见到苏油便一把拖入怀中,来了一个狠狠的拥抱:“哈哈哈,二林的大巫小孩终于长大了,怎么还是这么文弱?听说你在西北夷人那里,得了个智慧光明上师的称号?”
苏油好不容易从老头袍子的猞猁皮毛里挣脱出来:“十年不见,大将军还是如此雄健威武。”
苏元贞上前与老头见礼:“爷爷,我回来了。”
苏赤尊大手扶着额头:“得,又多一个书生娃子,如今的二林娃子越来越不像二林娃子了,冬天里脸干净,夏天里手干净,这样的娃子还有什么娃子样儿?”
苏油将石薇招呼过来:“伯伯,这是我刚娶的新妇,石薇。石薇,叫伯伯。”
石薇对这粗豪的老人家印象很好,笑着打了招呼。
苏赤尊看到石薇眼神一亮:“听阿弥来信说你武艺高强,险些将西夏国主都给剁了?好!这样的女娃是好女娃嘛!我二林部的女孩子,也是能盘马弯弓,舞刀弄剑的!”
苏油更关心范先生:“伯父,范先生还好吧?”
赤尊笑道:“还好,老范是越活越有仙气儿了,如今每日里调琴诵经,要不就监督娃子们进学,对了,等到了大祭殿,保准吓你一跳!”
众人上了大船,一路沿着安宁河来到邛海,大理建昌府城守,如今也是二林部和江阳城重点笼络的对象,像宋国的官员更多过像大理的官员。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大理与大宋在这一带的疆域本来就划分不明,建昌府这城池肯定是属于大理的,不过如今却在二林,江阳,渡口三地包围之中,处境变得非常古怪。
好在如今大家好得穿一条裤子,小高相爷早就给二林部发了行牌,任由商队出入,城守的日子不是一般的滋润,也都知道财神爷是谁。
队伍在这里换了好马,开始上山。
建昌府到嶲州的大路正在修建当中,还未全程贯通,要去嶲州,还是得先去二林。
不过到二林部核心,也就是如今的乐于县,嶲州防御司所在地,大路早就修好了。
赤尊骑在高头大马上:“这是阿弥从渭州搞来的,拿船兜了好大的圈子,骑着是威风,就是只能跑大路,翻山去雅州眉山那是没戏。”
道路虽然宽敞,但是弯来弯去,没办法,这条路还要负责将二林的锰矿运往渡口,坡度不能太大。
路上运输非常的繁忙,见到至尊和苏油的仪仗,所有人都停下车马,汉人躬身施礼,夷人匍匐跪拜。
仪仗过去,身后一般都会传来隐隐的欢呼。
“我见到大巫了!跟家中画像上那小孩不一样!是个俊俏郎君!”
“那是,大巫身边的小娘子,肯定就是我们乐于县的县君!”
“赶紧赶紧,这趟货送完,我们就去祭殿朝觐,兴许还能见着!”
“那到时候借张大哥这车,把两家老小也拉上!家里老人可是念叨得我耳朵都长茧子了,估摸着这次要再见不着,大巫几年后就得去汴京城了!”
“对呀,还是老弟你想得周全……”
……
从二林山谷中流出的溪水,沿着大路边的水沟潺潺而下,路边山上的松林里,已是积雪。
远处层叠的山峰之上,雪线清晰,一座座雄伟的山脉,都如同戴着白色棉帽的巨人。
有的山顶将白云撕扯得像一面旗子,如同雄壮坚守的仪仗兵,对这支队伍礼敬欢迎。
石薇很少见到如此景象,不由得啧啧称奇。
苏油逗弄着石薇鞍前穿着厚厚棉袍的木客:“回家了,高兴不?”
木客指了指山上的松林,比划着手势。
苏油笑了:“就知道吃,松果里边的松子早就爆走了,等到了二林部,请你吃面包。”
又问石薇:“薇儿,冷不?”
石薇摇头:“不冷,想不到阿弥姐姐的家乡景色如此壮丽雄浑,难怪能有那样的性格。”
苏油说道:“我倒是对姐夫很好奇,能让阿弥百炼钢变绕指柔的男人;还能默默搞好家庭后勤,让爱妻在外行商带兵,建功立业的男人。这胸襟气度,不是我说,比当朝宰执也差不了多少。”
苏赤尊对这女婿似乎也是非常满意:“你姐夫是范先生的学生,阿弥早年在外边闯荡,不知怎么的,有一年回来,一次就看对眼了,幸好也是高姓人家,没给我添麻烦。”
“阿烈常年在外领军打战,阿弥做生意,元贞要进学,家里的一摊子,都是你姐夫操持。”
“如果说老范如今是大半个神仙,你那姐夫就是小半个,见面你就知道了。”
转过山口,空气中一下子带上了几丝暖意,二林部,如今的乐于县,到了。
以前这里都是依附二林的小部族帐篷区,如今全部变成了泥砖房,房顶是平的,也是晒台,家家有一根木旗杆,上面飘着眉山生产的白绢。
好些泥砖房墙上还画着漆画,是供奉神灵的壁画,不少身着皮裘的老人,倚着墙,就好像佛菩萨坐下的信徒,虔诚地转着经筒。
苏元贞取出大巫的行杖,将骨串挂在杖头上,纵马来到苏油前方开道。
第四百五十六章 高塔大殿
见到骨串,老人似乎被电击一般,以与年龄绝不相符的灵活,将经筒放到一边,匍匐在地,一边行礼,一边高声呼喊家里人。
很快,屋里,畜棚中,男女老少都赶到老人身边,一见高高举着的行杖和骨串,都不由得欢呼起来,一起激动地匍匐到路边。
路边的人越聚越多,夷人好彩锦,金饰,路的两边,简直就如同春天到了一般,变得繁花金簇,金银闪耀。
山谷前的高高的碉楼抛出了红旗,紧跟着,牛角号的声音一层层传递了进去。
很快马蹄声响起,老兵们带着青壮赶来了。
不少苏油都认识,在泸州,在夔州,最近的在渭州,苏油还曾经与他们并肩作战,一个锅里争饭菜来着。
老兵们神色严肃,右手抚着左胸胸甲上的杀敌印记,这是囤安军特有的军礼。
苏油和赤尊也回以同样的礼节,这些老兵胸甲上的勋绩,在二林这个地方,即便贵如大巫和鬼主,也必须以平礼相待。
队伍过去,老兵们便一声不发策马在后,领着青壮,逐渐形成一支浩浩荡荡的拥卫队伍。
种谊惯在军中,却何曾见过这等威势,望着身后雄壮彪悍,兵甲精良的骑兵,对老师的威望不由得崇羡无比,喃喃说道:“大丈夫当如是也……”
张麒在一边说道:“谊娃,如果有一天,你能带给一方百姓富足,安宁;能带着军队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能让所有人觉得你公正,仁慈;能照顾好他们的老人和孩子……你就是他们的神。”
种谊说道:“这就是你一直愿意跟在老师身边的原因是吧?二哥三哥他们一个个都独有建树,你却一直守在老师身边,是不是就是喜欢常常看到这样的情形?”
张麒笑了:“你说对了一半,还有一半就是哥哥们的托付,要看顾好少爷。”
说完看着苏油的背影:“如今说这个话的人,可是越来越多,阿弥姐姐,阿烈哥哥,程老爷史老爷,八公,大小先生,张学士,赵学士,富相公,大理大宋两个高侯爷,对了还有你哥……小七肩膀上的担子,好像也越来越重了呢……”
二林部的大山谷,如今变成了一个“现代化”的牧场,沿着山坡的一圈,全是大大小小的畜棚。
畜棚都有编号,每个畜棚都有一条带围栏的道路,汇集到一圈类似跑道的大路上。
道路是一个大圈,在山谷中成一条环线。
环线内,是剪毛圈,干储仓和青储仓。
再往内一圈,是精养棚,包括配种房,产房,幼畜棚。
再往内,是规整的牧草种植区,稗草和苜蓿轮作。
最内的一片,还保留着原始牧场,同时也是选种区,种牛种马种羊的自由活动区,锻炼训练区。
六匹良马的第一代后代,已经运到了这里,它们也要在这里形成种系,还要和当地良种杂交,争取形成适应地方使用的大牲畜。
这样的养殖方法,极大的解放了人力物力,如今的大牲畜,都不用翻山越岭,而是直接通过大路赶往嶲州上船,过河到对岸的宜宾,或者水运到眉山,夔州。
虽然已是冬日,但是牲畜们依旧膘肥体壮,工人们正在草场围栏上,收获今年最后一批羊毛。
山坡上层层叠叠的房屋,十年来又扩大了不少,如今这里已经巍然成为一座巨大的山城。
山顶上修建了巨大的山塘,几乎就是一个湖,提供足够全城的饮用水。
湖畔有一座高高的佛塔,塔顶和每一层护檐,都铺设了青绿色的琉璃瓦,每个护檐的飞角上,都挂着一枚精致的铜铃。
祭殿,就在高塔之下。
塔内的钟声悠扬地响了起来,苏油一行人在石头城门处下了马。
石头城门已经经过改造,城头上还建起了门楼,巨大的横匾挂在门楼之下,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归德门。
城门上,镶嵌着一块新打造的石头匾额,同样是三个大字——乐于县。
苏油能认得出来,这是范先生的笔迹。
城门两侧的墙上,也镶嵌着同样石料的巨型浮雕,一边两人,是金刚造像。
伴着悠扬的钟声,赤尊带领众人,开始徒步上山。
青石台阶明显经过拓宽,这是山城的主干道。
城中居民们,全都涌出到道路两侧,顶礼膜拜。
过了山城高处的防御使司衙门,青石板路就变得清幽起来。
再往上行出百十来步,一汪清澈的人工大湖石堤一侧,是一个恢弘的建筑群。
建筑群外,是青石铺就的小广场,摆放着巨大的铸铁香炉,铸铁香案。
红墙琉璃瓦顶的院墙大门下,一边列队站立着身穿襕衫的学子,一边列队站立着身着红衣的佛徒。
如今的祭殿,已经成为集一所儒学和佛学巫法于一体的学术场所。
二林的巫法,在龙昌期的思想影响下,已经如藏传佛教,大理洱源佛教一般,渐渐与佛法融合为一体。
蜀学吸纳了佛学的很多理论和观点,除了继承其因明学的基础,发展出辩证法之外,思想上也有所借鉴。
苏油曾经引用关中古文大家,连欧阳修都受其文风影响,曾经也知过渭州的的前辈尹洙的的论述,来解释为什么蜀学论尊崇孔孟的同时,却不甚排斥佛老。
苏油赞同尹洙的观点,认为佛氏的“博爱”是和儒家的“仁义”是相通的——“乐于佛氏之说,非取其所谓报施因果,乐其博爱而已”。
大门前站着两人,范先生须发皆白,已经长出了寿眉,只用一支黄杨木钗固定发髻,身披鹤氅,更显清癯。
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头戴乌纱冠,身穿淡青色丝袍的中年人,还带着一副玳瑁架子的眼镜,一副学者气质。
苏油神情激动,走上前对范先生深深一礼,声音都有些哽咽:“阔别十年,再见先生万安,苏油喜不自胜。”
范先生将他扶起来:“追春捷报销残雪,敢信人间换少年。虽然光阴似箭,明润却也未让老夫久等。雏凤清于老凤声,平生最快意事,莫过于此。”
这话下边的意思,苏油当然明白,老头的最快意事,当然是二林部改土归流,可惜却不能明说。
没等苏油从思忆中回过神来,范先生介绍道:“这是我的学生,白愔,字归禅。如今帮着我打理祭殿,朝廷任命的嶲州教谕。对了,或者你叫姐夫更亲切,因为他是阿弥的夫君。”
苏油赶紧见礼,笑嘻嘻地道:“从听闻阿弥姐姐大婚之时起,我就一直在好奇,这姐夫到底是什么模样,却原来是位文质彬彬的读书人,还真是出人意表了。”
白愔也还礼:“只听先生和阿弥说起明润是如何如何调皮捣蛋,今日一见,调皮捣蛋那些事,也怎么都和一榜探花,国朝方面重臣联系不到一处。”
两人都是大乐,苏油对这姐夫的印象顿时大好,介绍过石薇等人后,苏元贞才上前参见恩师和姐夫。
一通礼节过后,范先生带着苏油游览祭殿。
以大雄宝殿中庭相隔,左边是学宫,右边是经院。
当年被苏油炸死的大蛇骨架,如今还摆放在一所偏殿当中。
种谊第一次见到如此巨大的蛇类骨架,不禁瞠目结舌,九岁孩童能斩杀如此巨蛇,实在是难以置信的事情。
换到今日,自己见着如此巨蛇,只怕也掉头就跑,只能说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这……这比司马大谏砸缸救人可厉害多了好不好!
苏油翻着白眼:“没那么夸张,我那是被锁洞里边了,想跑也没处跑。”
说完低声说道:“当时我们为了让铜碗飞得更高,已经提纯了火药,正好书箱里有个铜皮大炮仗,‘轰’!然后就这样喽……”
种谊觉得自己都要疯了,真相比传说更不科学,九岁嫌火药威力不够猛,带着一帮娃子搞提纯工艺,你咋不跟那铜碗一样上天呢?
苏油摸着下巴看着湖对面的高耸的山峰:“对啊,以如今我们对风帆的理解,弄个滑翔伞出来也不是不可以哟……”
第四百五十七章 嶲州
接下来几天,范先生,白愔,苏油,苏元贞,开始紧锣密鼓的磋商,随着改土归流的进行,很多政策要进行相应的调整。
作为以商业为主体的大部落,二林有很多特殊性。
比如其农耕,主要在安宁河谷两岸,无法实现夔州,泸州那样的自耕农模式。
这更类似农庄承包制,产出归部族公中所有。
又比如畜牧业,也与后世农业开发公司类似,也类似一种集体所有制。
苏油也不会傻到非得包产到户,于是便和白愔和范先生商量,对二林部核心三姓做了个股份解构,对共同持有的农庄,牧场,矿业,商业资产进行统计,然后将股份细化到家庭。
同时引入四通商业模式,要求成立董事会责任制,每年公布业绩,分配红利,确定赋税。
在阿囤部还不习惯这种精细化管理模式之前,四通商号派人驻场,帮助二林建立起制度。
苏油到来后,白愔将成为乐于县令,对大宋法律典章,需要熟悉,还要根据二林夷俗,进行相应的取舍。
苏油认为,法律不外人情,这也符合蜀学的主张,也就是注重人文精神。
比如二林风俗里女性自主权比较高,自由恋爱,夫妻平等的风气也很浓,就没有必要照搬大宋媒妁之言出嫁从夫那一套。
同样的,奴隶的问题,在乐于县一样存在。
经过十年努力,范先生基本将工矿上的奴隶,用劳动赎买的政策,逐渐解放出来,成为矿上的雇工。但是高姓们家中的使唤奴隶,却还没有解决。
这部分人的技能主要就是服侍主人,真的一下子将他们完全解放,反而是害了他们。
苏油所能做的,也就是登记造册,尽量保证其应有的权利。
除了行政,宗教也需要调整。
好在有藏传佛教供借鉴,只要不是操切行事,一步步慢慢来,也不算难事。
悲悯,仁慈,诚实,守信,不贪不妄,这些思想的加入,加上医术的引进,已经足以让信则生不信则死的二林原始巫法前进一大步了。
白愔之前非常忐忑,虽然自家老婆嘲笑他杞人忧天,说明润做事才不会如其他昏官那般,但是他还是担心改土归流后朝廷仓促更张,造成混乱。
几天下来,白愔彻底放心了,这个汉人,似乎比夷人还要明白夷人。
赤尊听闻后笑得打跌,明润是九岁就能让上届大巫拱手将骨串法杖相让的人,他跟范先生操持祭殿法典的时候,你还在背千字文呢!
结束了一天的文案工作,几人走出祭殿,活动身子骨。
从高处看山谷草场,又别是一番景象。
牧人们唱着牧歌,将牛羊赶回畜栏,娃子们背着招文袋,蹦蹦跳跳沿着山溪向下,各自回家。
风磨的管事工头,正忙着收卷风叶上的帆布,然后拍打着一身的面粉,解下围裙。
老人拿着煮鸡蛋追赶娃子,娃子脑袋猛摇,书包一丢就往外跑,看样子是要去同学家趁饭。
对面经院里,晚钟伴随着梵呗铃磬,那是僧人们在开始晚课。
一骑大马跑到众人面前停下,石薇鞍前坐着一个小孩,小孩前面坐着一头白猿。
小孩见到白愔便喊着爹爹,然后就要往下扑。
白愔赶紧一把将娃子接过,问道:“思恩,跟着舅妈好玩吗?”
百思恩今年也就七八岁的样子,点头道:“舅妈骑马好快,比爹爹快多了。今天我们还玩了小弩,射铁钱的小弩,可好玩了。”
苏油笑道:“薇儿这两天可是玩尽兴了啊。”
石薇跳下马来:“山谷太大了,难得能有这么大一圈专为纵马而设的道路,一圈下来需要一个上午,太过瘾了。”
苏油牵着她的手:“也是好马众多,经得起你这番折腾。”
石薇笑着点头:“也是,我还帮着牧马呢!”
赤尊打马上来:“思恩你们跑得太快了,让外公一通好追!明润,县君这几天可没有只是玩啊,在寨子里治病就诊,医术可真是高明!”
苏油说道:“此间事务就差不多了,明日我们便出发去嶲州,唐老师还在那边等着呢。”
说完转头对范先生说道:“元贞的文章义理,已经揣摩得差不多了。此处安静,便让他在此静修一年,先生也可以与他指点指点,元祐四年的科举,应该参加了。”
“唐彦通将元贞求赐姓的表文送来与我看过,文采情思,那是早已远胜老夫。”范先生微微一笑:“不过老夫早已经决定终老此间,以前是一份执念,可如今,我是真舍不得此处桃源啊。”
白思恩是个鬼精灵,拉着范先生的手:“耶耶才不走,耶耶还要教我读书!”
范先生摸着百思恩的小脑袋瓜:“那是!等思恩长大了,超过你你这汉人舅舅!”
第二天,苏油在祭殿举行大礼,在各方信众和巫师佛徒的注视下,将大巫之位,传与了白愔。
夷人历史上唯一的汉人大巫,终于结束了自己的一段传奇。
苏油与众人依依不舍地告别,终于踏上了前往自己治所嶲州的最后一段路程。
二林到嶲州的道路如今修缮得宽阔平整,那里如今是西南茶马古道上最重要的货运码头。
相比之前用驮马翻山越岭从雅州过来,如今的这条道路,那就好走太多了。
嶲州码头有时候停靠不下,商人们便停泊到对面的宜宾县,甚至带动了宜宾县的服务行业。
如今那里的川菜和美酒旗亭,也变得颇为有名。
马队沿着大道奔行一日,都是下坡,在傍晚时分,来到嶲州城。
唐淹如今是朝廷委任的嶲州通判,当老师的,反而成了学生的直属手下。
嶲州是控鹤军老巢,州中诸曹参军,基本都是苏油的战友。
除了寻常州治幕僚官外,嶲州是商业新兴城市,还有监管本州各仓、院、库、务、码头的税榷、库藏、杂作、买卖勾管。
在城门口迎接苏油的,是唐淹,陈田,还有各职参军,领事勾管。
苏油远远甩鞍下马,牵马步行到唐淹面前,深施一礼:“弟子拜见恩师。”
唐淹对这弟子是从小得意到大,当年龙老头要打戒尺的时候,可真没少拦着。
如今再次见到,当然喜不自胜:“明润!哈哈哈,长高了,也稳重了!为师听闻你在渭州大涨国威,心中不胜之喜啊!”
陈田上来作揖:“老夫拜见少爷。”
苏油赶紧扶住:“使不得,陈老丈操练得好部卒啊,囤安寨能守住,控鹤军可是中流砥柱!”
一圈礼数见完,待得见到人丛中两个读书人,不由得又惊又喜:“史兄,杨兄,你二人何故在此?”
两人正是当年与苏油一起印刷《梅都官诗集》的史愿和杨彭,当年参与印刷的五人之中,赵蒙和任贯与苏油同中,这两人却落榜了,没想到在这里重新得见。
唐淹介绍道:“嶲州新立,学宫缺了教谕,我实在是忙不过来,便将两位世兄招来当任教职。”
苏油笑道:“那太好了,都是长辈故交,良师益友。这任知州,估摸着是我当得最顺心的一任了!”
第四百五十八章 濮议
一个比苏油小些的少年从人丛中探出头来:“明润,还记得我不?”
苏油哈哈大笑:“唐伯虎!你也在这里!”
当天晚上,苏油便起草奏报,向计司汇报转运使事务,向中枢奏报上任知州事务,向礼部奏报出使事务。
同时还向中枢和计司奏报嶲州发展方略,表明准备以之为集散地,收购大理精铜,以助减大宋之不足,顺便带动嶲州金属加工,交通运输的构想。
之后便跟随一直代理嶲州政务的唐淹熟悉当地民情。
嶲州是一座标准的移民城市,虽然已经十年发展,但是还是以粗糙,简洁,实用,高效为主,远达不到精致细腻的程度。
不过好处就是没有盘根错节的关系,没有一手遮天的豪强。
说起来,苏油自己就是关系最多,最能一手遮天的人。
唐淹并不热中于政务,交代完之后,松了一口气道:“明润你来就好了,明日起我便住到学宫去,教育子弟,著书立说,干我的老本行。”
苏油赶紧摆手,说道:“老师你可得继续辛苦,我还准备利用嶲州收取铜铁木棉便利,好好弄几样军国神器出来呢。”
唐淹苦着脸道:“如今《春秋讲义》三十卷勉强算是写完、《辨三传》已经写了五卷,还有《五经彻旨》三十卷在拟腹稿,这都耽误好多年了……”
这是要仿效龙昌期走立言的路子,苏油也不好不允,最后只好说道:“老师,要不我们还是走当年眉山学宫的路子?把汽灯用起来?我的《麈尘录》也欠了不少账了……”
唐淹又叹了口气:“我有种预感,你到嶲州来,我只会更忙……你的那什么……发展纲要,朝廷回复了吗?”
苏油两手一摊:“石沉大海,朝堂之上如今都快吵翻天了。”
的确,朝廷上如今在争论大事,从治平二年四月仁宗大祥期结束开始,整整持续了十八个月之久,如今才过去一半的时间,这次大事导致台谏为之一空,名臣声誉受损,皇帝吃力不讨好,这就是著名的“濮议”。
朝臣们引经据典,雄辩滔滔,渐渐形成了以司马光为代表的“台谏派”,和以韩琦曾公亮为代表的中书派。
司马光认为,仁宗为大宗,濮王为小宗,从礼制出发,大宗比小宗更加尊崇,赵曙既然继承了仁宗政治遗产,就不应当在以旁支过继后而追封父皇母后。
司马光还罕见地在奏章里给出了合理化建议,要求赵曙封赠其生父及三位夫人“高官大国”,反对称亲,当称生父为皇伯。
台谏还抬出一个大佬,仁宗朝相公王珪,由他转奏,以增加分量,抗衡中书。
而以韩琦,曾公亮,欧阳修的中书派,挑出了司马光奏章中的几个漏洞。
其一,赵曙为濮王守孝时,制服已经降了一个等级,其后对生父母称考妣,这是合乎礼节的;
其二,世间哪有儿子册封父亲高官大国的道理?
其三,礼制无称父亲为皇伯的先例。
于是中书建议,下两制下臣僚讨论。
这是一招昏招,结果意见反应上来,大多数官员站在司马光一边。
六月,曹太后从内中出手书,同样站在司马光一边,并切责中书不当议称皇考。
于是赵曙只好暂时罢议,要求有司博求典故,务合礼经。
于是台谏上套了,翰林学士范镇,侍御史贾黯上书要求依从王珪首奏。
而且仗着有太后手书,言辞也开始升级,侍御史吕诲直斥中书一帮子为——“佞臣”!
司马光的奏章也升级了:“政府之议,巧饰辞说,误惑圣听。不顾先王之大典,蔑弃天下之公议!”
结果八月汴京大水,打断了这一进程。
然而到了十一月,救灾完毕,吕诲旧事重提,连上七道奏疏,在没有得到答复之后,连续四次请辞。依然没有得到赵曙答复之后,吕诲将事件升级——弹劾韩琦!
他将八月大水归咎于韩琦导君以谄:“《五行志》曰:‘简宗庙,废祭祀,水不润下。’”
“永昭陵土未干,玉几遗音犹在。乃心已革,谓天可欺,致两宫之嫌猜,贾天下之怨怒。得谓之忠乎?”
然而新年一过,初七大朝会第一天,台谏的矛头,突然一齐转向了参知政事欧阳修。
吕诲,范纯仁,吕大防合奏:“豺狼当路,击逐宜先,奸邪在朝,弹劾敢后?参知政事欧阳修首开邪议,妄引经据,以枉道悦人主,以近利负先帝。”
这就是柿子拣软的捏了,明明是韩琦首开濮议,台谏经过一个长假回来,突然改变策略攻击起欧阳修来了。
苏油分析,这事情台谏绝对是在高人的指点下进行的,根据谁受益谁阴谋的原则,大概率就是隐身幕后不再出头的司马光。
之所以攻击欧阳修,一来是韩琦拥立三朝,曾公亮资望深厚,台谏搬不动,皇帝也不敢支持他们动这两位。
相比之下,欧阳修资历浅得多,且有些政治洁癖,从之前不愿意担任枢密使,如今众人泼污水说他首倡濮议他没有甩锅给队友,而是将这名声扛起来应战,就能够看得出人品。
一旦弹劾比较凶猛,欧阳修多半会主动请辞,这不能不说是台谏“君子”们的算计。
接着十三日,十八日,台谏攻击越来越猛烈。
欧阳修老老实实应战,一条条反驳,还是老调重弹,其一自古无皇伯说;其二简宗庙致水灾,是厚诬天人之说;其三言汉宣,哀帝之法就不该用,是以果推因,不原本末。
韩琦也在想办法,不过他的办法,是同样不走正道——利用内官,说动太后!
正月二十三,太后态度翻转,不管是不是受到威逼,总之,太后同意了中书派的主张!
赵曙立刻诏书跟上,言辞谦让的同时,咬死是“面奉皇太后慈旨,已降手书如前。”并请求在皇考陵园立庙祭祀!
这等不走寻常路做法,当然激起台谏强烈反对,吕诲等人自动停职,杜门待罪,并将中书派不光彩的一面在奏章中一一点了出来。
起居舍人、同知谏院傅尧俞、侍御史赵鼎、赵瞻自使辽归,以尝与吕诲言濮王事,家居待罪。
赵曙连下旨意,要求台谏恢复运转,然而台谏连上九道奏章,除非国家处置欧阳修,韩琦,否则绝不奉诏。
司马光也奏请与尧俞同责,家居待罪。又奏乞早赐降黜,凡四奏,卒不从。
二十七日,已经获得胜利的赵曙要求停止濮议,并询问中枢台谏的奏状该如何处置。
所有人都不说话,只有欧阳修继续铁头:“遇到这种理难并立的情况,如果臣等有罪,那就该留下台谏;如果认为我们无罪,那就请圣旨。”
于是,赵曙决意将台谏派的吕诲,范纯仁,吕大防,傅尧俞,赵鼎,赵詹派出京城,结束此次争议。
第四百五十九章 苏洵去世
司马光再次发言:“窃闻吕诲、范纯仁、吕大防,因言濮王典礼事尽被责降,中外闻之,无不骇愕。”
“臣观此三人,忠亮刚正,忧公忘家,求诸群臣,罕见其比。今一旦以言事太切,尽从窜斥,臣窃为朝廷惜之!”
“臣闻人君所以安荣者,莫大于得人心。今陛下徇政府一二人之情……天下之人,已知陛下为仁宗后,志意不专,怅然失望。”
“今又取言事之臣群辈逐之,臣恐累于圣德,所损不细,闾里之间,腹非窃叹者多矣。”
总结得非常好,声望更加隆崇,但是苏油已经冷冷地给他贴上了标签,仁宗朝铁骨铮铮的知谏院,已经蜕变成了英宗朝完美的政客。
欧阳修倒是上了硬货,事后五道奏章,连求外放,不过赵曙没有同意。
其实这次事件没有赢家。
皇帝一意孤行,让绝大多数臣僚失望;
太后意志不坚定,再次被韩琦戏耍;
台谏虽然获得了名声,但是被贬出京;
宰相和参政,任由欧阳修独自奋战,寡不敌众,最后他们成了官员群体中公认的佞臣,污了名声;
最无辜欧阳修,也是因为他在庆历新政中首开言路炮轰,导致“谏官之横”,如今自尝苦果。
在濮议争斗最激烈的时候,双方大佬希望获得更多赞成票,只要是支持自己观点的人,不管是真心还是假意,都予以提拔。
各种小手段不断,韩琦将自己早就塞进东宫队伍的王陶调为谏官;欧阳修也往台谏塞了一枚私货,将和苏轼关系不错的同年蒋之奇提拔为监察御史里行,希望给台谏掺沙子。
甚至远在嶲州的苏油,也不算多干净。
虽然已是五品官,但是苏油在这件事情上明显不够分量,因此只有选择明哲保身。
甚至为了保持自己对今后几年局势的正确预判,苏油都没有提醒太后,生怕造成蝴蝶效应。
对不起太后,那就是自然的了。
他只给小妹写了一封信,只在信纸下方中部画了一横。
陈昭明见到这封古怪的信件很纳闷:“小妹,你哥哥这是什么意思?”
苏小妹皱眉道:“这是我们小时候玩的游戏,你把信纸看成一张脸就明白了,哥哥这是说——不带眼睛,不带耳朵,最重要牢牢闭嘴。”
自打进入治平三年,不但国家一团乱糟糟,就连苏家也走了背字。
半年前,苏油在峡江上奔波的时候,苏轼的第一任妻子王弗去世了。
如今的医疗卫生条件,还是差,一场风寒,竟然就夺走了这个温柔又聪明的女子的生命,仅仅二十七岁。
新年伊始,苏轼,章惇又成了同年,这次是召试馆阁。
结果章惇虽然考中,却因为当年放弃进士功名一事,被贴上了“佻薄”的标签,遭到知制诰王陶攻击,未任馆职,知武进知县。
苏轼的情况与章惇又有些不同,他比章惇先回京,去年被任命为殿中丞,任判登闻鼓院。
苏轼的大名如今已经海内之名,年前李清臣考制科的时候,大佬们的评论就是——荀卿笔力,很有大苏文章的味道,不取第一没道理。
这就是把大苏文章当做评判标准了。
这才只是开始,要不了多久,苏文熟,吃羊肉。
赵曙也是久闻苏轼之名,开始想效仿唐代的做法,直接让苏轼担任翰林,任知制诰。
韩琦阻止道:“苏轼,远大之器也,它日自当为天下用,要在朝廷培养。久而用之,则人无异辞,今骤用之,恐天下未必皆以为然,适足累之也。”
赵曙又道:“与修起居注,可乎?”
韩琦又说:“这两个职务,其实都差不多,未可遽授;不若于馆阁中选一个接近陛下的贴职与之,而且,需要他通过召试。”
赵曙说道:“馆阁进行考试的原因,是因为不知道要提拔的人是否真才实学,苏轼还用得着这样吗?”
韩琦直言不可,于是苏轼也参加了这次制科,再次考了个最好成绩——三等。
考完之后,欧阳修把事情的来龙去脉告诉了苏轼,苏轼摇头感慨:“韩公可谓爱人以德矣。”
苏油得知消息,不由得呵呵冷笑,考试绝幸进是对的,不过韩琦忌惮苏家人之心,恐怕也是有的,大苏搞不好是受了自己的连累也不一定。
这次考试,苏轼被朝廷授予直史馆一职。
这个位置是旧党的传统位置,属于馆职之一,和翰林类似。
一般任职一至二年后,就会被委以重任,最重要的,在官阶上可以超迁!
外任官想要获得这个贴职,必须“特恩加授”,不可谓不是仕途上的一大进步。
然而,这是大苏最后的一点运气。
二月,白虹贯日,三月,彗星惊现,长达七尺有余,在夜空停留不去。
朝廷又忙碌起来,皇帝避正殿,减膳食,录罪囚,求直言。
大臣们纷纷上书:“彗非小变,不可不惧。陛下宜侧身修德以只天戒,臣恐患不在边也。”
赵曙也下诏自责,要求各路转运使、提点刑狱,分行省监察而矜恤,利病大者悉以闻。
趁此机会,苏油赶紧再次上书,第二次提及西南铜政,并且开始给西南东南诸路转运司去信。
第一批精铜三万斤已经炼出来了,有需要用铜的,风景这边独好哟。
不过私下里,苏油给张天师去了一封信,专门提到了彗星的事情。
这颗彗星是苏油知道的唯一一颗,每七十六年光顾一次,就是哈雷彗星。
如今的信件,路上走得还是慢,等到苏油收到苏小妹关于老堂哥病重的信件,已经是六月。
六月,欧阳修主持,苏洵配合所修的《太常因革礼》还未来得及上报,苏洵已经去世了。
和梅尧臣的命运是那么相似,欧阳修又在朝廷痛哭一场,赵曙赐下银绢各一百二十匹,表示慰问。
苏轼上表,请还所赐,只求赠官。
壬辰,朝廷赠故霸州文安县主簿、太常礼院编纂礼书苏洵光禄寺丞。赵曙又特敕有司具舟载其丧归蜀。
苏油收到信件第一件事情就是想到程夫人,对石薇说道:“最近老是心惊肉跳,薇儿,要不你代我回一趟眉山,看看嫂嫂,让她不要悲伤过度才是。”
就在这时,瘦娃一身孝服闯了进来,嚎啕大哭:“小幺叔,程家婶娘昨日仙去了,八公让我叫你回眉山!”
苏油蹭的一下站了起来,又颓然坐下,茫然道:“嫂嫂,走了?怎么走的?”
瘦娃哭道:“听说是瘴气,来得急,婶娘这两年身子本来不好,这病上加病,一下子没能调理过来……”
苏油看着一堆的文案卷宗有些无计,这时唐淹也进来了:“明润你自去吧,此处我先料理着,半月之期,我尚能与你遮掩。”
真的只能遮掩。
宋代假期不少,逢五休一,另外各有节气,但是都是散的。
没有请假就离开辖地,这是擅离职守,细论起来,重罪。
苏油早已心急如焚,那里还管这个,拜托老师后,和石薇赶到码头。
双体快银船已经再此候着了,三人上船解缆,快银船逆水鼓风,飞驰而上。
纵是如此,抵达眉山已是次日清晨。
宋人治丧,三日已经过了初终,立丧主,易服,报丧,设灵座魂帛旌铭,小敛等程序,现在进入大敛。
大敛就是入棺,待亲人们作最后的道别后,便钉牢棺盖,苏油如此紧赶,就是为了见嫂子最后一面。
纱縠行苏家,已经挂起了白幛,苏家人除了老堂哥一支,别的都是乡下人,支应不开如此场面。
因此只能八公亲自坐镇,八娘和夫婿程正辅,还有程老爷子和程浚一起料理,不过众人都是哀戚不已,如今就程浚还能坚持。
第四百六十章 第三个自己
见到苏油和石薇到来,程浚迎上,一边招呼仆从与两人去冠帽配饰,披上素麻衣:“明润,好歹赶到了,还能见我苦命的妹子最后一面……”
说完眼泪就下来了。
苏油来到棺材前,程夫人经过敛葬婆子修饰,容貌一如生前。
棺材周围很冷,周围有冰桶降温。
苏油一直以为这几年经历了不少战阵,看惯生死,早已心如铁石,这一刻也不禁潸然泪下。
程夫人的音容笑貌,一一在他脑海里翻过。
“……于细微处有发现,小油可谓心思细致,一点蹊跷都不放过,这是格物致知之理……”
“……跟子瞻一样,智力有余,于经赋之外,还有诸多的兴趣爱好,这是好事情。小油,你要是喜欢这门学问,大可以细细研究……”
“……这门学问,其实不凡。所谓明道致用,庸儒徒知汲汲于前者。我倒是希望你能齐头并进,相互启迪,两相结合。这才是正途,定可行大益于天下……”
“凡事往精细处思虑周全,其后方可作为……”
“……小油,嫂子有些失望,原来你不是天生宿慧,生而知之……”
“……但是嫂子更多的是高兴,这说明小油观察入微,能见人所不能见,故而能发人所不能发,这就叫——处处留心皆学问……”
“……这学问,如果全部搜集积累起来,是否可以穷究天地之理?屈子《天问》,扬子《太玄》,皆有释答?”
“……嫂子倒是希望有一天,小油你当得起天下人对你行此大礼……”
这是一位伟大的女性,具有华夏传统女性的一切美德,同时开明大度,学问精该,眼界心胸,不亚于世间任何一位男儿。
苏油低着头,眼泪一滴滴落到地上:“你还没见到天下人对我行大礼,你怎么就去了?我已经很努力了,真的很努力了……你为什么不再等等?”
程浚扶住他的胳膊:“明润,莫要哀戚过度,妹子嫁与苏家,就是苏家人,这举丧之主,尚需由你苏家人来充任才是,子瞻子由都不在,你看……”
苏油摇头:“我心智已乱,做不得主,一切还劳烦表哥。有什么处理不了的,告诉我就行。”
程浚也是刺史官身,料理丧事不在话下,说道:“那行,料朝廷放子瞻子由回来守孝,还有两月;妹子的祭山是你堂哥生前就选好的;就是修造墓室尚需五万块砖石,一时间怕筹措不及……”
苏油说道:“这事情交给我来处理吧。”
程浚点头:“对了,还没给你介绍,这位你尚未见过,他是远从嘉州赶来给你嫂子画像的,说起来也是亲戚,如今正在嘉州任太守,文同文与可。”
关于给死者画像这件事情,尤其是给女性死者画像的事情,司马光曾大力反对,认为请素不相识的画师来替深闺中的妇人画像,是于礼不合的事情。
不过亲戚就不一样了,而且这位可是当世数一数二的大画家,论起来苏油比他还高一辈儿。
文同今年四十多岁,老成持重,持笔对苏油拱手:“幺表叔,我这里马上完工,便不与表叔虚礼了。”
苏油点头:“辛苦你了。”
转头再看着堂上的众人,苏油只得收拾起心中的哀痛,咬牙支撑,这里还有一大家子需要安抚慰藉呢。
很快,文同将程夫人的画像完成,五尺细绢上,夫人端庄微笑,一如生前。
看到画像,八娘撕心裂肺地哭喊了一声:“母亲——”紧跟着晕厥了过去。
程正辅赶紧扶住:“娘子,娘子你怎么了……”
石薇生前,从包裹中取出银针,给八娘施针:“哀戚过度,我给她施针安神,能睡几个时辰,先扶她下去休息吧。”
苏油看着画像:“多谢文太守,等子瞻子由回来,也有个念想。”
文同拱手道:“我与子瞻交情匪浅,这些本是应尽之事,表叔,此次回来,没向朝廷告假吧?”
苏油唏嘘道:“宦海飘零,身不由己啊,我最多能待半月而已。嫂子待我如母,纵然不在五服,我也想服一段孝期。”
八公拉着苏油道:“小油,你嫂子对苏家的恩情,对你的恩情,须得服孝才说得过去。”
苏油赶紧安慰道:“八公放心,这是自然之理。”
当日晚间,石薇端来一碗白粥,一碗汤药:“小油哥哥,你把药喝了,再吃点东西。”
苏油低声问道:“八娘,程公,他们怎样?”
石薇说道:“好些了,这要是安神的,小油哥哥你喝完粥再喝药。”
苏油说道:“薇儿,明天和我一起去炼焦厂看看。”
石薇点头道:“好。”
停了一下,石薇又问道:“小油哥哥,你说的治疗疟疾的药物,还有那什么乙醚,真的可以造出来?”
苏油叹气道:“法子我已经告诉了兄长,玉局观正在研制,薇儿你说,如果我早点注意研发这个,嫂子会不会……”
石薇拿手掌一把封住他的嘴巴:“别瞎说,你天天要忙那么多事情,哪里顾得到这么多?小油哥哥,你不能因为这个就自责。”
苏油说道:“可是……”
石薇说道:“小油哥哥,有了临床观察试验记录,玉局观这十年的进度已经很快了,还有显微镜,还有飞水法,还有你关于成药的建议……”
“小油哥哥,你不是医家,能做到这么多,已经很了不起了。你又不是有时间安安静静坐下来做学问的人,怎么能怨你呢?你还要往前看才行,如今我们理工之学,就只能做这么多事情,急不来的。”
苏油有些失落:“是啊,就连搞点试验用的金属,都是那么不容易……”
……
次日,苏油带着石薇,小鼠,张藻,张胜,一起来到炼焦炉考察。
炼焦龙窑很大,除了烧煤,其实也是可以用来烧砖的。
五万块砖,有机械,有大炉,有泥有煤,只需要简单调度一下,等大苏兄弟回来,时间上肯定没问题。
历史上,大苏回来时因为缺砖,急得不行,在乡亲的指点下,知道眉山有一个神奇的少年。
大苏便去路口等待,日暮时那少年打猎归来,大苏便告诉那少年自己的难处。
那少年也是豪爽,一口答应帮忙,结果直到起墓的前一天天夜里,都没有任何消息。
大苏绝望了,然而次日清晨,佣人来报,五万块砖石,整齐地码放在墓穴旁边!
后来大苏将这件奇事记录到了自己的笔记里。
苏油这些天里神情有点恍惚,然后就有些莫名其妙的想法。
他总有一种感觉,如果自己不是穿越成了现在的苏油,那个神奇的少年,应该就是平行世界中的第三个自己。
事务的确很多,除了丧事,还有四通商号的人事安排,苏家的织造行,染料工坊,商铺等诸多生意上的事务。
历史上程夫人逝世后,苏家父子赶回来时,纱縠行从人仆役都散光了,还带走了所有能带走的东西,家徒四壁凄惨莫名。
这一世程夫人多活了十五年,苏家与江卿关系良好,声望日隆,自然不会在遇到那些糟心事儿,不过事情就加繁杂。
十日后,唐淹来信,并转来了刚刚从同佥书枢密院事位置上出领陕西宣抚使,判渭州的郭逵的来信。
这也是提醒他,该回嶲州去了。
第四百六十一章 换俘
从士卒入政府,大宋唯狄青,郭逵二人。
而且苏油认为,郭逵的能力展现在战略上,比狄青更高一筹。
当年大宋方议取灵武,逵曰:“地远而食不继,城大而兵不多,未见其利。”未几,泾原任福以全军没,人服其先见。
陈执中安抚京东路,请其为将。
当年陈执中与宾佐论当今名将,共推葛怀敏。郭逵在一边插嘴:“怀敏易与尔,他日必败朝廷事。”
陈执中非常愤怒,过了几天,却又将郭逵召入府中,问道:“君何以知葛怀敏非名将而败事邪?”
郭逵说道:“喜功徼幸,徒勇无谋,可禽也。”
执中叹曰:“君真知兵,怀敏既覆师矣。”
不过这娃相当会做人,因此命运比狄青好了很多。
这娃年轻时已身材魁梧,喜欢每天怀揣两块饼,在汴京的州西酒楼上读《汉书》。
饿了就买一升酒,就着饼吃,然后再读书,直到日落后才回家。
苏油对这传闻感觉非常好笑,当年自己听着打铁的声音才能读书,这娃要在闹市中读书,这简直就是异曲同工之妙。
大家都是好演员,而士大夫们都是好观众。
然而与狄青一样,赵曙的这项任命,招致了极大的朝堂阻力,韩琦同意后,还被诸多同僚抱怨。
韩琦无耻扔锅给皇帝:“我知道郭逵不行,但是这职务就是陛下硬生生造出来的,内官和郭逵中,你们叫我选谁?。”
即便如此,这任命也没能坚持多久,关中如今成了重要地区,相应的,渭州的战略位置就变得极其重要。
于是郭逵转眼就被中枢安排得明明白白,给丢去了陕西,。
要宣抚陕西,就得管好渭州,渭州无论军政民政,那都是绕不过苏油的。
赵顼给郭逵出了个主意,让他效法冯京,找苏油问计。
大宋是个双标国度,章惇临走的时候,秦州已经找到了金铜伴生矿,根据之前的协议,秦州出地渭州出人,金子归秦州,精铜归渭州。
不过指望郭逵拿铜料做军器试验那是不可能的,这娃如今正和狄青一样战战兢兢,生怕被文官们算计。
敢用铜造所谓的军器,别说技术上能不能成,薛向蔡确冯京他们配不配合,光是台谏怕就弹劾不死他!
于是苏油也只好建议他别碰那玩意儿,这事情老老实实交给转运司,作为蜀钞发行储备,也算是物尽其用。
另外作为招商引资的好东西,铜料也能刺激各地商人榷贩渭州,薛向和冯京那里好过了,军方也就好过了。
郭逵能够做的,就是训练骑兵,武装汉人,增加四轮马车,并且给马车装上板甲,使之成为配合骑兵的运动堡垒。
这就对交通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不过如今有了沥青和水泥,郭逵要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和李若愚结成同伙,组织厢军和民夫,继续打造古渭,秦州,渭州,宁夏城,环州,庆州之间的交通道路。
随着道路一并拓展的,还有屯田,并在沿路修建寨堡,以供战备。
既然是颖王支过来的,苏油也就明白,渭州军事情报网应该交到谁的手上。
所以这封信很厚很长,而且非常重要,苏油让张麒亲自去送。
苏洵去世的消息已经传到眉山,不过苏油却没法再等大小苏了。
九月,渭州大熟,西夏与渭州接壤地区却生计艰难。
谅祚派使节到朝廷哭穷,要求用四通钱庄账上的余款购买粮食。
朝中君子对西夏百姓的苦楚表示同情,准备答应。
然而苏油的奏报到了,要求朝中君子们不要光看到西夏那边的百姓,还要看到过去年间被西夏掠去的陕西百姓!
所以买粮可以,但是必须附加条件,用俘虏交换百姓!
这道奏章,苏油是通过正规途径上达的,顿时给宋夏两边都造成了很大的麻烦。
宋廷这边主要是担心战俘回去后,会重新成为西夏的战力。
有御史提了两句,但是转眼就被压制了下去,不仁的名声,就算皇帝都背不起。
韩琦只好一边骂苏油多事,一边吩咐郭逵与夏使商量这件事情。
西夏那边也麻烦,本来就欠收,还要多这么多嘴吃饭,忍痛牺牲的岁币,换来的粮食够这些人吃吗?
同样的,这话谅祚也说不出口,这些人里,很多是他的亲卫精锐,苏油一旦高举起仁义的大旗,那就谁都无解了。
郭逵在收到苏油的又一封信后,一下子积极行动起来,主动地承担了这项差遣。
……
冬十月,第一场小雪下了下来,战俘交换工作,在石门峡进行。
冯京看着面如死灰的两千西夏俘虏,叹了口气,对郭逵和李若愚说道:“你们就作孽吧……”
李若愚两手拢在羽绒袖子里:“这事情我们可没一点做得差了,官家病重,我们换回五千百姓,也算是替官家布施仁德。”
贾逵点头:“就是这帮战俘听说要被送返西夏,还企图奔逃,抓他们还费了不少劲。”
冯京说道:“我有点想不明白了,父母妻子俱在那边,他们怎么就不想回去了呢?”
李若愚讥笑道:“夏人本就是无父无母,唯力是从之辈。苏明润和章子厚的之前鬼方案,许战俘赎身,这两千战俘刚挖金矿还完了债,正指望在大宋拿着剩下的金子过好日子呢,结果一棒子给打回原形,回到西夏那边,父母妻子还在不在都两说……”
刚聊到这里,冯京眼见对面衣裳褴褛的大宋百姓队伍出现了,骂了一声:“这帮该死的杀才!”一打马奔了上去。
宋人中男丁只占了大半,还有小半是被西夏人用来充数的妇孺和老人,一个个还穿着单衣,冻得面色青紫。
李若愚脸色铁青,一挥手,厢军们赶紧揭开大锅,里边都是按眉山方子熬制的翘脚牛肉汤,四通商号的陈三和李老栓也叫马车队赶紧过来:“快快快,毯子拿上来,准备接人,直娘贼的夏狗!真作孽哟……”
冯京纵马在队伍前后来回奔行,喊道:“大宋的子民们,到了这里就算回家了,赶紧去前方队伍那里领碗热汤,喝完裹上毯子上车,到了渭州城自有妥善安排,大家再坚持坚持,回家了!我们回家了!”
百姓们的脚步更快了,贾逵见一名妇人怀抱着婴儿,赶紧跳下马来,解下大氅给她围上,看了一眼她怀中的孩子,欲言又止,叹了口气说道:“娘子,赶紧去喝汤,补上口热气儿。”
妇人眼神空洞地向前走着,李若愚问道:“老郭,怎么了?”
郭逵狠狠临空虚抽了一下鞭子,鞭子啪的一声脆响,惊得两边队伍都加快了脚步。
郭逵这才低声对李若愚说道:“那孩子,已经……唉……”
不知道这话有没有被队伍听见,百姓的人群里,开始出现了哭声。
先是隐隐约约,之后变成了一片嚎啕之声。
第四百六十二章 赵曙生病
李老栓跳到车上,含着泪大声喊道:“大家不要哭!家没了,我们再修,钱没了,我们再挣!当年老汉我也是夔州逃散的官户,也是一样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在草野间挣命的人!”
“只要人还在,就没有什么不可能!渭州新开了八千顷地,就等着大家去开种!官府配发了种子,禽畜苗,熬过这一年,这日子就有奔头!”
冯里正也跳到了车上:“我是龙首村的里正老冯头,你们中可能有认得我的,以前老冯家什么埋汰样大家都清楚!”
“今年不一样了!今年我家麦子都打了一万多斤!乡亲们放心,现在回家,只要听官府的,听商号的,我们都能过上好日子!”
百姓的哭声渐渐小了,只剩下吸吸索索的喝汤声。
西夏队伍里一个声音突然喊了起来:“我不走!宋朝官人答应过我的,我交了赎身钱的!”
西夏军队里边一名指挥奔了出来,一鞭子抽到那人脸上,那人一声惨叫,伸手捂住额头,手里的包裹跌落到地上,里边竟然是几十贯蜀钞。
指挥贪婪的眼神一闪而没,骂道:“你是夏人!是兀卒的精兵!家中父老还等着你回家放牧呢!”
那人喊道:“牛羊才值几个钱?我在大宋挣的……啊——”
却是指挥抽出刀来一刀将那人砍倒在地,然后恨恨地捡起那人的帽子戴在自己头上:“敢乱我军心,不忠不孝死有余辜!指不定就被宋人收买了!”
然后对战俘们吼道:“看什么看?赶紧过关!”
手下将数十张带血的蜀钞拾起来,交到指挥手里,谄笑道:“这帮子废物,还带着不少这个,指挥使,你看……”
指挥使踢了尸体一脚:“回去后,严查所有人,看看可有夹带密信之类。临阵不战而降,说不得几个月下来,这帮软骨头就被宋人策反了。最近李文钊声势浩大,难说这里边就没有他的人,你懂的?”
手下奸笑着点头。
指挥使这才从蜀钞里抽出两张:“这个拿去,给兄弟们分分。直娘贼的还真肥……”
两支队伍很快重新分开,各自离去,只留下那具尸体,在风雪中被渐渐掩埋。
……
汴京,赵曙病情越发严重,然还在强撑病体料理事务。
欧阳修奏报:“陛下,渭州换俘,已然完毕,大宋遣返夏人两千,夏国遣返大宋百姓五千人。”
“然五千人中,泰半为妇孺老弱。”
赵曙挥手制止:“终是我大宋子民,苏明润此谏,功德无量。对了,此次举馆阁,宰臣、参知政事举才行士可试馆职者各五人。如何没有他?”
欧阳修说道:“苏明润的才识,召试馆阁自是首选,然老苏携妻仙逝,苏明润幼蒙恩养,虽然在五服之外,散衙之后,却也披麻服孝,以半年为期。”
“陛下,西南夷新附,事务也多,如今只要他不上表请守孝就谢天谢地了,哪里还敢召他试馆阁啊……”
赵曙也叹了口气:“罢了,此子还是年轻,终难为我所用啊……”
说完不住咳嗽起来。
韩琦待赵曙稍缓,上前奏道:“陛下,此次所举章惇,李清臣以下二十人,是不是太多了?”
赵曙再次挥手:“既委公等举之,苟贤,岂患多也?宰执无需多虑。”
因为赵曙病重,文彦博被重新召入京城,当任枢密使,此时奏报:“庆州蕃官都巡检使赵明,渭州囤安军都指挥苏烈,两人一蕃一夷,是否能授以刺史,还请陛下示下。”
赵曙说道:“赵明守大顺城有功,苏烈更是军勋卓著,二林改土归流后,其籍贯如今与汉人无异,今年协助郭逵训练士卒,此番石门接济百姓,都有功劳。”
“以后将士,只要是为大宋效力,朝廷就莫以外族待之,随轻重奖赏即可。”
文彦博拱手道:“陛下圣明。”
韩琦继续奏报:“此次与西夏的誓表,包括让其今后严戎边上酋长,各守封疆,不得点集人马,辄相侵犯。”
“鄜延、环庆、泾原、秦凤等路一带的久系汉界熟户和顺汉西蕃,西夏不得更行劫掳,及逼胁归投。”
“所有汉界不逞叛亡之人,亦不得更有招纳。苟渝此约,是为绝好。如顺服遵守,那么朝廷恩礼,自当一切如旧。”
“陛下,群臣五次请上尊号,中枢拟定为体乾应历文武圣孝皇帝。不如趁如今夏人柔服,又即将来岁元会之机,许了吧。”
其实论实质,此次外交争锋,别的都是虚的,关键还是正式以文件形式恢复了岁币。
好在苏油搂草打兔子,换回了五千汉人俘虏,并且给夏人埋下一根反叛的钉子,不然更是空口白话,什么好处都没有。
赵曙闭上眼,似乎非常不适:“朕有些累了,既然相公们都执意坚持,那……便依了你们的意思吧。”
韩琦等人躬身:“臣等告退。”
退出殿外,韩琦慢行了几步,等待赵顼。
待得赵顼出来,韩琦与之缓慢同行,低声说道:“御史请立大王为太子,官家不喜,封了那道奏章。”
赵顼忧形于色,问道:“奈何?”
韩琦看着阶陛当中的云龙海水图案:“愿大王朝夕勿离左右。”
赵顼说道:“做儿子的,照顾父亲,这是当然之理。”
韩琦顿了一下,缓缓说道:“……非为此也。”
赵顼顿时明白了,呆在了那里,而韩琦就跟说完一件常事一般,迈步而去。
京郊校场,苏炽火正与李宪一起,观看两百囤安军士操演。
一队士兵奔跑数步,抵达齐胸高的土墙,然后将手里的木柄瓷瓶狠狠地抛了出去。
瓷瓶划过天空,砸在四十步外横七竖八立着靶子的软泥地上。
苏炽火吹响哨子,下一队军士又奔跑上前,重复上一批军士的动作。
李宪每次看到瓷瓶飞舞的情形,都不由得眼眶跳动。
他在郑州观摩过这玩意儿的威力,当真是名副其实的震天雷!
听闻洪江还制造出用弩炮发射的,然后还有埋地里拌发的大家伙,那威力更是难以想象。
为了在汴京城中藏好这小小的队伍,东宫,四通商号,内藏库,御药局,花了好大的功夫。
宗室之中也是良莠不齐,官家未立太子,那就任何人都有机会,大小而已。
虢国公赵宗谔,当年家里有个厨子羊肉做得好,赵曙便命他给自己做了两盘。
赵宗谔看到后,问起是怎么回事儿,厨子说是十三节度让做的。
赵宗谔大怒,毁器覆肉,把厨子鞭挞了一顿。
李宪冷冷的想着,如虢国公这种暴躁的小人,还算是好的。最怕的是彬彬君子温文尔雅的那种。
上月公主出嫁,颖王皇后送亲,皇后在宫外留了一宿,总是有因的。
这两百人,只是一个小小的保险措施,这样的措施还有很多。
李宪冷冷地想到,一切手段,希望全都用不上才好。
第四百六十三章 墓志铭
自打赵曙病重,苏小妹便断了日常三点一线,除了教学,就守在慈寿宫中,一步不出。
不是料理金鱼,就是料理花草。
一个浅浅的水盆,上面放着一块普普通通的砂石,不过石头上面,覆盖着一些苔藓,盘着菖蒲碧绿的老根。
老根上生出的须根非常茂密,将石头贴得紧紧的。
但是叶子却细小而短,青绿茂盛,整个小盆一下子就活了,清雅宜人。
苏小妹拿着一根长长的竹签和一把小巧的剪刀,在一点点剔除菖蒲细小的黄叶。
太后在一边欣赏,也不知道是看人还是看菖蒲:“这小东西真灵性啊,不假日色,不资寸土,耐苦寒,安淡泊,什么好词儿都给它安上了。”
苏小妹说道:“大先生是种这个的行家,纱縠行有一盆,根须长达数分,而叶不盈寸。大先生取名叫‘嵇中散’,那才是文房清供的上品。”
嵇中散就是嵇康,做过中散大夫,竹林七贤之一。
太后笑道:“你们苏家人啊,活得真叫个雅致。一块杂石,一株野草,都能被你们玩出这般清趣来。”
苏小妹笑道:“给宗室孩子们看看什么叫山林野意嘛,不过所谓的山林野意,底下也要用心去雕琢揣摩,方能得到。”
“大先生找菖蒲的法子,是在山溪间搜寻,野采回来清供。要得意趣盎然,搭配得当的天生精品,却也千中无一。”
太后笑道:“那得有闲工夫才行,难道你们不是?”
苏小妹说道:“我哥说道,这玩意儿跟种菜不是一个道理吗?于是让我们寻来龙根,找合适的石头,搭配完美之后,将之压在石上,铺上松萝护住根部,用麻绳缠好固定,放入可龙里的山渠之中。”
“半年之后根须附生牢固,撤去麻绳和松萝,让其自然生长,平日里巡视修剪一下,得到的都是精品,大苏先生气得直骂他这是在圈养山林君子,批发隐逸高士。硬是将我们最好的一块,命名为‘阮步兵’。”
阮步兵就是阮籍,做过步兵校尉,同样是竹林七贤之一。
不过苏轼在这里取的是谐音“软步兵”,实质上是在讽刺苏油按大宋调理厢军的法子料理菖蒲。
太后也是乐得不行,苏家人之间的谑笑都是这样风雅:“现在这东西都玩成了风潮,汴京城一方得意的石菖蒲,价值数贯,你哥可又是发财了。”
苏小妹笑道:“哥哥他呀……这辈子好像就没为钱发愁过,信手拈来都是很受追捧的物事。这菖蒲在蜀中,雁荡,只属寻常,只不过因气候不适,在汴京城很难养活,反而精贵起来了。”
说完将竹签放下:“好了,等明日孩子们看过,这阮步兵便留于殿中,供娘娘清赏。”
太后摇头说道:“附石餐泉,反倒是生机勃勃;锦衣玉食,偏偏……唉,听闻官家疾病越发沉重,昨日已经无法言语,处分事务,皆用纸笔了……”
十二月,帝疾增剧,已经无法临朝。
这一天办完公,文彦博忧怀于色,来到中枢。
韩琦问道:“宽夫,有事吗?”
文彦博对韩琦说道:“相公,该决断大事了。”
韩琦问道:“可知今日哪位学士当值?”
文彦博说道:“就是这个意思,今日乃张安道承宣。”
张方平半年前也因文字清通,文章甚合赵曙之意,被升为翰林承旨。
韩琦站起身来:“那就走,一起问候起居。”
两人来到宫中,问候完毕,韩琦缓言道:“陛下久不视朝,中外忧惶。宜早立皇太子,以安众心。”
赵曙看向文彦博,韩琦说道:“此亦文公之意。”
文彦博也点头。
赵曙如今已无法说话,见两人都一个意思,只闭上眼睛,过了好一阵子,才微微点头。
韩琦继续道:“还烦劳陛下亲笔指挥。”
赵曙抬手,内侍赶紧递上纸笔。
赵曙重新睁眼,艰难地在纸上写下:“立——大王——为——皇——太子。”
韩琦在旁边看了,补充道:“必颍王也,还烦请圣躬更亲书之。”
帝又批于后:“颍——王——顼。”
最后三字,似乎耗尽了赵曙所有气力,手一松,朱笔跌落到地上,将渭州新贡的缂毡花毯沾染上一团墨迹。
韩琦和文彦博都松了口气,韩琦继续拱手:“陛下,那,就即乞今晚,宣学士降麻?”
这次赵曙停顿得更久,终于还是再次点头,可是眼泪便随之出来了。
韩琦出门,召来内侍高居简,将赵曙写下的纸条给他看,让他宣当日负责草制的翰林学士进来。
不一会儿,张方平匆匆赶到,见到室内气氛沉重,只有韩琦,文彦博和赵曙,当即明白是什么事情。
韩琦微微点头:“陛下已同意立颖王为太子,还烦请学士草制。”
张方平拱手:“我还需确认陛下的意思。陛下?”
赵曙脸上眼泪纵横,但是还是微微点了一下头。
张方平一个字不再多说,躬身道:“臣领旨。这就告退草制。”
三人从殿中出来,却听见身后朱门内,传来“呜……呜……”的压抑痛哭之声。
文彦博叹了口气:“见到刚刚陛下的神色了吗?人生至此,虽父子亦不能无动也。”
韩琦也叹气:“国事当如此,可奈何?”
十二月,癸卯,大赦,赐文武官子为父后者勋一转。
乙巳,韩琦宣布皇诏,以来年正月十九日册皇太子,翰林学士承旨张方平为礼仪使,翰林学士王珪撰册文,钱明逸书册,知制诰宋敏求书宝。
苏油在年底再回了一趟眉山,看望守孝中的苏轼和苏辙。
宋代读书人尚薄葬,墓室就是土坑,砖砌。陪葬也不丰,就是生平衣物,明器用纸焚烧。
历史上苏洵入葬是在明年十月,苏轼兄弟回到眉山时两手空空,又花了一年的时间整顿家也,筹措经费,让父母可以入土为安。
如今的苏家当然用不着,苏油已经将一切安排妥当,可龙里也不是历史那般穷苦光景。
……
可龙里后有座柳溪山,山上有一眼老翁井,这是苏洵早年就自行勘测好的坟茔所在地。
地方清幽,后有青山,前有溪水,老翁井就在苏家坟茔五十步外。
井边搭建了一所茅屋,兄弟俩穿着孝服,在此为父母守孝。
不远处,还有一墓,那是苏轼的妻子王弗之墓。
兄弟俩如今已经没有了什么风仪,苏轼见到苏油过来,咧着嘴就想哭:“明润……”
苏辙还能强守礼仪:“小幺叔,我兄弟不在眉山时,多谢操持。”
苏油也叹了口气:“一家人,说这些就过了,嫂子待我如子,不,对我比对你们都要好,我只恨不能如你们这般,守哀三年,聊表寸心。”
“至于那些身外之物,与兄嫂待我的恩情相比,岂值一提?”
转头看着苏洵墓前的墓志铭,欧阳修的手笔。
“……眉山在西南数千里外,一日父子隐然名动京师,而苏氏文章遂擅天下。
君之文博辩宏伟,读者悚然想见其人。既见而温温似不能言。
及即之,间而出其所有,愈叩而愈无穷。
与居愈久,而愈可爱。
呜呼!可谓纯明笃实之君子也。
……君生于远方而学又晚成,常叹曰:‘知我者,唯吾父与欧阳公也。’然则非余谁宜铭?”
戛然而止,却韵味悠长,不愧大家巨擘。
第四百六十四章 财政赤字
程夫人的墓志铭,出自司马光。
“贫不以污其夫之名,富不以为其子之累。知力学问可以显其门,而直道可以荣于世。
勉夫教子,底于光大,寿不充德,福宜施于后嗣。”
这是士大夫对传统女性极高的赞誉。
而王弗的墓志铭,出自大苏之手。
大苏的文章只提炼了几件小事,有赞叹,有议论,既慨叹王氏早逝,又以能够尽孝母亲为慰。
后人评价:着墨不繁,而妇德已见。铭词可哀,不在语言之中。
苏油看着哭丧着脸的大苏,安慰道:“三篇文章,足慰泉下之人,子瞻是豁达之人,当知生老病逝,也是人生代谢。”
苏辙躬身道:“小幺叔,你还是赶快回去吧,朝中多迂阔之辈,又会用擅离职守来弹劾你了。”
之前苏油已经被弹劾了,不过算他运气好,接下来朝廷里事情多如牛毛,连西南铜政两次奏章都没引起重视。
西南边州,连不上任都没人管,更别说溜到旁州呆上半个月这种小事了。
害得苏油连用转运使身份视察这种为自己开脱的借口都没机会用上。
不过现在的确是非常时期,苏油也点头:“子由你多陪子瞻说说话,还有现在眉山书多,你们多读书,读完书还可以种种树。子瞻他还是个大孩子性格,让他将心思用到他处,不要钻进牛角尖里出不来便好。”
苏辙躬身答应。
苏油点头:“嶲州那边事情的确也多,还很重要,这次来就是不放心你们,过来看看。”
“你们不要哀毁过度,伤损心神身体。那才是兄长,嫂子,还有弗儿,都不愿意见到的事情。”
谆谆嘱咐宽慰了一通,苏油才匆匆而来匆匆而去。
等到苏油离开,苏辙才有些惊讶,居养气移养体,数年不见苏油,竟然真的有几分小幺叔的气派了,不知不觉站在晚辈身份上受教,也不觉突兀。
春,正月,庚戌朔,群臣上尊号册于大庆殿,太尉奉册授合门使,转授内常侍,由垂拱殿以进。
是日,大风霾。
丁巳,帝崩于福宁殿。
赵曙断气之时,韩琦命人急召赵顼。
赵顼人还没有到,躺在床上的赵曙,手指忽然弹了两下。
曾公亮愕然,赶紧对韩琦说道:“相公,官家……官家的手刚刚还动了两下。是不是再等等?”
韩琦非常坚决:“此刻就算先帝复生,那也是太上皇!”
转身反而催促得更加急迫。
……
几年前还被苏小妹拿几何题教训;也曾在金明池畔与苏油一起钓鱼吹牛打屁;苏油治理渭州时,一直书信交流渭州攻略,满足热血少年征战沙场的臆想;并与之一同秘密掌控军事情报的少年郎,如今即位成了皇帝,时年二十。
己未,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皇后为皇太后。以宰臣韩琦为山陵使。
百官进官一等,优赏诸军。
所以苏油又升官了,他也才二十,却熬死了俩皇帝,莫名其妙成了历仕三朝的“老”臣。
散官升到了从四品中大夫,贴职升为宝文阁侍制,倒是与石薇的县君身份匹配上了。
其实苏油对赵曙这活得如同假人一般的凉薄帝王一点感情都没有,不过为了展布嶲州经济,还是上了一道奏章。
……
汴京,朝堂,君臣们这才发现,遭遇到大麻烦了。
首先是三司使韩绛、翰林学士承旨张方平上奏,国家,没钱!
太子右庶子韩维也上言:“窃闻故事,大行皇帝当有遗留物分赐臣下。伏思承平日久,公私匮乏,又,四年之内,两遭大故,营造山陵及优赏士卒,所费不资。”
君臣商量了半天,觉得如今只有三条路可走。
第一条,三司咬紧牙关搜刮仓储,凑出三十万缗,助山陵支费,这是必须的。
第二条,如今还有时间,从各地征用物资,慢慢剂毛巾的同时,还必须厉行节约——“不以小啬为无益而弗为,不以小费为无伤而不节,深虑经远之计,以底烝民之生。”
第三条,裁减用度和赏赐——“若更循嘉佑近例,窃虑国家财力不堪供给……此乃先朝体例,非自今日裁损。所营山陵制度,遗诏戒从省约。”
赵顼感觉非常的痛苦,对韩琦说道:“仁宗御天下四十馀年,宫中富饶,故遗留特厚。先帝御天下才四年,实在是难以和仁宗相比。”
“不过也不能没有,所赐皆减去嘉佑年的三分之二吧。”
韩琦言道:“要不,老臣去太皇太后那里……”
赵顼立刻否决:“娘娘那里,是天下慈善所系,万没有以孤寡幼弱之养,供奉一人山陵之费的道理,传扬出去,天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国家连遭大丧,公私困竭,减节冗费势在必行。仁宗之丧,那是先帝避嫌,不敢裁减,如今我为先帝长子嫡亲,没有这个嫌疑。”
韩琦惭愧拱手道:“陛下圣明,国用亏乏,是宰执之失……”
就在这时,曾公亮拿着一封奏报,兴冲冲地大步进来:“相公,陛下,先帝山陵之费,不用愁了!”
赵顼和韩琦都大惊,赵顼伸手:“快拿来我看!这是何方奏报?”
曾公亮将奏报奉上:“嶲州!苏明润!”
赵顼将奏报展开,一字字阅读起来。
“祖宗平天下,收敛金帛,纳之内藏诸库,所以遗后世之业厚矣。
然自康定、庆历以来,发诸宿藏以助兴发,百年之积,惟存空簿。
嘉佑,治平,两历山崩,旱涝消连,边衅频出,民生凋沮。
臣虽驽钝,怍按边鄙,然日夜忧忡,妄思国用之计久矣。
使大理日,察其地多铜,乃与国主段思廉共商铜政。
以皇宋商贾之物力,发外邦榛莽之利源;辟弄栋府,以隔离东西,消弭兵祸;采发精铜,以施恩小国,赡奉上邦。
其议大抵大理得利其四,皇宋有六,论在出使回奏文书。
二月彗出,中书召求直言可助政者,臣详奏条案,并弄栋矿务商司诸举措细陈,再奏。
两奏无报。
而今臣于嶲州,召蜀中,荆湖,吴地诸路运使,流转物源,凯广其利。嶲州南铜仓储,足十五万斤矣。
然调运艰难,难为京中促用,唯以此仓为本,发引铜钞,是可行也。
以宋铜一斤八贯折五,则得钞六十万缗,可以助山陵之费,庶几解公私之忧。
孝亲为子,忠君为臣。臣固非能渥,唯思忠谨而已。
是必有以臣为谄媚事君者,然不敢匿可使之费,阻陛下孝亲之思。
三奏,望闻。”
韩琦喜得眉飞色舞:“国家铜政,乃是大计!小儿敢鲁莽造次,不声不响,干得如此大事!”
口嫌体正直,表情出卖了想法。
曾公亮也道:“陛下,大宋铜料稀缺,苏明润折五之议,太保守了!就算不益价,这也是妥妥的一百六十万贯!皇宋前年岁入五分之一的盈余!”
之所以说前年,是去年大宋什么熊样赵顼心里明白得很,国家都出现了赤字!
幸福来得太突然,赵顼都有些不敢相信是真的:“大理……大理有这么多铜?”
韩琦说道:“陛下恕罪,这一年来可谓多事之秋,忽略了嶲州边鄙小郡的奏章,是中枢之过。”
“这个岂能怪相公……对了,苏明润说之前有详细的奏报,赶紧取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