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生而为人
顾小年坐在一块青石上,脸上见不得丝毫表情。www.uu234.net
他艰难地从碎石中爬了出来,代价便是一身内衬多了撕裂,皮肤被尖锐的沙砾瓦片划了不少口子。当然,沾了太多的尘土之后血便止住了。
这里在早前的爆炸中出现了塌方,断龙闸那边的甬道完全被堵住了,一块块巨石和填充的湿土,就算靠挖也不知道要挖到何年何月。
更别说,既然甬道已经被堵塞,那甬道外作为猛火油爆炸的源头,想必也早已崩塌了。
也即是说,顾小年能活动的地方,便只在这困窟之中。而且因塌方导致,使他的活动范围被局限在了那座大殿的断壁残垣下。
四周碎石与土仿佛块垒,黑暗永随,让人丝毫没有挣扎的念头。
顾小年小心地走着,摸索着,然后才坐下,心神死寂。
留给他的,不过一丈方圆的地方。
没有食物,
吧嗒,一滴水落在了他的唇上,他轻轻舔了舔,一遍又一遍。
水是有的,平均一刻钟多一点,这里就会滴下一滴水来。或许是地下渗水,也可能是头顶的地面上是湿地,还可能有条河,等等。
当然,这些他都无法看到,就连上面有多高,没有了感知,在一片黑暗里他也看不到什么。
先前的那抹微光已经消失了,或许是代表着黑夜的降临,而他没有丝毫的困意。
也可能是被风吹了树枝草叶或是滚落的土块挡住了,这些他亦无从得知。
他只是很饿,很渴。
寂静的此间,空气很干冽,肚子会偶尔发出饥饿的嚎叫,而眼前阵阵的眩晕告诉他,必须要补充一些东西,否则他很快就会死掉。
死的很难看。
……
地底的魔教山门崩塌,地上的丘陵却依旧连绵起伏,植被茂盛,仿佛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最多就是,某处高耸似乎矮了许多,但也仅此而已了。
撕下的一块布条放在了水滴落下的地方,黑暗之中,有一双手在一寸寸地摸索,这里当真是伸手不见五指了,当原本的阵法失去效用之后。
顾小年想着,或许能摸到一个遗落的水囊?毕竟先前各大门派来的人并不少,而且多因最早的爆炸死在了这处困窟里。
黑暗隐没了他脸上的神情,谁也猜不透他现在在想什么。
他只知道自己很饿,很渴,想要活下去。
不只是为了自己,还为了那让自己努力活下去的人。
同样冰凉却不同于瓦石沙土般坚硬的触感在指尖出现,顾小年下意识用手指多摸了几下,然后便像是被吓着了的猫一样缩回了手,身子朝后退了退,蹬掉了不少碎石。
沙土碎石滑落的声响在此刻是如此让人煎熬,几息之后,顾小年像是疯了一样扑了过去,朝着记忆里的地方狠狠地挖,直到先前的触感在手心里重新出现。
他愣住了,手有些颤抖地摸索着,那是一条断掉的小臂,所带的手上还剩下三个指头,他还摸到了干凝的血液,里面混了泥土,很黏,也有些刺手。
就是这种奇异的感觉,让顾小年忽而变得有些兴奋。
他极小心地用手去刮着上面的沙土,虔诚而又悲悯,手指却是愈来愈颤抖。
他怕自己会反悔,便在某个时候终于急不可耐地的张口去咬,但扑鼻而来的腥味让他猛地顿住。
那是血和土的味道,想必在这个阴暗的地下,很快也会有腐烂的味道充斥而来。
但他毫无办法,他上下颚颤了颤,重新凑上去。
他颤巍巍地,渴望而又自制,但当干裂的嘴唇触及到那抹冰凉的时候,他一下便将手里的东西丢在了地上,整个人朝后坐倒。
顾小年有些害怕,而且觉得可能还有其他可以果腹的东西。
但地方太小了,土和石头太多了,他的手指在之前的挖刨时早就磨破了,指甲里满是血和污垢,钻心的疼。
他几乎都要放弃了。
然后,他重新将那条小臂捡了起来。
只是死死抓着,咬牙切齿。
他很疲倦,就这么睡着了。
……
当顾小年再次醒过来的时候,他的手有些麻了,浑身有些酸胀,提不起半点力气。
手里空空的,原本的东西大概是睡着的时候掉落去了别处。
他暂时没想,只是一步步地朝一个方向挪去,凭借着记忆的地方,他伸出手,摸到了一片湿润。
他的眼中流露欣喜,可脸上已经做不出什么表情了,因为他很累。
湿润的布条放在了唇上,这是内衬的夹层丝绸,算是最干净的了。他就这么含着,湿润着嘴唇,吮吸着咽下那可怜的一点点水渍。
然后,他重新将布条放了上去,这次还垫上了一块瓦楞。
顾小年很想哭,可他知道这样会让自己崩溃的更快,上方的那抹微光没有出现,但有以往无数个日夜的习惯,他知道,现在又过去一天了。
本来的煎熬在长久的睡眠里安然度过,哪怕并没有梦到什么,只是闭眼睁眼地过去。
但他知道,再过不久,可能一次闭眼的睡去就再也无法醒来了。
而他还在可怜地坚守着什么,这一次,他狠了狠心,一定要吃点什么。
谁也不会知道的,只要能出去,他还是那个光鲜的人。
……
顾小年去摸,却一下摸了个空。
他有些慌了,双手胡乱地抓了抓,仍是没有摸到。
“去哪了?”他心里有些急,一不小心踩到了石头,跌倒了,然后便听‘吱’的一声,接着便是什么在快速跑动的声音。
顾小年忽然屏息,他就这么趴着,仔细听着。
‘吱吱’,有什么东西叫了一声,地活动着,然后是低不可闻的撕咬咀嚼声。
他的眼睛一下亮起来,是老鼠么?还是其他地底的生物?
想不到运气这么好,他想着,用耳朵辨别着方位。
但他的身子还是太弱了,当想要纵身一扑的时候,浑身不得劲,动作慢于思维,因此直接从小石碓上滚落下去。
他躺在硌人的地上,两眼发直,呼吸渐渐微弱,所有的力气仿佛都抽离而去。
顾小年有些绝望了,他忍不住想要破口大骂,骂背后之人的无情谋划、骂自己的无能、骂老天的不公、骂这操蛋的世事。
他很愤怒,想要怒吼,或是就此撞墙,让沙土埋没,就此了之。
可真要追溯过去,便是从习武开始就注定要面对这些,或者说,是生而为人,便要承受这一切。
而他不能死,他心中还有沟壑,填满的是仇恨。
半昏半醒间,他脑海中恍然闪过一道亮光。
如此自怨自艾,怨天尤人的苟且终不能活下去,只有荡开那片沉默的山海才有一线生机。
38.干枯的井
昼与夜交替而过,风云难辨。www.uu234.net
顾小年盘膝而坐,无我忘我。
他本就不是修行的天才,或者说是修行的废柴,只不过有了‘登仙剑章’之后,自悟观想法,一步步迈入绝顶之列。
然后,成功走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落得了个受困要被饿死的下场。
只是他的底子还在,而如今也正好是给他创造了一个与外界隔绝的封闭环境,让他有功夫得以静下心来梳理关于武道的一切。
从自己踏足武道伊始,崛起微末的种种。
修行会让人短暂地忘却口腹之欲,但前提是真的有后续能量的摄入补充,否则的话就会坐化,与闭死关无异。
武道宗师才可短暂三五日辟谷,显然,顾小年如今是做不到的。
但他在坚持,只需要丹田气海给他呼应便够,那样的话他就可以打开乾坤袋,里面存放着水和干粮,点心也是有的。
他不由得舔了舔唇,嘴里叼着的正是那片布条。
丹田存于人体,所观孕养的气海却是人体奇迹,肉眼无缘得见,唯有内视之后,方可观海。
可‘登仙剑章’这一次似乎对他失去了兴趣,那一丝气感迟迟没有感知地到。
顾小年皱眉睁眼,朝前抬手,虽感应不到气流之动,但天地之气无处不在,为何他这一次观想其上法门却无法与之产生联系?
“那缕气是先天一,经脉既已被疏通过,这次却感知不到。”
顾小年强压住心中惊慌,仔细想着会是哪里出现了疏漏。
他之观想常常举例来自悟记忆,在他的理解中,与‘登仙剑章’之间的关系,就相当于是地底的水和井。
水就在地底,常人难得其法门一窥究竟,只能接雨水饮用,可若有井,便可见到地下之水。井为心法,至于怎么引水用水,便需要《森罗剑域》这般的功法了。
先天一和内力是有不同,但是通向地底的井既然已有,为何不见其中水?
“难倒,是这眼井枯了?”
顾小年喉间咽了咽,干裂而火辣的疼,但他的眼睛却有了亮光。
枯井非是地下无水,想要让它重新焕发生机,除了继续打深之外,便是用活水来引。
打深估计是不可能了,现在他连原本的井口都找不到了,因此只能用活水来引。
可他体内并无丝毫内力,活水何在?
顾小年沉思片刻,当一滴水溅在唇上的时候,他便有了笑容。
笑而无声,却是此前半生二十多年大喜。
他有一法,可当活水。
……
顾小年没有老爷爷,但他的记忆力很强,且是自踏上武道之后越来越强。
凡是他所经历或是记下的东西,只要有需要,转念间便可想起。
而如今,当他陷入武道绝境而冥思苦想的时候,唯一能救他的便是曾经的记忆。
如果记忆之中没有自救求生的法门,那才是真的要死了。
在魏央死后,顾小年曾和叶听雪找到并杀死了段旷,从他手里得到了魏央的乾坤袋,如今就被他贴身放着。
彼时从其中得到了一篇秘术,曾以为是鸡肋,后来遍览皇宫所藏后,将之改善习练。却又因自身所学太多,其后并未刻意修行,几乎将之忘却,那就是《起灵诀》。
人学多而杂,不如一门专精。
顾小年在初涉武道的时候是这么想的,可后来随着境界提升而接触功法众多,虽然依旧是以先天一为主体,但在这棵大树上仍是不免生出了更多的枝桠。
功法虽多,终不如一式神通在手。
顾小年闭上眼,《起灵诀》浮现,于脑海中排列成规矩的文字显现,然后他开始观想其中真意,尝试修行起来。
意料之外的刺痛从体内传来,并非来自丹田,而是存在于四肢百骸之间。
顾小年并不惊讶,而且也并不气馁,反而有些高兴。
因为这代表着可行性,起码,原本因修行此秘术而产生的**记忆还在。经脉或者说是每一个细胞里都有着被激发出来的活性,它们之前有的已经在先前的战斗中因自己的强行调动而损坏,却还是有漏网之鱼。
就像是竭泽而渔之后,仍是有些湿润的河泥,而那里面还是有些水的。当然,如果运气好的话里面还能挖到泥鳅也说不定。
顾小年有心情去乱想了,他笑了笑,这是一个好现象,哪怕有些痛苦。
无论是要做什么,好的心态永远是最重要的。
他这么安慰着自己,思绪完全放空,脑海中只观想着《起灵诀》的修行之法,就连‘登仙剑章’都暂时被他抛弃了。
刺痛如潮,连绵不断,他的身子轻轻颤栗,却坚忍不动,因为他终于找到了可以活下去的方法。
……
时间过的很快,天气变得更冷了。
从树叶凋零,草木枯黄,到来自北凛州的寒风吹拂过境,似乎不过是眨眼之间。
而世事如霜,地下却依旧有着暖意。
看不见的黑暗里,传来细微的咀嚼声,声音明明很轻,却让听到的人不寒而栗。
那是一种对食物的虔诚,残忍却认真,好像是被两排牙齿细细的撕咬研磨,直让人头皮发麻。
顾小年将嘴里的东西慢慢咽下去,实际上这已经咀嚼的几乎成流食了,但早前被烟熏的呼吸出了状况,喉咙一动便痛。不过他已经打开了乾坤袋,里面的丹药也都快吃完了,而他的伤很快便能痊愈。
《起灵诀》让他积攒起了力量,成功叩开了丹田气海的大门,自然之气重新涌入进来,只是与从前不再一样。
他用这丝凝聚的内力打开了乾坤袋,将里面的东西都倒了出来,食物、水、丹药乃至衣物。
这段时间以来,顾小年一直修行着这门秘术,直到将肉身压榨到极限,当气海在眼前显露之后,这门秘术便走到了尽头。
它终究只是一篇秘术而已,给你指点了一条蹊径,会让你方便,可通向的永远是那条本该走的大道。你便要踏过这条蹊径,然后走到大道上,继续往前走。
顾小年没有回头。
他放弃了之前的修行路子,直到现在都未曾重新修炼武道。
按照最开始的想法,他是要借此重新积累力量,恢复功力,然后想办法脱困,可后来才知道这根本行不通。
就如之前所想的那个例子一样,井已经枯了,活水可以引动地下水,也即是自然之气,可他这具载体已经无法承受了。
《起灵诀》帮他凝炼出了体内所有的力量,被他用来叩开那扇门,打开乾坤袋,可以活得更久。
可若真想要活下去,那便不能再走以前的路。
不是要重新打井,而是让这口井以另一种方式存在。
那么需要改变的便是自己,而方法,顾小年已经找到了。
39. 为鱼
魏央曾留下记录着《焱字诀》的武道笔记,那是宗师留下的运用罡气之法。
自从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问题之后,顾小年这几月以来不停翻找着自己的记忆,终于记起了这篇笔记。
或者说,是魏央给了他启发。
除此之外,还有他主动吸取别人功力的场景,那个被关在诏狱里的七星门的弟子。
灵感往往来自于生活,顾小年很是庆幸,他庆幸于从想起这么件事这么个人的时候,从对方身上联想到了七星门的绝学,那门《七星索命》的剑指之术。
然后,想到了与之交换功法的山剑派,想到了那些练剑的人,想到了真正的剑客,想到了为了明悟剑意而抱剑行走世间的苦修者。
修行之路孤而苦,唯有大毅力方能得见真正自由。
顾小年的自救之法,或是要走的路,便是要自身立意,立武道之意。
他本就是先天绝顶的武道境界,下一步便是破境宗师,而身怀先天一的他根本不需要引风雷入体,直接明悟自身武道意境之后便可踏入宗师。
然后,便以《焱字诀》熔炼自身,重塑经脉,不破不立。
这是无路可走时所能唯一踏出的脚步,顾小年想活,便要对自己心狠。
“登仙剑章,那便试一试剑!”
他想着,将最后的一口食物吃完,拿起水囊,抿了口水,而后将之牢牢塞紧系好,小心地放在了一旁。
三个水囊,已经空了一个了。
他不知道还要待多久,也没想过要怎么出去,只知道唯有修行武道才有生机。至于自由,那还不到要考虑的时候。
顾小年轻轻闭眼,此始修行第一步,便是要忘。
……
秋风萧瑟,带走了树梢上的最后一片叶子。
雪落下来了。
岭上岭下,连绵之处,素裹天地。
这里如今已成荒野田原,没有官道,便没有普通行商或是百姓。而那些江湖门派亦找不到这,这雪化了又下,上面竟然没出现什么脚印。
寒来暑往,一年便这么过去了。
……
地下的人睁开了眼眸,先是舔了舔唇,而后缓慢起身,将布条放好。
他走下了小石碓,矮了矮身子,因为这里横着一块断木。
长久地看不见光已经让他习惯了黑暗,而太过熟悉的方圆里面,也无需用眼睛去看便能知晓每个地方。
他所钻进的地方是那在那场爆炸里倒塌的大殿,虽然只是挖开了很小的地方便再也挖不动那些青石了。
很小的地方,他伸手一摸,熟练地捡起瓷片,在那张破椅子底下划了一道痕迹,这代表又是一天过去了。
然后,他将三根腿的椅子放好,缓慢而又小心地坐了上去。
他正襟危坐,朝一旁伸了伸手,手指有动作,明明空无一物,却好似是端着什么。
另一只手靠过来,大抵是拿掉了什么,他轻轻吹了下,然后手凑到了嘴唇边上,并不挨着。头轻轻朝后仰了下,嘴里似是在品尝什么,然后喉间咽了咽。
最后,他将持端状的手朝一旁放了放,随后双手放在了腿上。
原来他是在喝茶。
“三儿,今天衙门...有什么...热闹?”他开口,喑哑无力,又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那般。
自然是没有人回答他的,有的只有寂静和幽暗。
他没有再开口。
过了许久,他猛地站了起来,一脚将椅子踹倒,怒吼着,谩骂着,却因嗓子的沙哑而组不成字句。
他有些疯癫,明明没有多少力气,却在破坏着周遭的一切,换来的只是嘶吼和扬起的尘土。
他有些累了,瘫倒在地,大口喘息着,如同风箱般。
忽而,有落土的声响,很轻微,但触动了碎石滚落。
然后,那道人影突然暴起,朝着一个方向便扑了过去。
他的起身带动了椅子倒地,还震下了不少沙土,但紧接着便是有些刺耳的尖叫声,吱吱吱,就像是鼠类受到了惊吓那样,声音有些嫩,但接着便被几声诡异的低笑压下去了。
笑声因静谧而更为刺耳,低沉悲怆,却又那么凶恶。
“两天了...你终于...出来。”他用一只手按着掌心里的小东西,另一只手小心地从虎口摸进去,枯瘦粗糙的三指一下把它捏住。
“我都...已经忘了...为什么还...”
他似哭似笑无声,张开了嘴,融入了黑暗。
最后只剩下沉闷的咀嚼声。
……
“义父,我想知道事情的真相。”
神都,六扇门。
春回大地,鸟语花香,芬芳的后花园里,两道身影站在廊桥上。
一身紫衣的中年人手里拿着檀木的饵盒,朝池塘里撒着,一旁,是身穿红衣的清冷女子。
只不过,柳施施的脸色有些疲惫,却掩不住她的面容和那份冷意。
她离神都不到两年,一路向北,后听闻无极仙丹于西域某国现世,便与叶听雪共赴西域,既有寻仙丹之意,亦有游历诸国之心。
其后两人自然是遇到了一番波折,虽然仙丹现世是假消息,但也算是红尘炼心的一道风景。只不过知道心上人遇难,已经是入春后了。
所以柳施施水陆并进,以最快的时间赶回神都,直接来问身边这人。
因为她知道,如果说现在谁最清楚真相,绝不是那已经闭关的风满楼楼主江鹧,而是已凌驾于江湖之上的六扇门总捕,诸葛伯昭。
“真相?”诸葛伯昭面容儒雅忠厚,有些疑惑,“这还有什么真相?”
柳施施眉眼含霜,只是看着他。
诸葛伯昭摇摇头,而后轻笑道:“先皇驾崩之时传有密诏,假意问斩顾昀,让其打入魔教,取得那圣女余希的信任。而后从中策应,借余希野心一举将魔教贼人拔除。
这件事上官大人也是知情的,只不过后来出了差错,你也知道,与顾昀同往的还有一个人,那个得了洞玄子前辈传承的假道士。”
诸葛伯昭无奈道:“余希妄图打开魔教山门,以其中秘宝传承笼络人心,顾小年虽然一路追击,甚至不惜暴露北镇抚司太保密探,但终究还是功亏一篑。
那假道士早就露出了马脚,魔教贼人将计就计,引顾小年和围剿官兵入了山门,借那天人留下的山门幻阵和火药将他们伏杀了。就连那些同去的各派高手,都因此殒命。”
他说着,不由得一声叹息。
柳施施听完,身子一下晃了晃,一把抓住廊桥,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手下白玉石一下碎开,裂石掉进水里,惊走了吃食的鱼儿。
诸葛伯昭一直低垂着眼帘,不动声色地看着她的反应,见此,方才抬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好了,人死不能复生......”
“他的尸首在哪?”柳施施蓦地打断。
“什么?”诸葛伯昭一愣,“我不是说火药......”
“那魔教的山门在哪?”柳施施咬着唇,眼眶一热,“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来,就是非要见他不可。”
“胡闹!”诸葛伯昭怒斥一声,但见眼前人倔强的模样,声音便又低了下来,“半年前魔教各处藏身之地都已经被捣毁了,那余希上阵子不也死在乱箭之下了么,虽然这是朝廷和江湖各派联合出手,但也总算是给你报仇了不是?”
柳施施抿着嘴,她不想相信这是真的,可这既是如今整个天下都知道的事情,更是从眼前人嘴里亲口说出来的。
她同样不认为对方会骗自己,可是,她心中难平难信,那个人真的就这么死了?
他不是一向很聪明,很惜命,很怕死的么,为何会死的这么容易?
他怎么可能会中这等计策,又怎么能死!
柳施施只觉得是那样痛,心口如绞,她一下靠在栏杆上,脸上早已淌下泪来。
“阿无。”诸葛伯昭嚅了嚅嘴,心里也是一瞬有些后悔,但眨眼便烟消云散。
柳施施摇了摇头,“我想先静一下。”
“好,晚上记得来吃饭,我亲自下厨。”诸葛伯昭笑着说道。
“嗯。”柳施施应了,转身离开。
看着她单薄的背影,诸葛伯昭移开了目光,没有再看。
他不敢再看,因为他怕自己的愧疚会让自己将一切都说出来。
但好在,他忍住了。
“陛下,这便是我答应你的最后一件事了,我不欠你们周家的了。”
诸葛伯昭低头,将手里的饵盒直接丢进了水里。
一群鱼争先恐后地涌上来,有的还跃出了水面,阳光下,它们的鳞片鲜亮而充满冷意。
只不过,在这些鱼儿的后面,水下又有相较更大的阴影游了过来。
廊桥上的人看了眼,转身走开了。
40.情愫
当又一年冬雪来临的时候,一片银装之下,终于出现了陌生的来客。
两匹马从远处疾驰而来,开始还是小黑点,但很快便到了眼前。
“这里就是原本魔教的山门之地。”
一身紫衣的中年人抬手指向前方,那里原本该是一片密林,现在却只剩断裂的枯木,依稀可见掀飞皲裂的青石板,上面没有落叶灰尘,哪怕是上面的褶痕都被风吹的光滑。
他们的马自然不是寻常的驽马良马,而是名驹,极通人性,可以称之为灵兽。
此时,有些不好走的路在马蹄下有如平地,柳施施便坐在马背上,目光微微发散,看着像是走神,实际上感知却放开到了极点。
常人若无秘法,即便是宗师,感知也不会超出周身十丈,若遇到阻拦比如墙体都会大打折扣。
柳施施感知的去向是地下,漆黑而晦涩,让她平常三十丈的感知凝神‘看’去时尚不足三丈远。
有些许的黑影,不大,且绝不会是人。
“浮云观和广寒寺的真传下山后先来的便是这里,他们在这找了三天三夜,一无所获,那场爆炸已经将一切都掩埋了。”
诸葛伯昭轻叹口气,“都已经两年了,我以为你早就放下了,这次回去,我希望你能收收心。”
他说着,伸出手掌,上面有深蓝色的真气流转,那是他的异种真气,化武侯奇门为符,划分周身之域。
这已经是正统的道门手段了,只不过依着他的本事,也同样查无所获。
这让诸葛伯昭更加安心,也不甚觉得有什么愧疚了。
柳施施不愿意去信,她本应该在一年前破境宗师,但因为心中所系而成了一块心病,叶听雪早已成功破境,而她却再难寸进。
所以诸葛伯昭答应带她来此地了却心魔,无论结果如何。
柳施施点点头,却是纵马朝前奔去,想要踏遍岭上每一寸土地。
诸葛伯昭摇头,在后面遥遥缀着,却同样也在观察四周。
他是如今天下有数的强者,又修行本命奇门,不知怎的,来到此地后虽无所察,却总觉得有一份别扭在。
说不清,就像是白纸下盖住的朦胧墨渍那般,明明看不真切,却让人心里有些难受。
所以,诸葛伯昭未尝没有好好推衍勘察的打算。
……
这是有些难捱的两年,那些熟悉的名字渐渐淡去,一些人也慢慢从记忆中消失。但总有些存在着的,如太阳升了又落,每个朝夕。
太子遵循先皇遗诏即位,年号新始,此便是新始元年。
新帝登基,旧政自然是废除不少,而新政也自是有的。
譬如将六扇门从刑部摘出,成为如厂卫那般独立且直接向皇帝负责的机构,财政等一应用度直接由户部和工部调度。
如此一来,便在东厂和锦衣卫彼此钳制之间,又多了一个六扇门,至于大理寺则不再过问江湖之事,只办神都内民生刑事,与刑部捕快职责倒是更为相似。
毕竟先皇信任大理寺,但后来大理寺卿却参与谋逆,这是莫大的讽刺。为了加固皇权,以前所信任的大理寺自然便被收权,无论是编制还是款项,都受到了影响。
而作为修整凌驾后的六扇门,也是自有一番调整,而大权便落在了诸葛伯昭这位德高望重的宗师身上。
六扇门废除神捕之位,着重增强名捕地位,重新考核,且更为严厉。除名捕之外,寻常捕头捕快依旧挂刑部编制,只是不再受刑部调遣。
同时,六扇门面向整个江湖敞开大门,邀人加入,为朝廷效力。
而诸葛伯昭要柳施施做的,便是受六扇门名捕身份,携领江湖之事。
为的便是让她收心,也未尝没有与各派打好关系,为朝廷笼络人才的打算。
此时,诸葛伯昭见她在某处低洼驻足,便也驱马过去。
“怎么了?”他看似平静,实则有几分惊疑,难倒真被她发现了什么端倪?
柳施施只是蹙着眉,四下看着。
“只是走到这,就不想走了。”
她说着,举目四望,白雪皑皑,天阴无光,周遭见不得丝毫生气,死寂苍茫到了极点。
柳施施双手握着马缰,不知道怎么回事,她忽然有些心慌,就好像这里有什么东西存在着,而她却没有办法发现一样。
可任凭她如何感知去寻找,回答她的只有冷清。
……
在这处低洼旁的丘陵起伏上,被雪埋藏的地下深处。
一道本是盘膝静神的身影忽而轻颤,猛地睁开了双眼。
顾小年低咳几声,黑暗中的眸子里惊疑不定。
在刚才,他忽而有些心悸,因此打断了修行。
他仍是在悟意,哪怕身已着尘,气血亏败,但双眼依旧明亮,且胸腹之间总有一道气息吊着。
在某个时候,他忽而有想向外看看的念头,因为好似是有什么在吸引着他一般,若是现在不看明白,说不得以后便再也看不到了。
然后,他放开了心神,这缕念头被放的无限大。
气海丹田中那道微弱的气息动了动,幽寂的此间好似出现了一道轻风,它飘着,在黑暗里寻找着方向,然后穿过了被堵塞的透气孔,在土石的缝隙中漂泊,最后穿过无数根须湿泥,从一块青石下的缝隙里探了出去。
它能看到的便只有缝隙边缘的这处天地,再远便看不到也无法看到了,它会被融入进这凛冽的北风里,彻底熄灭。
但在这边缘处,它看到了雪,感受到了来自雪上的清凉,那是久违的熟悉,让它欢呼雀跃。
然后,它看到了离得很近的一匹马,以及马上的身影。
它一瞬变得狂暴起来,不可控制。
顾小年猛地朝前伸出了手,身子一晃,脑海里的景象便有些不清晰,阵阵发黑的晕眩感出现。
他只好重新坐好,平心静气,但在此间嘭嘭如鼓的心跳却难以隐藏,他是如此激动,如鱼看到了水。
但他却无能为力,只能祈求柳施施会下马来,走到这块青石旁,那这道气息便会融解在风里,带去他的心意。
原本枯寂的心重新湿润,如同干涸的泉眼里迎来了一场暴雨。他从未有过一次像这般虔诚,仿佛脱身的路就在眼前,只差一步。
“柳姑娘......”
柳施施神情忽而一怔,好像听到了来自遥远的呼喊。
她一下仓惶四顾,不知何时起了北风,刮来了枯树上的雪粒,打在脸上,温热地马上融化。
她下了马,一身红衣荡起衣袖,刮起千堆雪。
雪花飘扬,露出底下枯黄和仍有绿意的草植。
诸葛伯昭跃身过来,稍作感应之后眉头便是一皱,他并指一划,仿佛有无形将柳施施禁锢,原本宣泄的真气轰然消散,那些飘扬而起的雪花失去了牵引,被他信手一拂,落向了一处。
青石朝南的那面落了雪,那道气被盖住因此消散了。
“不!”如同来自九幽的阴风无声回荡,那是一个埋葬在地狱的人的嘶吼。
……
“回去吧。”
诸葛伯昭看着眼前人眼角的晶莹,轻声劝道。
柳施施呆呆地看着这里,就在刚才,许久未痛的心再次绞动,她好像听到了什么,应该发现什么。
但就如同只是错觉,空空荡荡。
她上了马,任凭这匹玉狮子驮着朝岭下而去。
诸葛伯昭翻身上马,抖了抖马缰,悄然回头,锐利的双眸深陷在眼眶之中,眼底似有狐疑,更多的却是杀意。
方才他在所张开的奇门领域之中,发现了一丝不自然的气机。那是极难发现的,虽然只是跳动了一瞬,而他以雪中罡气碾碎后也并未发现特殊,但终究像是晴天的阴霾,让他心神有些不宁。
“不该有人还能存活的,是被阿无的真气扰乱,出现了错觉么。”
诸葛伯昭朝山下而去,心里想着,“也罢,此地荒无人烟,不如就做附近守军火器试用的校场。”
41.人间已换
新始二年春,中州岷阳郡闹了匪患,朝廷派兵前往镇压,七日灭匪,后遂在岷阳驻军七千。m.www.uu234.net
而岷阳郡城东南百里外的那片丘陵洼地,便成了该驻军的试兵之所,取命葬魔岭。每隔半月,就有火炮之声遥遥传来,那是在试练新式火器。
原本在周遭的小门派也尽皆迁移,往来官道更是见不得泼皮匪类。
后六扇门建驿站联系各处,中州之地治安远胜往常。
……
同年秋,江湖怪事频频出现,皆与鬼怪牵扯,虽无人命死伤,却引发不小恐慌。但因出现之地多为偏僻郡县,且并无后续,这等事的风波便很快过去。
十月,烂柯寺入世行走道烨破境宗师,江湖震惊。
要知道,此人是早该破境的,可数年前白马寺玄衍入世,破了道烨的武道之心,后者回烂柯寺,闭关不出。
如今几年时间过去,本已经被世人遗忘的人竟然成为了宗师强者,这是谁也没有想到的。
而不出所料的是,道烨于立冬之时入神都,直登白马寺,要与玄衍再论道。
其后,在立冬当日傍晚,白马寺二十六座佛塔梵音齐诵,一缕佛光冲天。
烂柯寺前代入世行走,武道宗师道烨,陨落了。
一石激起千层浪,对于他的死因众说纷纭,有人说是他佛法不精,败于玄衍;有人说是白马寺的高僧暗中出手,故意害了道烨。
而消息传回西漠烂柯寺,有僧人万里入神都,杀意冲霄。
白马寺门前,青砖路上,落了一地梅花。
僧人是道烨的授业师尊,老辈的宗师强者,烂柯寺常年闭关的长老,却败于玄衍之手,甚至都未见其人面容。
后,六扇门与风满楼将此战张贴布告,传遍江湖,原来白马寺玄衍早已成宗师之境。
在年关将近的时候,玉京上行山的道观终于将龙雀榜传出,只一日便传遍大周江湖。
有人跳出龙雀榜,有人排名高升,也有人中途陨落。
此为人津津乐道,于年时总算添了不少谈资。
……
六扇门。
常驻本部的三大名捕之一的慕容辞坐在堂首,皱眉看着手中的传信。
这是个已到而立之年的俊朗男子,身上的气息显赫出他先天绝顶的武道修为。
信是太予州的六扇门捕风密探传来的,很难相信,在这个大周最崇佛法的地方,竟然爆发了鬼事。
如信上所说,规模很大,是一村诡异爆发鬼怪事件之后,逐渐蔓延到附近的村落,不止引起了恐慌,竟还导致了传闻中的僵尸出现。
地方上的衙门捕快,以及附近各派组成的勘察之人已经去往探索过,其中不乏一名广寒寺的游历僧人。
但结果是不喜的,他们虽然凭借火器消灭了那些僵尸,但以他们眼力,即便确认那便是传闻中的僵尸,可对于这种只在传闻中的东西是如何出现的,他们根本无法给出合理解释。
真相的勘破需要找到事件的源头,公门中人多不会与那些宗派江湖人一样,认为世上真有鬼神。所以在此次事件上,彼此内部之间也是有些摩擦的。
“僵尸?有意思。”他将信放下,眼露沉吟。
不多时,有人在外禀报,“大人,柳大人来了。”
慕容辞听了,连忙起身。
来人一袭红衣,半边银面遮脸,英姿飒爽而又透着生人勿进。
慕容辞看着,眼中闪过爱慕之色,而后抱拳迎上。
“柳大人。”
“事情我已经知晓,你有什么打算?”柳施施平静道。
慕容辞没来由的多了些紧张。
要知道,能坐在此间成为公认的三大名捕之一,他无论身份背景还是个人能力都是极为出色的,可似乎在眼前人这里,总是黯然太多。
“我打算让姚俊带人去看看,他有名捕资历,想来能侦破此案。”慕容辞说道。
柳施施未置可否,只是问道:“冷湛今日该到,为何不见他人?”
慕容辞一愣,而后道:“师兄去了岷阳郡。”
听到这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地名,柳施施一下怔住了。
慕容辞出身青云剑场,冷湛虽不如他年长,在辈分上却是他的师兄。而近年来江湖各派世家与六扇门通勤合作,多有入世之心,很多门人弟子皆已入了庙堂。
他便是被冷湛推荐来的,而冷湛自破境宗师之后便在青云剑场磨砺剑意,今日正是他出关返回神都的日子。
只不过,却是因为某件事而临时改变了行程。
或许,是存在于太多人心底的那份执念。
柳施施转身便往外走。
“哎,”慕容辞不由道:“太予州的安排?”
“姚俊经验足而武功稍逊,此事广寒寺已经派出真传,你亲自去一趟吧。”
柳施施说着,已走出了院子。
堂中,慕容辞不由皱眉。像广寒寺这等武道圣地的真传必然都是三十岁以下的绝顶高手,他有些在意的是,难倒此事真的比信上所说还要严重么?
……
中州葬魔岭,秋风席卷大地,吹的灰尘沙砾飞扬。
这里虽为岭,却因试练火器所产生的硝石硫磺导致草木植被极其稀少,连往年多见的雀鸟都见不得几只。
四周围设栅栏,并无人看守,想想也是,如此荒山野岭,哪有人会来,而来了又能做什么?
一匹快马从远而来,轻易跃过栅栏,在细碎的沙石上奔驰。
而后,那人勒马,在岭上顶处驻足,举目四望,荒凉一片。
“顾昀,你便是殒命于此地么。”
冷湛看着,想着,低语一声,解下酒囊,在高处扬洒。
酒水在风中飘开,落于地上,登时传出浓烈的酒气,香而醇厚。
冷湛将酒囊抛了,静默良久之后,一挽脑后长发,将上面扎起的红绳取了下来。
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忽而一笑,抬手,掌心的红绳便被风吹起,一下远去了。
……
地下却没有风,这里只有安静,安静到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所以,在这里任何突然出现的声响,都不吝于一道惊雷。
顾小年耳朵动了动,脑海中意念观想,忽有劲风离体过而无声,好似撞到了什么东西。
他等了片刻,接下了那滴水,就这么含着布条,走了过去。
双指捏着先前发出声响的小东西,无声一笑,直接丢进了嘴里。
他根本不用分辨这是什么,只知道是活物,能吃便够了,至于是什么虫子,是否有毒等等,那只是在最开始的时候所在意的。
现在,早就不重要了。
“山海向我打开了门,我能感觉到模糊的意念在向我招手,只是犹豫该不该就此接纳。”
顾小年回到熟悉的地方,结跏趺坐。
这是佛门的一种观想坐法,本来他是不怎么在意的,但当后来无意间这么坐了后,便发现脑海中的观想之法似乎更为通透一些。因此,他便一直这么坐了。
他好像找到了自身的武道真意,与之隔山海彼岸相望,可他心存犹疑,拿不准自己真意究竟为何,总觉得仍是前尘般遍览的典籍武学。
他认真想了很久,忽地笑了笑。
他早已经不再刻痕计日了,到底过去了多久他并不清楚,但想来,应该是过去很久了吧。
久到还记得他的人应该都不多了。
顾小年想着,他现在的身体里已经完全适应了那道先天一,换句话说,如今他重修武道,也算是诞生气感的后天武者了。
只不过气感只有那么一丝,无法反哺自身,反而因得不到能量的补充而一直在虚弱濒死的边缘挣扎。
而时至今日,他已经不再去想,要如何才能脱困而出了。他想的只是怎么解决武道上的难题,与其说自由和活下去在支撑他,倒不如说是这份执念。
想要解开困惑的执念。
他平复下心绪,当下一滴水落下,溅到唇上的时候,他吸了口气,重新闭目观想。
42.天地无绝
新始三年,五月末,太予州僵尸之患一发而不可控制,祸乱三郡十九县,死伤感染者近十万人。顶 点 X 23 U Sm.www.uu234.net
去岁,六扇门三大名捕之一的慕容辞,及从神都同行的十多名六扇门精英,于伊始爆发鬼事的山村莫名失踪。其后,此地被朝廷定为‘尸源地’,凡入者莫不失去联系,其中不乏朝野中的绝顶高手。
甚至,某位大内的武道宗师在进入一日之后,亦是疯癫而出,不过半月便化血而死,此事一经传出,震惊世人。
然后,在这个五月末的时候,被御封为‘通天神侯’的诸葛伯昭来到了太予州。
……
墨阳郡,平垠县,古山村,如今的尸源地。
一身绛色锦衣的诸葛伯昭双手交叠,搓动着拇指上的血玉扳指,身后,是二十余精壮青年。
他们都是六扇门的绝顶高手,来自朝廷门爵、江湖世家、门派。但他们并非是吃祖宗蒙荫的废物,每个人都是武道好手,此次来是背后势力对诸葛伯昭有信心,让他带着这些天骄后辈来此处历练一番。
为何会对诸葛伯昭有信心?
因为他是当今失传奇门之法第一,就连浮云观观主的奇门法都比不上他;因为他是如今世上唯一一个与千岁魏央交手还活着的人。
他是大周公门的门面,这一点就算是那些大内宗师都无法与之相比。
他是六扇门的精神支柱,与江湖各派打了数十年的交道,搏得黑白敬重。
所以朝廷信他,江湖也信他。
“我领皇命而来,本以为是殊荣,到了此地才发现诡异,很是麻烦啊。”诸葛伯昭说道。
这话是对站在他身旁的人说的。
一人是个中年和尚,偏偏留了络腮大胡,根根如针,模样也甚是凶恶。他是普沉,广寒寺的讲经首座,武道宗师之境,绰号‘不动明王’。修行的的那被誉为天下武功防御第一的《佛国成龛》,是以得此绰号。
他的年纪相较诸葛伯昭自然是小很多的,可称得上是那个时代的后起之秀,只不过此时面相虽恶,却很是安分。不是出家人的慈悲悯人,而是知道身旁的是何等人物,所以才安分,哪怕同为宗师。
另一个是个老者,是太予州的江湖名宿,此番也算是受名声所累,遇到这等事不得不来。只不过他不是宗师,而是绝顶高手。
“神侯大人如何打算?”普沉问道。
他的声音如黄钟大吕,很是浑圆沉重。
诸葛伯昭看着前方山村,现在正值午时,就算真有鬼怪,此时也当最安全的时候。
当然,他自是不信有什么鬼物的。
“来都来了,在外面是看不出什么的,进去一探吧。”他说着,就打算往里走。
边上那老者下意识拦道:“神侯大人......”
诸葛伯昭回头,看到了他脸上的犹豫和纠结,顿时笑了笑,“估摸再有两刻种,朝廷的特制火药便该到了,他们还缺个向导。”
那老者一听,抱拳时不无羞愧,“那老朽这便前去接应,两位小心。”
诸葛伯昭点点头,看着这老者纵身远去。
他与普沉当先入村,身后那二十多人走出一半,紧跟其后。
而剩下几人则分开,去往村外各处警戒查探。
……
外面发生的事情,地下的某人自然是不知情的。
他此时结跏趺坐,脑海观想中却是看向了外面。
……
大龙是个孤儿,自小吃百家饭长大,在他八岁那年,村子被山匪屠了,他躲在瓮里才躲过一劫。
之后便流落江湖,要过饭扛过包,乱葬岗里抛过尸。当然,不是他杀人,而是别人给几个铜钱,让他背着麻袋去丢尸。
干这活的多是些流民乞丐,就算被查出来也没什么干系,因为他们的话就算有人信那也绝不是官府里的人,毕竟这活计大多都是给官府干的。
他也当过山贼匪类,但因为不敢杀人被赶下了山,后来在一个破庙里救了个老乞丐,入了丐帮,学了些粗浅功夫。
那时候他已经二十五了,根骨长成,早过了练武的最佳年龄。
大龙身上的伤疤不少,他早就想离开丐帮,不想再当乞丐了。但帮里的规矩太严了,他好几次想走都被堵了回去,他身上的伤除了因抢饭来的,多是因为此挨的打。
后来不知怎么回事,江湖上很多门派突然说要除魔卫道,然后攻打了他所在的堂口,将里面的乞丐都杀了。
大龙很怕,也很迷茫,为什么?
什么时候乞丐都是魔道了?
然后,他又躲在了瓮里,成功逃过了一劫。
大龙不知道自己很幸运,他这次逃的很远,跋山涉水来了中州。
然后,在这片流浪了一段时间之后,便老是听县城南边传来打雷的声音,他就打听了打听,这才知道那里是驻军打炮放枪磨练火器的地方。
大龙的心思活络了,不是想去偷袭军营,也不是想去偷火器,只是觉得那里应该有不少好东西。
比如火炮炸开后散射的铁钉蒺藜甚至是碎铁片,就算这些东西会被事后回收掉,但说不定就还有遗漏的,而哑掉的火药可能也有,那里是官兵操练火器的地方,大龙觉得,好好找找一定能找到值钱的东西。
大龙是个老实人,他觉得自己也有些武功,不想给人去扛大包或是打杂去赚那几钱银子,他想干大买卖,赚大钱去买更好的武功秘籍。
在他的心里是没有要犯罪的想法的,起码现在没有,现在有的只有去那个叫葬魔岭的地方。
然后,他便爬过了栅栏,爬到了岭上。
……
顾某人的感知曾是‘御气纵横百米外,纤毫毕现识海中’,直到他被算计了一发,埋在了地底下。
感知是什么?目力是什么?眼前的黑只是黑。
当然,他是有火折子的,从乾坤袋里拿出来的东西里有它。
顾小年即便是很珍惜地用,即便没什么地方能用到,也无法保存数年。
而如今,他的眼睛便是那一道气。
他并非天资愚钝,只是在选择上斟酌日久,想要选出一条自己最适合的路。不然的话,他觉得自己可以明意破境,成就宗师,因为他并不笨。
根骨后天提升过,天赋两世为人,算不得蠢,又有诡异观想法和未知的神功,王八都能飞起来。
可他觉得没必要,因为即便是宗师强者,也无法从此地脱身。此间的通风口早已被堵上,只留很窄的缝隙通气,而别处也无法破开周遭障碍去寻,更别说万一挖通风孔引发崩塌,那就真是活埋了。
所以他觉得自己还是有时间去印证心中想法的,比方说现在,从青石底下的缝隙里,他便看到了小心爬到岭上的身影。
自有这股气之后,顾小年便不甚寂寞了。
因为每隔一段时间他便可以‘出去’透气,哪怕看到的只是一条缝隙的景色。
这毕竟不是可以融入天地的自然之气,再远便会被风撕裂。那就需要长久的时间来补充回自身的能量,不知要吃祈求多少次老天、才会出现的虫子地鼠等物才行。
而他的身子也经不起折腾。
……
大龙似乎是累了,一屁股坐在了岭上的大青石旁,抬袖擦了擦汗。
然后,他的脑海里便出现了一个声音。
“后生,你渴望力量么?”
43.百川如海,青冥剑意
这道声音沙哑而晦涩,让人听之仿佛能察觉到其中无尽的蛊惑和邪恶,可就算你能认知出来,心中依旧难免会生出无限的悸动和深深的神往。www.uu234.net
这是心中最真实的反应,让人忍不住去顺从,下意识回答一声‘渴望’。
大龙虽然是个老实人,但他依然渴望。
当他心中出现回答之后,眼中的迷茫却一下消失了。
他猛地坐了起来,慌忙四顾,“谁,是谁在说话?!”
天很蓝,云朵很白,鸟儿飞过歌唱,刮着温暖的风,吹来远处的花香。
大龙有些懵,举目四看,空旷的原野丘陵上,只有他一个人。
“是我听错了?”他疑惑道。
“你没有听错。”
熟悉而诡异的语调再次出现,让他脚下一个没站稳,踉跄了几步。
“谁?”他回头,朝天朝地看,“你到底是谁?”
他不会认为是自己听错了,但从小的挣扎坎坷让他很快镇定下来。
大龙咽了咽唾沫,问道:“是人是鬼?”
“是人,也是鬼。”神秘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死去的人,活着的鬼。”
声音明明是那样晦涩不清,可大龙偏偏能听明白其中的咬牙切齿和不甘怨恨,这种纠缠的冰冷让他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别怕,本座不会伤害你,反而要给你一场大造化!”
声音沙哑而沧桑,好似生平历经崎岖坎坷,见惯大江大河。
大龙咽了口唾沫,小声而又小心,“前辈到底是什么人?为何我看不见您?”
“老夫一生与苍天而斗,后遭天诛,但吾道心不甘,不甘一身本领葬于风雨,遂于此地留有残魂一道,以待有缘人。”
“一道残魂?”大龙脑海一炸,心中登时泛起惊涛骇浪。
他虽不读书,也曾听闻人死如灯灭,哪有一缕魂魄存生的道理?
可若不信,四下空旷无人,那又是何人在与他开这个玩笑,又有何必要?
果真非人哉?
大龙怔住了。
“怎么,不信?”声音低沉,略带不耐。
大龙慌忙摇头,大声道:“不是,没有,只是此事太过...太过匪夷所思,一时难以承受。”
“本座已等了很久,如今已是油尽灯枯,你可愿接受这份传承?”
“当然愿意,只是......”大龙有些犹豫,“无功不受禄,前辈是想要我做什么吗?”
“本座不求什么,只是等你成为绝顶高手,江湖扬名的时候再来这里一次,洒下一杯神都的桃花酿便够了。”
“这......”大龙愣住了,只是这么简单么?
“呵,难不成你以为本座会让你去杀几个仇人,或是扶助后人?”
大龙也是不解,话本里不都这么说的么,无名之辈偶得前人遗留,做己用之后便要替前人完成遗愿,只是如今切身体悟,似乎并非如此。
“本座纵横一世,便是魏央之流在我眼中都不算什么,唯有上苍可称敌手。而庸碌世人,又几时会被我放在眼里?”
苍老之声出言霸道,偏生得让人没有丝毫想要反驳的念头,只想着去信服。仿佛说的便是真,说的便是绝对。
大龙一瞬心生向往,双眼明亮。
“前辈,我答应您!”
说着,他面朝南,噗通跪下,嘭嘭磕了仨响头。
“我老家在南,村里的人也葬在南,今日拜前辈为师。”
他欣喜说着,眼眶热而湿润,饱经风霜的脸上露着傻笑。
那道声音忽地沉默了。
良久之后,在大龙挠头忐忑,以为自己做错什么的时候,耳畔终于传来声音。
“无需如此,你是有缘之人,本座今日只传你一式功法,你我不必有如此渊源。”
“可是......”大龙一急。
“便如此。”话音虽沧,不容置疑,“另外你要记住一点,学我功法不是要你行侠仗义,凡事要量力而行,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明白吗?”
大龙点头,“明白!”
他从小孤苦,活到这么大,自然是尝尽人情冷暖,更是知道活着的艰难,肯定是惜命的。他倒是还怕万一前辈要他习武有成便去行侠仗义,成为大侠一般的人物,那他才要纠结该如何做呢。
“那现在静心宁神,细细听好,能记多少,便看你造化了。”
大龙一下凛然,连忙靠在一旁青石上坐好,闭上眼,一脸肃穆。
“世间诸道,唯极永恒,纵横捭阖,武也。剑道,明心立意......”
苍老之语字节圆润,清晰吐露。
耳边没了风声,远处草植扶腰,树叶摇晃,阳光依旧那般好,周遭静然。
……
不知过了多久,耳畔被风吹的有些发痒。
大龙睁开了眼,仍有些不真切。
“此为《青冥剑诀》,能记多少,悟多少就看你自己的了。”
“多谢师...不,前辈。”大龙恭敬道。
虽然他现在还理解不了自己所记下的这篇法门的真意,但仍是能感受到它的强大。这不是自己从丐帮学来的功法能比的,其中所蕴含的至理需要他不断去揣摩,在今后的每个日夜里。
“好好活着,本座等你的桃花酿。”
“是!”大龙双眼含泪,听到对方愈加虚弱的话音,知道自己这位‘恩师’油尽灯枯,残魂要消散了。
“你叫什么名字?”忽而,那沙哑的声音问道。
大龙一愣,这才想起自己还不知道这位神秘前辈的名号,而且自身也未通名姓。
“大龙,我叫大龙。”他挠了挠头,似乎是因为这个名字而不好意思。
“没有姓氏吗?”
“没有。”大龙话语有些黯淡,他从小便是孤儿,如何得见父母,这名字还是村里的老人给起的。
“你以后就姓王吧。”那道声音渐渐淡下去,再不可闻。
“王?”大龙喃喃自语,目光坚定,“武道称王!”
……
‘看’着岭上的青年跌跌撞撞兴奋地下山,顾小年的眼里不由得露出几分笑意。
他已经将自己领悟观想数年的‘意’传给了对方,他不敢妄修剑道,便只好让这么一个人来替自己修行。
不是为了事后吸功或是怎样,只是一种印证,或者说是试验。
当然,如果来人不是大龙而是别人,哪怕是穷凶极恶之人他也是会传下的,不过从先前的交谈里他也看出了那青年的心性,原本想要在功法里设下的手段便没有用上,杀心也淡下去了。
只要不以此为祸,那便真如他所说,给一个庸碌之人一场造化又如何。
“观想四年,似剑道非剑道,有意无意那便要看你了,莫要让我失望啊。”
顾小年心中想到。
而他丹田气海中的那道先天一也终于黯淡下去,如烛火般熄灭,这便又需要长久的日子来恢复才行。除非斩下心意,以自身武道之意孕养,破境宗师,那这小泉眼便可在体内淌成人间沧海。
如今这对他来说并不难,只是要么不做,做便要做到最好。
种子已经撒出去了,就看最后成就的是什么花,什么果了。
44.盛世一久,必出怪异
尸源地被朝廷调去的火药付之一炬,整片山村的大火烧了两天两夜,火光冲霄,远远可见。www.uu234.net
刺鼻的烟尘飘进附近的山林里,赶出了不少野兽。
只是没有怪物或是鬼神出现。
诸葛伯昭从容返京,人人都说连鬼怪都惧怕了他,尸源地先前引起的恐怖舆论便一下被压制下去。
至于受僵尸之灾的三郡之地,似乎无人再提及,只要尸源地被毁,剩下的便只是将那些所谓的僵尸消除殆尽罢了。
朝廷的官军和江湖义士组成的队伍很快投入进去,按照六扇门的吩咐,所动用的尽是高效的火器。
焚烧的僵尸堆散发出刺鼻难耐的恶臭,但总归是将这等丑陋事物完全消灭掉了。
当然,也可能只是暂时,谁也不知道以后会不会爆发。
而对于爆发的原因,谁也不知道。
……
大周皇宫,御书房。
一身明黄龙袍的身影端着一杯清茶,却皱眉不喝,似是有些心烦,将之顿在了桌上。
“你不是说,事情已经解决了么?”
周锦言看着对面的身影,有些不满,有些无奈。
几年时间过去,他身上那股凌人威仪更为明显,却也消瘦了许多,脸颊稍稍往里陷着,平添几分阴翳。
诸葛伯昭拱了拱手,然后道:“臣在那所谓尸源地的村里,虽并未查出导致僵尸爆发的原因,但也发现了一些线索。”
他探手入怀,却是一个木盒,打开后里面是些猩红的土状的东西。
“这是何物?”周锦言问道。
诸葛伯昭道:“这是唐门独有的蚀心散,与失传的傀儡术一样,具有操控他人的作用。”
“你是说,僵尸一事与唐门有关系?”周锦言皱了皱眉。
太予州与西南蜀州相隔很远,唐门的人轻易不出世,怎么会跋山涉水来那作乱?
可这毒药又该如何解释?
“臣在那山村中发现了一处地窖,里面有人住过很长的时间。”
诸葛伯昭说道:“这毒便是从那里的土里收集起来的,由此可见,有人在那里大量炼制或是使用过这种蚀心散,经年累月,所以才会在土壤里留下。”
“你的判断是什么?”周锦言问道。
“此事必然与唐门有关,臣已红雀传书靖王殿下,询问近几年是否有唐门宗师未归。此蚀心散霍乱人心,如今看来,非是宗师难以控制。”
周锦言点头,他知道对方如此做也是想要排除一下,万一是唐门秘方被盗或是外传的可能。
当然,江湖之上,武道宗师有数,这等事一旦牵扯到宗师,其实不难找到源头。
“所以,你的意思是此次僵尸出现是这蚀心散导致的?”
“只是蚀心散并不会让人变成僵尸。”诸葛伯昭脸上也是出现疑惑,“僵尸以往只在典籍中有记载,尸变而成。那山村虽少见阳光,阴气很重,但数千年来不曾出现的东西从传说里突然出现,实在是让人奇怪。”
“不管此事是人为还是什么,朕将此事全权交由你来处理,这可是十万人的死伤!”周锦言不怒自威,沉声说道。
诸葛伯昭抱拳退下。
走出御书房,站在阳光底下,他忽地有些生寒。
这股寒意让他想起了那死寂的山村,当日他与普沉入那山村,看遍了每个角落,都未发现什么端倪。就连慕容辞等先前一应入村之人的痕迹也并未发现,就好像那里真的是人间绝迹一般。
只有一点,那便是明明艳阳当空,他们却能清晰感受到那股落在身上的冰冷。
方才他有件事刻意没提,那便是尸源地的最初形成是爆发了鬼事,只不过最后的报案之人也已经死去,整座山村便再无活口。
似乎如今所能调查的,便只有从这蚀心散上着手,但无非也只是应对僵尸而已。至于那神秘的鬼怪,就如此断了痕迹。
“究竟是鬼域人心,还是真有邪祟作乱?”
诸葛伯昭长出口气,为官几十载,他这也是第一次面对这等事。
……
自有关僵尸这个字眼的过去又是一年,这一年的时间里,大周并不平静。
江湖之上怪事频出,矛头调查仿佛都指向鬼物作乱。
比如某位常年行镖的镖头在荒野乱坟外失踪,趟子手却在交付所压之镖时,于密封的镖箱内发现了已成干尸的那位镖头;有人在东海处看到了十丈多高的巨船趟过,隐有歌舞之声遥遥,大周水师闻讯出海,一无所获;有下山历练的各派门人结伴游历蜀中之地,在栈道看见了御剑破空的剑仙,飞渡大江时却被巨鱼一口吞入腹中,掀起百尺之浪;有早已归墟的武林名宿重现江湖,却是被人如尸体傀儡般操纵杀人。
有奇诡的山庄现世,传闻其中藏有失传的十大内功心法,进入者却无一生还,后来才知这山庄于江湖各地皆有出现。
有数个世家门派被人一夜灭门,尸体摆放成阵,却不见半点血迹;也有一流宗派一日人去楼空,其内一应如常,唯独不见半个人影,而膳房伙食尚温,柴火炭红;更有大周守军一夜成空,某座边关小镇只余黄沙。
宫内朝堂也有怪异发生,譬如某位妃嫔竟然诞下狸猫,口吐人言,破窗朝月而遁;又如荒废的枯井里爬出了溺死的黄门,月下无影而一路走过淌下血迹,受禁军刀剑而不死。
亦有大臣家中发生惊心之事。
直到在早朝时,殿中金龙雕塑显化飞腾,破殿而出,雷雨大作。
百官惊慌,
周锦言失手打碎茶盏。
......
等等之事,爆发在这新始四年的初夏。
民间流言四起,说江湖武道之兴属逆天之举,上天施伐。也说朝廷无功,世无战火却累造军备,耗费人力物力。
此间并无大灾,只因怪事而闹得人心惶惶。
在朝廷的允许下,风满楼启动各地江湖风媒,寻觅当事目击之人,以求各诡事还原,来探求真相。
不良人悄然于神都而动,并非是为了封锁流言,而是寻找流言源头,如何在京城流传。
东厂与锦衣卫分别调查宫中与文武百官家中诡事,而六扇门则负责与各派牵连合作。
原本门可罗雀的太史局门前现在门庭若市,每个在太史局任职的甭管大小官员或是小厮尽皆成为士绅家中的座上宾。
而李乘风却突然抱病,卧床不起。
神都内的各大佛寺或是道观,无论规模尽皆多了香火,就连白马寺这处武道圣地亦无法例外。
人们敬畏鬼神,此时却不得不信。
尤其是当朝堂上那一尊金龙飞升之后,无疑更将此神鬼之事推上浪潮。
然后,早前那些被朝廷和门派打压的方士突然于江湖行走,他们或单行或抱团,于各地展露‘神迹’,大发横财。
而更多的,则是涌入神都,不论是否真有本事,俱都将眼光盯紧了这块肥肉。
于他们而言,皇宫,便是他们飞黄腾达的地方。
45. 如今江湖
“这些人,真把这里当成龙门了。m.www.uu234.netm.www.uu234.net”
宫廷之处,假山池水,满目清荷。
两道身影本于亭中弈棋,此时看到那由金吾卫从宫门处引进来的数道身影,不由心有感慨。
“不过是些江湖骗子罢了,懂些方士戏法,还真当自己所学屠龙之术了。”
有一人不屑出言。
诸葛伯昭一笑,看着对面那人,道:“那自然极是,若说世上谁真怀屠龙本领,那必然是李大人。”
李乘风捻着棋子的手指一颤,微低的目光闪烁几下,而后道:“诸葛大人这话可不敢当,莫说是传到陛下耳里,就是被厂卫之人听到了,下官可没有两个脑袋。”
“哈哈。”诸葛伯昭朗声一笑,“你我乃故交,在我这何必如此小心呢。”
李乘风微微一笑,将手里白子落下。
他会说跟你诸葛伯昭有故的,如今除了自己便一个也不剩了么?
魏央以千岁横压当世,何等狂骄,却也含恨而终。虽有先皇女帝筹谋,然而也有眼前之人的一份力。
他李乘风此前在魏央手下有若惊惶之犬,这等人物都死了,他更是不敢也不屑与对方沾这个‘故’字了。
诸葛伯昭轻叹一声,道:“陛下英明贤德,却也会因世事所累,如今竟也会听信鬼神之说,见那些方士。”
李乘风只听不说。
对方从龙时暗中出了不少力,还有太渊州的那位遥遥相助,兵马人脉俱有,自身又是武道宗师,在背后如何编排天子自然都无所谓的,他李乘风可不敢。
“李大人莫非也以为如今之事与鬼怪有关?”诸葛伯昭落子之后,忽而问道。
李乘风眯了眯眼,笑呵呵道:“世无鬼神,诸葛大人乃当世宗师,为何会有此一问?”
诸葛伯昭没有立即开口。
如果真有鬼怪,那自然便有仙神,如此一来,那机缘便就更多了,天人之境,似乎......
他心有神往,因武道执念反倒压下了本该有的敬畏。
“如今天下方士入神都,李大人如何看?”诸葛伯昭问道。
“内有厂卫,外有六扇门,还有金吾卫的尉迟将军总领全局,区区方士,不值一提。”
李乘风喝了口茶,眯眼惬意,“我太史局只观星象,推测吉凶。破案查案的话,还是体弱气虚,不大行啊。”
“哦。”诸葛伯昭点点头,眸子微沉,脸上却依然带笑,“喝茶。”
李乘风面上从容,心里方才着实慌得厉害。
要不是当年在魏央手下整日受气势所迫,察言观色,他今日非要跳一次湖才能蒙混过去了。
……
很快,这些方士各展身手,有呼风唤雨者,有撒豆成兵者,亦有镜中捞月之人,不乏喷火吐雷的天师。
朝廷下令,新建异人府以安置这些‘高人’,又从中选出三名法术修为最高深者为统领,总管鬼怪之事,御封天师。
当原本在江湖行骗漂泊流浪的方士有了官身,且一下隐隐权势压过公门一头的时候,这还了得?
鬼怪之事近来少有发生,倒是因为这所谓异人府中的高人,引发了不少的事端,争执打斗,欺压良善,蔑视枉法等等。
但因那三位天王统领如今深受皇帝信任,公门中人却是不敢动手拿人,更别说是治罪,便只能看着,甚至还要受些嘲讽侮辱,很是憋屈受气。
只不过他们没有丝毫办法,就连自家上官都劝他们暂且忍耐。
但幸好,那异人府的三位天师还不蠢笨,知道不能跟公门闹僵,异人府中的人便也收敛很多。
只是事情都已做下,在本就对其不满的那些人心里更是插上了一根刺。
……
时间如白驹过隙。
神都内的汹涌暗流且不为人知,只是这江湖上虽诡异之事不断,但最为人津津乐道的仍是那些武道高手。
老辈强者固然受人尊敬,只不过因数年前之事各派中坚力量遭受打击,在铲除魔教的时候,各派高手都带着年轻的后辈出门历练,却是皆葬身在了那魔教的山门之外。
有太多人来不及留下传承,因此没落的门派不计其数,就算是名门大派,也多是青黄不接,这也终究是导致了江湖一辈人才的凋零。
而在江湖上,不少人已经将那件事忘记了,年轻一代不再整日想着除魔卫道,而是想要登上那浮云观的龙雀榜。
上一代各大圣地的入世行走如今多已入了宗师,轻易不再出现于众人的耳闻里,倒是那一辈的江湖各派真传也多成了名声赫赫的人物。
那是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如登上龙雀榜的那些曾经天骄,现在也都是有数的大侠,江湖上不乏流传着他们行侠仗义的佳话,走到哪里都会成为人们恭维的对象。
而其中,‘流云公子’云缺久居白马寺,如今已有四年,虽不知因何原因未成就宗师,却也因此一直牢牢占据那龙雀榜的榜首。
再有诸如江左三大家族、五大剑派的榜上才俊也都成了一方豪杰,受人敬仰。
如今,那无极剑宗曾经的真传弟子景云清,便要与月清庵的钟小乔成亲了。
两人相识于雪女宫的寒渊秘境,后来景云清回到剑宗之后便朝思暮想,数次下山去寻对方,然后两人渐生情愫,相伴闯荡过几回江湖,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而后者如今更是武道宗师之境。
除此之外,各派新秀也崛起江湖,其中佼佼者如青云剑场的小师妹,‘剑痴’洛云珊,年方二八便已是绝顶高手,就连久不涉世的剑庐都派出门人来,希望她接受剑庐传承,不求改换门庭,只求能让绝学神剑重新现世。
再就是神都谢家的‘鸣鹿公子’谢道然,双十之岁,武道修为先天绝顶不说,科举亦要参加殿试,可谓文武双全。
还有风满楼那位天下第三数年前所收的传人,‘山河有名’江鹤州,得其一身武功,早已入江湖,名头如今年轻一代最响。
江湖人的眼睛都放在了与风满楼争雄多年的无衣堂口上,只不过后者却与那杀手组织闻见一般,沉寂多年,那大龙首更是一直闭关,没有半点音讯。
当然,这些是出身名门正派的天骄人物,除此之外自然还有籍籍无名之人如幼苗般悄然崛起着。
比如在这中州一些底层的的江湖人眼里,便有一人势不可挡。
此人修为不过先天,却同境无敌,他用剑,却不好斗,他似乎永远穿着那一身白衣,出手阔绰,潇洒恣意。
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因为他很少开口说话。
想要他开口很简单,那便是赢过他手中的剑,只是很可惜,从他出现在中州以来,便没有人赢过他。
曾有绝顶高手对他出手,却被其人从容脱身。
有人嘲笑他,身为剑客面对强敌却不战而逃,甚至连拔剑的勇气都没有。
也有人觉得他是个怪人,身为武者入江湖,不与人说话便没有朋友,没有朋友就没有人脉,那他为何入江湖?谁不为名声?
但他从不理会,只有持剑的身影在江湖上若隐若现,且每一次出现,他的剑法都会更快更强。
很快他便离开了中州,只是留下了一句话,他还会回来的。
46. 异人天师
一切都在看似有条不紊地进行着。www.uu234.netwww.uu234.net
譬如异人府又在哪块流域灭除了千年水妖;在哪处老林发现了连片的狐丘,那些狐妖化作的女子妖媚勾人,却无法魅惑异人府的天师,更承受不住雷火之怒;或是在一些所谓阴气重的地方轰杀了什么鬼物等等。
只是关于宫中那位被打入冷宫的妃子,为何会生出口吐人言奔月的狸猫,这并未有什么解释,似乎那些天师都忘记了这件事。
有人大胆问起,也有借口推脱,合情合理。
而殿中金龙显化飞升,则是祥瑞象征,代表着大周如龙腾万里,一飞冲天。
还有其他出现的怪异之事的现象,在异人府的这三位天师眼中,也总会有合理的解释给出,但无一例外,皆是肯定了世有鬼神的事实。
他们宣扬的是如今正是万年的节点,妖神鬼魅都从蛰伏中现世,为的便是寻找成仙的契机。
有人问,人可成仙否?
答,可。
是以,农民多有不事生产者,商贾工人亦有辞家拜别之人,不说自由散漫的江湖人和闲汉,就连官府里的人都开始寻仙访迹,去求机缘,得升仙大道。
汹涌暗流之中,即便魔教早已覆灭,亦不乏有别有心思之人开始推动这股狂潮,行骗者、大盗匪徒、杀人越货等等,一应恶事重新于江湖上出现。
后不知从哪传出的谣言,说擎苍雪山乃极寒之地,乃天下水脉源头,必有仙人。
而果有人言于雪山某处发现圣洁如雪的仙子嫣然一笑,或是展翅蔽空的白凤鸣唳九霄。更有人说曾见错落的仙家楼阁,有仙女踏云撒花,珍奇异兽结伴雪原,更有如人间四月的烂漫美景。
擎苍雪山常年白雪皑皑,如何能见这等场景?
一经传出,无数人尽皆前往北凉州,去登山寻仙,既求仙缘,也想一堵仙女芳容。
其中不乏心思龌龊者,一路早已编排好了故事,挤眉弄眼,言语污秽。
人如浪潮,跋山涉水,来自天南海北,跨州累月而来。
……
在新始五年的中秋,月光皎洁,洒落如霜,黑压压的人影出了城,齐齐奔赴擎苍雪山。
因为此前有人花重金问过异人府的天师大人了,若要得见仙人,何时才是佳期?
天师回答,八月十五月圆夜,正是仙人去访问仙友的时候,届时洞天福地大开,有缘者方能面见超凡。
所以,今夜蜂拥而来的,将近万人。
……
然后,悲剧便发生了。
不可能没有人知道擎苍雪山是什么地方,那山上宫阙是何等存在,这些人或是被人愚弄,或是有人煽风点火,但这终究不重要。
重要的是,可能有些人想要的目的已经达到了。
雪女宫天人大阵开启,所有登山者无论是普通百姓还是修行武者,只要是踩上山路的人,尽皆承受巨大威压,死伤无数。
他们再也不口呼仙人,企图入得仙家门墙,或是想要抱得仙子而归,他们哀嚎救命,面目凄惨狰狞,从山阶上滚落。
但他们的心愿怎么会落空呢?
那座大殿霎时亮如白昼,整片宫阙灯火通明,有白衣飘飘美若天仙的女子飞身而出,数十近百地尽皆持剑自山顶而来,光芒耀眼,她们冷漠而杀意凛然。
山顶上刺目的光芒遥遥可见,恍若剑锋,似在宣示着什么。
新始五年,八月十五,雪女宫重开山门,杀人数千,白雪染红,石阶上血流如溪。
……
此事发生,一经传出,朝野震动。
而至天明后,江湖却忽而缄默,无论是其余武道圣地,亦或是附庸世家门派,尽皆召回游历门人。
天子怒,斥通天神侯于殿上。
江山社稷,百姓如水君如舟,皇命已降,着北凉王应玄嚣覆灭雪女宫,以儆效尤!
其后,公主周衿并朝中大臣劝诫周帝收回成命,此事遂暂且搁置再议,只不过北凉王的大军却已在雪山下驻营。
……
夜,树影摇晃,映在窗上。
两道身影相对而坐,一张棋盘,黑白分明。
“陛下雄才大略,未免操之过急。”诸葛伯昭似是喟叹。
周锦言一身绣龙常服,执白落子,“朕让她们多活了五年,可她们还不死心,这五年里大小动作不断,真当朕不知道。”
诸葛伯昭点点头,有些话就算是以他身份都是不方便说的,也不能说。
他不经意间抬头,看到了那站在阴影下的一个人。
那是大内供奉,也是对面所坐之人真正的心腹护卫,永远藏在影中。
诸葛伯昭一直不知此人身份,很是好奇。
“你对异人府怎么看?”周锦言忽然开口。
诸葛伯昭一怔,有些拿不准对方的意思。
他斟酌道:“长久看,有害无益,鬼神飘渺,那些人多是些唬人本事。”
“哦?”周锦言目光闪了闪,消瘦的脸上露出几分笑意。
此时,有人敲门。
“进来。”
周锦言笑了笑,对诸葛伯昭道:“他来了。”
诸葛伯昭在此地自然是不会放开感知的,但他精通奇门之法,无需运功,身周三丈便是一道看不见的符,虽暂且不能看透那影中之人,可来人却纤毫毕现。
那人缓步进来,躬身行礼。
他穿着一身华贵道袍,臂搭拂尘,面白无须,相貌平平。
只不过他的双眼很亮,如同明灯。
诸葛伯昭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只觉对方双眼有蛊惑人心的力量,让人看了便不由得深陷其中,看久了便一阵天旋地转。
他双眼眯了下,一缕精芒闪过。
“你们应当是没见过的。”
周锦言并未起身,虚手一引,那进来的道人便直起了身子,脸上却是不卑不亢。
“这位是异人府的无道天师。”周锦言说道。
而刚想介绍诸葛伯昭的时候,那名为无道的中年道人便打了个稽首,“通天神侯之名,如雷贯耳,贫道有礼了。”
诸葛伯昭点头,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周锦言见了,心中轻笑,说道:“诸葛大人似乎不相信鬼神的存在,天师不妨施展神仙手段,让诸葛大人开开眼界。”
这话让诸葛伯昭有些不喜,但他自是不会表现出来,只是心中一叹。
人都是会变的,便如眼前贤明之人,也会为了皇位的安稳而让他感到陌生。
诸葛伯昭面上一笑,道:“那臣便拭目以待。”
他是武道宗师,如今天下虽不敢称魁首,却也是绝世强者,他不觉得对方可以在自己眼前耍出什么手段。
无道轻轻一笑,朝桌上瞥了眼,然后道:“神侯如此英雄,当饮烈酒。”
此时桌上茶水已尽,那无道却是做了个倒酒的姿势,便有酒水落壶之声响起。
诸葛伯昭看着杯子里慢慢涨满的酒水,默不作声。
47.裂痕
酒很烈,名为喉间火。顶 点 X 23 U Sm.www.uu234.net
诸葛伯昭对此不陌生,只是看着这来自北凉州的贡酒,忽而沉默。
周锦言眉头微皱,“诸葛大人?”
诸葛伯昭仿佛因此回神,拱手告罪。
“此手段如何?”周锦言问道。
“啧,不错。”诸葛伯昭笑了笑。
但不等周锦言笑出来,便接着听到,“江湖戏法而已,难为无道天师练得这么纯熟了。”
无道的微笑僵在了脸上。
周锦言状似疑惑,“江湖戏法?”
诸葛伯昭没去分辨他的眼神,只是道:“陛下若是得闲,可以出宫去看看,现在大街小巷里多有会‘法术’的方士,像方才无道天师施展的这手‘无中生有’,很常见。”
周锦言脸上的表情收敛下去,他看了眼一旁脸色阴沉的无道。
“好,既然神侯觉得此为戏法,那这个呢?”
无道并指掐诀,剑指朝前一探,冷声道:“疾!”
肉眼可见的火光呈螺旋在双指上而出,眨眼凝为十多巴掌长短的火剑,而后在诸葛伯昭微凝的目光下,尽皆朝他刺来!
周锦言也一下眯起了眼睛。
两者距离不过一丈,他看着躲也不躲的诸葛伯昭,心中起了阴霾。
“看来你倒也有些出身。”诸葛伯昭忽然开口。
然后,那刺来的十数火剑便在身前一米外诡异顿住,剑身上跳动的火焰温度很高,偶尔飞溅起火星。
诸葛伯昭的脸被火光映地有些暖黄,他转头,似笑非笑地看过去,“天师,你觉得我现在施展的,可是法术?”
无道喉间咽了咽,额上隐见冷汗。
他不是没见过宗师强者,可像眼前这等诡异场景,他还真是第一次见!
这诸葛伯昭的武功,究竟到了何等境界?
诸葛伯昭轻笑,那些顿住的火剑便凑到了一起,成了一个火团,他点了点手指,这人头大小的火团便化为一只火鸟,围着棋盘盘旋几周后,一下落进手边的茶杯之中。
酒水只是微漾,看不出有什么变化。
诸葛伯昭手指一抬,那茶杯便一下漂浮,陡然射向那早已汗流浃背的无道天师。
“啊!”他见茶杯飞来,一下惊神。
杯子却只是在他身前诡异顿住,酒水满着,未洒出丝毫。
无道脸色有些僵硬难看,丢脸倒是其次,关键是被对方气势压迫,让他现在双腿有些发软。
诸葛伯昭道:“天师辛苦,何不满饮此杯?”
无道擦了擦额上冷汗,只是讪讪一笑。
“好了。”周锦言淡淡道。
诸葛伯昭轻笑,将指尖黑子落下,然后起身,拱手道:“陛下,六扇门尚有要事,臣请告退。”
周锦言点了点头。
诸葛伯昭躬身退下,经过无道身边的时候,忽而抬手端住了那仍是漂浮着的茶杯,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杯中酒水竟是忽而在减少,直至亮了杯底。
“酒水尚可。”他顺手将这杯子放到了一旁,走了出去。
……
等脚步声再不可闻了,无道这才长松口气,嘴上道:“陛下,他......”
“废物!”周锦言陡然冷喝一声。
无道身子一软,直接跪下了。
“把你的拿手好戏耍出来就行了,哪还用你多事,他是何等人物,你也敢撩拨?”
周锦言有些烦地的朝一旁坐靠,但一见脚边跪着那人耷拉着脑袋的样子,便更为生气,连原本想要吩咐的话也都不想再说了。
“给朕滚蛋!”他拂了袖子。
“是,是。”无道方才早已出了一身冷汗,此时听了真如蒙大赦,连忙拱手,看样子竟是真打算滚着出去。
“等等。”身后有人唤了声。
无道有些惴惴不安地回头,陪着小心和勉强。
“把你那杯子拿走,烦!”周锦言冷声道。
无道缩了缩脖子,起身去拿,但一抓时便不由得惊叫一声,指尖犹如蜂蛰,让他一下缩了手。
然后,在周锦言阴沉的目光下,那玉杯整个碎裂开来,厚实的底部里蹦出不少袖珍的机关零件,只不过其中并无酒水。
无道脸色尴尬而害怕,恨不得有条地缝能让他钻进去。
他犹豫了片刻,直接用手抓了那桌上的碎片等物,低着头快步出去了。
……
“你不是跟朕说,他们三人都出身浮云观么?”
等人走后,周锦言喝了口茶,淡淡问道。
烛光底下,背后阴影里站着的那人似也有无奈,“他们曾是浮云观弃徒,身上的确有些本事,只不过......”
他没再多说,显然也知道是自己办事不利。
而虽不见他面容,但只从声音来看,这人并不年长。
周锦言冷哼一声,没有开口。
那人道:“陛下,诸葛伯昭这次,逾越了。”
周锦言将茶盏放下,问道:“若与他交手,你有多少把握?”
短暂的沉默之后,便听那人说道:“最多三成。”
周锦言听了,笑了笑,有些苦涩。
“六年前,她借那兄弟两人一举覆灭魔教,并且将江湖各派也算计了进去,赚了功劳名声,以为有太渊王所援便能改换天命。
等朕登基后,她依旧贼心不死,暗中谋划,如今宫内朝堂,明里暗里已得了不少人的支持。就连着神都士绅百姓中,都在传她的声名。这既让朕觉得可笑,却为何又觉得有些熟悉?”
周锦言低着头,似是自语。
身后阴影那人轻声回应,“因为这与陛下曾经相似。”
周锦言无声一笑,眼神含伤,“是啊,正是靠着这‘太子贤明’的名声,朕才能活下来。”
一步错步步错,所以才看似得到一切,实则失去了一切。他当然是能看明白的,先皇女帝所留下的可以更为坐稳这个位子的东西,并没有给他。
他如今维持治理的太平盛世,不过是给她准备的罢了。
周锦言缓缓抬头,眼神冷冽,消瘦的脸上满是压抑的愤怒,看不到往日的温润谦和,只有冰冷寒意。
阴影默然。
“你觉得,朕现在做的是对还是错?”周锦言忽而开口,脸上早已恢复平静,声音里不见那种怨恨,就像闲时问询。
“未雨绸缪而已。”有人应声。
周锦言笑了笑,看了眼棋盘,正是大龙未成的时候。
“那就,先这么放着吧。”
……
48.青冥剑
雨后天晴,恰是午后,有一袭白衣入了神都。www.uu234.netwww.uu234.net
这是他第一次来神都,久历风霜的脸上带着好奇,距离他上一次离开中州,已经过去了四年多的时间。
他四下看了看,抬脚朝一个方向走去,那是在城门内街边的地方,有一个茶摊,摊位不算大,五六张桌子挨着,在这个有几分热的时候,不少人在那边喝茶闲聊。
闲聊喝茶的多是直接在一旁坐了的,凡是上桌肯定是要点些东西的,他拉开张凳子坐了。
“客官,要些什么?”茶摊的老板从柜子后仰起头,有些懒散地问了句。
他淡淡道:“一壶好茶,再多来些解暑的东西。”
那店家应了声,去拿冰镇的瓜果了。
他看了几眼,便将腰间的剑解下,放到了桌上。
方才他便注意过了,这茶摊的老板总是会看向城门方向,只要是男子进城,对方便会瞧上几眼。
像是在辨别什么,找什么人的样子。
不过这些与他无关。
忽而,他感觉到了一些目光,眉头微皱,眼底隐有红芒闪过。
喝茶的人里不乏有江湖人,而他之前也有所耳闻,在这神都外城的地界,除了南坊山河车行的寇六爷,便是西坊无衣堂口分舵舵主关爷说了算。在这城内大大小小的地方,还不知道有多少对方的探子和手下。
“你看那个人,那个穿白衣裳的。”
“怎么了?”
“别张望,你看他手边的剑,像不像是那把青冥剑?”
“青冥剑?什么,青冥剑来了神都?!”
“小点声,想死啊你。”
有人窃窃私语,小心地看着那喝茶的男子,低呼出声。
青冥剑,并非只是对一把剑的称呼,这还代表了一个人。
此人仿佛横空出世,出现在中州之时不过先天一流的武功,其后对方游历北地,第一战便是越境界斩杀了北云州的莽山三雄,其后此人带伤入北云州,一路将追击的莽山匪寇全数击杀。
在北云州的一年时间里,此人先后杀五十二人,其中先天绝顶者七人,有武道名宿三人,再现世,自身便已然是绝顶高手。
无人知道他的名姓,他杀人亦不留下名号,只是因他用剑,剑法施展真气有若青冥斩空,是以被人称之为‘青冥剑’。
死在他剑下的人开始只是臭名昭著的江湖败类,其后也有被他挑战的武道高手,渐而有以一技开武馆退隐的老辈武者。后面则不分善恶,凡是被他找上之人,尽皆要与之生死相斗,成为敌手,但无一例外,全都死于其剑下。
他自北云州破境之后,辗转北地三洲之地,以成名武者磨砺手中之剑,一人一剑,出招狠辣,手下从不留活口。
而无宗师出手,无论是江湖名宿还是武道翘楚,有不少想要扬名之人找寻其下落。但他似乎并不打算躲起来,谁找他,他便直接出现,伴随着的还有他的一剑。
找他的人死了,还要连累背后的家族和门派。
有风满楼的风媒遥遥问之,青冥剑沉默半晌,回道:想要扬名,便该想到会有今日,一家人总是要整整齐齐才好。
此言被写于早报之上,传遍江湖。
江湖人莫不因此而义愤填膺,因青冥剑杀人无算,遂称之为剑道魔头,归为邪魔外道一属,为武林正派之敌。
此后半年,凡剑魔出现必有人死,其以一人之力灭门屠派,杀性滔天。
同样,死在他手下的不乏龙雀榜上有名的年轻一代,直至后来引出游历的武道圣地的高手出手灭魔,青冥剑已经位列龙雀榜第四!
这个排名,已经超过了谢道然。
有人说这并非是他真正的实力,只是因为这人年岁已近而立之年,且根本难查其身份师承,所以浮云观有过考量,才将其排在第四。
而青冥剑之名已经消失江湖半年之久,很多人都认为他已经被那位出身白马寺的武道高手灭杀了,毕竟就算是江湖上的魔头,但对上圣地出身的人,在那种底蕴之下,如何还能抗衡?
可现在,青冥剑不止重现江湖,而且还出现在了神都!
他气息如常,看不出衰弱有伤,只是坐在那里竟如寻常百姓一般,看不出丝毫武道端倪。没有人会觉得他是武功尽失,如此唯一的解释,便是此人一身剑意已经到了感应天地的地步。
也即是,还差一步便要接引天地风雷二气入体,剑意圆满!
这是何等可怖?
横空出世不过短短四载,从先天境界竟然便要叩门宗师,他的天赋该有多好?他修行的功法是什么?他的出身,他的背景,他的身份到底是什么?
最主要的,是他的师傅是谁?
这些全都无从得知,就连风满楼,也无法查出他的根脚。
他们唯一知道的,便是这人更强了,而青冥剑既然出现在这里,那么,那位同样消失的白马寺僧人的下场,便可想而知了。
……
喝茶的人正是游历中州及北地数年的大龙,如今的他凶名在外,自然算是名扬江湖了。
而他的修为又早是先天绝顶,所以他才想着来一次神都,提一壶桃花酿,去祭奠传授他武功的那位‘前辈’。
当然,游历这么多年,大龙心中未尝没有一些猜测。
他神情冷淡,只是喝茶。
早闻天下武者出神都,他故意在此地逗留,未尝没有要与神都武者一较高下的意思。
只是有些遗憾的是,桌上的茶水都续了两壶,依旧没有人敢来上前挑衅,哪怕四下明里暗里已经多了不少陌生的气息,哪怕其中不乏有同境界的高手,但仍是无人上前,哪怕是搭一句话。
这让大龙有些失望。
“人终究只会躲在背后议论,而不敢出剑。”
阳光微沉,四下有风,大龙起身,目光斜睨周遭避开视线的武者,冷笑,“神都武者,不外如是!”
不乏有人咬牙不忿,忍不住想要怒斥动手,却被同伴拉住。
习武之人都是有血性的,有时会有找死的行为,但在此间毫无意义。
外城地界多得是江湖人,那些被大龙感应到的绝顶高手此时在茶摊,在酒楼,在街旁,在房顶,听了他这句话,俱都是脸色难看。
他们在神都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于外更是常以出身神都而自傲,何曾被人如此讥讽过?
但此人凶名太盛,即便有人心思活络,也不愿做这第一个出头之人。
大龙静等片刻,而后摇头,提起桌上长剑,便要离开。
“客官且慢。”背后,有人出声,也有些尴尬。
大龙回头,目光落去,正是那相貌有些猥琐的中年摊主。
“茶钱您还没付呢。”那人捻了捻手指,似是有些不好意思。
49. 以杀入道
寂静,死寂。顶 点 X 23 U S
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睁大了双眼,意味莫名地看着那茶摊的老板,惊叹者有之、晒笑者有之,都觉得这人真是不知死活。
就算这里是神都,律法之下对于当街行凶之人都是严惩不贷,可这边是外城,百米内就是城门口。更别说,所面对的还是那近来江湖名头最凶之人。
不怕死,还是有依仗?
周围人的目光落在那道并不甚高大的人影身上,想看对方如何打算,更有甚者,已经隐隐兴奋起来,想要看那道青色的剑光。
太多人认为他会出手了,因为那茶摊的老板并不是普通人,他也是名一流高手,而且不乏有目光闪烁之人知道这人的背景。
十年前这人还跟那西坊的关爷称兄道弟,只不过那靠山没了之后,便来了这正门口摆了茶摊。都知道他的想法是什么,无非便是怀着可怜的执着认为当初那位还活着罢了,但可能么?
这已经十年了。
有人低声道:“那茶摊的摊主真是不怕死啊,莫不是他不知道这人是谁?”
“嘁,大概还以为自己是锦衣卫吧。”
“什么锦衣卫,这卖茶的是锦衣卫?”
“不知道了吧,这人叫邓三,曾经也是关爷弟兄,给前前任锦衣卫指挥使卖命的。”
“前前任,叫什么来着?”
“谁知道呢。”
“那这邓...哦邓三,怎么成卖茶的了?”
“得罪了关爷呗,被赶出来了。”
有人问,自然便有人回答,至于几分真几分假那自然说不准,不过围着的人里不乏有常年混迹西坊的,他们自然是认得这落魄中年人的,此时也不反驳,只是抱着胳膊瞅着,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曾经的‘三爷’如今落的这步田地,那也只是活该,谁让他惹得关爷不痛快,自寻死路。
邓三无视周围之人的窃窃,事实上他也管不了别人的嘴,在这边摆摊这么多年了,受过的风言风语多了。他本就是个二皮脸,又怎么会在乎这个。
他就这么趴在那小柜台后边,搓着手指,笑看着那人。
……
邓三当然是怕死的,从前怕现在也怕,今后自然还怕。
而且他是认得那青冥剑的,左右不过是两壶茶钱,上桌冰镇的瓜果都没动,撑死能值几个钱?但没办法,有人给他传了音,让他引动这青冥剑出手,看看他的武功路数。
别人的话他可以不听,但这位的话,那可是仅次于自家大人的,他邓三自然要听。
大龙转身回头,大概是有些不解,他皱眉,说了句,“你,说什么?”
他之所以很少说话,是因为觉得无趣,从小的经历让他沉默寡言,练剑之后为了磨砺那《青冥剑诀》的剑意,更是少言少语。
因为大龙觉得,话说多了没意义,能动手杀人何必多话?
说话并不能达成目的,但杀人可以,人死了,什么东西就都成自己的了,这岂不是比说废话还要管用。
神都的人都这么有意思么?大龙想着,周遭不乏有驻足之人,包括看热闹的那些人里,习武之人占了多数。
一个个看着也穿着光鲜,只是也就会在那边说些什么,连一个动手的都没有。
大概是不敢的。
大龙笑了,嘴角嘲讽。
邓三皱了皱眉,觉得这人似乎也喜欢走神,跟自家大人有些相似。
他很不高兴,因为这勾起了他的伤感回忆。
邓三从桌上拈了几枚铜钱,然后朝大龙示意一下,之后手指一松,铜钱碰撞着落在桌上。
“喝茶要付钱,我方才说,你还没给钱呢。”
大龙这一次确认了,原来对方真的是在朝自己要钱。
已经有多久了?他都快忘记上一个跟自己要钱的人是死在了何时何地。
难倒这个人不知道自己是谁吗?大龙想着,仔细分辨几眼,忽而眸子沉了沉。
原来是故意找事么。
他忽而有了些兴趣,看样子还是自己杀的人不够多,以杀寻道,凝炼的剑意尚未大成,所以名声仍是不够。
比如像这般市井里的小角色,都敢如此跟自己说话。
他想着,咧嘴笑了笑。
空气一下变得很潮湿,
不是有雨要来,天上的阴云早已散去,午后的阳光很好,潮湿只是因为那种如血般粘稠的杀气。
就像引煞修煞那般的功法一样,江湖上不乏有运用杀气的法门,但多在军伍之中,以战阵凝结杀气之云,震撼人的胆魄心神,将那股杀意放大到极致。
而像这般孤身用剑之人,若修杀气,那不知要等何年何月才能圆满。
这不只是杀人多少的问题,还要自身压制住那如恶鬼般的杀心,否则便会伤人伤己,疯癫时六亲不认,成为只知晓杀戮的魔头。
若是遇到武功不如自己的那当然一剑斩之,可若是遇到比自己更强之人,一旦被击败,那先前凝聚的无往不利的杀戮之意便会出现裂痕,杀意入体,稍有不慎便会疯魔。
所以说走杀戮之道终究是不入流的,这不在于能否控制住自己或是可以杀多少人,而在于你要一直保持不败,保持最强。
更别说无端的杀戮还要面对朝廷和正派的围剿,像是那些一生行侠仗义除魔卫道的大侠,一旦被杀心感染,杀性太强也很难善终。
这便是真正极于剑的练剑者,对剑心和剑意看得无比重要的原因,人用剑,而非让剑御人。
显然,现在的大龙便已经走上了这条路,欲以杀入道,观武道意境,彻底凝炼剑意。
这不能说是背离了顾某人传授剑诀或者说意境之道的初衷,因为他只是让大龙来印证凝剑意这条路的可行性,是另一种的从头再来。
这些他目前并未知晓,而知晓的方法不外乎便是再见一见修他之意的人。
只是可惜的是,似乎大龙已经完全忘记了顾某人的嘱咐:莫要行侠仗义,活着才最重要。
当然,也可能是大龙如今走的这条路已经不同了-的确是没有行侠仗义,却是走进了需要以挑战高手并杀之见生死才能圆满意境的死循环。
……
感受到这股如实质般的杀气,四下之人脸色大变。
以往只从听闻里很难将一个人的形象勾勒丰满,可当真实体悟到之后才知道是何等恐怖。
这股杀气鲜红如血,那是缓慢逸散开来的离体真气,没有人会怀疑,只需要一个念头,这些粘稠的杀气便会成为锋锐的剑气,撕裂一切。
邓三咽了咽唾沫,浑身僵硬。
作为被杀意锁定的目标,他根本难有动作,同样心底莫名出现了一丝悸动。
大龙看了他一眼,一声冷哼,然后转身。
杀气已如剑,卷向邓三。
大龙不必回头,无非便是一堆血肉,至于后果根本不需要考虑。
因为他只需要一壶桃花酿,神都又如何?
然后,他猛地顿住了步子,双眼如剑,骤然回头!
50.他是谁
如雾般飘散的血在空中凝滞,那是如丝如缕的猩红杀气。m.www.uu234.netwww.uu234.net
本该如剑般取人性命,现在却真的像雾气般溃散了。
大龙眼眶低了低,眸子伏着,握剑的手紧了紧。
他看着一个方向,从茶摊的一侧走出来了一个人。
那是个一身红衣的女子,蜀绣的华贵绸缎,只是一片鲜红颜色。看不清她的脸,不只是因为那半张银色的面具,更多的是一种真气朦胧的遮掩。而她身段高挑有致,乌发随意扎着,本该穿红的张扬却偏生一股清新冷淡。
她负手走进茶摊,卷去的杀气便如同遇到什么克星一般烟消云散。
邓三松了口气,抬袖擦了擦汗,而后背早已湿透,被风一吹有些发黏的凉。
“吓死我了。”他嘟囔一声。
大龙眼神凝重而好奇,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能无视他的杀气,而且从眼前之人身上,他更是感觉到了一股强烈的危险。
可偏偏对方只是那么负手站着,并无动作,甚至连半点气息都未曾变过。
“这是谁?”
“曾经六扇门的神捕,公子无,十多年前便是绝顶高手!”
“公子无竟是个女人?”
“女人怎么了?”
不知何时起,公门里便少了一位神捕公子无,而多了一个柳姓的名捕大人。虽然威名不显,最为低调,但从前只凭身份和武功,今日这般直接视江湖凶名正盛的青冥剑的杀气于无物,想来她的声名很快便会传开了。
大龙莫名一笑,“原来是六扇门的高手,说起来,还从未领略过衙门的高招呢。”
他想着,拇指一顶,青冥剑已然出鞘,剑柄如锤,登时破空而去!
真气撕裂,带出刺耳鸣啸,让不少人一下脸色发白,捂上了耳朵。而也不见柳施施有什么动作,撞来的剑便在茶摊外诡异顿住,兀自轻颤不止,就像是碰到了一堵无法逾越的墙。
大龙眨眼便至剑前,探手一抓,握住剑柄,反手便是一剑刺出。
如崩塌般的声响碎裂,他连人带剑重新进了茶摊之内。
他的眼凝着,杀意凛然,他的剑变得血红,像是血。
一瞬间,所有人的心底都泛起一股厌恶,如同面对尸山血海般的恶心,心底难受,内力紊乱难继,恍若着魔。
“不好!”
“好强的剑!”
有人直接盘膝而坐,以内功调息;有人噔噔后退,避开这般意境感染;更有不堪者眼中爬满血丝,竟突然对身边之人出手。
场间因大龙这一剑而有些乱,有自负武功者看着那躲也不躲的一人,瞳孔缩起。
下一刻,铺天盖地里,满目便出现了一抹刀光。
没有多余,天地一片素白,继而只有一线绯红,绯红如血,却给人一种凄艳之美。
大龙瞳孔一张,刺出的剑势轰然崩溃,一声脆裂的悲鸣,他手中的剑竟然直接崩碎!
他脚步一个踉跄,低头看着手中剑柄,兀自难信。
而他眼前的人,就像是刚来那般,负手未动,就连那身红衣,都不见有丝毫起伏褶皱。
“败了?”
“竟然只是一刀便击败了青冥剑!?”
“谁看清她出手了?刀在哪?”
“难倒是武道宗师?”
他们纵然惊叹骇然,也只敢窃声而言,当然声音再低别人也是能听见的,但这种刻意的压低声音更像是一种忌讳。
……
大龙额上已有冷汗,被风一吹,有些凉,更让他心神猛跳。
自己竟然会感到害怕?
可手中的剑,四下崩溃的杀气都无不在表明,他败了,被人于正面一招击败,甚至说方才想要杀他也完全是心情好坏之间。
大龙长得并不好看,很平庸,只是此时耷拉着眉毛,却有些心酸。
不过才几年时间,从一个勉强的后天武者一路走到今日,成为江湖有数的高手,而年纪也不过三十来岁。他一直所秉持的杀戮剑道,在眼前这人的面前,仿佛只是个笑话。
而从对方出手时的气机来判断,她分明也只是绝顶高手而已!
大龙握紧了剑柄,眸光微眯,既然败了那便没什么好说的了。
那就想想怎么走吧。
大龙压制着心神里翻涌的杀意,他知道自己现在迫切需要一个安静的地方,不是养伤,而是杀人,从容地杀人,用血来压制自身。
然后,他终于听得眼前那人开口,声音有些天然的冷,微颤,似乎是包含了许多情绪在内,只不过如今他心烦意乱,难以揣度。
“你的剑,是跟谁学的?”柳施施问道。
这话一出,场间登时一静,而所有人的目光便尽皆看向了那个微微弯着肩背的男子。
是啊,青冥剑师承何人,这一直是江湖上的谜团,有太多人想要知道。
究竟是一方隐世的剑道宗师,还是某个苟且避世的魔头,亦或是某个隐藏很深的宗门?
或者,之前江湖有传能教授出这等剑法的宗派,必然要是当今五大剑派的极高传承,或是御剑山庄这等剑道圣地,更有人怀疑是那剑庐的绝学,想以青冥剑作为入世的试探。
但凡此种种皆是猜测,得不到证实,而很多人想亲口问一问,却不得其言。
现在,有击败青冥剑的人问了出来。
四周的人便不由得朝前靠了靠,这或许是一种施压。
因为这里是神都,是天子脚下,又有这位在,你一个杀人魔头,还能去哪?
大龙看着,感知着四下之人隐约的心境变化和的表情,不由得嘴角一咧。
柳施施在面具后的眼神却忽而一眯,心中泛起滔天巨浪。
她早就从对方的剑势中感觉到了一抹熟悉,事实上从这人名传江湖之后,六扇门便有收集对方的一应资料。
被他所杀的人身上残留的剑意,所中的剑招,留下的剑痕。
他的出剑习惯,作风,所说的每一句话。
乃至现在,对方不经意间所表现出来的一些小动作。
最主要的,是方才她亲自出手,从对方那一剑中感受到的‘意’。
那种早前莫名的熟悉感,于此刻终于勾勒出一张存于记忆中却从不褪色的脸。
“你的剑,是跟谁学的?”
柳施施再次问了出来,只不过这一次她的语气恢复平静,隐有笃定。
大龙慢慢直起腰背,道:“一位前辈。”
“名字。”
“他只称‘本座’,我不知道他叫什么。”
大龙淡淡说着,目光牢牢看着眼前之人,他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答案,这是从对方的语气里与自己先前的猜想印证而出的答案。
他忽而有种被骗的错觉,然后便是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柳施施顿了顿,然后道:“他现在在哪?”
问出时,她一直与之对视,同时感知已然放开,判断对方是否说谎。
大龙却只是摇了摇头,眼睑借此一低,语气低沉而落寞。
“早已死了。”
51.猖狂(二合一)
柳施施闻言,脸色一白,身子微不可查地晃了晃。顶 点 X 23 U Sm.www.uu234.net
但她毕竟非常人,再加上心中早有猜想,是以只是问道:“你在何时何地见过他?”
大龙目光微闪,抬首时似笑非笑,“莫非大人认识他?”
柳施施沉默片刻,说道:“说出来,今日你可出神都。”
这算不得什么承诺,只是青冥剑如今在神都现身一事恐怕现在早已经传遍了,应当是有不少人正往这边赶来。
大龙心神微沉,以往在江湖杀人做事时尚不觉什么,毕竟大周疆域辽阔,但真有高手坐镇的世家门派却总在山门驻地,等闲见不到,可这神都他终究还是小看了。
依他自负的武功,竟然只是在六扇门中便吃了憋。
大龙看着面前那道身影,心中忽而有以往从未出现过的感觉。
他略作思量,由心而道:“如果我说,想加入六扇门的话,你会同意吗?”
柳施施娥眉微皱,眼中亦有几分意外。
“我听闻六扇门招揽江湖好手加入,一视同仁,我自忖武功也算说得过去,大人意下如何?”
大龙嘴角轻笑,却是直接将手中断剑丢了。
他这话说出来,四下之人自然心惊。
一个杀人如麻的魔头,竟然说要入公门?
柳施施莫名一笑,“与其要来六扇门,不如去白马寺的好。”
大龙脸色一沉,听出对方话中讥讽。
“那便悉听尊便。”他就站那,不再出言。
柳施施看他半晌,随即转身便走。
“等等,你去哪?”
不知怎的,大龙心里一慌,竟是莫名生出些不舍来,这让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柳施施并未答话。
“我让你等下!”大龙朝前一步,看了眼在一旁缩头缩脑的邓三,道:“你若是走了,信不信我一剑杀了他?”
柳施施脚步未停,飞身已去。
“你可以试试。”
话语冷淡,遥遥传来。
大龙脸色难看,心中更是患得患失。
邓三心中发苦,一屁股坐在板凳上。
四周之人倒颇有些跃跃欲试,而更多的闲散之人则是好笑地看着那道落寞的身影,眼带不屑。
像这青冥剑现在的神情,他们常年混迹市井江湖,自然不难看出来,这是被那名捕大人风姿折服,竟是有了心思。
大龙眼神变幻莫名,只是咬了咬牙,脚下轻功顿起,周身杀气阴冷,眨眼便掠向了远处。
等他走后,那些先前被杀意压制影响到心境之人才齐齐松了口气。
“嘿,还真有意思,这青冥剑凶名在外,哪成想还是个没见过女人的土鳖。”
“土鳖?你敢说见了那神捕大人没什么想法?”
“三十岁的女人,熟透了啊。”
“嘁,说得好像你知道她长什么样似的。”
除去重新归附热闹之外,也有心思各异的人快步离去。
邓三拿毛巾擦了擦脸,心里有些失落。
“大人,您到底是生还是死啊。”
有些人即便在口口相传中早已故去,但总会在一些人的心里留下痕迹,认为他还活着。
……
当夜,神都黑、白两道无数人都在找那青冥剑的下落。
谁都知道他如今剑意受损,且杀意反噬,正是虚弱的时候。
若想扬名,今夜便是最好的机会。
犬吠之声直到天明,可忙碌了一夜的人从未听过有谁找到了那青冥剑的踪迹。
“难倒人还会凭空消失了不成?”
“许是神都中有人接应。”
“谁?”
“莫忘了白日那人所言。”
在阳光普照之时,有人去了六扇门。
驻本部的接替慕容辞的名捕萧筱出面,于大堂接见了这些江湖人。
他们都是在神都有关系,于江湖有人脉的江湖好手,于情于理萧筱都是要给他们些面子。
而这些人忌惮朝廷和那位通天神侯诸葛大人,是以言语自然客气。
但一番客套下来,萧筱颇有些摸不着头脑。
青冥剑被人藏在了六扇门?而且窝藏之人很可能是前神捕公子无?
而此间来人也是一口气闷在胸里,眼前这个呆头呆脑的人真是六扇门的名捕?为何一问三不知,甚至还要向自己等人探听消息?
就这么两刻种的功夫,他们等人的来历、目的、背景乃至与朝堂上哪位大人有关系都被问了个明白,这不扯呢么?
有中州盘踞一郡的世家刘姓老者皱眉开口,语气颇为不快,“萧大人,看来你也不甚知情,要不然还是请柳大人过来,问个清楚吧。”
此人说话有些不不客气,但在堂中坐着的五六人也只是眼观鼻鼻观心,并不作态,显然也是这么打算的。
萧筱年纪不大,二十三四,他出身微末,只是早前得了机缘才练就了一身不俗武功,而后参加的武举,被诸葛伯昭看重,拉进了六扇门。
然后经过几年的沉淀,迈入绝顶之后通过考核成了名捕,直至后来慕容辞出事,他便接替职位。
而他对朝廷或者说六扇门的归属感自然是极强的,像眼前这刘姓之人的话已经有拿捏的意思了。
“柳大人公务繁忙,怎能说来就来呢?”萧筱直接拒绝。
看着这长得有些呆头呆脑,笑起来更是傻里傻气的人,刘姓老者直接拂袖起身,转身便走,其余人倒是抱了抱拳,寒暄了两句。
萧筱看着这几人离去,撇了撇嘴。
……
过了不多时,柳施施从走廊上经过,萧筱连忙迎了过去。
“师姐。”他唤了声。
柳施施看着这被诸葛伯昭收入门墙的年轻人,点了点头,“有事?”
萧筱犹豫半晌,将先前发生之事说了。
柳施施‘噢’了声,看着眼前年轻人的模样,终究一笑,“人的确是被我放走了。”
“啊?”萧筱有些傻眼,那可是杀人如麻的凶徒啊!
柳施施轻笑一声,“不用担心,这是件好事。”
“好事?”萧筱挠头。
“嗯,或许吧。”柳施施背着手,走远了。
不知怎的,萧筱看着这位平日里不苟言笑的师姐,觉得对方今天似乎是有些反常。
笑容多了,话也多了,平日里哪见对方笑过几次?上一次还是多年前那雪女宫的‘寒天神剑’叶仙子来的时候。
不过既然得了吩咐,那他便也不再多想。
……
大龙纵马奔驰,展开双臂,好似要拥抱天地一般。
他莫名有些开心,或许是还活着的原因?
不,他知道不是的,是因为自己心里多了些东西。
比练剑杀人还要重要的东西。
大龙脑海里浮现出一抹绯红的刀光,身子忽然颤了颤。
“好美的刀,好美的人。”他用指尖挑了一壶桃花酿,心中想着,等下次再回神都,一定要摸一摸对方的刀,还要摸一摸那个人。
美人如玉,明艳不可方物。大龙没什么文化,却在小时听那破庙里的老乞丐说过这句话,那是讨饭时,偶尔见了太守府里的大小姐去寺庙还愿的时候,当时的老乞丐哈喇子都流出来了。
当初觉得那大小姐美则美矣,但还不如手里的白面馒头。
可昨日见的那女子,大龙只是想着,便生不起丝毫亵渎之意。
他曾以为男女之事只是那些书生才喜欢,所谓的一见钟情是那些话本里才会出现,可事实便是曾经没有遇见过心动。
大龙忽而觉得自己有些肤浅,却很喜欢这种肤浅。
“你是我的,一定是我的。”
他畅快大笑,只觉得迎面而来的风都是那么惬意。
……
天有些阴,葬魔岭上硝烟味道未散,大龙知道,这是岷阳郡的驻军刚刚离开不久。
他将马拴好,拎着那壶还未拍开泥封的桃花酿,轻身到了岭上。
那块不知道经受了多少风吹雨打的大青石旁,大龙抿着嘴,似乎在憋着笑,又像是压抑着什么,眼中有些癫狂。
他转身,面朝丘陵之下,抬头看着远处铅色的云,看着云层逐渐变得厚重,可以想到待会儿怕是有一场大雨落下。
当一缕凉风拂在耳畔的时候,大龙回过了身子,他的瞳孔张着,有些张扬。
他开口,语气低沉,偏生像隐藏着种种复杂难明的情绪。
“你给我的剑法很强,强到超出了我的想象。我杀了很多人,灭门灭派,我从未见过像青冥剑这般强横的武学。起初我以为是那些人的武功不济,还远未到接触门中高深武学的地步,直到遇见了那个秃驴。
白马寺不愧是武道圣地,只是一个游历的和尚,竟然会白马寺的七大绝学,然后,我终于受伤,废了他的丹田气海。鬼使神差地,我把青冥剑默写出来让他看,问他这门剑法如何,你根本不会想到他的表情,像是见了鬼一样,哈哈。
他一个劲的摇头,像是被吓傻了,在我了结他的时候,他说这是可以直通宗师的剑法,是一门传承,就算是五大剑派的传承剑法都达不到这个地步。
当时我欣喜,高兴地几乎要疯掉,宗师啊!曾经不见山不知道山有多高,不涉水不知道海有多深,我杀了那么多人,听闻宗师的名字便会心里发颤,当有一天有人告诉我,我修行的剑法竟然是直通宗师的法门,我怎么能不高兴?然后,我就想要知道你的身份,你到底是谁。
我开始打听,四处打听,可没有人听说过你,我费尽心力地将心中你应该成为的样子描述给别人听,却一无所获。我渐渐放弃了,觉得是你太强,你说‘与上苍斗’,这是何等的强横霸道,你的名讳哪是那些凡人能够知道的?
我开始四处找人挑战,但心中的疑虑成了执念,仿佛成了心魔,我再也止不住杀人,好人坏人,武者或是普通百姓,只要是我看不顺眼的,哪怕只是一个眼神只要是对我不敬让我感到不满意的,我都要杀。
不只是他们要死,他们的亲人朋友,门派师承都要消失,这就是我的剑道。”
大龙的声音忽而变得高亢,他的脸色变得狰狞,眼底透着一股烧灼人心的狂热,“因为我想要成为像你一样的强者,用手里的剑去劈开这片天!因为你说你遭天诛,所以你没有做到的我就去做到!”
他忽而像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直到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听到了葬魔岭的由来。呵,原来这曾经荒山野岭的底下藏着传说中魔教的山门!我知道了很多事情,包括死去的那些只是听就知道一定是大人物的人。
里面有武道宗师,却没有通习剑法的高人。还有很多很多,而那一刻,你知道么,那一刻我的信念崩塌了,曾经所以为的只是个笑话,我想起了你最开始说过的那句话,‘死去的人,活着的鬼’。原来如此,我在想你会是谁。
我千方百计地探求死在此地的人的名单,冲虚观的鹿长生是用剑的高手,登仙阁的苏复和御剑山庄方念薇都是彼时年轻一代的剑道翘楚,但他们不是年纪太大天资有限,便是受传承所累根本难以走出自己剑道之人。我很烦闷,他们都被排除,那你会是谁?
最后,有两个人跳进了我的眼里。
从姓氏上看,那应该是兄弟俩,后来我打听到了,兄长文武双全,曾是科举状元,但从未有人见过他配剑或是用什么兵刃,所以他也被排除。
剩下的那一个,位高权重,接触面极广,又遍览宫中绝学秘典,最主要的,是他的出身,竟然是被魏央发掘。”
大龙话到这,将那酒壶的泥封拍了,灌了几口,而后一把摔在了那青石上。
‘嘭’地一声,精致的泥陶酒壶整个碎裂,酒水溅地到处都是。
“你要的桃花酿!”
大龙龇牙一笑,“十年了,你总该是死透了,骨头都被吃干净了吧。”
他挥了挥手,抬脚朝岭下去,但刚迈出两步,便忽而神经质地猛地趴在了那青石旁,那双带着血丝凝着冰冷杀意的眸子肆意打量。
然后,他又猛地跳起,到处像是翻找什么似的在岭上搜寻一番,直累的喘着粗气才罢休。
“呵呵,差点忘记说了,我在神都见到了一个女子,得有三十许了吧,那身段儿,真美。”
大龙嘴角咧着,说道:“她大概是认出了我的剑法,谁知道是怎么回事呢,或许是跟你太熟了?呵呵,她应该是你的女人吧,不过现在我看上了,那就是我的。”
他点了点头,“是我的,你既然给了我这条往宗师的路,那你的一切就该也都是我的。”
他说着,终于笑了起来,笑声张狂,眼角都溢出泪来。
然后,他很快便飞下了岭,骑着马远去了。
伴随着他那粗犷难听的歌声,雨终于落了下来。
而在那不为人知的地下深处,一道落满了尘埃的身影轻轻动了动,怀中的小兽一下失去了束缚,由球舒展开,扒拉着爪子跑了出去。
一双冰冷的眸子,豁然睁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