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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锦衣全文阅读

作者:我自听花     江湖锦衣txt下载     江湖锦衣最新章节 收藏本书

52.江湖夜雨十年灯

    这是大周历新始八年的夏至,一场暴雨席卷中州,天地晦暗,不见光彩。www.uu234.net

    雷电在云层里涌现,狂风呼啸,万物都在被冲刷着。

    夜幕之中,天地陷入深深的黑暗,灯火辉煌的神都在无边黑暗的大海里,仿佛一叶孤舟。

    黑云在夜空中不断翻涌,成线般的雨势贯通天地。

    离六扇门不远,一条江左风格的乌衣小巷,这里仅有几户人家,非富即贵,而在巷子深处便有一座府邸。

    雨帘滑落,一道惊雷炸开,神侯府三个字铁画鲜红。

    窗户被风猛地吹开,门房掀开薄毯,耷拉上布鞋,打着哈欠,嘴里嘟囔着鬼天气,端着一盏油灯便要去关上。

    从窗外潲进了不少雨来,他低骂几句,合窗时不经意间地朝外一看,登时一惊。

    一抹深沉的红色自眼前一闪而逝,眨眼消失不见。

    门房愣了愣,然后用力擦了擦眼睛,任由外面的雨水落在脸上。

    除去被风伏下的花草和摇晃的老树,一片漆黑,哪能见得半个人影?

    “,看花眼了吧。”门房这般想着,将窗子关上了。

    转身时,脸色早已煞白一片,至于所见真假,恐怕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

    诸葛伯昭坐在桌旁,看着从六扇门里拿回来的所有关于怪异之事的汇总。

    他想要再重新看一遍,从头梳理一番,从中找出蹊跷之处。

    哪怕心中隐隐期盼世上真有仙神等传说之物,但既身为大周朝廷重臣,那便要为黎民负责,便只好暂将对武道的执念求索放下。

    “怪异?”他琢磨着卷宗中反复出现的字眼,暗自斟酌。

    忽而,桌上的烛光晃了晃,像是被凉风所感。

    诸葛伯昭沉思一断,目光凝重,烛影摇晃,他缓缓起身,走到了外间。

    房门不知何时已然大开,一道身影犹如鬼魅般立在门槛上,宽大的衣袍被风吹拂,却像是一堵墙,没有半点风雨进来。

    他竟是不知站了多久,而房里的人甚至没有半点察觉!

    诸葛伯昭瞳孔骤缩,眼角的皱纹仿佛刀刻般清晰。

    只是这远不能抵消他眼中的惊疑,心中的骇然。

    ……

    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高瘦的人。

    很瘦,皮包骨头的那种瘦,穿着一身大红袍,上面绣纹蟒龙,栩栩狰狞。头戴玉冠,发很长,垂落腰际,却是灰蒙无光。他的唇抿成了一线,愈发凉薄,而那双眸子有些狭长,死寂无情,看不到一丝人性。

    尤其是他的脸,久不见阳光的一种苍白,冷淡漠然到了极点。

    诸葛伯昭忍不住张了张嘴,大概是想说什么,却一下无言。

    他的武侯奇门在对方身上感应不到丝毫气息,如同所面对的是死人一般,可对方那双眸子分明还在看着自己。

    而突如其来的惊骇却仿佛滔天巨浪,让这位素日宛若高堂柱石,仿佛天塌地陷都不曾动容过的通天神侯竟有了几分心悸。

    对于眼前人,诸葛伯昭是并不陌生的,但正因为这抹久违的熟悉,才更让他说不出话来。

    十年已死之人,如今为何、又怎么能够活生生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很惊讶么,神侯大人?”

    原本风雨之声喑哑的此间,突然出现更为苍凉沙哑的语调,让诸葛伯昭猛然回神。

    短暂的时间里,诸葛伯昭冷静了下来。

    “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他仍有些不确定,所以想知道对方是如何活下来的。

    毕竟,在那场爆炸的塌陷里,几乎没有人可以活下去,就算当时未死,被埋于地下也必然会死,更别说还是那几十丈的地下。

    就算是他置身也不可能出来,更别说在其中一待十年而不死!

    诸葛伯昭忽而有些心颤,

    难倒世上,真有鬼神不成?

    ……

    出现在门口的不是别人,正是那在地下困窟孤熬了十年的孤魂野鬼。

    今夜雨大,顾小年自地底脱身,以雨水冲刷,将那乾坤袋中折叠整齐的蟒龙袍认真装扮,一夜入神都。

    然后,来到了这位如今身份显赫的通天神侯府上。

    他看着眼前目光惊疑闪烁的中年人,薄唇轻启,带着世事困顿的煎熬。

    “拜你所赐,在地下多待了几年,倒是知晓了地下深处还有什么虫豸存活,一应小虫果腹,倒是种类繁多。偶尔有地鼠等物游移而过,便更算是开胃大餐,只是血水腥臊,终不如那刻钟滴下的水珠甘冽。”

    提及十年困窟过活,饶是顾小年如今心境,竟也忍不住一阵咬牙切齿,怨恨难消。

    他长舒了口气,本以为会将十年人不人鬼不鬼的如何苟且过活,声嘶力竭地宣泄而出,可当经受暴雨之后,置身陌生而熟悉的天幕下,一切的苦闷仿佛都已经脱离而出,实不足为外人道,只能将它埋藏心底,一个人用一辈子的时间来回味品尝。

    寥寥几句,真如白骨鲜血,剖开呈现。

    诸葛伯昭暗暗咬牙,实在难以想象那种不见天日更看不见希望的日子要如何来承受下去,即便他身为宗师,亦恐永远难以理解。

    他只是嚅了嚅嘴,道:“竟是如此么。”

    顾小年嘴角轻扯,似是在笑,“当然不止如此,那地下与我同样埋藏的还有近万的大周官兵,相近者还有那些气血旺盛的江湖高手,他们的尸身血肉被火药焦油烤熟,若是省着点吃,区区十年又算得了什么?”

    诸葛伯昭忽而双眼有种被锋芒刺到的错觉,忍不住咬了咬后槽牙。

    顾小年看着他,转而沉默下去。

    受困而难见天日,如果说初始还是在为如何活下去而考量,那么当第一缕出现在气海丹田,重新唤醒武道之路,只需要相隔几日的进食便可以维持生命之后。以后所思量的便不再是担心怎样活下去,而是那不得出而孤身一人的寂寞。

    四下漆黑而死寂无声,只有偶尔的水滴之声,开始像是延续生命的源泉,后面则像是厉鬼敲钟的送葬,每一次的声响都像是击打在心尖,让你害怕悸动,烦闷难当。

    如若疯魔,必然是极静时的蓦然之声,凡此种种皆为外魔。

    而心中求自由却不可得,希故人活而不能,武道之路明心立意难见前途,自身愤恨怨怼、不甘无奈、自怜懊悔等等过往,亦是心魔。

    外魔如炉,心魔似炭,又有那大龙猖狂自得,饱含杀意之语恍若惊雷,彻底激发顾小年心神自在。

    他之武道真意,遂自然而然,水到渠成。

    这也是诸葛伯昭所觉锋芒在背之感,亦是如今忽而沉默之缘由。

    磨砺十年,远离红尘,竟真窥见大道,一步登天,明意惊神!

53. 奇门法

    “所以,你今夜来,是觉得武功有所成,想要寻觅一个对手么?”

    良久之后,诸葛伯昭开口,恢复平静。m.www.uu234.net

    那人站在门口,背靠无边风雨黑暗,此时闻言,嘴角轻抿,如同在笑。

    然后,如今已显宽大的蟒龙袍忽而鼓动,衣袂飘扬,外界震雷落雨之声便传进此间。

    诸葛伯昭微愣,原来方才此间安静非常,他思绪全然在眼前之人身上,竟丝毫没有注意到此地奇门已然无形改变,连半点风声都未透进来。

    他的眼底凝重浮现,单凭这一手奇门之法,便已然比自己还要精湛纯熟。

    “阿无,你果然给了他完整的武侯奇门么。”

    诸葛伯昭心底一叹,抬手,深蓝真气绕指尖而动,转而凌厉成罡,如蝌蚪般扭曲游动。

    与此同时,眼前红芒一闪,风雨如剑如刀,漫天雨丝骤然席卷,裹挟着那无边的夜色和时隐时现的雷蛇,轰然炸响!

    诸葛伯昭脸色阴沉,已然将左手也抬了起来,双手罡气连动,深蓝蝌蚪成纹,诡异旋转的八卦图案于脚底蓦然而生。

    在此刻,他已然动用出《武侯域》的十成功力,因为他如今所面对的是天地之威!

    先天者引天地风雷二气入体,淬炼己身,以自身武道真意惊神,内外交汇天地,勾连自然之桥,方可成就宗师。

    而武道宗师除却内力化罡之外,更是可以罡气沟通天地之力,接引至所运功法,提升数倍威能。

    可要做到这点必然是宗师里的佼佼者,无一不是沉浸自身真意多年历练红尘的苦修之人,任一个只是枯坐十年感悟破境的年轻后辈,如何能引动今夜这场风雨?

    但诸葛伯昭无法再去想太多,黑暗已然临近。

    如同腐蚀剧毒遇到白玉翡翠,雨水如箭,落在那到深蓝光幕上,蚀出道道涟漪,冷风如刀,撕裂诸葛伯昭以罡气所化的玄奥符,这些临身便能将人重创的符如同寻常黄纸一般,被风吹散,扬洒着崩解。

    而最重的,却是那黑夜中的雷霆,如电蛇狂舞,将置身在光幕之后的诸葛伯昭映地忽明忽暗。

    “这并非你的武道真意,既然想杀老夫,何不让老夫看看你的本事!”

    诸葛伯昭双手交错,深蓝罡气翻涌而动,眼前一切恰似雨后初晴一般,即将消散。

    顾小年静静看着,眼中晦暗莫名。

    他抬手,手指似女子般青葱修长,却苍白而枯瘦,湛蓝的光芒在指尖而亮,如同奇异勾勒的笔画,空中却是陡然形成如蜉蝣般扭曲的纹路。

    诸葛伯昭脸色微变,难掩惊异,“异于我的域和符......”

    他心中半是欣慰半觉可惜,欣慰于武侯奇门后继有人,且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可惜于眼前之人并非诸葛一脉,悟性再高,两人也泾渭分明,于前事乃至立场上都已经冲突,终不可能为盟为友。

    奇门之法出自浮云观奇门之道,后因感悟不同而分武侯奇门和奇门风后两种,前者为攻,后者为避,数千年来奇门功法绝迹,如今精通者唯此间两人而已。

    而顾小年,则是两种奇门兼具,所悟完整。

    湛蓝成片,符层层叠叠,他朝前探手,手指纤细,如同送帖。

    符哗啦作响,风雨大作,卷动如蟒。

    诸葛伯昭脚下八卦忽而黯淡,接着便有裂痕而出,那组成符的罡气锋锐堪比宝兵利器,不过相抗几个呼吸,那道深蓝光幕便骤然溃散。

    他终于后退,房中如宣纸飘扬,在他沉下来的眸子里,整个人便被那无数奇门符包裹起来,如同粽子。

    顾小年轻轻挑眉,不见秀气而狭长的眉毛有若刀锋。

    诸葛伯昭脸上多有痛苦,因为他的护体罡气完全不能阻碍来自对方这成堆符的侵袭,那种刺骨冰凉的气息窜入己身,犹如钢刀般在经脉中刮过,如此一来,几有千刀万剐的痛楚。

    可他除却先前所用武侯奇门外,再无挣扎,如同认命寻死一般。

    顾小年微微皱眉,以他如今经历苦楚,虽不至于铁石心肠但等闲也再难触动,可诸葛伯昭现在的表现的确像在束手等死。

    感知之中,诸葛伯昭的内力急剧消耗,转而气息也渐渐萎靡下去。

    缠绕翻涌的符骤停,顾小年目光平淡,“你是觉得,我不会杀你?”

    诸葛伯昭得以轻喘口气,不无虚弱道:“你如今只能算是半步宗师,虽然肉身尚且有恙,意境兼备,却有心事未了,是以并未圆满。若老夫出手,无论结果如何,你有完整的奇门法在,老夫亦留不下你。而你必然会入宫杀她们两人,换得自身心意通透。老夫自忖在你心中尚有一席之地,姑且算作仇恨,或许老夫之死,能让你冷静。”

    顾小年不意外对方能看出自己如今状态,只是淡淡道:“你死,我一样会入宫。”

    诸葛伯昭勉强一笑,低咳几声,“老夫是走过你这条路的,仇恨可以是变强的力量,但也会成为掣肘,而且,你心中莫非也将阿无放下了么?”

    顾小年的眸子罕见地颤动几分,攸然恢复平静。

    诸葛伯昭见此,开口道:“老夫不会尝试去化解你心中的怨恨,但今日既以伤示诚,也请你为大周百姓考虑。想来你在这十年里已经想通关窍,如果你杀了她,先皇埋藏后手必会以为是陛下动手,届时天下大乱,生灵涂炭。”

    他轻叹一声,语气真诚,“且不说你身世究竟为何,但也是出身公门,对朝廷应该是有归属的。老夫不信你的宗师之意是‘仇极恨极’这等邪魔极端,顾昀侠肝义胆,忍辱负重,也一定不希望你举世皆敌,成为罪人,何不多做考量?”

    顾小年神情不变,也不知听没听进去。

    沉默半晌后,奇门异象消失,他转身便走进风雨之中。

    他今夜来虽有恨意杀心,但更多的却是为了印证心中某个猜想,而对方有冥刀在手,自己现在尚不是对手。

    冥刀,不亚于十大名剑的神兵,传说乃地狱玄冥铁熔炼而成,斩出时百鬼呼啸,专破神魂。

    如今顾小年心志最坚,但肉身神魂却极为虚弱,有这么一柄神兵在,他没有十足把握。

    而诸葛伯昭看着消失在黑暗中的那人,脸色一白,登时吐出口血来。

    “无法抵御的怪异内罡,是洞玄子的玉简传承,还是魔教山门内的机缘?不对,山门里的东西早已被事先清理,难倒是另有机缘么?”

    他的目光阴晴不定,自诩‘算尽苍生’的他竟在同一个人身上看走眼了数次,而且,今后必然还会因为对方而出现难明的变化。

    诸葛伯昭擦了擦嘴角,潲雨的门窗自行闭上。

    方才他们两人的战斗完全没有惊动府中之人,他知道,这是对方在出手时便已然布置好了奇门领域。

    他能感受到对方的杀心,却没有丝毫杀意流露,若不是可怕的自制便是另有目的。

    诸葛伯昭心中阴霾浮现,

    如今面对此人,冥刀不出已然受制,若接下来不能找到对方现今目的所在,且以此为制约,那等对方心意圆满之后,世上必会再出一尊盖世凶顽!

54. 骤雨落,宿命敲

    雨很大,长街空旷而干净,见不得半个人影。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道路两旁偶有星点的灯火,朦朦胧胧,隐在风雨之中。

    一道身影由远及近,缓步而行。

    雨水像是刻意避开他一般,化为雨帘在他身周落下,任由他渐行渐远。

    顾小年走的很慢。

    一路疾行来神都,还未适应如何走路,如何走不是土石沙砾构成的青砖与石板路。

    彼时心情急切而欲放声长啸,觉得一朝脱困便有千百件事情要做,可当真落脚神都,一切俱都如云烟般消散了。

    他有些累了,亲朋长绝,十年困苦,若不是有仇恨支撑,他恐怕早已心海枯竭,神魂消亡。

    他本是想杀诸葛伯昭的,今夜雨骤风急,天地晦暗,正是杀人的最好时候。

    可自己十年磨砺的这口心中之刀,不是用来杀他的。

    诸葛伯昭虽未看出自己武道真意,却‘看见’了这把刀,他怕这一刀会斩向他,所以他从心,没有请出那把冥刀生死相较。不然的话,便是自己今夜谁都没见,直接去了神侯府,然后,于情于理,那里都该成为自己的归墟之所。

    而诸葛伯昭也会彻底断送武道之基,留一身残伤,余生便要在压制刀意中度过。

    为什么没有先去见柳施施,顾小年也没有想明白。

    不是不喜欢,不是觉得拖累,只是当他自葬魔岭爬出,除却飞鸟入青冥,游鱼归海之外,便有执念难消。

    比如找出真相,为顾昀报仇,又比如找到那个人,为自己做个了断。

    但他不会依赖于自己枯坐时闲暇的猜想,所以才会想要去问明白真相。

    从诸葛伯昭那里,他得到了明示,那就是事情真的是宫里的人定下的。

    那么,他现在便要去找那两个女人,哪怕其中一个,当初想通时是如此错愕。

    也顺道,去试试看能不能找到‘那个人’。

    ……

    “你快点!”

    “这么大的雨,你急什么?”

    “屁话,要不是这天气,怎么好干活?”

    三道身影鬼鬼祟祟地从屋檐下快步而走,他们各自背了个大麻袋,鼓鼓囊囊的。

    他们一边压低了声音骂骂咧咧,一边疾步往内城门方向而去,明显是想出城。

    然后,便看到了长街上冒雨走来的那道身影。

    “真晦气,那边有人!”

    “怎么办?”

    “他都看到咱们了,做了他!”

    三人相视一眼,将麻袋放到墙边,从屋檐下走了出来。

    真气加身,雨水自然而落。

    他们抽出了腰间的短刀,靠了过来。

    他们虽然觉得这么大的雨竟然还有人在这街面上晃,肯定不是一般人,但又觉得要真是高手的话,谁会闲的冒着暴雨,大晚上在外面瞎晃悠?

    走的这么慢,赏雨呢?

    三人都是一流高手,此时也不惧什么,踩着地上如溪般的水就过来了。

    然后,靠近了便看到了那条狰狞的龙蟒,黑夜下,鲜红近墨,眸光冰冷。

    三人心头登时一凉。

    一道炸雷,照亮了宽敞的街。

    他们看到的是那张苍白干瘦的脸,上面不沾雨水,只点缀了如夜色般漆黑的眸子。

    顾小年从他们身旁缓步走过,然后便是重物落地的溅水之声。

    这几人是神都地下帮派做黑活儿的,也即是专门往外送尸的人。

    虽然不知道他们是哪个帮派的,但既然用三名先天境的武者来运尸体,那想来他们的势力、所杀的人、暗中的图谋必然有些门道。

    不然直接用化尸水之类的东西毁尸灭迹也就罢了,而一般这样往城外或是外城某个地方将尸体一丢的,除了不入流的苦力干黑活,就是想要做些嫁祸的名堂。

    当然,顾小年并不在意,也不感兴趣。

    他们动了杀心,所以他看了一眼。

    他脚步很轻,看着这以往看过多次却依旧陌生的神都。

    ……

    皇宫在雨幕下犹如新洗,瓦楞间水流如瀑不绝,值守的军卒精神抖擞,丝毫没有因雨夜而有所懈怠。

    顾小年这么看着,然后衣袂一震,飘然飞了进去。

    有军卒偷着打了个哈欠,用手弹去了肩甲上的水珠,对从其身后飘过之人并未察觉。

    一队队持戈按剑的金吾卫丝毫不惧雨势,任由雨水冲刷己身,铿锵巡视。

    他们并非不能外放真气挡雨,只是这样会影响那些守将统领的判断,感知本就因大雨而受到影响,若真气波动一多,便更难分辨。

    顾小年落身殿顶,脚踩那正脊上的脊兽螭吻,身后无边黑夜,面前灯火隐现,头顶墨色云层翻涌如龙,四面八方皆是风雨。

    一滴雨从眼前落下,他目光随之而动,微微眯眼。

    这雨上并无真气,却有另类的奇异波动,类似一种精神秘法的远距离投射,并无杀敌伤人之效,只是一种监察手段。

    顾小年如今已是立意宗师,武道真意虽不在感知一道,但自身先天一和奇门之法对此并不陌生。

    如今大内,明面上能做到这一点的,便是那位有‘大周第一强者’之称的金吾卫大将军尉迟真武,可此人武功走刚猛一道,大开大合,并未从锦衣卫情报或是听闻中说他还懂此等大范围的精神秘法。

    当然,这或许是一种隐瞒,但顾小年更倾向于宫中还有另外一位宗师强者。

    也即是所谓的大内供奉高手。

    他并未斟酌太久,几个呼吸之后,便身若飞鸿,朝着那座记忆中的宫殿而去。

    内而出,本该无铸刚猛,忽而轻柔如缠绵春雨,任凭那些带着疑似精神感应的雨水落下,不见丝毫反应。

    ……

    外面的风雨再大,大殿里的光依然很亮。

    周衿站在铜镜前,手里拿着鲜红的氅衣在试,早已成熟长开的眉眼里多是轻松和欢快。

    明天是她的生辰,而且肃王旧伤复发又年事已高,大权已经交给了其孙周锦深--封王的四位皆是绝顶高手,而其中以肃王和靖王最为年长,如今皆已有七十多岁了。

    而周锦深与兵部尚书甘拓之子、如今的不良帅甘行煜是把兄弟。后者,则是先皇遗诏中对朝中百官唯一提及提拔之人,其中意味不言而喻。

    上官容儿从一旁走来,端着宵夜吃食,此时看了,摇头失笑。

    放下托盘后,她开口道:“虽然北凉王以抱病推诿,没有给出明确答复,但其弟应凉玉与诸葛神侯交好,可以说得他相助已然足够。”

    周衿转了转身子,将氅衣上的绣花抚平,“靖王那边呢?”

    上官容儿蹙眉,“太渊王与靖王素来不睦,此事他亦无法帮咱们劝说,可咱们的人根本进不去靖王府,而且......”

    “而且什么?”周衿回头看她。

    上官容儿叹了口气,“而且,他手下的将领多在南梁和西蜀定居,不思中原,且隐隐以那镇南将军容宸为首。”

    听到这个人名,周衿的脸色不由沉了沉,美艳娇俏的脸上出现一抹冰冷。

    她与容宸并无接触,心中反感的却是那个叫做容清儿的女人,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敢出言顶撞自己的贱人!

    想到她,便会想到那个男人......

    周衿一下伸手,抓紧了身上这件鲜红的氅衣,手上用力,渐渐便是布匹难听的撕裂。

    她一把将之扯下,甩到了地上。

    “武学或是金银等物,只要他们开口,宫里有的,尽管拿去用,本宫倒是不相信,他们会不动心!”

    上官容儿闻言一颤,知道她说的是靖王麾下的将领。

    只是若要收买,花费必然不是小数目,先前已经在周锦深那里支出了不少,周锦言那里已经知悉,若现在再有动作,恐怕他必然不会干休。

    说不得,便会不顾她们经营的势力和朝中阻挠,硬下杀手,鱼死网破了。

    可看着周衿泛红的眸子,上官容儿却是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同时,她心中暗自叹气,自从那个人死后,对方真的变了太多,虽然更多的是越来越像先皇,但心性却更为狠辣无情,自身性格上的缺点被一下放大。

    “陛下,不知您当初这步棋,是好还是坏。”

    上官容儿想着,这般将一个多是单纯天真的人强行揠苗助长,她很难去想以后会怎样。

    而在这时,周衿冷着脸坐到了案几之后,看着食盘中精致可口的点心,一下失去胃口不说,竟还有想要将桌案直接掀倒的冲动。

    她鼻息略重,刚要有动作,便听得一道微哑冷淡,而又莫名让人浑身泛寒的声音。

    “浪费可不好。”

55.为谁计,几时重

    上官容儿第一时间闪身过来,护在了周衿身前,她目光不定,看向门窗等处,判断声音的来源。顶 点 X 23 U S

    而且,她并未喊人或是呼救,因为对方既然出现在这,既然敢直接出言,那便代表着起码是寝宫内的人已经用不上了。

    “殿下小心。”上官容儿看着身子轻轻颤抖的周衿,还以为对方是被突然出现的刺客吓到了。

    周衿却是红唇抿紧,隐约可见有些哆嗦。

    她的瞳孔成针,起初是错愕,接着便是不敢置信和浓浓的惊骇。

    这个声音哪怕过了很久,哪怕有了莫名的沧桑,但依旧如昨,一下唤醒了她脑海里的回忆,仿佛还是那个灯火如昼,夜幕繁星的元夜时。

    是他?

    是他!

    周衿身子腰身坐的笔直,微微绷紧,双手死死抓着裙摆,脸色忽而有些苍白。

    纱帘轻动,烛光在梁柱下的阴影里,一只脚踏了出来。

    那是一双金线镶玉的官靴,很干净,能穿这等靴子的除却皇家,便也要三品之上的高官才行。

    上官容儿瞳孔骤缩。

    一道身影自阴影中慢慢走出,大红的蟒龙袍在烛光下温暖而热烈,却又那么刺眼。

    “你,你是......”上官容儿忍不住退了两步,小腿撞在案几上,震动了上面的碗盘,清脆的声响让她吓了一跳,仿佛受惊的猫。

    周衿呆呆地看着那道身影,好似失去了所有的思考,眼眶忽而有些温热。

    “御膳房的点心,真是奢侈啊。”那人似有些感慨。

    “你,是人是鬼?!”上官容儿素手紧握,哪怕依她的见识,如今亦是语气颤抖。

    已死十年之人,如今竟活生生的出现在自己面前,谁能保持冷静?

    顾小年却是看了眼那食盘里的精致糕点,明明想吃却忽而没有胃口,事实上,从他脱困到现在便没有吃过任何东西,只是接了些雨水来喝。

    他便有些伤感。

    “以前在神都,早就听闻做糕点最好的师傅就在御膳房,便想着什么时候才能吃上一口。上些日子一直不得解脱,那些恶心的虫豸反而成了美味,每每想起神都美食,心中恨意便更甚。”

    顾小年如同轻声诉说,不含烟火,“你们差点把我变成吃人的怪物,就如同赵宥那般。”

    本来听着他的话,周衿两人慢慢平复下了心情,只要有短暂的时间,那再过惊骇的事情也总会暂且平复下来。

    但此刻忽而听他说起赵宥,明明完全不相干却一下让她们两人心惊胆颤。

    人的思想本就复杂,尤其是终日无所事事的时候,就会胡思乱想,回忆从前。顾小年自然不是一昧练功,无聊时便会想以往经历,也是为了凝聚自身武道真意,以求有什么新的领悟。

    然后,他便在回忆里渐渐分析出了一些隐藏的东西。

    “太渊王一直是在给朝廷做事,本来想要搅乱江湖,以小搏大,却因为赵宥的名册出现了岔子,让陈晟破案,还牵扯了魏央亲去太渊州,此事被江湖知悉,遂将其搁置。能有这份影响力的,应当是浮云观这等圣地出面干预了。

    后来雪女宫入宫,恐怕也是周馥的计较,许诺了什么还是有什么内情,总之也是想要扰乱削减江湖的力量。

    至于其中波折,类似四灵案或是宫中刺杀等事,可能是太渊王借助东海那帮倭人的力量,让别人更为信服。

    之所以要这么做,无非便是周馥快死了,而她必然会让魏央随她一起死。魏央死后,大内供奉本就出身各派,难免离心,仅凭尉迟真武一人不足以压制江湖,所以她想先让江湖生乱,最后自相残杀。

    只可惜彼时那份锦衣卫的名册之事早已宣扬出去,各大派早就有了提防甚至是于内已经开始排除内奸,朝廷也就只能从那些小帮小派身上入手。”

    顾小年嘴唇轻动,看似说了很多话,却只不过是以真气振动来传音,并未经过腹腔,是以语调有些怪异,不复本音般沙哑停顿。

    他看着面前脸色已然凝重的两人,忽地摇了摇头。他毕竟不是多话的人,或许曾经是,但现在总是少了兴致。

    上官容儿早已被他这番话震撼了心神,因为这就是一直以来的真相,她是内舍人,先皇的一切算计谋划都与她商量过。

    可正因为对方将这一切都说出来,她却忽而生寒,觉得更冷。

    低头看了眼周衿,看到了后者微微闪烁的眸子,上官容儿心中闪过坚决。

    顾小年默然,在他想通这些的时候的确自嘲而愤怒,就算是方才也是忍不住将其说了出来,或许是想证明什么?

    可说完后,怅然若失,就是知晓一切又有什么用?那终究是已经发生了的事情,真相与否根本无足轻重。

    上位之人玩弄所有人的命运,不论是各派高手还是那些忠心的军卒,都可以成为抛弃的对象,而只是为了以此换取名声,坐稳位子,给那些什么都不知道却整日谈天说地像是什么都懂的黎民百姓去看。

    这本该就是的,一入公门,卖身朝廷,就该想到如此结局。

    而那些死去的人,也再也不会回来了。

    “顾......顾大人。”上官容儿悄然上前一步,说道:“先前虽然利用了你们,但这也是为大周长久计,而且先皇也已将计策说与顾先生听,虽然后面出了波折。”

    “如果你想要找人报仇,那就杀了我吧。”她慢慢走了过去。

    十年过去,曾经年轻貌美的女子多了些成熟韵致,此时单衣走来,香味如麝,让人难以把控。

    顾小年面无表情地看着。

    噗地一声轻响,利刃无声穿透丝帛,刺进血肉之中,鲜血而出,眨眼洇透了衣衫,血液却是隐隐发黑。

    上官容儿瞪大了双眼,眸光颤动着看着眼前之人,握持着匕首的手掌猛地一松,尖叫着后退之后,紧接着便快去扶住眼前倒下的身影。

    周衿嘴角溢血,娥眉紧皱,难掩迷茫痛楚,她用手捂着腹部,那里没柄刺进了一把匕首。

    方才上官容儿舍命偷袭,自然是用出了平生之力,而周衿武功平平,又被顾小年突然以奇门之法移形换位,如何能躲开?

    上官容儿一手撑着周衿不断渡着真气,一手打开乾坤袋,连忙找解药给她服下,而后者只能喉间滚动,说不出话来。

    “殿下,殿下......”上官容儿语气慌乱而颤抖,给她喂下药之后,便在以真气疗伤。

    她猛地回头,妆容已被泪水哭花,看着那坐着盯着糕点的身影,促声道:“顾大人,求您救救殿下吧!”

    顾小年不为所动。

    上官容儿连忙道:“都是我的错,只要你答应救殿下,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可以替她去死,求你救她。”

    顾小年目光微动,看了眼脸色苍白的周衿,后者也正看着自己。

    那双眼睛仍有那夜的单纯清澈,只是世事沧桑,里面更多了愧疚自责,却唯独没有悔意--这或许便是大局为重,欲成大事必然是要有所牺牲。

    “她不会死。”

    顾小年摇头,起身朝外走去。

    身后,上官容儿一怔,而后看着怀里眼角依稀有泪,却因失血而短暂昏迷的周衿,柔柔一笑。

    对方不知何时早已止了血,腹中那把匕首也诡异地退了出来,被衣襟挂着。

    那人没有理由骗自己,上官容儿想着,而既然殿下不会死,那自然是要有人死的。

    她眼前已经开始模糊,脑海里无数画影闪烁,一道道熟悉的身影往来交替。

    她似乎看到了家中满门抄斩后那个无助的娇小身影,和在那明黄大殿里所面见的高高在上的那人。

    “今后,你便跟在朕的身边。”

    此后的一切,便都是在宫里,且一直与这个人息息相关。

    执笔画眉、批阅奏折、统筹安排,小到起居,大到诏令皆由她来随从。

    “你年纪也不小了,朕觉得兵部尚书之子就不错。”

    “朕看着锦言似乎对你很是上心。”

    “今后朕不在,一应大小事就由你斟酌处置。”

    “衿儿以后就交给你了。”

    “容儿...朕...”

    上官容儿泪眼婆娑,脑海却愈加昏沉,她将怀里的人小心平放了,然后从乾坤袋里拿出了一个物件捏碎。

    马上就会有人来了,殿下,你不会有事的,她想着,轻轻躺在了一旁,地上的血将她的衣衫染红,很是鲜艳。

    “以后的路,不能陪你走下去了......”

    上官容儿轻轻闭上双眼,

    “对不起,陛下。”

56.蓦然间

    外面的雨变小了,天色虽然依旧晦暗,但明显地只见偶尔的电光却不闻雷声,雨水变得淅淅沥沥,打在葱郁的枝叶上。www.uu234.net顶 点 X 23 U S

    屋檐上的瓦楞里淌下整齐的水线,顾小年缓步在回廊上,放开的感知里,宫中大院竟无半个禁卫巡视。

    他脚步停下,衣袂轻轻飘落。

    在前方走廊的拐角处,站着一个高大的身影,双手拄剑,如渊岳峙。

    那人穿了一身厚重金甲,即便是如此夜色里依旧反射着华贵的光彩,而他手中的剑很宽很大,剑鞘是不知名的皮革,暗沉无光,上面缠绕着像是老旧的布条一类的东西。

    这是十大名剑排名第九的巨阙,重剑无锋,只有一个特性,那便是巨力坚硬。

    顾小年那双沉寂的眸子动了动,从剑落到对方的脸上。

    面容坚毅,棱角分明,他认得这个人,金吾卫的大将军,尉迟真武。

    对方现在这副打扮,而且还是在宫里,那便不是大周的第一强者,而是听于皇命的金吾卫。

    “真是让人唏嘘啊。”尉迟真武首先开口,语气感慨,“究竟是死而复生,还是囿困十年?”

    顾小年没有应声,虽然从对方的语气和气机中没有感受到丝毫杀意,但他如今自非常人,在生死煎熬困顿中终得一线生机,必然不会再放下警惕。

    “诸葛伯昭不该放你入宫,但放你入宫才符合他的性格,老狐狸,想要让我来试你心中磨砺的那口十年绝刀。”

    尉迟真武难得轻笑,道:“我很欣赏你的自制力,如果今夜殿下出事,我便会出手将你留下。”

    顾小年点头,表示在认真听。

    至于真假,当然只有他自己知道。

    他仍记得在首辅府被抄那日,眼前之人对自己不假辞色,甚至还失礼试探,当时可没见他这么好说话。

    尉迟真武见他如此,眉头微皱,问道:“你今夜缘何入宫?”

    “真相。”顾小年说道。

    尉迟真武沉默半晌,拇指摩挲着剑柄上的绿松石,“无论对错,所为何事,因你出手,上官也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我不会杀你,前尘往事,便因此勾销吧。”

    顾小年看他一眼,淡淡嗤笑,然后抬脚走出回廊,踩落阶前。

    “你似乎并不认同?”背后,一道气机遥遥将他锁定。

    “我亲眼见到至亲与好友死在面前,你觉得我该如何认同?”

    顾小年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到,几乎没有人会相信他对此事是真的在意。

    但尉迟真武不同,他能听出那道压抑的仇恨。

    “你在逼我动手。”尉迟真武淡淡道。

    顾小年没理他,脚步未停,依旧平缓坚定,兀自走远了。

    ……

    “他今夜,为何没有动手?”

    一道身影自拐角阴影中走出,疑惑开口。

    这是个头发花白的驼背老者,只是面色红润,双目有神,此时遥遥看着那人离去的方向,多有困惑。

    “他是如何来的,咱们都未发觉。”诸葛伯昭道。

    老者眼中略有羞恼,无他,他是老辈的大内供奉,以精神秘法感知奇异而扬名,如今借着天时,竟然连那人半点气机都未捕捉到。

    若不是先前因对方出手而泄漏的气机,恐怕连今夜进宫来的是谁都不会知道。

    “他身怀奇门法,恐怕早已察觉到了。”管恕也即是驼背老者开口道。

    尉迟真武点头,沉声道:“我对他尚算了解,此人从不做没有必要之事,今夜入宫,必有所图。”

    “既求真相,也有仇恨,那他为何不杀殿下?”管恕疑虑难消。

    “十年苟且求生怎能不惜命?”尉迟真武话虽如此,却并不轻松,“他身上真气未显,真意难见,到底是何等层次谁也不知。不过此人既将真意磨刀,而非反哺自身,那必然是有要杀之人,咱们暂且看着便是。”

    “你是说,他还会在神都逗留?”

    “他与诸葛的义女想来还要有一番纠缠。”

    “可留他在京,是不是......”

    管恕不免担心,以往大派乃至武道圣地的年轻宗师他也见过不少,都是天骄之姿,可只是破境初始也不能让他觉出太多危险,虽然他不以杀伐斗战见长,却也是有数的宗师强者。

    但方才他在那人身上感觉到的,却是一种锋芒在背。

    管恕修行精神秘法,深知这种感觉的恐怖,所以他觉得若留这么个不稳定的煞星在神都,要是一个不留神,极有可能会引发大动荡。

    尉迟真武摇了摇头,“我隐隐有种直觉,他今夜入宫,像是在找什么。”

    “找什么?”管恕一愣。

    “总之,在他没有斩出那一刀前,咱们静观其变吧。”

    尉迟真武说着,收剑离开。

    管恕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人越老,胆越小,就算被称为大周第一强者,对方近来出手亦是寥寥。没有人想要生死相搏,宗师之战容易伤到根基,而在这个宗师多是闭关以图天人的格局里,若无大利当前,谁愿得不偿失?

    ……

    天渐渐亮了,小雨霏霏。

    顾小年踩过院中的石板小路,驻足,看着那撑开小半的窗子,隐约可以看到雪白的床单。

    说不出是什么情绪,他只是心上有些发堵。

    然后,气机不自然地轻动。

    窗户蓦然大开,一道倩影从中掠出,手腕轻抬,绯红狭长的刀身紧贴在臂上。

    换做以往,柳施施自然是从容开门,然后看来人是谁,可现在不同,来人气机陌生却隐含威压,且此前自己并无丝毫察觉。

    何时神都出现了陌生的武道宗师而自己却不知?她凝眸,抬眼看去。

    一眼之下,睫毛颤动,手中刀握不稳,一下落在了地上,溅起水珠,脏了牙色的鞋面。

    她就这么呆呆地看着那人,真气未动,任由雨淋在身上。

    在无数个午夜梦回的时候,她都曾想过两人会在什么样的场景何时再见,会以怎样的眼神相视,该用何等的表情面对,会说些什么,是蓦然回首还是灯火阑珊,而对方是否也会像自己这般踌躇。

    她不去想再也无法见到,因为只是想一次便足以痛彻心扉。

    而如今,那个心心念念了多少年的人终于出现在了眼前。

    柳施施却一下觉得,整个人都空了。

    顾小年又何尝不是如此?

    只不过看着那秀若芝兰,清逸如仙的心上之人,他忽而有些自惭形秽。

    她十年未变,依旧那般明艳温婉,可自己却成了一副幽鬼模样。

    但不等顾小年多想,在他毫无防备之下,那道身影如惊鸿,一下撞进了他的怀里,软玉温香,力道很大,带着后退踉跄。

    他先是怔住,而后感受着怀中娇躯轻轻的颤抖和隐隐的啜泣声,才觉自己脸颊温热。

    原来就连他自己,也早就落下泪来。

57.眉眼如初

    听说她爱吃外城西坊牛二郎家的酱牛肉,雨花巷江南小吃百花羹;

    听说她喜欢桃花,白马寺那座小后山上四季如春,有满山桃花;

    听说她爱红衣,最喜东坊红鹊织绣娘的手艺;

    听说她常喝天下漕帮特产的盐茶。

    神都士子多嫌弃此茶粗鄙,素来不喜,是以神都难见盐茶,但大理寺卿陈晟与天下漕帮有故。

    一袭白衣的身影提着油纸包的酱牛肉、木盒盛的百花羹,小指上绑着鼓囊的桃花香囊,背上包裹里是裁断好的锦缎布匹。

    他施施然进了大理寺的后院,一道身影正躺在阶前椅上,晒着雨过天晴后的太阳。

    “大理寺卿,陈大人?”他试探问道。

    正因昨夜暴雨喧闹失眠,如今小憩的陈晟眼皮一颤,轻拍起身,放在脚边的横刀已然出鞘。

    十年过去,陈晟老的很快,毕竟也是年近不惑了。

    原本俊逸的脸上多是疲倦,一对剑眉略有耷拉,只是那近乎面摊的冰冷愈加深刻,让人见之第一印象便是冷面无情的酷吏。

    他看着眼前的白衣身影,眉头便皱了起来。

    “青冥剑?”

    声音惊疑而凝重,难以相信竟会在这大理寺中见到这凶名昭著之人。

    大龙点头,眼中有荡漾,嘴上说道:“别怕,我不会杀你,只是听说陈大人手里有不少盐茶,特来取二两。”

    陈晟本来在想大理寺如今虽然人员懒散,戒备比不得当年,但对方却轻而易举走到自己这位大理寺卿面前,这实力武功也实在恐怖。但此时蓦地听对方出言所说,顿时一愣。

    “盐茶?”不外乎他对此疑惑,像这种多是漕帮苦力汉子喝来解乏的粗茶,青冥剑竟会特地来取?

    直觉中,陈晟觉得是有阴谋。

    大龙不耐,他已打听到了那位柳姑娘的住处,此时天光正好,雨后沏茶岂不美哉快哉?

    陈晟见他神色,终是开口,“稍等。”

    他返身回房,而大龙就这么站在阶下等着。

    少顷,陈晟去取了茶包出来,抛了过去。

    大龙探手一抓,脸上一笑,“不错。”

    话说完,他转身便走,待至院门,轻功施展,宛若大鹏展翅。

    而这时,才有大理寺丞役从外进来。

    陈晟摇头摆手,挥退几人,重新在椅上坐了。

    身在公门自然眼力非凡,他方才将那青冥剑手上的东西看了真切。

    “跟柳姑娘有关么。”陈晟眼中凝重深沉。

    但转而,他便松散下来,那人让他帮忙照看已经是十多年前,而柳姑娘身份武功远非他可比,自是不需他来操心的。

    只是,想到那个初识惫懒谨慎之人,陈晟便不由长叹。

    竹椅摇晃,细风悠悠。

    ……

    “你这几年,是怎么过来的?”

    “挣扎求活。”

    “给我讲讲。”

    “苟且之事,说了烦心。”

    柳施施略有不满,但眸子里的笑意自眼前这人出现便没有消融过。

    两人已进了堂中,顾小年正襟危坐,身子略有僵直,因为那人近在咫尺,就这么靠坐在身侧,臻首靠在自己肩上。

    有些沉,他心里忽而乱想。

    “在想什么?”柳施施微微仰头,看着他的侧脸。

    头发灰蒙却干净整齐,脸颊苍白消瘦却无比熟悉。

    她不难猜想身边人经受了多少煎熬折磨,心中愈发心疼。

    顾小年感觉到手臂上传来的柔软温热,心里如暖流淌过,如此安静。

    明明已长久未见,却无丝毫疏远陌生。

    “我等了你十二年。”耳边传来幽幽之声。

    顾小年一怔,那如锋般的眉宇忽而温软下来,不复凌厉。

    他的眼里终于出现了光芒,好似寒光遇骄阳。

    但转而,他薄唇轻启,终于问出困厄十年所想所纠结之事。

    “你是真喜与我在一起,还是因别事而有他谋?”

    这话真似负心薄幸,字字如刀。

    语出,他能明显感觉到身边之人一瞬的僵硬,转而便是颤抖,那是伤心羞愤,委屈难过。

    顾小年对其他可以做到铁石心肠,但唯独对她做不到。

    但他还是如此问了。

    柳施施抬首,离开他的肩膀,咬唇,眸如清泓。

    他转头,目光坦然。

    “原来你一直不信我?”柳施施哽咽锁眉,语气失落。

    顾小年轻叹。

    两人并非全然熟悉,只是共同经历,相处时又沉静安然,喜欢而享受这份美好,自然而然便心思走到了一起,有通透之意。

    可于以前,于现在,乃至以后,所藏秘密终会成为难以逾越的隔阂。

    柳施施默然之后,道:“你想到了什么?”

    顾小年道:“我昨夜去过神侯府。”

    柳施施脸色一白。

    “不过我知道,他只是贪心,却并非幕后之人。”

    顾小年说着,忽而一笑,“魏央天纵奇才,横压一世,却也糊里糊涂,而我才是那条鱼。”

    柳施施听的半知半解,心神却没来由地一跳,一如十年前那次。

    她慌忙抓住眼前人的胳膊,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劝说,还是如何?可她当年只是奉诸葛伯昭之命,去顾山海家中寻一封折书,至于其他的全然不知。

    柳施施本以为眼前人所说的‘他谋’便是自己在初衷上的隐瞒,可当听到所谓的‘鱼’之后才没来由地慌乱。

    她只差心意圆满便是武道宗师,又习心血来潮,对此等预兆自然敏感。

    顾小年看着她,轻声道:“我确定的是,很喜欢你啊。”

    他语气轻颤,忽而原本许多想说的话却一下止于齿间。

    未踏武道时同一屋檐下赏风看月的温婉悠闲;每日当差辛苦归来后那双清冷含笑的眸子;染风寒后那带着淡淡药香认真熬药的身影。

    初来神都那日恍若丢失的急切心乱;元夜心思初展而生的失落羞恼;大理寺再见时的安定平和,悠然美好;傅府的不舍别离,心酸苦楚;六扇门的擦身而过,形同陌路;北凉州共历生死,旖旎逃亡;神都会时心意沟通,云雾渐去......

    等等诸般怅然,早于十年之间回忆千遍万遍,深刻入骨。

    一语情深,心意尽舒。

    柳施施眼波流转,两颊晕红,本是含羞带怯,忽而纤腰一动,双臂揽向身边那人,臻首凑前,吻了上去。

    顾小年身子一僵,微甜清香入鼻,一下瞪大了双眼。

    而相隔咫尺佳人呼吸微促,睫毛颤动,含羞大胆。

    若不喜欢,岂会长滞偏远小院,只为多待共处;

    若不喜欢,怎会每每相见心中柔软,烦恼皆抛;

    若不喜欢,无奈别离时,为何会强忍心痛,惆怅难消;

    若不喜欢,又怎会多做周折,耗费心力,只恐他遭怀疑连累;

    若不喜欢,闻君赴北凉,孤身而往,舍命相随;

    若不喜欢,怎会十年孤寂,只为等你。

    “我坚信你未死,还会回来找我。”

    “那如果......”

    “武功有成,替你报仇,或青灯古佛,或随你而去。”

    顾小年知她有挚友亲人,若为情而舍身,则不义不孝。

    两人额头相抵,柳施施眉眼舒展,唇角仍有晶莹,此时见心上人傻愣模样,顿时浅浅一笑,不给他开口机会,粉唇轻启,齿舌印上。

    岁月静好时,仿佛有来自遥远空幽的阻碍轻碎。

    这一刻,柳施施气海丹田如沧海横流,周身真气荧荧如芒,映地两人如白玉无瑕。

    一念通透,照见心意,她入宗师之境。

58.并指青冥

    仙津玉液,唇齿流香。顶 点 X 23 U Swww.uu234.net

    顾小年脸色本是苍白,却因之热气香风迎面而通红一片。

    良久之后,两人分开,柳施施舔了舔唇,眉眼狭长,笑眯眯地看着他。

    顾小年赧然,不复从前那般淡然自信。

    柳施施盯他半晌,抬手将不知何时覆在自己胸前的那只手掌拿了下去,嘴角轻抿,似笑非笑。

    顾小年更是尴尬,红了耳廓。

    柳施施扑哧一笑,忍不住伸手轻轻刮他鼻梁,一如从前那般。

    看着眼前之人安静温婉模样,顾小年心神一静,唇角漾开和煦笑容。

    “深渊之外也有光明。”柳施施浅笑轻语。

    顾小年微怔,心中若有所思。

    忽而,他眸光一闪,道:“本想且让他张狂半日,不曾想竟然来了。”

    柳施施娥眉微蹙,转而几息后便一下舒展,显然也是感知到了那走进青衣巷的身影。

    “如今你倒是比我厉害了。”她眨了眨眼,微酡双颊隐有娇憨,却又有几分狡黠之态。

    两人已明悟心意,突破礼法,举止亲昵,自然不再像从前那般刻意拘束生分。顾小年忍不住抬手,大抵是想要捏一捏她明艳清丽的脸庞。

    但柳施施勾唇一笑,似有挑衅。

    顾小年心湖一乱,手抬着不知该如何放,顿觉讪讪。

    柳施施抿嘴一笑,却是主动将脸颊凑了上去,轻轻一蹭。

    他的手略有粗糙,不是练外功所致,而是困厄经历后的消瘦。

    顾小年笑了笑,温和煦然,一如初阳。

    院外响起敲门之声,有些小心,有些激动。

    顾小年脸上的笑意淡下去。

    柳施施见此,怕他多想,小声道:“我观他剑意之中隐有熟悉,便猜必与你有关,恐是你后手,就放了他一条生路。”

    顾小年眼带促狭,“我有这么小气多疑?”

    柳施施心神一松,嘴上却道:“哼,就当是我多想,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顾小年笑笑,而后起身,表情自然内敛,抬脚从容而出。

    柳施施随之走到堂前,靠在门框,轻挽秀发,目光一直落在那人的身上,柔和而慕。

    顾小年站在阶上,抬头看了眼天色,雨后万里晴空,天高而远,看不见云朵。

    而院中之门,吱呀轻开。

    渐开的门缝里,大龙一身白衣,腰间带剑,双手拎大包小包,脸上带着略显僵硬的自矜和几分激动。

    然后,随着院中景象在眼中浮现清晰,他脸上的表情肉眼可见地阴沉冷淡下去。

    一道身影,头戴玉冠,身穿大红蟒龙袍,负手立于阶上,微风荡起衣袂,那人五官深刻,脸无表情,双眼一如望不见底的寒潭。

    而在对方身后,自己爱慕的女子闲倚门樘,略有几分慵懒,却只一眨不眨地看着那人。

    眼神一如自己所呈现的那般。

    大龙手里的东西一下掉到地上,不用想,几乎是没来由的便已然确定他是谁。

    可心里,仍是不敢相信。

    “是你?”大龙语气微颤,难掩其中惊惧,偏生又带着莫名的敌视恨意。

    如果真是你,你该早就死了才对,就算没死,一直在下面不就好了?为什么还要上来掺合!

    看着那双诡异变化,血丝隐现的眼睛,顾小年心中轻叹,人果然都是会变的。

    他想起了对方曾在那青石旁朝南跪倒,彼时就算非赤子之心,也是精诚有义之人。

    哪像如今这般,心思诡谲,令人生恶。

    “侥幸脱身罢了。”顾小年淡淡道:“若不是有你那番豪言壮语,我还想在里面多待一会儿,难得安静,可以想些事情。”

    他如今声带已然习惯,却刻意做出那副沙哑苍老嗓音,却是将心事沧桑附上,让院中那人听个明白。

    而大龙甫一听便瞳孔骤缩。

    是他,果然是他!

    那个领自己踏上剑道,得见江湖,得见天下的‘前辈’!

    大龙一身白衣无风自动,长发飘舞,腰际长剑已然出鞘。

    “你不该出来。”他以剑识感应,那女人气机深沉,恍如渊海,非自己可敌,但阶上之人气息如常人,就连心肺之动都在耳畔清晰浮现。

    大龙不由冷笑,眼底杀意浓重,他料定对方就算侥幸从地下脱身,也必然付出了惨重代价。更别说囿困十年,苟且偷生已是奇迹,更逞论还要习武练功,耗费气血,他哪里来血肉和丹药补充?

    不过是装腔作势而已!

    而他又看着柳施施并无阻止意思,心中不由便道:“难不成是她有心如此,故意让我将他杀死?”

    他越想便越觉得可能如此,周身杀机更胜,杀气已如烟似雾,粘稠之余隐有血腥散出。

    柳施施看着院中那人悄然血红的瞳孔,略一蹙眉,她虽然不知顾小年剑意缘何,但所授青冥剑的大龙以杀入道,即便未引风雷二气入体,在意境上也算是有半步宗师之威了。

    顾小年开口道:“我其实很庆幸,埋葬我的是在丘陵之地,那里有一种奇兽,食蚁穿山。”

    说到这,他笑了笑,“诸葛调去火器营,每隔半月操练火器,倒是帮了我。”

    柳施施听了,眉头微皱,显然打算要去问个明白。

    而顾小年想着当那一大一小的穿山甲从通风孔挖进来的时候,幸亏自己当时正值胡思乱想,没有立即弹出石子。

    不然的话,自己喜欢的人被他人觊觎而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这得多郁闷,多窝心,多想撞墙?

    天可怜见,彼时的顾某人在认出那呆萌的穿山甲的时候,是怎样的喜极而泣......

    顾小年目光微散,像是走神。

    大龙嘴角一翘,身形闪烁,杀意弥漫。

    一剑刺出,隐有血海而生,其中枯骨成堆,无数冤魂哀怨怒号。

    旋即院中猩红勾连,晴空如眼,竟有血丝衍生。

    柳施施脸色微变,这一式剑招自生异象,惑乱神魂不说,竟隐能勾动这方天地莫名之机!

    她有心提醒,可见那人从容至此,便只是身形微绷,方便随时出手。

    不是不相信心上人,而是怕他大意受伤。

    与此同时,离得近的不少武者俱都骇然望来,只见远处巷陌之中天际如血,分明是极森然的剑意。

    而能引发此等异象,武功该有多高?

    此人又会是谁?

    不乏有对青冥剑有所了解之人,此时遥遥看着,心思各异。

    ……

    顾小年看着这一剑,轻轻点头。

    武道之路,没有对错,走到极处便可通神。这大龙杀人不少,如果这么继续杀下去,以杀悟道,那在剑道上的修为必不会低,保不齐会成为一尊杀神魔头。

    只可惜,

    顾小年对眼前剑道异象置若罔闻,只是信手微抬。

    “青冥剑,是我的剑。”

    话语平淡,不带丝毫起伏,白皙两指轻轻夹住刺至面前的那截剑尖,视那冰冷锋锐的杀气如无物。

    柳施施一下张了张嘴,难掩惊讶。

    眼前异象骤然消失,而那缠绕无尽杀气的长剑却忽而悲鸣,如织般的猩红杀气瞬息崩溃欲逃,却仿佛长鲸吸水一般尽数缠绕到那修长的两指之上,犹如血玉翡翠,转而颜色变淡,直至彻底消失。

    阶下,大龙呆滞地握着长剑,看着眼前莫名威严沉重的身影。

    自己话语不惮,可心中从未小觑过他,这一剑意境勾动,杀气似冰,真气如炼,乃是自己平生所斩出的最强一剑。

    可仍是被如此不在意地,一语而破。

    一声清脆,手中精钢剑支离破碎,飞散如雪,映出了那人平静而冷漠的面容。

59.江湖从不会安静

    大龙一瞬有些呆滞,但他毕竟久历杀伐,生死之战不知要有多少,反应自然不慢。m.www.uu234.net

    他强忍气海丹田中的不对,双脚踏碎脚下石阶,哪怕体内气血不自然地翻滚,仍是五指一张,犹如利剑,杀意凝聚,悍然戳来!

    顾小年俯视看去,目光平淡。

    大龙忽而周身一颤,如坠冰窖,只觉经脉似是僵化,脸色随即变得扭曲,难掩其中痛楚。

    “啊!”这是仿佛被一下抽离神魂的痛楚,肉眼可见的猩红之气从他体内不断溢散,而尽数成线涌入那人手上。

    “停,停下!”大龙嘶声哀嚎,残存杀意反噬侵体,身子不稳,竟是直接跪在了地上。

    顾小年静静看着,笑容温醇,“自作孽,不可活。”

    大龙双眼一突,满是血丝,青筋暴露,面目狰狞。转而便浑身瘫软,一下滚落出去,沾了一身泥污,脸上没有半点血色,虚弱到了极点。

    顾小年看着缠绕指上的血色,心法运转,这被‘徒弟’千锤百炼的青冥杀意便尽数落入体内。

    他微微阖眼,呼吸时隐有淡红之芒散出,少顷便恢复如常。

    “还给我,还给我......”地上的人朝这边伸着手,面容凄惨迷茫,只剩喃喃。

    数年练剑杀人,早已养成本能,如今一朝抽离,怎能安生?

    顾小年回头,“擒获青冥剑,算不算大功一件?”

    柳施施早由最初的惊愕平静下来,如今一听,展颜一笑,“可你又不是公门的人了,哪算立功?”

    顾小年似有苦恼,歪了歪脖子。

    柳施施觉得好笑,上前点他额头。

    大龙目光呆滞,眼底狠毒深藏,此时见了那两人打情骂俏,亲昵模样,更是杀意如冰,铁牙咬碎,恨不得将他们千刀万剐,折磨到死。

    但他杀过太多人,深知死亡之可怕,更懂临死时装疯卖傻,乞求活命的种种掩饰。

    而阶上那两人已经相挽走下,走过他身边连目光停留都未有。

    大龙心底更恨。

    “有些饿了,你呢?”

    “我也是,跟你说哦,春苑街老蔡的馄饨可是一绝,要不要去吃?”

    “对肉没胃口。”

    “那就去我们六扇门的阳春楼吃面。”

    “你不怕被别人看到?”

    “你怕?”

    “不怕。”

    “我才不信呢。”

    柳施施话语欢快,顾盼生辉,明艳不可方物。

    顾小年被她挽着胳膊,双眼微眯,笑容温煦,只是聆听这世上美好。

    大龙见他们出了院门,这才从地上爬起,面容苍白扭曲,无边恨意之中难掩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拖着身子,慢慢走出院门,当看到那地上拎来的糕点等物后,脸色更沉。

    “你妈!”他一脚将其踢开,但因用力而过,身子本就虚弱难当,不由得仓皇踉跄,一下撞在了门框上。

    眼冒金星,他忽而嘴唇扯动,表情难看,竟是这么哭了出来。

    哭声凄厉而惨,锤头顿足。

    “杀了你啊,杀了你们,我的,都是我的!”

    蓦地,他眼珠一缩,一抹寒光在眼前逐渐放大。

    那是一截好像等待多时,又好像是从天外飞来的剑尖。

    大龙看清了,那是自己的青冥剑。

    “我的剑......”

    噗,剑尖穿喉而过,钉在门板之中。

    “嗬嗬”大龙双眼一突,拼命捂住脖子,但大片的温热从指缝间流出来,转眼便湿透了衣裳。

    如此艳红,像是开了一朵桃花。

    他一下坐在门口,想说什么,却一歪头,睁着眼,死了。

    ……

    “他都以为自己能活了。”

    “奢侈的希望。”

    “你好残忍啊。”

    “就是让他更难受。”

    “折磨人,真变态。”柳施施吐了吐香舌,眼珠一转,忽而诡异地看着身边之人。

    “怎么了?”顾小年被她盯着心头一跳,心想此前她天性清冷,自己还从未想过她竟还有如此古灵精怪的一面。

    柳施施促狭一笑,“你该不会有什么特殊的喜好吧?”

    她话语调笑,目中含情,好似羞怯,“不过我喜欢。”

    说着,她更紧了紧心上人的手臂。

    顾小年翻了个不大的白眼,略有心虚地干咳一声,看着快要走进闹市长街,而感知之中亦有不少先前所察之人往巷中奔来,便大胆伸手,揽住了身边人软滑纤细的腰身。

    柳施施眯了眯眼。

    顾小年真气一动,轻功施展,带着她沿奇门轨迹而行。

    有人感之,只觉一道轻风红影自房顶而行,难窥真容。

    “哎呀。”

    “怎么了?”

    “你穿这么一身的话,会被抓起来的。”

    “有你在,还有人敢抓我?”

    “傻子,先去换衣服!”

    “嘶,你轻点,去换,去换。”

    ……

    像大理寺会有下属的产业一样,六扇门也有。

    这些产业不只是方便打探消息,更多的是为了补贴用度。

    西坊阳春楼,一座不大的二层小楼,这里经营的是大周各地的面食,品类繁多,应有尽有。

    两人从外而进,看着店中生意,顾小年略有惊讶。

    小楼不大,空无一人。

    “招牌挺响,怎么没有人来吃?”他问道。

    柳施施不悦瞪他一眼,兀自在靠窗的一边坐下。

    顾小年心中一笑,也坐了过去。

    店小二过来,本待欲问,忽然看清了柳施施的面容,登时一惊。

    “大人!”他连忙抱拳。

    见顾小年意外,柳施施便道:“他是义父的人。”

    这算是解释了为什么这小二会认出她来。

    顾小年点点头,没说什么。

    而那店小二目不斜视,自不会瞎打听。

    柳施施问道:“为何今日西坊空旷?一路来都未见到几个江湖人。”

    小二闻言,恭敬道:“青冥剑死在了青衣巷,大理寺的人先到,引得不少人过去看了。”

    而这自然不至于让这偌大外城西坊一空,他接着道:“昨夜官兵巡逻的时候发现了六具尸体,三具封藏于麻袋,都是中毒之后被杀,三具横死街头,身上并无伤口,衙门里还没找出死因,此事萧大人已在处理。”

    柳施施点头,她在青衣巷小院一夜,至今还未回六扇门,对这些自然不知情。

    那小二自然是有眼力见的,见她不在意那穿着锦缎红袍的男子旁听,斟酌一番后,便道:“麻袋里的是百花楼田蓉的亲弟弟田冲和两个交好的江湖高手,在这边也算有些名气。横死的那三人是这西坊关爷的手下,早上的时候田蓉带人来了关爷的堂口,这些江湖人多是去凑热闹了。”

    这件事自然算是近年来神都地下不多的大事了,内外城两个大坊话事人之间的谈判,足以影响到神都的地下格局。

    虽然他们都是无衣堂口的人,但像这种摆明了黑吃黑或是嫁祸的勾当,已经属于不仁不义,更别说死的还是田蓉的亲弟弟,这自然要大动干戈。

    柳施施听完,心中略作思量便有谱,但这虽然是江湖事,却又是无衣堂口的家事,除非对方开口,不然他们掺合进去倒是不好说话,毕竟那位大龙首可是亲向朝廷这边的。

    所以她并不感兴趣,只是道:“两碗面,记账。”

    店小二也是明白人,点头哈腰一笑,便要走开。

    “你说的关爷,是关青?”顾小年却是忽而问道。

    “啊,正是。”店小二一愣,看了柳施施一眼,然后答道。

    顾小年心中略有感慨。

    能让一个在六扇门里地位也算不得低的捕风密探习惯称一声‘关爷’,那想来这些年里关青无论是地位还是手段,都非比寻常了。

    柳施施看他一眼,“想去看看?”

    “算了吧,没多大意思。”顾小年看向窗外。

    “口是心非。”柳施施轻哼一声,“吃了面就去,也晚不了。”

    顾小年失笑,“你不忙么?”

    “嫌我烦?”

    “没有。”顾小年连忙否认。

    柳施施低了低眼帘,“我只是觉得,你好像有什么事要做。”

    顾小年一怔。

    “这一次,我不想再和你分开了。”柳施施挽了挽发,轻声道。

60.如今关青

    不管柳施施心态如何转变,吃饭的时候便不爱说话,总是那般温婉雅致。UU小说

    顾小年倒是吃的不亦乐乎。

    柳施施眉角微跳,默不作声地看着眼前之人。

    顾小年长出口气,方才竟是一口气将这大碗的汤面吃上了。

    他擦了擦嘴角,看着柳施施默然无语的表情,顿觉讪讪。

    “喏,给你吃吧。”她将面前的碗朝前推了推。

    顾小年有些不好意思,“还可以再点的。”

    柳施施摇头,单手托腮,静静看他。

    顾小年便也不矫情推辞,端过来大口吃着。

    “你受了多少苦。”柳施施声轻而柔。

    顾小年一顿,继续大口吃面。

    一人吃,一人看,

    一动,一静,

    香甜舒适,温柔成章。

    少顷,两人走上长街,柳施施仍是挽着他的胳膊,很紧,寸步不离。

    顾小年心头柔软,轻轻拍着她的手。

    江湖儿女不拘礼法,却也少有人如此这般。

    有人羡慕,有人嫉妒,有人带笑,有人瞥一眼不看。

    只是觉得那女子好美,而那男人一副病恹恹的样子,看着竟也并非不搭。

    长街很长,两人走过。

    ……

    外城西坊,秋华坊,铃罗街。

    人头攒动,拥挤非常。

    一处高门大户,数十劲装武者负手而立,目不斜视,守在门前。

    这里是那位关爷的堂口,现在里面还有那位内城百花楼的‘女诸葛’田蓉,两位无衣堂口的分舵当家,便于此地谈判。

    “要我说,这里面肯定是有什么误会。”

    “误会?关爷的人扛着田冲往外走,明显是想抛尸陷害。”

    “你亲眼见到了还是亲耳听见了?当心祸从口出!”

    “嘿,谁不知道近几年大龙首伤愈后已在为破境做准备?闭关这都五年没有音讯传出了,现在无衣堂口里暗流涌动,虽说不至于换大当家,但这主事的人总该有吧?”

    “没错,呼声最高的便是田当家和关爷。”

    “关爷近年来势头正盛,武功一日千里,在无衣里都是顶尖儿的高手,而他又与戚卓然交好,上位的机会最大。”

    “你懂什么,我听说是戚卓然喜欢上了关爷的妹子。”

    “真的假的?关爷的妹妹不是拜师盗门了么?”

    “嘿嘿,盗圣三年前重出江湖,却是被神秘人追杀所致,盗门早就散了!”

    “嘶,盗门所在隐藏甚深,据传机关无数,不下于朝廷造作监,那神秘人究竟是何身份?”

    “都说了是神秘人,你问我我哪能知道。只知道是盗圣偷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听说到现在还有人在找他呢。”

    “风满楼总会有他下落吧?”

    “江楼主与大龙首乃是一世之敌,闭关之后,风满楼如今大不如前,怎么可能知道这等事。”

    “不是,这跟关爷的妹子有什么关系么?”

    “你咋这么多废话,说什么你就听什么,不爱听滚蛋!”

    “呵,好大的口气,莫不是不识我‘血手人屠’的名号?”

    “好啊,今天就让我韩跑跑领教领教你的本事!”

    “恐怖如斯?!”

    顾小年和柳施施遥遥听着人群中的驳杂,无语摇头。

    这些江湖人凑在一起,天性喜欢聊天扯淡,天南海北一顿胡吹乱侃,等说到瘙痒处了便会出手切磋。

    就像方才两人,倒也并非动了真怒,不过就是包打听之类的末流风媒彼此不服,想要过点拳脚罢了。

    人群不由得便有些骚乱,都吆声喝彩地看着场中撕打在一起的两人。

    顾小年与柳施施相视一眼,无声进了庭院之中。

    ……

    田蓉不惑之年,眼角已有了皱纹,但更添雍容。

    她坐在椅上,美艳的脸上如挂寒霜,不怒自威。

    而在长桌对面,则坐着虎背熊腰的一人。

    面容微黑而刚硬,如刀削斧凿,浓眉大眼,一对深邃的眸子让人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最吸引人注意的,是他那双自然放在腿上的双手,宽大厚实,指节粗壮,如有暗金流转,仿佛一双佛手。

    他是关青,如今外城西坊的龙头老大,闯出名号‘神掌擎天’,一双降龙掌往来纵横,十年之间不知毙了多少敌人。

    关青续了胡须,更添粗犷,此时他轻抚短须,淡笑开口,“田当家的,人是不是陈猛他们杀的还待两说,而且他们也一并死了,您直接带人来闯关某的堂口,这恐怕放在哪里都说不过去吧?”

    田蓉冷哼一声,“冲儿身上的伤六扇门已经验过了,致命在极阳手。”

    关青笑了,“极阳手是卧蚕山三十六寇的绝学,您这也能找上我?”

    卧蚕山地处南梁州与西南蜀州边界,连绵几百里,上有三十六连云寨,外称三十六寇,而极阳手便是其中一人的绝学武功。

    田蓉淡淡道:“山河车行寇六手下有一人,也会极阳手。”

    关青搓了搓拇指上的紫玉扳指,不咸不淡道:“哦,是么,这个关某倒是不清楚。”

    “那就说点你清楚的。”田蓉双手微撑桌面,看似柔弱的身子伏起,冷声道:“十多年前神都那场宗师之战里,还活着的那个丐帮长老,如今不就站在关舵主的身后么?”

    她的目光死死盯着关青身后一个穿着体面,只是秃头无发的老者,眼中压抑无穷恨意。

    关青眼神闪了闪,“你这是什么意思!”

    “‘从全手’杨邕,武功诡谲,平生最擅长模仿他人掌法,我没说错吧?”

    田蓉看着那秃头老者,一字一顿道:“你可敢将双手露出来,让弟兄们瞧瞧?”

    关青脸色沉了沉,那杨邕同样脸色一变,手臂不由朝身后藏了藏。

    极阳手,顾名思义便是掌力之中含极热火毒,以此造成难愈之伤,习练之人一双手俱是紫红难消。而杨邕既然模仿出手,必然要以内热丹药沐浴所用之手,吸收药力。

    如今才过一晚,所以田蓉断定那秃头杨邕的手掌热力未消,尚有药力残留。

    “田当家,你这样,就不觉得有些过分了么?”关青声音也冷了下来。

    同时,站在他身后的七八人更是上前一步,面容凶悍。

    而田蓉身后几人同样踏前一步,气势不逞多让。

    气氛似乎一瞬变得剑拔弩张起来,就连外面的两方人,都开始彼此敌视,大有摔杯之下便要动手的意思。

    可事实上,他们都是无衣堂口的人。

    ……

    顾小年和柳施施就在院中不远,此时以假山树荫为挡,静静看着。

    “这关青近几年在神都地下声势很盛,隐隐有无衣门面的意思。”

    柳施施低声道:“那田蓉号称女诸葛,据说曾与戚怀伤好过一段时日,可现在却跟关青相面,还落了下风,真是。”

    她摇了摇头,本觉世事无常,待感受到身边之人身上的温度之后,便更是感慨。

    顾小年点点头,一代新人换旧人,关青出身草莽微末,现在却也成了神都地下大佬级别的人物了。

    “山河车行的背后是陛下,关青如此栽赃,倒是不怕死。”柳施施道。

    “他并不知道周锦言的存在,目的恐怕只是想要除掉寇六手下那个会极阳手的人吧。”

    顾小年想了想,却是问道:“寇六是丐帮中人,铲除魔教的时候,他怎么躲过了?”

    他虽这么问,但心里想的,却是早些年丐帮大半被魔教渗透,如今仍然残存,是不是已经投靠了周锦言。

    柳施施略一思索,不难想透,轻笑道:“聂灿如今成了大内供奉。”

    顾小年一愣,而后恍然。

    供奉,便是武道宗师。

    “要不要我再给你说说现在的朝堂局势?”柳施施眨了眨眼睛。

    顾小年傲娇一笑,“说了我也不听。”

    柳施施忍不住拧他胳膊,却没有几分肉感,动作一顿,心中更是怜惜。

    看着她忽而沉默的神色,顾小年抬头抚了抚她的长发,轻轻拍了拍。

    “以后时日还长,你慢慢说,我慢慢听。”

    “真的吗?”

    “嗯。”

61.初显

    这边两人软声细语,耳中却将那边堂屋里的声音一字不落地听个真切。m.www.uu234.netwww.uu234.net

    田蓉虽是女人,但一身气势不减,先天绝顶的功夫,多少年前也是与大龙首戚怀伤经过江湖仇杀,徐徐上位的。

    只不过她身上威严杀意虽重,终究近些年多在百花楼与胭脂水粉打交道,在那内城的百花楼里,人人都要敬她一声‘大掌柜’、‘大当家’,是以终究比不得关青一身草莽猛虎的席卷下山势。

    关青只是单掌盖在桌上,三指轻轻点动,不怒自威,“田当家,先不说我这弟兄是不是丐帮杨邕,单是你这么怀疑,他要是亮出手来,这事儿可就不好收场了。”

    田蓉一双眉眼冰冷如霜,她的情报从不会出错,那杨邕的身份毋庸置疑,只是如今见了关青笃定的样子,心里也略有犹疑,担心有诈。

    可事已至此,箭在弦上,话都说出去了,总不能自己落了自己的面子。

    所以,她长出口气,坐下,开口道:“如何收场,要看结果,但这个说法,你必须要给!”

    关青脸色阴翳,看她半晌,这才点头,“好,那我就看你如何收场。”

    “给她看。”这话却是对身后那秃头老者说的。

    杨邕稀疏的眉毛皱了皱,似是不情愿,双手藏在身后。

    田蓉见此,心神微松,一眨不眨地看着。

    关青却是冷笑,一把扯过身后那人,“让你给她看就给她看!”

    杨邕被一把扯到了长桌旁,撞倒了椅子。

    他乃是绝顶高手,自然不会这么狼狈,全然是没有抵抗罢了。

    田蓉脸色忽地一沉。

    关青站起身来,阴沉一笑,笑声刺耳,却又嚣张。

    他一把撸起了杨邕的右手袖口,后者手腕绷带包扎,因方才的用力而渗出血水来,分明是齐腕断了手掌。

    田蓉霍然起身,不复方才淡定。

    关青挑眉,略带挑衅,“昨个儿切磋,底下兄弟下手太重,不小心削去了手掌。”

    田蓉银牙暗咬,她弟弟田冲身上正是印了一个右手掌印。

    如今关青玩这一手,等于是废了半个绝顶高手。

    不过这也正能让杨邕洗去嫌疑,不至于丧命。

    “你很好!”田蓉方寸稍乱,一字一句道。

    关青拍了拍杨邕的肩膀,关怀道:“先去上药吧。”

    杨邕躬身抱拳,低头时眼底却有恨意和无奈一闪而过。

    想他身为丐帮四大长老之一,何曾受过这等侮辱?只是早前看走了眼,重伤的时候被眼前之人所挟制,传了他武功,对方反而狼子野心,让他成为走狗!

    但杨邕没有丝毫办法,为了活着便只能忍受。

    他退了出去。

    关青抻了抻绛色的华美衣袍,看着田蓉,微笑道:“田当家可满意?”

    田蓉胸口起伏,自然是气急而无奈,“我真是小看你了,能走到今天,你好狠的心!”

    关青轻笑,而后变脸,冷冷道:“那么现在,田当家就不打算给关某一个说法?”

    田蓉心中委屈窝囊,事已至此却没了主意,不由想着要是那人没有闭关或是戚卓然能有些出息,名满天下义字当先的无衣堂口,岂会被眼前之人把持大半?冲儿便不会死,自己也不会进退维谷。

    她恨极了眼前之人,也暗恨自己大意,如果双方动起手来,输赢先不说,她却是失了大义,日后被人谈论起来,便成了挑起内斗自相残杀的不义之人。

    “你想怎么样?”田蓉终是道。

    关青笑了,摸了摸鼻梁,说道:“田当家是堂口的老人,地位尊崇,大伙儿都敬重您......”

    “打住,有话你直说好了。”田蓉觉得对方不外乎是想当这个暂时主事之人,她自然是不会答应的。

    其人狼子野心,若给他台阶,必然会成为他的垫脚石。

    那么除非那人出关,否则堂口中真没有谁能制得住对方。

    关青淡淡一笑,“既然你这么说,那关某也不兜圈子了。内城四坊的生意,关某想分一杯羹。”

    田蓉眉头紧皱,“内外城生意泾渭分明,这是规矩,而且就算我同意,堂口里其他人......”

    “话都说到这了,索性挑明了说。”关青道:“只要你们那几个老人点头,其他人都好说。”

    田蓉明白了,原来他的手已经伸地这么长了。

    “好,我答应你。”她说道:“不过你也知道,神都内城不只是堂口说了算,还有风满楼和闻见......”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关青淡淡道。

    屡次三番被打断,田蓉心中气急,脸色撂下,起身便走。

    “田当家好走,不送。”关青在堂中笑道。

    田蓉走的很快,而她身旁同行的中年人欲言又止。

    “冲儿跟小然从小一起长大,他却为了个狐媚子对此不问不顾,以后也指望不上他了。”

    田蓉闭了闭眼,而后道:“联系【闻见】那边的人吧,请天字一等出手。”

    中年人一惊,“只是一个关青,至于吗?”

    天字一等,代表杀手级别,武道宗师之境,【闻见】之中不算那杀手之王,也只有两位。

    “此人能爬到如今地位,手段武功都不容小觑,若不给予最大的重视,就会像今日这般吃亏。”

    田蓉咬牙暗恨,“而且他今天话里透出的意思很清楚,周五爷跟赌徒两位中,有一个已经站在他那边了。”

    她话中的这两人亦是无衣堂口内的宗师强者,同样,这也是身为能于神都盘踞的一流顶级势力的底蕴--江湖中只要有一位宗师强者的势力便可被敬称一流,前提是要有一定的中坚力量和基础。

    “可要想请动闻见的宗师,付出的代价恐怕......”

    “只要出的起,就给。”

    “好吧。”

    ……

    顾小年看着他们走远,头顶亭亭如盖的树上,打着旋落下一片叶来。

    “走吗?”柳施施问道。

    “不急。”顾小年自然伸手,接住这片叶子,“不妨看看接下来如何。”

    宗师若要行刺杀之举,宜早不宜晚,就是要打关青来不及准备,戒心消减的时候。想来田蓉联系到人之后,很快那宗师杀手便会来。

    柳施施却是有些疑惑,倒不是觉得自己两人会被发现,只是觉得依着眼前人的秉性,应该不会在意这等事情才对。

    而她身在公门,自然是巴不得江湖上出些热闹,像无衣堂口这等一等一的势力天天内斗,自相消减。

    顾小年将这叶子揉碎,道:“关青的武功我虽然暂时看不出根脚,但他方才提动真气,那道气机却是让我感到有些熟悉。”

    “哦?”柳施施好笑道:“该不会他也是你教过的徒弟吧?”

    “当然不是。”顾小年先是失笑,而后道:“是曾经遇到过邪道的一位宗师,功法调动时的气机与他一般无二。”

    “邪道?”柳施施脸色稍凝,这一刻才恢复无情神捕往日的气质神态。

62.心中的阴影

    邪道不同于魔教。www.uu234.netUU小说

    魔教中人只是性格多有乖张古怪,行事随心,不讲规矩,其中虽不乏也有大奸大恶之人,可算不上人人罪大恶极,尽数该死。

    邪道却是比魔教更甚,做事狠辣无情,要么不做要么做绝,且只要稍不合心意便会直接动手杀人,残害无辜只是寻常事,皆是杀人如麻,几以杀生为乐。

    所修功法多讲究速成,多是冤魂栽道,血肉荼蘼,而且不乏有野心者,为满足修行所需,擅以精神秘法控制地方官员或是某些家族成员,可谓是为达目的和利益不择手段。

    所以才会历来被各派敌视仇恨,见邪道中人必杀之。

    邪道不是魔教这般是个整体的势力组织,而是分为三坛,以海外仙山命名,蓬涞、方壶、瀛州。

    根脚所在不明,具体人员不明,且太久不现世,多以为其因关士龄一事而早不成气候,遂在如今江湖,听闻魔教者众,而知邪道三坛者少。

    朝廷里对邪道的情报也是不多,依着顾小年的了解,此前与魔教余希接触过的邪道长老罗道,应该便是邪道蓬涞中人。

    因为目前所知,只有蓬涞设有‘教主’,且从关士龄一事而来,也只有这处分坛入世最深,留下的线索较之也最多。

    而现在,关青武功亦是绝顶之列,又修行邪道功法,说不定已经成了棋子。

    虽说顾小年不在意这人生死,但总归关家兄妹是与顾山海有份师徒之情,更别说就这样放任邪道不管,他也有些不自在。

    即便不是除魔卫道的正派人士,但许是在公门和接触的江湖事久了,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不一定能做到,可像这种顺手看看有关邪道的事情,顾某人还是不嫌麻烦的。

    而他看了眼身边的柳姑娘,后者神色微凝,气质清冷,不复先前小女人的样子。

    顾小年忍不住再想跟方才那般捏捏她的脸,但也只是想想,主次他还是能分清的,而柳施施既然已经认真,那他自然不会赚个嫌恶。

    少顷,两人默不作声,隐于墙角暗处,静静等着那闻见的宗师杀手而来。

    他们是想看看关青的根脚,必要时自然会出手将之擒下,问出有关邪道的事宜。

    因为不用顾小年说,两人都隐隐觉得邪道近几年的一些动作都是不同寻常,而近来江湖怪异之事迭出,涉及鬼怪神谈,这等掀起恐慌的手段,追溯以往,可是邪道常用的伎俩。

    顾小年以罡气化煞,两人身周领域布下看不见的奇门符,保证不会泄漏一丝一毫的气机。凡刺杀者对潜行敛息自然在行,他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他虽心中尚有要事要做,可也不会在寻常事上大意。

    而柳施施见他眼含计算,双手之上湛蓝流转,便知道这是武侯域的法门。感叹这等古老道术神奇的同时,也不由对心上人这般谨慎这般武功而隐隐自得。

    顾小年正凝神感应四周,冷不防身旁靠过了一个温热的娇躯,将他吓了一跳。

    他偏头看去,却发现柳施施状若寻常,清新冷淡,此时柳眉微挑,不解看过来。

    “怎么了?”

    “没,没什么。”顾小年压下心中难免的躁动,静下心去。

    柳施施嘴角微翘,不由想叶听雪那往日里吃不消的突然袭击适用起来,的确好用。

    ……

    静等约有两刻种,一丝不寻常的波动被顾某人感知到。

    他轻舒了口气,终于来了!

    柳施施虽未察觉异常,但见身边人神色,便也身子微微绷紧,全神戒备起来。

    她虽初入宗师,但底蕴深厚,自身无惧,只是那毕竟是精于刺杀的老辈宗师强者,由不得不小心谨慎。

    尤其是当身边这人出现之后,她已然觉得生活充满希望,更不想出现岔子,免得像从前那般受累悲伤。

    顾小年心中虽有执念,可真意通透,对于她的反应第一时间便察觉到了,因此只是心中一叹,却是生起些歉意来。

    自己要做之事生死不定,而执念是必须要做出了结的,否则,届时机会错过,自己一样要死。

    只是他想着,如今已猜到那人藏身所在,今日索性便去了结的好。

    ……

    院中那些堂口的精壮汉子早就走了大半,而关青也从堂中走了出来。

    身后跟了几个随行护卫,他却是摆了摆手,让这几人退下。

    然后,他孤身去了大院后边的小校场。

    感知里,那个杀手也是自阴影遮挡之中潜行,跟了上去,显然也不打算引起他人注意--即便身为宗师,也不想在出手时受到阻碍。

    顾小年暗自点头,那杀手的轻身功夫和敛息手法都相当高明,他以奇门和自然之气感应,都只是看个大概,而不敢细细打量,以防暴露。

    那是个中年人,所穿的劲装很特别,肉眼看去跟周遭几乎融为一体,若不细看两眼很容易就这么忽视过去。

    这就是刺杀的‘装备’了。

    等两人都去了后院,顾小年才传音道:“走,咱们过去。”

    本是悄无声息却不慢地走着,忽而便听得几声怒喝,其中一道夹杂着浓浓的骇然和惊惧,紧接便是急促的拳脚相接,以及兵刃碰撞的交手之声。

    顾小年两人相视一眼,也不管行藏暴露,直接飞身而去。

    无他,因为就算关青武功再奇异,还有保命之物,那也绝不是一个精于刺杀的武道宗师的一合之敌。

    而现在,那道骇然惊惧的厉啸,明显不是关青的声音!

    校场中真气相撞,原本立于两旁的兵器架碎裂歪倒,却有一道浑身罩在黑袍中的身影站在场间,随着手上黑芒舞动,那散落的十八般兵刃便像被无形之手所持,各有套路,尽皆攻向那有些狼狈躲闪的中年杀手。

    罡气席卷,那黑芒好似可以幻化枪罡刀芒,而那中年人只能匆匆招架,身上却眨眼见伤。

    就算彼此皆为宗师,却在未到拼命的时候,他便已经被轻易压制住了。

    顾小年和柳施施看清场间,也不隐藏,直接现身。

    关青此时臂膀流血,却是刚止了血在疗伤,一见这忽然冒出的两人,脸上原本的阴狠冷笑顿时化为了错愕呆滞。

    他看着那道穿着锦缎红袍之人,脑海中一瞬空白,而后如惊雷炸裂,眼前人与那道无数次想忘却印记难消的身影重叠到了一处。

    关青自草莽崛起,手段心计至今自是一等一的,可就算现在几乎已成黑道巨擘,但在记忆里却总有一个人,数次将他轻易拿捏,让他根本提不起反抗的心思,仿佛自身所有算计在对方那里都只是小儿胡闹,上不得台面。

    他本以为对方在十年前便死了,那日他大醉一场,放浪三日,只为庆贺自己,庆贺此后头上再没有人可压住自己,庆贺那抹如夜色般的阴影终于褪去。

    可现在,他又看到了那个人!

    虽然容貌形体相较之前有些落魄沧桑,可那种奇异的熟悉,那眼中的诡异从容,让关青心神狂跳,一瞬惊骇到了极点!

    他还活着!

    关青根本不去想这人为何会出现在这,来这做什么,而是猛地看向那以诡异黑芒指使着十八般兵刃、轻易将那闻见的宗师压制住的黑袍人。

    “杀了他,我要你先杀了他!”

    关青两眼血红,抬手仓皇,指着那道阴影,嘶声而吼。

63.诡异黑气

    人影若幽篁,那黑袍人竟是连半点犹豫也无,黑芒一闪,身影已至顾小年身前。m.www.uu234.netUU小说

    他眼中略带几分笑意,不慌不乱。

    巨大的兜帽里隐藏着的是一张青白的面容,脸颊消瘦,眼窝深陷,偏生眼中两粒绿色幽芒,仿佛鬼火。

    这般模样,倒是比顾某人早前状态还要像鬼!

    黑袍人探手抓来,罡风环绕,有鬼哭凄厉之声,仿佛让人置于深夜荒坟乱岗,只闻恸哭。

    顾小年眼皮一抬,便是两记无形眼刀。

    那人似乎没料到这面容冷如僵尸般的男人竟有如此诡异招式,五指收招,却是猛地朝上抓来。

    凄厉罡风与罡而出的刀芒碰撞,一抓之下,三人衣袍飘动,犹如置身风眼。

    黑袍人看着眼前躲也不躲的这人,不去想会有何诡异,只知道若是自己这一爪抓实,那这人的面目便要落下几个窟窿。

    但陡然间,他莫名感觉到了周身的牵扯,仿佛四周有人在将他扯动,阻碍了他的动作。就连内力的运行,似乎都变得滞缓。

    黑袍人脸色大变。

    因为他的手腕被一双指节分明的手掌钳住,也不见对方如何用力,自己便无论如何也不能挣脱。一股难耐的灼热从皮肤的接触点朝自身蔓延开来,经脉中仿佛有无数火蚁爬行噬咬,让他忍不住痛呼出声。

    从他出手到惨嚎,其实不过只在一息之间。

    那边的杀手正被一杆长矛刺穿了肩胛,校场边的关青脸上仍有骇然未消,杀意渐起。

    可交手的结果却已然呈现。

    “这是魏阉的焱字诀,你为何会用!?”黑袍人脸色更白,声虽厉却难掩其中所含之痛,颇有些色厉内荏。

    顾小年并不答话,五指错动,如蝶舞,眨眼间这黑袍人整条右臂膀便如麻花般痉挛软塌,随后他并三指成矛,刺在了这人胸口。

    噗,黑袍人张口吐血,只觉周身力量仿佛被瞬间抽离,丹田气海沉寂,一身武功本事全都忽而缄默。

    “这是......”他双眼一突,难掩眩晕,直接摔在了地上。

    柳施施攥紧的手松开,她早在关青杀机闪现之时便已然做好随时出手的准备,只是她见身边人气机早动,是以只压刀掠阵。

    顾小年收手,与此同时,场间噼里啪啦落下那已无黑芒操纵的十八般兵刃。

    闻见的中年人自是认得柳施施的,此时虽全赖两人相救,却并未道谢,反而一抖手中软剑,竟是要非杀关青不可。

    而关青也已从呆愣中回神,此时见了刺来的一剑,心中暗骂,却是一个懒驴打滚,接着看也不看,单掌便是朝身后拍出。

    掌出如龙吟虎啸,声势惊人,可偏生这堂皇掌法里多了些晦暗阴沉,就如同明净的泉水里浸了墨汁,勾连不断。

    一直平静看着的顾小年此时终于确定,关青出手时的那缕气息与那邪道长老罗道的武功一般无二,出处同源。

    “怎么样?”柳施施问道。

    顾小年点头,“是邪道功法。”

    关青掌出降龙,却并非丐帮传承掌中伏龙,倒像是简化或者说是以此基础改编的另一掌法。

    那杀手软剑如蛇,所携剑气一震便将狂龙虚影震散,只是这一剑却再难杀掉关青了。

    奇异的湛蓝扭曲纹络如同道家符,看似落在空处,却恰好粘连般地封住了他罡气离体后剑气将成的节点之上。

    无有剑气,剑招一滞,此前所营造的剑势便轰然崩溃。

    就算他是宗师,此时受制,也没有余力继续出手。

    关青摔倒后又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只想离这里更远。

    不知怎的,他就是不敢呼救,只是拼命地想往外逃,身形踉跄,跑了几步却是一下绊倒在地。

    他的脸上浮现黑色的诡异雾状,像是从体内而生,他张大了嘴,青筋赤露,想说却发不出声音,整个人痛苦地不断蜷缩舒展,打滚撕扯。

    “两位是什么意思?”那杀手开口。

    但柳施施却是看着地上关青的样子,皱眉问道:“他怎么了?”

    顾小年摇头,“像是行功紊乱,真气反噬。”

    说着,他过去,俯身,并不接触,手掌轻挥,关青便像是被无形禁锢,仰躺在地。

    虽然不能动,但他眼中惊恐万分,眼珠血红之色弥漫,而身子止不住地痉挛,皮肤上出现了一曾鸡皮疙瘩。

    柳施施只是看着,便觉有些恶寒。

    边上那杀手见两人丝毫没有搭理他的意思,不由气急,他怎么说也是天字一等的杀手,何时受过如此冷落?

    但他更是无奈,本来他忌惮六扇门的无情神捕只是因为其义父缘故,可现在,对方不知何时突破宗师不说,他看着那似蹲身检查的男子,什么时候神都里冒出了这么个恐怖的年轻宗师?

    顾小年如今年岁虽恰值而立,但不说习武之人老的比常人慢--内力本就有延缓自身机能衰老之效。

    他所修功法本就是自然之气,不说延年益寿,总归是不显苍老,再加上即便多年饱受饥饿困顿,可也明悟真意,破境宗师,更是寿数突破,有所驻颜--宗师强者罡气凝意,无病无灾,寿可四百,衰老更缓,往往寿终时与当初破境年岁差不了太多。

    所以,越早破境宗师,自身相貌也就越能保持年轻。

    而正因为此,闻见的这位杀手薛启寿便更为骇然,莫说各大圣地出身的宗师强者,就算是江湖散人、偶得机缘成就宗师之辈,像他们这种组织必然都是掌握一份详细名单的。

    倒不是说有什么图谋,除却利益上或有合作之外,更多的是一种警醒,警醒门人莫要惹上他们,丢了性命。

    可对于眼前这将一身红衣穿出无双煞气的男子,薛启寿很是陌生。

    而不管他此时心思如何,顾小年却浑然不觉。

    他只是伸手去触碰正从关青眼耳口鼻中溢出来的淡淡黑气,这很像是点火后的烟雾,飘动缓慢,随风而散。

    “小心。”柳施施忍不住提醒。

    顾小年点头,指上罡气化煞,只留一点,轻轻触碰到了一缕黑气。

    一声嗤响,他脸色微变,急剧缩手,可那些黑气犹如找到了宣泄口一般,如跗骨之蛆般的狂涌而来,甚至于不再是原本自然而然的逸散,倒像是吸血般的簇拥。

    柳施施本就修行天下毒功,只不过素日多用刀而已,此时见了,不由道:“是蛊?”

    顾小年内运转,指上煞气粘稠如墨,半截食指幽光流转,诡异邪恶,那些黑气尽数而来,然后如雨水遇极热,散发出嗤嗤的白烟。

    只是闻到一点,便觉刺鼻难耐,几欲晕厥。

    顾小年吐出口气,罡风乍起,卷动这些白烟散与空中。

    “没事吧?”柳施施略有好奇地看了他的手指一眼,白净如初,依旧那般骨瘦。

    顾小年摇头,“像是蛊毒,但应该不是。”

    煞气最为秽浊,介于虚实之间,得益于‘登仙剑章’的化之法和修煞的休命刀,在自己手上更是可以随意转化。

    他没法解释方才的那种感觉,不是蛊毒腐蚀,更没有蛊虫入体--即便黑气中真有这等东西,也会被煞气消除。

    总之是很奇怪。

    而随着这些黑气的逸散,关青眼中的血色也渐渐消退,脖子和额头上的贲张的青筋血管都平复下去。

64.非做不可之事

    关青倒也硬气,此时只是大口喘着气,躺在地上,闭着眼,也不说话。UU小说www.uu234.net

    顾小年起身,袖口垂下,遮住双手。

    那薛启寿一见,眉角一跳,当即收剑抱拳,主动上前半步,“今日多谢阁下出手相救,还望告知尊姓大名,以后必有报答!”

    顾小年摆摆手,“这人你是杀不成了,不过你可以回去跟田蓉说,关青的事情让她不用担心了。”

    薛启寿是杀手不假,可还没有傻到执着此事。此时一听,心中虽然疑惑是不是对方与田蓉有旧,但也知道不该多问,是以再次抱拳后,脚步一错,身影便远遁而去。

    “在这拷问吗?”柳施施轻笑一声。

    顾小年摇头,“这两人你先带回六扇门吧,他身上的的奇门封禁,诸葛会解。”

    柳施施贝齿咬唇,一眨不眨地看着他,“那你呢?”

    “我还有件事要做。”他顿了顿,补充道:“非做不可。”

    柳施施本来还想再问,却一下沉默。

    “我难倒也帮不上忙吗?”她踢了踢脚边的石子,手攥得很紧。

    顾小年上前一步,这次终于鼓起勇气,轻轻将她揽住,抱在了怀里。

    “我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今日与你相逢,可这件事情不了结……”

    他松开,后退一步,轻笑,“这是最后一次了,我一定会回来的。”

    说着,便不等柳施施再说什么,倒退时身形如风助,凭空而起,如帆般飘向远处。

    柳施施抬手去抓,却一下抓空,她有心去追,却想到对方所说,下意识便停住了步子。

    “顾小年,我等你回来!”她朝那道渐渐消失的黑点大声喊道。

    内力鼓荡,翻涌成浪,这一刻半个西坊中人皆能听到这饱含真情挚爱的一声呼喊,情丝万缕,却又百转千回。如此热烈,让人闻之感伤。

    ……

    顾小年柔和一笑,但转而目光沉寂,表情深敛。

    他的气息愈发低不可闻,形神**好似走到生命的尽头,若不看其人,只作感知,那必然会以为这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而在那无法看到的地方,他如人间沧海般的那片气海丹田之中,于静谧漆黑里出现了一道光,光芒一线,灼眼而锋锐。

    顾小年抬头看去了一个方向,即便是白天,那里也很是安静,不时有持戈披甲的官兵巡视经过,而在附近的暗处,也有一些刑部的高手密切注意动向。

    那里是刑部天牢,莫说看守,便是其中机关也足以让它成为天底下少数有进无出的地方。

    顾小年不会在如此紧要的关头去浪费体力,强闯自然没有必要,他看着不远处一个从巷口走来的身影,静等片刻,从房角落了下去。

    “谁?!”

    那人穿着一身干练捕头服,也是一流武者,闻见风声,两眼陡然变得锐利,猛地回头看去。

    然后尚未看清背后那人身影,两眼便好似堕入无尽深渊,一下陷入了无尽的黑暗。

    “名字。”

    “苏小强。”

    “进密牢天字一等的钥匙,在谁手上?”

    顾小年双目幽幽,唇未启,声音却如阴风般吹进眼前这年轻捕头的耳里。

    苏小强的脸色突然变得挣扎痛苦,显然这所问乃是他心中机密,涉及时便会引起心神上的强烈反弹。

    但顾小年却心神稍松,因为这表明对方是知道的。

    他双目更为幽深,语意低沉,缓缓道:“你忘了钥匙在谁的身上,想一想,然后告诉自己,钥匙在哪。”

    “钥匙,在…在褚捕头手上。”

    刑部只有一个姓褚的捕头,那便是‘镇魂刀’褚游蛟,先天绝顶的武道修为。

    “他现在在哪?”

    “就在天牢的班房里,他让我去打酒。”

    顾小年无声一笑,接过那酒葫芦,眼前的苏小强忽而晃了晃,直接摔倒在一旁。

    ……

    天牢门口,顾小年施施然走来。

    “来人止步!”有捕快上前,刀出鞘三寸,冷声喝道。

    顾小年脸色一沉,“瞎了你的狗眼!”

    那捕快一愣,继而恼怒,但不等他开口,一枚金光暗敛的腰牌便砸了过来。

    他下意识抓住,等看清后便是脸色一白。

    这是锦衣卫指挥使的腰牌!

    但下一刻,那腰牌就像是长了翅膀一样从手中飞离,落在了眼前那红衣之人的手中。

    顾小年翻手将腰牌收起,道:“带我去见褚游蛟。”

    那捕快后背隐有冷汗,根本不敢多问,而一边另外三名捕快更是抬头望天,好似什么都没看见一样。

    以往锦衣卫不是没有来过天牢,但最多就是小旗总旗来跑腿,见个千户的腰牌已经是顶天了,何曾见过有人直接拿了锦衣卫指挥使的腰牌来?

    这人是谁,来做什么,找褚捕头有何事?他们好奇,却不敢问。

    顾小年随着那捕快进了天牢,事实上他以前也来过几次,不算陌生,只是还未去过那天牢深处罢了。

    阳光忽地一暗,便只剩下了火把照明。

    走过三道栅栏,就听到远远传来的吆喝声,那是赌钱行酒令的吆喝,在这个幽闭的环境下,有些恼人。

    “这位大人,褚捕头就在前边的班房里。”身边的捕快有些惴惴,小心道。

    顾小年点点头,不说什么,直接迈步过去。

    这捕快见了,方松口气,连忙退出去。

    说是班房,其实就是个值守时轮班休憩的单间,不算大,越走近那吆喝喧哗便更大,伴随着骰子在骰盅里的摇晃声、喝酒碰碗划拳、笑骂等等。

    顾小年用衣袖掩了掩口鼻,眼前的门兀自推开,露出其内场景。

    “小强,买酒来了?”

    “恁地这么慢,半路拉肚子了?”

    有人笑着看过来,但随即脸色就是一变,“你是什么人?!”

    原本的热络一下停顿下去,但随着仔细瞧,看清站在门口的不过是个气息如常人,且瘦弱不似通武功的人之后,便又不去管他了。

    有捕快走过来,“你是哪个衙门的?”

    顾小年感知已出,从手中酒葫芦上残留的气息隐隐能找到与之相同气息之人,也即是褚游蛟。

    他径直走了进去,而这捕快眉头一皱,伸手想去抓他肩膀拦下,可忽而发现自己不能动了!

    这捕快眼中的惊骇尚且不说,随着顾小年朝那赌桌走来,那一张张兴奋的脸通红的眼便诡异顿住,如同静止的画。

    以先天一于奇门法中无形点穴,这是他通过领悟数门点穴武功领悟出来的点穴法,并不命名,只是随手用之。

    当然,这也就是对宗师以下的人可以随意点之,面对宗师就不好使了。

    他走到了一个有些肥胖的中年人面前,在对方惊恐万分的表情下,想要伸手去拿对方腰间的钥匙,却总是下不去手--其人衣服上有些酒水油腻,且汗味颇重。

    顾小年暗叹口气,便将眼前这人身上的束缚解开了。

    褚游蛟身子一晃,像是还没适应过来一样,一头朝他怀中扎了过来,同时,嘴唇轻嘬,就要发出示警。

    但蓦地,他右边头脸一阵剧痛,砰地一声整个砸在了赌桌上。

    顾小年将手里完全碎裂的酒葫芦丢了,甩了甩手,而在他脚边,如弧形似的避开了洒下的酒水。

    “大人饶命,有事您吩咐!”那撞碎赌桌的身影猛地爬起来,晃了晃头,也不管一脸的血水混杂,就这么忍着抬起脑袋,一脸坚毅地开口。

65.过去种种

    顾小年打量这褚游蛟两眼,略有几分诧异,“你倒是上道。www.uu234.netwww.uu234.net”

    褚游蛟讪讪一笑,不敢开口,更不敢有其他动作。

    “认出我是谁了。”顾小年话语淡淡。

    褚游蛟缩了缩脖子。

    十年前,眼前这人在公门中凶名正盛,而他彼时不过一刑部小捕快,然而依旧对锦衣卫的这位煞星如雷贯耳。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对方为何会出现在此地,而朝廷里的那些大人物知悉与否,他所想的只有自己能否保住性命。

    “去密牢,天字一等。”

    顾小年抬脚走在前边。

    褚游蛟咽了口唾沫,这才胡乱擦了擦头脸,快步跟上。

    天牢分地上地下两部分,关于地下的便是密牢,里面只关押绝顶高手,而天字一等便是密牢深处,是为宗师囚犯准备的。当然,里面现在是没有人的。

    褚游蛟不知道对方为何想去那里,但自己被其人一招所制,自是不会多问,只是一路亮了腰牌,畅通无阻。

    虽不乏有掌管地道闸门的捕头疑惑,但顾小年只是亮出了那枚镌刻‘锦衣卫指挥使’的腰牌,自然便再无人阻--没人会想到有人竟敢冒充,而腰牌也做不得假。

    褚游蛟也有些困惑的,难道这人还在公门当差?

    地道幽深,有褚游蛟在,自然安全趟过机关,而迎面的潮湿里,遥遥可见那天字一等的牢房。

    “顾大人,前边就是了。”褚游蛟小心道。

    他有心在对方进入牢房的时候启动机关,将这人彻底困在里头,但一时拿不准对方如今身份,而且更不敢拿小命试探。

    先前他可是领教过对方那鬼神叵测的武功的,都不见出手,班房中先天七八人便无形受制,这是何等恐怖?

    褚游蛟弯腰低头,一脸赔笑。

    顾小年早就感应到了那空荡牢房内唯一的一缕气息,就真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有气无力,呼吸都很是艰难。

    他皱了皱眉,摆摆手,“待会可能会有些动静,让外面的人离得远些。”

    褚游蛟一愣,先是不解,转而脸色一变,“大,大人?”

    他虽然不知道那天字一等内是否有人,可听对方意思,显然是打算动手!可要不是来拆牢房,难倒是里面还关押着什么人不成?

    可若真有人,会是谁,又该有何等武功?

    一时间,他后背几乎被冷汗湿透。

    “退下。”

    “是!”褚游蛟一咬牙,二话不说,肥胖的身子带出一阵风,眨眼不见。

    顾小年原本心底的沉重倒因此松散几分,他深吸口气,自然垂手,隐于宽大的袖袍之中,一步步朝前方阴暗的牢房而去。

    两旁火把如睛,阴暗如口。

    ……

    天字一等的牢房是造作监以墨家与公输机关而制,且蕴含奇异阵法,不是褚游蛟这等捕头有权利打开的。

    牢门的钥匙在谁的手上,怎么打开眼前牢门,顾小年并未去想。

    他只是看着那雕刻怪异纹络的牢门,以及一根根棱面反光的栅栏,默不作声。

    在牢房里,背靠这边坐着一道并不高大甚至说是有些佝偻的身影,白发垂地,有些脏乱,穿着布衣,也很是破旧。就那么盘膝坐着,似沉思似苦恼,像是被关久了的老犯人,除了头发太长,并没有其他特殊之处。

    良久,良久的沉默之后,方才有一声叹息。

    似有些恨意,似觉得可惜,似有些疑惑,似觉得遗憾。

    “你来的有些早,你不该来的。”声音只略有苍老,语气平淡。

    顾小年抬眼,目光落去。

    换做以往,他可能还会有几分玩性,答一声‘可我还是来了’。

    但现在没有,因为他此时全心神在回想那幽困的十年,孤寂冷清,自语自怜,回忆伤感,看不到彼岸。

    “看来你果真是知道了什么。”那人开口道。

    顾小年语气低沉,“以前我并未见过我哥出手,可在魔教山门,有幸得见。他的武功路数有些奇怪,但最让我感到讶异的,是他出手时真气调动后的气机,竟然与我相同。就像是类似的先天一,只不过是在使用其他武功。”

    他稍稍沉默,即便想要平静,可心中起伏仍是如潮,让他话语不复淡然,多了些感慨好笑。

    “总有人希望奇遇降临到自己头上,跌落山崖得到神功秘籍、无意间随手帮助的老人是世间少有的高手、偶然间撩拨的姑娘一见倾心,更是某个地位显赫的世家里的掌上明珠,出门随身老爷爷,睁眼闭眼有系统。”

    顾小年薄唇抿紧,凉薄如刀。

    “赵熙年送去的无字折书,是你的吧。”他眼神微沉,“或者说,是登仙剑章!”

    “这你倒是猜错了。”

    白发老者或者说老供奉嗤笑一声,道:“此功法来历神秘,是周复生昔年所得,他曾旁敲侧击问于老夫,问他时却从不说出根脚。但他武道天赋太差,老夫从他问道时只言片语中判断出此功法造化神奇,隐有莫大威能。只可惜彼时老夫正值天人五衰,那功法被周复生藏于何处老夫亦是不知,便只好作罢。”

    顾小年双眼眯了下,天人五衰,肉身衰老、内力俱消、精气神亡、寿昌亲故、见道厌己。

    “后来老夫武功再进一步,才知晓这功法或许并不十分精妙,但大道至简,而它对老夫来讲究竟意味着什么。可周复生受牵连已死多年,那功法在哪谁能知道?

    直到袁城小儿落马,顾山海走进了老夫的眼里。他是周复生心腹,说不定知道其藏密所在。果然,那本折书一直就藏在他的身上。

    老夫将此事透露给与他共同调查的心宿旗之人,引的那几个锦衣卫利欲熏心,自相残杀。而他武功太弱,又难窥折书之秘,以他对周复生的忠诚,自然会在自身安危不定的情况下,将这门功法尽快送到你的手里!”

    老供奉低低一笑,白发遮掩下的两肩颤动,极其怪异,“可老夫低估了人心欲念,那几个先天的锦衣卫迫不及待将他给杀了。不过他临死前虽然所托非人,那折书终归还是落到了你的手里,不得不说,锦衣卫果然都是些酒囊饭袋。”

    顾小年道:“为何会给我?”

    “你不是已经猜到了么?”

    那老供奉又是怪异一笑,促狭而尖锐,如同松鼠或是猴头,“那无字折书乃周复生以秘药抄录,只有他的血脉才能解开。老夫本想等你解开后便将你除掉,可后来一想何不让你走魏央之路,老夫最后坐享其成便是。嗯,就像是那个被你杀掉的小子,你不也是这么做的么。”

    小虫虽然可以烤来吃,但不如用它来饲鱼,届时钓取上来时岂不更美味?

    顾小年轻吐口气,说道:“魏央学了你的惊神意,此为神;我学了登仙剑章,为气。我哥的《翻天奇斗》虽然乃失传绝学,无比精妙,却也不像是你的养鱼之饵。”

    《翻天奇斗》是江湖上所失传的一门奇功,极为强横。它不拘于招式,只要修炼有成,寄诸于百般兵器乃至拳掌爪腿任何武技,均可融合无间,发挥出惊世骇俗的强大威力,传闻中天下漕帮那位楚狂声楚帮主便习此半篇。

    “老夫本以为还要等下个十年才能觅得良才,却于魏央身死那晚见到了顾昀此子,便传音周馥,将他关入天字一等,借机传他《不灭掌缘印》。”

    老供奉话中不无恐惧唏嘘,“你们是老夫撒下重聚【精、气、神】的鱼,而老夫又何尝不是这天道怪物的鱼!”

    此等秘闻前所未闻,无论是对于只在传闻中的天人境界还是有关具体,乃至飘渺玄乎只在典籍中的天道。而从对方话中,顾小年竟听出这【天道】乃是活物的诡异猜想!

    他强行稳住心中惊涛骇浪,与此同时,苦闷烦忧郁顿等等涌上心头,转而有一抹璀璨而生,于心神契合,沉寂的眼眸中登时爆发出无限神采。

    老供奉桀桀怪笑,忽而疑惑,“你是如何猜到老夫身上的?”

    顾小年双目眯成一线,却有锋锐璀璨的光芒溢散,整个人如天穹之下的擎天巨岳,红袍滚动如浪如血。

    “依魏央身份,既然太渊王乃是奉周馥之命扰乱江湖,那他势必没有亲去太渊州的道理。他特意见我,度量拿捏极好,既展现威严又像是要保全我的脸面,来神都后,虽大功小功不赐功名利禄,但所需功法不断,皆是绝学。

    在他身死之前数月,曾于宫中以秘法试探,乱我精神,目的便是想知我所学功法为何,可见他只知功法而不得具体。他想要呈现出别样器量,但终究一阉人耳,心中有所求,器量不足,耐性也无,只让人怀疑。”

    老供奉却晒然一笑,“好个自大的小子,这些恐怕是你在这十年无数日夜里,由这诸般蹊跷细节处推敲而出,你怀疑的源头,其不过是顾昀所施展的武功露出了马脚。”

    “只可惜魏央最后竟能察觉不对,果断求死,让老夫白忙活一场,不过......”他似是叹息一声,眼中却并无太多失望,转而道:“精气神三宝,神意飘渺,精、气同源,能为你所察,倒是意料之外。”

    说着,他肩膀动了动,身子歪斜几分,看样是要起身,但口中却是道:“说了这么多,你那刀意可曾准备好了?”

    顾小年一头灰蒙长发飘舞,淡声道:“生死只是一刀,不是你死烟消云散,便是我成为你补气养料,你可继续偷生几年。”

    “你倒是看得开。”老供奉笑的讥讽,“诸葛和尉迟怕你那口十年绝刀,可老夫活过千年,其中有多少个十年,你何来自信?”

    顾小年无声一笑,“若说天下有什么地方算是安全,这天字一等的牢房必然在此列。你武道真意裹金丹离体,仅留肉身在此,这便是我的机会。而你藏身于此,畏惧天道,只想苟且,已失锋芒,我如何不能斩你?”

    “那你觉得自己可以破开此地阵法?”老供奉攸然起身,双手抖袖,身上扑簌落下无数飞尘,在依稀的火光中看不真切。

    “你会帮我的。”顾小年轻笑一声,“因为你也怕,所以才会跟我说这么多。”

    老供奉沉默半晌,叹息似地开口,“呵,老夫是怕,到了老夫这个境界的人都会怕。谁都想活,天人,在那怪物面前,算个什么呢?”

    话落,他身上脏兮兮的囚服崩碎成无数碎布,一身灰袍无声覆上。

    天人称陆地神仙,体内尽是先天一,即便他正值天人五衰,精气神消亡殆尽,但一时呼应,真意临身,气息骤如火山轰然,似巨浪翻涌。

    牢房那棱柱似的栅栏上亮起刺眼的光芒,但眨眼便暗淡下去,牢门无声敞开,而他终于转过身来。

    本是白发遮面,伴随着怪异刺耳的笑声,他抬起头,露出一张异常年轻的脸。

66.十年绝刀

    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尚有几分稚嫩,浓眉大眼,唇红齿白,很是俊秀。

    若刨除此时此地、前尘往事、两人纠缠的话,这倒真是一张讨喜的脸。

    可一切放到眼前,这张脸上的表情是如此淡漠,嘴角带着淡淡的嘲讽,眼中满是戏谑和俯视,看人似是看一只蝼蚁。

    而他开口,便又是那种怪异难听,让人心头发毛的笑声。

    “让老夫看看你的绝刀,看看你的武道真意。”

    老供奉自牢门中走出,负手而来,身后白发垂落如丈长,似白氅披风。

    “想要斩断与老夫的这根线,那就要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他一步步而来,周身气势翻涌,却是在堂皇聚势,准备雷霆一击。

    眼前不安分的‘鱼’猜想不错,如今正是自己最为虚弱的时候。

    他躲避那天道怪物的寻觅,于天人衰劫中,将真意裹金丹远遁潜藏,且将肉身藏于此地,然后洒下可补自身【精、气、神】三宝的鱼饵饲鱼,为了日后度过此衰劫。

    他之布局古往今来唯一,就算是其他武道圣地的天人,不论武道修为高低,所活年岁若何,尽皆只能苟且偷生,自困阵中而祈求觅得一丝感悟,算作天缘。

    哪能如他这般稳坐钓鱼台?

    可也正因为此,老供奉眼中阴沉难消,正因为将真意金丹离体分散,所以才造成如今衰弱。若是寻常宗师找到他的肉身也就罢了,偏偏是眼前之人。

    对方说的没错,他的确是怕这天牢阵法挡不住对方心中绝刀,所以才会唤醒潜藏中的金丹投影,降真意修为临身。

    这虽然需要几息时间,让他真正放心的是眼前这人也是醉心武道,对武道之路仍有渴求,所以才没有一见面便匆忙出刀,而是调动真意,以全盛之力一刀斩断与自己的联系。

    老供奉心中暗暗欣赏,若非自己要应劫,眼前之人倒是可以接自己的衣钵传承,不过现在也好,虽然对方来的不是时候。

    ……

    顾小年身上的衣物隐隐发出轻微撕裂的嗤响,就像有无数细密的小刀在从里边慢慢朝外划动。

    肩上的锦衣终于破开一道口子,犹如被利刃划过那般,露出了同样划开的内衬,其下是因极瘦包裹骨头而显得异常光滑精致的皮肤血肉。

    如同号角一般,红袍之上多是割开的破口,而其中,溢散出来的是锋锐无匹的刀芒。

    很亮,在幽暗的此间,原本用来照明的几支火把忽而摇晃,然后直接熄灭。

    顾小年周身的刀芒,便成为了此地唯一的光。

    青砖浇灌铁水铺就的地面上嗤嗤作响,出现一道道划痕,地上的沙尘像是被风牵引,在脚边四下浮动。

    老供奉双眼眯起,眼底罕见出现了凝重。

    距离他上一次出手已经有多少年了?距离他上一次感到危险又过去多久了?

    他忽而心神烦闷,世上若有至毒,那必是岁月的毒!

    他眼中黑白两色分明,却恍而有灰蒙浮掠,如同迷茫彷徨。

    “不对,我如今第三衰未过,为何会有第四衰的前兆?!”

    老供奉心神一震,脑海中隐有一道虚影盘膝而坐,一粒模糊金光于丹田中若隐若现,即便金丹离体远遁,他仍是借助这一丝残存留影霎那回神。

    脑海清凉落下,眼中清明浮现,但眼前之人已然消失,重新充斥视野之内的只剩下细密而无比璀璨的炽烈刀网,而在目光一线之中,一道身影劈掌而来,如开天之刀。

    “是他的刀意!”

    老供奉牙关紧咬,深知自己因长久陷入衰弱而对时机有所疏忽,被对方占据先机出手。

    高手过招,气机相争。

    他呼吸短暂一窒,随即舌抵内齿,于千钧之际吐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咄!”

    声出而犹如蛟龙狂啸,细密刀网尚未临近便发出不堪重负的崩散之声。

    顾小年只觉脑海中恍若出现一头狰狞恶蛟,盘踞黑暗寒潭,蓦然探爪嘶吼。

    “惊神意?”他的身形微不可查地一颤,手掌所化之刀便因此慢了一点。

    老供奉嘴角渐起冷笑,双眼明亮如炬,双手伸出如爪,诡异青色如无尽沧溟,透出一种极致的沉沦之感。

    青影重重,汇成大海。

    于生死相较时灵觉感知总会放到极点,为的便是寻觅破绽或是致胜之机,而现在,当顾小年难免看到对方手上那种诡异真气之后,头脑顿时便有些昏沉。内也如欲要沉睡的孩童,提不起半点气力。

    “死!”老供奉双目一凝,眉心血肉忽而颤动,就像是有什么想要挣扎而出一般,隐有一道青色血痕浮现。

    与此同时,顾小年于昏沉之中,掌刀更慢一点,而在对方这仿佛携带莫名法理桎梏的音节吐出之后,周遭天地之间恍若有一股看不见的力量落在了自己身上,让他浑身一沉。

    双臂忍不住想要落下,双腿想要弯曲,头颅更是要彻底低下,这是来自己身最真实的反馈,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抵抗那种莫名之力,才不会被这股力量压制碾碎。

    “天人之‘势’!”顾小年心思通透,而小腹咫尺间已出现了老供奉那双缠绕诡异青芒如青龙之爪的双手。

    他一咬舌尖,于昏沉中大势观想,海天一线,巍峨沧桑的巨关屹立天地,每一块墙砖,都包含了人道的智慧和无穷的力量。

    他见惯星空,可它太远让人难以触碰,而那是自然天地造化神奇,并非人道之力。

    正如他所说的那般,武者修命,爱的是洒落地上的星辰,是这人间烟火。

    斩流势无息而生,顾小年双眼眯缝如芒,周遭变缓且慢。

    可那双青龙之手仍在前探,眼前之人嘴角仍有那丝将起的冷笑。

    只不过老供奉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难以言喻的骇然。

    “势,他怎么可能会天地之势?”他心神狂跳,惊骇到了极点。

    武道宗师和陆地神仙最大的区别,便是在于后者凝炼武道真丹,一身内力衍为先天一这等精纯力量,于内褪凡,而又明悟天地所存之‘势’,掌控远超为人所创造出武功的天地之力。

    虽然还是人身,但凭此内外异于常人,可碾压宗师,遂称陆地神仙。

    而现在,眼前之人自武道修行伊始便是先天一铸就根基,现又暗藏天人之‘势’,莫非他已成天人?!

    老供奉心思急转,“不对,他身上并无真丹呼应,武道真意当未凝实,等等,他的真意是什么?”

    凝聚真丹,不只需要武道真意圆润通透,更是要照见己心,找到自己的武道之路。

    就如老供奉,他当初与周帝乃生死之交,于对方寿终正寝之时,立誓护佑大周,得此照见己心,破境天人。

    而这也便成了他的武道之路,或者说,是一种执念的加深,来自天道的束缚枷锁......

    现在,他念头急转,种种莫名,但眼前时光如同变缓,他根本无法有丝毫动作,只能眼睁睁看着。

    顾小年身子因天地之力的压迫而变得佝偻,但他仍是强行扭转身子,带着无尽凌厉的掌刀,自对方左肩斜下,劈至右肋而消。

    天地之势攸然消失,顾小年张口吐出一口血,左边腰际被那诡异青芒掠过,鲜血横流,诡异青气悍然入体,如玄冰似幽狱,带来极致阴寒。

    与此同时,他一刀既成自然不会干休,身势朝前,早已负于身后的左手蓦然探出。

    整条手臂笔直如剑,杀气森森,却是经脉窍穴之中青冥剑意填充,无边杀意如血海翻腾,腥红一片。

    以身化剑,顾小年强忍体内不适,留一缕清明压制欲要占据意识的冰冷杀意,剑起而骤落!

    老供奉吐血倒飞,胸前塌陷,两道深深血**错,从内可见被一层荧闪青膜包裹的脏器,和那透过洞穿的后背看到一线幽暗牢狱之景。

    这一刀一剑,差点将他斩为两段!

    顾小年大口喘息,胸腹翻涌,脑海昏沉的厉害,而丹田气海之中原本无比活跃的内被那倒一道阴寒青气如网般包裹,如层层冰封。

    让他一瞬间,有种再次回到那幽暗困窟中的错觉。

    他双眼蓦然幽深,眼耳口鼻俱都溢出血线。

    ……

    两人交手不过短短几息,电光火石之间心念转动,同时手上变招,无比凶险。在这几息之中俱都用出了真正的杀招和手段,那是远超武功这一界限的力量。

    天人之争,即便是以顾小年如今的奇门之法,亦无法成为决定性的力量。

    只有面对面,刀刀见血,拳拳到肉,以硬碰硬。

    一点点的技巧性的花里胡哨,都会成为被对方抓住的破绽。

    “宗师境界,半步天人的战力,天人之境的特征,你还真是让老夫意外啊。”

    那道撞碎牢门的身影缓缓站起,哪怕胸腹伤势狰狞可怖,伤口处煞气如蚀骨毒火般不断破坏他的内自愈,可他的心脏因那一层青膜所护,仍在有力地跳动。

    嘭嘭

    心跳声愈加沉重,隐有一股壮烈之感。

    像是长矛抽击战鼓,他整个人踉跄着,却缓步而来。

    朝着对面那个几乎无力站起,浑身被血水湿透的身影。

    ……

    此间已经没有了光,陷入了黑暗。

    顾小年看着慢慢走来的身影,眼前已有模糊。

    四周忽然又有了光,那是淡淡的荧光,来自于对方手掌上散发的青芒。

    “虽然老夫所生时代人人为武,但无论何时,功法都无比珍贵,尤其是上等的功法。老夫自幼家境贫苦,只能去问同乡去借那些连气感都无法练出的粗浅套路,这一式青龙手,名气够大,可只是那些武夫随手画出来,一两银子一本用来骗那些穷苦却想要出人头地之人的。

    他们被人嘲笑,受尽白眼,穷一时便要穷一世。而老夫,就是被人觉得可笑的那类人。

    一两银子,老夫忘记攒了多久,干了多少活计,受了多少苦,遭受多少冷眼嘲讽,才攒够去买了这本青龙手。”

    老供奉的话语平静,可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压抑狂怒,如龙游浅溪的咆哮。

    “买来后习练时的欢愉,流下的汗水,在面对嘲笑时心中的苦闷,被欺负时仍是紧紧抱着这本青龙手,不让它沾上一丝灰尘,因为只有它可以让老夫改变命运。即便后来老夫可以任意挑选功法,绝学秘传,失传神功等等入眼在手,可都没有当初习练青龙手时的那份欢欣。”

    他忽而叹了口气,“这种事,你怎么能够理解呢。所以我要活着。”

    在他想来,眼前之人从习武便修行连自己都觊觎且无法修行的神功,自然是无法理解自己这份挣扎过来的痛苦的。

    而顾小年默然。

    他想到了自己初来此世时,当知晓有武功这等神奇存在时的跃跃欲试;

    想到了被提拔进衙门后因为不懂武功,所面对的来自吴求等人的冷嘲热讽和暗里刁难;

    想到了自己去买来一本本类似对方所说的,却要高明不少的‘武功秘籍’;

    想到了自己如何练都不得其门时的懊恼失落;

    等等诸般不甘、苦闷、焦灼、绝望。

    前世似乎也是这样的吧,那久封的记忆只是揭开一角便像是被巨大的负面笼罩,让人心中发堵,只剩苦楚。

    顾小年莫名轻笑,谁都不会问你是否快乐,只想看你是否还在坚持。

    老供奉走近,手掌抬起,青芒隐动,高高俯视,幽暗之间,犹如来自彼岸已经超脱的大魔,状如鬼,却有几分超然之意,如同仙气。

    青龙手意境,仙人抚我顶,结发授长生。

    “与你说这么多,你也知道老夫是在聚意。”

    他胸口上乃至体内的煞气尽皆消融,异常年轻的脸上苍白且淡漠,“就让老夫,给你送上黄泉的栈别吧!”

    一掌,青龙盘踞,昂首落下。

    但紧接着,自下而起的是一双桀骜不驯,坚忍而又狂狷的眸子,以及,那一抹自下而上,带着无尽锋寒的冷光。

    青冥杀意如渊,心养绝刀十年,今朝困龙出海,只为一刀劈开沧溟。

    武道真意,斩樊笼!
本节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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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湖锦衣介绍:
人生在世,有所为有所不为;
再世为人,便要成为人上人。
朝廷鹰犬,人心鬼祟,披上官身便入了江湖。
江湖锦衣已经完结,情节跌宕起伏、扣人心弦,江湖锦衣,各位书友要是觉得村江湖锦衣最新章节还不错的话请不要忘记向您QQ群和微博里的朋友推荐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