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鲜红
玉京是三朝皇都,直至大周而废,又有南都之称。www.uu234.cc
这里是传统意义上的天子脚下,城阔而墙高,如今虽比不得神都繁华,但也不逞多让。尤其是那条过城的粱河上,二十里画舫,流淌涨腻,弃脂之水。
一艘楼船,便顺着粱河入了玉京。
城外水关截流,如此大船自然进不去,但早有军卒看见,指挥着原本滞留或是挡在前边的画舫船只绕开,划出一艘带着某处兵营标识的小船,早早等着。
“孙师兄!”有人在城外水关的码头招手,遥遥招呼。
众人下船,孙冲合一袭道袍,步履从容,气度非凡。而公羊辞同样如此,自信非常,如同回家一般。
因为这里是玉京,往西六十里便是上行山,圣地浮云观所在。毫不夸张地说,他们浮云观门人说话比玉京的官府还要管用,而这玉京,便是他们的后花园。
等在码头的是一个面向稚嫩,不过十三四的小道士,先天境的修为。而在他身后还跟着两个同样穿着道袍的中年人,俱都是绝顶高手。
此时,见了孙冲合一行而来,登时收拾表情,上前拱手行礼。
众人自是回礼。
孙冲合简单介绍一番,然后问向身后众人,“各位是先到玉京游玩一番,还是直接上山?”
他这话里其实带了一重意思,按本来商议好的,他们自然是直接上山的,去先将事情说明或是定下此事之后的基调、各派此后事宜等等。
可现在,他话里隐隐的意思是让众人此时选择先不要上山。
叶听雪看了一眼那笑嘻嘻的名为王羽的道士,然后问道:“那不知,他们是否与我等同行?”
她话中的‘他们’,自然便是指林凡箴妙等蜀地怪异出身的人,如果他们与自己等人分开,反而跟孙冲合几人上山的话,浮云观此举,便值得重新商榷了。
此话既出,孙冲合脸色不变,看向王羽三人。
王羽笑着拱拱手,然后道:“他们自然是要随我们一并上山的,师叔祖他们还在等着呢。”
公羊辞是个急性子,此时自是看不出高兴,“江师兄和玄空师兄都因此受了重伤,得要让师叔祖瞧瞧。”
“山上有药,到时候让公羊师兄带来就是。”王羽仍是笑眯眯的。
此话一出,众人脸色微变。
浮云观现在这般动作,其中若无特殊意味自然是假的。
“所以,我们上不得山,但他们必须要跟你们走了?”叶听雪这次直接问孙冲合。
孙冲合脸色难看几分,他看了眼王羽,后者浑然不觉。
浮云观虽然是古老的圣地,但有人的地方就有龌龊,更别说是圣地之内的利益。而在如何对待‘怪异’和与那艘楼船有关的事情上,其中更是分出派别。
当他今日看到是王羽出现在此的时候,他便明白,自家师傅和师叔怕是没有争过那些老顽固,也即是所谓的‘师叔祖’。
孙冲合握了握拳,若是所料不假,他此前的传信,怕是都被他们中途截留了。
王羽摇摇头,笑道:“这是师叔祖下的命,我也只能照办。”
清蝉诵了声佛号,睁不开的双眼此时带着认真,“既然你一口一个师叔祖,不若让他亲自来?”
“放肆!”
“好胆!”
出言呵斥的是王羽身后的两个中年道士,此时脸色阴翳,目光冰冷地看向清蝉。
而王羽脸上的笑容同样收敛下去,他淡淡道:“清蝉师兄,这里是太予州,不是太州,你说这话,不觉得太过放肆了么?”
清蝉淡笑,道:“大家背后的目的彼此都明白,可我等拼了命办成的事情,自然要办得妥当才行,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贫僧可不会答应。”
“是么。”王羽笑了笑,然后看向孙冲合,“那孙师兄,你是如何打算的?”
孙冲合咬了咬牙,很是犹豫。
他是浮云观的人,观中规矩不容质疑,数千年来,尊卑刻进骨子里。他们可以有腹诽,却不能付诸于行动,而也正是在这种规矩下,浮云观才可以屹立至今。
公羊辞看向孙冲合,两人脸色同样有些黯淡,更带着深深愧疚,哪还有刚到玉京,下船时的风采。
顾小年一直看着,此时忽而问向身边的林凡和箴妙,“你们想上山吗?”
“啊?”林凡和箴妙俱是一愣。
两人方才无比紧张,本以为浮云观带着善意,可如今从那小道士的表情和话中不难看出来,对方完全是把自己等人当成了货物,打算随意安排。
这自是让人恼火,可偏生无能为力,本来两人还无奈而相视,觉得以后自是灰暗、前途未卜、命不由己。可现在,当听到这么一句话,而且还是出自那个人口中的时候,他们忽然便看到了希望。
“当然是不想的。”林凡没有丝毫犹豫,这个为怪异同类奔波了数年,甚至耗费了一切的中年人,此时很是认真。
箴妙揽着他的袖子,同样点头,话语真诚恳切,“还请顾大侠相助。”
“大侠算不上。”顾小年说了句,然后道:“那就走吧。”
说着,他直接转身,恍若无人般地,朝河畔而去。
柳施施抿唇一笑,轻拽了把叶听雪,两人同样跟了上去。
而林凡和箴妙自是如此,脚步轻快。
凤梧恨恨看了那红衣背影一眼,却也很是诚实地跟上。
王羽有些愣神,转而心中恼怒,他上前一步,厉声道:“站住!”
顾小年脚步未停。
“我让你站住!”王羽稚嫩的脸上通红一片,他刚待拔剑出手,却被孙冲合拦住了。
“此事本就是观中理亏,你莫要冲动。”孙冲合说道。
公羊辞却是哂笑,他心里想的自然是这个自觉在观中八面玲珑、会做事且人人都敬他三分的乳臭未干的小道士天真,要不是对方乃是某位师叔祖的直系后人,哪会有人搭理他?
这种自以为是的臭小孩,讨厌的很。
公羊辞抱臂,心里巴不得那煞星凶人一巴掌将这小子拍死。
是的,在他心里或者说众人心里,已经对那穿着红衣的人有了共同的认知,也自是通过各种渠道,或真实或猜测地知晓了他的身份。
主要还是此时的武道修为和战绩,非以煞星凶人,还有何其他更好的称谓来形容?
……
王羽显然是听不进去的。
浮云观乃当世武道圣地,道门魁首,可以说是号令江湖而莫有不从者。而他在观中横行无忌,是人便要敬他三分,如何受过这等轻视?
如今是师叔祖让他来办此事,就是给他添一份资历。此事之大,他能从一向疼爱自己的师叔祖话里听出一二,若是此事能办成,那以后谁还敢说他只能靠祖辈余荫却没有真本事?
所以,任何的怀疑和波折他都不允许出现,而现在,这个当出头鸟的穿红锦之人,便是他拿来立威的对象!
王羽一把将孙冲合推开,指着那道背影便道:“不只是你,就连他们,今日都必死!”
此话一出,包括清蝉和江凌涛在内的众人脸色皆是一变。
这是威胁,对一位武道宗师且还是殃及对方身边之人的生死威胁。
“不要!”
这并非是孙冲合与公羊辞下意识的阻止,而是来自数十丈外的水关之上,有一道身影从关上飞掠而来。
而他并非是对王羽等人喊话,而是带着惊恐似的,朝着那抹侧身回头的身影出言。
但顾某人既已起杀心,如今又有谁能阻止?
气机无形无相却轰然,王羽因愤怒而涨红的脸上依旧带着冰冷和狠辣,只不过在这般狰狞之下,是一下变得惊骇恐惧的眼神。
他背后长剑在下一瞬自行飞出,如同护住,却只余一声悲鸣,剑身无光,碎裂成段。他脖子上挂着的红绳同样无风飘起,上面有一块玉符,此时化为一道无比锋锐的剑意而出,斩向眼前。
而在肉眼看去空无一物的地方,却是先天一而成的细密网罗,那是一道道剑气,如同一座樊笼般。
两者接触,轰然巨响,彼此泯灭。王羽仓皇后退,而那两个中年道人则是怪叫一声,齐齐朝前打出一掌,以做抵抗。
同时,那自水关而来的中年道人距此不过几丈距离。
然后,在神情各异的众人眼中,王羽的脖子上忽而出现了一抹红线。
红线逐渐崩裂变大,接着便是鲜血喷出,他的脑袋滴溜溜地一下掉在了地上。
44.正道,沧桑
安静,鸦雀无声。www.uu234.cc
就连那此刻已经冲到眼前的中年道人,都怔怔地看着地上身首分离的那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可是松成子师叔祖的后人,其实观里谁不知道这王羽便是其私生子?这可是已经四百五十岁的师叔祖的一根独苗啊,现在,就这么脑袋搬家了?
对方竟然真的敢?!
“啊!”那两个先天绝顶境界的道人目光通红,眼中已经被绝望填充,他们使出毕生功力,怒喝着攻向前方那人。
他们虽出身浮云观,但并非传人弟子,他们算是松成子养的门客,因为两人联手可敌宗师,所以一直以来充当那王羽的随从护卫。
可现在,王羽死在他们面前,即便两人可以回去,但松成子会饶了他们吗?
显然是不会的,所以他们才直接出手,寻死般的出手。
顾小年回身,在此时,除去那刚出现的中年宗师之外,在河畔的几艘小船中,他同样感知到了与之相似的气机。
还有一个宗师在,因那小道士的死而流露出了气息。
他眼皮一抬,周身便逸出剑气,呼啸着,如同旋风。
那两个中年道人连惨叫都未发出,便被剑气直接湮没。血雨、碎肉,铺满入冬的草地。
孙冲合与公羊辞偷偷相视一眼,不见窃喜,只是有些凝重。
这种无形无相的剑气,很像登仙阁的气剑术,但无疑更强。
江凌涛目光闪动,如在思索什么。
河畔数道身影自船篷而出,落于岸上。
这几人都是同样道袍的浮云观弟子,而在最前方那个一步步走来的,是一个有些瘦削的青年。
他的气质有些深沉,相貌普通,只不过一身气机却在逐渐攀升,是实打实的宗师之境。
孙冲合看着,眼神微低,“果然,卢师弟一定会在。”
浮云观与他同辈者破境宗师的有四人,均为观中嫡传,而眼前的卢思源便是松成子的传人,王羽能够在观中横行无忌,也多有此人撑腰的缘故。
“可他既然一直在,为什么”公羊辞话语一顿,由疑惑转而恍然,他猛地看向身旁的孙冲合,“难倒说......”
“他是故意的。”孙冲合脸色难看,自己找死被杀是一回事,可自己门派中的堂堂宗师来借刀杀自己人,这就有些过分了。
因为卢思源是有理由也有机会出手阻拦的,但他没有,反倒是在王羽被杀后才现身。
想到这,孙冲合忽地看向一旁那个像是愣神的中年道人,对方是观中执掌外事的宗师长老,地位很高。按理来讲,依着众人身份和修为,此次的确是对方来接才对。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忽而变得幽深。
一旁,清蝉静静看着这与自家齐名并较的魁首门派发生的龌龊,默然不语。天下的水,又有哪里是真的清呢?
而不管顾小年等人是否看透此间发生的事情,公羊辞觉得自己都有必要来解释一下,因为他觉得这次的确是太丢人了。
可不等他开口,那卢思源已经走到了顾小年等人的近前。
“谢谢。”他低声说了句,“但是,还是要杀你。”
他说着,同时看向林凡等人,“也要留下你们。”
公羊辞一愣,接着,他脸色微变。
粱河在今日好像变的有些安静,这里虽是玉京的水关入口,但平日里并非没有船只来往,可现在,停泊的船只不少,可似乎并没有要进出的?
他定睛看了眼跟在卢思源身后的七道身影,双眼缩了下。
“斗七剑阵?”他低语一声。
“姚师叔......”孙冲合看向一旁的中年道人,似打算说些什么。
姚龙旺看他一眼,沉了沉眸子。
孙冲合沉默下去,他明白了。
卢思源借刀杀人,而观中,又何尝不是如此呢--那些老顽固,的确安稳地太久了,把持的东西也够久够多了,是时候该放下,去安享晚年了。
而这把刀,孙冲合看向那道渊岳峙的身影,眼中不由得浮现几分歉意,也只有他,才适合做这把刀。
只不过自己却不能做什么。
他只是拽了想要有什么动作的公羊辞一把,朝后退了退。
一旁,玄空低声一笑,有些莫名,似是嘲讽。可他与江凌涛一样,都只是静静看着,离得有些远。
清蝉手里捻动着一串佛珠,似在斟酌要不要掺合进去。可佛道局势本就紧张,如今天下势力隐有暗流涌动,这次怪异之事未尝不是契机。朝廷内部乱象初现,未必不是这江湖武林的机会。
所以,他沉默了,只是眼中歉意更甚。
他们当然不觉得顾小年会死,只是免不了会因此事被浮云观通缉,昭告江湖,为天下武者所不容--残杀浮云观嫡传,其中宣扬时若再加以润色,身败名裂,那可就成了真小人,如何也翻不得身了,即便还活着。
不过,想到他那般平静淡然的态度,或许,对于名声什么的他也不会在乎吧。
清蝉也朝一旁退了退。
只不过或许他想到了只是不愿意去想的是,这般拥有极强武道修为的人身败名裂之后,自会有江湖人去挑衅,自诩去除恶卫道,届时会不会有无谓的杀戮呢?
然后久而久之,那被诬陷的人,会不会就成了人人相传的魔头邪道?
这般以后,又会如何?
没有人去考虑,因为那个时候,各大圣地必然会联合正派前去剿灭,诛邪除魔,展正道侠义,扬武林正气。
世上从没有什么聪明人,只不过是看的多了,经历过了,所以再遇到此类事情的时候就不需要再多思考便能看透,便能理解,然后做出最好的选择。
这是大家的心照不宣,长此以往。
……
叶听雪紧了紧手中的长剑,她忽而觉得有些恶心,更有些厌烦。
雪女宫看似玉洁冰清,屹立北凉大雪山好似出尘世外一般,门人穿着白衣,如雪干净不染。可实际上,凡入世者,衣上必沾尘埃,谁又能免俗?
这就是生存,她是可以理解的,而这,或许就是当初玉清祖师与朝廷那位合作的原因。
江湖之中是存在侠义的,只不过,它不像表面上看到的这么堂皇,它是真的,也是假的。
而现在,她走到了顾小年的身边,一旁,是含笑的柳施施。
“叶仙子?”孙冲合叹了口气,想说什么,却被姚龙旺传音阻止了。
“雪女宫自神皇女帝时期便与朝廷暧昧,如今怕是自身难保,你莫要生事。”
孙冲合闻之,瞳孔不免一缩。
“起阵。”卢思源看了这边一眼,淡淡道。
他或许明白,也或许不明白,只不过,这件事他总是要做。
想到在那灰暗的烛光下,那张满是皱纹的老脸蹭在自己身上的恶心感,以及自儿时便开始承受的屈辱,卢思源便压制不住心中的杀意。
他仿佛看到了那趴在桌子上的幼小身影,看到了对方被叉开的如干柴般的双腿和彼时脸上的无知与濡慕。
“杀!”卢思源蓦然一喝。
四下,早已布成剑阵的七名先天绝顶的道人便抽剑刺出。
叶听雪刚要有所动作,一股莫名的气机便将她遥遥锁定。
她眼中惊疑浮现,豁然回头,看到的是孙冲合那双愧疚的眸子,以及一旁笑着的中年道人。
45.天威随行
不问对错,自是要先护持自己人,这便是武道圣地的行事作风。www.uu234.ccUU小说
如今,浮云观既然要杀人,那便不可能让其他人插手。因为这是借刀杀人,杀的是‘自己人’,那便更不能让此间之人插手。
叶听雪手腕一动,长剑脱手而出。
姚龙旺双眼沉了下,他看到那个黄衫女子随意拂手,接过了那柄长剑。
“朝廷的人?”他低语一声。
而不等孙冲合苦笑回应,姚龙旺藏于袖中的双手便陡然下压,无形气机牵引,一股缠力如同涡旋,将前方几人朝这边拽来。
柳施施拇指已然顶上剑镡,但刚待有所动作的时候,便觉得周身一滞,如同粘到了蛛网。
她看了眼静默不动的顾小年,而后回头,面无表情地看着那袖口处隐有青白罡气流转的中年道人。
“他是姚龙旺,浮云观的外事长老。”叶听雪说道。
然后,两人不约而同地开始朝对方走去,步子不快,却坚决而杀意凛然。
姚龙旺双眼眯了下,脸上笑意浮现,“许久未出江湖,倒真被这些后辈看低了。”
孙冲合摇头,上前一步,以示没有敌意,然后打算传音解释。
但一缕剑气在他身前三尺地上划过,沙石飞溅。
孙冲合一愣。
三尺之地,生死两分。
柳施施抬手,抛剑,叶听雪信手接过,长剑出鞘,地面抖落一层冰霜。
原本初冬的玉京只有清爽,如今却涌入寒凉,北风因此而起,杀气如织。
姚龙旺脸色变了,他并剑指,背后长剑飞射而出,浮于身前。
“你退下。”他传音孙冲合,“现在,你不能掺合进来。”
孙冲合握了握拳,这是一种无力,更多的是无奈。
对方这句话已经表明,观中为了将那些顽草拔除而选择付出的代价究竟有多大。他看着走到眼前的这人,心中隐有悲凉。
世上从不缺少尸位素餐的人,利益出现在眼前的时候,他们却像狗一样灵敏,他们该死,但在惩治他们的路上,又该会有多少无谓的牺牲?
眼前,姚龙旺便是如此。无论此事结果如何,他与卢思源一样,都是要被舍弃的。
这件事有意义吗?对于其他门派来说,平白付出两位宗师和几个绝顶高手,只是为了让握权的人下马,这似乎没有意义。
可于圣地来讲,武道宗师并非是它们赖以生存的依仗,宗师没了还有后辈,但根子不能烂,哪怕它要出现腐烂的迹象,就要不惜一切代价地清除。
哪怕除掉一棵树会导致其他几棵已经长成的树死去,但为了森林的长久,便非要这么做不可。
……
顾小年双手拢在袖里,身边跟着的是林凡几人,他们心中或有担心,但脸上终究是看不出太多的。
“你们怕吗?”他忽而问了句。
林凡一愣,与箴妙相视一眼,苦笑一声,“现在是不怕的,只是......”
他话不需要说完,因为都能明白,他怕的自然不是此间几人。因为眼前之人的战力他们都曾见识过,就连唐门家主都被生擒,那眼前几人又能坚持多久?
但背后的浮云观呢?他们的态度究竟是什么,谁也看不清楚。
林凡怕的是这个。
箴妙握了握他的手,以示安心。
一柄剑刺了过来,剑阵既成,自然便要出剑聚势。
剑光刺眼,林凡等人俱是眯起了眼睛,因为这只是一个人出剑,但所面对的,却好像是百人千人一般,剑光铺天盖地,剑气如狂风海啸。
让人不敢去挡,更生不起丝毫去挡的念头。
继而,七人同时出剑,如猛虎下山,如狂龙兴云布雨,如山崩于眼前,如惶惶天威。
这是浮云观的斗七剑阵,出自天人以所行的阵法,汇聚的是一种天地之势。
绝顶高手成阵,便可斩宗师,而宗师成阵,号称可敌天人!
剑势轰然临近,如行天罚,而顾小年似乎还没有别的动作,如被气势所迫,如要以身承剑,如要受死。
凤梧在此时开口,声音微促,“给本座解开封禁,我可以帮你杀光这里的人。”
但顾某人充耳不闻,之后,在某个时刻,他微眯的双眼睁开一瞬。
如魔焱滔天,如大凶出世,原本晴空万里,忽而凝聚阴云。
场间众人脸色大变。
姚龙旺本待出手的长剑在身前一颤,内力一乱,险些飞剑坠地。
叶听雪抬头,眼眸凝重,她素来好胜,此时却心有无力,再难与之比较。
柳施施感此气机,心有复杂,只觉得如果没有那幽困的十年,他又该是何等的风采。
孙冲合和公羊辞忍不住相视,眼中俱有骇然,原来他一直没有动用过全力。但他们想的,是对方为何会在此时此地显露?
这里是玉京,而上行山浮云观必然能看到此间异象!
清蝉等人同样瞪大了眼睛,他们虽然退开了,但此时依旧看向空中。
乌云汇聚,隐有碰撞的云层产生轰鸣,雷光隐现。
以一人之力引动天地异象,这真的是宗师可以办到的吗?或者说,这真的是人力所能够办到的么?
天上出现了一抹闪电,雷声大作。
面对着仿若来自四面八方,天地各处的剑气和天罚般的剑势,顾小年轻吐出口气,立时,场间如起了一场雪崩!
轰!
剑气倒卷,大势临前而骤然溃散,夹杂长剑的悲鸣碎裂,以及几声闷哼和血肉分离的撕扯。
林凡等人呆呆地看着,他们看着眼前极致的光迅速退散,转而是阴沉的天色和即将有雨的预兆;他们看着血雨在一丈外落下,如遇无形屏障;他们看着那宝兵利器碎裂无数,如雪般落在地上。
他们只是看着,眼前这人轻吐了口气。
卢思源握剑的手有些不稳,阴翳的脸上怎么也难以将不可抑制的惊惧消融,在此刻,他完全提不起出剑的念头,甚至是有任何的动作。
那个人只是安静站在那里,却有天威随行,令人惶惶。
姚龙旺默然了,他收起了飞剑,脸色灰败。
传闻终不如亲眼所见,唐战虽为唐门家主,可若是换做自己,同样也可以将对方擒下,在他们这等圣地名宿的眼中,这根本算不得什么。
可现在,姚龙旺觉得自己错了,而师兄他们同样错了,他们看错了前方那个人。
亦或者,他忽而觉得自己等人是落入了某个算计之中。
……
阴沉的云终于落下雨来,渐渐有脚步声出现在变得死寂的此间。
脚步声坚定而整齐,人很多,而且绝不是赤手空拳。
姚龙旺抬眼看向四周,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而像孙冲合等人则是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那是一个个持刀带剑的江湖人,他们出现自粱河中的船上,他们自玉京中走来。他们打扮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腰间都挂着一枚木制的腰牌。
罗网,一个近几年在江湖上兴起的势力,据说与大周公门关系匪浅。
紧接着,是自玉京城墙下马道跃马奔袭而来的身影,近千人,于此间十丈外勒马驻足。
他们整齐而干净,穿飞鱼而腰挎绣春刀。
他们是北镇抚司驻玉京两个千户卫所的锦衣卫,是大周天子亲军锦衣卫。
“大周玉京锦衣卫千户陈惊龙,见过指挥使大人!”
“大周玉京锦衣卫千户屠云涛,见过指挥使大人!”
声若洪钟,接着便是那近千名锦衣卫穿霄震云之声,“吾等见过指挥使大人!”
46.承平
“锦衣卫,指挥使?”
这一刻,懵住的不是两三人。www.uu234.ccUU小说
顾小年抬了抬眼,莫名点了点头,他明白了。
天上终于落下雨来,雨丝轻柔,带着凉意。昏沉的天色下,一只白隼唳啸一声,遥遥而来。
顾小年回头,看向柳施施,后者有一瞬的错愕。
想来,这是那位通天神侯的计策了,这只白隼并非是只有传信的作用。到现在,应当是朝廷打算插手了。
可顾小年有些不明白的是,难倒诸葛伯昭之前都是装的?在与周锦言的关系上,他们实际并未疏离,反而如异人府这等机构都是做出来给别人看的?
他只是思索一瞬,那只白隼便飞了下来。
柳施施抬手,白隼落下,她从上取了信筒布条。
只打开看了一眼,她的脸色就变了。
她猛地抬头,看向身边的叶听雪,而后看向顾小年,眼中少见地带了些惊慌失措。
而在此时,玉京水关上的将士同样拉紧弓弦,遥指的方向便是姚龙旺等人。
“速速回京。”柳施施传音过去,语气失去平静。
顾小年眉头微皱。
两艘楼船破水而来,罗网诸人依次登船,而锦衣卫中亦走出百人上船。
他们分列站好,目光坚定,船板铺下,一身锦袍的段无视站在船舷,看向这边。
柳施施走近,将手里的布条递了过来。
顾小年伸手接过,目光微凝。
上面只有一行字,却隐有杀伐而露。
“北凉玄甲军围困雪女宫,草原王庭大军南下。”
顾小年闭了闭眼,所以,这就是罗网和锦衣卫出现在这的原因。
为了不让自己与浮云观在此时生恶,于战事将生之时,稳住大周江湖。
他不发一言,布条在手上化为齑粉,而后径直上船。
卢思源拦也不敢拦,就站在那,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林凡与凤梧等人自然是紧跟在了顾小年的身后,再之后是步履沉重的柳施施和隐有所察的叶听雪。
孙冲合看着一行人登船,看着楼船进入粱河,越来越远,微绷的身子方才松懈下来。
他这才发现,后背已经被冷汗湿透了。
未登船的锦衣卫和罗网之人退去,水关上机弩收弦,那种无时无刻不充斥在此间的杀意才消失不见。
姚龙旺目光阴沉,“想不到喂了这么久,竟然还是喂不熟!”
他说的,自然是这玉京水关的驻守军卒和那两个千户所。在往日所无视的,像狗一样听他们使唤的,如今竟敢对他们刀兵相向,成就威胁。
而最让他窝火的,是所谓的罗网为何会在玉京构成这么一股势力,而观中却毫无消息。
不过转念一想,如果对方早已与朝廷勾结,那今日之事,便能说的清了。
“诸葛伯昭!”姚龙旺不难想通此事是谁在背后做那黑手。
“回山!”他说了句,便往上行山掠去。
而清蝉等人则是默默看着那消失在水天一线的船只,面色复杂。
有关怪异这等神秘力量,最后终究还是让朝廷截胡了,而并非是他们来人不够,事实上参与此事的且于此地的尽是武道宗师,可朝廷不过是一些散兵游勇罢了。
但这是一层纸,他们不敢捅破,更别说还有那个人在。
公羊辞伸手接住落下的雨丝,苦笑一声,“这下子,盛会没了。”
众人默然,盛会只是个噱头,其本质是想联系江湖各派,重拾一种力量,背后未尝没有别的打算。而他们沉默的原因,是看着这场雨,去思量那个人如今究竟是何等境界。
“咱们也,回吧。”
……
宽阔的粱河上,楼船借风而行。
顾小年站在船头,红衣轻飘,静静看着河水。
“生气了吗?”柳施施走过来。
顾小年摇头,“我既不在乎过程,也不在意结果。”
他在想的,是今后的自己要如何自处。
方才,可以明显看出老了些的段无视,已经将情况全然说明了--北凉上将军应凉玉夺权,着玄甲军围困雪女宫,行攻山灭派之举。坐镇北凛州数十年的肃王于前日病逝,征北将军林蒙挟持世子周锦宸,以虎符调离边关守将,北帐王庭精骑一夜连破十四关,大半北凛州已经沦陷。
草原王庭南下,这是几百年没有发生过的事情了。
据段无视说,朝廷的应对不可谓不快,但一连换七将,节节连败。朝堂上现在已经乱了,承平日久,能打仗的几乎挑不出来了。
而林蒙是肃王的学生,尽得其兵法真传,他作为破军先锋,草原大军几乎势如破竹。
此时,与其相抗的,或者说是固守北凛州与北云州一线的,正是十年前在早朝与顾小年有过一面之缘的昭武将军谢放。
换句话说,此时顶在前边的,已经是世家的人了--谢放出身神都谢家,这等出身极少会作为最高指挥的大将。
顾小年对谢放还有些印象,那是个面色蜡黄的中年人,似是旧病缠身。而段无视也坦言,谢放早有内伤,丹田气海一直处于崩溃的边缘,也即是他不能像武将那般冲阵杀敌。
柳施施没有说话,她只是安静地站在一旁。
叶听雪如今心神大乱,完全失去了平静。
雪女宫虽是武道圣地,武道宗师和绝顶高手无数,可当面对的是北凉大军时,便没有任何胜算,因为这是镇守边境、分封一州的北凉精锐。
她想不通为何雪女宫会遭此劫。
顾小年却是问了句,“周衿现在,在做什么?”
站的稍远些的段无视连忙道:“未出皇宫,不问政事。”
顾小年点点头。
“你怀疑这件事跟她有关?”柳施施问道。
“直觉。”顾小年说道,“她想当皇帝。”
柳施施娥眉微皱,这是有关天下的大事,若真是周衿为了皇位所用的计策,那就算她能登基,也不会得到拥戴,迎接她的是千夫所指,是民心背离。
勾结外贼,当诛!
“周锦言呢?”顾小年未置可否,转而问道。
段无视心中汗颜,道:“离京前陛下坐镇中枢,总领全局。”
顾小年轻笑,“前日之夜便爆发了战事,这消息传的有些慢了。”
北凛州全线都快被攻陷了,玉京这边竟然丝毫不觉。他们仍可见悠哉的画舫楼船,可见男男女女结伴出游,可见天上的风筝,可闻洞箫丝弦。
一日光景,消息自是可以传到玉京来的,更别说是有关战事。
可现在看来,摆明是其中有人出手阻碍了,而可以肯定的是,当然是有部分人早就得到消息了的。
比如浮云观。
顾小年想到那个御使飞剑的中年道人,说实话,他还真像朝对方打一拳试试。
47.朝野
礼佛的人手中无刀,心里却藏着一把刀。www.uu234.ccUU小说
神都,大周皇宫。
回廊上,一道身影走得不紧不慢,身后一丈外跟着护卫模样的男子。
十年过去,花子陵早已不再是从前那般毛躁,人近中年,他更为稳重,只是看着眼前那人的背影时,眼底依旧深藏爱慕。
周衿一身象牙玉色,她手里捻着一串深红佛珠,身段朦胧窈窕,面容干净圣洁,姣好如白月光,又像人间的观音。
回廊的尽头,是御膳房。
这里也算是宫廷重地,自是有金吾卫值守的,可如今,莫说是金吾卫,就连本应在此忙活的太监宫女都全然不见。
门关着,而周衿的脚步声却并未隐瞒,很是清晰。
她伸出手,轻轻推开了门。
入眼,是一张长桌,那是上膳食时宫女要先试膳的地方,可现在,有一道身影正侧对这边,狼吞虎咽地吃着,而在他身前的桌上,满满当当的全是烧好的饭菜。
他对来人恍然未觉,只是一个劲地往嘴里填东西,吃着、吞咽着。
周衿站在夕阳的余晖里,光从她身边透进来,如俯视一般的,她的眸子高高在上,看着眼前之人的时候,殷红的嘴角露出一丝不屑和嘲讽。
“你跟小时候一样,受了委屈或是解决不了的事情,只会这么躲起来,像头猪一样往肚子里塞东西。”
她轻笑,讥讽明显,“你在填补什么?有用么?”
那人没有理她的意思,两手抓着糕点,在拼命往嘴里塞。
只不过在屋内一角的阴影里,在听到她这句话的时候,似乎有什么动了动。
周衿看了那边一眼,表情收敛,看向眼前之人,“你的疑心太重而分不清轻重,志大才疏,你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先皇铺就的路,只不过这不适合你来走。”
那人动作一顿,转过头来。
胡茬如野草,眼圈发黑,脸色无光而目光略有呆滞。如果让外人看见,必然大惊失色,因为他是大周如今的皇帝,周锦言。
只是谁能想到,三日前还坐镇金銮挥斥方遒的他竟会成了现在模样?颓废,失魂落魄,这仿佛是最好的形容。而也与眼前出现的身影形成鲜明对比。
“退位吧。”周衿轻声道:“你是想被人称为庸而不昏的皇帝,还是落下个无道昏君的名声?”
周锦言看着眼前的落日余晖,迎着那双背离了光芒的眸子,看到了她脸上再也藏不住的野心勃勃,以及那抹冰冷。
他嘴里的糕点吐了出来,肩膀哆嗦了几下,接着身子开始颤抖。他捂着脸,发出闷声的啜泣,接着便是压抑着的嚎啕。
他将吐出的糕点拼命塞回嘴里......
周衿怜悯地看着他,摇了摇头,留下意味莫名的轻笑。
然后,转身离开。
而房中,阴影中的人动了动,最后却还是止于阴影,只有一声叹息。
……
大周历新始八年,十月底,北凛州战事爆发。短短三日,战线全告崩溃,一州之地沦陷,难民以百万计,震惊天下。
十一月初,周帝下罪己诏,检识人不明、用将不察、懈怠疏忽、听信谗言、刚愎自用等,而流言四起,已失民心。
次日,周帝锦言宣布退位,百官拥戴先皇公主衿即位,民间流言渐清,转而欢欣鼓舞,一夜如昼。
这是大周第二位女皇帝,年号承圣。
……
神都城中略有萧条,因为大周军队在北云州又吃了败仗,而北云州乃是横贯版图的州地,神都其实离战场并不算太远,官道四通八达,若是精骑奔袭,两日便可兵临城下。
路上的行人步履匆匆,哪见往日繁华喧闹。
这是数百千年未有的局面,大周自立朝伊始,定鼎九州,还从未有过今次大辱,竟会被草原蛮夷攻陷一州。
适时,昭武将军谢放城破自缢,数位大周名将陷阵无生,此不可谓不壮烈。
只不过......
“奇耻大辱啊”
神侯府,后花园,亭边,诸葛伯昭投食喂鱼,一声感慨。
顾小年站在亭边的阴影下,午后的阳光落在靴上,他低头看着。
“这一次锦衣卫和东厂不去管太学生游街闹事了。”诸葛伯昭笑了笑,“鹿鸣书院的那些大儒都疯了,写缴文声讨、壮军心,但这有什么用呢?”
曾经的文人现在怒发冲冠,就连往日流连风月的太学生都壮怀激烈,想要弃笔从戎,彼此都在呼吁着要去从军。这种精神是好的,可他们去了,只会像麦子一样被那些骑兵割头,除此以外,或许还能以死来激励更多的人去送死。
诸葛伯昭是如此想的,战争,就是要兵将和大周的军队去打,不然百姓养他们干嘛?
“可现在的事实是,朝廷的军队似乎打不过那些草原人?”柳施施端着一杯热茶,走过来。
诸葛伯昭回头,有些疲惫憔悴的脸上带着笑意,刚待伸手接过,然后他便看到柳施施将那杯热茶递给了那个好像是发呆的人的手里。
他脸色一僵,随即暗哼一声,不太开心。
“打不过是有原因的。肃王、北凉王、太渊王、靖王,这四位是御封的护国柱石,因为他们能打仗,会练兵。可现在,他们都老了,肃王病逝,一身本事都被林蒙学了去。”
诸葛伯昭说道:“他知道大周如何练兵,他知道大周军队的薄弱点,也知道北地战线的布防。所以他可以轻易形成针对,于朝廷的每一位统兵的将军,每一支军队。”
柳施施蹙眉,“所以,北帐王庭才会势如破竹。”
诸葛伯昭点点头,看向那不发一言的身影,问道:“你怎么看?”
顾小年看着杯中氤氲的热气,道:“北凉那边如何了?”
在返程途中,叶听雪便是因雪女宫一事回了北凉。
“北凉?”诸葛伯昭一愣,然后莫名一笑,“陛下修书一封,应玄嚣亲自披甲挂阵,应凉玉自缚收押,雪女宫危机解除。”
他话里不无嘲讽。
这次之事自是不少人能看出来的,其中意味不言而喻,同样的,也必然是雪女宫妥协了什么,比如某种支持。
“天人不出,谁可当万人敌?”诸葛伯昭轻声道。
他看的,依旧是眼前的那人。
顾小年点头,直截了当,“你想怎么做?”
他话语平静,听不出喜怒怨气,但诸葛伯昭却是苦笑。
“自你们离京,我便不想让你们再回来,这是真心的。”他叹了口气,“我欠你们顾家已经很多了。”
“只不过你没想到怪异之事有圣地插手,解决的如此轻易,而战事爆发,你身边也缺少人手。”顾小年淡淡道。
诸葛伯昭沉默着,点了点头。
“你屡次三番拿大义来与我说事,让我很恼火。”顾小年语气有些冷淡。
诸葛伯昭笑得有些难看,有些苦涩,“因为只有你在乎啊。”
48.刺客
大义,是很容易挂在嘴上的东西,它是一个名词,也是一道护身符。www.uu234.ccwww.uu234.cc而在某些人的嘴里,常常可以听到。
说起来容易,真正在乎的、能坚守做到的,很少。
诸葛伯昭自认半生为朝廷操劳,自与那个女人打赌输了之后。
而现在,她早已死去,自己也早就做完了该做的事情。本来现在的朝廷会变得如何,跟他已经没有了任何关系,可他却做不到无视。
所以,他需要做些什么,也需要别人的帮助。
有志之士,有能力的人,就是他现在需要的帮手,而眼前的人,就是他最好的选择。
顾小年轻笑,有些讽刺,“你还真是厚脸皮,也真是不要命。”
诸葛伯昭笑笑,眼角皱纹很深,“总要有人去做些什么的,我想哪怕不是我,也一定还有别人。”
“那你想怎么做?”顾小年问道。
他明白了,而他现在同样没有拒绝。
诸葛伯昭眼中一喜,以为他是被自己说动,顾全大局,为大义领命,不免心中歉意更甚。
可他误会了,顾小年现在只是觉得自己不知道该做什么,陷入了迷茫,所以他乐得有些事去做,只要别太麻烦。
他已经想好了,如果诸葛伯昭拜托他的事情会很麻烦,那他就不做。
上行山的云层和后山究竟养着什么怪物,顾小年其实很有兴趣去见识一下,而本来也是有机会的,只是从玉京走的太匆忙,而且浮云观行事也让他很不喜欢。
“武道宗师是极强的战力,但不是能改变战争的制胜关键。”诸葛伯昭看着顾小年,语气认真道:“但刺客可以。”
话没有说满,两军交战,普通的刺客当然不行,必然要怀着家国信念,抱以必死决心的死士才可以。
柳施施脸色微冷,“莫良多,阿赫嚓托。”
这是两个人名,前者是北帐王庭如今的大可汗,武道宗师之境,被誉为草原的第一勇士。后者是北帐王庭的军师,自幼在中原求学,对于大周的文化风俗极其了解。而他最厉害的,是在沙盘推演兵法中胜过了当代兵家的嫡传,现在指挥草原兵马作战的就是此人。
这两人都是宗师,且必然位于重重保护之中,若要潜入大军刺杀,难比登天。
“谢放虽然熟读兵书,但面对的是连兵家都胜不过的人,败的不冤。”诸葛伯昭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这不是空话,阿赫嚓托活着,大周很难取胜。”
“草原的军队,有那么多吗?”柳施施问道。
“谢放城破之前曾有传信,北帐王庭各部落联合,军卒不过三十万。”诸葛伯昭道:“但你们别忘了,林蒙收拢来的北凛州叛军,可足有二十万人。”
叛军,包括最开始谋逆的军卒,俘虏后背叛的官兵,以及一些绿林匪类。其中不乏有北凛州投靠江湖世家或是武林门派,利益驱使,其门人弟子自会从军,像是借此劫掠或是灭掉素日对手的事情,不要太多。
“大周北地军伍百万,溃不成军。”诸葛伯昭笑笑,“只因无将。”
无将,不是指大周没有能打仗的将领,这样的话大周早完了,只是因为他们没有被派上,或者说,没有受到启用。
而原因,
“现在新皇即位,草原该败了。”柳施施淡淡道。
诸葛伯昭点头,“不错。”
这一切,本就是那位为了即位而用的谋略,只不过代价有些大,虽然承受的是黎民百姓,是那些死去的将士。
“但空口无凭。”柳施施说道。
诸葛伯昭轻叹,“就算有证据,难倒还能让她再退位吗?”
天下经不起这般折腾,或者说,是大周经受不起。
“她为什么会得到这么多的支持?”顾小年疑惑道。
按他所想,周锦言在位期间虽无功绩,却也没有昏庸之举,这天下依旧平和繁荣,百姓安居。
那么,只是因为某个人一直以来的野心想要完成,所以朝廷百官包括北凉王和周锦宸乃至林蒙等人就要冒天下之大不韪,不惜自身名声丧尽也要帮她登基,这未免太过令人难以相信。
为什么?
“因为这皇位,本就该是她的。”诸葛伯昭道:“当然,宫里也有你所看不到的博弈,只不过是有人输了有人赢了。”
“异人府,就是周锦言的后手。”他说道:“只不过他没想到的是,会被他一直忽略的人,将其彻底覆灭。”
这件事顾小年也听说了。
在战事爆发的那晚,大理寺接到报案,说是异人府有人在百花楼闹事,还肆意出手杀人,口中多对律法出言不逊。然后,大理寺将此人擒下查办,而钦天监的李乘风以此为由头,合不良人和大理寺将异人府里的方士连夜捉拿,包括那天师无道,全然落网。
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钦天监设立之初,除去观星象测运势之外,还有监察鬼神之事的职责。只不过数百年来多了锦衣卫和东厂等机构,装神弄鬼的套路又多为人熟知,流传于江湖,自是少了此等事情。而这钦天监素日里做的最多的,也就是帮那些名门勋贵看看风水星象了。
到现在,才被记起它本该有的职责。
“周锦言小看了李乘风,朝堂江湖也小看了此人。他历经三朝,神皇陛下登基前他反对过,魏央执掌大权时他也公然顶撞过,但他依旧活的很好。”
诸葛伯昭笑了笑,说道:“他撞过梁柱,装过病,别人都以为他是装疯卖傻,但谁又能想到此人是有真本事呢。”
顾小年点头,“所以,包括李乘风、兵部尚书甘拓和不良帅甘行煜,这些都是先皇周馥的后手,为了让周衿以后即位。”
诸葛伯昭点头,“对。”
“可为什么呢?”柳施施问道:“难倒只是因为周锦言十多年前那夜想要弑君,就被否认了一切?”
诸葛伯昭将手里的鱼食全都抛进池塘里,看着群鱼争食,缓缓道:“因为被最亲近的男人背叛过一次,所以便难以承受第二次的背叛。”
柳施施张了张嘴,还是沉默了。
“所以,你想让我去杀掉那两个人,是怕周衿最后收不住?”顾小年问道。
林蒙是周衿的人,但他手下的叛军却不全是,如今几日,每个人双手都沾满了血腥,更别说还有那些失去亲人家园的百万难民,这如何交代,又如何善了?
再听话的狗一旦野得久了,也会沾上些狼性,尝过肉味儿,就戒不了了。
诸葛伯昭闭了闭眼,道:“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49.器量
顾小年没有立即答应下来,因为这件事仍需从长计议,最主要的,是需要一个机会。UU小说
就算他现在自负武功,半步天人,也不敢说能于数十万的大军之中去刺杀中军大帐的主将,更逞论杀人之后的全身而退了。
他有良知,会心生怜悯,愿意为自己为他人、为所谓的大义去做些事情,但他现在还不想死。
顾小年很清楚,值得与否,以及要为谁,他都有自己的判断。
……
“如果说,直接入宫把她杀了呢?”
在去用饭的路上,一直沉默不言的柳施施忽然开口。
不光是顾小年有些惊讶,就连诸葛伯昭都凝目看去,眼底带着沉思和探究。
柳施施却看向府中一旁,那里的树落尽了叶子,草植枯黄,要等另一年的春来,绿意才会回归大地。
她就这般看着,脸色平静而冷淡。
诸葛伯昭沉默一瞬,然后道:“就算能杀了她又能怎样呢,受折腾的永远是黎民百姓,你莫要有这种想法。”
说着,似乎是为了增添说服力,他继续道:“既然她想当皇帝,又得到了那么多的支持,那就且看着也无妨,等她本事用了,是平庸还是明君自然能看出来。”
“一人终究乱不了天下。”诸葛伯昭最后道。
顾小年看他一眼,“说说时间地点吧。”
诸葛伯昭一愣,紧接回神,“暂且不急,先看那位陛下如何应对,而且,有关怪异之事尚未妥当。”
顾小年两人相视一眼。
“唐门心怀不轨,那来京的唐门长老唐琮已经被关进天牢,而现在,各派都在瓜分唐门和霹雳堂原先的势力和生意。在你们回京后,以浮云观为首,通过暂居白马寺的云缺递了帖子,除去雪女宫外的六大圣地,包括久不现世的剑庐,都有意参与进怪异之事。”
诸葛伯昭沉声道:“他们想要从凤梧的嘴里,得到那艘‘蜃龙’楼船的下落。”
柳施施轻笑,“浮云观想借小年的手除掉观中那些碍事的老家伙,于结果虽然不是弄巧成拙,但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人被咱们带回来了不说,还失了面子。”
“不错,现在就是他们想要找回面子,还想要里子。”
诸葛伯昭接过话来,看向身边的那人,道:“你以全盛气机感应天地,引发异象,这才是浮云观当日乃至一路未敢阻拦的原因。”
此时,三人已经到了堂中,诸葛伯昭给两人拉开椅子坐下,桌上是类似火锅的美食。
“镇派神兵和陆地神仙不出,宗师之境便是武道巅峰,但谁能想到,竟还有你这位半步天人。”
诸葛伯昭话中含笑,却也有坦荡的羡慕,他一生所求便是武道凌绝顶,却前半辈子为情困顿,后半生又为朝廷操劳,于武道上,念头杂了,本该有的领悟就摸不到了。
能引动天地异象,必然是明悟天地某种大势,身具天人特征,如此方为半步。但当今天下,又有几人能够做到?
势,存于天地之间,有人游历四方,有人终生浪迹天下,可这种东西是通玄的,需要悟性的,除此之外,谁也不知道它该如何落于人力。
诸葛伯昭羡慕不假,但他知道分寸,不会去问。
“说得好听。”柳施施淡淡一笑,“他们想要的,还不是有关长生的隐秘。”
曾因蜃龙楼船出现了无极仙丹这等可以直接填补一甲子功力的东西,所以这等可抵消岁月的一切,都是为人所追寻的对象。没有人想死,尤其是那些看到死亡的人。
诸葛伯昭未置可否,他自是知道这一点的,世上总有几个人静极思动,会彼此交流念头,哪怕自己不做,也会去让手下的人去做。他们虽然是鬼,可还有人需要借助他们的余荫。
顾小年对这些并不在意,他看着桌上片好的一盘盘羊肉,说道:“我觉得,顾昀可能还活着。”
柳施施正夹了羊肉往锅里放,此时筷子顿了顿。
诸葛伯昭眼皮一跳,目露惊异,“顾子岚还活着?”
他的语气有些激动,依他如今身份和过往经历,少会如此。
只是严格来说,顾昀属于托孤之臣,他是大周状元,本是为了复仇,可后来却为朝廷付出生命。尤其是对江湖来说,他几乎是以一己之力促成了铲除魔教的计划。
不能说他没有私心,只是他承受了常人所不能承受的,理解了常人所无法理解的,更是做到了常人所无法做到的。
这便是一个人的器量,而若以侠义论处,顾昀必然兼具。
而朝廷、江湖乃至天下都需要这样的人,诸葛伯昭心生佩服,所以才会有些失态。
顾小年摇头,“我也只是怀疑。”
说着,他便将在蜀州时,林凡包括叶听雪他们遇见的那几个灰袍人的事情说了,并且将自身怀疑也说了出来。
“傅如依么。”诸葛伯昭点头,“的确,十年前她于你先离开神都之后便再也没有了消息,而最后有关疑似的消息,便是她也曾出现在七剑镇,于那歇脚。”
说着,他话语一顿,接着看了眼虽是在听,却也在蘸料吃着羊肉的柳施施,而后看向顾小年。
“说起来,容清儿你应该不陌生吧?”
柳施施耳朵动了动,眼神似有似无地飘了过来。
顾小年点点头,他的记忆力非比常人,自是记得的。
“她,怎么说呢,十年里常常来公门打听你的消息,尤其是六扇门这边,她几乎跟每个人都能说上话了。”诸葛伯昭有些无奈,后一句算是解释,“她父亲是靖王麾下最重要的将领,哪怕是在神都,也没人敢惹她,公门里的人都会给她几分面子。”
顾小年觉得他废话有些多,便伸手去拿了筷子,但看着桌上的肉片,明明是想吃,却没多少胃口。
他反而想要吃生肉,像是在那幽暗的地方里,所吃的那种活生生的鲜血淋漓的生肉。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
桌上两人自然发现了他的异样,柳施施眼中一急,便要起身过来,而诸葛伯昭还以为是自己那句话惹得对方如此,不由皱眉怀疑。
“我没事。”顾小年勉强一笑,他看着脸含担忧的柳施施,解释道:“不是武功修为上有什么问题,就是心里应该还有些芥蒂,过段时间会好。”
柳施施一怔,看了眼桌上的吃食,又想起同行月余,对方吃素偏多,相对而言其实饭量于此武道境界来讲自是极少。
她有些明白了,却更为心疼,但偏生毫无办法。
难不成要让他闭上眼睛,自己去喂他?她念头至此,忽而一愣。
顾小年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是看向诸葛伯昭,道:“然后呢?”
“什么然后?”
“你不继续说吗?”
“噢,对。”诸葛伯昭点头,然后道:“后来你回来之后,我都忘了这件事,直到你离京,她又来了。”
“我实在不忍心,就将你还活着的消息告诉她了。”他摊了摊手,叹了口气,“一个小姑娘,等了你这么多年,为你做了这么多,这份执着和心意,我看着难受啊。”
柳施施放下筷子,目光不善地看着他。
顾小年同样如此,嘴角轻抿,打算听听这老小子的下文是什么。
50.器量(下)
诸葛伯昭感觉到了一些压力,被两人这么盯着。www.uu234.ccwww.uu234.cc
他端起茶杯,接着喝一口来做掩饰。
“义父?”柳施施看着他,微笑,“后面呢?”
诸葛伯昭干咳一声,将茶杯放下,然后道:“容宸将军想把她许配给你,而她也同意了。”
顾小年神情一愣,柳施施脸色一冷。
“不行。”
“我不同意!”两人同时开口,平静而果决。
诸葛伯昭心中叹了口气,你怎么不明白我的良苦用心呢?
“咱们成亲吧。”
在顾小年脸色不善地看着诸葛伯昭,而后者额头隐隐冒汗的时候,柳施施放下筷子,突兀说了这么一句。
“胡说什么!”诸葛伯昭当即喝了声。
顾小年一怔,“你认真的?”
“当然。”柳施施点头,“咱们年纪不小了,再等我都成黄脸婆了。”
诸葛伯昭额角青筋直跳,孩子大了,翅膀硬了,不听话了,学会直接无视老父亲了。
他咬了咬牙,道:“你就没问过老夫的意见?”
听到他开始拿辈分,柳施施语气一缓,“你不是都知道嘛,再说,成亲本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你也希望女儿幸福的吧?”她眨了眨眼。
诸葛伯昭只觉得脑袋有些发懵,我就是觉得你跟他不会幸福才这样的!
顾小年轻笑,问道:“神侯大人是有什么顾虑么?”
诸葛伯昭下意识搓了搓手指,是在思考,斟酌该如何说。
顾小年有些会错了意,“聘礼自然是要有的。”
说着,他打开乾坤袋,从里面拿了个小箱子出来,打开,半箱全是万两一张的银票。
顾小年笑着,将小箱子朝柳施施那边推了推。
“这是那时候从段旷那里搜来的!”柳施施双眼一亮,说道。
这么一说,当真是有种岁月变迁的感觉了,一些人,一些事,不是好像,而是真切地过去了好久。
顾小年点头,“这些,就权当聘礼了。”
柳施施眉眼一弯,轻哼,“那我就收下了。”
说着,她便招手,那小箱子朝她这边滑来。
但半途,有深蓝的光芒一闪,小箱子凌空飞起,被诸葛伯昭拍在了手下。
“咳。”他低咳一声,瞥了眼箱子中的银票,然后道:“那个,聘礼哪有子女收的,自然要为父来保管才是。”
诸葛伯昭心很痛,但知道事不可为,自己是阻止不了的。
而同时,他心里也有些欣慰,当方才说出‘子女’二字的时候,竟才有了一种原先的小小的一个、长大成人的感觉。
这很奇怪,也让他有了一种自己老了的感觉,同时眼里也有些酸涩,如果当初她没有那么选,而自己也没有面临那种选择的话,或许自己现在的孩子,也该成人了。
他心绪有些低沉,手指一动,将小箱子收了。
“那义父是同意了?”柳施施故意仰起下巴,说道。
诸葛伯昭笑了笑,却有些说不出话来。
“是要等这些事都了结之后么?”顾小年问道。
诸葛伯昭点头,“人生在世,朝廷和江湖都是绕不开的。”
他看着身边那面容冷峻的年轻人,认真道:“当你在玉京引动天地异象之后,想来你已经做好了准备。”
朝廷已经很强大了,江湖各派始终在维持着一种平衡,以圣地划分佛道两门,如一杆秤。可现在,当属于朝廷的一方出现了不该有的力量,那么他们总是要做些什么的。
除非顾小年立时破境天人,与天道直面,受五衰之劫,从而自困。否则,他的存在,就是破坏平衡的威胁,而无论他以前做过什么,是善还是恶,是侠还是魔。
尤其是现在正值战事,于高层自然对其中内情间或知悉,可对于黎民百姓来说,便是大周战火将起,风雨飘摇。值此,江湖人才更好行事,说什么便是什么。
……
顾小年喝了口水,淡淡道:“准备什么的,就是谁来杀谁罢了。”
“这不是简单就能做到的。”诸葛伯昭朝后靠了靠身子,“应凉玉围困雪女宫都没有做的太绝,连山门都没有真的攻进去,就是忌惮陆地神仙,畏惧事后报复,你不怕?”
顾小年轻笑,“他们还能有几分锐气?”
诸葛伯昭眉头一皱,觉得这不是什么好现象,眼前之人似乎太过自信了些,或者说是自负。
顾小年说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句话我以前不甚在意,现在看来,倒真是透彻。”
“你想怎么做?”诸葛伯昭觉得自己心里必须要有个底才行。
顾小年反问,“为何你对朝廷这么上心?”
诸葛伯昭沉默,然后摇头,语气莫名,“不是上心,只是时间久了,就总觉得这是自己的一块心事,割舍不开,就想为它做些什么。”
他想了想,似是疑惑,“你不明白?”
顾小年微微凝眉,终是摇头。
“或许,你还没有找到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诸葛伯昭说了句。
也可能,是心早已经死了。这句话,他没有说出来。
顾小年看着眼前沸腾的火锅,没有说话。
“武道真意,明心立意,你当时想的是什么?”
诸葛伯昭本来不打算问,但终是忍不住,或者说,是因为那个脸上的担忧就没下去过的人。他还是问了出来,而这也代表着,他试着想要看看能不能帮帮对方。
顾小年摇头,“当时受困,只求脱身。”
他想起了那如樊笼般的困境,在永远的黑暗里,能感知到时间的流逝却无能为力,所以才有了斩破樊笼的刀意--因为极强的压抑而生的逆反之心,势要劈开所阻挡在眼前的一切。
他忽而一怔,转而心中若有所思,似乎自己忘记了什么,在那场困境之中。
或者说是将某种奢求放弃了,而他却忘了。
诸葛伯昭见此,便也不再说了,因为他知道,自己帮不了对方。
“如果顾昀还活着,你会做什么?”他问道,因为他很想知道。
顾小年想了想,没有第一时间回答。
有顾昀在的时候,现在仔细想想,那时会很安心,觉得有一种依靠。并非依赖,那是对方无论何时何地因何等情景都会帮自己的安心。
而当他死后,便感觉永远地失去了什么,如今细想,那是一种依托,亲近般的依托。
顾小年说道:“会帮他吧。”
“什么?”诸葛伯昭觉得自己是没有听明白。
“或许我无法具备他所说的器量,但如今的我已算强大。”顾小年说道:“所以,我想要像他曾经帮助我那样,来做些事情。”
说完,他看向一旁的中年人,平静道:“从刚才对话的开始你就在试探我,想必现在你应该能看出来了。”
诸葛伯昭目光闪了闪。
他只听身边这人开口,
“我会去杀掉那两个人。”
只因为那个人曾为朝廷和江湖做了一些事情,所以顾小年也想要试着去做一做,就这样。
51.报复
傍晚。
神侯府地段不错,但远处近处都有高阁楼宇挡着,自不是看夕阳景色的好地方,而且,总觉得也太远了些。
柳施施去书房给叶听雪写信了,神侯府的阁楼上,阑干处,两道身影站在那里。
“你心里,是不是依旧在恨着老夫?”诸葛伯昭手按阑干,语气有些消沉。
此地阁楼自是没有傅承渊府上的那幢福楼高的,余晖落在身上,让人觉得一切都很是遥远,而远处的落日也显得似幻不真。
顾小年双手拢在袖里,平静道:“你心里应该很清楚。”
“如果顾子岚真的活着,这份恨意会不会少一些?”诸葛伯昭脸上仍有笑意,但实际上,从那夜在身边这人面前毫无抵抗之力开始,每次面对时他总是紧绷着心弦。
因为对方的杀意做不得假,这是个心狠的人,无论是对别人还是对自己。
顾小年看他,轻笑,“仇恨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减少,也会因外界因素的影响而沉寂。”
他总是文质彬彬和颜悦色的样子,而说出的话似乎也很是坦白。可无疑,诸葛伯昭心底已经警惕到了极点,丹田中的那片气海仿佛随时可以爆发出至强的一击,因为危险,因为那种锋芒在背。
“其实还是说开的好,老夫总是觉得不踏实。”诸葛伯昭苦笑。
仿佛在这时的不是那个六扇门的灵魂,也不是被江湖被朝廷所敬畏且信任的通天神侯,而是一个感知到了危险,然后想要试试看能不能将其化解掉的普通人。
这或许是伪装,也可能是最本质的反应。
但顾小年却是不信的,身边这人是个狠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且决不罢休。在北凉雪女宫那次,玉清陨落便是最好的证明--虽然不是诸葛伯昭的手书,但那封信是以他的名义且能让玉清相信的,与他又如何脱得了关系。
在事后刻意的调查中,顾小年已然知道,玉清,便是身边这人一生所爱的人,对方等了他数十年,最后得到的却是死亡。
这等在某种程度上狠辣到无情的人,惹到了自己,顾小年真是想一巴掌将对方拍死,就在这,一掌毙掉对方。
他这么想了,落日的微风而过,透出一丝凉意。
诸葛伯昭一时寒毛倒竖,身子绷紧,内力下意识地在体内调动,几乎下一刻便要忍不住应激动手,夺占先机。
但他生生克制住了,因为这缕杀气,不是刻意,倒像是不经意间的心念变化而引起的天地杀机。
也即是,身边之人的武道修为,已经到了自由感应天地的境界。
“这就是半步。”诸葛伯昭心中苦涩而无奈,他竟毫无办法。
转瞬,微风照样经过,远处的那轮落日终于看不真切了。
顾小年闭了闭眼,复又睁开。
“你是她的亲近之人,我会因此试着放下。”他说道。
而其实,如今天下,朝廷和江湖都需要这么一个人,只有诸葛伯昭能调度六扇门,他有资历,有威望,可以把握住朝野的平衡,可以居中节制调节。
顾小年想着,这或许,就是自己不杀掉对方的借口,只因为或许顾昀还活着。
诸葛伯昭有些愣神,而等他下一刻回神后,身边早已没有了那人的踪影。
只有曛光落下,一片昏黄,好像让一切归去。
而他知道,正是这份亏欠,如一道裂纹,出现在了自己的道心上。于武道上,他算是年轻,可现在,他却是失去朝前一步的可能了。
他不甘且愤怒,只是拳头握紧了又松,逐于缄默。
……
人都有最在乎的东西,金钱权势、身份地位、家人亲朋等等。
而对于诸葛伯昭来说,他最在乎的并不是朝廷的存亡,江湖事物的兴衰,因为他是宗师,无论岁月如何,朝代更迭,他都能过的很好。
治他的罪?他就是六扇门的老大,所作所为就是与律法打交道。
杀他?普天之下,又有几人能做到。
而当然,他对柳施施自是有感情在的,除此之外,对于诸葛伯昭来讲,最重要的,就是看见前路,武道的前路。
从异人府一事和如今怪异之事上来看,他的野心从未消失,他想要破境,寻求突破的契机。为此他可以隐忍,于周馥临朝的时代,于魏央横压一世的时代,于老供奉还在皇宫大内付诸影响的时代。
而现在,他终于可以在武道上试探地迈出几步的时候,路却被斩断了。
顾小年很清楚,一直以来都是。自那次于六扇门初见,自己在对方的奇门领域中看到了黑白的身影后,他对诸葛伯昭就有了了解。
这是个追求力量的人,执着且坚定。
所以,顾小年走在神都的街上,夕阳落山,天地昏黄,他眼中露出几分快意,在方才,他断掉了诸葛伯昭的‘前途’。
报复,从来都不需要太快,因为等待的越久,对方就会越松懈,从而会产生侥幸和快活,然后在这时候复仇,才是最令对方痛苦的。
顾小年觉得自己是好人,所以他既没有杀掉对方,也没有废掉诸葛伯昭的武功,而事实上,若是顾昀真的未死,诸葛伯昭道心未必不会修回圆满,哪怕自是很难。
不过想来,对方也会领这个情的。
他觉得。
……
街上的行人很是匆忙,好像在怕什么,也像是丢了什么在找一样。
穿着红衣的身影有些突兀,这么不紧不慢地走着。
然后,在某个拐角,顾小年脚步一顿,有一道小小的身影从身后快步而来。
他回头,那人似是被吓了一跳。
眼前的是个穿着朴素的小男孩,脸上有些惊慌,双手攒地很紧。
顾小年没有说话,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有人让我跟你说,想在白马寺请你喝茶。”小男孩话里有着明显的拘束和磕绊。
顾小年点头,表示知道了。
但对面的小孩子还没走。
他想了想,笑笑,转身便走。
小男孩在身后张了张嘴,大概是想说什么,脚步都迈出去了,但还是不敢。
直觉中,他很害怕,从眼前的人身上。
一块碎银子忽而被抛到了脚下,小男孩一愣,呆呆地看着那道走远的身影,然后很快回神,捡起来跑了。
顾小年感知着身后,眼底微有柔和,接着,他便朝白马寺走去。
52.日落西山后的光
顾小年在白马寺没有故人,如果非要算的话,那妖僧玄衍勉强是一个,却也不过是一面之缘,而且并不是很愉快。www.uu234.ccwww.uu234.cc
现在,他不认为是这和尚请他喝茶,自然也不会是那个如今还在浮云观养伤的玄空和尚,细想来,应当便只有云缺了。
他们并无交集,甚至连见面都没有。
只是顾小年听诸葛伯昭说过,在十年前,云缺便来了神都,向六扇门打听过自己和顾昀的下落,然后一直居于白马寺,寸步未出。
而且,请人喝茶这种事情,算是风雅,也是对方能做出来的。只不过不下帖子或是亲自去请,反而让人递话,这就有些不礼貌了。
也可以说是,自己的行踪一直被对方所掌握着。
顾小年无声一笑,抬头,眼前已是白马寺。
门扉朱红,上过台阶,他停下步子。不必敲门,不过几息,便有人从里面开了门。
一个穿着月白僧袍的小沙弥探出头来,脑袋锃亮,双眼乌黑灵动。
“施主是小顾先生吗?”
她的眼里带着好奇,语气却有些小心。
顾小年点头,眼前的小沙弥竟然还是个女的。
此时,日落西山,四下空寂。
佛门敞开不大,小沙弥引他进寺,然后,寺门重新关上。
古刹佛塔,一种庄严浩大,古朴沧桑扑面而来。
而寺中干净非常,石板小路,见不得灰尘和落叶。
“请跟我来。”小沙弥双手合十,走在前边引路。
顾小年于后边跟着,目光四下看了看,复又自然地平视眼前。
然后,他微微皱了皱眉。
前边走着的小沙弥太过骚情,尤其是在走路的时候。
顾小年已经看出了对方是女儿身,虽然年纪也就十四五,可于背后看着,也过分妖娆了些。
腰身扭着,月白的僧袍有些紧致,可以看出腿很细,不大的臀很翘,正是恰到好的身材。而此地佛息圣洁,安静空幽,却平白让人心中升起些燥热来。
顾小年沉了沉眸子。
走在前边的小沙弥身子忽地颤了颤,转而停下步子,回过头来,面容凄楚而美,轻轻咬唇,眼眸勾人,如泣如诉,梨花带雨。
“放肆。”顾小年眸光冷淡,轻吐出声。
下一刻,有声如同琉璃碎裂,眼前的一切如云烟如水墨般溃散。
依旧是那扇朱红的佛寺大门,门环微有绣绿,他站在生了青苔的石阶上,有淡却可闻的桃花香绕在鼻端。
如今已入冬,哪还来得桃花?
顾小年嘴角轻抿,手自袖中而出,就要抓向门上那兽首的铜环。
他的动作看似缓慢,也再平常不过,可四下蓦然有风而起,小山坡上的枝桠摇晃,地面上沙石流窜,而眼前的铜环突兀地自行叩响,却是如此惊惶。
数道破空声自周围响起,自佛寺之中而来。
顾小年轻笑,手掌按在了铜环上。
原本的颤鸣陡然变得激烈,但一瞬之后陷入了诡异安静,绣绿的铜环被他压在了手掌下,另一个兽首铜环一声悲鸣飘荡,随即声音淡去。
眼前的朱红大门蓦然颤动,随后四分五裂,直接崩碎!
顾小年指上捏了个铜环,看了眼,随手丢开了。
眼前的场景登时澄净。
……
仿佛有看不见的幕布揭开拿走,四周出现的,是几十个光头。他们都穿着米色的僧袍,肌肉很壮,手里拿着僧棍,看过来的时候面色很是不善。
顾小年站在阶上,他们在阶下。
而在对面的门中,也有几个人站在那,此前领路的穿着月白僧袍的‘小沙弥’也在其中。
“喝!”
呼喝声急促,继而便是那几十个持棍之人如浪潮般层叠而来,棍风如飓,猎猎有声。而气血仿佛凝结成云,被风吹散,灼热如火。
顾小年眯了眯眼,他觉得有些可惜。
这几十个都是练外炼体的外家好手,走的是肉身成圣的路子,如今也都是绝顶境界,放在外面的江湖里,可都说得上是‘得道高僧’。
而他可惜的,是白马寺培养这些人不容易,光是药浴和秘制的肉食,这便是天文数字。
可现在,他们都要死了。
顾小年呼出口气,衣衫于风中静止,鲜红罗列,玉带璀璨,这一刻,他才是这夕阳落山后唯一的光。
视线仿佛被抽离,这是在场诸人升起的第一个念头,一瞬的黑暗之后,眼前只闪过一抹红芒,猩红如血,凛冽至极!
无声无息,那呼喝而来的宛若实质的气血登时崩溃,气浪翻涌,轰地一声燃成滚滚黑焱。
“魏央的焱字诀!”
“退!”
“快退!”
有人在呼喝。
顾小年只是看着黑焱向四周漫卷,那些持着棍子的武僧连表情都来不及变化,便直接成了黑炭,罡风肆虐,眨眼成了飞灰。
“真好看。”他微微侧身,看着阶下。
背后,是含怒而来的掌风,突破了黑焱,如一道匹练,接着是两道身影直冲而来。
顾某人信手朝后挥掌,掌纹错综如刀刻,一道道剑气从中飞出,无边气浪冲天而起,接着便是两声尖叫,罡气碰撞的刺耳声撕扯着耳膜,但这丝毫不能阻止转瞬而来的血雨。
血雨落下,凄艳美丽。
他回头,看着那小沙弥呆愣惊惧的模样,轻笑,“这就是,喝茶?”
……
玄优愣愣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眼中是呆滞和惊骇,心底如翻起滔天巨浪。
这是山门前的天人阵法,然后被数息看穿破去,甚至连阵眼中的祖师气机都感到了恐惧。而还有那足以泯灭宗师的‘朝天棍阵’,竟被一口气烧了个干净。更别说,还有方才出手的两位武道宗师,他们竟连对方的衣角都没摸到。
那个人站在被血染红的青苔石阶上,腰身笔直,衣衫绯红,他的脸上透着一股冷峻,在缓缓淡去的黑焱和飞灰之中,血雨如后山的桃花飞散,而他就像是降临人间的魔与鬼。
有脚步声从身后传来,玄优猛然回神,然后肩膀上便多了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掌。
玄衍含笑,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后朝前走去。
“玄衍师兄......”玄优声音颤抖而急切。
玄衍并未回应,而是在门槛内站定,看向外面,迎着那双平静的眸子,双手合十,施了佛礼。
“施主果然是入魔了。”他说。
顾小年歪头,有些不解。
玄衍笑着,面容慈悲而目光怜悯,如同寺庙中那些泥塑的菩萨佛陀,受人香火,还愿众生。
只不过,其中的冰冷自然少有人知。
“入魔?”顾小年字字斟酌,顿挫之间,由疑惑变为明悟。
“看来施主是悟了。”玄衍说道。
他笑的有些开心,身子微微站直,虽然不甚挺拔,却如菩提树般生气盎然而带着一股佛理,让人闻之信服。
53.魔
魔,不是指魔教。www.uu234.cc
它是指背离人间大道,为世人所不容的一类。作恶多端、居心叵测这些都是对于魔的描述。
玄衍如今,说顾小年入了魔。
世人皆知他是白马寺嫡传,修成正果的得到高僧,就连前朝神皇女帝都常听他讲佛,阐述佛理,辩论禅机。
而白马寺屹立近千年,长居神都,广善好施,为福一方,深得人心。
那么,他所说的话,谁会不信?
玄衍说顾小年入魔,谁会不信?
更别说,
有脚步声轻缓,自寺中出现。
负剑的冷漠中年人,青云剑场大剑主‘仗剑青衫’陈修辞,武道宗师之境。
身着灰袍,握剑静默的青年男子,久不出世的剑庐传人顾长青,武道宗师之境。
僧袍艳丽而面容慈悲含笑的中年和尚,手上捻着一串佛珠,广寒寺戒律首座普冲,武道宗师之境。
同样月白僧袍,只不过面容粗犷,手拎禅杖的中年和尚,白马寺讲经首座通慧,武道宗师之境。
而在寺外阶下,同样有几人出现。
一身红衣,悬挂刀剑的带笑中年人,太州罗家家主罗正则,武道宗师之境。
抱剑的年轻人,一袭黑衣干练,南海御剑山庄孟清秋,武道宗师之境。
着彩衣,腰缠长鞭,拿纸扇的貌美女子,神都风满楼林梦,武道宗师之境。
一身墨色长袍,要挂长剑的平静中年人,神都闻见那位杀手之王崔故,武道宗师之境。
加上一脸盈盈笑意,如女子般光彩照人的玄衍,此地白马寺寺门前后内外,竟足有九位武道宗师!这还不算刚才死去的两个。
此时连风都止息了。
顾小年站在阶上,眉眼平缓,目光在这几人脸上看了看。对这几人他有的能从穿着和佩剑上看出根脚,有的则完全不知道对方身份,可看样子,这些人好像都是认识自己的。
所以,他问道:“咱们都认识?”
玄衍眼中有过一霎的惊愕,他没想到对方开口竟是问出这么一个问题,有些傻,或者说,太出人意料。
那位杀手之王崔故轻笑,道:“认不认识的不重要,各有目的,所为利益罢了。崔某来此,只想见识一下你的刀。”
他说的坦诚真挚,不带丝毫杀气,如同寻常的剑客,说要看看你的剑一样。
但他是天底下最可怕的杀手,擅长的就是隐匿气机,就算是已经将刀插进了他人的心脏里,也不会有丝毫的杀意流露,没有半点烟火气。
顾某人却没有搭理他。见识?你也配?
“你们这阵仗,是不是有些小题大做了?”他说道:“当年除魏央那夜,似乎都没这么多人吧。”
“魏央横压一世,他再强也还只是宗师,可你不一样啊。”玄衍笑眯眯地开口,“你是半步天人了,一只脚成了神仙,咱们怕啊。”
顾小年笑笑,“传闻浮云观的观主和广寒寺的扫地僧也是半步天人,怎么没见你跟他说这些话?”
玄衍摇头,仍然带笑,“你难道不明白么?”
顾小年当然是明白的,江湖不管多么混乱,它始终自成一体,跟朝廷跟官家泾渭分明,亘古不变。
他朝寺中看了眼,道:“云缺呢?不是他请我来喝茶的么?”
“你死,他才能破境。”玄衍淡淡道。
顾小年点头,长吸口气,此间的风才重新突破凝滞的气机,自由飘散。
众人上前,拔剑出刀,气机浑厚,勾连成片。
这是借助了白马寺的山门大阵,气机汇聚,天空云层激荡。
“此为除魔之举,行天下大义之事,秉任侠之风!”
出身剑庐的顾长青三指摸过长剑,出声悠扬。
顾小年忍不住看了他一眼,“久闻剑庐百年前多豪侠仗剑江湖,如今所见,真是大失所望。”
顾长青神情不变,罡气鼓荡,剑气锋寒。只要这次能杀了眼前之人,江湖各派以圣地为首便会给朝廷施加压力,将那名为凤梧的先秦遗民掌握在手,得到那艘蜃龙楼船的下落。
如此,便能一窥长生之秘,那他们剑庐,自然会参与其中。
所以,眼前的是不是魔,背离侠义与否,只要能达成目的,那自另有人去书写。
更何况,现在江湖正道齐聚于此,若他们所杀之人不是魔,那谁是魔?
江湖,从来就是他们说了算,就算是朝廷,也不行!
没有呼喝,没有预兆,只有出招。
罡气随行,剑气而生,没有花里胡哨,九人出手便是绝学杀招。
他们不是世间最强的宗师,却是巅峰的战力,这是一股联合起来可以屠宗灭派的力量。
“那就来吧。”顾小年说了句。
无边的剑气刀芒自他周身而出,如飞瀑,如流星,极光掠电,冰冷如渊。
他的衣衫上出现细密的割裂,露出雪白的同样出现撕裂的内衬,而他乌发飘动,眸子里映照万物。
佛陀手印,金光璀璨,剑气森寒,如冰如狱。
这是宗师级别的出手,其中武道真意莫名,霍乱心神。
顾小年眼底迷茫一瞬,出现了种种异象。
有人在他从未到过的南海礁石上仗剑破空;有人于古刹佛寺晨钟暮鼓声里功行不缀;有人在穷山恶水沼泽雪山中隐忍潜藏,寻一击必杀之机;有人在飞瀑直挂的青石上十年如一日,剑起不落;有人寒来暑往,日夜练功;有人忍受白眼,一朝成名。
每个人都有过去,每个人都有苦楚,只不过或无人知晓,或不为人知。
但随着这一刻的全力出手,为了今次心中所要达成的目的而全力施为之下,武道真意显现,一切都轰然爆发。
面对这来自四面八方的杀意和致死武功,顾小年煞攸然,黑焱而生,可过去无往而不利的黑焱在此时数息间便千疮百孔,其中穿破而来的,是一张张或冷漠或平静或狰狞的面孔,他们的眼底无一例外的,都带着一种渴望--杀死眼前人的渴望,可以因此得到更多的渴望。
每个人的心里都没有半分大意,他们知道此人灭杀过宗师强者,生擒过唐门家主唐战。他们之中有的武功不如唐战,有的也不敢说能完胜过,而此时联手,便是一种补拙。
也是群居生物猎食时的本能。
54.人过招
黑焱四散,如幕布撕碎。UU小说www.uu234.cc
顾小年身形已动,一掌劈出,黑焱倒卷而回。
第一个死的,是那穿着红衣,刀剑双持的罗家家主罗正则!
他双目一睁,根本无法反应过来,掌过如风卷,刀剑齐断,而人影骤崩。
罗正则像是一个破布麻袋,只在一个照面便崩飞出去,于半空黑焱落上,惨叫一声便化为飞灰。
不为别的,只因为对方穿了同色的衣物,顾某人有些不喜。
“他要逃!”青云剑场的陈修辞厉声喝道,抬手一指,剑先出而人后至。
顾小年人已然落于阶下,四下攻势临身,他气沉丹田,豁然回头。
陈修辞被这目光吓了一跳。
然后,众人所见的是,被围困且要被罡气杀招湮没的那人似是无声笑了笑。
此时夜幕将降,原本就因众人气机牵引而有些晦暗变化的天空上,忽而有云层招惹而来,其中云层破开一层涡旋,昏暗且去,展露青冥。
顾小年闭目观想,他曾于魏央乾坤袋中得到一幅武道经画,其上只有一个突兀的脚底板,如今虽难悟那种踩脸的霸道,却也有自身明悟。
他手掌微折,朝着陈修辞落掌一甩。
无边剑气组成网罗巨手,将四下攻势崩散的同时,直接拍向了脸色大变的陈修辞。
这位江湖扬名的大剑主只来得及抽身撤剑,以剑罡而挡,然后下一刻便被剑气撕裂,化为炸开的血雾。他赖以成名的剑罡,如同纸糊。
众人一瞬沉默,从出手到那人从阶上而下不过两息,在场却已有两位宗师尸骨无存,兔死狐悲不算恰当,总归是让这些平生杀伐果断的宗师强者都产生了怀疑。
半步天人竟真的这般不可抗衡?
有这残存的天人阵势对此人隐隐形成压制,他们以九敌一竟还落于下风,那么,此人究竟要如何才能战胜?
玄衍脸上已不见笑意,他看了眼众人,然后道:“事已至此,绝无收手道理,为了诸位自己,也为了背后门派,莫要过多思量!”
顾小年看他一眼,冷冷一笑,身影骤然消失。
玄衍瞳孔一缩,双手一拍,身形斗转,身周已有数道残影而生,气机相同,竟让人分不清孰真孰假。
同时,隐有龙啸而生,脚下石阶如玉盘,青烟袅袅,其中白龙显现,正是白马寺绝学之首的《八部天龙》。
而不过三五丈的距离,顾小年瞬息而至,青烟之中,龙首峥嵘,张口抬爪狰狞而来。
剑庐传人顾长青长剑一抖,剑吟刺耳,如一场大风之势,剑气撕碎一切,其中隐有歌女轻吟浅唱,勾人心肠,让人沉睡--剑庐真传绝学《风谣诀》。
广寒寺的普冲和尚双掌成刀,一掌炽烈如火,通红一片,罡气成白烟溢散;一掌锋锐刺目,观之便忍不住留下泪来,偏生让人想要仔细看清楚--广寒寺绝学《火焰刀》、《摩诃无量刀》。
白马寺通慧展袖而双手尽收,胸腹一缩复而鼓胀,双拳自袖中陡然而出,出之飘渺如云,瞬息之间不停变幻,时而如兽时而如齿,而速度为场间最快--白马寺绝学《苍云古齿》。
御剑山庄的孟清秋剑出如秋水,转而一股秋意的死寂弥漫,剑气如落叶萧萧而自身如林,面容却无愁苦,一剑而出,反带着解脱和一丝沉醉欢快--御剑山庄镇派剑法《曲水流觞》。
腰间长鞭如蛇嘶声而动,风满楼林梦纸扇轻张,笑靥盈盈,场间如来一阵香风,酥骨蚀魂,惑人心魄,而她抬手,看似缓慢实则速度极快,彩衣红霞,手掌轻柔--同样是一门失传绝学《醉梦红酥手》。
杀手之王崔故却不见立即出招,如闭目沉思,感周遭罡气而气机攀升。杀手是让人看不见出招,他却违背常理,于下一瞬睁眼,长剑脱手,引动场间众人出手时的罡气如匹练凝聚,这一剑似裹挟众人之力。此乃自创必杀秘技。
顾小年心神微凝,此时自身隐受阵法压制而内力运行稍缓,自然大意不得,所以便不打算有丝毫留手。
杀意冰冷,冻彻人心。
场间诸人齐齐一凛,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剑意而动,八部天龙无声嘶吼,青烟登时被此青冥剑意泯灭,玄衍身形一顿,滑退数步,张口吐血。
顾小年不依不挠,此番他就是要杀了这嫌恶的和尚!
闭鞘刀养意,出鞘即青龙,他侧身,掌刀在手,攸然探出,众人只见一抹青芒而出,其后便是那双不含丝毫感情的眸子。
青芒闪现,犹如惊鸿,夺去此间所有的光芒和声息。
眼前的一切于一瞬间陷入漆黑,丹田气海陷入停滞,以罡气显化的种种武武道异象全然无声消失,仿佛从来都不曾出现过。
于黑暗的瞬息之间,仿佛悠悠时光岁月而过。
顾长青看到了那结庐的广阔山谷,世人仰慕剑法前去学剑,每个人脸上俱是真诚和向往,而那些熟悉的人都有着发自内心的笑容。
普冲置身在了广寒寺的佛塔之下,如儿时那般等待着那个扫地的老僧从里走来,和颜悦色地与自己打招呼,指点自身武道的不足,而师兄普沉则在一旁艳羡地看着。
通慧看到玄衍恭敬称呼自己‘师叔’,为自己奉茶,下棋时恭侍一旁,寺中佛禅相论时被自己三言两语辩驳无声。
孟清秋一剑击败门中前天下行走方重泉,看着这位素日对自己苛刻且不假辞色的师兄向自己求饶,在今后的日子里向自己躬身请教剑法,于门前恭候三日。
眼前的红盖头掀开,烛光下,林梦看着眼前的江鹧,热泪盈眶,守候多年终于修成正果,而对方也终是选择了自己。此后伉俪情深,濡慕江湖。
崔故站在九层的阁楼上,俯瞰神都,现在整个地下全是他说了算,就算是大周皇帝都要看他的脸色行诏令,而自己想要做什么,官府更是连个屁都不敢放。他看着自楼中掠出的一匹匹骏马,自家的弟兄们再也不用过刀口舔血的日子,也不用再隐藏暗处做那等为人不齿的勾当。
他们都看到了一生所希冀活成的样子,今后想要变成的模样,便将此生的倔强和至此的坚守通通放下了。
高手过招,没有来回,只有一下。
刀光掠过,只有完全黑下来的天色,落下了蒙蒙细雨。
而唯有玄衍睁大了眼睛,呆呆地看着缓步走来的身影。
对方背后,是带着微笑接连倒下的众人,他们没有痛苦,衣着干净,看不到丝毫伤势,可他们已经死了。
与他同样呆滞的,还有那在寺门后不远注视着这边的玄优,她就这么看着那人走到了自己爱慕的师兄面前,抬手放在了他的头上。
如仙人抚顶。
55.何为江湖
“你......”
玄衍想说什么,但眼中神采却在迅速消退。
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手有些凉,那是刺骨的凉意,将身心灵魂全部碾碎。
而他兀自难以理解,无法去相信。
自己筹谋数年,窃取大周龙气破境宗师,横压同代武者,就算是老辈宗师他亦不放在眼里。
可现在,竟是一招败北。
所有人最拿手的绝学武功,在眼前人的手下连两招都未撑过,这是何等的讽刺?
玄衍闭上了眼睛,冰冷的气息摧毁了他的经脉窍穴,而气海丹田如雪崩一样轰然崩溃。
永陷黑暗之前,他仿佛看到了万佛朝宗,举世皆佛。信徒不远万里而来,白马寺门开神都,而那站在莲台上颔首微笑的身影转过头来,那艳比桃花,俊美绝伦的分明便是他的模样。
“人间佛国。”玄衍嘴角仍留一丝笑意。
黑焱自他体内而生,只是一息,便只有飞灰随风飘散。
顾小年收手,平复内翻涌,同时心法运转,蓬勃的内力自丹田中快速恢复,往四肢百骸间流通运行着,不曾间断。
他看向白马寺中,远处佛塔上好像亮起了光,天空风雷汇聚,雨变得更大了。
一缕莫名的气机随着自然之气落进他的感知。
“云缺。”顾小年看着,这是云缺破境宗师了,而他却没有去阻止。
玄优眼角滑下泪来,越淌越多,她的眼里有着无限恨意,且随着看着那人的时间之久而愈来愈浓。
顾小年本不甚在意,现在却看了她一眼。
眼刀如电,玄优眼中仍带血丝和仇恨,可脖子上却溅出一道血线,接着便倒了下去,再无生气。
然后,顾小年朝白马寺中而去。
背后,恢复过来的煞转化黑焱,火星迸溅落下,地上的几具尸体便化为飞灰。当然,他们身上的乾坤袋什么的,自然是被气机牵引,尽数被他收了。
……
死了这么多宗师,而且天人大阵开启,白马寺里的人不会不知道。可现在,夜幕降临,寺中连个人影都看不到。
哪怕是云缺破境,现在也该有和尚出来才是。
顾小年自是没什么好惧怕的,信步从容,连过四重山门。
有敲木鱼的声音传来,夜雨下,有些突兀,也反而更让人安静平和。
那不是一个人在敲,而是几十个人,几百个人,低沉的诵经声渐渐入耳,像是在超度,而不是做晚课。
顾小年站在雨里,石板路就在脚下,眼前成片佛塔通亮,庙宇之中烛光摇晃,看不清有多少人,藏着多少心事。
而他的感知,在这一刻好像受到了阻挠,自然之气不再亲和,变得陌生。
这才是白马寺的天人大阵,这里才是中枢。十丈之外,目可及,耳可闻,可纤毫却已灰蒙。
“顾某应邀,前来喝茶。”顾小年语气轻微,声传出却如洪钟大吕,传遍整座寺院。
有钟声于此间响起,接连不停,悲怆苍凉。
门开,有老僧自殿中而来,冒雨,面容平静,只是眼眸含悲。
他穿着隆重,手捻佛珠,龙首禅杖顿地,气机勾连,仿佛接引天地。
而此时,云缺破境时引动的天地异象尚未消失,风雷二气本该散去,却因此气机愈加汹涌,如受牵引,竟劈在了一座殿宇的飞檐上。
飞石溅落,更多的风雷之意却带着狂暴朝大地涌落,水面泛蓝,幽影诡异。
顾小年沉默看着,如今才明白过来。
境界的差距会产生无法逾越的鸿沟,尤其是在天骄与庸才之间。武道宗师杀不死可以以人力引动天地异象的半步天人,因为那代表着掌握了某种天地大势,这是压倒性的力量,而非人力可以弥补。
玄衍等人是为了争取时间,也未尝没有想要一击功成的打算,当然,那些江湖人或许只是这么认为的,而不知道白马寺里还有现在的布置。
一道身影出现在那座佛塔上,一身道袍,衣袂飘扬。
“这杯茶,怕是喝不到了。”云缺展袖,夜空风雷汇聚,仿佛被他掌握。
顾小年抬眼看他,轻笑,“咱们可,无冤无仇啊。”
云缺脸色复杂,只不过双方相距二三十丈,有阵法和雨幕影响,彼此自然看不真切。
“你应该知道缘由的。”他抬头看天,话语遥遥,“虽然手段有些不光彩,但也是为了江湖。”
“江湖?”顾小年笑笑,“江湖会在意某个人的存在可能会影响到它吗?”
云缺一愣。
“是你们觉得自己的利益会受到影响,所以才会拿江湖大义说事。”
顾小年淡淡道:“所谓的江湖,不就是你们么?”
云缺抓着窗沿的手不由得用力,这是他从前没有想过的,一时间不敢去因此细想。
本是破境后圆润自如,且正转化内罡之气的丹田气海忽而有些滞缓,对方的一句话,如在他的道心,切开了一个口子。
他熟读道藏,文武兼具,自身光芒压制住了同时代的所有武者,就算是玄衍和叶听雪,也多有不如。
可事实上,这两人全都早他多年破境,而以往那些只能望其项背的武者,如钟小乔等人也早早破境宗师,当年龙雀榜上有名的天骄,除去陨落的,现在这十年之后,几乎皆为宗师武者。
唯有他,道心受损,止境不前。而现在,他的道心又不稳了。
云缺不免怀疑,自己腹中万千道藏,道心为何不坚?
自己行侠仗义,享誉江湖,道心怎能不坚?
他疑惑,他不解,他怀疑。
可他却不敢自问。
问自己,是不是道藏中也不会说出江湖是什么?
什么才是江湖?
自己的行侠仗义,是不是毫无意义,或者说,是真还是假?
雨夜飘摇,他也彷徨。
顾小年听闻过有关对方之事,从自己还只是小小的锦衣卫的时候,就对对方的大名如雷贯耳。
无论出身还是传承,武功还是人品,都得人艳羡,可现在,正值对方破境宗师之日,本该大喜,却忽而有些残忍。
自己囿困十年,对方也是止境了十年。
如今想来,自己刚才有感而发的几句话,倒是坏了对方的道心。
顾小年摇头,云缺只是太相信师傅祖师,道书所述,而自身的经历少了,所以才会如此。
他看着站在殿前阶上,以气机引动风雷,如今却脸色阴沉的老和尚,挑眉。
“有什么手段,用出来看看。”他轻笑,睥睨之意纵于眼底,嚣张跋扈,几乎溢在人的脸上。
老和尚脸色一黑,罡气呼啸,便要引动天地之威灭杀眼前此獠。
“什么是江湖?”恰在此时,云缺忽而抬头看向这边,出声问道。
他的语气带着恳切,更有深深的迷茫。
56.何为江湖(下)
老和尚有心发作,却因风雷二气乃对方引动,若是对方有恙,那天地之威消散,就算此地引动大阵中枢,也无击杀眼前之人的力量。www.uu234.ccwww.uu234.cc
所以,他只能忍耐,却也正好借此为大阵蓄势。
顾小年耳边是木鱼与诵经之声,而夜雨微凉,他看向云缺。
“江湖,就是我辈之人出出入入的地方。”他说道:“而不是,谁的名利场。”
云缺一怔。
老和尚眼角一跳,因为他发现气机牵引的天地之力竟在变淡,他豁然抬头,夜空之上,风雷二气漩涡正在散去!
“江湖是祖师一刀一剑拼杀出来的,不能亡在朝廷的人手里!”他蓦然大喝,声音苍老却浑厚,如一头愤怒的老狮子,发出最后的咆哮。
地上的雨水登时湛蓝一片,那是无数扭动的电蛇,而白马寺的半空之中,无数雷电汇聚,青白色的刺目光芒充斥此间,亮若白昼。
老和尚一挥禅杖,身上出现焦黑和丝丝烧灼,他口中吐血,眼中却杀意滔天。他看着阶下院中的那个人,看着半空中汇聚的雷电如一尊太阳般,轰然朝地上砸落而去。
顾小年脸色凝重,感受着扑面而来的危机感和某种刺痛,手掌一翻,一把寒光深敛,绣画春纹的长刀便落在手上。
这是一把绣春刀,刀柄端原本镶嵌玉石的地方如今嵌了块光滑的黑色石头。
风雷如芒,漫天而来,惶惶天威,如是天要人死。
刀身落在雨里,光滑如镜,由横变折,继而是更为璀璨的刀芒。
人虫豸,虫豸尚且挣扎,更何况被揉捏的是人。
若天要我死,那我便杀天!
一刀既出,天地樊笼两断,太阳一分为二。
老和尚一下瞪大了双眼。
一道身影鲜红一线,一手握刀,一手按刀背,惊鸿一瞬,恍若闪电。
顾小年双目之中血丝如蛛网,周身罡稀薄溃散,红衣出现大块焦黑,显然方才面对那风雷二气也不轻松,那毕竟是精纯的天地之力,不是以人力能轻易对抗的。
老和尚挥出禅杖,其上雷电翻涌,整个人同样仿佛一个电人,但长刀劈断禅杖,自他眉心斩入,煞轰然。
血肉四散,顾小年浑身浴血,以刀拄地,诵经声、敲击木鱼之声霎时一静。
云层翻涌聚散,风雷散去,雨变得更凉。白马寺像是没有了活人一样,安静到死寂。
云缺扶在窗沿旁,头朝外伸着,未以真气隔绝,半身尽湿。
他看着天上,任由雨水冲刷,面容隐有癫狂。
“所谓的江湖,不就是你们么?”
“江湖是谁的名利场。”
这些话,以前从没有人跟他说过,而他也从没有这么想过。但现在,这似乎就是事实,如同梦魇,在他脑海中萦绕不去。
而当他回神的时候,那道身影已经推开了殿门。
“啊!”
“别,别过来!”
“住手!”
惨叫只有一瞬,没有哀嚎,因为他们感受不到痛苦。
顾小年面容冷漠,他只是在走,走过诵经的大殿,走过敲着木鱼的僧侣,无数人依次倒下,无边剑气如万象森罗,这些修为最高只是先天绝顶的僧人根本不能阻挡。
有数道气机自白马寺后山而来,当顾小年杀空三座大殿之后。
“孽畜!”面容悲戚的中年僧人看着眼前的修罗场,目呲欲裂。
血与雨水混合,流淌成河,而殿门大开,往日的宝相庄严如今尽被鲜血染红,有的僧人破开了窗子,大概是想往外逃,有的已经爬到了门口,有的也已经逃到了阶前,可无一例外地,身上总会有一道剑伤致命。
剑气弥漫在此间,三座大殿,二百余先天僧人,无一活口。
这些都是今夜主阵之人,都是白马寺天资卓绝的后辈,可现在,往日一张张朝气蓬勃的脸上只剩下不甘和惊恐,瞪大的双眼里仿佛永远映着一个人的影子。
“你该死,你该死啊!”
三名宗师级别的僧人分位而站,站定后气机爆发,便是直接出手。
他们含怒而击,可哪怕顾小年至此内力消耗不小,可又怎是他们能够抗衡的?
每个宗师都必然久历杀伐,都有着自己的一段传奇往事。他们闯荡江湖,留下赫赫名号,一身绝学,明悟真意,成就自身武道,足以开宗立派。
可是,死的时候,这些都没有人在乎。
他们是强,尤其是圣地出身的武道宗师,传承和天赋兼具,放在江湖上都是一方巨擎,受人敬仰。可遇到比他们更强的人,他们就是鱼肉。
螳臂当车,唯死而已。
顾小年收手,三具尸体倒地,环绕的罡气溢散,泡在血水里。
江湖里,你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你。
顾小年看向一条青砖小道,那里遥遥指向后山,桃花香沁人心脾,只此时在雨中影影绰绰,幽暗成片。
“寺里的人都死完了,还不打算出来么?”他轻笑一声,踏步往后山而去,而随着每一步的落下,自身气机都会攀涌一丝,愈来愈强。
此次,白马寺合谋欲将‘魔’的名头冠给自己,不惜暗中勾结数位宗师,开启山门大阵,想要将自己灭杀于此。因为自己的出现威胁到了江湖的利益,因为自己是站在朝廷的一方,因为这会让朝堂和江湖失去平衡,所以类似闻见和风满楼乃至其他各派圣地都参与进来。
可实际上,只不过是因为凤梧现在就在朝廷的手里,而自己与六扇门关系匪浅,立场明确,他们无法像最初那样将凤梧掌握在手里,得不到那艘蜃龙楼船的下落--有关先秦时的‘长生之秘’,朝廷或许会分享给各派部分情报,却不会全然相告。
而且,谁知道真假?
所以,圣地牵头,他们想要自己运作此事,而不是仰仗朝廷鼻息。此时大周正值战火,朝堂分身乏术,而顾某人既在太予州以异象威慑浮云观,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也是除掉此人的最好时机。
可他们依旧失算,踌躇满志者并非尽皆可悲,有的是因为真的有实力。
因为他足够的强。
所以才会有今夜之事,酿造苦果,便要自己吞咽下去。
顾小年手里的刀没有放下,他不是杀胚,虽青冥剑意在身,却没有被影响成为要以杀人练功,以杀人为乐。白马寺的中坚和砥柱既已身死殆尽,那其余的僧人便没有除掉的必要了--因为他们成不了气候,就算有什么机缘想要复仇,那也不是几年能够做到的,届时,顾某人自然会将这等苗头掐灭。
现在,他去往后山,是想要毁掉那一山桃花,或者说,是想引出某个人。
圣地之所以存在屹立,便是因为他们有陆地神仙作为依仗。
顾小年很想来试刀。
57.心中的光
江湖路,一旦走上,很难全身而退。www.uu234.cc你不能停,除了打,只有杀。
顾小年没想过自己能退出江湖,印象里最深的,是当年铁家家主金盆洗手时的场景。那一次自己也参与了,只要有利益在,只要你这个人还在,你便永远无法退出。
公道不在人心,江湖里也没有正义,正义,是需要自己一刀一剑杀出来的。
顾小年站在桃山上,满目桃花随夜风飘荡,被雨水打落,花瓣于山道岭上随着雨水走远。
这个时节不该有桃花,它的生机何来?
一方茅庐,立于山头,小小的篱笆,厚实的茅草屋顶。
顾小年提着刀,刀尖在地上划过,沙石辟易,雨水被斩开。
门开了,一个枯瘦的僧人像是嵌在了门框里。
他很瘦,比自己当时幽困之时还要瘦,个头不高,像一截被斩断了的甘蔗。
他穿着一身灰布衣,并非僧袍,有些残破,胸膛坦露,像是干瘪缩水的排骨。
他的脸窝皮包骨头,看不到唇和鼻梁,仿佛只剩下几个黑洞,且褶皱遍布,满是老人斑。
这张脸很恐怖,尤其是在雨夜里,若是放在外面,这么突然站着肯定会吓死个人。
顾小年的目光落在对方的手上。
那是一双很白的手,相较于皮肤,相较于夜色,哪怕看不到几分肉,手掌或者说是骨头却如玉般晶莹。
白马寺是佛寺,与广寒寺那般都是佛门正统,他们也有如来掌的纲要。
顾小年紧了紧刀,没有战意,只有一种必然要杀死眼前之人的坚决。
他不想善了,只想将威胁泯除。
“你,想杀我?”那人并没有开口,声音却清晰,苍老、沙哑、暮气沉沉。
他是七百年前白马寺的天下行走,横压当时,孤月凌空,就算是其他圣地的传人都无法与他比较。
他是清净,天人之境,陆地神仙,囿此桃山整六百八十一年。
而眼前之人,是这段岁月里唯一一个上山的外人。
顾小年点头,“想试试刀。”
他不知道对方是谁,只是觉得如今自己杀了这么多宗师了,以后跟圣地江湖自然没法善了,便索性来试试这些陆地神仙还有几分本事,几分锐气。
“老供奉丹与肉身分离,你才能杀他。”清净说道。
顾小年笑笑,露出一口白牙,“那你就出全力好了,我头铁。”
清净空洞的眼眸里像是燃起了两团火,像是摇晃的烛火,却无比明亮,他枯瘦的身上也有佛光出现,金光灿灿,照亮了整座后山。
桃花飘散,如因风动,雨变小了,黑夜却突然变得明亮起来。
顾小年攀涌的气势到达了一个顶峰,手上的绣春刀鸣颤,不是不堪重负,更像是一种兴奋。
“你的刀,够快么?”
有声音随着桃花飘进了耳里。
一股寒意自心中而起,顾小年掌心用劲,刀柄在手中反转,刀身如风车,旋斩身旁。
无数桃花飞裂,片片如芒,金光璀璨。
叮叮叮,与刀接触,仿佛是无数金石。
顾小年心神凛然,这不是先天一,而是大成的白马寺绝学《点石成金》。
身前身后,四面八方,金光万骤,风雨来袭。
它们坚若神兵,锐不可挡,即便是被小小的一丝穿破刀势打在身上,也会炸开一个破洞。
而眼前的,每一滴雨好似都成了观音玉净瓶中洒出的净水。
这便是陆地神仙的手段,化腐朽为神奇,大势之下,万物皆有生机。
顾小年脸色平静,眼中不见散漫轻佻,他的刀很快,在掌中变化如风车,而周身剑气刀芒如网,登仙剑章在此时运转,尝试感应天地自然之气。
他不能一昧地被动防御,眼前这‘干尸’的攻势太强了些,天时地利俱占,一如当时自己斩杀老供奉那次。
可饶是如此,对方依旧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无法彻底激发出武道真丹的力量,发挥不出天人之境的全盛功力。
因为他们衰劫临身,若动,天道加身,会先于自己崩溃。
可即便如此,多于顾小年数百年领悟的武学信手拈来,威势断不能与此前宗师相比。
顾小年腰腹收力,刀斩出而黑焱漫天,金光出现了一道缺口,他身形骤消,再出现时已经入了那篱笆小院。
清净依旧站在门内,此时看着若幽影鬼魅而来的身影,身形未动,身前落下的雨水便激射而出,如是活物。
雨水成线,组成游龙。
顾小年持刀上前,没有半分后退,人过而水龙轰然,黑焱高热引动蒸汽白烟滚滚。
眼前的金光依旧明亮,清净抬手,白玉般的掌心上出现无比耀眼的佛印。
如来掌!
顾小年只觉天地之间恍然幽暗,只剩自己孤身一人,悲怆万古。
黑暗引动的是囿困的日日夜夜,引动的是他心中的恐惧烦闷,苦痛难消,让人明明想活却要寻死,求死却妄图苟且。
而此时,无边黑暗之中亮起金色光芒,如同初阳,那是自天地而生的一尊佛陀,双掌交汇,一手指天,一手指地。
的面容并不悲天悯人,而是一种极致的漠然,冰冷而高高在上,俯瞰人间。
静坐,身影贯通天地,是黑暗中唯一的光,是天地间的主宰,受人敬仰畏惧。
开口,佛音响彻,金光飘荡。
“天上天下,唯我独尊!”
顾小年眼前的世界在轰然崩溃,他想逃离黑暗,去寻找光明。可那尊佛陀却始终如影随形,看似远在天边却近在眼前,明明端坐不动,却有一只遮天大手朝自己而来。
没有掌纹,通体暗金,伴随这无边的光芒要将他彻底镇压。
顾小年能感受到内滞缓,能感受到浑身的无力和丹田气海的一种隐隐溃散。
这不是如来掌的某一式,而是清净以纲要衍化,数百年来最终汇成的一掌。
佛灭人间,掌度众生!
顾小年感受着仿佛死亡临近的滋味,一种明悟出现在心头--只要朝佛叩首,那便可活。
他却于黑暗中横刀而立,狷狂而笑,带着一种果决,一往无前地朝那临近的掌印冲去。
佛既杀生,若要度我,我便灭佛!
黑暗之中,有一束白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他知道这束光从何而来,在穿越后困顿黑暗、迷茫无助的日子里,她便是那抹出现的光,也是至此在他的世界里,唯一的一束光。
至于眼前的佛,又算是什么东西?
掌印崩溃,佛陀泯灭,顾小年的刀划破了黑夜,穿透了雨幕,出现在了脸色大变的清净面前。
他眼中的佛光黯淡,无论如何也不敢去相信对方竟能破开自己的这一掌。
这是在不引动衰劫的前提下自己所能用出的最强手段,这是直接灭杀一个人内心意念坚守和灵魂的掌法,可现在,却似乎成就了对方。
刀光一闪而没,简简单单,没有丝毫异象,只是出刀收刀。
这是极快的一刀,难以形容,它不是斩樊笼的真意,只是斩出的杀人刀。
这是心中的坚守。
顾小年吐了口血,脸色苍白,脑海中隐有昏沉。
他仍被那一掌所影响到,但他还活着。
清净依旧站在门内,他始终没有朝外踏出那一步,因为他从来不敢,自在这结庐之后。
“我曾听人说,刀快的话,血从伤口里喷出来像风的声音,没想到第一次听到的,是自己的血。”他终于开口,声音很轻,眼中的火终于熄灭下去,却在熄灭时闪现的一瞬比过往还要明亮许多。
他虽为一代天骄,却始终缺乏走出的勇气,无法去直面生死,他畏惧,所以死亡只是一种拖延,终要迎来。
清净不由得羡慕眼前的人,因为在那一掌之中,他同样看到了黑暗,看到了对方心中的那一束光。
岁月匆忙七百载,故人已绝,回首时山河流亡。
这便是他所坚守的佛,只不过他明悟的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