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古怪经画
雨越来越小,顾小年看着身上碎布条般的衣衫,伸手扯下,重新换了一身。www.uu234.cc
衣袂干净,是大红的锦衣,柳施施给他定做的。
顾小年看着眼前的茅屋,里面没有点灯,很黑,他犹豫片刻,抬脚朝里走。
迈过了地上的人,脚落在实处,房中没有异味,然后,他吹了火折子,而可惜的是,房中的桌上并未看到有蜡烛等照明的事物。
顾小年想了想,便等恢复片刻后,放开感知,去瞧着茅屋内的陈列摆设。
很简陋,一张满是灰尘的桌子,一张满是灰尘的床,再就是靠着窗的地方有一个蒲团。蒲团陈旧的厉害,里面填充的干草都露了出来,上面有一个人坐的痕迹。
侧边的墙上挂着一幅经画。
画有些年岁了,纸张枯黄,上面是一尊占据了整个画纸的坐佛,掉了色彩,原本的金光有些淡,有的地方也有些发黑。
顾小年走近了,看着这幅画。
于黑暗中,手上的火折子散发出荧荧的光亮,而他与经画相视,仿佛在跟上面的佛陀对视。
顾小年不懂画,看不出这幅画的质地,但能看出上面的佛画得很传神。他沉了沉眸子,在某个时刻,他觉得不是自己在看一幅画,而是画中的人在盯着自己。
“呵。”他莫名一笑,将手里的火折子靠了过去。
仿佛从门外吹进来了一阵风,经画被风吹动,避开了。
顾小年挑了挑眉,眸光一沉,以刀身将这幅画死死抵在了墙上。
手里的火折子靠了上去,经画犹如受风而动,如同鼓胀一般哗啦作响,只不过被刀身压着的缘故,幅度不大。
绣春刀上没有沾上血水,这让顾小年有些遗憾。
而像是察出他的不敬一般,外面的风更大了,然后,顾小年感受到了一股挣扎,来自眼前,来自手中的刀身之下。
“有意思。”他嘴角一抿,如同冷笑。
他此前不是没有接触过有关天人的事物,对陆地神仙不算陌生,比如雪女宫假的寒渊秘境里的棋盘和那枚救过自己的蕴含着天人意境的棋子,再就是夺舍了苏复的天人残魂白锦。而现在,自己就是半步,对于这等气机的感应当然不是当年可比。
好歹顾某人现在也算是临近天道的人了,武道跋扈凌绝顶,怎么能看不透此间的异常?
“你是佛?”他问。
经画自然无声,只有风过留痕。
顾小年朝后退了一步,刀尖抵在经画之上,恰时刺在上面那尊坐佛的心头。
按理来说,刀尖锋利无比,如今应是将这幅画轻易刺穿了才对,但顾小年没有感觉到刀尖与墙壁的接触,而经画上像是有一层阻隔,不是材质特殊,而像是一种无形的力量,将他的刀挡在了表面。
“白马寺如今都毁了,剩你这么一缕残念还有什么用?”
顾小年说着,身上的罡已然外放,黑焱落在脚下,落在桌上,落在床上,爬满了墙,点燃了房梁,点燃了屋顶。
黑色的火,只在眨眼之间便已轰然。
也正是接着这种幽暗朦胧的光,顾小年用眼睛看清楚了那幅画上坐佛的模样。
那张脸有些冷峻,他一愣,脸色微变。
这分明是他的样子!
顾小年手一抖,刀身上黑焱焚烧,眼前的墙皮被黑焱烧得裂开,层层剥落,可这幅画却丝毫不受影响,只有不知从哪里来的风,在吹着它摇晃。
他用力一刺,难听的裂帛声仿佛歌女的呜咽、戏子的凄厉唱腔窜进耳里,顾小年皱起眉头,下意识偏了偏头。
然后,待他再去看时,眼前经画正在燃烧,而上面的佛陀身影也在快速淡去,金光亮了一瞬,那张佛脸也仿佛冲自己笑了下。
“装神弄鬼!”顾小年冷哼一声,煞而动,整幅画连灰都没有剩下。
他感知放开扫过房中,走了出去。
外面的空气很清新,天上乌云未散,夜空一片漆黑。
山上的桃花依旧红艳,顾小年找不出它在此时节绽放的缘由,便不去想。身后是燃烧的茅屋和小院,而火势由罡而生,一点点的雨丝根本造不成影响。
火势倒也不会蔓延,只不过顾小年转头看了眼幽暗的火海,黑焱跳动,他似乎能从中看到那尊佛陀,看到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他知道先前的并不是错觉,只是还未想通。
思索半晌,顾小年抬脚下山。究竟是自己猜想的白马寺某位天人境的光头残念,还是另有古怪,或许还在寺里的那个人会知道。
毕竟自古佛道相争,最了解光头的,还是那些牛鼻子,当然,尼姑师太或许也算第三者。
……
云缺不在佛塔,他坐在石阶上,白袍衣摆沾上了血水污秽,却毫不在意。
他就这么坐着,安静,如在深思,更像是迷茫般的无神。
除此之外,这个夜里,白马寺中再无僧人出来,哪怕其中仍有绝顶修为的和尚能感知到此间发生的一切,在此时,却也不敢靠近。
这主殿偏殿三座大殿百米内,没有一个僧人敢于靠近的,哪怕他们都睡不着。
顾小年自桃山走下,刀已经收了,雨也歇了,他负手走来,闲庭信步,顾盼从容。
然后,一眼便看到了坐在那里的云缺。
对方周身气机并未隐藏,是宗师之境不错,却并不甚稳妥--虽比寻常宗师气息浑厚许多,可不如同出身的公羊辞等人。
这并非是武功或者底蕴不够,而是心境的不圆满,他仍旧道心有惑,武道真意不通透。
顾小年踩在雨水里,水珠溅起,却在方寸之间避开,落在空处。
云缺抬起头来,温润俊朗的脸上是黑白分明的眸子,只不过其中疑惑难消,如同来自深心的困顿。
他双手抓在一起,骨节分明,“我还是,不太明白。”
对于江湖,他还是有些不了解。
顾小年一怔,而后想通。
他轻笑一声,道:“现在北云州正值战事,你知道前因后果吗?”
云缺点头,看不出表情,“曾与玄衍探讨过一二。”
他的脸上没有讥讽不屑,只不过有种不相干的淡然。
顾小年明白,对方不是什么蠢人,也并非没见过世面不懂人心世事险恶的菜鸟,只不过是闯荡江湖少了,有关自家门派等利益纠葛看不太明白罢了。
这便是当局者迷--浮云观的人想要的是一个从道藏中领悟真意的武道宗师,而不是自省碍事的谦谦君子。玄衍想要的是一个聪明且武功高的盟友,自然不会言深。而其人或是以为云缺肯定会看的明白,或是有所顾虑而不谈,便导致了云缺对于‘江湖’的匮乏。
这让顾小年想到了前世上学的时候--对于某个只是碰到过却不需要求知的知识点,一些人觉得你平时成绩很好,就算碰上了也会解答;另一些人看出了你的一知半解,却并不会帮你,反而会含糊过去。直到你考试遇到了,为其困惑,抓耳挠腮却怎么也解答不出来。
一些人是不经意的,一些人却乐得见你如此。因为你的优秀,因为你有让他们嫉妒的地方。
而这,就是人性的一种体现。
顾小年看着面前眼底有着迷茫的云缺,对方现在便是如此,只不过因为刚刚破境、武道真意的缘故而被放大了。
59.凶
江湖里卧虎藏龙,人心何尝不是;
刀剑里藏凶,人心里又何尝不是。UU小说www.uu234.cc
所谓大义,冠冕堂皇,说给自己听。
顾小年想了想,将自己方才所遇到的那幅古怪经画的异象说了出来,其中自是带着求解的意思,倒也没有什么掩饰。
云缺一惊,脸上浮现几分骇然,不过更多的是因为对方能刀斩天人--既然对方能看到那幅白马寺的镇派经画,自然便说明守护经画的人已经死了。
“那是白马寺的传承由来。数千年前,身骑白马的书生入京赶考,路上见一身染恶疾的老僧,书生见其可怜,便将白马变卖换了银钱给他治病,可后来老僧依旧死去。”
云缺说道:“老僧死后,书生给他张罗后事,下葬时佛光冲霄,老僧尸身变成了一幅画,落在了棺材里。其后书生观画而通武道,传下白马寺这佛门一脉。”
顾小年挑挑眉,不太信。
或有书生心善,但对这从不相识的和尚如此尽心尽力,这也太令人难以相信了些。如果故事换一换,比如这书生看出了和尚身份不凡,怀有武功,便以尽后事而接近献上殷勤,以换取武功,这样倒更为人信服些。
思绪到这,顾小年忽而一愣,随即摇头。
往事真假数千年,他又没有在场,如今这般恶意揣度倒真是好笑了。
因此,他直接问道:“所以我所看到的异象究竟为何?”
“经画里有天人的一缕残魂,你应该是中招了。”云缺说道:“佛门的三身法。”
顾小年皱眉。
“简单来讲,就是类似苗疆的蛊毒诅咒,如你所见是佛像的脸成了你,那本质就是度你成佛。”云缺说道。
“笑话。”顾某人很是不屑。
云缺笑了笑,“你信的话就是所谓的因果力量,不信的话就是类似精神秘法或者蛊毒的那般潜伏手段,在某个契机爆发出来。目的都是为了杀你就是。”
顾小年点头,这样说就简明很多了。
看着云缺,半晌,忽而轻笑,“北云州如今正值战事,没想过要为朝廷效力?”
云缺一愣,眉头下意识皱起,“为朝廷效力?”
他是浮云观嫡传,龙凤之姿,而江湖与朝廷素来泾渭分明,岂能为朝廷效力。
看见云缺神情,顾小年说道:“你犹豫,是因为门派和朝廷相左,但你有没有想过,朝廷这边每多一位宗师,胜算就会多一分,战争便会结束的更早。”
云缺看着他,没有说话。
顾小年摇头,“你们想的永远只有自身的利益,就算会为江湖人做些事,那也是因为会给你们带来更大的利益。而像战争这种家国大事你们从不会参与,只会认为那是朝廷该做的。”
“难道不是么?”云缺问的是后半句。
顾小年转身便走。
“你怎么不说话?”云缺有些急切。
“因为没什么好说的。”顾小年的声音很淡。
本来就是与己无关,更无交情,对方会因此变成什么样,便不需要他去考虑。
……
次日,北风凛冽,而风中隐有硝烟的味道。
神都近来的生意有些萧条,唯有米粮等物涨价,而购买者无数。
顾小年坐在神侯府的大堂里,暖炉温热,清茶飘香,而火房那边也已经开始做午饭了。
诸葛伯昭坐在堂首,手里拿着一封信函,目光却不时看向端坐的那人,带着探究和怀疑。
堂下,正站着一个年轻人,目不斜视,略带恭敬。
“跟刑部打声招呼,白马寺的案子六扇门接手。”诸葛伯昭道:“去吧。”
“是。”领名捕身份的年轻人连忙退下。
檀香阵阵,很轻,却能安神。
诸葛伯昭忍不住看向那人,开口问道:“昨夜,白马寺的事情是你做下的?”
他话中惊异多过怀疑,可又有那么一份肯定。
白马寺一夜遭逢大变,掌门、首座等共七位宗师强者以及二百余先天绝顶的僧人身死,青黄尽消,这与灭派无异。
而诸葛伯昭想的更深的,是昨夜白马寺天地之机晦暗而狂暴,那摆明是有超越宗师级别的武者意境迸发,气机变动。在白马寺里,又会是谁?
顾小年点头,“他们昨日诓我过去,想杀我,那我只能还手。”
诸葛伯昭心神一沉,既有因此的惊骇,亦有因此的凝重疑惑。
终于对眼前之人出手了,而且还是白马寺这等圣地出手!
顾小年嘴里说出几个人名,然后道:“风满楼地位特殊,朝廷也与他们多有合作,但闻见不同,他们也曾作为某些高官手中的刀剑排除异己,罪行累累。”
诸葛伯昭略有麻木,尤其是听到还有七八位江湖上的宗师名宿死在对方手上之后。
也即是说,对方昨日自傍晚伊始,一夜所杀之人足以引起江湖动荡,而同时也会间接导致数个门派因此没落,更别说还有那些依附的帮派世家,江湖格局必然会因此而变动。
顾小年并不在意,“江湖人死的越多,对六扇门来说不就更轻松么?”
“可,可那是宗师!”诸葛伯昭语气有些发颤。
“那又如何?”顾小年直视过去,淡淡道:“他们的存在是威胁,也只是一个象征,而不会为江湖为朝廷为百姓做什么事情。”
诸葛伯昭沉声道:“你的杀心太重。”
“惹我,就得死。”
“你!”诸葛伯昭一噎,随即闷声,“昨夜白马寺后山......”
“我杀的。”顾小年说道。
“……”诸葛伯昭手里的信纸一下掉到桌上,半晌无言。
顾小年并不在意,反而问道:“天牢里有懂蛊毒的高手么?”
诸葛伯昭回神,闻之皱眉,“蛊毒?你又想杀谁?”
不外乎他如此去想,在他心里,眼前之人如今的杀性实在太大,偏偏无人可制,若长久放任如此的话,还不知道会引出何等的祸患来。
顾小年一见他神情便猜个大概,当即心中失笑,不过还是道:“不是杀人,你要不说,我就自己去找。”
诸葛伯昭连忙道:“苗飞。”
“‘三不神医’苗飞?”顾小年略作沉吟,起身便走。
昨夜虽然在云缺面前表现得很是不屑,可对于那狗屁经画的什么三身因果,顾某人自是警惕万分。
留这么一个东西在,他睡不着。
60.苗飞
柳施施没在神侯府,不是所有人都整日无事,顾小年想了想,给门房留了口信,等她回来告诉一声。UU小说UU小说
少顷,天牢门前。
顾小年现在自然不是锦衣卫指挥使,当日只不过是诸葛伯昭用的一点计策罢了,算是一种利用,当然现在他也不甚在乎了。
“来人止步!”
面容冷淡的官差一手按刀,一手伸出阻拦。
顾小年并未再拿出那枚腰牌,因为他看到了不远处听见声音看过来的一个人。
“嗝?”本是拎了驴肉打算去牢房喝酒的褚游蛟顿时瞪大了眼睛。
他猛地抬袖擦了擦双眼,十几丈外,真是那道深存于脑海中的身影。
着红锦,冷酷无情。
他喉间咽了咽,见对方面无表情地看向这边,已然是知道避不开了,索性便走了过去。
“褚大人。”值守的捕快抱了抱拳。
褚游蛟没理他们。
“您,您怎么来了?”褚游蛟小心地看着眼前的人,一脸赔笑。
他有些摸不准对方的来意,莫说那等神鬼莫测的武功,就是上一次来天牢闹出的动静,他身为绝顶高手不是没有察觉。
更别说那天字一等里突然消失了一个人,他能不知道?
作为刑部的老油子,褚游蛟心里惊惧到了极点,尤其是对方这般恍若天牢无人、神都无人般的随意姿态,更是让他忍不住去猜疑。
当然,对于对方的身份为何,他不去想,不是不好奇,只是单纯的不敢。
顾小年道:“去天牢见个人。”
“啊?”褚游蛟一愣。
“不行?”
“不不不,自然是可以的。”褚游蛟躬身虚引,“您请。”
顾小年点头,而那值守的捕快便也没有阻拦。
褚游蛟是见过他的令牌的,但这不是他能进天牢的原因。
“天牢是只要武功高,都能进的么?”
通道里,顾小年随口问了句。
一直忐忑带路的褚游蛟浑身一颤,连忙摇头,“那自然不行。”
顾小年似笑非笑,褚游蛟却有了虚汗。
“我是六扇门的人。”他听身边的人说了句。
褚游蛟心里还是不太信的,六扇门里的名捕他或多或少都有所耳闻,而且公门里还从未出现过这等高手。
诸葛伯昭所在的六扇门,不可能笼络这么一个人来而毫无动静。
只不过褚游蛟自然不会去问。
……
某处牢门外,顾小年驻足,略略屏息,无他,味道实在难闻。
“呦,蛟捕头,您这领的是哪家的少爷啊?”
“是啊,穿的这么艳,该不会是给爷们儿用来泻火的吧?”
“哈哈,好个冷面的兔爷儿。”
“瞧瞧,这是闻不了咱们这的味儿啊。”
这片是关押江湖人的地方,不乏匪恶大盗,说话自然没有顾忌。
人不少,而看样子跟褚游蛟也不陌生,但此刻,这位胖捕头满头大汗,只是一个劲的讪笑。
他不是制不住关在里面的这些人,只是到了现在这个时候,这些人作死的话已经说了,他还能说什么?
说多说少都可能引起身边这人的不悦,万一受了牵连被一掌拍死,这可没有说理的地方。
顾小年的神情看不出喜怒,他问道:“苗飞是哪个?”
“找老苗头的?”
“嘿,看样是来请他瞧病的。”
“该不会是身上有什么隐疾吧?”
“哈哈,难不成是上火了?”
哄笑,嘲笑,脏话频出,这些人话里根本不懂什么叫分寸,而也有眼尖的,已经看出了褚游蛟今日与往日不同,现在情形有些不对。
褚游蛟伸手,指了对面牢房里一个靠墙的人。
“他就是‘三不神医’苗飞。”
三不,朝廷官员不医、大善与大恶之人不医、非必死之人不医。名号很响,而的确在江湖上也享有声誉。此人在三十年前因被药王谷追杀而躲进了天牢,是诸葛伯昭经手的,觉得这人是个人才,不能就这么死了,而后六扇门的一应药物也有苗飞研发的功劳。
最主要的,是压制柳施施体内的毒性,苗飞的药理也是出了不少力。
顾小年仔细看了眼,这个牢间里关的人不多,方才倒也没有出言不逊的。而苗飞是个须发皆白的老头,穿着麻衣,侧对这边,看着倒挺唬人。
他抬手一扯,劲风宣泄,坐那的苗飞本来刚抬头看向这边,整个人却突然被劲力抓向了这边。
手臂粗的精铁牢门整个炸开,苗飞怪叫着,被顾小年一把拎住衣领,指劲掠过,自是封住了他经脉穴位。
褚游蛟呆愣地看着,而就连牢房中的其他人此时都愣住了,鸦雀无声。
“这些人,都是死囚吧?”顾小年忽而问了句。
褚游蛟心神一跳,下意识点了点头。
然后,有人脸色大变,可不等开口,便有细微的嗤响而生,如同压低的风声,来自场间的那个人,传向四面八方。
阵阵惨叫急促而短暂,剑气如蝗,顾小年却已经拎着人走了出去。
褚游蛟看着离去的那人和场间混乱,欲哭无泪。
……
神侯府。
苗飞端茶坐着,只是忍不住抬眼看向对面那人,身子还有些不经意的发颤。
他当然是不想死的,要不然也不会躲进天牢里去,而他见多识广,方才这人的手段他看得门儿清,那可是实打实的武道罡气。
也就是说,对面这人是宗师,很年轻的武道宗师。而现在既然是在神侯府,那或许,对方真的跟那诸葛老儿有些关系,所以苗飞对自己的安全也是稍稍放心了。
可没听说过朝廷或是诸葛这边出了这么年轻的宗师啊?他自是好奇。
“你是朝廷的人?”苗飞忍不住问道。
顾小年点头,“以前是。”
苗飞没有多问,只是喝了口热茶,然后道:“你这把老夫弄出来,是想让老夫给谁瞧病?”
顾小年眉头微皱,心下略有失望,这么久了,对方竟然没有看出自己身上的问题。
不过他转念一想,这或许也可能是自己多想了,其实自己现在并没有什么蹊跷。
苗飞看到了他眼中神情的变化,不由好奇,便将茶杯放下,大着胆子仔细瞧了瞧眼前的这人,可一看之下,脸色微变。
顾小年不用眼看,气机便自然感应到了对方的变化,当即心底也是一沉。
“看出什么了?”他问道。
苗飞动了动嘴,脸色微僵,“你这是,惹了什么凶煞?”
“凶煞?”顾小年摇头,便将昨夜见到的经画之事说了说,当然,虽然没说斩了清净那位天人,但也是说了是在白马寺的后山发现的异变。
苗飞脸色一白,嘴皮子哆嗦了哆嗦,半晌说不出话来。
他有先天绝顶的修为,而又一生行医近百载,传承久远,又自困天牢,跟诸葛伯昭交好,自然是知晓一些隐秘的。
比方说天人五衰。
61.人心之毒
从苗飞的神情里,顾小年已经知道对方是看出了什么。www.uu234.cc
所以,他直接问道:“苗神医可有医治之法?”
苗飞慌忙回神,连连摇头,摆手道:“这是涉及到了陆地神仙的本事,我可没那么大能耐。”
顾小年脸色微沉,“神医有三不,不知我占了哪个?”
苗飞一听,苦笑道:“并非如此,只是冲你能自由进出这神侯府,想来是跟诸葛老儿关系匪浅的,于情于理老夫都会出手。可这,实在是无能为力啊。”
顾小年分辨他的神色,感应气机变化,已然知道对方并未说谎。
他沉默半晌,才道:“那我这是,什么毒?”
“天人五衰的岁月之毒。”苗飞说道:“衰劫各有不同,但其中蕴含的变化就是天道的岁月规则,你现在,就是担了白马寺某位陆地神仙的因果。”
顾小年一点就透,“所以,是他用手段将衰劫应在了我的身上,而他借此脱离?”
“如果他还活着是该这么说,不过如你所述,只是一幅经画,想来那人也已经死了。”苗飞略作犹豫,然后道:“简单来说,就是你的衰劫提前了。”
顾小年一愣,袖中的双手不由得紧了紧。
他一直止于半步,并非不想朝前迈出,只是故意停滞不前。不是因为惧怕,只是因为放心不下。
柳施施必然不会离开自己的身旁,可不管对方如何想,他却是再也不想让对方看到自己那副不人不鬼的样子了。
而且,自己如今杀伐颇多,一旦衰劫降身,必然会引得一些宵小前来。他可不会忘记,世上还是有两位半步存在的,现在不会动手是怕两败俱伤,可到时天道如刀高悬,自己心有顾忌,那两人可不会再坐视。
现在,自己虽并未对何时破境有所感应,可也不认为苗飞是在胡说。
白马寺那和尚的残魂,虽然没几分本事,不过这手段的确恶心人,也的确是想让他死。
而在苗飞有些忐忑地喝茶,关注着眼前沉思的那人时,门外有人走了进来。
体态婀娜,面容姣好,柳施施负手而来,可见轻松和笑意。
无他,心上人就在眼前且不分离,而担忧的叶听雪那边,雪女宫危机解除,目前正在稳定门中事物和对外的联系,一切都往好的方面发展,她如何会不开心?
柳施施看了眼堂中,笑吟吟地看向睁大了双眼的苗飞,问道:“师傅今日怎么胆子大了,竟然舍得从天牢里出来,不怕被药王谷在神都的人发现吗?”
她自小于天牢学武,自然从苗飞那里学了不少用毒本事,而后者又配药给她压制自身毒性,便成了半个师傅,自是亲近的。
“怎么说话的。”苗飞吹了吹胡子,“为师想去哪就去哪,区区药王谷,为师什么时候放在眼里了?”
“是么?”柳施施瞥他一眼。
苗飞干咳一声,道:“有眼前这位大人在,为师有什么好担心的?”
柳施施轻笑,在顾小年身旁坐下,很自然的样子,拿了桌上的茶水来喝。
苗飞瞪了瞪眼,眼珠转了转,在两人身上端详一阵,这才恍然。
“我说哪来的高手,直接去天牢点名找为师,原来是阿无的”他挑了挑眉,可见猥琐。
柳施施脸色薄红,轻哼一声,手里把玩着茶杯,眼神却往身边人身上飘。
顾小年脸上带笑,丝毫没有方才的担忧,而对面的苗飞也是很好地隐藏了这一点。
“看你这么高兴,雪女宫那边应该是稳定下来了。”他说道。
柳施施点头,“信刚寄出去,她却早早来了传信,现在门派里需要做的事情太多,倒是抽不开身来神都了。”
顾小年知道,本来打算是若雪女宫无事的话便让叶听雪来神都,既是为了参与进凤梧的事情里,也算是给朝廷这边增添一个助力。
“时候不早了,一起吃个饭吧。”他提议道。
苗飞第一个赞同,当即起身,“喝了一个时辰的茶水了,老头子的舌头都麻了。”
柳施施看了两人一眼,直觉中,他们似乎有什么事情瞒着自己,不过她也没去多想。
“那我先去吩咐火房那边。”她朝两人一笑,走了出去。
顾小年看着她的背影,看向对面苗飞,“多谢。”
苗飞摆摆手,“帮不上你的忙,这声谢,老夫愧对。”
顾小年没说话。
“不过,”苗飞似是有些犹豫,或者说是要说的话连自己都有些拿不准。
“前辈但说无妨。”顾小年的称呼自柳施施来之后,便不知不觉地变了。
苗飞没在意这个,只是斟酌片刻后,才道:“也是方才阿无来,老夫才想起来的。她是先天毒体,一直以来便是以毒攻毒,如此成就宗师,毒性才渐渐压制,假以时日便自会消除。其实衰劫,未尝不是一种毒,岁月的毒。”
顾小年双眼微眯,“你的意思是也想让我引剧毒入体,以此压制?”
“可以这么说,但衰劫无形无相,而你如今承担因果直接降临在神魂之上,怕是世上这等有形之毒难当大用,反而会坏了你的修行。”
苗飞捋着乱糟糟的胡子,这也是他犹豫的原因--如果那些毒产生不了作用,剧毒入体,就算眼前之人武功非凡,那必然也会对身体造成某种创伤,万一不可逆,那就真得不偿失了。
顾小年手指轻轻敲着桌案,半晌才道:“可能压制这种岁月之毒的,世上又有几味?”
苗飞只是揪着胡子,没有说话。
他性格乖戾不假,可没有血肉至亲的他早将从小看大的阿无当作亲人,而他也与救过自己数次的诸葛伯昭交好,他是想救眼前之人的,哪怕违背什么‘三不’的原则。因为他能从阿无的眼中看出眼前这人的不一样,那种少见的轻松和欢快,从小到大,他还没有见过哪个人会给她带来如此大的转变。
只不过,有关陆地神仙,太难,难如登天。
世间剧毒,断肠草、见血封喉这些可都毒不过人心,如何来压制这岁月之毒?
顾小年同样沉思,这是攸关自己性命的大事,自然轻视不得。
蓦地,他手指一顿,双目微凝,身子缓缓坐直。
苗飞微怔,难倒已经想到办法了?
顾小年轻笑,“世间最毒的便是人心。”
苗飞点头,认同却有些不解,这只是一种说法,就算真的挖出人的心来做药引也没半点用,就只是说说罢了。
“为求长生,方士流亡海外,以人为丹,铸成丹毒,其中便包含人心之狠毒。”
顾小年缓缓开口,而唯有它能解岁月之毒,那么,那艘楼船,他便必然要去了。
62.命途
天色渐渐暗下来,堂中的长桌上,除却四人之外,还多了一个人。www.uu234.ccwww.uu234.cc
凤梧相较蜀州时候短短几日便可见憔悴了些,她穿着一身素雅长裙,身段玲珑有致,却是隐隐透出一种病娇。
顾小年不由得多看了诸葛伯昭一眼,这几天凤梧一直在神侯府中,按理来说,好吃好喝的,而自由也并非太过限制,好端端的怎么会出现这般虚弱的样子?
诸葛伯昭给苗飞倒了杯酒,而后道:“别这么看我,她身上的封禁是你下的。”
顾小年眉头微皱,感应之余,凤梧身上的奇门封禁早已经消除了才对。
凤梧看他一眼,道:“是离开太久了,得不到补充,就会日渐衰竭。”
柳施施抬眼,对她总是没有什么好脸色,“那你还一直紧咬着楼船的下落不说?”
凤梧嗤笑一声,“说出来,本座就能有什么好下场吗?”
诸葛伯昭摇头,这几日他除了往宫里跑,去试探如今那位女帝的器量之外,更多的便是将心思放在了凤梧这里。
如今白马寺变故已经传遍江湖,昔日圣地一夜没落,而有关对顾小年的猜测也是甚嚣尘上,都觉得这是朝廷派出了大内高手,对政见相悖的白马寺出手。所以说,现在那位陛下也对此颇多烦忧,如何处理此事,竟成了与解决北帐王庭和大周战事相等的要事。
同样的,浮云观等圣地已经结成力量,来自各地的六扇门密探和其他情报传递带来的消息都不容乐观,诸葛伯昭忽而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
这次,他所面对的不是依靠简单的算计就能成事的某个人,而是以圣地为首的江湖势力。虽然不是整座江湖,但各大派如今联合,稍有不慎他便会是引发另一场战争的罪人。
而这一切的源头,诸葛伯昭看向那个端坐静默的身影,都是由他而来。
“你该表个态了。”诸葛伯昭叹了口气,语气带着沉重和无奈。
只是一天,顾小年已经从段无视那里接到了无数情报,有关江湖,有关草原和大周的战事,有关朝堂,有关自己。
他不是可以左右天下大局的人,从来不是,可现在,在某种意义上,江湖是否还属于大周江湖,与他息息相关。
天下无有人要反,只是他的存在挡住了一些人的路,或者说是让别人的道走的窄了。他们想请他去死或是破境天人,苟且一方。但无论如何选择,凤梧必然要交出去,如一件货物,要与他们共享。
这便是长生之秘,素日为那些自命清高之人所不齿的长生之秘,现在甫一出现就成了争先恐后想要得到手的东西。
浮云观如此,圣地如此,就连剑庐这等超脱世外的任侠之地亦是如此。而有一点值得庆幸的,是现在消息并未传入江湖,并非人人皆知,而有资格知道的,除却圣地嫡传之外,便是武道宗师之境的巨擘。
这是资格,也是一种认可,来自各武道圣地的认可。
顾小年觉得有些好笑,事实上,白马寺一事并非导火索,而是一种必然要发生的事情,只不过这引起了浮云观那等江湖人的警惕,因为自己解决的太过容易了些。
刀斩天人,人尽敌国,普天之下有几人能挡?
所以,他便要去死,才能让人安心。
苗飞端着酒壶,给他倒满一杯,手掌一拂,推了过来。
下午时候,诸葛伯昭已经跟他说了有关眼前之人的事情,苗飞听了此人生平,一腔胸臆便只有一个词,命途多舛。
有关对方的一生于诸葛伯昭来说并不是秘密,而事无巨细也毫无隐瞒地道来,饶是苗飞对他多有感激也不禁想指着鼻子臭骂他一顿。
此人至此,命途多舛,苦难从未缺失,而酸楚又有谁来了解?苗飞所看到的,是对方那双幽深而坚毅的眸子,是年轻却冷峻的面容。而究竟该历经多少苦痛,才会成就这般心思缜密,八方不乱?
他无法去想。
当看着坐在对方身边恍然无忧无虑,而眉眼舒缓的阿无时,苗飞不由得心中叹息,她或许便是他如今一生的坚守,也是能历尽千帆走到现在的坚持。
苗飞只觉得对方壮烈啊。
这一杯酒,便自然而然地推了过去。
顾小年抬指,轻轻按住,他能感知到来自对方气机的变化,而且看着自己的眼神有些躲闪,却并非是有诡谲,而是一种、一种说不太清楚的来自长辈的痛惜?
他有些不明白,却能感受到对方的善意和真挚。
顾小年嘴角轻抿,道:“我不会让他们失望的。”
诸葛伯昭一听,却是摇头,“你不能再杀人了。”
在他心里,对方出手必要杀人,而死者先天以上,又手刃宗师,那样一来,天下如何不乱?武道或许也会因此而衰,西域诸国、草原王庭以及东海之匪寇难保不会趁虚而入。
中原武林经不起这等祸端,是不是魔,在下一次出手的时候便都不重要了,因为那两个人必然会出手。
届时,要大周朝廷如何自处?
诸葛伯昭不愿意看到。
柳施施担忧地看了眼身边之人,不过却并未劝诫,而是道:“你去哪,我便去哪,你想做什么,我都会支持你。”
诸葛伯昭一听,下意识张口,可末了,在看到对方那坚定的目光之后,便一下沉默下去。
“嘁。”凤梧本是不屑,却不知怎的竟有种感同身受,这唤醒了她心中那种久违的孤独,可还是倔强地呈现要强的样子。
“你找我来,肯定,肯定是有事的吧?”她还想讥讽几句,可实在狠不下心来,在面对那个人的时候,而这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为什么。
或许,是一种相互的理解,只从眼神之中,便能感受的到,而不是之前简单的想要寻求庇护的那种心态。
顾小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看着她,问道:“那艘楼船上,是否真的有有关长生的秘密?”
凤梧听了,微微咬唇。
诸葛伯昭双目微闪,看过来时带着认真,而他挥手,堂中内外深蓝一片,领域而生。
苗飞喉间咽了咽,此等机密他能参与自觉荣幸和信任,可饶是经历不少大事,此时却依旧紧张。
柳施施倒颇为平静,她所在乎的不是这个。
顾小年目光坦然,坐在那,皇然大气,自有种让人心安的力量。
“楼船出海,他们没有发现海外仙山,也没有遇到什么仙人,所谓的仙丹只是误打误撞弄出来的。你想,他们炼丹用的是天下珍奇,而后来还有陆上未有的奇珍异兽,任谁用这些东西也能弄出些玩意儿。”
凤梧笑了笑,只不过此时却有些深意,“后来遭遇风暴,那炼丹炉炸开,整艘楼船本该付之一炬,却安然度过,但出现了其他变化。”
63.只需长埋
“我无法说明那是什么,只全都是前所未见,在那炼丹炉里,光幕浮华,突然出现的好像是海市蜃楼一样的东西。www.uu234.cc”
凤梧摇头,每每想起,她仍是难掩惊异,只不过却无法用言语来形容所见所闻,更没办法将它付诸于文字表达出来。只是如今这般的神情和藏不住的迷茫,都无不在表明,那炼丹炉中出现的,真的是某种难以言喻的怪异。
“海市蜃楼?”顾小年眉头微皱,“出现在炼丹炉里?”
“那是丈高的丹炉,形同葫芦,后来遭遇海上风暴,炼丹炉倾倒发生爆炸,引动了丹室中的燃料,楼船便失了火。”
凤梧说道:“炼丹炉的碎片镶嵌在船阁里,我所说的光幕像是绢布,占据了四五米大小的地方。”
在场诸人没有亲眼所见,无法去感同身受,也更不能在脑海中勾勒出画面,只是单纯地觉得,这实在是匪夷所思。
顾小年问道:“那海市蜃楼里,到底是什么?”
凤梧回想时脸上必不可免地出现了些许的震撼,“那像是坊市城镇,但居所太高,很冷,像是一个个竖起的棺材。有东西在天上飞,不大,不快,但绝不是鸟,里面好像还有蚂蚁?”
她咬了咬唇,大抵还是想要找到更好的词去形容在那光幕中所看到的一切,可终究匮乏,颓然放弃。
“我想不到该怎么说。”她摇头,因为所看到的每当回忆起来都无比地震撼,那是完全超出了以往乃至现在一切认知的东西,根本无法去形容,每当想起,就足以震撼心神了。
顾小年嚅了嚅嘴,不知怎的,在听时他心中微动,似乎隐有猜想,可当去细究的时候却找不到了。
他便不去想,而是坦诚道:“我想去看一看。”
“什么?”凤梧一怔。
顾小年说道:“现在江湖近半人都为那艘楼船操心不已,恐怕为了它什么都能做出来,而既然我的存在形成了阻碍,倒不如在那里将这一切彻底解决掉。”
“你想毁了它?”凤梧的语气有些说不清道不明。
“如果它其中真有能通往长生的奥秘,或许我也会动心,但不管怎样,它都不能流入江湖,落在那些所谓的圣地里的人手上。”顾小年说道:“如果得不到,那就毁掉。”
凤梧摇头,“我不会让你这么做的。”
“会不会倒是其次,现在最主要的,是你愿不愿意说出它的下落。你现在日渐衰弱,自身的力量在不断失去,我不知道结果是死去还是泯为众人或是怎样,但你也一定想再回到那艘楼船上去。”
顾小年轻笑,并不让人觉得嘲讽,反而带着一股亲和,“决定权总是在你自己的手上,就算你不同意,我们也不会逼你,只是如今江湖生乱,或许会因为你的一个决定而趋向和平稳定,也会爆发另一场战事,生灵涂炭。”
凤梧看着他,轻轻挽发,淡笑,“想不到你武功厉害,口才也不错。”
“承蒙夸赞,毕竟在公门里待过。”顾小年摊手。
诸葛伯昭脸色微黑。
柳施施莞尔一笑,随即看向凤梧,说道:“我不会拿大义说事,只是想来你也不忍心看到会有无辜百姓流离失所,只是因为某些人的欲念就导致太多人的日子变得不再安生。”
凤梧笑了,“我为了力量杀人,为了变强杀人,好人坏人无辜的人死在我手上的成百上千,你觉得我会不忍心吗?”
柳施施抿了抿唇,微微蹙眉。
“不管是死人还是活人,他们只是一个数目而已,至于多少,只是这个数目的变动,它是冷的,不是热的。”凤梧指了指自的胸口,“就连我的血,都是冷的。”
她的语气里,带着一种怨愤,积压多年,深藏于心的怨恨。
凭什么她的祖辈便要被带到那艘楼船上去?凭什么她一出生便在暗无天日的舱室里等待被拎走试验?
凭什么她从小便要眼睁睁地看着玩伴一个个死去?凭什么她的回忆里只有一张张发白而苦楚的面孔?
凭什么她听不见欢声笑语,只有炼丹炉里火焰的爆裂?凭什么现在她要去在乎别人?
凤梧双手紧紧抓着,干净整齐的指甲嵌在了掌心的肉里,丝丝殷红鲜血淌出,而她紧咬着唇,目光倔强而怨怼,看着对面那个面无表情的男人,对方同样在看着自己,而眼中,竟然有一丝怜悯?
“我不需要你这么看我!”凤梧冷喝,竟带了些哭腔。
顾小年吸了口气,摇头,“我们没办法改变已经过去的事情,但会因选择和决定导致将来所发生的。”
凤梧抬了抬下巴,似是要将溢出眼眶的泪水倒回进去。
顾小年说道:“你承受过苦难,才会更知道那份痛楚,而现在的江湖因为某些人的欲念和利益已经呈现出一种病态,他们就像是追求长生的人,而不会去在乎其他人的生命。这些你都想到了,也不会陌生,我想,当时的你没有能力去改变,现在可以试着去阻止这一切。”
“就当是,为了过去的所相识的人和自己,去复仇。”他说道。
诸葛伯昭猛地看向他,在说到‘复仇’这两个字的时候,明明是如此平静,他却从其中听出了另一种深意。那是他也说不上来的,好像隔着万重山海的隐忍,就好像所背负的并非是十年二十年的不甘和恨意,更像是从出生或是上辈子便刻在骨子里的一种怨气。
顾小年没有在意他,目光一直与凤梧相视,“我能理解那种命运的不公,和你明明没有做过什么却要去面对整个世界的恶意。我能理解你,所以尊重你的决定。”
诸葛伯昭没有说话,他只是目光闪烁,在这一刻,在他身边的人突然变得无比的陌生。
而苗飞因为知晓以往未知的信息量的巨大,而还在考量消化,倒对此并没有太大感触。
柳施施以为顾小年说的是那囿困的十年,和在太渊州不得志遭人冷漠却坚强的日子。
可凤梧似乎能隐隐所觉另一层深意,只不过她思想受困此间有限,无论怎样也不会联想到‘两世为人’上去。
顾小年倒了杯酒,饮了,如将回想起来的苦痛全部吞回去。
凤梧沉默了很久,而也没有人去催促,这是她选择,而旁人无法去干涉左右。此间的人里,诸葛伯昭虽是对此最为上心的,可当有那个人在,他就只好相伴沉默,其实他所想的更多也是为了天下安定,于此上,自己的利益当然要放置一旁。
而这,也是顾小年放过对方的最主要的原因。
64.我们一直在路上,从不曾彼此遗忘
苦楚终要深藏于心,而非与人提及。UU小说
神都的夜,诡异地安静。
顾小年站在阑干旁,看着远处朦胧的月,如在思索,就像是沉默的山海那样,深邃而压抑。
柳施施觉得自己不该来打搅对方,可已是子时,对方待在这里已经很久了,她放心不下。
而也正是今天,她才明白,原来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对方,有关痛苦,有关过去。那绝不是简单的只是自己遇到对方后所发生的事情,而是曾经的一切,自己都未真正明了。
他心中究竟深藏着什么?她想知道,却会懂事地不去问。
顾小年听见了她的呼吸声,微微侧身,笑了笑。
“凤梧已经打算带你去了,怎么看你的样子好像还是不开心?”柳施施大方走出来,问道。
“因为还不知道结果。”顾小年想了想,说道:“事情只有开端,而见到之后会发生什么,是事与愿违还是真能结束这一切,都说不好。”
“所以你在忧虑?”柳施施轻声道。
顾小年摇头,他如何去说只是因为凤梧的只言片语,他便有所猜测?关于那光幕中浮华的神秘,以及无迹可寻的长生。
就连凤梧这个‘土生土长’的蜃龙楼船上的人,都没有相信过所谓的长生,可别人却信了,哪怕只是听过几句传言,便信了。
顾小年不觉得世人愚昧,这是正常的现象,也是一种追求,他可以不去认同,却无法去谴责。而他过后要做的,便是以暴力去阻止,用自身的武功来了结,因为这也是他的选择。
“三日后便会动身。”顾小年说道:“将莫良多和阿赫嚓托这两人的下落资料给我吧。”
“你真要去?”柳施施问的自然不是指刺杀之事。
顾小年点头,转而轻笑,“楼船毕竟是死物,我觉得你该担心一下我接下来的刺杀之举。”
柳施施扑哧一笑,而后看他,带着认真,“我说过,你去哪我便跟到哪。”
不等顾小年开口,她便抬手打断,“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刺杀之事我不会给你拖累,但楼船那里我想要陪你去。”
顾小年看着她,良久点头,“好,不过你要做好准备。”
柳施施轻笑,“同生共死的准备么?”
顾小年微愣。
“我最遗憾的,是在神都变故的那一夜没有与你在一起。”柳施施语气莫名道:“当从听雪那里知道当夜所发生的事情后,我真的很遗憾,遗憾不能与你共进退,相谈生死事。”
顾小年沉默半晌,方才道:“别多想了,未必要做坏的打算,说不定,长生之道真会眷顾你我呢。”
柳施施摇头,上前,与他并肩。
高阁之外,灯火重重,如今她也习惯去看这以往生厌的夜色,因为他喜欢。
……
深宫之中,大殿,灯火很多,通明如昼。
周衿一袭简装,却披着纹龙绣凤的深红氅衣,坐在桌案后,提笔批阅成堆的奏折。灯光下,她是如此安静。
前方战事她已连发数道手书,林蒙及其麾下必然已经开始运作,其中还有风满楼等江湖风媒也开始发挥作用,大周的反击已经准备好了,在明日之后,便是反攻的号角吹响的时刻。
但她心中仍有担忧,不在草原与大周的战事,也不在收复北凛州之后的重建和民间或有的流言要如何应对,而在于大周的江湖,在于那一个人。
她揉了揉眉心,将朱笔放下。
如今风满楼与朝廷合作,江鹧这位楼主对宫里开放了最大的特权,去调动风满楼于各地的风媒以及机密,而目的除了借朝廷的力量来压制无衣堂口这老对头之外,还有一个,那就是除掉顾小年。
事实上,与江鹧相同打算的,还有不少,宫里宫外,神都内外皆有。
周衿没有压着,而是一封封书信拆开来看,然后亲自批示送回。哪怕顾小年做了很多她不喜欢的事,她心里还是不想让他死的,可现在没有办法。
况且,两人也无法回到那个什么都不懂的时候。不是人心易变,只是因着世事而不得不产生改变,因为都有想做好的事情,所在乎的东西,所以就只能背道而驰。
称不上是敌人,只是立场相悖。
“朕的眼前,现在只有天下。”周衿缓缓起身,随着步子的迈出而愈发坚定。
在躬立的太监宫女以及侍卫面前,她从容走出大殿,站在了的玉石阑干旁,俯瞰的是幽幽宫内,抬眼处是无尽灯火的神都。
而这只是她掌中天下的一角。
周衿这般看着,有满足,有骄傲,也有些失落。
但她看不厌。
“生路,死路,你是聪明人。”她心里想着。
身后的回廊上,是静默的花子陵,是不发一言的尉迟真武,还有影影倬倬间不知多少的大内高手。
他们所看的只有一个背影,站在黑夜下,那道背光的身影。
……
轰!
人吐血倒飞,四下尸体遍布,血流成河。
断壁残垣,燃烧的熊熊烈火,有细密的雨丝落下,夜空下,几道身影隐约可见。
“从地图标注上看,这里是此县最后一个据点了。”
穿着灰袍的身影露出一张年轻的脸,他脸上仍有血污,却不甚在意,只是看着那静静撕着面饼在吃的身影。
一旁,有女人开口,“休息一刻钟再出发吧。”
统共不过七八人,此时听了,也没有什么疑议,各自寻了警戒的地方,也不在意附近的尸体,从行囊里取了食物和水吃着,没有人说话。
“九叔那边应该也快完事了,咱们可以在崇阳郡汇合。”沈仇的声音有些低沉,走向那坐靠在一起的男女两人。
吃着面饼的男人只是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火光映在眼前人的脸上,那是一张银质的面具,沈仇叹了口气,在一旁坐了。
十多年前首辅府遭逢大变,而他有幸逃脱,如今岁月轮回,却又兜兜转转地回到了那人的身边,他却庆幸。这是缘分,也是最好的安排,而如今他们的这股力量,可以让他睡得更为安稳。
他看了眼背靠坐着的两人,想了想,起身走开了。
而等沈仇走远了,那个同样穿着灰袍的女人轻声道:“现在他的处境很不乐观,只是咱们所见,浮云观已经开始召回各地的门人行走了。”
“这是他的选择,而也是在这条路上所必然要经历的,没有人可以改变。”那人将饼子放下,音色是声带受损的沙哑,“咱们能做的,就是做好眼前的事。”
女子点了点头,没说什么。
他们要做的,是剿灭邪道和魔教在江湖上各地的分支,将这两股与怪异有关的力量全部灭除。在这几年里,以那海外三大仙山命名的邪道分坛已经被他们拔除了不知多少,而他们的队伍,也因为志同道合而愈加壮大。
这股力量如今遍布江湖,收拢了太多不甘于被高高在上的圣地和世家压迫的武者和江湖人,其中不乏一些世家门派。他们的情报网很大,因为罗网也属其中。
至于这股力量最后会发展成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也没人去想。不过,她看着他,或许只有他心中才有方向。
65.北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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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处烽火,铁骑喧嚣。
硝烟里,望不断的是曾经的山河路,看不尽的是逃亡的人。
大周竟然会败?
以往驰骋天下,纵横沙场无敌的大周军队只是数日便溃不成军,草原大军势如破竹,径直南下。
这是一座孤城,城墙残破,将士浴血带伤,一道身影站在箭楼上,双手用力地抓着窗沿,目光落在远处劫掠的草原骑兵和那如云般的战阵上,目光如炬,却有深深的仇恨和无奈。
不只是他,每个人都有一种无力感。
他们的计划失败了,最终导致了现在的局面--林蒙并未得到北帐可汗莫良多的信任,女帝周衿的谋划被北帐军师阿赫嚓托洞悉,将计就计,而后在数日前便开始着人打入林蒙叛军的内部进行瓦解。
林蒙手下的军队溃败,如今与他困守孤城的都是曾经北凛州肃王麾下的精锐,至于那些收拢来的叛军和匪类,现在就在城外,是那些草原人的先锋。
而如今率领他们,先锋为将的就是往日在自己面前卑躬屈膝的一个似乎是北凛州某个山头的小寨主,当然现在肯定不同于往日了。
“林蒙,林将军,你能在咱们义军的手下坚持这么多天,已经是能耐了,可现在你手底下还有几个人?”
喊话的人骑在马上,是个中年汉子,只不过身形消瘦,脸色青白,眼袋浮肿而眼中遍布深色的血丝。这是长久吸食毒散和纵欲的特征,而他的武功并不强,先天之境而已,原先只是山上的小头目,可如今,他竟是指挥着十万‘义军’的统帅,如今的破城先锋。
这一切,都是那位相貌友善的异族军师带给他的,这是重视,也是信任。至于是否为利用,他不去想,因为这深究不了,自己又何尝不是利用了对方和这场战事?不然的话,他要如何才能混到今天的地步?
他叫应无求,能有今日,应也无求。
“肃王镇守边关,名义是分封,可这就是流放啊,诸位兄弟跟着他戍卒边疆,多少年没去过神都了?神都繁华啊,可不是咱们这穷乡僻壤能比的。”
应无求喘了喘气,大声道:“降了吧,林将军,诸位弟兄,可汗不会亏待你们的,北凛州还是你们的地盘儿。”
林蒙自箭楼探身,声若洪钟,语气森冷,“入彼娘!要打便打,哪这么多屁话?”
应无求的脸色沉了沉。
“林某的脑袋就在这,镇北军三万将士的脑袋就在这,有能耐的让阿赫嚓托那个蛮子来取!”
林蒙伸手,一旁副将递过一张大弓。
应无求眼尖,遥遥看见了,登时一声怪叫,勒马便要回阵。
“我去你大爷!”林蒙拉弓如满月,弓弦如霹雳,一箭射出。
应无求眼睁睁看着飞箭而来,目呲欲裂,可他根本躲不过去,而在此时,一道剑气斩出,直接将这箭矢于半空斩为两段。
林蒙脸色阴沉,他不求这一箭能杀人,只是方才乃是一个绝顶高手全力射出的一箭,而对方只凭一道剑气便将之斩落,此人必为宗师强者。
他轻呼口气,知道对方不可能是莫良多或是阿赫嚓托,便看向城墙上面色平静的袍泽,狠狠拔出了长剑。
“御城!”
而几乎是下一刻,城外鼓声大作,应无求回阵之后,喊杀之声冲天而起,他们开始攻城了。
战争是残酷的,而战场也无法去具体形容,只是一个个鲜活的人倒下,后面的活人接着顶上去。他们会害怕,神情之中并非只有狂热和愤慨,没有人喜欢打仗,只是为了生存,为了胜利而不得不向前。
武者在战场上亦会产生巨大的作用,只不过需要长久的演练磨合才行,而像那些叛军中为了利益笼络加入的匪类绿林之徒,在这战场上就是送死的炮灰,哪怕他们的武功比很多人还要高。
箭矢如蝗,洞穿了一个个人的躯体,而火枪和火炮则会在城下入侵者每一次的冲锋时响起,阻碍住他们的脚步。
半个时辰,一个时辰,冲锋没有停止,防守依旧顽强,而死去的人却越来越多,战争也没有要停止的迹象。
林蒙已经亲自上阵,于城墙上往来奔袭,杀了不知多少借助云梯伺机飞跃上来的武道好手。
这个北方的汉子手持两柄阔剑,绞杀如风车,他就像是一面旗帜,存在于现在的已经失去部队番号的每个镇北军将士的心里。
……
城外,凝阵成云,此时如黑云般不动的中军大帐。
阿赫嚓托穿着大周流行的儒衫,腰间佩玉和君子长剑,身材有着草原人的高大,只不过因长居大周中原的原因,面色虽然微黑却并不粗犷,反而有种异域的健色。
身边的侍卫递过单筒的望远镜。
“每当看这‘千里眼’,都觉人智慧之神奇。”阿赫嚓托小心将镜筒抽出,感慨道:“大周人杰地灵,能工巧匠无数,这在西域都算繁复的工序,一朝被中原人看通原理,就可以量产,有些钱财的人家里都可以买来给小孩子玩耍。”
“咱们可不行。”他意味莫名地笑了笑,将千里眼凑上去,瞧着远处的城墙,道:“林蒙是个将才,只可惜跟错了人,大周像这类的人很多,他们受制于人,发挥不出自己的才能,可惜了。”
背后有人走来,地下的阴影显示出这是个异常魁梧的汉子。
他穿着一身带羊毛的甲衣,身高近丈,膀大腰圆,而双臂上各有九个雕刻飞龙的铜环,走来时清脆作响。
“军师是惜才?”他瓮声而语。
阿赫嚓托放下千里眼,看着身边这人,轻笑道:“人才的埋没是对上天的不敬,他们理应发挥出自己的才能。”
“就像是那个无求?”莫良多抱臂,咧嘴一笑,“据我所知,那种人在大周也不受待见,那种名为逍遥散的东西,就像是美女和烈酒一样会令人上瘾。”
阿赫嚓托笑了笑,“蝼蚁也会有它的用处,中原有句古话叫千金买马骨,我提拔无求,自然会有很多人不服他,蝼蚁之间会发生什么不重要,但这对咱们来说是好的。”
莫良多并不在意,他只是道:“常听人说神都乃天下之中心,珍奇无数,吾甚向往之。”
“美酒佳酿,天下神骏,还有数不尽的美女,可汗自会喜欢。”阿赫嚓托说道。
莫良多哈哈一笑,而后抓了抓后颈,道:“女子虽美,可若是寻常身子怕是经不起折腾。只是北凉离此稍远,不然真想一睹那位听雪仙子的芳泽。”
阿赫嚓托看他一眼,笑道:“大汗莫非是忘了神都那位冷艳的女神捕?”
莫良多舔了舔唇,轻笑,“只是不知道其人是否真有探马所说的那般貌美惊艳,中原女子瘦弱,不知能否经得起咱们草原儿郎的征伐。”
“哈哈。”中军帐外的草原将士闻言登时怪笑。
可在此时,场间忽而刮来微腥的风,就像是血一样。
按理来说,战场之上火和血从来不会少,可这阵风太怪,也太冷,就连这些适应了草原凛冽北风的北帐勇士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阿赫嚓托脸色骤然一变。
莫良多面容陡然狰狞,他沉喝一声,双臂铜环震颤如打雷,拳握如炮击,同时朝身后轰去!
66.宿命
北帐王庭的修行功法多是肉身成圣的路子,武功招式用出来不像大周那般迂回或是有来有往,他们每一招都很精简,都是为了更好地狩猎和生存。www.uu234.ccwww.uu234.cc
莫良多是北帐草原的第一勇士,他是肉身成圣的宗师之境,拳脚便是最好的武器,那双臂上十八个铜环更是为他特制的神兵,具有抵消罡气的作用。而他自己,周身罡气涌动,却如雷霆般狂暴。
他没有看到出现在背后的身影是谁,也没有想去看清,在方才寒毛倒竖的一瞬间,他唯一的念头和下意识,便是挥拳而击,因为他清楚那种危险,如幼年被狼群盯住时的危险。
若没有动作,若不能抢先,那死的就是自己。
这并不是他心头第一时间想到的,而是来自身体的最诚实的反应。
此时,阿赫嚓托尚在愣神,四下中军大帐外的将士还浑然未觉,身边的近卫勇士还没有反应过来。
一只素白的手掌按住了莫良多朝身后打来的双臂,但巨力勃发,莫良多瞬间收拢臂膀,铜环震颤,竟是猛地以右边臂膀侧身朝身后那人撞去。
这是极简单的一记外门硬功贴身靠,但这是肉身成圣的武道宗师,罡气如雷翻滚,在方寸之间,两相还未相触,身后之人衣衫已经滚动如蟒,猛然凹陷。
而也就是此时,莫良多才偏转目光,看清了出现在背后的人。
这是个相貌年轻,穿着红锦的男人,眉宇之间多是冷峻和凌厉,眼中从容自信,仿佛没有任何事物能让他惊扰,而他的身高相较自己实在是矮了些。
对方是大周人,这是莫良多一眼便判断出来的。
可是,这里是数十万大军的中军大帐,大周人怎么能潜入到这里?就算是武道宗师,靠近此地也必然会被军师所布下的兵家阵法所感知到,可为何没有丝毫反应?
若不是自己对危险的敏锐感知,恐怕这人贴到自己身后,自己也不可能发觉。
莫良多很是愤怒,眼底却有惊异和凝重。
顾小年能感受到这股实质的压力,此前交手的所有人里,唯有眼前之人给了他一种强大的感觉,并非来自武功高低,而是单纯的肉身力量。
在方才搭手之间,他的手掌便能感受到那股巨力,而此时右手也暂时提不起力来。
“肉身成圣。”他心中想着,彼时的魏央似乎也是这个境界。
然后,在那如山岳般的身影撞到自己身上之前,顾小年双目一凝,脚下方寸之间有湛蓝光芒一闪,奇门八卦图案攸然而现。
他的身影瞬间消失,再出现时已经站在了阿赫嚓托那在一旁望的位置。
而在顾小年之前所站的地方,莫良多这一记贴身靠所撞去的位置,湛蓝微闪,是眼中仍有惊诧的阿赫嚓托,但在下一刻,他眼中的惊诧便被骇然所替代。
莫良多喉间发出一声闷吼,在看到对方平静的双眸时他就已经察觉出了不对,但他当时没有收力,反而丹田气海中的力量更为狂暴,而当眼前的身影变幻成以往那无比熟悉的身影时,他想要收力已经完全来不及了。
轰!
如山崩的力量撞在了毫无防备的阿赫嚓托身上,后者如被用力摔在墙上的柿子般四分五裂,瞬间崩散,血肉落在余势不减的莫良多的身上,落在四下每一个还未回神的军卒身上。
顾小年掸了掸衣袍,静静站在那,看着。
肉身成圣是一个阶段,是修行外道炼体的宗师所追求的一种境界。但它不是那么好控制的,而当能完美控制这种力量之后,那便能迈入外道的半步天人之境,用和势来压制自身,直至破境天人。
莫良多在撞碎阿赫嚓托之后因惯性朝前奔出了十多米,硬皮革包裹着铁锭的厚重军靴在地上犁出两道沟壑。
他浑身浴血,就那么站在了原地,仿佛呆滞一般的没有任何动作。
而反应过来的草原勇士们则开始呼喝,持刀荷戟地朝这边包围过来。
弓弩、火器等等,中军帐外,一下围拢而来。
这在数十万大军的阵中很不起眼,除了那些时刻关注着中军帐位置的将领之外。
顾小年没有丝毫犹豫,他来就是为了杀人的,不是为了看热闹。
右手力道微缓,他便冲身上前,直指那道丈高的身影。
莫良多仰天狂喝,双目通红。内力滚滚,狂风如浪,沙石飞溅之间,附近的军卒下意识抬手挡在眼前,他们根本无法睁眼去看。
他同样跃身而出,朝着背后那人砸出了双拳。
顾小年看着对方双臂上那震颤的铜环,感受着那股无时无刻不震颤在此间的力道作用在自己的身上,他忍住体内的翻涌,右掌一翻,一柄深红的长刀便落在了手上。
这是临行前诸葛伯昭借他的冥刀,不亚于十大名剑的绝世神兵。
此时,一切仿佛已经变缓变慢,他双眼微眯,感知之中,眼前是那铜环震动而生的无数波浪,这是一种劲力,如隔山打牛一般彼此作用着。寻常宗师若是陷入,不出两息便会筋骨分离,五腑内脏化为肉糜。
而顾小年同样不怎么好受,先天一运转到了极致,他看破了那轰来的如婴儿脑袋般大的双拳,然后挥刀,极致而快若流光的一刀。
沙尘散去,所有人哪怕还看不清场间情景,但俱都看清了那抹刀光。
一抹红线如芒,继而便是衣袂凌空之声。
等众人回神定睛,看到的是往日那如山岳般屹立的昂藏大汉轰然倒地,脖颈上的切口光滑如镜,而脑袋却不知所踪。
下一息,是那十八个铜环齐齐崩裂的脆响,异常刺耳。
这一声如同回魂的鸣钟,场间登时轰然。
怪叫、绝望、惊慌、仓皇等等情绪自中军大帐爆发,而逐渐向四下蔓延。
……
顾小年有些嫌恶地拎着那个狰狞的脑袋,身若惊鸿,朝着远处掠去。
如缩地成寸一般的轻功,让人看去只能看清一抹绯红,而分辨不出人影的轮廓。
“将军,您看那!”
远处的孤城上,可见疲惫的林蒙一剑砍翻攻上来的敌军,顺着副将指引的方向看去。
遥遥可见的,是原本如黑云凝聚的草原大军的阵势中出现了一道缝隙,像是被人用剑割开的口子,而产生的方位分明是那中军大帐。
“这些蛮子在搞什么名堂?”副将抹了把脸,血与汗刺地伤口疼。
林蒙定睛一瞧,起初他也以为是什么诡计,但当惊慌这种情绪能被眼睛看穿之后,那便是真实的。
乱了,北帐王庭大军的中军大帐乱了。
……
“弟兄们,干!”
林蒙挥剑大吼,他不去想发生这一切的原因,他只知道现在是鼓舞军心的机会。
守城的大周将士受到感染,他们虽然看不清,但能看到那种乱象,他们以为是援军到了。他们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喝,疲惫的身体里重新涌上了力量。
顾小年听到了那种呼喝,视死如归,勇气无双,他也受到了影响,想要长啸应和,手持长枪冲阵杀敌,但他不能。
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而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在等待着他,他若由着意气去做了,便会陷在这乱军之中。
此地三十几万北帐王庭的大军,就算他是天人之境也无法来去自如。他没有上过战场,对战场并不了解,因此一旦陷进去那便根本找不着方向,就算没人能杀得了他,他也会活活累死。
他不是赵子龙,纵马提枪百战,可以视曹操百万大军如无物。
顾小年笑笑,心里多少有些遗憾,但还有人在等他,他知道要如何做。
但他仍是在沿着战阵奔袭的一路上杀了不少人,如离弦的箭矢,破阵而出。
然后,当顾小年要彻底离开此地的时候,忽而心有所感,目光落向百米之外。那里有一个小土坡,环环不少骑兵在,而他们正目光骇然地看着自己。
其中,有个软塌着身子像是将领模样的人,在看清对方的面孔之后,顾小年忽而微愣。
这是一张怎么也忘不了的脸,只是在往日里暂时将其丢在了小小的角落,因世事匆忙而不再想起。可如今再看到,无论对方怎样变化终究还是能认出来。
那是吴求。
顾小年笑了笑。
对方老了些,毕竟是不惑之年的人了,却更为体虚了些,厚重的铠甲穿在身上,很是滑稽。看模样,似乎毒散并未戒除。
顾小年朝对方遥遥挥了挥手。
曾经的吴求,此时名为应无求的‘义军’先锋将领皱了皱眉,虽只相隔百米,依他武功本该能看清的人,可因为长久以来吸食毒散的缘故,让他眼神微微有些散光。
他只能看到那是一个穿着绯红衣袍的人,一手拿刀,一手拎着个好像是人头的东西。
但在此时,对方却朝自己招了招手。
应无求吐了口唾沫,回顾左右,“这厮是何人?”
有人忐忑不安,“他,他好像是从草原人的大军里冲出来的。”
“什么?”应无求微怔。
然后,他便看到对方将那人头般的事物丢向空中,而后腾空跃起,双脚踢踏,身形如鹞。
应无求双眼猛地一瞪,眼珠似是要蹦出来。
“这这这,”他说不出话来,这是他祖传的鸳鸯脚啊!
而看这起手姿势和双脚下意识踩踏的动作,分明与他一般无二!
可这是因为他长期吸食毒散,左腿偶尔痉挛,右肾微麻时才独有的小动作啊,对方为何会知道?
“吴求,接球儿!”
声音含笑远来,清晰非常,那种深藏在记忆之中的声音再次出现在耳畔时,以往的一切似乎都浮现在了眼前。
吴求呆住了。
那个深夜,他以为自己赢了,可当每每想起对方那狠厉的眼神时,他都会感到无比恐惧,他会仓皇四顾,唯恐那个自己瞧不起的病秧子突然出现在身边,捅自己一刀。
然后,十多年过去,他本以为这份恐惧已经消除了,可当今日再听到这无比熟悉的语调之后,他崩溃了。
巨大的恐惧将他包裹,四面八方人声马嘶如浪,挤压而来。
而眼前由远及近,逐渐缩短着距离的,不是那柄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断刀,而是一颗人头,一颗狰狞且满是血污的人头!
这是他有幸见过一面,如同擎天山岳,被他视若神明的北帐大可汗莫良多的人头!
“啊!”
吴求整个被人头砸中,骨骼尽碎。
他摔在马下,口中吐血,已经是活不成了。
但他仍是努力侧了侧脸,想要看清那道已经消失在远处的身影,可他的眼前逐渐模糊,最终被黑暗吞噬。
……
吴求这些年是如何过来的,顾小年没有去想的打算。
每个人的境遇不同,但开始会导致结果,当年吴求没死,从他手上逃脱,现在却还是死在了他的手上,这便是因果轮回,也是宿命。
67.楼船
神都郊外,钟鹿山山脚。www.uu234.cc
诸葛伯昭和谢长身而立,他们此来是相送的。
在他们身前,是简装打扮的顾小年、柳施施和凤梧。
除此之外,此地再无他人,只是在一里外,是无数锦衣卫和六扇门的精锐。
“恐怕江湖人也已经渗透进来了。”谢说道,“他们会缀在你们的身后。”
一语双关,谁都知道他说的是附近的那些公门中人。
凤梧却不在意。
诸葛伯昭只是看着柳施施,有些不舍。
“又不是第一次出远门,至于么。”柳施施话虽如此,但她知晓此次凶险,因此话中脸上也难消伤感。
“我的刀在他手里,他要是不能保护好你,老夫做鬼也不会放过他。”诸葛伯昭没去看顾小年,只是这一刻的他不是高高在上握人生死的通天神侯,而是一个看女儿将要远行的父亲。
顾小年笑了笑,冥刀他用的顺手了,就打算这么一直用着了,反正放在对方手里也没甚作用--人老了,就别舞蹈弄棒的了。
谢摇头,他是为大周朝廷做事的人,伤感虽有,担忧虽有,但最希望的自然还是此行顺利--就算不能得到有关长生之秘的机要,将其毁掉而不致落入江湖人手上也好。
他是读书人,此情此情自是满怀胸臆,但文采稍歇,他所说的只有一句,“前路未卜,保重。”
他这话是对顾小年说的,因为他知道如今对方所面临的是什么,而江湖诡谲,至此他亦同样心寒。
顾小年点头,抱了抱拳,“两位也要保重。”
“婆婆妈妈。”凤梧撇嘴,手上出现了好似哨子样的事物。
吹响后,声音尖锐,遥遥传出。
顾小年和柳施施想到了什么,两人相视一眼,俱都含笑。
少顷,天空有巨大阴影而来,卷起一阵狂风。
那是一只巨大的白色凤鸟,甫一出现便吸引了诸葛伯昭和谢所有的注意力。
等他们稍稍回神,眼前的三人已经跃身到了凤鸟的背上。
“义父,先走了!”柳施施在半空招手。
“哎。”诸葛伯昭下意识应了声。
不只是他们,就连在这官道附近,山脚周围隐藏之人都遥遥看着那凤鸟振翅而起,眨眼便隐没在天际。
懊恼者有之,无奈者有之,愤恨者亦有之。
而不管身后事如何,已经乘风而起的三人自然不了解,也不在乎。
……
这里是大周的东岸,一望无际的是东海。
东海之上岛屿无数,物产丰盛,此时虽已冬时,仍不乏有出海的人。
“那里应该是青河郡。”
百丈高的空中,柳施施坐在凤鸟宽阔的背上,指着下方某处,对一旁的顾小年说道。
“是青河郡。”顾小年含笑点头。
而看着两人,凤梧既有重获自由的喜悦,也有些莫名的孤单。
自入江湖,从前已远,今后便只孤身一人。
她低头,手掌抚摸着身下光滑的毛羽,默不作声。
柳施施敏锐地发现了她情绪上的变化,稍作思量便已然明悟,也就恢复往日般的恬静。
天上的风很大,越靠海而风愈大。
凤鸟开始飞低,不乏有人看到,遥遥指着,跳脚而望。
“快到了。”
看着波光粼粼的海面,凤梧挽了挽耳边的发丝,轻声开口。
顾小年心神微凛,站起身来。
此行虽然安然,但不代表入海之后仍会如此,而且那艘楼船既然数千年未有人得见,必是隐秘之地。防人之心不可无,虽然凤梧如今受制,而且也并未有什么失当之处,但顾小年依旧不会放松警惕。
凤梧看他一眼,笑了笑,没说什么。
……
这里是远离大周东海岸线的东海深处,他们飞越了无数的岛屿,看到了珍奇的海兽和飞鸟。当然,柳施施吃惊于偶然经过的巨鲸的庞大,顾小年却只是爱怜地摸了摸她的头发。
而在岛屿渐渐稀少之后,顾小年终于失去了方向,在经过数息的狂风区域之后,未知终于在眼前显露真容。
眼前是一座枯岛,黑石遍布,有一艘巨大的楼船搁浅于此,很难形容它的庞大,因为它有一段深陷在枯岛的泥沙和海里,仅是露出的一部分便有二百余丈长。
这是迄今为止,前世今生顾小年所见过的最大的船,它并非是全然木质结构,还有不少金属和机关--在先秦那个时代,正是墨家和公输机关最为鼎盛的时候,哪怕距今已有数千年。
这艘蜃龙楼船有腐朽的迹象,而且还很多,再好的材质也抵挡不了数千年光阴的风吹雨淋,能坚持到现在还未彻底垮掉已经是奇迹了。
“怎么样,震撼么?”凤梧笑着说道。
柳施施点头,顾小年同样如此。
看着两人的样子,凤梧轻声笑了笑,有些得意,就像是引着客人参观自己豪华的家居一样,她有种为此地主人的骄傲。
顾小年两人自是友善的笑意,他们能理解,而且也确实被眼前的楼船所震撼到。
这是奇迹,属于人类的奇迹,这句话在顾小年的心中浮现。
“走吧,进去看看。”凤梧说道。
凤鸟振翅,熟门熟路地飞向楼船。
而像是通人心意那般地,凤鸟特意围绕着这艘楼船飞了一圈,然后飞进了楼船上某个张开的空洞。
等落下,顾小年才知道,原来这是一个巨大的铁笼,只不过里面很干净,基本没有落羽,也没有异味,毕竟长时间没有回来了。
“这是它的家。”凤梧说道:“它们一窝被捕获之后,船上的人就把这里腾了出来,用笼子来困住它们。无休止地驯服,而它是最小的一只,另外的两只被放出去,充当眼睛。”
凤鸟唳叫一声,嘴喙啄了啄羽毛,而凤梧则抚摸着它腿上的巨大铜环。
顾小年这才看到,原来这只凤鸟的左腿被一个巨大铜环洞穿了,想来是用来拴着铁链的。
“我可以帮它取出来。”他嘴角轻抿,开口道。就当是当作搭乘的酬谢了,他想。
凤梧默默点头,嘴里发出轻微的声响,如在与那凤鸟诉说什么,她一遍遍抚摸着它的左腿,脸上的表情带着悲伤,像是触景生情。
铜环是洞穿而过,在凤鸟的腿上,伤口处仍有血不时淌出来,还有些浓水。
柳施施心有不忍,“我能帮上什么?”
顾小年摇头,幸好铜环是穿在肉里的,他并掌成刀,无息落下。
铜环掉在地上,因为沉重而将腐朽的船板砸出了一个洞。
“忍着。”顾小年说了句,手掌微动,隔山打牛之劲运转,嵌在肉里的铜块与血肉整个分离。
凤鸟发出一声尖锐的鸣啸,其中饱含着难喻的痛苦,它下意识振翅蹬爪,却被早有准备的柳施施和凤梧安抚住,然后顾小年便将铜块硬生生抽了出来。
血流如注,顾小年从乾坤袋中拍出止血用的药粉等物,而凤鸟早已经只剩哀鸣,身子一颤一颤的。
他看了看解决是解决了,但肯定是要一段时间来恢复才能长好。
凤梧松了口气,安抚过后,凤鸟老实而呆滞地趴在窝里,明亮的眼珠滴溜溜地看着三人。
“走吧,先去做正事。”包扎好之后,凤梧说道。
顾小年点头,与柳施施跟在了她的身后。
68.蓦然回首,灯火阑珊(大结局)
楼船上自然是没有什么危险的,此次也并不是为了参观,而是有目的地去寻觅凤梧所说的怪异之处,也即是那片奇异的光幕。www.uu234.ccwww.uu234.cc
但这一路走来,上上下下,顾小年和柳施施仍是开了眼界。
千奇百怪,船上的设施和曾被人所居住的地方,那只是存在于文献的、无比陌生的先秦似乎对他们掀开了一角。
柳施施忽然问道:“船上的尸体?”
凤梧脚步微顿,没应声。
不多时,他们便看到了此行的目标。
这是因高温灼烧而贯通了的数个房间,或者说是舱室。
那真是一片奇异的光幕,蓝天和白云,空中有好似飞鸟般的白色东西在飞,里面隐约可见有好似蚂蚁的黑点,而往下是方方正正的建筑,只不过色彩各异,地上还有好似爬虫般疾行的东西。
须臾,光幕里的天黑了,里面亮起了光,一盏两盏,那是明明渺小却无比明亮的光。
天空中依旧有飞鸟而过,只不过它会一闪一闪地明亮着,而地上的那些方正的居所更是透着荧荧的光芒。那地上爬行的更像是一只只萤火虫,它们如受困般不停,好像永远找不到出路。
凤梧看过很多次,神情平静,她看向身边的两人,却忽而一愣。
柳施施眼神惊异,眸子里好像含着光,她好奇,想要凑近去看一看。
可顾小年完全不一样。
激动、不敢置信、怀念、回忆等等复杂情绪尽皆出现在他的脸上,他的眼里。
就好像是见到故人那般,或者说是所熟悉的东西那样,说不上喜欢或是怎样,只是有种此去经年的怅惘。
他是认识的,他是知道的,这是凤梧心中出现的念头。
“你......”她终究忍不住说出来。
柳施施也看向顾小年,同样在这个已经很少喜形于色的人脸上看到了那般的种种复杂。
顾小年闭了闭眼,眼前如跑马灯而过的、对于旁人所无比陌生且感到奇异的,对于自己来说却是如此的熟悉。
因为那是他前世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地方,因为那里是他的故乡。
这光幕之中所呈现的,是那片蔚蓝之下的日与夜。
顾小年上前一步,手轻轻触碰在这道光幕之上,如是手指放在水面,他忽而有种感觉,若是想,他便可以回去。
凤梧皱了皱眉,便也上前,伸手放在光幕上。
“有什么感觉吗?”顾小年看她。
凤梧摇头,事实上,这种事情之前已经做过很多次了,除了有些许的好似海水般的凉意之外,没有任何特殊的感觉。
柳施施将手放上去,感知片刻,同样摇头。
顾小年心有所悟,如同拉开窗帘那样,手像是在水里,轻轻一扯。
光幕一颤,陡然朝两旁分开,在柳施施和凤梧一下瞪大的眼中,眼前的光幕变成了漆黑的通道,幽幽地泛着冰冷的光泽,不知通往何处。
它就这么存在着,存在于船板上,那明明是幽深,却给人一种可以前进通行的感觉。
“这......”凤梧脸色变了变,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
柳施施同样如此,她有些磕绊地问道:“这是什么?”
“回家的路。”顾小年说道。
“什么?”两女看向他,目露不解。
顾小年轻笑,带着说不出的意味,“我的家不在这,那边才是我的家乡。”
柳施施蹙眉。
顾小年长吸口气,脑海之中关于穿越以来的一切如光影斑驳而过,他看向柳施施,认真道:“你愿意跟我去看看吗?”
柳施施一怔,她本能地觉得那应该是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而且很可能再也无法回来。但她是相信眼前之人的,即使有危险她也不怕。
只是她想到了叶听雪,想到了义父,她忽而有些不舍。
顾小年看她眼中神色便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当即道:“以后未必不能回来。”
柳施施猛地抬头看他。
顾小年笑笑,他可不会忘记,能穿越此间可不是自己命数到了尽头,肯定是触发了某种媒介,那说不定以后还是有机会再回来的呢,要不然,此地为何会有这等回返的通道?
更何况他如今阳寿千载,武道之路无限,未尝不能得见更高深的层次,千载光阴,谁又能完全估量地到呢。
柳施施的犹豫只是刹那之间,她轻轻握住了那人的手掌,微微用力,如是坚定的内心。
顾小年笑了笑。
凤梧瘪了瘪嘴,看着两人,忽然道:“我能一起吗?”
顾小年微愣,他之前还真忘了对方的存在了!
依着对方的性子,去了自己生活的世界,自己不能时刻盯着她,真说不好会发生什么,而且,她肯定会带上那只凤鸟的。
这还了得?
似是看出了他的犹豫,凤梧咬了咬唇,有些落寞。
“那就一起吧。”柳施施说道:“也是有个伴儿。”
凤梧双眼一亮,也不管顾小年,顿时一拍手,然后发出一声呼哨。
有嘭嘭响声从楼船上方传来,接着便是振翅之声,然后从一旁传来木板的撞击之声,那只凤鸟虽然有些虚弱,但仍是抖擞着精神飞了过来,只不过却一下趴在了地上。
凤梧扑哧一笑,伸手抚了抚它头上的呆毛。
“去了那里,要听我的。”顾小年认真道:“动怒杀人之前要先问我。”
凤梧乖巧点头,不过却站在了柳施施的身边。
顾小年摇头,他看着手边的高大通道,深呼吸一口,刚要开头,天边忽而传来沉闷的雷声。
他眉头忽而一皱。
雷声很大,像是千军万马在其中奔腾。
“天道怪物!”凤梧脸色一白,如同灵魂都在颤栗。
凤鸟双翅盖在头上,身子颤抖着,低声啼叫。
“你们先去。”顾小年说道。
柳施施倔强道:“一起。”
顾小年摇头,天道怪物神秘莫测,是连老供奉和清净这般天人都无比畏惧的东西,他如今面对,只是感知那遥遥而来的气息便有些吃力。
他们有充裕的离开的时间,可此地通道已经开启,而直到现在也没有关闭的迹象,万一那天道怪物随之进去该怎么办?
那个世界武道不显,这等神秘莫测甚至是对其没有丝毫了解的怪物一旦过去了,顾小年不敢想会发生什么。
他讨厌麻烦,也不想被打扰。
雷声渐进,速度很快。
“我一定会过去。”顾小年说道。
柳施施只是摇头,眼中流下泪来,“咱们不去了好不好?我现在也很强,我可以跟你一起,就像在蜀州那样,你知道的,我从来没给你拖过后腿。”
凤梧只是紧握着双手,忍着身子的颤栗,这只是雷声,对她来说却有如天罚般震颤心神,仿佛有让人形神俱灭的力量。
顾小年拥抱了下柳施施,而后松开,笑了笑,“这么多苦难都度过来了,又有什么能打倒我呢?相信我。”
雷声如在头顶,他抬起手指,在柳施施的鼻梁上轻轻刮了下,“放心,我保证。”
柳施施上前,在他嘴上一啄,“你一定要来,我等你,几十年几百年,我都会等你,只是别让我等太久了,我怕。”
她知道对方已经决定了,他一定是有什么考量和顾忌,而她也要像曾经那样,像说的那样不能成为对方的负累。
柳施施一把抓住了凤梧颤抖而冰凉的手腕,倒退着消失在了那幽深的通道之中,光幕上泛起了一层波澜,很快消失。
凤鸟还在打颤,只是声音有些急促,顾小年没有犹豫,几乎是瞬间地踢出一脚,将这头蠢鸟踢了进去。
带着感激似的啼鸣还在耳畔,顾小年脸上的笑容已然消退,手上出现了一把深红的长刀。
他迈步而出,抬眼看向空中那百丈范围翻涌的雷电云层,其中好似有一团气息在起伏不定。
模糊的感知里,那是有着呼吸的反馈。
“让我...进去...”
模糊的意念传了过来,伴随着的是更强的雷鸣,而海上的天空阴云密布,天地之间一片晦暗,有雷暴在深青色的云层中酝酿,忽而便有大雨落了下来。
顾小年感受到了一股急切和深深的恶意,那是一种极端的邪恶。
“要么滚蛋,要么死!”他咧嘴,露出一口白牙。
他双手握刀,起手式一如当年方显双手握持着雁翎刀站在自己身前那般。
战阵杀敌,有死无生!
他发起了冲锋。
……
……
夏天的云城,傍晚时的风很是柔和。
一年一次的漫展到了这个时候也是要结束了,很多人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只不过方才还可见晴空万里,须臾间这雨便落了下来。
雨不算大,倒是苦了在外面摆摊的人。
漫展的这条长街上到处是顶着包遮雨或是打伞的人,他们互相帮衬着收拾东西别被雨淋了,匆匆找避雨的地方。
有人在低声骂着这鬼天气,有的则在看着雨中奔跑的人,会心地笑着,也有的单纯在看雨。
穿着红衣的身影打着一柄油纸伞,站在稍远些的冰激凌店的雨搭下,静静看着长街的对面。
这是个很美的人,带着一种古典的风韵,那身并不拖沓的红衣穿在身上相得益彰,而非刻意装扮或者化妆而做成的所谓古风。
她就像是从古时走来的人,就本该伴着诗词歌赋,像是只有画中才会出现的人。
她是如此安静,却给人一种在等待着什么的感觉。
是人么?那该是多么幸运的人啊。
“一年了,我好想你啊。”柳施施想着,眼中的神采有些黯淡。
这是她和凤梧还有那只蠢鸟出现过的街道。
她尝试着融入这个世界,不算难,因为她会消除一切可能的威胁,因为她不想自己的等待被打扰到。
她看了看腕上的表,凤梧这个时候应该追完剧,准备做晚饭了,她也该回去了。
而就在柳施施准备转身的时候,天上忽然有炸雷响过,她下意识一颤。
然后,莫名之间,她蓦地抬头看向对面。
阴沉下来的天色里,蒙蒙的雨丝之中,他先是有片刻的迷茫,而后有所感地看了过来,无声一笑,明朗如昨。
柳施施粉嫩的唇张了张,巨大的欣喜冲进她的心房,让她一瞬间热泪盈眶。
伞从手中滑落,两人相拥在了一起。
熟悉的味道,一切都很熟悉。
……
“刚才的美女,拍了没,拍了没?”
“拍了,可恶,她竟然有男朋友!”
“你管呢,不过她男朋友也好帅啊。”
“别说这个了,快快,谁拍了照片的给我看看。”
“诶?奇怪,我明明拍了,怎么照片里没有人啊?”
“我的也是,光有街景。”
“擦,我的也这样。”
“该不会是见鬼了吧?”
……
路上,十指紧扣,时光仿佛才是昨日过去。
“很辛苦吧?”顾小年问道。
“还好。”柳施施笑笑,“不过这可难不住我。”
顾小年觉得应该会有骗子不长眼,只不过她跟凤梧可不是傻白甜。
柳施施一眼便看懂了,轻哼,“这里的骗术一点也不高级,心里想什么都不用看眼睛,从脸上就能看出来了。”
“你呢?”她问。
顾小年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就是个弟弟。”
柳施施很没有形象地笑了笑,她能听懂,也能从身边人的语气里听到那种心有余悸。
“咱们成亲吧。”她眨了眨眼,如星般明亮。
顾小年一愣。
“不愿意?”柳施施琼鼻微皱。
“当然愿意。”顾小年将她抱在怀里,含笑焕然。
柳施施笑靥如初,眸光流转,顾盼生辉。
……
(全书完)
完本感言+新书
感谢一路支持到现在,订阅打赏投月票推荐票以及留言鼓励的每一个人。www.uu234.ccwww.uu234.cc
感谢看到这一章的朋友。
真诚感谢,谢谢。
……
我写东西的节奏很快,而会在细节上偶尔进行处理。我会试着进行更多的原创性的东西,而不是文人之间的那种参考。当然,跳水捞鱼那段还是比较微妙的。
其实写小说很好水,这也是我近来才知道的一个法子,那就是每一章都添加些自认为文艺却跟文章并不相通的东西,然后在环境上用大段的描写。当然,因为语句的优美可能会被冠以‘文青’,但实际上又有谁会去尝试在网上搜一下呢--那是中小学作文集锦里的呀。
哪本书就不说了,比较火,而且书友圈的战斗力挺强的,哈哈。
……
诉苦的话就不说了,而想说的其实蛮多,感慨万千,想必每一个完本的作者都会如此。
只是忽然很不舍。
但只好如此,路还很长,还要继续走下去。
最后一卷其实是带着尝试性的东西,但其实结局早就想好--当有故事的开始之前,我都会先想好结局。而在穿越性的武侠里,与其说有神仙或是飞升,哪如‘从哪来回哪去’更合理呢?(笑)
小年和柳姑娘会过上幸福的生活,他不再会走作者菌给他编织的人生路,不会再经受苦难,不会再有痛楚。因为他已经变得足够强大,不再存在于故事里,而会在看过他成长的每个人的回忆里,或许只是一个小小的角落,但这都代表他已经成了活生生的人。
所以他会有属于自己的人生。
……
我不会写大纲,想到什么就会直接付诸于文字上,就这么写出来,所以这可能是作者菌潦倒至此的原因吧。
但我有很认真地去写,甚至曾一度希望在生活中会出现一个柳姑娘,出现这么一束光,可是没有。
现在,江湖的故事便告一段落了,但这并不是结束。或许在某个时候,他或者她依旧会出现。
只是不会被打扰。
……
新书开启:《逆反之罪》
【他不是警察,也不是罪犯,却与案件交错;
他付出心力,也一直在追寻的路上,但不只是为了找出真相。
这是有关人性的纠缠,也是人与异人之间的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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