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苦且笨拙的坚持着
明天恢复更新。
没重要的事情,会保持至少一天一更。
本来今天没事的,休息了一天,但昨天纷纷扰扰了一整天,过程就不再赘述了,反正导致整个人都没有状态,情绪也低沉。现在还在写,但我感觉到今晚更新不出来。
有书友关心我相亲情况,一句话:努力写书,痛苦且笨拙地坚持着。
也希望书友多订阅。这对我的状态来说至关重要,怎么说呢,订阅数据好的时候,我确实会打鸡血,写得好也写得多一些。看到订阅数据差,只是咬着牙在硬挺吧。
第三十八章 图穷匕见
这么些年来,张云起都活的挺平静的。
至少在内心层面,至少到目前为止,安安稳稳地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快快乐乐的过可以趴下,也能够勃起的小日子,然而,世事从来不由人,但凡一个人的能量越大,周围牵扯的事物便一定会越多。
随着联盛集团的日益壮大,基本上隔三差五就有外地市县农业口、招商口等职能部门单位的领导来联盛集团、云溪村农业产业园考察参观以及调研,这里面既有江川市里面出于宣传的政策考虑,也有联盛集团本身业务拓展的现实需求,所以一般都是积极配合,李季林和王贵兵等出面。
至于张云起,但凡不是杨家荣强烈要求陪同,他是从来不会出席这类需要抛头露面上报纸电视的活动的,这么些年来,他仅仅接受过一个媒体记者的采访,也就是《湘南日报》的老熟人林诗予,道理很简单,他真的老是想起后世的那些企业家,低调的大多全身而退,叫的欢的大多都是蹦跶着蹦跶着就没了。
他现在身边就有一对活生生的例子,小霸王学习机的段永平与爱多Vcd的胡志标,两个人的性格迥异,命运也截然不同。
他不想自己哪天和前世的胡志标一样,把自己给蹦跶没了。
然而,很多时候他已经不再代表他个人。
现在他的名声,就是杨家荣的名声。他干出来的成绩,就是杨家荣的成绩,市里面的成绩。
这些年来,无数所谓的“江川模式”、“云溪模式”的经验做法、提案和典型案例如雪花般飞到省里、首都主管部门的案几上。
张云起想不出名,也是难的。
滚滚长江东逝水。
这个少年人籍着后世的经验,在90年代改革开放的大浪里扑腾了一把,然后,时代把他架到了弄潮的浪尖处,那么,现在,时代似乎也要将他拉下无尽深渊。
在张家风雨飘摇的暮春时节里,《春江晨报》刊发的《江川顶级富豪张云起零元收购龙景园罐头厂始末》一文,再一次将张云起置于风暴眼处,在江川城内引起了轩然大波。
报道抨击张云起的核心论点在文中标题上已经展露无疑:为什么一家价值上千万的国营企业,最后会0元卖掉?
这个实在是让人想入非非。
在文中,《春江晨报》的报道对联盛集团基于龙景园罐头厂所取得的成绩一笔带过。撰文作者认为,现在的联盛集团已经是一家百分之百的私有化企业,它的营收与江川市和江川市人民并无多少关联性。
这也就注定了这是一篇侧重于煽动情绪、攻讦张云起的报道。作者大篇幅叙述了当初龙景园罐头厂出售的过程,并且不断设计问题陷阱。
文章中指出:几年前龙景园罐头厂整体出售给联盛集团。这是当时江川市第一家从承包经营模式转向私有化改革模式的国营企业,就国家大力提倡市场化经济的当下而言,大体思路并无不对之处,但以0元的价格向一家私营企业转让所有权,手段之激进,开了湘南省之先河!
文章中指出:当时的龙景园罐头厂确实负债累累,经营困难,发不出职工工资,但是龙景园罐头厂的民营化改革的解决办法却有很多,比如可以采取股份合作制,由市里面牵头,“企业成员”或“混合发起”进行收购,也可以采用由国企与外资合资进行收购,甚至是可以采用租赁经营和委托经营两类传统的国有民营改革方式。这些方式均有利于解决债务和注入资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决龙景园罐头厂当时的资金困局,不至于沦落至免费白送给联盛集团的地步。
文章中还指出:张云起之前做的是小霸王学习机等电子产品在湘南地区的代理商,当时的联盛集团只不过是张云起刚成立的一家新公司,实力十分有限,张云起也只是一名高生学生,毫无罐头厂的经营经验。实际管理者是原龙景园罐头厂厂长,现今的联盛集团总经理李季林,而且以目前联盛集团的发展势头来看,龙景园罐头厂根基是扎实的,只要解决当时的资金问题,保持以李季林为首的实际管理层构架不大动,不论最后入驻的是张云起,还是李云起,都不太会影响龙景园再次腾飞。
针对这几点,作者在文章最后发出了灵魂拷问:“在这种情形下,我们不仅要问,相关负责单位为何会将曾经也是辉煌一时的龙景园罐头厂,以零元的价格出售给这样一家新注册的公司?一个年仅17岁的高中生?这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值得我们深省!”
着实值得深省。
这篇文章一经刊载,不知道江川城内有多少人拿着报纸看着窗外连绵不绝的阴雨,在不停的深省,真正有眼力并且与张家人有关系的人,深省的未必是这篇新闻报道的内容,而是这篇新闻报道能够见报的背后,所隐藏的恐怖深意。
至于江川城内的舆论场,市井街头的闲话中心,出租车内打发无聊的谈笑唠嗑,基本上不少人下意识里已经把张云起钉上了鲸吞国营资产的无良私营企业家的耻辱柱上,至于他下面的各条产业线,已经在各式各样的突发状况中摇摇欲坠。
然而,这场单方面屠戮的舆论战,似乎并没有结束。
次日的清晨,细雨朦胧时。
一篇针对江川市国投的专业文章,湘南省湘南大学经济系教授胡浩波署名的《关于江川市设立国有资产经营公司的几点思考》,登陆了省城里津的《潇湘晨报》。
这篇文章相较于《江川顶级富豪张云起零元收购龙景园罐头厂始末》一文,对张云起和龙景园罐头厂的不留余地的批评,写的稍稍隐晦了些,但笔锋极犀利,专业且有见地,分寸拿捏的十分恰当,对方也似乎已经抛下了张云起这个箭靶,直接炮轰所谓的“江川模式”!
胡浩波在文中指出,成立市国投,江川做了湘南第一个吃螃蟹的地区,赚下了热闹,赢得了声名,但有三点值得警惕。
一是江川模式与政策背离的问题。市国投平台的设立,目标很明显,市里面冲着掌控域内大量国营企业与大量国家资产来的,这明显违背了市场经济发展的自然规律。在1992年年末,国家已经充分肯定了80年代备受冷遇的“股份化改制”思路,但是市国投平台的设立,意味着大量下属国企依然由国有资本牢牢把控,意味着行政权力依然深深地影响着经济资源(尤其是资金)的配置过程,难以涉及到企业制度的控制权的真正变革。自78年改革开放推行至今,已有诸多历史经验证明,只有真正向个人或私有企业转让所有权的重组,才比较接近或符合现代经济学意义上的产权制度改革。在民营经济蓬勃发展的当下,“江川模式”与“国退民进”的大思路呈现出了明显背离!是否值得提倡值得深思。
二是江川模式与外部经济活动相背离的问题。市国投平台是基于市里的项目、政策倾斜、资金集中的业主优势设立的,市国投平台不再直接控制企业的经营生产,而是通过资源和政策优势进行资本垄断,可以预见的一点是,未来江川市几乎各行各业都能看到其巨人般的身姿,这将抑制各大商业领域的民营经济培育和发展,难以重建以产权为基础的基本的社会激励机制。尤其是在目前已经得到较大发展的商业地产领域,其投资行为,将成为国有资本不断强化壮大的“国进民退”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三是内部机制缺陷的问题。江川市国投平台的设立方式和运行模式,意味着它未来的定位是成为一家区域性的国有大型投融资集团性质的企业,但是就当前的实际情况来看,我国金融体制改革甚至还处于萌芽状态,大多数国有企业没有健全的投融资体系,缺乏投融资决策机构和相关部门的设置,审批制度不健全,审批流程不合理,许多决策具有临时性、机遇性和个人性。其高层的投融资决策的失误,同样有可能导致大量国有资产的流失。
湘南省湘南大学经济系教授胡浩波显然是做了大量调研工作,他署名的这篇《关于江川市设立国有资产经营公司的几点思考》,对于江川市国投的设立方式、运营模式、未来规划和定位、发展方向,以及内外部环境分析的可谓鞭辟入里,而且不乏前瞻性。
这篇文章死死抓住了张云起所构架的“江川模式”的七寸!以理性、专业、客观的态度,想要给予张云起和他背后的人致命一击。
这显然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时刻!
然而,奇怪的是,这篇雄文刊载之后,虽然在湘南省其他地区引发了不少关注,但江川市却好像忽然陷入了一种死一般的平静当中。
淅淅沥沥的阴雨依然在下着。
这个三月末梢与四月开端接壤的暮春时节,天空之上,还没有放过太阳,江川城内已经被不大不小的阴雨所笼罩好些时日,气温永远是不冷不热的,叫人心里感觉到阴郁,仿佛有一股巨大的焦躁的暗潮,在人心里、在地底下不停地涌动着。
这个时候,一条消息不胫而走。
曾经协助杨家荣主导龙景园老厂区0元卖给张云起的霍建忠,落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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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黑夜灼心
暮春时节。
淅沥的雨,依然下着。
清明还没有到来,江川城内,已处处透着一股阴郁的肃杀意,张云起,这个身处暴风眼的少年人,终于还是在风雨之中现身了。
这三天里,这个少年人疲倦的身影穿梭在农业银行江川支行、工商银行江川支行、建设银行江川支行、农村信用合作社等江川市各大金融机构的办公楼里。
他的身边,一直有李季林与余林这两大联众联盛体系的绝对核心人物。
三人极低调,事情办的却似乎异常艰苦。
常常深夜,三人才露面街头。
其实想想也正常,以往,张云起绝对是江川市各大金融机构的座上贵宾,说上一句比亲爹还要亲并不为过!因为张记几个产业所形成的巨额现金流是他们垂涎欲滴的!然而,当前江川的时局波诡云谲,这个少年人可谓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甚至是外界已经有了言传,张云起这是要转移财产跑路!
金融机构的领导能够在这个时候和他会面,已经是极卖面子。
倘若还想要做点什么,又谈何容易呢?
时局发展至此,已经不再是他张云起与谁的恩怨情仇那么简单,他只有笃定心神,洞穿层层雾瘴,在黑暗中寻觅到那一缕刺破云层的光亮。
第二天黑黑的深夜,张云起从农业银行江川支行的后院办公楼出来以后,和李季林、余林在路边找了家炒饭摊子,一顿胡吃海塞解决了晚饭,三人没有什么言语,直接回转联盛集团办公楼。
在李季林的办公室里,张云起拿着纸和笔开始写起了材料。
李季林和余林在张云起昨天深夜已经写好了的材料粗稿上反复修改,三人就这么靠着香烟干熬到天色从深黑到浅青色,组稿完成以后,李季林跑去打印了出来。
那时候,天空已经大亮了。
张云起从李季林手里接了纸质材料。
李季林在侧面的酒柜上开了一瓶茅台,倒了三杯,递给张云起和余林,多日熬夜加上不要命的抽烟,他嗓子都是沙哑的:“喝一杯吧,祝凯旋。”
张云起一饮而尽。
在李季林和余林的注视下,张云起放下酒杯,转身出门。
办公楼里,两百多号总部员工已经上班。
近来联盛集团遭遇到着一连串的变故,各种歹毒攻击和负面报道如潮水般袭向这里,这些员工们都已经十分的惶然,他们看到许久没有露面的张云起,看着这个于联盛集团而言如灯塔般的人物,都纷纷停下了工作站起来。
紧接着,联盛办公楼里,一连串的“董事长,早上好”响了起来。
张云起是面带着微笑出的门的。
不知道从哪里传出去的消息,门外,竟然蹲守了好多记者,他们看见张云起,蜂拥了上来,连续多日和供应商、记者们作战的联盛保安们全都是如临大敌,死死挡住记者们护着张云起上了车。
司机开着奔驰在江川市被阴雨笼罩的街头七拐八绕,速度提的极快,甩开记者后,在一个僻静街角处,司机也下了车。
张云起独自驾车,前往杨家荣办公室。
如此敏感的时刻,他本不应该来这里,但是他还是来了。
为什么要来?不言而喻,自然是逼不得已需要商议的重大事项。当然,杨家荣的私宅他曾经去过无数次,但现在,与其去那里,不如来这里。因为去私宅,公事会变成私事;来这里,公事就是公事,能够见得到阳光的公事!
这么多年以来,杨家荣所在的那栋办公大楼张云起已经不知道来过多少次,以往他来到这里,各个办公室的人出现在门口,脸上带着殷勤的笑,现在,出现
在办公室门口的人,在走廊上碰见的熟悉的人,看见他,都下意识避开目光,快步匆匆走过。
杨家荣的秘书李必文对张云起倒是一如既往的客气。这自然是利益干系,眼下的时局似乎已经越来越明朗了,一旦张云起在这场大风暴中倒下,杨家荣必倒!杨家荣倒下,和杨家荣纠葛那么深的李必文,又怎能不跟着栽跟头呢?
然而,李必文似乎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把张云起请进办公室之后,说道:“老板,公务繁忙,可能不能见你。”
张云起看了眼手中的材料,沉默了许久,点头:“谢谢。”
他起身离开办公室,穿过寂静无声的走廊,下楼。
李必文不是目送,他陪着张云起下楼,一直走到门口,才低声说:“上面来人了,找他谈话。”
顿了顿,他又说道:“老板那边有他的谋划,你有什么办法要尽快。上边的很多事情我不清楚,但霍建忠出事了,没时间了!之前老板有让我给你带句话。”
张云起望向李必文。
李必文伸手指了指天空:“能拿的上台面报道的事情,都不算个事情。”
张云了点头。
他转身大步离开大门,步入雨幕之中。
而在雨幕目光所及的尽头,办公楼大院的门口,此刻,正站着一个女孩。
女孩穿着一条藏青色牛仔裤,黑白相间的连帽毛外套,头顶倒扣一顶黑色棒球帽,露出精致的小脸和几缕细碎的刘海。有风吹过,她背后的香樟树在雨中吱呀作响。
女孩身后站着的是王贵兵,替她打伞。
女孩是纪灵。
纪灵双手兜袋,默默地看着张云起,她忽然就感觉好久好久没有见面了,他瘦了,瘦了好多好多。
她招手:“嘿!”
张云起看见了她,在雨幕中停下脚步,随后快步走到女孩面前,笑着说:“其实你不来找我,我也会去找你的。”
纪灵也笑:“我饿了。”
张云起道:“上车。”
奔驰离开市办公大楼,来到市一中后街的一家米饺店里。
和三年前纪灵第一次带张云起来这里吃米饺时一样,米饺店还是原来的那个样子,不大,二十来平米,没怎么装修,石灰粉刷的墙壁多处皲裂,房梁上缠挂着蜘蛛网。老板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皱纹交错的脸上带着说不出来的慈祥。
两人找了个位置坐下,张云起对那位老奶奶说:“老板,要两份米饺,我那份要多放点辣椒,她那份不放。”
话音刚落,这时候米饺店门外忽然响起车子鸣笛声。
张云起扭头看见门外出现一台桑塔纳,马史和小武从车里走了下来。
马史朝着张云点头。
张云起扭头对纪灵道:“我出去一趟。”
纪灵点头。
张云起起身出门,纪灵看见他从马史手里接过一叠厚厚的黄色纸皮袋,三个人站在街头聊了几句,马史便和另外一个青年驱车离开。
张云起转身回来,恰好米饺也煮好上了桌,他坐下后拿了双筷子对纪灵说:“考完试了么?”
“嗯。”纪灵点头,吃了一口米饺:“昨晚我找了你好久。其实大家都很担心你。尤其是…初见。”
“我知道。”张云起埋着头往嘴里塞米饺,声音里没有多少情绪。
眼下的时局,这个少年人又如何能够去儿女情长家长里短?倘若不能涉险过关,且不说张家将陷入万丈深渊!江川也要迎来一场大地震。还有联盛集团的那数千名职工,龙湾镇、云溪村数万农民的生计,已然如千斤重担般压在了他的肩膀上。
他三下两下把一大碗米饺干的精光,扯了一张纸擦了下嘴巴说:“我要去一趟里津。”
“我爸在江川。”
“我要见你妈。”
“好!什么时候走。”
“等你吃完米饺,连夜去。”
“这么急?”
“我没时间了。”
“老板奶奶,打包!”
张云起掏钱买单,等老奶奶把纪灵没吃的米饺打包好后,两人钻进车里。
张云起一脚油门,奔驰劈开夜色下的江川雨幕,朝着省城里津市的方向呼啸而去。
车子穿过象嘴路,途径江川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时候,纪灵张了张嘴,最后还是忍不住说道:“你妈妈住院了。”
“我知道,你在这等我。”张云起踩了脚刹车,在停下来的车子上,他望着窗外坐了大概10秒钟,推门下车。
他一路穿过市一医院大堂,上楼,来到消毒水味弥漫的走廊上。
走廊尽头的病房内,是空洞的白色。
除了被绑架至今下落不明的春兰和行踪不定的张云起,张家全家老小全都在这里,气氛是极低沉和压抑的,张妈躺在病床上,面无血色,干裂的嘴巴一张一合,谁也听不清楚她在念叨什么;秋兰红着眼睛不住地对张妈说云起和春兰会没事的;张云峰和牛奋蹲在病房门外沉闷地抽着烟。风雨飘摇的张家,显然已经走到了崩溃的边缘。
只是就在这个时候,蹲在门外抽烟的张云峰和牛奋两人忽然就呆了一下,然后迅速站起,看着从走廊尽头走过来的张云起。
等到张云起出现在门口的时候,张妈已经一声不响地从床头坐了起来,她静静地端详眼前的儿子,才几日,已经瘦了一圈。
就这样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这个老人忽然朝她的儿子摆了摆手,说:“你去忙吧,老三,现在不是你操心这个家的时候。”
张云起张了张嘴,他的声音像是喉咙深处发出来的:“妈。”
张妈怒道:“我死不了!就算死了也不要你管顾,大胆去做你想做的事!”
张云起低了下头。
他转身,大步离开病房。
等了片刻,张妈才从病床上踉跄地爬起来,被秋兰搀扶着走到病房门口。
门外走廊的尽头,有一盏吸顶灯,将张云起的身影映照在灰白的地面上。张妈就这么看着地面上的那道身影,她枯槁的手指死死抓在门沿上,但没有动,没有发出声音,一直等到那道身影彻底消失在转角处,这个老人,老泪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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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至暗时刻
地笼于黑,雨落倾盆。
奔驰在湖湘大地上一路劈风斩浪。
抵达里津白竹坡时,天空还是深黑色的。
张云起停下车子,抬手看了眼时间,才凌晨四点多。
纪灵在副驾驶位上曲卷着双腿,双手抱在怀里,已经熟睡了。微光下,她精致的小脸上带着恬静,长长的睫毛在上面留下了两痕阴影。
张云起脱了自己的外套盖在纪灵身上,先下了车。
纪家的大门还是紧闭着的,他蹲在屋檐下,点了一根烟,望着黑夜里淅沥的雨,思绪深深,等待天明。
也不知道过去多久,眼看着天空之上渐渐地泛起了灰蒙蒙的颜色,张云起觉得应该差不多了,起身摸了摸口袋,忽然发现手机不在身上。
昨晚他给了还没有手机的纪灵玩,转身打开副驾驶位的车门,他的手机在车椅上,被纪灵的腿部压着的。
张云起弯下腰伸手拿去手机。
纪灵迷糊中翻了一下身,脑袋顺着车椅一歪,靠在了他怀里。
这时候,背后传来“吱呀”的声响。
张云起扭头,看见纪家的大门开了,纪灵的妈妈张菁出现在了门口,穿着一身宽松的棉质家居服,一头浓密的长发高盘着,眉眼和纪灵有几分神似。
他小声叫了一句:“姑姑。”
然后伸手轻轻地拍着怀里纪灵的肩膀,等女孩的鼻息平稳了,才把她柔软的身子放回摇下去的车椅上。
张菁之前接到过纪灵的电话,张云起出现在家门口并不惊讶,只是纪灵说的是大概六点钟到,她看着这个样子,两人已经在外面等了一段时间了。
此刻碰见了女儿躺在张云起怀里,张菁的脸上也看不出有什么明显的情绪,只是等张云起把纪灵放回车椅上,才对张云起说道:“进来吧。”
张云起轻轻地合上车门,跟着张菁穿过客厅,直接进了书房。
在古香古色带有淡淡清香的书房里,张菁给张云起泡了一杯清茶,坐下后说道:“纪灵说你找我有事,什么事?”
张云起便把来意说了一遍,很简单,请她引介一下农业银行湘南分行、工商银行湘南分行的领导会面。
张菁没有问张云起为什么要见这些人,也没有问见这些人干什么。
她只说了三个字:“还有吗?”
张云起摇头:“没了。”
张菁又问道:“真的没有?”
张云点头:“没有了。”
张菁叹了口气,放下茶杯说:“你很懂分寸。这么多年来,你基本上不求你姑父办什么事情。因为你知道这里面的厉害关系,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江川市里面已经斗得你死我活。你以为,你倒了,你姑父还能独善其身?”
张云起正要开口。
张菁摆手止住了他的话,起身望向窗外淅淅沥沥的雨,过了一会儿,她说道:“就算查出来你们没什么瓜葛,他也很难往上走了。这就是人心,这就是势。跟你想与不想没有关系。当你起来的那一刻起,你姑父就绑在你这条船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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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云起从书房出来时,已是清晨七点。
纪灵显然已经醒过了一次,但昨晚这一路上折腾的太惨,这时候四仰八叉趴在真皮沙发上又睡着了。
身上还披着张云起的衣服。
一直到保姆做好了早餐,张菁才把纪灵给叫醒。
“小张同学,事情谈好没咯?”纪灵翻了个身,趴在柔软的沙发上揉了揉眼睛,一缕细长又柔软的刘海在前面晃晃悠悠,漂亮得叫人心惊胆颤。
“谈好了。”张云起说道。
“你姑姑是不是贼凶贼凶的?别怕她!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纪家的帝国主义也是纸老虎。”纪灵盘着双腿看见张云起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显得有点无所适从,忍不住就想逗逗这个好像浑身上下都充斥着巨大压力的男生。
张云起确实是笑了。
张菁把一杯热牛奶递给张云起,对纪灵说道:“这个家里最大的帝国主义就是你,还不去洗漱准备吃早餐。”
“好咯好咯,,哪有像我这样被呼来喝去的帝国主义咯。”纪灵噘着小嘴,从沙发上爬起来,打着赤脚去卫生间洗漱去了。
吃过早餐后,用了一上午的时间,张菁带着张云起先后去了农业银行湘南分行、工商银行湘南分行等金融机构。
张菁在省城里津市的金融系统打转了这么多年,约见几个同行领导对她来说,丝毫没有难度,但是她本人并没有进去参与张云起和银行机构的领导的沟通,她既不知道张云起要干什么,也不想去关心。
不是怕,以目前她女儿纪灵和张云起的关系,以她丈夫纪重和张云起的关系,以她张菁和张云起同出一地的关系,还有以张云起为老家云溪所做的那些事情的分量,她张菁就没有怕和规避风险的理由,只是什么事情都应该有分寸,尤其是在现这个风雨飘摇的时候。
到了中午,事情办完后,张菁独自离开。
张云起和非要跟着来的纪灵两人一起在路边简单地吃了一顿饭后,他又马不停蹄走进了《湘南日报》报社大门。
接他的是老熟人林诗予。
两人谈了一下午的时间。
到了五点多,张云起才从报社出来。
那时候的天色忽然暗了下来,他抬头,看见巨大的铅云倒垂天空,风刮得又烈又冷,下了好些天的细细密密的雨,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忽然变得如指头般大了,如倾如柱,笼罩了整条大街。
纪灵此时正在报社门口等他。
她独自一个人,双手兜袋靠在墙壁上,耳朵里塞着耳塞在听歌,那个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街头的大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一直到看见走出来的张云起,纪灵侧头问:“事情办完了吧,渴了没?”
张云起摇摇头。
纪灵双手放在背后:“可是我渴了。”
张云起道:“那我给你去买杯咖啡。”
纪灵眯眼笑:“要买两杯。”
张云起笑着说好,抬眼瞧见斜对面有一家古着咖啡店,他打着伞带着纪灵横穿马路,进了店子里买咖啡。
这时候,手机响了起来。
张云起掏出来一看,是他大哥张云峰的。
张云起对纪灵说出去接个电话,转身出门来到咖啡店外不远的一个石亭下躲雨,才接了电话。
张云峰在电话里的声音已经很毛乱:“云起,上午,李季林和王贵兵都被带走了!可能涉及到霍建忠,你,还好吧?”
张云起沉默了一下,说道:“还好。”
张云峰道:“那就好那就好,家里,家里的事先不说,公司那些事,张记餐饮,裕仙里夜市这个项目,现在大量商家堵在办公室闹事要退款!联盛那边的情况更糟……”
“你去找余林。”张云起本来想多说两句的,但是,这时候他忽然看见了一辆黑色公务车出现在路边。
车门打开,走下来两个身着黑色立领男装的男人,冒雨朝他走过来。
“哥,照顾好家里。”张云起挂了电话。
这时候的咖啡店里,咖啡已经做好了。
纪灵向服务员说了声谢谢,端着两杯热咖啡正要出门,她就看见门外不远处的地方有两个陌生男人
,他们朝张云起亮了亮证件,说了几句话,随后,张云起被一左一右夹着,快速穿过大雨倾盆的街头,钻进一辆黑色小轿车里。
纪灵手里的咖啡掉在了地上。
她像是突然失去了感觉一样,走了出去,走在倾盆大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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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丧钟为谁而鸣
张云起被带走了。
没有人知道他是被谁带走的。
带走他的人是哪个单位哪个级别的。
毕竟不同的单位和级别意味着要查的对象的级别高低。市里面的,对象多半是区里面的;省里面的,对象多半是市里面的。但是这些似乎都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张云起被带走了。李季林、王贵兵也被带走了。
“被带走了”这四个字是千真万确的,足够让人浮想联翩。这三个人,主导了当初龙景园罐头厂0元卖给联盛集团的收购案,与已经出事的霍建忠关系非常。
在霍建忠出事的消息传出来后,似乎冥冥之中已经意识到危机即将降临,联盛集团总经理李季林和副总经理王贵兵被带走的前夕,张云起亲笔签署的一道人事任命,已经传达到了联盛集团全体员工的耳朵里。
联众公司的总经理余林,这个与张云起一起从草根发迹并肩多年的老战友,出任联盛集团高级副总裁一职,执掌集团的人、财、事全部大权。
在张云起和一众核心高管被带走后的前两天里,余林并没有什么动作,除了操持着公司内部的运营事项,他一直待在崭新硕大的副总裁办公室里,望着窗外淅淅沥沥下了不知道多少天的雨。
没有人知道此刻的他在想什么,一直到他接到了农业银行湘南分行行长助理高鑫的一个电话。
次日,联盛集团便在报纸上发布公告称:“1995年3月27日,公司注意到有媒体报道,称公司董事长张云起、总经理李季林、副总经理王贵兵被调查。截至本公告披露日,公司尚未收到任何有权机关签发的任何调查通知或配合调查文件。在有关媒体报道后,公司第一时间进行多方核实并与其家属电话联系,了解到张云起、李季林、王贵兵等因个人原因近日正配合相关部门调查。该事项不会对公司治理结构、管理层日常运作、日常生产经营产生重大影响,公司目前经营稳定正常。”
第三天,联盛集团再次发布声明指出:“近日,联盛集团针对消费者反馈旗下系列龙景园产品出现的多起质量安全问题,第一时间对同批次产品启动了第三方机构调查核实程序,均未发现不符合标准的产品。其中,龙景园罐头出现蟑螂事件,经过工作人员对照片核实,第三方机构检测,蟑螂非常完整,罐头产品制作过程中需要经过机器翻搅切碎等处理,再压注进入瓶内,绝无可能出现此类较大的完整异物。此类事件显然是竞争对手蓄意策划,利用民众对食品安全和环境污染的恐慌心理以达到打击联盛集团的目的,这一做法令人遗憾。联盛集团经过多年发展,已经拥有领先的生产装备水平、制造能力、强大的供应链管理能力和严格的质量保障体系。为澄清真相,联盛集团拟邀请电视、报纸媒体以及消费者前往龙景园农业产业园,对龙景园原料、生产过程和产品品质进行全面的实地访问和监督,邀请人数不少于5000人。”
第四天,联盛集团法务团队粉墨登场,一纸诉讼将《春江晨报》告上江川市中级法院!控诉《春江晨报》虚假报道:“春江晨报在1995年3月23日至4月4日间有预谋、有组织地持续多日连续发表67个版面、76篇负面报道,其中头版12篇,二版11篇,三版7篇;整版或者双整版报道30篇。如此规模的对一家企业的批评报道,在中国新闻史上绝无仅有!”
第五天,联盛集团再次发布公告称:“集团与供应商代表就原料价格与货款支付方式等问题经过多日协商,始终未能够达成一个令双方满意的结果和可以持续性实现共赢的解决方案,很遗憾,自今日起,双方终止合作,在此也感谢联盛集团供应商对龙景园系列食品十几年来的鼎力支持。联盛集团将依托旗下云溪村股份合作社、龙景园农业产业园与华丰农业公司,继续深耕自有原料供应链,管控价格和品质,提升竞争力,为全国消费者带来更多的健康、绿色、平价、美味的产品。”
话儿说的很漂亮,事儿办的极其强硬。当天,联盛集团公关团队以侵占公司财产罪的名义报警,将原联盛集团原料供应部总经理吴兴华为首的一帮子集团内部人员,与数名狼狈为女干的原料供应商送进局子里!
第六天,余林赶往省城里津市。
一大清早,他在集团总部召集开了一个思路会议后,正准备动身,张记餐饮的总经理张云峰过来了。
张云峰是来找他谈张记餐饮的问题的。
现在也不管是背后有人唆使,还是真的觉得这次处在风雨飘摇的张家要倒了,反正一大批摊贩和租门面的商家堵在张记餐饮办公室要退定金,不退就搬办公家具。
张云峰被搞得头大无比。
余林听着神情憔悴的张云峰讲完,给他泡了一杯浓茶,说了四个字:“把钱退了。”
张云峰“哎”了一声:“怎么退得了,这些钱大多都已经被拿来充当裕仙里旅游观光夜市建设的工程款,变成砖块了,我拿啥退?而且按照合同约定,裕仙里夜市还在建设当中,张记餐饮没有违约,他们没有权力要求退还定金!”
余林回道:“没钱,那就借钱退!”
张云峰愣住了。
余林坐回椅子上,问张云峰:“张总,你相信董事长这次能全身而退吗?”
这句话将张云峰问住了,随后他点了一根烟满脸都是愁容。
余林继续说道:“我可以给你分析分析,先不管是不是有人唆使,你们张家这样的一个情况,现在那些交了定金的商家是慌了,怕张家这次真倒了,连定金都收不回来。但是对你来说,如果董事长这次不能全身而退,那么裕仙里旅游观光夜市不会存在了,即便是存在,运营权也不会是你们张家的了。所以你现在退了商家的定金,避免了到时候违约支付几倍的赔偿金,这不是很好吗?”
余林喝了一口茶,又说道:“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董事长这次能够全身而退,那么裕仙里旅游观光夜市一定能够再次起来,也一定是你们张家的产业!张总,相信我,到时候那些商家会求你收下他们的钱,甚至是加倍收下!”
张云峰有了茅塞顿开的感觉。
余林抬手看了眼时间,边往办公室外面走边对张云峰说:“我要去省城,张总,回头有什么事情电话联系。”
离开联盛,马林马不停蹄奔赴省城里津。
次日,联盛集团与农业银行里津市分行达成全面战略合作协议。
合作协议是在农业银行办公大楼签的,搞得十分盛大,邀请了全国性、地方上的各路媒体。
余林是第一个上台发言的。
西装革履的他,对着数十家媒体记者们动情表示:“联盛集团与农业银行将依托联盛旗下龙景园农业产业园、云溪村股份制合作社、华丰农业、张记餐饮,以及数以万计达成统购统销合作的农户所构筑的强大的生产、加工、仓储、销售等农产品上行与农资下行的农业供应链体系,与省信用联社、工商银行等共同推进湘南省三农金融联盟的建设!全面提高农村金融网点覆盖率,为村集体、农户、大型经营主体提供土地经营贷、租金贷、保证金贷、经营权抵押、林权抵押、供应链金融以及保险、不良资产处置等创新型场景化三农金融服务,引金融活水灌溉农业农村,助力农业农村现代化发展!全面服务乡村振兴!”
在九零年代,产业金融还处于蛮荒期,至于农业金融领域,尚处萌芽状态,余林提到的农地经营权抵押、农作物经营贷、不良土地资产处置,在那时候的中国大地上是绝无仅有的新型农业金融服务产品,它有助于培育农业经营大户和解决土地细碎化等在后世极要命的问题,而“引金融活水灌溉农业农村、服务乡村振兴”等全新的金融服务农业农村的战略性概括词汇,也将这场签约仪式拔高到了一定程度。
这场会议,明天应该会出现各大媒体的报道里,至于能不能够在省电视台露脸,余林不知道。
这些正向意义的宣传报道,对眼下的张云起和联盛集团是非常重要的。
当然,余林在会议上讲的这些都是宏观层面一片和谐的讲法。至于私下里,这人世间的纷纷扰扰,都是冲钱来的。
在与农业银行的具体合同里,张云起将云溪村股份制合作社的基本户专用账户、交易保证金专用账户、交易结算账户,农户分红专用账户,所有与云溪村股份制合作社、华丰农业合作的村集体账户;数万农户薪酬、分红、销售金自有账户等几十个账户全部卖给了农业银行!而工商银行则拿到了联盛与联众、张记餐饮旗下的核心账户。
总之,张云起已经将联盛和联众两大体系下的全部账户作价给各大银行机构瓜分。除此以外,还有依托于联盛集团供应链上的海量金融服务场景全部对接了出去。
这里面,将产生十几亿甚至是几十亿元的巨量现金流!
在90年代,这绝不是哪一家省市级金融机构能够开口拒绝的蛋糕!
而就在签约仪式的次日,农业银行做了一件轰动江川的事情。
农业银行江川支行以绝对正当的理由,向江川市中级人民法院发出申请,冻结被申请人江川市凰城集团有限公司银行存款一千两百万元,或查封、扣押其他等值财产!
当时,余林已经坐在回转江川市的车上。
这十几日里,尤其是张云起被带走后,他操持着联盛集团的一切,忙的基本上没怎么合过眼,人也憔悴,在颠簸的路上直接睡着了。
途径盘龙山时,余林才醒了过来。
他的目光望向车窗外,淅淅沥沥下了许多天的雨不知道在什么停了,远端,忽然飘起来一缕阳光,洞穿乌云笼罩的苍穹,洒在了暮春时节的湖湘大地上。
盘龙山上有座古寺,这时候正传来阵阵悠扬的钟声,在放晴的天空上飘荡。
不知道为什么,余林忽然想起了英国诗人约翰·多恩创作的布道词,最后那两句:“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为你而鸣。”
******
新一章可能凌晨三四点才能出来
兄弟们不用等了,我在码字。
第四十二章 重击
我国的房改政策是1998年正式出台的。
为了提高人均住房面积,带动相关产业发展,以应对金融危机,当年,国家出台了《住房商品化取代福利分房制度》。这一政策为住房实物分配制度画上了终止符,开始实行住房分配货币化,对于商业地产和房地产行业的发展,意义是深远的。
然而,真正推动中国的商业地产和房地产行业迎来爆发式发展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顶层政策,是分税制改革政策。
90年代,在分税制改革之前,许多地方在财政包干制下过得是很舒服的,但问题是国家很难过,财政预算收入占全国财政预算总收入比重越来越低,国家变得越来越穷,国家财政整体也越来越穷,不利于推进改革和宏观调控。
道理很简单,一旦涉及到经济改革,必然会导致一部分人的利益受损,国家需要有足够的财力去补偿,才能保障改革的推行。比如国企改革后的职工安置、退伍军人转业等。更不要说缩小地区间基本公共服务差异的巨量财政投入,以及义务教育的基本保障。
基于这一背景,94年国家推出了分税制改革,一下子上面有钱了,但是新的问题又来了,那就是地方上又穷了,导致地方上的事权和财权严重不匹配,地方上事儿多了,办事儿的钱却少了。
这样子下去也不行。
俗话说手里没把米,叫鸡都不来。
地方上需要财政收入来推动大规模基础建设,因此地方上为了努力增加税收规模,围绕土地出让和开发,开辟了“土地财政”。
土地财政的诞生,在最核心的财权层面上奠定商业地产行业迎来爆发式增长的核心基础。
分税制改革政策是1994年推出的。
那一年,被称之为中国商业地产元年。
当然,早在94年以前,就有胆识过人的草莽扎进这一行业里遇雨化龙。
1993年的春天,有一个在后世问鼎中国首富的河南男人,通过他的老板向银行贷款2000万元,然后用这2000万元贷款收购了一家国营铁丝厂,那个男人注册的一家房地产公司因此而成功的拿到了国营铁丝200亩土地红线图,他的公司再拿这200亩土地红线图,向银行贷款2000万元,搞商业地产和房地产开发。
空手套白狼!
这样的套路,早在1992年就开始在中国大地上上演了。
只是那时候懂得这类套路的人,多是在商业领域出类拔萃的人物。
高山算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吗?
在江川这块地界上,他应该是算的。
至少在商业地产领域,他采取同样的高杠杆空手套白狼模式,声名鹊起于江川。
90年代中期,江川这样的三线城市,房地产还不大行,但商业地产领域已经具备了较好的发展空间,北门街商业城、凤凰台娱乐中心、福来森大酒店等等均由高山的凰城集团进行操盘开发的。这些项目有两个核心特点,一是极高极恐怖的杠杆,二是一路砸钱开道,打通后续土地购买各类手续和相关商业建设活动。
这些年里,高山算是顺风顺水,然而,红星电子厂和时代商业巷这两个联动配套的大型商业地产项目,让他遭遇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滑铁卢。
当初为了这两个项目,高山向银行贷了巨额资金,其中单红星电子这一项目,光前期投入土地出让金就达千万元,而且是一路砸钱开道,让各路关卡神仙洞门大开。
然而,两年多下来,因为市国投的横插一脚,且不说时代商业巷项目,凰城集团连红星电子的地皮都还没有到手,资金链面临巨大压力,财务风险确实在日益增长。
眼下,真正让高山和他的凰城集团进退维谷的是,市国投的设立,导致他不能再走原有的商业模式,不能联合空壳外企从国营企业破产重组入手,避开招拍挂,以一定的出资补偿换取各类政策性扶持。
更为要命的是,市国投控制住下面的国营企业之后,已经不再轻易出售市中心的优质地皮,取而代之的是利用市中心国营企业的优质地皮和厂区,进行承包经营,探索发展各类专业经营市场。
如此一来,当初凰城集团能够取得成功的商业模式似乎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杨家荣已经在事实上对他高山进行赶尽杀绝。
眼下两个核心项目卡在手里,但钱已经砸进去了,两年下来,融资息费是惊人的,新的项目却又拿不下来。从流动性角度来看,凰城集团也已经面临严峻挑战!
然而,时移世易,天无绝人之路。
江川之前的国营企业改制采取的都是国企直接破产重组或者股份化改制、私企收购等模式,这里面会有巨大的利益空间。
杨家荣作为一名少壮派,所图远大,要成立市国投控制市内国营企业,再对濒临破产的国营企业进行改造,眼下随着实际他控制的市国投的手越伸越长,不断控制和兼并市内的国营企业,已经动了太多人的蛋糕。
江川一号袁庆森和杨家荣的关系很僵。
两人之间的方向之争,国营企业改制的结构性矛盾,由来已久,在1995年的暮春,悄无声息的来到白热化阶段。
这个并不难理解,一个家里,爹要回婆家过年,妈却非要回娘家过年,如果双方都不让步,总是要打架的,不同点在于,家里的爹妈是在床上打,江川的爹妈是在办公桌上打,打输了,一堆人会没命的。
然而,对于身陷囫囵的高山和他的凰城集团而言,这叫什么?
否极泰来!
他很清楚,眼下对他最重要的是,干掉市国投,就再没人能阻挡他拿下红星电子和时代商业巷项目,凰城集团眼下这糟糕的局面也就还有回转的余地。
而张云起,这个作为杨家荣的“江川模式”的实际策划人和坚定执行者,就这样成为了众矢之的。
高山对张云起没意见。
他一直很欣赏这个年轻人。
说到底,这还是方向之争。他高山紧跟着袁庆森,而张云起选择了杨家荣,那么打张云起就是打所谓的“江川模式”,否定杨家荣的思路!
轰轰烈烈的倒“张”大潮因此拉开序幕。
在他的谋划下,这些时日,对张云起、联盛集团、“江川模式”的抨击如海啸般席卷了江川城。效果也是叫人满意的。眼下随着霍建忠被带走,时局已经越发明朗。
张云起和霍建忠在当初联盛0元收购龙景园罐头厂的一事上,虽然做的夸张,但高山确实也很遗憾没有找到两人有什么勾连的证据,但是现在已经不再重要了,张云起已经进去了,只要杨家荣出事,在江川地界上,很多事情都可以人为坐实。
高山清楚眼下距离胜利只剩最后一步。
仅仅一步。
拉杨家荣落马!
杨家荣一倒,江川市的国营改制思路立时改弦更张。
然而,这一步却是最难的。
江川地界上不会有人能够做到这点。
杨家荣的材料他高山可以收集,呈递给袁庆森,但能够决定杨家荣命运的人,不是袁庆森,而是在湘南省里。
这就要看袁庆森的能量了。
眼下,高山已经做到他能够做的一切,他只需要等待,也只能等待。
当然,等待的过程中,他也在注视着联盛集团近来的异动,但联盛集团的那些自证清白的声明在他看来已经不重要了。在舆论层面,倒“杨”和倒“张”的正义大旗已经竖起,后面的事情也就是顺水推舟了。
高山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着手,眺望远方,想着这些。
这里是锦茂大厦最高层,视野极佳。
窗外,淅淅沥沥下了许多天的雨这时候也停了;远端,忽然飘起来一缕阳光,洞穿乌云笼罩的苍穹,透过落地窗洒在了办公室里,一片金黄色。
古香古色的办公室里,正响着悠扬的戏曲声:“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哆!哆!哆!”
这时候,背后忽然响起敲门声。
高山坐回红木办公桌前,道:“进来。”
门打开,进来的是他的女秘书徐芸。
徐芸长得不算漂亮,却是一个稳重的高学历知性女人,深得高山器重,只是这时候她的神色却有几分莫名忧虑:“高总,出事了。”
高山皱眉:“什么?”
徐芸说道:“刚刚接到消息,农业银行江川支行向法院申请,冻结我们在银行里的资金,查封、扣押其他等值财产。”
高山“啪”地一巴掌拍在办公桌上,震怒:“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他反应极其迅速,意识到农业银行江川支行开了这个口子,其他银行、供应商可能闻风而动,进而造成恐慌,给凰城集团极为脆弱的资金链重重一击!
******
新章节挂了
新章节昨晚凌晨三点半更新的,然后挂了。
一时半会修改,估计也出不来。修改的也不一样了。我今天本来特别有冲动想写下一章,哎,本来高潮情节要来了。
想要原汁原味的,进群吧。
第四十二章 重击(看过原稿的勿订!!)
我国的房改政策是1998年正式出台的。
为了提高人均住房面积,带动相关产业发展,以应对金融危机,当年,国家出台了《住房商品化取代福利分房制度》。这一政策为住房实物分配制度画上了终止符,开始实行住房分配货币化,对于商业地产和房地产行业的发展,意义是深远的。
然而,真正推动中国的商业地产和房地产行业迎来爆发式发展的具有划时代意义的顶层政策,是分税制改革政策。
90年代,在分税制改革之前,许多地方在财政包干制下过得是很舒服的,但问题是国家很难过,财政预算收入占全国财政预算总收入比重越来越低,国家变得越来越穷,国家财政整体也越来越穷,不利于推进改革和宏观调控。
道理很简单,一旦涉及到经济改革,必然会导致一部分人的利益受损,国家需要有足够的财力去补偿,才能保障改革的推行。比如国企改革后的职工安置、退伍军人转业等。更不要说缩小地区间基本公共服务差异的巨量财政投入,以及义务教育的基本保障。
基于这一背景,94年国家推出了分税制改革,一下子上面有钱了,但是新的问题又来了,那就是地方上又穷了,导致地方上的事权和财权严重不匹配,地方上事儿多了,办事儿的钱却少了。
这样子下去也不行。
俗话说手里没把米,叫鸡都不来。
地方上需要财政收入来推动大规模基础建设,因此地方上为了努力增加税收规模,围绕土地出让和开发,开辟了“土地财政”。
土地财政的诞生,在最核心的财权层面上奠定商业地产行业迎来爆发式增长的核心基础。
分税制改革政策是1994年推出的。
那一年,被称之为中国商业地产元年。
当然,早在94年以前,就有胆识过人的草莽扎进这一行业里遇雨化龙。
1993年的春天,有一个在后世问鼎中国首富的河南男人,通过他的老板向银行贷款2000万元,然后用这2000万元贷款收购了一家国营铁丝厂,那个男人注册的一家房地产公司因此而成功的拿到了国营铁丝200亩土地红线图,他的公司再拿这200亩土地红线图,向银行贷款2000万元,搞商业地产和房地产开发。
空手套白狼!
这样的套路,早在1992年就开始在中国大地上上演了。
只是那时候懂得这类套路的人,多是在商业领域出类拔萃的人物。
高山算是一个出类拔萃的人物吗?
在江川这块地界上,他应该是算的。
至少在商业地产领域,他采取同样的高杠杆空手套白狼模式,声名鹊起于江川。
90年代中期,江川这样的三线城市,房地产还不大行,但商业地产领域已经具备了较好的发展空间,北门街商业城、凤凰台娱乐中心、福来森大酒店等等均由高山的凰城集团进行操盘开发的。这些项目有两个核心特点,一是极高极恐怖的杠杆,二是一路砸钱开道,打通后续土地购买各类手续和相关商业建设活动。
这些年里,高山算是顺风顺水,然而,红星电子厂和时代商业巷这两个联动配套的大型商业地产项目,让他遭遇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滑铁卢。
当初为了这两个项目,高山向银行贷了巨额资金,其中单红星电子这一项目,光前期投入土地出让金就达千万元,而且是一路砸钱开道,让各路关卡神仙洞门大开。
然而,两年多下来,因为市国投的横插一脚,且不说时代商业巷项目,凰城集团连红星电子的地皮都还没有到手,资金链面临巨大压力,财务风险确实在日益增长。
眼下,真正
让高山和他的凰城集团进退维谷的是,市国投的设立,导致他不能再走原有的商业模式,不能联合空壳外企从国营企业破产重组入手,避开招拍挂,以一定的出资补偿换取各类政策性扶持。
更为要命的是,市国投控制住下面的国营企业之后,已经不再轻易出售市中心的优质地皮,取而代之的是利用市中心国营企业的优质地皮和厂区,进行承包经营,探索发展各类专业经营市场。
如此一来,当初凰城集团能够取得成功的商业模式似乎没有存在的必要了。杨家荣已经在事实上对他高山进行赶尽杀绝。
眼下两个核心项目卡在手里,但钱已经砸进去了,两年下来,融资息费是惊人的,新的项目却又拿不下来。从流动性角度来看,凰城集团也已经面临严峻挑战!
然而,时移世易,天无绝人之路。
江川之前的国营企业改制采取的都是国企直接破产重组或者股份化改制、私企收购等模式,这里面会有巨大的利益空间。
杨家荣作为一名少壮派,所图远大,要成立市国投控制市内国营企业,再对濒临破产的国营企业进行改造,眼下随着实际他控制的市国投的手越伸越长,不断控制和兼并市内的国营企业,已经动了太多人的蛋糕。
江川一号袁庆森和杨家荣的关系很僵。
两人之间的方向之争,国营企业改制的结构性矛盾,由来已久,在1995年的暮春,悄无声息的来到白热化阶段。
这个并不难理解,一个家里,爹要回婆家过年,妈却非要回娘家过年,如果双方都不让步,总是要打架的,不同点在于,家里的爹妈是在床上打,江川的爹妈是在办公桌上打,打输了,一堆人会没命的。
然而,对于身陷囫囵的高山和他的凰城集团而言,这叫什么?
否极泰来!
他很清楚,眼下对他最重要的是,干掉市国投,就再没人能阻挡他拿下红星电子和时代商业巷项目,凰城集团眼下这糟糕的局面也就还有回转的余地。
而张云起,这个作为杨家荣的“江川模式”的实际策划人和坚定执行者,就这样成为了众矢之的。
高山对张云起没意见。
他一直很欣赏这个年轻人。
说到底,这还是方向之争。他高山紧跟着袁庆森,而张云起选择了杨家荣,那么打张云起就是打所谓的“江川模式”,否定杨家荣的思路!
轰轰烈烈的倒“张”大潮因此拉开序幕。
在他的谋划下,这些时日,对张云起、联盛集团、“江川模式”的抨击如海啸般席卷了江川城。效果也是叫人满意的。眼下随着霍建忠被带走,时局已经越发明朗。
张云起和霍建忠在当初联盛0元收购龙景园罐头厂的一事上,虽然做的夸张,但高山确实也很遗憾没有找到两人有什么勾连的证据,但是现在已经不再重要了,张云起已经进去了,只要杨家荣出事,在江川地界上,很多事情都可以人为坐实。
高山清楚眼下距离胜利只剩最后一步。
仅仅一步。
拉杨家荣落马!
杨家荣一倒,江川市的国营改制思路立时改弦更张。
然而,这一步却是最难的。
江川地界上不会有人能够做到这点。
杨家荣的材料他高山可以收集,呈递给袁庆森,但能够决定杨家荣命运的人,不是袁庆森,而是在湘南省里。
这就要看袁庆森的能量了。
眼下,高山已经做到他能够做的一切,他只需要等待,也只能等待。
当然,等待的过程中,他也在注视着联盛集团近来的异动,但联盛集团的那些自证清白的声明
在他看来已经不重要了。在舆论层面,倒“杨”和倒“张”的正义大旗已经竖起,后面的事情也就是顺水推舟了。
高山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着手,眺望远方,想着这些。
这里是锦茂大厦最高层,视野极佳。
窗外,淅淅沥沥下了许多天的雨这时候也停了;远端,忽然飘起来一缕阳光,洞穿乌云笼罩的苍穹,透过落地窗洒在了办公室里,一片金黄色。
古香古色的办公室里,正响着悠扬的戏曲声:“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风流觉,将五十年兴亡看饱。”
“哆!哆!哆!”
这时候,背后忽然响起敲门声。
高山坐回红木办公桌前,道:“进来。”
门打开,进来的是他的女秘书徐芸。
徐芸长得不算漂亮,却是一个稳重的高学历知性女人,深得高山器重,只是这时候她的神色却有几分莫名忧虑:“高总,出事了。”
高山皱眉:“什么?”
徐芸说道:“刚刚接到消息,农业银行江川支行向法院申请,冻结我们在银行里的资金,查封、扣押其他等值财产。”
高山“啪”地一巴掌拍在办公桌上,震怒:“他们这是要干什么!”
他反应极其迅速,意识到农业银行江川支行开了这个口子,其他银行、供应商可能闻风而动,进而造成恐慌,给凰城集团极为脆弱的资金链重重一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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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通天
这是纪重第一次缺席清明节祭祖。
坐在回转里津的车上,窗外的雨淅淅沥沥,他的思绪万千。
近段时间江川针对张云起和杨家荣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事情,他是尽收眼底的。
在这当中,最能牵动他神经的自然是张云起了。从各个方面讲,这个从妻子张菁老家发迹的年轻人,与他牵绊甚深,叫他已经很难置身事外。
然而,他们这种牵绊甚至不是主动性的,这么多年来,他并没有真正意义上帮助张云起做过什么事情,然而他们之间的微妙关系却在无意识中越缠越紧,这里面有女儿纪灵的原因,有妻子老家云溪村的原因,也有他本人对这个年轻人看重的原因。
只是这些落在外界的舆论里,言传的已经不像话了。
张云起,已经打上他纪重的标签。
当然,从另一个角度讲,那块偏僻的大山里穷困落后多少年了,一辈子辛辛苦苦在泥巴地里挖刨,还是吃不饱穿不暖仿佛就是那片土地上的人的命运,现在,总算走出来这样一个强人,肩膀上挑着家乡数万农民生计的强人,怎么能在这场风暴中倒下呢?
单凭这一点,他纪重就没有想过置身事外,也不打算置身事外!
回到家中时,已经是下午五点。
女儿纪灵不在,妻子张菁提前接到纪重回转里津的电话,正在家中等他,纪重进家门以后,便直接递给了他一个黄色纸袋子。
纪重怔了怔:“这是什么?”
张菁说道:“今天清晨张云起带着纪灵来里津了,他跟我谈了两件事情,一件是约见几家银行的行长,另外一件事,他把这个给我的,让我交给你。”
纪重接了那一叠厚厚的黄色纸袋,现在的时局已经是万分紧急,他本来想去书房里好好看一看,但是,这时候门打开了,他那个女儿纪灵走进了客厅。
纪灵显然淋了雨,一身湿透了,走过的地方都是水渍。这个明媚的女孩儿极少会将负面情绪挂在脸上,然而,此刻她那张精致的小脸上,充满了说不清楚的惶然。
纪重皱眉:“怎么了?”
纪灵张了张嘴:“张云起,被带走了。”
纪重沉默良久,这一刻他在昨天得知霍建忠出事时便感觉到迟早会来的,并不算是什么意外,所以才会急匆匆赶回里津,因为这桩事情在江川已经解决不了,但是让纪灵亲眼目睹到那一幕,他这个做父亲的,心情难免有点沉重。
纪重伸手摸了摸纪灵湿漉漉的头发:“去洗个热水澡,去床上躺着,睡觉,什么都不要想。相信爸爸,会好起来的。”
纪重可以劝女儿什么都不要想,他自己却没有办法不去想,他告诉女儿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他自己却对眼下的时局倍觉棘手。
入夜后,纪重在书房里,打开了那一袋厚厚的黄色纸袋,从里面掏出了一大叠材料,一张一张的看了起来。
张云起能把这样一份材料交到他手里,自然是不简单的,有所意图的,里面的内容也确实很不简单,涉及到了高山、赵世明,还有袁庆森。
看完材料后,纪重罗着腰,在书房里只是沉默地一支接一支抽烟。
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纪重终于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问:“宪峋同志明天有空么?我想约见他。”
第二天,纪重和往常一样出门。
和往常不一样的是,他将那个黄色纸袋放进黑色公文包里,出门后,没有去市里,也没有去局里。
他去的是省里。
在一幢仿佛映掩在森林里的大院的一幢二层小楼里,他在会客厅中了很久,才被一个中年男人带进了一间办公室里。
办公室古朴肃静,但烟气甚浓。
办公桌前坐着一个看起来年近六十岁的老人,身躯高大,但是并不壮实,或许是要忧心的事情太多,整个人清瘦的厉害,他脸色是黝黑的,皮肤已经失去了光泽。颧骨和前额都很突出,整个头颅象一块粗糙的岩石。头发已经斑白了,并且脱得稀稀疏疏。
然而,这个老人的眼睛十分有特点,一点也没有寻常老人目光里的浑浊,反而充满了活力和机警,并且像年轻人一样闪烁着锐利的光芒。
此人便是纪重拜访的对象,胡宪峋。
纪重进来后,微弓着腰,向老人问好。
胡宪峋本来在桌前看一份材料,但这时候他锐利的目光已经落在纪重从包里掏出来的黄皮纸袋上:“这个时候,其实你不应该来这里的。”
纪重笑了笑“老领导,于公于私,我都应该来见你呀。”
胡宪峋将手里的材料扔在办公桌上,他枯槁的手指敲了敲:“你先看看这个。”
纪重点头说好,随后接过资料,他半边屁股坐在椅子上,翻阅起了资料。
然而资料才刚看到开头,他就看到了作者署名上写着“张云起”三个字,心里不免有些讶异,他实在想象不出来张云起是如何把这份资料递送到这个老人的办公桌上的。
纪重一下子厘不清楚。
他不敢让老人等太久,归笼心思,认真地看了起来,这是一篇宏大的文章,有新颖的想法,有绝对的高度,不过不适合他,但给这个老人看,那是再合适不过了。
老人见纪重翻阅到最后一页,讲道“你有什么看法?”
纪重将资料规规整整地放回红木办公桌上“还是那句话,于公于私,今天我都得来见您,但于公于私,我都不应该做评价。不知道您是什么意见?”
胡宪峋已经站了起来,拿着茶缸子接了热水:“改革呀,摸着石头过河,前面是时代的雾瘴,难免有抓瞎的时候,但这个年轻娃娃张云起的提法,确实有时代穿透力,难能可贵的是,颇具情怀。”
纪重有了几分动容。
这位老人能给出这样的评价,已经是十分难得了。
他趁机将手里的材料递了过去:“我这里也有一份材料,想请您看一看。”
胡宪峋指了指办公桌让纪重放那边,他那瘦骨嶙峋的身体立在茶几旁,端着茶缸子讲道“我知道你跑过来找我的目的,这张办公桌上,这几天来了很多江川的材料,有说好的,有说不好的。我都看过了,但是看过了也只是看过了。这就是我说你纪重今天不应该来的原因,你以为我会在乎你和那个张云起的关系,和江川的关系?我要告诉你的是你来不来结果都一样。我们这支队伍是从人民中来的,现在呢,离老百姓越来越远了,看看这些材料,车轱辘话倒是一套一套的,什么都不缺,就是缺地气!”
胡宪峋端着茶缸子灌了两口,声音中气十足:“江川那边的时局似乎在眼巴巴地逼我下一个决心,做一个定夺,但我要说我胡宪峋定夺不了,能够定夺的,只能是江川人民。所以,我要看的不是你们的想法,而是江川人民的意见!”
第四十四章 入地
黑色小轿车在茫茫春雨中驰骋着。
由北往南,飞转的车轮在积水的柏油路面带起一溜白雾,向全省最南边的江川城飞驰而去。背后罗霄山脉的边缘地带,像是一抹荒凉的海岸线,渐渐消失在了北方遥远的天边。
透过车窗,入眼处,全是广辽无垠苍茫无际的田野和巍巍山峦,南方的横断山脉已经出现在了视野之内,突兀的峰巅像一把巨刃拦腰切断灰青色的云层,云层之下,原野之上,空气中满含着破冬时的泥水腥味,桃花和油菜花已经大片大片地盛开了。
春天来了!
从北太平洋西部席卷而来的暖流夹杂着巨大的热能在沿海一带登录,漫过横断山脉和南岭山区,终于给湘南大地带来了春天的颜色。
胡宪峋沉默地坐在小车里,对原野上的一派春光却并不特别在意。他不是诗人,也不是游客,无心观赏这撩拨人的飞红流绿。
实际上,这个头发斑白的老人出生在这片大地上,闭住眼他也能看见故乡一年四季的景象。然而他此刻唯一关心的,是这景象背后蕴含的民生大计。
湘南省,地处云贵高原向江南丘陵和南岭山地向江汉平原过渡的地带,地貌复杂,西部有武陵山、雪峰山耸立;东部幕峁、连云、大围、武功等山脉连绵不绝,南部是南岭山地,北部则为湖泊、平原地区。
首先是北方的洞庭湖区域,那里耕地有1242万亩,水面4112万亩,在河湖冲积的洞庭平原地带,面积达到了1119万亩,耕地720万亩,水田有510万亩,人口846万,自然条件优越,土壤肥沃,是他掌管下的全省最重要的粮、棉、油、麻产地,也是全国九大商品粮和十大淡水养殖基地之一。
然而,眼下那片区域面临着泥沙淤积,湖泊水体日益缩小,鱼类洄游通道受阻,洪涝灾害严重,湖水污染和湖管秩序紊乱,天然水产资源日趋枯竭等严峻问题。现如今,天然捕捞量,已经较五十年代下降76!
当然了,即便是有这样那样亟待解决的问题,对于湘南全省来说,洞庭平原已经是全省肥得流油的土地了,只是这块风水宝地毕竟太小太小了!只占湘南一隅,七山一水二分田的半封闭的丘陵地貌,才是本省大自然的真实写照。
譬如此次他要去的南岭山地、丘陵地区。
这里位于湘南省的南部,以花岗岩、浅变质岩中山和石灰岩丘陵为主,总面积达到了35050平方公里,农业人口436万,粮食以水稻、豆类、红薯为主,柑橘、甘蔗、烟草等经济作物的适生条件好,烟草的种植面积产量均居本省首位,油茶林面积居第二位。
按道理讲,南岭丘陵地区水系发达,地表水和地下水资源均十分丰富,年产水量在240260亿立方米,水能蕴藏量近200万千瓦,即使枯季地下水径流量每年仍有314亿立方米。这里本应该是省内土地潜力极大的地区!然而,这些地区却也是夏秋干旱闹得最凶最严重的地区!而且那里丘陵交错,交通状况十分堪忧,一直处于半封闭的贫瘠状态,加之接壤广东,近年来已经有了较严重的人口流失的状况,导致这多少年来,南部、西南部广大山区的千百万人,连起码的温饱问题都没有解决!
正因为如此,他胡宪峋,刚从外地调派回故乡湘南的一把老骨头,被委以重任,执掌这一块2118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要负责6392万张要吃饭的嘴,身上的责任是何等的重大,心情又是何等的沉重!此刻又怎会有心思把这大自然的风光看成是一幅五彩画图呢?
胡宪峋在车里一边抽烟,一边静静地望着车窗外绿色无边的原野,思虑深深。
胡宪峋旁边坐着的是一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娃娃,模样不算十分的娇艳,但干练气质十足,一把将他手里的香烟抢了过去,扔出了车窗外“胡伯伯,你咳嗽都那么严重了,出门前伯母叫我看着你,不许抽烟!”
胡宪峋叹了声气,枯瘦的脸挂着苦笑。
这次出来,他谁也没让跟着,连学生纪重也没有让通知,独自一人,带着司机,一名记者,一名便衣保卫人员,赶往此刻已经是风云激荡,都在眼巴巴等着他下决定的江川城。
记者就是同车的女娃娃,在《湘南日报》任职,叫林诗予。
经过半日的颠簸,这辆低调的黑色轿车终于抵达了江川城。
抵达江川后,小轿车马不停蹄,直接去了龙景园罐头厂老厂区,胡宪峋看到了一派崭新的气象,号称是全省最大的旅游观光夜市即将在这里拔地而起。
随后,胡宪峋又去了尚未开工就已经停摆了的江川时代商业巷,和已经停工停产的红星电子厂。
红星电子厂区已经彻底关停,大门口没有门卫,胡宪峋一行人是畅行无阻的。
走进厂区以后,胡宪峋看到了处处都是倒塌了的厂房,那些裸露出来的半截墙壁,全是皲黑色的,被烧成木炭色的横梁木桩到处都是,黑水遍地,荒草丛生,处处都是被烈火燎过的痕迹。
灰败,是这里的主色调!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胡宪峋一行人走着走着,背后忽然出现了一个五十来岁的老妇人,弓着腰,一身破烂衣裳,肩膀上扛着一个肮脏的蛇皮袋,眼窝深陷,面颊焦黑,那张脸极其的丑陋,像是被大火的舌头舔过,半边鼻子和上嘴唇融在了一起,满脸都是恐怖的火烧疤痕。
老妇人的眼珠子一直盯着胡宪峋手里的塑料水瓶子,胡宪峋一停,老妇人也远远地停下来,胡宪峋一走,老妇人便远远地跟着。
老妇人一路跟了很久很久。
保卫人员已经看出了这个老妇人是拾荒老人,但老这样跟着,也不成话,反身回去问道:“老太太,你有事吗?”
老妇人缩着身子,畏惧地看了看身材高壮的保卫人员,随后伸手指了指胡宪峋,声音像锥子一样尖细:“水,水瓶子。”
胡宪峋低头看了眼手中还剩下半瓶水的塑料瓶子,沉默了好久,走过去把瓶子递给老妇人:“老大姐,给你!你是红星电子厂的人吗?”
老妇人畏惧的点了下头,但她那只满是伤疤的手极为迅速,一把抢过胡宪峋递过来的塑料水瓶子,扛着蛇皮袋转身便走。
胡宪峋立时跟了上去“老大姐,你告诉我,这个厂子这一年里发生了什么事!”
老妇人,迟疑着,停下了脚步。
******
当天下午,胡宪峋还去了金坪矿区。
这个江川市有名的矿产区,与张云起第一次来时相比,环境问题似乎更甚。
尘土飞扬,大地皲裂。
胡宪峋抵达以后,直接站上了金坪矿区的雷鸣山脊上,他那双锐利的目光所及之处,是一个挨着一个的窿洞,一台连着一台的洗选摇床,一座接着一座的砒灰炉子,数以千计的破烂工棚黑压压地连成一片,打炮声、喧闹声、机器转动声此起彼落,废石、尾砂、屎尿到处都是,臭气难闻,砒烟刺鼻。
暮春四月,本是下种施肥的好农时,然而在这片土地上,农民糊口的庄稼却是绝迹的!沙硕遍地,春雨一沾地面便成了黑水,顺着街道泥巴路肆意流淌,土壤里和枯树上是黑灰色的,平地上寸草不生!
那个时候,天空下着蒙蒙细雨,有瘦骨嶙峋的乌鸦在雷鸣山脊上盘旋,正发出一道道声嘶力竭的怪叫,如同苍老垂危的人在绝望的荒原中发出的哀鸣。
这个佝偻的老人看着这座已经满目疮痍的金山宝山,心里有讲不出来的沉痛!
接近入夜时分,黑色轿车折转封阳县。
这个老人的下一站,是那个名声响彻湘南省的龙湾镇云溪村!
今晚顶不住
兄弟们不用等了,我太累了,前天晚上一晚上没睡,昨天晚上又一晚上没睡,实现顶不住了,今天上完班回家直接睡觉了。
今晚不会有更新。
重要情节和高潮情节了。
明天晚上会更新一章五千字以上的。或者两章分开发,算是补今天的都行。
第四十五章 热望
胡宪峋在封阳县城住了一晚。
次日,清晨8时许,一行人用过早餐,便出了门。
小轿车一路疾驰,穿过了封阳城,穿过了广辽无垠苍茫无际的田野和魏巍山峦,穿过了那绿油油的油菜花田和红艳艳的桃花树,便渐渐近了言传当中的云溪村。
这一路过去,胡宪峋感触最明显的是路面变化,先是泥泞的泥巴土地,过了一座不知名的山头后,泥巴路变成了碎石子路,接近云溪村时,已经是一溜清亮的水泥马路,直通这座一派崭新景象且充满人间烟火的村庄深处。
这是胡宪峋在湘南地区看见的第一条村庄水泥马路,印象着实深刻。
他们的车子进了村后,也没有村民看稀奇。仿佛小轿车在这个村子里来来往往已经是十分寻常的事。
林诗予是第二次来这里了。
她轻车熟路,还和几个认识的农民打了招呼,便带着胡宪峋一行人直接去了云溪村股份合作社理事长张海军家里。
当时张海军正一根接一根抽着烟,愁云惨淡的和华丰农业的技术专家王景山议事。
林诗予没有事先通知便带着人过来,说是湘南大学的农业专家来调研一下云溪村近年来的农业发展状况,张海军心里还是有些意外的。
当然了,虽说这些年来,常常有各地方的媒体记者和考察团来云溪村调研,张海军都已经麻木了,不是特别重要的,一般的都是走走过场,但这个省城来的大报社记者,和董事长张云起关系耍得十分好,自然要好好接待。
然而,近日来他的心情十分糟糕。
他已经知道江川城内发生的事情,现在外界传言张云起被抓走了。对于他来说,对于整个云溪村来说,这是如天塌了一样的大事情。
他怎么也想不通,这个世道究竟是怎么了,难道真就是好人没好报吗?云起那个娃娃可是他亲眼看着一点点长大的,他看着这个穷苦娃娃靠自己的双手挣下一份大事业,不仅把他自己那个穷家搞得兴旺发达,也没有忘记带领他们这些山洼里的乡亲们发家致富。
这多好的一个青年才俊呐!
至于那些新闻报道针对张云起和联盛集团这样那样的污言秽语,他绝不甘愿相信,也绝不相信!
当然,他更不愿意就这么坐以待毙。
他们云溪村能有今天这样的好日子,好发展,万千干系都在张云起身上。张云起就是联盛集团的那根脊梁骨,也是他们云溪村股份合作社的那根脊梁骨!俗话讲倾巢之下安有完卵。现实点说,一旦张云起真出了事情,联盛集团不知晓要陷入何等动荡的局面当中去,现在几大核心管理层都已经被带走,他亲自跑了一趟市里集团总部,也感觉到人心惶惶,再这样下去,集团庞大的供应链体系迟早要分崩离析,而作为整个集团供应链体系的最上游,云溪村、龙湾镇,乃至于已经辐射整个封阳县的农民群体,又该何去何从呢?!
一想到这些,张海军这个云溪村股份制合作社的带头人,就整日整夜的睡不着觉,他知晓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们这些泥腿把子没有大门路,但有自己的土法子。
这些天来,他一直在谋划着一桩大事情。
他已经号召了云溪村等几个村的村民,龙湾镇散种统收统购的农民,龙景园农业产业园的工人,按下红手印,准备去市里请愿!
这些事情自然不能让旁人知道。
张海军心里想着这些,也清楚了林诗予这一行人的来意,但他实在无心招待,叫王景山陪同林诗予和那个老人去考察调研。
林诗予见张海军无精打采,一身颓靡,丝毫没有她第一次来时的热情,心里也清楚症结所在,于是她借口上厕所,跑到卫生间里,掏出笔和纸,写了几个字,揉成了小纸条。
林诗予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错,但对于这里的人来说,这或许是一次不可能再会有的机会。
出了厕所,林诗予跟着胡宪峋一起离开张海军家的时候,顺手偷偷地把纸条塞进了张海军手里。
等林诗予陪同那个老人出门后,张海军才目光疑惑地打开那张揉成团了的纸条,上面赫然写着胡宪峋的职务,然后,他整个人都震住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眼,在蒙蒙细雨中,呆呆的看着那个已经渐渐走远的清瘦老人。
许久过后,张海军咬了咬牙,抄起电话挨个打给了云溪村股份合作社理事会的全体成员。
为了张云起,为了云溪村,为了那千千万万的农民,搏上这条命,这个中年汉子也是在所不惜的!
近年来,云溪村声名很隆。
这里接待过的各地考察团自然是不知何几的,现在整套考察流程都已经十分成熟。
第一站是带领考察团参观华丰农业养殖基地和种植基地;第二站是去参观龙景园农业产业园;第三站是在云溪村股份制合作社开交流会议。
胡宪峋一行人也是一样,王景山带着他们直接上了将军岭。
正值清明节前后,将军岭的山野里,已经渐渐呈现出了一派盎然生机,月牙河水流起着波打浪,发出一阵阵隆隆的声响,两岸的缓坡上,鲜绿的草芽已经遮住了冬日里顽童们烧荒留下的大片斑痕,所有的乔木、灌木和大部分野草,都有了叶片,就连对春天的爱抚不很敏感的枣树,也开始生出了嫩芽。
在坐落于将军岭下足有千亩之大种植基地里,一溜看不到尽头的梯田上,豌豆已经缀满了粉红的小花。辣椒在拔节,有些向阳的山湾里,甚至都努出了小小的枝丫。这时节,正是农事繁忙时。大部分秋田作物都开始播种了,正赶着春雨,给农作物追一次尿素那是再好不过了。这里的农民也仿佛有一肚子讲不清楚的憋闷气,村周围的山野里,到处都传来庄稼人“噢啊……”的吆牛声和鞭子声。
陪同考察的王景山负责讲解,近来他也有些情绪低沉,但是他性格沉稳,情绪并不怎么外露,一边领路一边对胡宪峋讲道:“云溪村华丰农业亩,把云溪村附近几个村庄都纳入了进来,全部由村集体经济组织和农户签订土地流转协议。现在这一片成千上万的农民除了自留地种点自家吃的蔬菜,养点家禽,基本上都不自己种经济作物了,相比于其他地方的农民,确实富裕了很多,至少吃不饱饭在这里是不存在的。”
胡宪峋负着手讲道:“封阳是全国有名的烟草大县,烟草作为这里的主要经济作物,怎么没有看到下秧?”
王景山解释道:“云溪这一带已经彻底放弃种植烟叶了,原因很多,主要两点,一是种烟叶成本高,也特别辛苦磨人;二是土地有分红,也有当初入股合作社的股份分红,又能够务工领工资,比种烟草收益好上太多了。”
胡宪峋点头“整个龙湾镇都这样?”
王景山说道“不是,这种模式目前只在云溪村和附近几个村庄做,整个龙湾镇和附近的乡镇走的还是包产包销,水田用来种植烟草和水稻,合作社收购的农作物都是利用耕地和望天田种植,算是增产收益。在这一块云溪村股份制合作社走的很快,在县政府的全力支持下,已经以龙湾镇为核心,向四周辐射,和18个乡镇签订了散种和农产品统销与农资统购协议,真正意义上的惠及了数万农民。”
王景山站在山坡上,遥望着春雨里日新月异的村庄,对胡宪峋一行人说道:“现在的云溪村就像一个经济区的包菜心,周围是跟着一起发展起来的白菜梆子。这里有全市最大的农业生产基地,有最大的农业产业园区,是整个区域的产业经济领头羊,连带着全县的行政、消费、医疗、教育和水电等资源全部朝这边倾斜。等下带你们去龙景园农业产业园区看一下,你们就知道了,那一片区域一天一个变化,农业产业园区大门外那片区域这些年里建了好多房子,形成了一条娱乐休闲街和集市,餐馆、旅店、歌厅等林立,发展势头把龙湾镇镇中心的龙湾圩都给彻底盖住了,现在县政府也是下了大决心的,为了改善交通和运输能力,提振产业经济发展,要出资把从云溪到县里的路全部规整拓宽,搞柏油马路。我听说,龙湾镇镇政府规划着把办公地址搬往云溪村这边来。”
听完王景山的讲解,胡宪峋很有些感慨的点了点头“你们的这些新模式搞得好呀。”
王景山讲道:“现在云溪村的产业发展模式确实已经走到了全国的前头,‘合作社公司生产基地’和‘合作社包销合同农户散种’两套产业运营模式,放眼全国几乎是独一无二的,运转的也十分好,当然,我们做得好是一方面,另一方面还是整条产业链的核心联盛集团,只要联盛集团发展好,云溪村股份制合作社就能有饭吃,这里面的农民就有饭吃。联盛集团出了问题,那云溪的这些产业都会遭到灭顶之灾。”
王景山说到这里,表情忽然有些忧虑。
他自然是听闻了近来发生在张云起和联盛集团上的一系列变故。然而他只是一个农业技术员,和云溪村的农民一样,集团的大事情只能干瞪眼看着。
从两个大型种养殖基地下来后,王景山领着还有些感慨不已的胡宪峋一行人赶往村文化中心停车的地方。
下一站,他们要去龙景园产业园区。
路上,他们经过了一大片农田。
距离清明节还有一天,在蒙蒙春雨中,农人们戴着草帽,正在大田里抡看胳膊抛撒化肥。而在北面一大块平坦的尚未耕作的农地里,胡宪峋看到了好多挖掘机在肥沃的农田里挖泥毁农田和铲田埂。
胡宪峋皱着眉说:“这是在做什么?”
这时候恰好有一个头带草帽背着锄头的青壮汉子,听到胡宪峋的疑问,应了一声:“老人家,这你就不清白了吧,咱们云溪村已经放弃东家三厘地,西家两分田的散种方式了,我们要把田埂全部打掉,全部归拢一起,通电通水通路,打造‘田成方、土成型、渠成网、路相通、沟相连、土壤肥、旱能灌、涝能排、产量高’的稳定保量的农田!”
胡宪峋笑道:“这个提法新鲜。”
旁边的王景山讲道:“老人家,这是咱们董事长提的设想。”
胡宪峋问:“哪个董事长?什么设想?”
青壮汉子叹了一声,闷声闷气地说:“张云起呀,我们村走出去的娃娃。”
胡宪峋问道:“他是什么一个设想?”
王景山扶了扶眼睛,说道:“按照董事长的讲法,70年代小岗村提出了‘包干到户’的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解放了全国农民的生产力,但从长远的角度来看,包干到户的体制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一是难免会出现部分生产资料私有化的情况。二来呢,土地细碎化现象会越来越严重,可能严重阻碍农业现代化高质量的发展,当下很明显的一点就是,农业生产不能进行统一的计划和安排,一些大型的农机具和新的增产技术措施无法推广,集体劳动协作力的发挥确实受到了大限制。”
王景山继续讲道:“咱们董事长给的办法是,跟县里申请在云溪做试点,我也不太能听得懂,大概的意思是要把集体土地分成所有权、承包权和经营权,所有权归咱们的村集体所有,承包权归农民,经营权也是农民的,但是村集体合作社已经和村里农民统一签署发包协议,把全村和附近村庄的农地全部收储上来,龙湾镇镇政府和合作社花了大价钱对农地进行集中整治,董事长对整治后的农地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概念:高标准农田!这个高标准农田的特点就是集中连片、设施配套、高产稳产、抗灾能力强。”
胡宪峋点了点头“设想不错。”
王景山又说道:“高标准农田建好后,再给到合作社100控股的华丰农业来经营,建成的高标农田的好处是很明显的,最核心的是产量提升很惊人,也不怕洪涝灾害了,这可以进一步压缩了联盛集团的原料成本,而农民们的收益也自然更大了。”
胡宪峋喜怒不形于色,但这时候却赞叹了起来“你们的那个年轻董事长,在农业上确实很有想法。”
“那是的。”那个青壮汉子抽着烟棒说“云起那个娃娃讲,现在国家正在迎来大发展,农业也要跟上,家庭作坊式的小农经济没出头之日,农民永远吃不饱穿不暖,一定要想方设法规模化、产业化、机械化、现代化,现在咱们云溪村这样的新法子,才是出路。咱们已经走到了历史的前头哩!”
说到这里,青壮汉子却像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哎”了一声“可是好人没好报呐,真搞不懂,什么狗日的世道!”
青壮汉子把烟棒卷入脚底板踩灭,招呼也不打,扛着锄头离开了,在绵绵春雨中,他那高大的身影仿佛憋着一股难言的闷气。
******
胡宪峋一行人走走逛逛看看,很快就来到了村文化中心外面的停车场,坐上小轿车,直接前往龙景园农业产业园区。
龙景园农业产业园的总负责人是牛奋,但不在,很久没来了,负责接待的是联盛集团产业园区经管事业部的副总经理唐代华。
在一片热火朝天中,唐代华带领着胡宪峋一行人参观了生产车间、罐装车间、食品车间和冷冻车间等区域,也品尝了研制的各式各样的新研制的特色产品。
在李季林的规划下,现在龙景园农业产业园已经不仅仅是做罐头系列产品,他们的产品线已经涵盖了面制品、豆制品、卤制品、魔芋制品、蔬菜制品四大类几十种产品,看的胡宪峋一行人眼花缭乱,大概花了三个多小时,才把整个园区逛完。
接近下午四点,他们才回转云溪。
坐在车上,整日整夜操劳着公务的胡宪峋有些疲倦地合上了眼睛,但他那头发斑白的大脑里却始终是清醒的,一直在高速运转。
他忍不住回想着这两天在江川所目睹的画面,杂草丛生的时代商业巷和污染现象极其恶劣严峻的金坪矿区让他心情沉重,被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烧成断壁残垣的红星电子厂和那个被大火烧的面目全非的拾荒老太太声泪俱下的控诉,更令他震惊和心绞痛!
云溪这片小山窝里崭新的农村面貌和充满新想法的农业产业经营方式,却是令他有了一些欣慰,有了一些心潮澎湃,也不由自主地就和他掌管下的整个湘南广大的农村地区联系在了一起。
以前,这个老人总是会去思考这样一个问题,按说,在70年代末就开始实行包产到户了,农民手里头都有了自己的地,而且为自己营务庄稼,没几个农民会做旧时代的懒汉,可是在湘南广大的农村地区,数以千万计的农民一年四季在山里挣命劳动,从来也没有亏过土地,可到头来却常常是两手空空,仍然穷得叮当响,这到底是为了什么?农民的日子,难道就要永远这样穷下去?这世事难道就不能有个改变?
胡宪峋当然知道这里面的原因是错综复杂的,不是一言一语能够解释清白的,但他要想的是如何突破这些原因,让湘南农村地区千千万万的农民至少有一口饱饭吃,有一件暖衣穿!
在这个山窝中的小村庄里,这个老人仿佛看到了新的希望。
是呀!这个小村庄已经赶在了时代的前头,抛下了别的地区还当做宝贝一样大作宣传文章的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转而在坚持村集体所有制的基础上,天才般创造了“三权分置”的土地改革理念和高标农田与产业园区的现代化农业产业化发展路径!
太厉害了!
这个设想着实是叫人钦佩。
胡宪峋睁开了眼睛,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他忽然很想见见那个创造了“江川经验”和“云溪模式”的少年人。
想着这些,轿车还在乡间马路上驰骋。
龙景园农业产业园区距离云溪村并不遥远,十分钟不到的车程。这几日来胡宪峋沉重的心情,也因为来到云溪村而好上不少,他静静地观赏着窗外的美丽春色。
然而,小轿车转过一个小山包后,接近村口的时候,忽然看到了一颗大槐树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堵在村口处。
等到轿车靠近时,人群围拢了上来,把车堵的进不了半寸也退不了半分。
轿车内的人不免紧张了起来,车外人群怕是有上千之众,他们还没有搞清楚状况,但联想到车里老人的身份,大家都感觉到事态的严峻!心脏已经跳到嗓子眼上的便衣保卫人员掏出了手机,正要打电话,却被胡宪峋伸手制止了。
这个老人黝黑干瘦的脸颊神情平静,那双锐利的眼睛不动声色地注视着车外人群的举动。
车外,绵绵春雨下,密密麻麻的人群并没有什么过激的举动,只是把车子围着。
在这群人当中,有云溪村和附近几个村庄的村民,有华丰农业和趁着胡宪峋吃饭期间赶过来的龙景园农业产业园工人。
他们是被理事长张海军叫来的。
江川发生那样大的事情,又牵扯到联盛集团,他们岂会不知?他们的董事长张云起被带走的事,早已经在云溪村炸开了锅!这些泥土把子不信神不信鬼,不爱听领导大话,只知晓谁在真心实意为他们办实事,谋大福!
云起那个娃娃为村里和镇上乃至整个封阳县所做的一切,绝不是几句感谢可以带过的,那种感恩的心情,早已经涌动在了这片大地上数以万计的庄稼汉们淳朴的血液里。
现在,这个娃娃落了大难,他们这些泥腿把子不知晓这到底是因为啥,但是他们绝不愿意旁观!他们没有什么关系人脉和门路,但是他们有生而为人的满腔热血,有豁出这条贱命为那个娃娃讨公道的原始精神!
然而,云溪村最大的话事人张海军有自己的谋划,一直压着他们,不准许他们乱来,就这样,云溪村的庄稼汉们在一种沉闷的气氛中挨到了今天。
在胡宪峋参观龙景园农业产业园期间,他们忽然接到了张海军派人传递下来的号召,村里来了湘南最大的领导!可以为他们的董事长做主,全部到村口的月牙河旁老槐树下集合!
没有二话,村民匆忙地丢下饭碗,跑出了自己的家门。
庄稼汉扔下了锄头,走出了田野。
工人也停下了生产,跑出了工厂。
这些普通的劳苦大众,似乎要参与这一生中最非凡的一次事件!
村口月牙河旁的百年老槐树下,是胡宪峋从龙景园产业园区返转的必经之路。在云溪村股份制合作社社员的安排下,不多时分,村口的马路旁、田埂上、月牙河两岸和山包上,到处都挤满了黑鸦鸦的村民和龙景园农业产业园的工人,这些饱含着热切期待的普通庄稼人和普通工人,像蚂蚁一样,密密麻麻涂满了整个山间大地。
远远望去,竟看不到尽头!
这一天,西北风刮得正凶,天地间青漠漠一片混沌,有淅沥的雨下着,麻雀落在庙坪已发绿芽的枣村上,焦躁地哇哇叫唤。此刻,空气中似乎都能够嗅到一种从大地深处涌动着出来的澎湃气息。
这时候,将村民们和工人们号召而来的“总料理”张海军终于出现在了数以千记的人群的大前头,他拿着大喇叭,声音已经沙哑,大声叫大家维持好秩序,不要乱来!
随后,他冒着雨从人群自动散开的甬道往小轿车的方向走来,他的身后,跟着两个青壮汉子,抬着一个一米五长的木板,木板上盖着一块塑料薄膜。
目睹了这一切的胡宪峋毫不迟疑,推开车门走了下来。
便衣保卫人员赶紧跟着下车,见张海军领着人过来,他手插入兜里,紧贴着胡宪峋,然而,却被这个老人一把推开!
“领导,今天你来了,我们就找你!如果你没来,我们也要去市里,去省里!去首都!”
张海军已经走到胡宪峋身前。
这个中年汉子的衣服和头发彻底湿透了,双眼通红,嗓子是沙哑的:“没别的,我们这些泥腿把子不晓得讲话,就是要为我们的董事长讨说法!您看这里,这是包括了云溪村在内的龙湾镇、观沙镇的农民,龙景园产业园的工人在这段时间一起写的请愿书,都摁了名字和手印,一共是一万一千六百五十八人!如果您觉得还不够,我可以带您去镇里、县里更多的地方走走逛逛,听听更多农民的心声!”
说着,张海军掀开了木板上的薄膜,木板上露出一叠厚厚的白纸,白纸很大,约莫有一米宽一米五长,刮得干凶的西北风一吹,那一叠极厚的白纸飞了起来。
第一张白纸上大写“请愿书”三字。
这三个字大清楚,但是那漫天飞卷的一张张大白纸上,一个个手写着的歪歪斜斜的名字,一个个鲜艳血红的指印,却是清晰的落入到胡宪峋已经动容的眼眶里。
这个老人半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请领导为我们做主!为张云起做主!”这时候,张海军竟然一把抓住那张请愿书,在数以千计的注视下,扑通一声,直接跪在了胡宪峋的身前,溅起了一溜泥水。
他将请愿书高举头顶。
男儿膝下有黄金,谁都没有意料到这个云溪村的第一强人,竟然会跪下!
然而,在他跪下后,扑通扑通的跪地响声却是越来越多,越来越密集,不多时分,村口的马路旁、田埂上、月牙河两岸和山包上,数不清的人群朝那个老人跪了下来,高举着那一张张写满了歪歪斜斜的名字和鲜红指印的白纸。
在绵绵春雨中,胡宪峋无声地看着眼前这一幕,他那双眼睛里早已经涌满了热泪。
他拾起张海军扔在地上的喇叭,站上了小山头,语气恳切地说:“乡亲们,工人们,我是一名人民公仆,哪有人民跪人民公仆的道理?我胡宪峋今年59岁了,腿脚不好了,我请求你们先站起来好吗?”
然而,回应他的是寂静。
淅淅沥沥的春雨中,农民和工人们依然跪在泥泞的地上,依然高高举着那写满了名字和摁满了指印的白纸,用那饱含恳切期待的目光望着老人给条明路。
这个清瘦的老人再次举起了喇叭,深情地讲道:“我胡宪峋也是穷苦农民出身,和你们一样,经历过太多吃不饱饭的苦日子,现在那个叫张云起的年轻人带领着你们发家致富,闯下了今天这样一幅大好局面,所以我很能够理解你们为他求情的心情。今天在这里,我胡宪峋可以向你们保证一句话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认可的方向,永远都是正确的方向!工人阶级和农民阶级决定的方向,就是我胡宪峋至死践行的方向!”
“领导讲的好!”
“领导,我们相信你!”
“领导,你一定要为我们的董事长做主哇!你不知晓他以前的那个穷家,不知晓我们村以前的那个穷样。这些年他实在太不容易了!”
老人这一番满含着深情的话,仿佛叫数以千计农民和工人们看到了希望,暮春中的村庄和漫漫山野,顿时陷入欢腾当中。
再过一天就是清明了。
春雨已下,大地就要万物生发啦!
第四十六章 对弈
张云起出来了。
他看到了清明节后的第一缕阳光。
站在一幢宾馆的门口,伸了伸懒腰,看了眼天空。
天空,依然贼鸡儿的蓝。
这段时间,他也不知道他被带到了什么地方,反正就是一个宾馆一样的地方,进去后吃住条件都还不错,就是有两个家伙没日没夜的找他谈话,磨他,让他交代问题,写材料。
谈话的内容是紧紧围绕着霍建忠、杨家荣展开的。
他和霍建忠是什么关系,和杨家荣是什么关系,和纪重又是什么关系。他0元收购龙景园罐头厂背后隐藏的曲折故事,推动成立市国投到底是怎么回事等等等等……
霍建忠的问题其实已经很清楚了,屁股,对方主要还是想让他交代交代杨家荣的问题。
他是相当配合的。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一句话,劳资谈不上行得端坐得正,但好像也没干啥见不得人的事儿,他也承认和霍建忠关系很不错,但这不代表他参与了霍建忠的屁事,更没给霍建忠送过一分钱。当然了,必须得承认,打牌打炮那些休闲娱乐活动,王贵兵应该是没少替霍建忠费心的。
至于杨家荣。
这样一位前程远大的人,会被那些腌臜事弄脏自己?
说实在的,张云起认识杨家荣这么多年了,连盒茶叶都没送过。
张云起想配合也找不到说辞。
就天天这么熬着,熬着,熬到最后,他和那两个身着黑色立领男装的家伙只剩下干瞪眼了。既然里面没有结果,那大家就只能等外面出一个结果。
为伊消得人憔悴呐。
清明后的一天,他出来了。
毫无征兆的出来了。
送他出来的时候,那两个家伙已经脸挂笑容,看起来两人都松了口气,他们已经得到了结果。至于结果对谁有利,他们并不在乎。
这一天清晨,陪同他用过丰盛的早餐之后,来了一辆奥迪100接他。
张云起第一眼看的是奥迪100上挂的那个牛逼的不要不要的车牌,他就大概知道自己要被带到哪里去了。
奥迪100下来一名司机,伸手很有礼貌做了一个手势:“张总,请。”
张云起坐上了那个年代极有牌面的公务专用奥迪100,穿过里津市的大街小巷,来到了一幢仿佛映掩在森林里的僻静大院里。
车子最后停在一幢二层小楼前。
他在会客厅中呆了很久,才被一个中年男人带进了一间办公室里。
办公室古朴肃静,但烟气甚浓。
办公桌前坐着一个看起来年近六十岁的老人,身躯高大,但整个人清瘦的厉害,脸色是黝黑的,皮肤已经失去了光泽,颧骨和前额都很突出,整个头颅象一块粗糙的岩石,头发已经斑白了,并且脱得稀稀疏疏。
老人正是已经从江川返转的胡宪峋。
张云起进去后,微微躬身问好。
这个老人用手里的香烟指了指正对面的沙发,等张云起坐下后,他那双锐利的眼睛打量了张云起好一会儿,才讲道:“这次我去了一趟云溪村,感触颇深,小伙子,你为那边的老百姓做了很多。”
张云起礼貌回应道:“不能说多,因为农民在外界眼里一向是弱势群体,稍微照顾他们一下,宣传效应会成百倍的放大,我也是一样的,事实远没有外界传扬的那么夸张。某种意义上讲,我投资在他们身上的东西,远远比他们回馈我的要少的多。”
张云起说的是心里话,他没兴趣谦虚,但也没必要图这些名利:“在云溪村,我只干了两件事,成立云溪股份合作社和打造农业产业园区,干这两件事情我都是有核心利益诉求的,那就是掌控住联盛集团的供应链体系,这样做的好处有二,提升市场竞争力、管控产品品质,不过这个体系只要能够长久的运转下去,也确实可以给那里的老百姓带来源源不断的好处。”
胡宪峋看了张云起一眼,虽然是第一次谋面,但这个满身传言的年轻人,已经给他留下来一种务实主义的印象。
他起身端着茶缸子喝了一口浓茶“你写的那篇关于国营企业改制和农村土地改革的文章,我看过了,看了好几遍,也亲自去的国有平台企业、投融资机制,农村集体土地‘三权分置’理念,耕地、宅基地和集体经营性建设用地三块地改革,农村产权流转交易平台,城乡要素流动平台,高标准农田,现代农业产业园区,村办企业等等,这些在江川地区行之有效的国企改革和农村土地制度改革,你创造的‘江川模式’和‘云溪经验’,你认为,能够在湘南大范围推行吗?”
张云起已经清楚他能够来到这个地方,被这个封疆老人接见,就是因为这一个问题,但既然对方要问,那他也不会客气,毫不迟疑地回答道:“有些能,有些不能。”
“哪些是能的,哪些是不能的?”
“首先说不能的,三块地改革,农村产权流转交易平台、高标农田、村办企业等等,这些都需要因地制宜去探索着做。至于原因,很简单,其他地区没有联盛集团。”
“我也有思考这一点,云溪村能够取得如此耀眼的成就,是因为背靠联盛,但湘南广大的农村地区,又有几个联盛可以依靠呢?本身小规模的农业生产者就不具有抵抗市场风险的能力,冒失推行村办企业和设立股份制合作社,风险极大呀。”胡宪峋吸了一口浓烟,望着张云起讲道“在这方面,你有什么应对的办法?”
“大力扶持农业龙头企业是应有之举,我认为另外一方面,我们湘南地区和经济发达的广东接壤,尤其是江川,与深圳、东莞等地的大型农产品采购企业对接是一条好路,核心优势自然是相较其他省份的交通优势。但是打铁还需自身硬,我们这边的农产品标品率低,经营主体也弱,农业生产基地规模小,所以自身的品质也要提升起来,大力培育经营主体,在政策层面上,要倾斜基础设施、农田水利资金;标准化养殖资金;农业产业资金;集体经济发展资金等政策扶持资金,也要政府带头建设两地之间的产销信息对接平台。”
张云起的这番说法确实还是务实和很有可取之处的,这也是后世江川农产品外销的主要路径,其中的关键要义就是两点,一是大力扶持和培育农业企业和经营主体,二是利用地理优势将农产品销往经济发达的沿海一带。
胡宪峋点了点头,他又问道“你说说看,当下能在全省范围内推行的。”
张云起讲道“首先是地方国有控股平台公司,这是当前省市县三级必须要设立的,越早走一步,湘南的前景便越光明一分,遗留的国营企业各类隐患也就少一分。其次是农村集体土地“三权分置”改革,也应该向上面申请试点缓步去推进,它的效力,将在未来的十年逐步展现,对于防止土地撂荒,保障粮食安全十分重要。”
胡宪峋那张黑瘦的脸忽然流露出一丝笑意“湖南大学的老教授胡浩波,可是对你的这个设立国有控股平台公司的‘江川模式’猛烈抨击的。”
张云起一点也不客气“领导,实践才能出真知,财政需要钱、义务教育需要钱、普惠医疗需要钱、冗员安置需要钱、招商引资需要钱、大规模基础建设需要钱。胡浩波站在讲台上喊喊口号,能成事?”
“小伙子,你确实有想法,也确实足够务实。”
“领导过誉了,我也有务虚的一面,为什么要设立国有平台公司?我还是坚持在文章当中写的那个想法,因为我们要发展市场经济,但是又不能任由市场经济野蛮发展。国家要替人民拿好市场经济这把刀,为人民所用,为人民服务!这就是我认为的地方国有平台公司的唯一使命。”
听了这番话,胡宪峋盯着张云起看了半晌,才在烟灰缸里掐灭烟屁股“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张云起道“领导请讲。”
胡宪峋望向张云起,目光深深“江川市国营电子电工行业资产重组是怎么回事?红星电子那场至今还没有定论的大火又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要参与进去?”
第四十七章 宏伟
清明节后,大地回暖了。
春雨已歇,但有春风、有春意,有改革的春潮,在湘南大地上涌动着。
在清明过后的星期一这一天,《湘南日报》的头版头条,重磅刊发了胡宪峋考察云溪村的新闻。
与此同时,一篇气势磅礴的文章,一道登陆了这家湘南地区的第一大报的二版,伴随着清晨的日光,出现在了湘南各个地区的大街小巷。
胡宪峋考察云溪村的新闻和那篇文章在全省范围内引起瞩目之余,江川城,则不知道有多少人因此而陷入到无尽绝望当中。
那片文章题目:《中国城乡融合发展视域下的公有企业制度改革与农村土地制度改革的构想》。
文章署名:联盛集团董事长张云起。
在文章的开篇,张云起如是写道:“《吕氏春秋·审分》中记载:‘今以众地者,公作则迟,有所匿其力也;分地则速,无所匿迟也。"在两千三百年以前,我们的祖先便指出了一个简单道理,井田制下,农夫耕种公田不积极,但废除井田制、实行按亩征税的制度后,农夫的生产积极性明显得以提高。
在中国自1978年开始的浩荡的改革开放进程中,民主化和法制化进程中,为解放生产力,呼唤着‘国退民进",呼唤着私人产权的确立和扩展,呼唤着‘城乡经济社会发展一体化",而推动公有企业产权制度改革和农村集体土地制度改革,盘活国有工业用地和农村耕地,优化城乡资源配置,加速城乡要素资源双向流动,破解城乡二元结构,则是实现这一目标的核心途径。”
基于这一总论点,张云起指出:“站在推进城乡融合发展的视域下,就公有企业产权制度改革而言,我们必须得承认的一点是,当前中国的公有企业产权制度改革,基本上是在中国国内市场的竞争化过程中扩展开来的,不仅没有现成的理论框架和成功经验作为参照,甚至还缺乏明晰的、操作性较强的纲领、政策或法律依据,但是在大的政策背景和市场竞争的筛选压力下,总有一些行之有效的方法值得注意。”
“就在去年,我国出台了分税制改革。这是具有划时代意义的,对保障改革开放的推行十分重要,但是我们不能因此而忽略分税制的弊病,它带来了地方财权与事权不匹配的问题,为改善民生,推动基础设施建设,地方需要开辟第二财政,也就是土地财政。土地财政的建立,则需要围绕城市核心资产—国营企业所有的工业土地进行有效盘活。这是‘江川"模式的真正内涵。”
张云起丝毫不回避近来被推向风口浪尖的“江川模式”,他在文章中指出:“在胡浩波教授的文章中,他的几个论点最核心的是‘江川模式"与‘国退民进"呈相背离,他认为中国国营企业改革应该基本遵守‘国退民进"的思路,这才符合现代经济学意义上的产权制度改革。然而,我始终认为,就我们国家的国情而言,国可以退,但不能完全退,甚至是不能大退,中国是人民当家做主的国家,涉及到经济命脉的产业,必须牢牢控制在国营企业手中,因此,一个可供参考的改革思路是‘抓大放小",放掉小的,牢牢掌握住大的。”
“抓大放小”的国营企业改革思路,是两年后的1997年才提出来的。张云起直接给出了具体实施路径:“在‘抓大"策略实施的层面上,有四条路径可供参考:一是直接改造成持股主体多样化的股份公司;二是改造成国有独资公司,然后再由国有独资公司作为投资主体,将生产主体部分改造成为多元投资主体的有限责任公司或股份有限公司;三是由原来的行业主管部门改造成纯粹的控股型国有独资公司;四是按照先改组,后改制的原则进行结构调整,实行资
产重组。”
“在‘放小"策略实施的层面上,主要由地方政府与平台公司来推动。改革即‘放小"的步子,可以迈得大一些,方法主要是依托如江川市国投一样的平台公司,针对下面的国有中小企业,通过破产、拍卖、租赁、承包经营和股份合作制等多种改革形式,在短时间内实现国有产权的‘民营化"。
国企改革问题的核心,一直是激励机制的问题。‘放小"的这部分改革,可以将抵消的国有资产让渡给能够建立很好的激励机制的民企去经营,从而使得国有中小企业扭亏为盈,并且解决债务问题,为平台公司腾出工业用地,为打造土地财政奠定基础,具有极大的经济上的合理性。
在这一方面,可以参考江川市国投与联盛集团达成的46家罐头厂委托承包经营合作项目,该项目为市国投腾出28块工业用地和老厂区,基于这些工业用地和老厂区,市国投可以通过招拍挂转为商住用地发展商业地产和房地产行业,也可以招商引资打造重点制造业产业,还可以利用工业用地和旧厂区开发专业市场进行高效盘活,从而充盈财政,推动大规模基础设施建设,服务市民,优化营商环境,发展产业经济。”
写到这里,张云起基本上已经把他认为当前国营企业改革所面临的问题和“江川”模式的核心要义讲完了。
随后,他笔锋一转,直指当前中国农业农村发展的深刻问题。
张云起在文章指出:“农村集体土地制度改革,一直是我国改革开放的先声和贯穿整个过程的主要内容,我国需要打破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体制以及趋于固化的城乡分工格局,在70年代末期确立了家庭承包经营的农地基本经营制度,有效解放了劳动力,小农经济迎来复苏,然而,随着改革开放进程的加速,大量农村青壮劳力奔向城市务工,农地细碎化的小农经济难以为继,城乡要素单向流动,城乡二元结构加剧,传统的乡土中国正迎来结构性困境!”
写到这里,张云起从三个更深层次的角度指出,当前城乡二元结构下的“三农”所面临核心问题:
一是从工农关系角度来思考土地制度问题:在计划经济时代,农业和工业始终是处于相互补充地位,土地本身具有保生存和保建设的双重功能,在中国的现代工业基础体系建成之前,大量的农业人口为工业建设做出了巨大的牺牲。
二是从历史正义的角度来说,农业是工业的“债权人”,有理由要求在初步建立起现代工业体系之后,对广大农村进行一定的制度红利补偿,为农民提供更多的工业就业机会,为农业建设进行反向的工业资源输送。而问题恰恰在于,市场化改革遵循的是城市偏向的资本增殖逻辑,使得大量的工业资源和生产要素向城市集聚。农村和农业失去了与国有工业资源之间的显性或隐性的分配划拨关系,只剩下了市场交易关系。个体经营的农民因为户籍制度和土地制度的限制,失去了与城市市民相同的社会福利保障机会。农村发展与城市发展之间的有机联系被切断,城乡矛盾逐渐凸显出来。
三是从历史逻辑来说,本应尽快通过制度设计破解和扭转计划经济时代遗留的城乡二元分治格局,但是由于制度性断裂,市场法则逐步开始对土地制度和农业生产发挥着决定性影响,自由主义的市场逻辑反而更强化了城乡二元结构!
针对这三个问题,张云起毫不隐晦地指出:“近年来,浩荡的改革开放推动了社会经济大跨步发展,但是,农民群体不应该被历史的巨浪快速淹没。过度的强调市场化和超强的工业实力,它的隐忧在于商品积累,如何有效破解城乡二元结构,将决定未来三十年我国农村这个蓄水池的消费承接能力,粮食保障能力。”
张云起写道:“在这里
,有一条可供参考的‘云溪经验"是,通过推动农村集体土地‘三权分置"改革,设立农村产权流转交易平台,推动城乡要素双向流动,壮大集体经济,发展现代化农业,促进农民增收。”
张云起写道:“当前,市场化经济改革是在不断推进的,未来的外部市场条件决定了必须将‘农业生产"升级到‘农业经营"的水平,必须引入资本将传统小农业生产模式改造成现代化大农业生产模式。而不论是城市的资本下乡,还是原来的农业生产者通过资本集聚的方式进行规模化投资,都意味着加速土地资源的流转与集中。进行更大规模的土地利用与开发,将成为我国农业发展的必然趋势!”
张云起写道:“现实中,农民的土地经营权利可以通过租赁等方式进行流转,然而在现有的农村土地政策体系中,这些农业经营者的身份却是尴尬的,经营权如何获得?有哪些权能?如何得到法律政策保护?缺少了明晰的界定!也缺少了主张权利的足够空间!”
张云起写道:“鉴于逐步加速的土地权属分离的局面,也为了保护和确认实际土地经营者的权益,推动城乡要素自由流动,壮大集体经济,发展现代化农业产业,应该考虑推动农村集体土地‘三权分置"改革,给拥有土地承包经营权的农民确权,将农村土地承包经营权拆分为承包权和经营权,允许农地经营权流转,从而对经营主体进行赋权颁证,充分保护经营主体权益的同时,也为经营的土地明确了物权属性,并且叠加了金融属性,获得了市场流动性。这一点,对于农村资源要素依托农村产权交易中心等城乡要素对接平台,让农民进城务工的同时,引入资金、技术、人才下乡,形成城乡要素自由流动,打破城乡二元结构,是至关重要的。”
张云起继续写道:“当然,不论是推动农村集体土地”三权分置“改革,还是建设农村产权交易中心等城乡要素对接平台,核心目的都是依托农地,壮大如村办合作社等村集体经济组织,大力推动建设村办企业,发展村集体经济,发展集约化、规模化、现代化的农业产业。”
张云起写道:“某种意义上讲,所谓村办企业,就是江川市国投的农村版本。当然,这中间也可以有诸多因地制宜的变种,如云溪村的华丰农业公司,这家村办公司由云溪村股份合作社全资控股,云溪村股份合作社则由联盛集团与全体云溪村民共同持股,为什么要引入联盛集团?因为云溪村的农民只有土地,没有资金,没有技术,没有农产品原料加工和销售渠道,联盛集团可以解决这些问题。这便是依托农村集体土地‘三权分置"改革,吸引城市资金、人才、技术等生产要素下乡,解放农民进城务工,推动城乡各类要素双向流动,破解城乡二元结构的农村土地改革的真正内涵!”
张云起最后写道:“从我国土地制度的变迁历程可以明显看到,不同历史时期的土地制度,都或多或少地体现着顶层意志,关联着社会经济形态特征。加速推进城乡融合发展,进行新时代的土地制度变革,不仅是要能回应当下工人和农民的利益关切,迎合现实的迫切需要,更应该着眼于化解逐步加剧的城乡二元结构的矛盾,从而激活中国未来经济发展的潜力。所谓的‘江川模式"和‘云溪经验",一个着眼于工业用地的盘活,充盈财政,推动大规模基础设施建设,发展工业产业;一个着眼于农村耕地的盘活,解除农民进城的后顾之忧,振兴农业产业,从而形成城乡一体化发展的新格局。”
在整篇文章的最后,张云起写下了一段发自肺腑的结束语:“作为一名阅历尚浅的年轻人,经营企业这些年里,可以说是处处都能够感受到市场改革对这个社会和对我个人方方面面的影响,当然,也经历过很多的挫折,但
是不论怎样,在写这篇文章的时候,我始终无比坚信,1978年以来的中国改革开放运动,将会是二战之后,人类历史上最为成功的经济改革运动。我也可以为我的这种坚信找到很多详实的数据根据,但是并不需要,因为我的坚信,就是一种朴素的信念,它源于司马迁、杜甫、苏轼、鲁迅,源于一条大河波浪宽,源于对中国人民勤奋实干的钦佩!
我是穷苦人家出身,在很多年里,都挣扎在生存的边缘上;在很多年里,我一边上学念书一边做小本生意。后面,挣到了点钱,日子好过些了,但始终也没有什么宏伟的蓝图,如果说,在此刻我写下这篇文章的时候,带有何种意图或者说还有什么想要做的事,那就是让我身边的人过得好一点。这个,比大多数宏伟要更宏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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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这一章写的很任性。
我知道没人爱看这个,干巴巴的跟王八念经一样,但我还是写了。但如果真的有读者老爷很认真的看了,我还是会很高兴。毕竟,这些都是我写给xx单位领导的(可以往大里想)。各位呢,是比领导还大的读者爷爷加奶奶!
为什么要这样写呢?
从作者的角度出发的话:因为我就是干这个的,天天写这个,但写的也很乱,从来没有正正归归系统性的总结过我的底层逻辑,所以我想写我心里的关于土地运作的一些逻辑(所以成绩差,不迎合读者嘛,就这么个悲惨结局。我认了,命也。)
另外,时间赶,写的也不会那么的严丝合缝,糙的很,很多都没讲清楚。平时给领导写这个,多少也得构思加写上一周。有时间的时候再改吧。
从本书的角度出发的话:张云起马上就要高考毕业了,要离开了江川市了,算是给他在江川所做的事情做一个总结吧。他在江川这些年不是白混,确实还是做了点事情的。写完这一卷,后面,可能不大再会如此详细的涉及到这一方面的内容了。
轻松点,混混日常。